那山 那人 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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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人那狗父亲对儿子说:“上路吧,到时候了。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还蒙在雾里。鸟儿没醒,鸡儿没叫。早啊,还很早呢。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父亲审视着儿子阔大的脸庞,心里说:“你不后悔吧?这不是三天两日,而是长年累月的早起哩!桌上摆着两只整整齐齐的邮包。邮包已经半旧。父亲在浆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庄严地移交给儿子,并教他怎样分门别类装好邮件,教他如何包好油布。山里雾大,邮件容易沾水。父亲小心地拿过一条不长的、弯弯的扁担,熟练地系好邮包。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的扁担,带着父亲的体温,移到了一个厚 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这肩膀子很有些力量,象父亲的当年。父亲满意这样的肩膀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特别是手脱离儿子肩膀的那一刻。眼睛有些模糊,屋里的摆设忽然间都模糊了,把儿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墙的那边。呵呵,心里梗得厉害。他赶紧催促儿子“:上路吧,到时候了。”父亲和儿子的手背,同时拂过一抹毛茸茸的东西是狗,大黄狗。它早起来了。老人倒给它的饭已舔光。狗紧挨着老人,它对陌生的年轻汉子表示诧异: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邮包?主人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象往常一样。远处,有等待,有期望。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吹熄灯,轻轻地带拢邮电所的绿色小门轻轻的,莫要惊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乱了乡邻们的好梦。黄狗在前面引路,父亲和儿子相跟着;上路了。出门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雾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在很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划 破清晨的宁静。现在,是两人他和儿子。扁担和邮包已经换到另外一副肩膀上,这是现实,想不到“现实”的步子这么快支局长有一回上山来,对他说“:你老了。”老了么?什么意思?他不理解。他和狗辞别支局长以后便进山了。不久前,支局长通知他出山。在喝过支局长的香片茶以后,支局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到大立柜上的穿衣镜跟前,说:“你看看你的头发。”他看见一脑壳半“霉”的头发。心里略顿,想:年岁不饶人哪。是老些了。支局长捋起老人的裤管,抚着膝盖上那发热红肿的地方,说“:你看你这腿。”不假,腿有点毛病。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谁也不保谁没个三病两痛哩。支局长看定老人,说“:你退休吧老人急了“:我还能……”“莫废话了。你有病,组织上已经作了决定。在找老人谈话之前,支局长就暗地里让他儿子检查身体,填过表,学习训练了半月余。他没有让过多的伤感和执拗缠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热”和“能”不太多了,象山尖上悬挂的落日,纵有无尽的眷恋,但是,那又能维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脚,这该死的脚,那么沉重、 麻木,还钻心般痛。唉,脚的事业,怎么可以没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说,搞蜈蚣配药吃或许有效他吃了一百条,不见效。有人说:吃叫鸡公,吃狗肉或许好。都吃了,也不见好。那顽皮的膝盖骨哎。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这里。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遗憾哟。让儿子顶替,能顶替吗?仅仅是往各家各户递信送报吗?没那么简单。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没那么容易喀。于是,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于是,上路了。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还有狗。晨雾在散,在飘,没响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最后留下一条丝带、一帕纱巾、一缕轻烟。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垅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父亲发现:平川里来的年轻人满脸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乱转。是呵,对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父亲想告诉儿子:要留神脚下。脚下是狭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脚。但没说,让他饱 览一番吧。让他爱上山,要与山过一辈子,要爱呢!他告诉儿子:他跑的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过天车岭,便是望风坑,走过九斗垅,紧爬寒婆坳;下了猫公嘴,中午饭在薄荷冲;再过摇掌山,夜宿葛藤坪。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投宿。“不可以歇在其它地方?”“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父亲说。狗在前面慢慢走。它走的是老乡邮员曾经走的速度。以往跑邮,高大而健壮的黄狗颈上系着一根皮带。上岭的时分,主人一手抓着皮带的另一头,狗便用劲地帮主人一把。今天出发的时候,狗依惯例伏在老人脚旁,等待着系好皮带。老人却拍拍它的脑袋,酸楚地、动情地说:“今天,不用了,走吧。”狗昂起头看定主人,它不相信。当看到邮包确实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来。它跟随主人九年,以往出发,主人总和它喃喃地“聊”着。今天呢,没有是因那年轻人的缘故吗?也许是。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 一下。父亲说:“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狗越过陌生汉子的胯裆,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没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它依旧平衡着它的速度。老人从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样。但是,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适应这种步子了,他不理解,两肩空空,光身走路竟会这样。倘若没人来接班,倘若今天还是自己挑担送邮,倘若支局长不催着自己退休,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因为有了寄托,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头了,人就变娇了呢?是的,一定是。唉唉,人呵人,是这么个样子。儿子从父亲的呼吸里听出了什么。他站住双脚,稳稳地用双手扶着扁担换换肩。他看着父亲,眼睛在皱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在父亲那风干了的桔皮样的脸庞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脸色呢,极不好看。他对父亲说“:爸,你累了。”父亲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热的。”爸,你不行,你走不动了。转身回去吧。“没什么。年纪不饶人哩。”“你回去吧,放心,我晓得走的。俗话说,路在嘴巴上。” 父亲脸色一沉,快生气了。于是,这才继续着行程。这时太阳已经把山的顶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脚却被云遮雾盖了。好象这山浮在水里,风吹雾动,这没着落的山也跟着浮游。“难怪神仙要住在山上呢!”老人每每目睹这样的美景,他便想起传说中的神话。他的神情特别专注,说不定,哪个山坳拐弯处会飘过来一朵五彩祥云,上面站着观音圣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个任那万千思绪神游的天地;这空幽而缥缈的云中岛屿,确实能勾起身临其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联想。呵呵,人哩,毕竟是幻觉最丰富、最有感受力的。老乡邮员靠着它,战胜寂寞,驱散疲劳。现在,他又回到了过去,他又陷入痴想,一个人兀自笑了,觉得身子腿脚轻松了许多,甚至,想吹几句口哨儿。可是,老人那憨实的独生子却早已游离于那迷人的景色。那脚步,沉重得多了。“汪、汪、汪。”狗站在金色的峰峦上、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边高声叫着。那声音在山谷间碰撞, 成了这天地里最动听,最富有生气的乐句。想不到,这沉默的、温驯的狗竟有这么响亮的嗓门。双耳耸起、昂首翘尾,竟有这么威武、神气。父亲说:它在“告诉”山下塅里的人,说什么人来了。将有什么山外边的消息和信件带给他们。对于盼望,任谁都可能觉得,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狗在预告,在减短这讨厌漫长的时间。在山顶,在金色的、温柔的阳光里,父亲、儿子和狗打住了。这儿有一块歇脚的宽大的青石板。父亲指着山的那面,告诉儿子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大队、生产队,需要分门别类发放的报纸书刊的类别和数目。这笔细细的流水账,好象刻在他那有着花白头发保护层的大脑里。在谈完业务以后,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倘若桂花树屋的葛荣荣有信,那就要不惜脚力,弯三里路给送去。他和大队秘书关系不好,秘书不给他转信。”“哪个桂花树屋?”“你看。”父亲用手带着儿子的眼睛在山下的冲里、垅里、屋场间穿梭。“木公坡的王五是个瞎子。他有个崽在外面工作,倘若来了汇票,你就代领了,要交给王五。他那在家的细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瞒过 一回汇款。你记住了?”“记住了。”“螺形湾这两年养了兔。去送信时,要喊住狗,莫做野兽子咬,狗还没习惯……”还有许多。站在山顶、岩坎,俯瞰着纵横交错的山冲、塅落,父亲让儿子靠在他身边,详尽地讲解着他的业务、经验、他曾经注意过的事情和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事项。每说一宗,他要问儿子一句“:记得不?”看儿子认真地点过头,他才接着说。他甚至背出了马上就要通过的几个大队的干部、党员、民办教师、重要人物、经常性服务户的人名单。儿子是否都点过头?都记得牢?老人已不大追究了。他觉得:一些话、应该说。应该让儿子知道。他不是来顶父亲的班吗?父亲知道的,接班的怎么可以不知道呢?儿子很象父亲。笑模样、语气、利索干净的手势、有条有理的工作,都象。父亲高兴,乡亲们更高兴。于是,大队干部马上带头鼓掌欢迎。人们自然问起老乡邮员的去路,老人没说退休的事,他撒谎说:将来也是跑这一带,和儿子轮流跑。说这话时,他觉得眼圈那儿一热,他赶紧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借以掩饰。啊呀,这个谎,可是一个心酸的谎啊。邮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有要寄 包裹的、要发信的、汇款的,都准备好放在学校民办教师那里。这是父亲的规矩。邮递员也是邮收员呢。八十多斤的邮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无减哩。其实,只隔三天没来,父亲就象隔了半年似的,没完没了地打听山里的情况:牛啦,猪啦,结亲嫁女啦,鸡毛蒜皮,面面俱到。容不得父亲再婆婆妈妈,年轻汉子和狗已经沿着乡间的阡陌、傍溪小道,打前头上路了。夜快降临的时分,黄狗“倏”地跑过山坳,“汪汪”地一阵吠。然后兴奋地摇着尾巴跑转回来。儿子猜想:葛藤坪到了。葛藤坪有一片高低不等的黑色和灰色的屋顶,门前有一条小溪。小溪这边菜田里,有人在暮色里挥舞锄头,弓着腰争抢那快去的光阴。黄狗又跑到一个穿红花衣服的女子身边停下来,不走了,高兴地在她身边转着。红花衣女子伸起腰,拿眼睛在路上寻找邮递员,用生脆的嗓子高喊着老乡邮员的名字,并放下手中活计,奔跑过来,去接年轻人的担子。老人看了出来,在儿子那高大的身架面前,那张有模有样、健康红润的脸庞面前,姑娘显得有些腼腆,脸上分明拂过一片胭云。 老人向那姑娘介绍说:身边这位是他的儿子,是刚上任的乡邮员,壬寅年出生的。……说这些干什么呢?儿子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这招惹了不少麻烦呢一洗脚水、一顿丰盛的晚餐、特别好的铺盖、还有夜宵。父亲发觉自己荒唐了。为什么要说那么些话。为什么要住进这红花衣女子家来呢?他有些慌乱。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节在平川里跑邮的时候,由于经常在一栋大屋里歇脚、吃中午饭,引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注意。于是,那年轻女子竟限时限刻站到枫树底下等他。后来,又偷偷地送他。最后,偷偷地在那绿色的邮包里塞了一双布鞋和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这女子后来成了儿子他娘。他对不起儿子他娘。几十年来,他跑他的邮,女人在家里受了百般苦楚。人家的丈夫是棵大树,为女人避风挡雨。他只做了个名誉丈夫。更多的只给女人带来想象。回去一趟,做客一样住上一、两个晚上。父亲过去的经历会不会在儿子身上重演呢?说不准。你看那女子,那喜欢劲。老人后悔没想到这一层,为什么不住到别人家去。他真不愿儿子重演自己过去的一幕。那姑娘哪儿不好呢?说不出。老人看着她长 大,他喜欢她,也喜欢她家姐妹。她父亲是个好匠人,母亲是个贤惠女子。以往,老人多是住在她家。那冬天的厚絮和热天的凉席都是他记忆中特别深刻的。在姑娘小的时候,他经常开她的玩笑:“将来把你带到平川里去做我的儿媳妇,好不好?”姑娘推他,搡他,扯他的头发。只有一次,姑娘认真地问:你儿子长得体面吗?高大吗?性情象你吗?老人还记得,姑娘当时那神情特别有趣。于是,老人继续开玩笑,把自己那独生儿子夸成天仙般俊。俗话说:小孩子记得千年事。现在真正带着儿子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过去的玩笑呢?莫要弄得戏语成真言哩。有一出戏叫做《十五贯》,就是戏语成真言。他喜欢这女子。她比自己年轻时节碰上的儿子他娘漂亮多了,出色多了。时髦呢,更不必说。那时节的姑娘懂什么?只晓得绣并蒂莲。连面都不敢出来和人相见,说句话把头埋到胸脯上。现在的时代女性,居然,……你看,不顾儿子脸不脸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乡邮员嘴巴不停地问平川里的事:问拖拉机、问水轮泵、问渡船、问自行车……那么认真,那么专注。手托着腮,眼睛里荡漾着水波、光波什么的。有半点害羞吗?没有 看来,在这条路上跑邮的年轻人,将难逃脱那人儿的手腕。好不好呢?固然好。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乡邮员,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说转来,乡邮员总不能不结婚呢?管他去,儿孙自有儿孙福。第二天,换了一身更合体的红花衣裳的姑娘坚持要送父子俩一阵。年轻人好象还有话要说,父亲便退后一截独自走。父亲哼一段打口腔给儿子听:“过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浊江,浊江、南江连丽江,背江、横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这是这一天的行程,是这一天的拦路虎。七十里弯弯路,不平坦也不陡险,就是难过那挡路的九条江。山里没大河,“江”是尊称。其实只算得上小溪流。春夏季节,水足溪满,一场暴雨,猛涨三尺,溪面丈余,浊浪翻滚,架不成桥,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滩干水浅,河床干涸,遍布鹅卵石。不怕路远山险,不怕风霜雨雪,倒是怕这无足无头水,怕这变幻莫测的恶流。对于山里人,并不具很大威胁,涨水便不过河或绕道而行。对于乡邮员呢?必须毫不犹豫地脱袜卷裤下河,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必须通过。有时,还要脱掉裤子过河,把邮包顶在头上送过去。说不定,老人的关节炎就是这样长年累月而积疾的。 支局长跟过一次班,体谅他,要给他请功,考虑要给他换换地段,让年轻人来。他不。他担心人家来不熟悉哪儿水大,哪儿水浅。在平川里,他家乡近旁有大河,儿子是水里好汉。可是,儿子不一定能过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满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稳脚跟。他要一一告诉儿子过溪的方法,告诉他每条溪下水的合适方位;告诉他在某种情况下河水的大体深浅。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担,这不是儿戏啊!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又过溪来背老子他不让父亲脱鞋袜。该是父亲结束下冷水的时候了。狗不肯先过河。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老人没脱鞋袜,狗在一旁感到惊讶。狗看着陌生汉子把邮包放好以后,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膝。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 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父亲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哗哗”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而脚呢?确实是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呵,竟然,对过去只留下了记忆。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儿子的颈根一缩。儿子反过脑壳,嘟哝了句什么。……在父亲的记忆里,他也背过一次独生儿子。那一次,支局长命令他回家过三天。嘿,可以和小儿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儿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来红蛋,把丈夫当外客了。满周岁,特别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独生男孩,一线单传,视男儿为宝贝,据说办了不少桌酒席,而他呢,带着狗,在深山里跋涉。回所后,留所的同事说:家里寄来红烧肉、高粱酒。于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脚下,在绿色的门坎里享用儿子做生日的佳肴。这回啊,可以认真地亲亲儿子。他买了鞭炮,买了灯笼,在山里挖了一只竹蔸给儿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枪儿子会玩这些了。没搭车,车要等。于是,和黄狗抄近路,爬 上越岭往平川里老家里赶。这年过年,他让儿子骑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儿子想下来也不让。他要弥补作为父亲的不足他是背过儿子一次,作为父子情谊,能记起的,仅止于此啊。现在,儿子背着他。背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这背腰、已经负过生活重荷的背腰象一堵牢固的屏障、象山、象密密的林子。保护着他。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父亲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理解到了“享受”的含义。他正在享受所有做父亲的得到的那种享受。呵呵,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与路、河与田之间,和孤单、和寂寞、和艰辛、和劳累、和狗、和邮包相处了半辈子,那其间的酸楚,现在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溶化了。父亲的这滴老泪,是对过去万般辛苦的总结,还是对告别这熟悉的一切而难过呢?上岸了。狗“汪汪”地朝老人喊。告诉他:别痴痴呆呆,该要做什么了。是的,差点糊涂了。老人和狗急忙奔进河沿的树林子里。这一会,狗奔跑着给年轻乡邮员衔来一把茅草,又闪电似的奔进林子。儿子刚找到父亲准备的火柴,点燃暖脚的茅草,狗又拖来一小把枯树枝。 篝火已燃起,父亲把火拨旺,好把儿子冻红的脚暖过来。狗在远处使劲抖着身子,把水珠子从毛里撒开去,然后躺在火边烤着。温存地把舌子舔着年轻汉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他驮着它的主人过了河,它感激他。狗叫着,跑着,朝被墨绿色的大山挤压得十分可怜,而又被暮霭搅得七零八落的村庄跑去。远远的,引来一群人父子俩已经闻到了晚炊和铺盖底下稻草的气息。乡邮员不能轮休,只能歇星期天。和儿子跑完一趟邮后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今天有太阳,父亲和儿子搬来椅子,坐在后院菜园子里当阳的地方。狗躺在一旁,用脚爪和蝴蝶闹着玩。父亲要对儿子说的,说了三天,似乎已经说完了。但还是说个没完,也许全是重复,父亲记不起了,儿子也不厌烦。父亲说完了,儿子才开始说。在山上,新上任,他没有资格多说。父亲现在要回平川里的农村去代替自己的位置。他出来工作了几十年,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应付那一揽事务,将是极不容易的呢。 “爸,回乡以后,头一要多去上屋场老更叔公那儿坐坐。困难时节,他照顾了我们家不少呢。借他家的油、粮食,计数不清了。后来他一概都不让还。”“这人不错,是得去感谢。”“感谢倒不必。他是个好爱面子的角色,平素说你架子大,没去他家坐过。”“哪能呢?抽不出时间嘛!”“是倒是,今后你得注意。”儿子又说,“爸,大队长是个厉害角色,千万不要得罪,看不得听不惯的事情权当耳边风,莫要惹翻了人家父母官。他要给你好处,容易。要给你难看,你得忍气吞声。”“这人我听说过,不正路,莫非是只老虎?”“爸,你管他什么虎。”“你莫管,人家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看要摸的该摸。我是国家干部。”儿子急了,说:“你不知道,将来种子、化肥、农药都要求人家。撕破了脸皮不好办。”“嘿,我看,没那么多要求的。人不求人一般大。”父亲性子倔,儿子不好多说。但露出了恳求而固执的目光。父亲理解少年老成的儿子,缓和地说:“当然, 我也不是个蛮人了,乱干一气。”儿子告诉父亲: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田里工夫他来顶职前已经委托给了同辈好友。他要父亲答应:不理水田里的事,不下水。儿子担心父亲的腿病。“爸,你保证不下水吗?”儿子问。“就不下。”儿子说:“母亲曾经咯过一口血,冬天里气喘得厉害,她不吃药,也不肯请郎中看。你回家后,定要带她到县里去检查一次,县里你熟。”父亲点点头。“这回乡下去,会有这么复杂呵。”父亲想。父亲痛惜地望着早熟的儿子。十几岁时,就已必然地、无可推托地挑起家庭重担,默默地象牛一样的劳作,为在远山奔走的父亲解脱,为操劳过度的母亲分忧。他过早地放弃了学习,他没有得过独生子所能得到的娇惯。那厚实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竟压着这么沉重、这么复杂的担子。这过早的重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啊。他真想抱一抱儿子,亲一亲他。可是,他长大了。他想对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说不出。夸耀的句子,他一辈子没用过呢父亲最后为儿子装好两只绿色邮包。这邮包 是一生中装得最满意的。但装的时间太久,老人的手已经十分不听使唤了。父子俩睡在一张床上。几天的疲劳加上傍着儿子强壮的身躯所放出的热量,老人应该是香甜地睡去的。但,没有。很久很久还光着眼睛。夜风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的声音,不知名的草虫”的叫声那么清晰、那么顽固地灌进耳朵……若不是狗用嘴巴在扯蚊帐,并“嗷嗷”地呼唤,差点睡过时辰。老人“骨碌”一下爬起了床,三五下穿好衣服,用力推醒酣睡的儿子。默默地煮熟饭,和狗一道吃过。父亲把扁担放到儿子肩膀上,吹熄灯,关拢门,相跟着,走向还眨着星星的旷野。下完门坎的石级,父亲踉跄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样挪开步子的,是怎样的踉跄了一下,他只知道身子往下一沉。他赶忙撑住儿子的肩膀才没倒在地……在一道唱着欢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长的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父亲如果不转回山坳那面的绿门绿墙的营业所,他决计这样站下去。直到晨雾散去,直到朝阳升起,哪怕耽误一截行程。就这样,让十多斤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就这样站着。 雾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于是,他决计不再送了。他对儿子说:“你…小心,走吧。”儿子默默地点点头。鼻子里酸酸地“嗤”了一下,但,他仍没开步。于是,父亲转过身去。狗呢?站在桥的当中“,嗷嗷”地着急地叫着。父亲返身走上桥,蹲下身抱着狗的颈根。象小孩子一般地对它说:“你去,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帮手:过河需要你:过丝茅源需要你带路,不然,他会迷路的没有你,他斗不过拦路的蛇;还有,山里的人要听你的声音,也……舍不得你的。听见了?听清了?呵,呵……”“汪汪汪。”狗着急地喊。说不愿意?还是要跟老人去?“你去吧,去!”老人猛喊。儿子在逗狗“:嗬,嗬。”父亲猛地扭转头,径直往回走了。狗略一踌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边“嗷嗷”叫着。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汪汪汪。”狗负着痛,朝桥那边跑去。老人把竹棍丢进透明的跳跃的山溪水里,喉 咙里猛地堵上一块东西。好一阵,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他又俯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喃喃地说“:去吧。”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 四妯娌西边的最后一片彩云落下去了,大地很快蒙上一道灰蒙蒙的纱幕。在作菜土的四妹快分不清瓜叶与土地的颜色了,怕伤了生芽,这才恋恋不舍地扛着板锄回家。站在地坪子里,她看见二嫂把玻璃灯罩擦得铮亮,灯火捻得通明,嘴巴上挂着一丝甜甜的笑。这时,正巧做上门生意的缝纫师傅三嫂从后进来,二嫂那双有神的眼睛马上盯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起来,象不认识她似的,嘴巴上那一丝笑更甜了。弄得三嫂有些不自然起来,忙上下左右查看自己的身上,是不是沾了野草灰尘,有啥逗人发笑的地方。“二嫂,你发了疯?死死地看我做什么?”三嫂说。她确实找不出人家对她发笑的原因。她有着一张白皮嫩肉的脸,有一手扬名四乡的手艺。 或许是长年做不完的生意,躲避了风雨烈日的缘故,才养下了这一副白净的、逗人爱慕的模样吧她二十七、八岁年纪,才结婚,此刻,她的脸绯红了,姑娘家的羞涩至今还保留着呢。二嫂呢,那双不饶人的眼睛更厉害地看着她咧开嘴巴笑她了。四妹想了想,忙把锄头往阶基上一扔,拦腰抱住二嫂“:一定是三哥来了信,放在哪里?快拿出来”她最喜欢念三哥的信,他写的句子最有风味。“死鬼,先吃完了夜饭再读不行?”“不行不行,马上就看。要不,我把你放倒。”这个武高武大的四妹,胳膊大腿小桶般粗,走路一阵风,开口粗声瓮气,担百二、三十斤的担子不在话下。她轻轻一把就搂起了二嫂。二嫂果真拿出一封信,那正是五百里外医学院念书的三祥来的。这是她断黑时分到大队分销店打酱油时捎来的,她拆开过,但认不完全三祥那龙飞凤舞的字,只见有张三祥的彩色照片,背后写着“:亲爱的荷留念。”这是送给三嫂荷香的,故而二嫂要这样笑她。这种笑有两个原因:一是有几分羡慕,她们的丈夫是不搞这一套的,写信来连温言柔语也没得一句二是那“亲爱的”措词,这在农民的脑瓜里尚是新鲜的,妯娌们最喜欢相互抓辫子,一旦抓住了谁的什么事情,一宣 扬就是个把星期。因为是丈夫的信,三嫂只好装做不冷不热的样子,故意站在二嫂的肩后。不过眼睛却比谁都尖,思想比谁都集中。这也难怪,他们这对名义上结婚两年的夫妻,实际上共同生活只半年多。而今又是半年才得见一次面,怎么叫她不想他、盼他呢?突然,四妹那只大手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那是怎样的一张照片啊!大眼、宽额、嘴右角的一个不大显眼的黑点,这都是她最熟悉、梦见千百回的只是头上新蓄了个“大西装发型,看上去确实更有派头了,但他那种神气样子,是不是……她心里飘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你们三个看什么?看什么?”铜锣般响亮的嗓子,从厨房里“”的炒菜声中爆出来。这是大嫂,这个家由她掌瓢。“三哥来了信。”四妹扬了扬手中几页信纸。“你们先别念,等等。”她转过满是汗珠的胖脸,手里边翻转冒青烟的苋菜边喊。四妹不听,亮亮喉咙,开始读开了“:亲爱的…”“听见没有?好,你们念,我把菜焖在锅里,由它熬,做猪吃”大嫂开始威胁那三个。“好,你先炒菜,我们等着。”她们怕她真做得出,只好等到她炒完这个菜,把剩菜汤倒在锅里热着,才开始念信。 在明晃晃的油灯下,四个脑壳挤在一块。四个不同年纪、不同脾性的人物,心情都这么热切、激动。在这繁忙、单调的劳动之余“,前方”的每一封信对她们都具有极大的魅力。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二嫂、三嫂、四妹、荷香…。”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开头。按照一般规律,在这个父母双亡的家庭里,四十岁的大嫂理该是一家之主。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如果再翻一翻那黑漆抽屉里厚敦敦、齐扎扎的丈夫们的来信,无一不是把二嫂的名字摆在前面;就是大嫂的丈夫在城大工厂里当电工师傅的首祥,也是这样起头写家书的。二嫂这个瘦精精有着两只大眼的温柔女人,是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她深得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信赖。四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读着信,加上高中生那种善于绘声绘色的本领,常引起阵阵前俯后仰的“团体笑”。尤其是对三祥在照片后面题的那句话,更笑得三嫂恨不能钻到墙缝里去!这笑,一阵阵越过屋脊,飞过十来丈丘田,感染着河背大屋的二十来户人家“:他们的丈夫来信了。”对河的人们已经习惯于这种笑声了。由于习惯,他们又往往不由自主地放开手中活儿,把敬佩的眼光投向河这边傍山而立、被浓绿的树 包围着的五间青堂瓦屋。值不得佩服么?在戊午年,这栋平平凡凡的土砖瓦屋里一齐出了三名“秀才”二哥进了省美术进修班,三哥进了医学院,四弟也进了省农艺学习班。这在地壳运动形成这条小山沟以来,可是第一宗了不起的大事啊!笑完了,揩干了眼角笑出的泪花。她们开始热烈地议论起三祥给这个“女王国”提出的难题。什么难题呢?他需要四十来元钱,想买一台收音机。他是学医的,因为深感自己知识不足,准备利用收音机再多学一门外文。但是,自从三个男人去“深造”以来,家庭经济却直线跌落。主要劳力上了“前方”,扔给她们一个沉重的家庭生活的担子,除首祥从工厂里每月汇来几十元钱外,就要靠她们四双女人的手,养活“后方”这大大小小一家八口人!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刻,还要筹钱两石粮食才能接到早稻分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三祥却提出这样的要求。四十来元钱,在我们千万个读者的费用开支中也许值不了几何,可是,在这个以分来计算支出的“女王国”,却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啊!“屋里的粮食都接不上,还谈买收音机,空口呱呱。我看,回他一信,说拿不出。”三嫂说。她认为丈夫大话喧天,全不知家中难处。 不,他不是为着好玩,是读书要用,在理上。我看,少穿件衣,油盐上把紧点,这收音机轻慢不得。”大嫂说。“大嫂说得在理。”四妹马上支持。二嫂呢?她没表态。她眼睛看着脚尖、脚尖搓着地面。饭桌上的菠菜热气越冒越小了,但谁也没想起该吃夜饭的事。她们三个望着她,等她表态。经济决定权在她手里。二嫂从嫁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成了这个家庭里的当家人。她和次祥的爱情,多少还有点传奇色彩她是原来在这个公社工作的一把手的独生女。那天,公社新房子落成,粉墙上要写十多块语录牌。公社秘书向她父亲汇报:“昨天找是找到一个会写一手好字的,就是出身不好。我们作不了主。”“是谁呢?是那个次祥吗?”二嫂的父亲问。“对,就是他教师们说他那笔字是全区第一、全县第二。“你说怎么办呢?”“就是考虑出身问题。非他来不可,就对下面说:调他来公社搞基建,省得满塘蛤蟆叫。秘书说。书记呢?他默认了。二嫂是个爱读书写字的人,她跟秘书去看次祥写字,并断断续续打听到关于次祥的一一些细节: 他父亲在旧政权里当过文书,又出租过几亩土地家有四兄弟,他排行第二他母亲在大灾年间得水肿病亡故……。次祥在公社写了五天字,二嫂就在那里看了五天,并帮他提油漆桶子。他的字写得太好了,就象他的人样,挺拔,有力,有一股气势。在她不长的人生经历中,他是第一个引起她倾慕的人。不久,她向家里表示:她爱上了这个“写字后生”。当书记的父亲晓得女儿的秉性:言语不多,心地善良,办事谨慎,生性耿直,说一不二。何况,他完全知道所谓“出身不好”是怎么回事,在土改中,次祥的父亲既未划为地主,也未划为富农。在他在职期间,也从未发现这四兄弟有什么违法行为,确实是些守规矩的农业劳动者而且他们都一个个好学习,有本事。在当时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势下,他虽不太满意,但毕竟没有横加干涉的理由。何况女儿又决非那种可以随意摆布的人。这样,书记的女儿不要一分钱的嫁妆便来到了这个清贫的家庭。她的到来,给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带来了明显的变化。生产大队一些非法的无偿派工不敢登门了;一切人事应酬、社会事务,都由这个办事干练、说话有分寸的媳妇代替了。她着手大力改造起这个家庭的生存方式,对各个人的特点作了一些安排。这些大男子们竟然服服帖 帖、愉愉快快地听从她的指挥。渐渐地,生活起了重大变化:被风雨剥蚀得斑驳满身的土筑屋墙刷上了白粉;屋四周栽上了各种树木花草,还精心培育着几株桃、梨、枇杷等果树。在短短的几年里,家父的死,二个叔子的成亲,都是她一手操持着办的。而且办得一丝不乱,圆活利索,皆大欢喜…。“二嫂,你表态啊!”四妹在她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吓得她跳起来。“死鬼,什么事啊?”她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你同意不同意给三哥寄钱?”你说呢!”“我们宁愿生活刻苦些,也要支持他“二嫂什么时候和你们有过二心?”“好嫂子”四妹兴奋得很,她用她那汗涔涔的下巴在二嫂干净的脸上亲热了一下。她晓得,她们这个家的开支十分紧张的,但只要二嫂同意了的事,就一定有办法。“开餐开餐。”四妹收好信,呼地弹了起来。事情谈妥了,问题解决了,肚子马上就造反了。可是,桌子上的菜早已成了猪,锅内热的黄瓜汤开始冒黑烟了。但她们几个却很香地大碗扒着饭。吃完了夜饭,便干开了各自分工的夜班工作 大嫂洗碗筷、喂猪扫栏、收拾厨房。二嫂纺棉线、纳鞋底,这家十二口的布鞋基本上出自她的手。三嫂每晚有计划地缝补拆接一家十二口的破衣烂裤,用各种花色小布接成小衣,谁也没过这栋屋里走出去的小孩破破烂烂。四妹呢?洗完农具、家什,用大竹扫帚扫干净忙了一天的地坪子,用百五十斤的水桶担好一满缸水,然后,坐在油灯下,在大嫂的“摇篮曲“”花灯调”中,在二嫂“”的纳鞋声中,在三嫂的裁剪声中,认真看书。她只看两种书:一是医药学,她已经是一个附近享有名望的中西都行的郎中了。她现在正在研究牲畜,自学兽医。她看的第二种书是长篇小说,她的丈夫寄给她一张飞天仙女的彩色塑料书签,读到那里,夹到那里,然后把每天读完的这一段讲给妯娌们听。她们之中,任何一个可以走开一至几天,唯独走不了四妹。她一走,这个家庭就失去了生气,她所讲的没收场的故事总吊在心坎上,晃晃荡荡,怪不落心的。每夜时钟指向十点,大嫂便催她们去睡,她说她们还年轻,睡少了,会损身体,老来的日子不好过。她象哄妹妹似地把她们送上床,然后把灯盏拿掉,省得她们还开夜工。她自己呢?查前看后,门上加闩,男子不在尤其要谨慎;鸡埘上压块石,防备野东西偷袭然后再切好第二天的 猪菜。今夜,她送走两个小的,却扯住了二嫂。她一直想着那四十元钱的事。她不象四妹那样简单,以为二嫂应允了就解决了问题。钱从哪里去开支?她对眼下的家底清清楚楚。她的几个小叔子上大学、上进修班的那些日子,逢着的人无不恭维她几句:“大嫂子,恭喜恭喜,你们家出一屋的秀才。”“你服侍他们十几年,日后必有好报哇……”她兴奋、她荣幸,她觉得她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光荣的一个人物。她结婚到这里二十年,三个小叔子的衣袜缝补她包下了,有了病痛,是她一手一脚服侍。家母的早故,使她无形中代替了这个位置。他们三个读书,每晚读到深夜,她夜夜陪到他们睡去,并每夜都安排他们的夜宵。家里困难,没什么好吃的,她有时泡碗红薯粉,有时煮碗酸菜汤;她捡茶子从山上摘来杨桃,埋在谷糠里,三九严寒生不出火,她便扒出几个让他们填填肚子。三个叔子,一个初中毕业,两个初中肄业。一则是经济不允许,二是受社会歧视。高中课程都是他们自己找教材,早晚去请教附近一所中学的老师。这个纯朴善良的大嫂为他们的艰苦求学,不知浇过多少汗水。小叔们走后,家庭面临困难。她更加勤奋、更加吃苦了,想用此来减轻一点家庭负担,为读书人积累一点钱。她起用了“离婚”的词令逼迫她 的丈夫戒掉抽了几十年的烟。她丈夫一月才五十多元工资,她每月要他交回四十,然后又一分不少地交给二嫂,她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送到娘家读书,吃用一概要娘家负担。身边的二个她做了三、四夜的工作,说从此再不许吵着买零食吃。说一分一厘都要支援上大学的叔叔。为了他们,她发挥出了她的全部才能:她起早摸黑地喂养着二十来只鸡鸭每天想方设法变换着饭菜口味,却尽量少进店铺砍肉买荤;她尽量不让妯娌们进厨房,怕的是年轻人毛手毛脚多费了油盐酱醋。她痛恨自己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睡觉睡得死。一倒下去,要是任其睡够,第二天还可以睡一个上午,雷鸣风吼都催不醒。可现在,到了一个时辰要做两个时辰的事的时候,每天,她把闹钟紧满发条,摆在耳朵边,因此她还是能够天不亮就起床,煮饭喂猪,清理家务,然后和四妹一起出工。她俩身体好,是家里的“全劳力”,占全家工分的四分之三。她还想了一个好办法:出工歇息时,她不去喝茶聊天,倒在田边地角仰头就睡,出工时叫人用锄头柄把她敲醒。这样来补偿睡眠的不足。家里有一大堆的事要做呀,等着要开支呀“,前方”要钱用呀!现在,她悄悄地问二嫂:“家里哪来这笔钱呢?她这个想法一直憋住没有暴露。四妹脾气暴, 会吵得下不了台三妹多愁善疑,会睡不稳觉。她只能私下里和二嫂商量。“我想了一下,眼下市面上枇杷都没影了,我们那一树还一个未动,大概收得五、六十斤,卖个好价没问题。明天挑去卖,大致可以卖十来元。三嫂昨天结了五元多工钱,原准备去粮用的,也凑上去。粮食嘛,我去我娘屋里借一石。还缺的钱,我再去想些办法。”二嫂说。“我看还是先卖掉一头猪。”“不行不行,这几只猪,一天长四斤,来势很好,再喂个把月就够上一个等了,可多卖几块钱哩,口粮要靠它哩。现在卖是做背时生意。”“就依你,你作主吧。”大嫂真心真意地佩服二嫂的见识。她从不以大买大,干涉二嫂的安排。别人来借东西、买猪,她一口辞得焦干:“等我家二嫂回来问问她。”听着二嫂周详的安排,她心头的包袱放下了,思想轻松了。端着灯盏,送二嫂回房。新的一天开始了,四妯娌心中有事,起得更早。她们摘下一树黄橙橙的枇杷,大嫂捡起掉落地下破皮的几颗,塞住了三个孩子的嘴巴。其它的都让二嫂担着到镇上去卖。清早,四妹挑着缝纫机,送三嫂去做上门生意,赶主人家的早饭。 “四妹,你说,你三哥那副模样,那个‘大西装’头你看得惯么?”走了老长一段路,三嫂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走在头前的四妹回过脸来,看见三嫂浮皮肿脸,眼珠好象有些红。“什么看不惯,这是初一,还有十五哩。等他将来当了教授,岂止是这等风度!”“只怕他记不得我们这伙乡里女子,看不惯我们哩。”“他敢!我们是立了结婚证书的,不是打伙来的。再说,他们兄弟也不是那种人。”“那自然是,只是,我们太傍不上了。”“要傍得上干什么?都去读大学,农事谁做,裁缝师傅谁搞?”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说着说着,到了主家。四妹放下机子,一溜小跑,踅回家吃早饭,还有一天的扎实功夫等待着她哩!三嫂,这个多心的女子,昨夜接到丈夫的照片,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夜,以致这一整天的生意都做得不顺手,时而针扯断了线,时而划错了粉,心里乱麻麻的。她是妯娌们中最漂亮最显得斯文的一个,手巧心灵,做得一手好裁缝。她热爱她的丈夫,她选了他们兄弟中最虎势的三祥做丈夫。她有一个 妹妹在舞剧团当演员,她从妹妹那里或多或少学到了一点点城市女子的风味。当初,她和三祥约会,常要他陪着到河边、柳下、山包上树林里逛一逛,去享受鸟语花香、习习微风和山野小景。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让三祥拉着自己的小手,自己把头倒在他那厚实的胸脯上、她把那缠绵之情、慢言细语当作最大的快乐。对现在男人们的高升,她象妯娌们一样,那么兴奋,发狠做事。但她却比她们多一层忧虑:丈夫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了,大学毕业成了一个人材,还看得起乡下女子?人往高、水往低,古之常理哩有一回在街上看到一个疯婆,说就是十年恋爱,丈夫发迹了丢开她而造成的,还有戏中的陈世美……从古到今,这样的事例少吗?她也承认,娘生就她一个多忧多愁的脑壳,凡事朝明处想得少,暗处想得多。她也清楚,三祥不是那号角色,但他那副越发洋气的派头,使她总难丢开这层忧虑。她常常关上房门,坐在镜子前对自己说着心事她能跟谁去说呢?她们三个是无愁无虑的,她们把自己当作丈夫的宝贝疙瘩。她拿出三祥的照片摆在镜子前,反复和自己的容貌比较,觉得丈夫没任何理由认为她配不上。不过,她还是开始注意打扮起来,学城里人的样子把刘海及辫子 的尖尖烫卷起来,乡下没有条件,她就用烧红的火钳。她尽量避免少担重担,少晒烈日,保持她那俊俏的模样,苗条的身段,白嫩的手臂。等三祥回来,让他看看,这乡下女子仍旧是一个风流的人物,未见得城里女子会比她娇艳几分。由于男人们的外出,家庭生活困难,她同情妯娌们那样苦做苦吃,也一分一厘地把缝纫工资交给二嫂。然而,这样一些默默的努力并没能减少她的多少忧虑。中饭过后,她头痛得厉害,回家来要四妹拿两个药丸子,反正只三里路程。刚跨进门,就遇着大嫂手忙脚乱往外面奔,脸色极不好看,眼眶里含着泪水。“三妹,你回得正好,你去喂一下猪食。”她说。“大嫂,出了什么事?”“……没什么事。你快进屋去,当顶太阳好毒,你气色也不好。”她颤抖着很胖的身子,朝镇上的方向高一脚低一脚跑去了。屋内,桌上吃过饭的碗筷没有收拾,乱糟糟的,也不见一个孩子和大人。糟了,出事了!她不禁有点心情紧张起来。一会,满头大汗的四妹背着一个人进来了,是二嫂!她眼睛紧闭着,脸色苍白,身子象一只软袋似的任人摆布。四妹放下她,大口喘着气,布褂子边都湿得拧得出水。后边跟着一个本队的 男子,担着二嫂那卖枇杷的空箩。大嫂以及几个小孩哭哭啼啼跟在后面。“出了什么事?四妹!”三嫂吓得不行,忙扶住二嫂躺下,用小手帕替她揩着汗。“倒在坳背田边,亏得贵叔看见。”她指着那个告辞了的男子说。大嫂从内房拿出医药箱。四妹捏捏二嫂的人中,摸摸额头,把一把脉,开舌子看看,说:“不要紧,是饿加累,中暑休克。她体弱,经不住就晕倒了。”她熟练地注射了一支葡萄糖,做一阵按摩,二嫂这才慢慢地醒过来了。三嫂忙煮好二个鸡蛋喂给她吃。“二妹,你不该饿着肚子回来。”大嫂鼻子一酸,流下一串晶亮的泪珠。“我看中饭还赶得到,省得把钱扔到饭铺里。”二嫂轻声解释着。“赶路?现在都几点了?下午二点了。你还是天光早去的,还担几十斤东西。”大嫂气粗地指责道。“二嫂,你…身体要紧呀”三嫂四妹含很说着。二嫂不做声了。她晓得今天引起了一场全家的惊吓,心里也有些不安。大嫂三嫂扶住她,替她换去拧得出水的裤褂,大嫂接过它,准备浸到脚盆里去,一抖,抖出一叠票子她点了点,有 三十九元。”“二嫂,枇杷卖什么价?”“二角一斤。”“二七一四,只应该十来元钱,怎么有这么多?”“这……借了一点。”“不对,二嫂你扯白!”四妹忽闪着两只眼睛,“大嫂,你过来。”她附在她耳朵上说了句什么,然后朝内房走去,一会儿又奔出来了。“二嫂,把你娘家送你生日的那块料子卖了?”妯娌们知道此事,忍不住抱作一团哭了起来这哭啊,什么样的滋味都有。忽然,三嫂一抹眼泪,奔进住房,从箱底拿出自己出嫁时母亲才给她的一副金耳环,也许能值几十元钱。她交给二嫂,那么干脆、那么坚决。这个突然的举动,倒使大家愕然了。三嫂呢?此时伏在二嫂肩膀子上更伤心地哭开了。二嫂忙替她揩干眼泪“:亲爱的荷,莫哭了,莫哭了。”她笑着用三祥写在照片后面的风流句子劝解三嫂,试图冲淡这个过于沉重的气氛。果然,三嫂经不住逗,噗嗤一声笑开了。同时,挥起她那白嫩的拳头,在二嫂的肩膀上轻轻地、擂鼓般地捶着。 为了一场欢喜连云山下的高脚塅,四面环山,中间平平整整一块盆地。站在高山顶上朝下看,开春,它象神仙丢下的一块碧玉仲夏,象黄灿灿一块金子。水好田肥,养着五六百户人家,千八百男女。这地方吃饱肚皮不成问题,副业门路也有些,上山打些小野兽、挖点山药什么的,手到擒来。烧的也不缺,一个妇女劳力上山挥刀一天,砍的柴能烧十天半月。少点什么呢?少点文娱生活。文娱包括很宽。球么,大队修有球场扑克牌供销店有的是;现在玩麻将牌只要不赌,允许;推骨牌、甩天九更是老幼皆知;电影也有,一月一次。讲实在的,那电影不过瘾,一个人影子看见手看不见脚,手脚看见便没眼睛鼻子,看了胸前看不到背后,看穿了,就一块布的把戏。再说,看久了, 也腻味。吃多了肉你想吃点辣椒不?想换换口味不?想的!具体说,就是想看点戏。登台唱戏,逼真动情,锣鼓呐,活灵活现。这是传统,老辈子见识得多的。那时节给财主做生、庙里朝香、麻衣法师做寿,都要请戏班。一本连台戏演它十天半月,满台人物扮得捏象,抬胳膊动腿,舞枪弄棒,行腔运气,声情并茂,不由得你不进入喜怒哀乐的境地。那正人君子、忠良好汉的形象不由得你不崇拜敬仰;那恶人歹徒、朝廷贼不由得你不切齿痛恨。上山打柴挖药,下田耍泥用牛,一身汗水疲劳,往戏场里一坐,全部烟散水化第二天,百般工夫,千桩事务,做来全不觉沉闷,全不觉压头,边说边干,瞬间又是黑夜降临。几多快活,几多惬意啊!可是,后来唱戏不兴了。五几年还兴,六几年世事便大不同,担子烧了,袍套烧了,而且一不兴便不是年把,而是十几年。这山里,说句实在的,没人抓,人才少,连“小靳庄”也没兴,什么都没得看。这些年,人们好象特别会生育,人口猛增,新屋林立,后生妹子多得撞人。老年人出门少,偶尔上路走走,只见晚辈沿路打招呼,也分不清谁是哪家的伢,谁是哪家的妹。没戏看,他们那有劲的腿杆子往哪儿挪?入夜的时光往哪儿消磨?说来丑人,猪婆起草,种猪引苗,年壮 青春的后生伢子团团围看。姑娘小伙成群结伙,黑暗里打做一团。幸喜得好,山里人都还有本份的传统,都还有家长的约束。要不,偌大一个高脚还得清场?还得下地?前些年,大队上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请过一回县里的戏班,名曰“革命样板戏”。六十个戏子,八十块大门板,塅中央搭了一个露天台,铲平三丘草子田,吊红扯绿,发电机点亮雪白的灯泡锣鼓家什,长号短笛,真有一套装备,真有一番气派。这消息插上翅膀,飞过四面峰峦,断黑时分,各处山道上都耍起了火龙,不知多少人流往这场坪涌来。特别是那些劲势冲冲的后生,比过什么年节都欣喜数倍,整天整天挤在大队部,绕台十几丈全被他们的椅子占满了。戏倒也真是好看,好景致,好灯光,演员们水仙花般娇嫩,腰身束得绷紧,穿得非常单薄,电灯照着,好象肉都凸出来了。功夫不错,用脚尖走路,如行平地。那班吹打,更是震撼人心。但是好景不长,人越来越多,后头的只看见前头的后脑勺。于是,外围层层朝前加压,前头的受不了,朝后挺一挺身子。这样一来一去,象风吹水,浪卷浪,越推“浪”越高。前面稳阵脚的椅子坐不住了,忽地都站起来了。于是,后面的更看不见了。秩序乱了,骂声、喊声、凳椅断裂声、 寻找亲人和呼唤小孩的声浪压过了强大的音乐。乱了,人群整个地东倒西歪起来“。咔嚓”!一声巨响,台的一角塌下去了,幕布绳“嗒啦”一声绷断了,灯泡在上下晃动,布景、道具和粉团般标致的演员朝倾斜方向一古脑栽下去了。一阵尖叫,说压伤了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喊送县医院急救。这样,只好宣布停演,再要演便会出人命。第二天,大队干部一面道歉一面要求再演,并保证加强安全措施。可是,剧团谢绝了,说他们的一个女演员倒在台下时,黑暗中被人耍了流氓,被人亲了嘴,彩衣胸前扯了一个口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多丢人,多不光彩!不久,根据上级意图,把这几个山区大队划为一个公社,地址就设在高脚塅。民间有的是义务工,有的是劳动力,有的是粮食和猪肉,山上有的是木材。倒也很快就修起了一个体面的礼堂和几十间附屋,一派堂皇庄严的气势。不久,古装戏解放了。高脚塅的父老们请一退休教师行文造句,写了一纸呈文,毕恭毕敬送到公社,要求领导出面请县里戏班到高脚塅演出,一则礼堂开张,二来以偿民愿。经不起全社群众的要求,公社动心了。鉴于前车之辙,公社武装部组织基干民兵,作了一番苦心的布置安排,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墙外有岗,四处有哨,门口 三排“卫士”,还准备严格履行买票进场对号入座的手续。由于有了一个正式场所,首先,观众进场倒也有条不乱,鱼贯而入。门外许多观众买不到票,倒也不乱不闹,自认倒楣,不该来迟。可是,最后终于坏在几个公社干部手里。他们在地方上威风惯了,带着家属亲朋,无票无据,大摇大摆从门口挤进去。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民兵也学着样,是熟人亲朋也不要票,放势往内面塞。武装部长也不见了,丢开秩序不管,留下几个民兵守门口。你道,千百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剧场,望着门卡,又买不到票,会生出什么情绪来“?为什么有的收票,有的就不要票?”起哄了“!他是你老子吗?“”她是你的野婆娘吗?“”都是人,他进得,我们何解就进不得?“”有福同享,冲啊!”这样,人流便一窝蜂地直往礼堂里灌。他不信你那刺刀会捅进他的胸膛,不信你那红炮子真能跑出枪口。才千把人的礼堂哪容得几千人的拥挤呢?盛四担水的缸,多添半桶都是不行的。何况这是活人,是能动、有劲的生物呢。这场子又不是钢筋水泥,任你冲撞无妨的。而且,这内面还有老有少哩!眼看比上回还要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舞台上只好重又闭幕卸装。没有起个好头,公社又没有了信心,戏班子只好打马回城了。公 社从此再也怕惹这样的麻烦,你群众要求也好,反映也好,他们闭目塞听,不理不睬。闹烦了,一句话“:出了事,你负责?”是啊,谁负得了责呢?再说,公社干部会多,进城多,县里剧院条件好,又舒服,早看够了,何苦要弄到这里来自找麻烦呢?这两次演出的失败,以及公社的态度,使得高脚塅无人敢起意接待剧团了。想自己组织唱唱,无奈几个唱过的迁的迁走,死的死,没人擎龙头,说说也就化了。这是小说要写的上篇。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的隆冬,高脚塅的田地收拾得比往年格外早,格外熨贴。谷晒干了,该缴的缴了,进库了;年猪喂大了,过年货办好了;红薯晒完了,冬播结束了;整沟治渠、理通水道的工作也干完了。无事可忙啊,整日的闲空。于是,七扯八扯,还是讲到戏上来了。一队的队长号安和他的朋友江才、水才兄弟,还有邻居二大嫂等人,在起盘算了几个晚上,觉得可以搭伙请剧团进山。一来满足群众的愿望,二来可以承包,至少,“操心费”是捞得着的。你公社怕出事,不出面请,高脚塅从此就不看戏了?死了张屠夫,还真吃了混毛猪?越谈,兴致越浓,最后拍板了,便派号安进城跟剧团联系。 号安三十来岁,是个老回乡知青。“责任制”以前选他做队长,现在也还挂着这个衔。他有文化,心计强,刚直磊落,态度温和,为人还大方,颇得地方上好评。他径直来到县剧团,找团长谈了来意。团长是个新调来的部队干部,很内行,也很热情,他晓得高脚塅的戏难唱,但并不计较已过去的事。他把剧团演出的基本要求、设备、收费标准、去车费的分担、人员数量、住宿、开餐等等都告诉了号安。号安略加思考,就一口接应下来了。他觉得有把握承接,因为在家里,他们设想的还要复杂得多。于是,双方签订了一式两份合同。现在,办事就是干脆,废话大道理一概拒之,凭合同办事。日期都定死了,号安回去讲了大体情况,马上着手准备。今年各家各户都压着一笔票子在箱底里,于是,每户先垫一百元,买纸,搞宣传,准备铺盖和碗筷,还请民办教师写了十来张海报,四处张贴,他们大气得很,提了一瓶好酒酬劳民办教师。请厨师进屋、买猪杀、派人进城买菜。有五十来个演职员的生活要料理,真不容易呢和公社反复商量,他们才答应支持剧场,腾出几间空房作住宿用。但也订了损坏财产要赔,以及每场收费的合同。号安他们有些看法:公社剧场是全公社出劳力出钱造的,你公社出了 什么?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们不接剧团,怕麻烦,老百姓接了进来,这损坏东西照赔自然合理,收的场子费就不大合理。当然,意见归意见,脚趾拗不过大腿,只得忍气吞声。五户人家,男女老少一齐动手,事情干得非常熨贴,进度比预料的要快得多。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剧团进山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剧团的车子按约进山了。寡妇二大嫂带领五户人家的女孩子,早烧好了几瓶开水。地坪当中,冬阳底下,摆好了几十把椅子,一溜摆着两块门板,茶碗儿擦得雪亮,都搁门板上,用的是山里一流的细茶叶。四只陪嫁的新脸盆、新毛巾、刚启纸的香皂整齐地摆在公社磨石阶基上,两担洗脸水热气腾腾的。演员们一到,号安请他们全部到地坪子里洗尘用茶,只留下一个管装置的人员指挥他们五户的男劳力卸车,搬运行头。寡妇二大嫂,这个泼辣的女人,她那治家、办事、应酬人情的本领,着实使整个高脚塅的女人逊色。她没文化,但算盘子极好。剧团五十来个人的住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怎样安排;每餐每人两毛的伙食费如何调摆;厨房里两个厨师要这要那,“呱呱”地老要喊她;还要交给她的五户人家的女孩子要指挥,真有一摊子事务哩。她 开过一次“积极分子会”,住过县招待所,招待所的服务员是如何服务的,她一手一脚教给了姑娘们。这回,剧团的同志有史以来真正享福了。从车上卸下的钢丝床,被姑娘们抢着架好了,放上了厚厚的稻草。房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上缺玻璃的地方糊上了纸,一房一盘茶碗,两个茶瓶。起床后的被子抢着叠,房子一天扫三次,洗脚水送房门口来,大家高兴极了,生活演出都非常愉快。这些,凭着五户人家齐心合力,都不太难做好。最令人担心的是剧场管理问题,纪律问题。海报亮出去了,可以招观众是好事。人多了,进不去安排不下,可是棘手的事。这个问题别说号安他们几个当家人心情紧张,连地方人,甚至看戏的观众都暗暗替他们担心。上两回发生的事情,使人想起来至今还心寒。演不成,毁了合同,赔偿剧团损失事小,要是伤了人,公社是不会过问的。人命关天,三岁孩童都懂得这个道理的。俗话说,要是撑船手,才拿竹篙头。不说能在波浪里翻爬滚打安然无恙,至少要能有迎风斗浪,遇难不怯的胆识。号安他们是设想过的,想过种种可能性。三个臭皮匠,当个诸葛亮,也不是没有主意。既然是民办的,就有他们民办的搞法。他们 派江才、水才兄弟俩,跑了二十多里,到他舅舅家去走了一趟。他舅舅住在山背,自幼喜欢舞拳弄棒,拜了一个叫王斗云的师傅,此人精通拳脚,祖辈习武,名声响彻连云山百里山乡。他双臂有五石之力,兼之此人生得武高武大,一头短发,根根挺立,阔嘴浓眉,两条大腿粗细的臂膀又刺着龙凤图案,捋将出来,很有一番气势,很有一点威风,四面八方认识他的人很多。他为人和蔼,豪爽正直,但一旦动怒,也是十分怕人的。所以,人人对他是敬而畏之。江才兄弟对舅舅陈之奥妙,他舅舅立刻去邀请师傅。一则说外甥私人搭伙请了戏班,邀他去高脚塅看戏。二则陈说高脚塅地方确实不象样子,以前两次是如何地做过了火,特请师傅去显显威风。大凡习武的汉子都有一股奔腾的热血,这一吹一拍一激,那王斗云二话没说,满口答应,即日动身,和江才兄弟一并同往高脚塅来了。号安是一个很会待人接客的角色,以上宾对待他。晓得他喜欢喝两盅酒,谈谈拳术、草药之类的“乱弹”,忙把剧团那武功教师也请了来,安排一间清静房间。那教师八岁学艺,闯南走北,饱练一身功夫。尽管他那功夫是戏里用的,与江湖上的不同,但是路数不同行同,一样的有一番苦练,有一番行情,他也喜欢喝两盅,所以情投意合,使得王斗云更加觉得有必要维持一下 剧团演出,维护一下徒弟外甥他们的面子。他答应,只要需要,每晚由他来验票卡门。那戏,日后到县里去看也未尝没有机会。开演这天,一上午就卖了一千五百多戏票。号安想得妥当,要买的,可以预售,来多少就卖多少票,使人们不空手而去。这样,买了第二天票的便不会再在当晚来凑热闹了。晚上,五户人家的男子全部守在剧场四周,防止有人爬窗,防止孩子们朝场内扔石头。进门处,亮灯下,孤独独真个只留王斗云一条汉子。他今天煞是威风,喝了点酒,满脸通红,寒冬天气里,只穿一件白棉布褂子,披开前胸,露出胸脯两股子肌肉,袖子卷得老高,那暗绿色的刺花露在外面。他铁塔似的站在那里,身旁门上挂着两把铁尺,真个厉害。看戏人乖乖把票拿在手上,从他面前经过,然后规规矩矩在松木板凳上找位对号入座。开演了,尽管第二天晚上的票也快售完了,门外,剧场外还站着上千的观众,其中少不了一些哥儿们打着唿哨,起着小哄。号安嗓门好,身上背着一只挎包,内面放着几条锡皮纸香烟,一边喊一边分烟:“乡亲们,这戏是我们几户人家为头请的,秩序全靠大家包涵包涵。票呢,只千把,上午就卖完了。明天的有,要的到窗口去买,买后天大后天的都行。来,来,抽支烟,请包涵,真对不 起诸位。有谁个口渴的,那边备着茶水,请那边用茶。”他逢人便分烟,又加以好言相劝,阵脚是慢慢稳住了。人总是这样,服软不服硬,真正要往号安他们脸上抹黑的还是没有。尽管有些小哄,毕竟没有人往门口冲,门口那一块空着。真捏着一把汗啊,号安的内衣和毛线衣都汗湿了。足足分完了六条香烟,他说花费这点钱事小,只要不乱了场合就谢天谢天。谢天谢地,这场戏终于演完了,一点事也没出,秩序惊人地好。台上台下如痴如醉,剧情全部出来了,看懂了,听清了。观众都一片叫好,拍烂了巴掌。散得戏来,可愁坏了票房,把第二晚第三晚的票全部售空了,还有要买第四晚的。据那武功老师说,只要第一场秩序搞好了,以后就会好,这是规律。果然,第二晚纹丝不乱,武功老师的经验之谈是对的。其实,老百姓并不是想乱,都想看好戏,完全在于组织,在于形成一种良好的风气。第一场的演出收入,除去剧团要得的百分之七十以及公社所要的,五户人家每户可得十元钱,要是能演上半个月,收入也是可观的。当然,这只是个抛数,许多开支还没有算进去。号安他们也商量了,演员辛苦,要在他们两毛的伙食费上加点油,打一至两次牙祭。赚钱是其次,人情重要哩。 安排剧团吃好夜宵,收拾好厨房,已是夜深了。八队、五队和三队的三个队长一齐来到号安屋里,对号安说:“我们三个队凑伙,包你们两场戏,如何?”“这个事,怕近两天不行,票都卖完了。”“不要紧啊,推后一点也行,不过全部位子都要给我们。”“有那么多人看?”“怎么没人?谁个社员没有个三亲四朋?索性全部请了来,住上几天,看个饱。”“社员们都说,这戏好看,看得懂,看得安全,袍套景致都好,那几毛钱值得。人生能有几何?索性化费几十元,看个痛快。”另一个接口说。“这可以嘛。”号安说“:不过也得订个合同。”“什么合同不合同,明天付现金,拿票走。”“好呀,痛快。来,喝盅酒。”号安招呼他们坐下,每人敬上一杯酒。“怎么?号安,这回你们赚了钱,还这么小气,喝寡酒?”他们打趣说。“好,二大嫂,炒一碗猪杂。他们是大主子,值得招待。”号安吩咐道。啊哈,多好的夜啊,多欢乐的山冲啊,世事真正不同了哩。有了吃的,足了穿的,要有的都有了。感谢号安他们,给大家带来了没有的,高 脚塅盼望了好久的。这是小说要写的下篇。故事本该结束了。但是,没有结束,结束也是不容易的呢这次,剧团那个和蔼的团长没有来,他开会走了。带队的是个副团长,是个导演。不知为什么,使人觉得他有点酸溜溜的味道,架子很大,动不动训人。削瘦的脸上整天没一丝儿笑容,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深藏在鸭舌帽下。他整天找年轻女演员谈话,蹲在土坎边或茶树底下,絮絮叨叨,只有这种时刻,脸上才见喜色。是谈心?是做思想工作?是启发感情?还是……他找过号安几次,每次总是说些现话:你们这次要捞一笔收入啦。好象号安他们是伙戏贩子。演出两场以后,观众开始进入高潮,有人一次买五十元钱戏票。一天要演两场才能应付过去。这时,那副团长说:剧团可能只能安排一两天了,另有任务哩。这是什么意思呢?哪里得罪了他们呢?演多少场,合同上没有定,要怎么变由他们。唉,这怎么向观众交代呢号安急得不行。最后,终于明白了:他要号安帮他搞两方板子,要打两个大柜。并说,给钱!原来,哎哟,是为了这个目的。有什么办法?现在有些人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为了观众,号安 等几户人家一撮合,答应了。送他两方板子,大家摊钱,总之,求人难。可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据说公社要出面来经手组织演出说是由私人请国营剧团是不大合理的。将来政治上有没有人负责任?党委嘛,要改变瘫痪软弱状态。为了证实这传说的确凿,说这个方案是与县里有关部门通了气,对了口的。这消息传来,远不比解决两方板子那么容易,着实对这五户人家打击不小。一场操心,化为清风。唉,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是作田好,谁叫自己不安份守己呢?有人叹息了。不过,他们没有后悔。他们的努力毕竟为高脚塅今后的看戏形成了一个秩序:为高脚塅精神的丰富、生活的充实做了一步工作。人们是不会忘记他们的。也许,事实不至于此,但愿不会如此吧?巍巍的连云山,你说呢? 土地啊土地莫多老倌病了。厉害的气喘病使他整个冬天都呆在屋里,躺在床上。屋外呢?在栗子冲这不大的一块土地上,正发生着重大变化。生产队的会议室里,整日整夜亮着电灯,聚着人群。遗憾得很,他不能去参加这些会议。每天很晚很晚,才由他那憨厚的侄子给他传达精神。有生起来,这个腼腆的后生在他面前喷着白泡打着手势,颈根的青筋一伸一缩,激动地讲述世界外部所发生的事。责任制啦,联产到劳啦,分田、分土、分山啦,那泥巴汉竟一下子学会了那么多新鲜词儿呢!“一句话,就是要分,分开做”他总结道。“真分吗?”过去一些年月的生活经历,使莫多老汉一下子难以接受侄儿的说法。 “真!”侄儿说。谁说的?支书?”“支书!他到县里开了七天七夜的会。“中央有文么?”“有。白纸红字。”“哟。”老倌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都乐意分么?”他又问。“怎么不愿意?且不提别家,连刚成家的学富伢子都劲势冲冲,牛皮喧天哩。”“嗬!可他还不会用牛呢“不会,学呗您还没有看见何尔林哪,胸脯拍得冬冬’响,说分开来,他可以创出个家业来。”“凭哪样?就凭他太阳晒到屁股才起床么?”老倌子摇了摇头,好一阵暗笑。“有娘赖娘抱,无娘各自爬。各自心里有只乌龟爬的。”侄儿说。“乖乖。这世界,真个好变化呢。”老倌子想,是到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认真作一番土地的时候了。连学富、何尔林这批毛娃子都想吃天鹅肉呢这样想着,热血直冲脑门,他这个作田里手怎么可以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呢?过去年轻时节,刚刚成家立业的时分,在栗子冲中部的一栋祖屋里,他只分了一间半屋,面 对面坐着他和他有孕的妻子。现在呢?去看看吧间半屋换成了五间青堂瓦屋,油漆门窗,白粉刷面。那猪圈,麻石打柱,青石盖面,宽敞明亮,住人也不赖,全栗子冲第一。那一排洗抹得贼亮、整治得锋利好使的农具,那磨房,那风车,那桐油年年刷抹、一溜安着大小四口铁锅的砖灶,可以办几十桌席面不挪地方。还有,你见过粪桶都用桐油抹过的么?莫多老倌的就抹过,当得水桶使。这份家业来自什么勤劳。作田的本事,还有不甘贫困的倔劲。有人埋怨:栗子冲这地不好。落得三刻雨,三寸黄泥浆;天得三日晴,开坼五寸深。菜长不成蔸好菜,苗生不出株好苗。说要不是朝中无空土,户口册缠住了脚,这地方鬼蹲。可莫多不这样看。他认为:是土就养得人活。只要人坚心,土地出黄金。这栗子冲哪栋祖屋没有百十年历史?“人勤地不赖。病得人死,累不人死”。他老祖父是这样告诫祖父的,祖父这样传给父亲,父亲又留给了他。这是遗产,宝贵的精神遗产。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又多了一个忘我劳动的人出。他能种五十斤重的冬瓜,他的菜园子四季常青。你那几垅黄豆只收得二、三十斤,他的打得四、五十斤……曾经一个时期,他的信念和努力也遭到不少 的冲击,特别是有些后辈看不起土地,甚至糟踏它,他看了痛心疾首,但又不便说得。这样,他心里不时也飘过一种灰心的感觉。到了晚年,气血不足了,特别是一场大病以后,在城里工作的女儿们又三番五次要接他去住。乡亲们也劝,说人老了,终究要个归宿,总不能孤身到死。他原来是准备去的,就是因为舍不得那几分自留地,而一直没有走成。现在分田了,可以认认真真地作点田了,他更加振奋了,觉得那病已经不是一回什么事了。于是,下决心不走了,要重新亮亮他的本事。分配方案下来了。侄儿告诉他:因为他老了,有病,又是要走的人,决定不让他参加分派、抽签。日后,由队里发给略低于平均水平的口粮指标。这消息,不异于惊雷落地。他竟一反常态,顽强地直起佝偻的腰身拄着拐棍,一扫平日脸上固有的温顺,去找队长。队长在他手里学过用牛。他不顾及他的面子:“你说,我凭哪条哪项不配分田?”“这,”队长结巴了“:社员大会这么定的。”“你说社员不同意?好,我找社员去,要大家说说,凭哪条我……咳咳。”突然,猛烈的咳嗽把他苍老的身躯扭作了一团。“老爹,”队长忙替他捶背“:这样吧,你去问 问支书,他点了头的。政策他也懂。”队长说。老汉脸色苍白,扭头踉踉跄跄朝支书家走去,队长忙上前扶住他。走了一段路程,经微风一吹,心里觉得平静了一些。许久没有出门,双脚象灌了铅似的沉重,一屁股坐到支书椅子上,象放落了个千斤包袱,口气也就平和了许多:“你是支书,大小是个父母官。我问你,我何莫多在栗子冲盘扎了一辈子,我没有资格得田,还有谁?”支书是莫多老倌的“得意门生”。老倌子那一手撒种技术,全栗子冲还只有支书给接下来了。所以,他对老倌子非常尊重:“老爹,不是这个意思。这田是责任田,都定了产量的。大队根据你们这批老人的情况,研究决定照顾口粮,所以就没有分田。如果你再回去十年的话……”“你是嫌我老?怕我交不出公粮?那就订个君子协定:少一粒,栏里赶猪床上缴絮。”“越说越生分了。过去你的本事我晓得。可过去是过去,如今是如今,年岁不饶人哪。”“先莫说饶人不饶人。你说,我算不算得一个社员?”“算得!”“户口还在栗子冲吧?”“在呀。” “人还没死啵?”“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既然人还没死,户口册上还有名字,那凭什么不能分田?想我何莫老,在栗子冲比谁也没少洒过汗水。如今老了,就可以一脚……”他说不下去了,他感到委屈极了,眼里涌出泪花。他气呼呼地朝外走了。断黑时分,他的侄子来告诉支书,说他叔整天坐在田埂上发呆,在寒风里咳嗽,旁边吐一地白痰。支书忙找到队长,说:“莫要把那老汉搞癫了!”便决定向社员讲清白,分给他一点地。有收更好,硬收不了,就算了。理上过不去,人情上要过得去,谁没个老的时候?社员们一致同意,说这老汉在栗子冲滚爬了一世,不分给他田,也难怪他想不通。一个晴朗的日子,侄子告诉他:队上分给他一块三角丘,七分田。不过田不算好。“十个指头也有长短,田瘦点算什么?在于人嘛。”老倌子喜得什么似的,拐棍一丢,锯了一块木板子,请人写上“何莫多记”四字,牢牢地插在田边。从此,这田姓何呢!他是这样认为的。就要上阵了,老倌子强打精神,亮开了架式。他请了两天铁匠工,把锄头、铡刀等铁器一一翻新,粪桶、箢箕什么的全部搬出,该修的修,该洗的 洗。他还买了两床晒簟晒谷要用。队上一下子还拿不出足够的东西分给大家,他不去增添队上的麻烦。好不容易挨到春暖花开的时分,老倌子气喘病随着天气变暖好起来了,获得了短暂的新生。于是,一心一意扑在他的三角丘上,真不愧是个作田好手。早稻收割以后,在栗子冲,他竟创造了一个惊人的成绩。“怎么样?超产粮我也没比人家少送一粒。”他对支书说。支书脸红了“:有板眼呢。”不过,寒湿入骨加上劳累过度,他的病很快就复发了。刚刚秋凉,便觉得喘不过气来。那担用了半辈子,用桐油抹过的粪桶不觉从他肩上滑落下来,砸断了一块底板。他心痛极了。觉得自己不中用了。“老爹,重活还是我们挤空替你做了吧!”好心的后生子们再次恳求他,十分同情他的苦衷。“不,我行的。”他还是争着这口气,喉咙很硬。他不想麻烦人家,都有自己的事呢!他回去请木匠修好粪桶,一担挑不起,他挑半担;走快了不行,他慢慢走。入冬以来,半担粪也挑不动了。他急了,一气服了一盒百多元钱的进口丸子,自然也未能奏 效,甚至于发展到连生活都不能料理了。真不能下地了么?真要与土地永远诀别么?他过细问他所崇敬的老郎中,郎中说:“再不诊治,也许是。”“怎么没诊?吃百多块钱药了。”“你这是老年病、慢性病。那药白吃,要住院吃中药。”“大致多久才复得原体?”“少说年把吧!”“唉”他只得最后痛苦地摆脱犹豫,决定进城就医。这以后的个把月,人们发现这个老倌子瘦多了,平日里的精明劲全没有了,整天那样痴痴呆呆。清早,栗子冲的整个山川还都是朦朦胧胧的,他便一个人拄着拐棍,不停地咳嗽着,三步一停,艰难地往七星崖那石板路上走去,然后石雕般端坐在崖头。七星崖可以望到栗子冲的整个田野,看到那终年清澈见底的河流的起源和延伸,可以俯视整个栗子冲的屋场和那屋里徐徐升起的缕缕炊烟。不难理解,老人是在看什么,想什么。他一直要看到太阳出山好久才下崖来。平日里,在代销店或公众场合,人们难以看到老倌子停留或是磨蹭过一时半刻,好象总有那么多马上就要办的事在等他去办,神色是匆忙的,脚步是急促的。但近来,整天里东家坐坐,西家 转转,也不多说什么,眼里装满着哀愁,好象渴望人们给予他一点什么。他几乎每天在代销店的柜台前站上一个时辰,打一蓝花碗白酒,自己用舌尖沾一点(他不会喝酒),凡是过路的熟人都请喝上一口,酒完了,那眼里的哀愁好象少一些。他先后到队长、支书家跑了几次,他说他要走了,什么时候病好了,他还是要回来作田的,要求能怎样怎样意思是要把三角丘留着等他回,但又不便说出原意。起先,支书耐心地向他解释,可能会如何如何本来留是不行的,直说了怕他受不了。老头达不到目的,便由三日一趟改为一日三趟。后有人提醒支书:“别再折磨那老头了吧!那是顽固病,真能治得断根!崽女都在城里,真能放他回来?”支书一经点破,便“慷慨”回复道“:可以,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给。”呵,最大的思想包袱放下了,老倌子轻松了许多。一切该做的、该说的、该拜望的都干完了房屋检拾的问题,壕围看护的问题,自留地的问题;带什么走留什么下来都具体了。大女婿派了军区一辆进口的带拖“日产”小车来接他。汽车喇叭的尖鸣,一下便惊动了相处大半辈子的乡邻。都不晓得事情发展得这么突然,这个老汉怎么也不说个走的日期?顷刻间,十里山冲 汇集了一路送行的人群,络绎不绝地朝莫多老倌的地坪子里拥去。他们都带上自己的土产:鸡、蛋、干菜、茶叶、笋干、豆子等,去表达一点心意。乡邻间,经常在一起倒不觉得多了什么,一旦要走,便觉得栗子冲突然减少了什么,便很容易想起过去同在一起的许多动人的事情来,即使有些疙瘩什么的,都会在这种离别的气氛中消散。就说气氛吧,人们看到老倌子脸色苍白,老眼里想流出来而又尽力克制的泪花,便觉得心里阵阵绞痛,婆婆姥姥都转过身去,偷偷地用袖子擦眼泪。莫多老倌也没有说话,好象一开口那眼泪就要掉下来,只是放势分烟,倒酒。他侄子和送行的汉子们一齐动手,三五下就把该搬的都搬上了车。不及扮禾箱桶大的车箱堆满了被帐、衣物、箱子和一些可要可不要的家什。突然,屋里发出一阵争执声。“爸,就你古怪,带这个干什么呢?”这是老汉大女儿的声音。“干什么?总不是做饭。”莫多老倌有些火气,声音也不低。“大家说说看,到城里,这个有什么用?房子又不宽,往哪搁女儿大概说不服父亲,向大伙求援。“大家也说说看,这桶我用了一世,有什么不 光彩?他们屋后明空着块地,长着杂草,可惜不?我带点家伙去翻作,还坏事?”横竖要带一担粪桶、一只粪瓢和几把锄头去,真叫人哭笑不得。“这样吧,你爹那桶是桐油油了的,洗得也干净,放车上也不碍事。不让带,一时三刻也说不通。”本家叔叔这样劝说老汉的女儿。堆得够多的了,老倌子还要带上几只缸子。这缸子制作粗糙,造型丑陋是农村里过冬装干菜用的粗陶器。女儿又不肯,说无处放,再说机关里晒菜影响公共卫生。他又骂开了,说忘了本,有钱不晓得细水长流,是败家子等等。咳,人真是老不得,怎么一老就变得这样不开通,这样执拗了呢?于是,这样漂漂亮亮的进口车堆满了一箱破烂。“嘀嘀”,准备出发了“。莫多老爹呢?”眼尖的人发现老倌子不见了。“爸爸!”女儿失声大喊。屋内外都不见人应。“快找人。”人群一阵骚动,腿快的朝四处跑开寻人。还是支书估计得对,他在坳背三角丘找到了老倌子。他抱着那块木牌,在闷声瓮气地哭泣,见人们围了拢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哇”的一声哭开了。大家边劝边拖,把老倌子推上小车子。车开了,“劈劈啪啪”,乡亲们点燃了送行的鞭炮。老倌子坐在车里捶胸顿足,拍打着 玻璃,小孩般嚎啕大哭起来。这一生啊,大概最痛苦的莫过于此吧!到了城里,女儿们硬按着父亲住院治病。住下才三、五天,他便不耐烦了:“帮我请个假,回乡里看看吧。”才来,看什么?”“晚禾总抽穗了,棉花该炸苞了哩。”“要请假你去,我们说的医生不听。”女儿骗他。一则他说的乡里话医生不懂,二来那白衣白帽白口罩的大夫严肃得很,不好说话。“那就写信回家,叫侄儿来一趟。”他对自己人敢下命令。侄儿来了,他高兴得很,象隔了三年五载似的。整天问他队里的事,庄稼的事、猪的事。那三角丘谁作了?他那屋起霉没有?学富、何尔林的田又种得如何?送侄儿走时,也是泪眼汪汪的。住了三个月院,就写信要侄儿来了六次。三个月后,身体有些好转,脸上色气好些,他便吵着要出院。他明的没说,心里一直记挂着女婿屋后那草地。可是,出院以后,耕地的希望却破灭了。原来,为了环境和卫生的原因,那空地被公家抹成了水泥地面。这个可怜老头,竟抱着他的宝贝锄头粪桶哭开了。他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他 真想马上回栗子冲去。于是整天闷闷不乐,茶饭不进。女儿们慌得不行,十遍八遍地寻根问由,他最后才说出了心中的忧愁。他恳求女婿,看能不能在远处靠厕所拐弯的那个地方敲开一块水泥地。好在女婿有些职务,又理解老丈人的心情,便和后勤部门说好,在不显眼,也不影响公共卫生的情况下,敲开了四平方米左右的水泥硬壳。老汉喜得什么似的,整天陶醉在这四平方米的土地里,把泥巴敲得面粉般细嫩,每个品种种上一蔸或两蔸,精心浇灌、护理,在这四平方米上摆开了过去的架式。没事,他也蹲在这里,看着生芽,闻着泥土的气息,回忆着过去的情景。四平方米的天地毕竟使不上劲,阔板锄不够三分钟好使。他仍然空虚得很,于是,便一头扎到猪市场去了,蹲在那种气味、那种嘈杂的中心,忘情地欣赏着这牲口、这多年“朋友”的长相和动态来。这东西他研究了一辈子,看了一辈子,但还觉得新鲜。他的性格大变了,滔滔不绝地评论这猪的好坏优劣,热情地为买猪户提出极有价值的见解。他一生的经验只是在此时才得以总结。啊,畅快极了。他怎么没发觉自己有这么好的口才?怎么不晓得自己的一生竟这么值钱?买猪户不断地把纸烟塞进他的口袋,称他老同志,由衷地感激他的指点。这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肚 子饥了,不觉得;饭时节到了,忘了。连五岁的小外孙都掌握了他的去路:“总是在猪市场,我去找。”结果一准找着。后来,他又有了第二个去所离城几里的蔬菜队。“不错,不错。”老倌子回来后,满口赞叹不绝,满脸喜色洋洋。“什么不错?爸。”女儿问。“菜农。那地垅梳得笔直,坯敲得粉细,土肥得流油,大不比我们山里。那瓜棚子,那粪窖都整治得熨贴。搞得好,不错。”他说。“明天早点弄饭。”他又说。“干什么?”“你们莫管,早点就是。”这样。每天清早,老倌子就出发了。倒背着手,半眯着眼,象在美术展览馆里欣赏世界名画一样,迈着方步,在蔬菜队纵横的地垅里饱赏他喜爱的佳作。菜农们上地了,他就踩着他们的步伐,滔滔不绝地向人们讲述他的种菜经:讲留种,讲冬藏,讲肥料搭配,讲保暖防寒。这些,在他过去,是深深地埋在心底里的,这多年探索的秘诀,是他为之荣耀、受到敬慕的本事。在栗子冲,是很少有人把他的经验掏得出来的。现在呢?他没有了用武之地,再埋在肚里也没有什么价值,有了猪市场的经历以后,他觉得,对于土地的研 究,自己同样算个角色,能比猪市场获得更多的崇敬。“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生一世,能达到这,不也到顶了么?过去保守,是必要的,未尝不对。今天的炫耀,并没有什么损失,带进土去那才可惜哩。所以,为了给后辈们一点启示,他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可是在这里,他一点也不吃香。这里是种菜的科学中心,如果照他那样的“土”种法,城里人非得喝盐开水不可。过了一段时光,老菜农们出于礼貌,还勉强和他搭话,年轻哥们却厌烦了,开始戏弄他:“老爹,您收过百斤重的冬瓜吗?”“没有,最重收过五十斤的“您育瓜秧要多久时间?”“最快的五天下土。”“哟,没弄过一天一夜下土的吧?”没有。“没有?没有就好。”哥们一阵哄笑。老倌子木然了。什么意思?他察觉不到人家的椰榆。每天,他仍按时限刻来到地畦子里,换了衣服,摆开了架式,和菜农们一起拔草、松土、护苗,无休止地扯谈,摆弄、研究城里人使用的与乡里大不一样的农具。后来,竟挑着他那出色的粪桶上地来了。这老头也真是,什么都要插一手,是事都要插嘴。菜农们真有些不满了。有一天收 工,组长安排第二天瓜秧下肥,老倌子默记在心里,象在队上出工一样,起个绝早,他担着粪桶,熟练地使开粪瓢,稀粪雨点般均匀地撒落下去。等到日出东方,出工的人们陆续上地时,他已经浇了好大一片。“住手。”他干得正顺劲,猛听得耳边一声怒喝,随之粪瓢被夺下,甩得老远。怎么了?他回转头,朝霞下看到了一张被恼怒所歪扭、所涨红了的阔脸膛,厚厚的嘴唇皮在抖动:“你,你,你毁了我们一大片好秧。”“什么话?你发哪路癫?”他怀疑这组长发神经。“癫,癫,你这个老癫鬼,你这个…”组长气得骂不下去了。到底怎么了?老汉被人扯到一边,告诉他:这瓜秧是温室育出来的,播种到现在才二十八小时。第一次上肥,只能用浓度为几的稀肥,肥是用酸碳什么的混合水剂,并且只能用自制的散雾器,不能动瓢,等等。一系列新鲜的名词彻底击垮了老倌子的精神防线。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回犯下了弥天大错。他第一回察觉到菜农们对他投来的鄙弃的眼光。他,以及他的粪桶第一回被土地、庄稼和人们冷落了。“呱呱。”一只老鸦飞过,他的肌肉顿时一缩, 全身都没劲了。腿肚子一阵抽搐,快撑不住身体了。一丝孤单和凄凉之感涌上了心头,两滴浑浊的老泪不由自主地摔下地了。这眼前的一切,多么陌生,他一生的积累在这里一钱不值。他呆呆地站在寒风里,看着组长吼叫着采取补救措施。他好象是一个小孩,怀着千万种新鲜和不解,看着伟大的人物在这里施展本领。他回去了,再也没来这里了。尽管他对这里充满眷恋,寄予幻想,但终究没有战胜畏惧他在这里跌了几乎致命的一交哩。凑巧得很,机关里搞基建,马上就要填盖那四平方米土地。这回,他相反没有过多的悲哀,只是在那地边转了三、四个圈也就过去了。女儿把他平素整整齐齐摆在窗户底下的宝贝粪桶搁到了公共厕所的下粪口,他也没有恼怒,好久也没有去看它一眼。他呆在家的时间多了。不久,脚肿起来了,喊穿鞋子不进。手和脸也日渐白胖起来,而且,手指按上去,立时凹下一个指印,好一阵浮不上来。饭量减少了,觉睡得不香了。才到天亮边边,他往往大声咋呼女儿:“快,到外面看看,看七星崖起雾没有?”女儿说:“爹,你发梦癫么?这是机关,哪来的七星崖?” “谁发梦癫?你是怕冷不起来是啵?懒虫,不喝西北风才怪!快去,要挨老子一火钳不是?”大概晓得父亲神经有些那个了,女儿伤心极了,为了满足辛劳一世的父亲的心情,她顺从地爬起来,打开门,一会又关上,说:“崖脚是起了雾。”“起到半崖,还是全罩住了?”“半崖。”“唉,还是没有雨下。这秧栽不下去罗!唉,睡吧睡吧。”于是,口气柔和了许多,倒头又睡了围墙外马路上猪叫,老倌子忙问:“那猪婆放了几只?”女儿顺着他“:十三只。”“呵,好好。明天立夏,满月时正是卖好价的时分。哟,怎么叫得这么厉害?快去问问你妈,看胎盘下来了没有?”于是,女儿故作“通通通”跑出去,又“通通通”跑进来,用过去在家做闺女时的那种腔调答道“:胎盘下来了。”“那一定是饿了。你妈怎么还不给它吃甜酒?放了十三只,它不饿?”墙外的猪去远了,不叫了,他才喃喃地说:“吃饱了,吃饱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他也晓得自己病很重,动弹不得。但耳朵却好,听到外面下雨,叫道“:去抓把泥给我看看,看栽不栽得红薯。这天哪,老干,龙王有事。”真把土抓来以后,他用手捏住看看:“快快,起秧子,清早栽薯。我病了,你们去,沟要挖深些。”他激动得厉害,就象回到了那个赶季节种庄稼的年代。然后,他把土揉成一团,在鼻子前深深地闻着,把这味道吸进鼻腔,吸入肺腑……这样又过了一些日月以后,老倌子更糊涂了。在糊涂之前,他天差地错,忘记了交待子女,等将来他死后把尸骨运回老家,埋于故乡的土地里。不过,这种糊涂倒使他奇迹般地获得了新生。看上去他年轻了许多,血色很好看,记忆力非常惊人,声音也还响亮。每天忘情地向来客或者墙壁讲述他所知道的栗子冲的变迁;讲有关土地的许多古老而动人的传说:讲他当年出色的奋斗讲他那一套作田本领还讲他设想的今后的耕作计划,以及那美妙的丰收景象…… 在我们这个年纪一盖完最后一道油漆,已是深夜两点了。“哎哟,终于做完了。”精神重荷获释,体力的疲劳便马上占了上峰。走出房门,被春夜醉人的馨风一吹,马上瘫软在那柔软的草地上。深夜,虫儿不叫困死了墨黑墨黑的天际亮着几颗星也是睡眼朦胧的。“多好的夜啊”赵耕田深深地叹了一句。他是在抒发对春之夜的感慨么?不!他是在可惜这又失去的一个夜晚又是五、六个钟头的宝贵时间。是的,我们可惜这些白白逝去的光阴,但这却是心甘情愿的。为什么呢?为了朋友,为了叶光林夫妻“牛郎织女”式生活的终结。 叶光林的爱人韦伟在离城九十里的一个中学教书。为了她的进城调动,已经成了我们这个“共同体”的一个沉重包袱,我们已经作了整整两年的努力。要是我们之中随便一个有点背景,调动早就不在话下。然而,我们却是这个社会中最普通的分子。我们都来自农村,大地、蓝天、锄头、牛屎、爬满皱纹的手和脸这便是我们的背景。首先我们遵循一般程序,向教育局递交工工整整、客客气气的请调报告,一份又一份,满带着虔诚和希望。可是,正由于这个一般,它形成不了特殊,不特殊,怎么能进城?后来,叶光林横了心,向我们宣布:他将要开动全部机器,致力于爱人的上调。他要求我们两人无条件地帮助他。他说,我们是他十年深交的知心人。深交了什么呢?也说不清,大致是因为都是来自农村“,土气”“、乡气”“、自卑感”自然而然的吻合,主要恐怕还是性格的某个部分和爱好的某个部分把我们牵在一起。性格么,都不惯于高声大叫、结伴邀伙、串街游巷。刚参加工作那年月,喜欢整日整夜地把脚高翘在靠椅上或者写字台上,在靠河那一带的乱草滩里,口袋里装着葵花子,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聊天,争论雄辩。爱 好呢?我们都喜欢文学。越是强调禁书,便越挖空心思去寻找这些“毒物”。后来,赵耕田在文革初期趁乱从中学图书馆偷来的两篓书也翻烂了,便麻起胆子到一个从北京革职还乡的人物家里去,偷了两箱中外名著。于是,我们的视野更开阔了,埋头读茅盾、巴金、蒲松龄、托尔斯泰、果戈理、巴尔扎克、契诃夫、大仲马……。我们各自都已有了几个密密麻麻的抄满了名句和写满体会的本子。那时,我们还凭着一时的冲动,受“桃园三结义”的影响,到乡下买了几根草香、一刀火纸,带点酒肉,跑到山上那毁成一片废墟的庙宇残存处,半真半假,对天盟誓,结拜了盟兄弟。不过,“既不同生,但愿同死”的话没说,那是乱弹琴,可能吗?现在,一人有难,众人助力,是义不容辞的。我们胸脯子拍得“”响,说:东方不亮西方亮,路是人踩出来的。办法呢?三个脑壳正好凑个诸葛亮。我们决定了:来一场人与人之间的心理争夺战。我们找县教育局。教育局说:中学不放。好呗,向中学校长进攻。校长来县开会,光林每回招待一桌好菜,我们陪着喝酒,每回他喝得酩酊大醉而归。他露了风声,说他的崽子要结 婚。好吧,我们请了假,扣下事假工资不算,专程登门替他做了一房油漆木器(这是我们自学成材的手艺)。其式样、花纹、光泽、亮度震动了整个小镇。于是,校长感动了,他向县教育局宣布:放!县教育局说:没地方接。好呗,我们开始找。我们曾经替一个后生免费做过油漆,他的岳父是城东中学的副校长。这后生几进几出替我们做工作。这副校长的家属是街道居民,养着几头猪。叶光林利用他的工作方便(他在粮食局坐办公室),找局长、找业务科长、找米厂厂长、找票证管理人员弄了上千斤麦麸、糠饼给他家属喂猪。好了,他说:接!县教育局人事股长说:局长有指令,一动会百动,滴水炸翻一锅油。好呗,关键在你股长手里。我们深知:股长原在农村工作,新调进城,准备打一批家具,以不负这新分套间的阔气堂皇。叶光林哭丧着脸来找我。我一拍胸脯,一口应承。多的人情做了,下了一跪还怕一拜?于是,我操起工具(我是木器厂的木工)用六六三十六个夜工,用心替那股长做了一套木器家具。末了,我巧妙地婉拒了报酬,说“:这是韦伟老师请的。”后来我们想,既然拜了一拜,索性莫省二拜, 包卖鸡包生蛋子是,我们又花了个把星期的夜工替他把油漆也做好了终于完成了这最后一道工序,我们想:这下该有个眉目了吧,难道人心不是肉做的“好了,回去睡吧,这回是功圆德满了,也算尽了一片心。耽误了的时间,补的日子长着呢我对耕田说,时间对于我同样是宝贵的,我酷爱诗歌写作,还借了几本哲学史料,好多问题有待调查。重要的是,晚上九点半以后,那震天动地的锯台能够静静地蜷伏在我那窗下。“唉,人生多么艰难。为了这区区小事,兴师动众,枉费了多少心血,抛丢了好多时间!要是用到正事上……”你是不是犯后悔,耽误了你许多光阴?”“这倒不是,我从没半心半意过。”不是么?赵耕田作了最大的牺牲。这个剧团的编剧,是一个十分勤奋好学的角色。时间在他心目中是金子、银子。他参加工作十年,没有一夜在深夜一点以前睡过。他的生活单调、平凡到了极点,脏衣脏裤塞满床头柜角,硬是等那在农村的老婆来洗,或者是休假带回去要老婆洗。他本人是肥皂都不要的。一床蚊帐贴满了胶布,一条象样一点的深蓝色的确良裤,也在屁股上贴了巴掌大一块。 他每月三、四十元钱工资,家里有一个瞎子娘、妻子和二岁半的孩子。生活怎么过?柴米油盐怎么安排?他一概不予过问。春插来了,双抢来了,三秋来了,这都是农村中工夫最紧的时候。我常问他:“耕田,你不回去帮帮你老婆?”“手头上有些东西要写。”“你丝毫不怜惜你那苦命老婆。”“怎不怜惜,我第一戒烟,第二不要求穿好吃好。三张‘工农兵’(十元币)全部上缴。”“我总觉得你有些……人情味太……,例如你老婆要你买猪糠,你就根本没去……”我觉得他那农村老婆可怜。一个人独持一个家,家里没个男子汉,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而赵耕田呢?把整个身心扑进了他的事业中,特别是最近在某大刊物发表了一个剧本,收到不少好评后劲势更足了,更忘我、更发奋了。他家事不顾,但为叶光林拉关系而花去了那么多时间,他没发泄过半句。叶光林呢?从此变成了一个庸人。手里掌握着无穷尽的富强粉、议价茶油、平价花生。他也已经彻底荒废了他喜爱的事业文学。我们把看过的书推荐给他看,他整整齐齐地锁在抽屉里,一页也没翻过。曾记得,有一个祖籍是我县 的大作家,在回乡养病间看了我们三个人十多篇习作,曾着重夸奖了叶光林,说他基础好、天赋不错。而现在呢?他的天赋磨尽了,理想之火扑灭了。我们劝他双方兼顾,他却说:等把妻子弄到身边,再来写一部书,写一部他现在正在进行的人与人心灵间充满着戏剧性的扣人心弦的书。唉,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二我们的努力真个功圆德满、瓜熟蒂落了么?没有。教育局那个人事股长找到我和耕田:“知道你们的用意,我感谢你们。一回生二回熟,今后彼此也成了朋友。但我还是帮不了你们。我晓得你们会怪我不光明正大、推三托四。我承认,我是这样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我的桌上,要求进城的报告有四十多份。其中有三十几份是科局长级以上的直系亲属和裙带关系,有十多个确有实际困难。可是,现在城里几个学校已经超编一百多人,还要动员去补充农村。进的要进,出的出不了。你们说,这个工作难不难做?我拿什么办法去应付?假如落在你们俩身上,你们怎么办?动了副县长的,难道动不了你韦伟老师的?动了韦伟老师的,副县长的呢?所 以我着,是不是你俩去做韦老师和叶同志的工作,看能不能克服一下困难,为国分点忧。”股长走了,扔下一串无懈可击的合情合理的话;留下一个和蔼、正直的声音容貌;送给我们三个几十元钱价值的物质是酬谢我们为他制作家具的礼物。“唉,一担功劳倒在沙洲上。”我即刻瘫软了。“且不说功劳吧,我考虑怎么去向韦伟说。”此时,赵耕田比我沉稳些。“这样吧,先莫告诉他们,我们想想办法。”耕田说。两天了。有办法么?没有!赵耕田却出了个离题万里的点子:“我邀请你们,还有韦伟母女去我家做客。”得了稿费了么?”叶光林问。“有这个意思。”耕田诡秘地笑笑。“去散散心吧?”我说。“或许是。”他答。他曾经形容他的家乡“山青水秀、奇峰异洞、古树参天、气候宜人”。倒也是个散心解闷的地方。去不去呢?去!趁着春暖花开,到山沟里走一走,不能不说没有几分味道。我们电告九十里外的韦伟,她很高兴。这个城里姑娘,在闹市长 大。她只从小说里见识过文学家所描写的神秘的山洞,长到二十几岁,一直没有目睹过现实中的山洞,怎能不高兴呢?三去赵家的日子确定了。搭九毛钱公共汽车,走三十里路便到。耕田说,如果碰到手扶拖拉机,搭到大队部,便只要走几里路。三十里路,我们根本不在乎,本来是土生土长的嘛。叶光林那两岁的女儿由我背。我的泥巴祖先没有给我留下其它什么,倒给我留下了一层黝黑的皮肤、一米七的个子、百五十斤重的骨肉和一副坚实的肠胃。出力气的事,我从没在乎过。之所以期待能碰到一部手扶拖拉机,就是考虑光林的爱妻恐怕吃不消那三十里。出发前的晚上我和耕田去她家研究有关事项。“韦伟回了吗?”还隔一段距离,我就喊,因为在明亮的日光灯下,里面朦朦胧胧有一对男女缠缠绵绵的影子。他们的感情好极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如此。这对“牛郎织女”一个星期才能来一次“鹊桥相会”。也许这样更加深了感情。我没结过婚,不大懂其中奥妙。光林新婚不 久,我曾以一脚捅开他的房门而领略过不快。所以,我老远就要大喊。嘿嘿,人世间有多少生活法则要掌握哟。“回了。是两位‘作家,么?”她答,话语温淳、柔美。她拉开了门娇小的身姿、红润的脸庞、合体的装束、扑鼻的香味。尔后是热情的让坐、泡茶、分烟。百次来百次这样客套。“三十里路,天热口喝,水壶准备了吗?“”人丹、清凉油呢?”“山里没电,手电带了?”“雨伞呢?俗话说‘春天上树戴斗笠……’”她都想全了,说“:全准备下了。”要是我们经常在一块玩就好了。”坐了一会,她说。她又想到了调动,声气里满带着伤感唉,该怎样安慰她呢?他们有了单车,有了立式三用电扇,有了立体声收录机,有了一个象样的“家”。还需要什么呢?需要新的精神生活的满足。她深深地厌恶农村那死水般沉寂的夜晚。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迷人的唱片欣赏会、家庭舞会象强磁牢牢地吸住了她这大致是她要进城的主要因素(当然也有生活方面的难处)。然而,这上调的希望是时隐时现、恍恍惚惚。为这,他们甜蜜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涂上了一层阴影。这便是叶光林要横下心来的缘故,也是我们忍痛割爱,为他们奔波的原因。 这回好了!感谢赵耕田举行的“春游”,给韦伟带来了一点欢欣,至少还能冲淡一点她的愁闷。四出发了。清早的车,一个半小时到站。下得车来,正是春阳划破重雾的时分,遍地撒满黄金。“要是人生的运气也象自然界的兆头就好了。”叶光林舒展着全身,感叹地说。“少叹些人生好不?上路吧!”我碰碰光林,用眼角瞟瞟韦伟,小声警告。光林一伸舌头。好险!要是触动了她那根神经便会使我们的旅程失去光彩。“赵‘作家’,请我们去做客,买了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们?”韦伟问。“清茶淡酒,红薯丝饭管饱。至于招待,入乡随俗,人意好水也甜。”“耕田,面条里头莫放猪脑壳肉好不?”叶光林说毕,我们三个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笑什么?”韦伟蒙在鼓里。我们讲给她听。那是前几年的事一天,赵耕田把我们找去,掏出一扎信来, 有十来封是恋爱信。每封不超过两页纸,字迹歪斜、模糊,错别字很多。如:“向老天斧爷)发示(誓)”“、天里(理)良心”“、我切(绝)不扯你的后脚(腿)”“、而(如)果你赚(嫌)我丑……”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耕田失学在家务农时,酷爱写字读书,误了不少工夫。父亲早死,母亲患眼病,家庭生活十分困苦。而在这种时候,住在三里外的一个姑娘竟偷偷地爱上了这个书呆子。她也姓赵,以辈份上排列,喊耕田母亲做“堂婶”。于是,她毛遂自荐,一天几趟跑赵家,帮助洗衣浆被,包下了一揽事务。当初,谁也未曾理解姑娘的心事。后来,耕田因写了一个学大寨、大批促大干题材的剧本寄到县里,竟被采用了。经妙手一改,由剧团排了去地区会演,得了个头奖(地区革委会主任说最好)后又赴省调演,抱回来个大奖状。于是,耕田招了工,他母亲等不及“望子成龙”,便双目失明了。这样一来,来香妹子便住到了赵家,护理堂婶母。一晃几年,火烧一样的爱情再也压抑不住了,来香妹子接二连三地写信给耕田。她心目中已经铁定了耕田的形象,谁的劝说也不顶事。瞎子娘也请人传信说要娶来香做媳妇。乡亲们也劝:“做牛做马似的,天底下少有的姑娘。” 耕田找我们,已是到了压力重重、无可奈何的地步。当时,耕田想不通,他以为有条件在城里找一个。找个有正式工作的且不说,找个吃居民粮的也困难吗?退一万步,民办教师也可娶一个。他羡慕叶光林式的迷人的爱情生活。赵来香固然是好,但那能掩盖他的愚笨无知吗?夫妻几十年,话不投机、志趣不一,能同铺合枕、白头到老吗?且不说漂亮,且不提今后的生活,且不谈子女出路。当时,我们也这样想。但拗不过他娘。他娘说如果耕田好高骛远,她便一头往塘里扎。于是,我们再退一万步想:如果将来讨个城里货,不一定能看得上耕田那家境,不一定不嫌那瞎子娘。叶光林不同,他漂亮有才,那妹子又是主动迷上他的,这是他的“运气”。“运气”不是属于每个人的。于是,我们决定进山看一看,姑娘若是人好、身体好、脾气好,未尝不可考虑。于是,我们搭九毛钱车,走三十几里路。到那姑娘家中堂堂坐下了。那姑娘,说不上值得我们评头评足,我们是去发现长处的。长处么?做事泼辣、利索干净,待人热忱、纯朴,体格健壮,给我们的印象不坏。她家以隆重的仪式欢迎我们,用三只蒸钵下了三钵面条,每钵相当于城里三碗的数量,没酱没醋,面上盖一层白刷刷、 半个巴掌大半寸厚的猪头肉,上面尽是黑毛桩子。城里人讲究“色、香、味”,在这山里还不兴这个。这是山里待人最客气的招待。姑娘那双亲,还有歇晌的山民们,团团围住我们,热情地让我们吃。本来我们肚子早饿了,但怎么吃得下呀?这一回,我宣告我以前对自己肠胃功能所作估计的破产。不吃,是不礼貌的,只得闭着眼睛挟几筷子。……那次回来以后,我们没提出异议。耕田也冲不破这层层包围。不久,便结婚了。新婚愉快么?婚后幸福么?有爱情么?都不清楚,耕田本人嘴巴笨,也不惯于钻入生活圈子,他没有赞赏过妻子,也没有埋怨过他的婚姻。他的家务似乎平凡到了极点,没有一点值得令人叹惜或者是赞扬的地方。来香进城不太多,她仍旧那样朴实、勤俭、粗手大脚。比如:一杯泡茶只舍得放三、四片茶叶,清汤寡水残汤剩菜舍不得倒掉;脸盆里的水习惯从窗户里倒出去,有一回差点倒在一对过路的情侣身上;她壮实的身躯、粗重的步子毫不留情地踩在水泥楼面上,楼下的人暗暗叫当时,我们真耽心这泥土式的婚姻,勉强的撮合将会维持不久。可是不然,他们竟相处得不坏,从来没有红过脸、粗过脖。来香从来不在耕 田面前说个“苦”字、“累”字,也从不埋怨他半句。她仿佛生活在一个没有矛盾、没有困难的真空里。她是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而饮苦吞劳、承受生活重荷,还是惧怕那个比她地位高、本事强的丈夫,怕他不要她做夫人呢?……“耕田,这么辛苦去你家,有话说在先,招待猪头肉我们就不吃饭啦!”光林逗耍道。“放心,屋里或许有样把好东西招待你们。”赵耕田不怕我们揶揄。“好吧,到时候看看。”我们嘴巴里虽然这么说,真正到了他家,是要制止他搞东西吃的。他一家四口,病人不断,靠他三、四十元钱工资,能吃上薯丝饭就不坏啦,还好东西呢!……走上六、七里,转过一只坳,赵耕田家乡那座座高山便展现在眼前。上了山,阵阵山风吹来,里面夹带着扑鼻花香,浸人心扉。满山满岭盛开着各种无名花草,把个韦伟喜得不行。好个作孽的叶光林,时而顺着那白嫩的尖尖手指翻上崖头,时而攀上树杈,采了一束又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塞满韦伟的怀抱,他们的爱女,已在我的后颈窝里堆了一大棒枝杈了。这样,两个钟头,我们才走了十里。坐下来歇脚时,韦伟已是气喘吁吁。幸好,后面来了一部手扶拖拉机,停在赵耕田身边,那司机和耕田熟。我们这才把韦伟母女及一 概包袱装上车走了,叫他们在大队部等五到家了。耕田的家乡是怎样一番景气?他的屋场是何样一种风味?不准备过多地描写了。他那瞎子娘、来香母子以及左邻右舍是以怎样一副姿态迎接我们?自然不言而喻。只是,我们对赵来香却有了个全面了解。我们看了她喂的三只猪,每只百二十来斤。除掺少量谷米外,全部吃野食,来香每天要寻回来百多斤猪草。她的柴楼,除每天烧的外,还剩下一堆枯柴。她说“:落三年雨,也不愁没柴烧的。”一日三餐,一家四口的鞋袜衣衫、浆洗缝补全出于她的一手一脚。今年包产到户,她分了二亩四分责任田。我们去时,她正高挽裤腿,在浸凉的泥水里整田,准备春插。因为这样,就更没有时间进城了。她抱歉地说,一直没有去拜望过韦伟母女。韦伟呢?一进屋门后,精神状态便起了巨大变化,沉默少言,那脸模子通红。是累了?是激动?是新鲜?还是解不开赵来香同样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能焕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来的前两天,耕田托人捎信回来了,一家子 便忙得不亦乐乎。浸好了山里白嫩的上等好笋选出从山里采下的上好的黄花、香菇,那最大的香菇一朵能做一海碗;来香还特地到山涧河塘去捉了鲫鱼、大虾、螃蟹,放在水缸里养着,等着我们去吃新鲜杀了一只七斤五两的大黑鸡婆(这鸡有个由来,以后再表)。韦伟是脱胎以来第一回大开食欲。山里那么多丰富的土特产使她吃得格外香甜。走时,来香送她一大袋香菇、笋干、黄花、干菜。她喜得小孩子似的,差点动了舞步。这回进山,收获是什么?为什么要写成小说?自然不是记载两日来的游玩吃喝,而是有着它值得永远回味的生活中极微小的细节来香的房屋,显眼处挂着两个镜框。镜框内装着两张奖状。一张是七十年代初赵耕田的成名之作戏剧会演剧本奖奖状。尽管作品的价值到现在来说是过时菜、帮风产物,但赵来香以及乡亲们不这样看:“心是操烂了的,那戏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写得出的”。他们视为山里的骄傲。第二张是去年发表的一个剧本,继而又在年底评为该刊一等奖的奖状。她每天看、每天擦、那镜框一尘不染,明光铮亮。她逢人便说,见人就讲,她的丈夫怎样怎样,这已经是远近百十里的山民们家喻户晓的,名气上仅次于县长和法院院长的位置。不是么?县里的人,除在告示上看 到县长某某和院长某某之外,第三者不是赵耕田还是谁?而她赵来香,则是这个赵耕田的爱人啊!她荣耀,她光彩,她受人尊重。她的整个奋斗、整个不倦的精神因素似乎都是由于这两个明镜的照耀和鼓舞。听说,今年九月份要耕田去参加一个省里的青年作家会。于是,来香拿出了平素从牙齿缝里剔出来的积蓄,替他做了一套高级毛料华达呢衣裤,花费九十几元。趁耕田不在,她拿给我们看了。她说:“上省,该象个上省的样子,我家这口子够作孽的了,十几元钱一件的衣衫都没穿过。”“来香,你也是,怎么自己不做一点”韦伟说。我们瞧瞧来香的打扮:青裤蓝褂,布鞋纱袜过度的劳累,烈日山风的长年吹晒,手背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额上已平添了几条皱纹。乍看去,怎么也说不出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我又不出门,未必还要图个好看。做农活也穿不得好衣,扯烂了可惜。他就不同啦,有了出息,要出去学习开会,也要挣个体面”。来香笑盈盈地扯扯衣襟。“来香,你吃的苦太……”。韦伟心碎,竟扭过脸来,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我的喉头,也梗了一块东西。“这怎么算是苦呢?只要听说耕田在外长进 了,我们在家的干什么都不觉得苦,心里有块糖似的。”来香,你太好了。”韦伟哭了。该起程返县了。我开来香的玩笑:“这回来,千桩万桩都好,就是一桩没有吃到。”“还想吃什么?只要我赵来香办得到的。”“你能够办得到的。”“快说嘛。”“猪脑壳肉。”我说“哈哈”大伙都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好一阵,来香才说:“你们待我家这口子如兄似弟,器重他,打他的招呼。这么多年没吃过我这口子一点什么,好不容易来一回,吃猪脑壳肉,不笑话吗?这回来,给你们吃鸡,杀了一只,我还准备杀一只。谁晓得你们胃口这么小,一只鸡都没有吃完。这两只鸡还差点让那冤枉鬼吃了呢“这怎么说?”我们不解了。来香用眼睛瞄了瞄赵耕田,耕田的脸马上红了。来香逼了一句“:我们这口子人好、心好、省俭,一分一厘都舍不得乱用。依我看,就是骨子还不硬。怎么不硬呢?我有后话。“去年好几次回来,他总是唉声叹气:‘唉,这家庭生活如牛负重,何日得了结。’我说‘废话,写书好了,家事你莫管。’有一回,他问:‘你想不 想转国家粮?’我说:‘有福谁不想享?看能傍你的福,吃上国家粮,过几天伸腿日子啵后来,他写信来,要我喂大两只鸡,起码要四斤以上一只。我想,他定是要招待朋友什么的,因此我把这事拴在心上。山里喂鸡好难,山上有野猫,寨里有黄老鼠,天上有老鹰,土里田里都丢了农药。这扁毛畜牲又是能飞能跳的东西,你关久了它不长,放出笼怕丧命。把它喂到四、五斤,真个操烂心。“我按他的吩咐,提着两只鸡,背着宝贝崽,走三十里山路,搭车进城。他说,他找了一个公安局的实权人物,接应去活动活动那国家粮的事,送两只鸡去把他补身子,做个人情,日后好说话。我一听火冒三丈:‘人穷志不短,我赵来香不是手脚不全,何必要去低三下四我二话没说,一气之下,提着鸡,背着伢,又回乡下了。老实说,我这是头一回脸上不好看。乡下的生活么?我觉得这几年好多了。人往高,水往低,好了又想好,挑担只想空手走,空手又想骡马轿……那是个无底洞。我赵来香吃有穿有,不就行了?所以,这鸡如今候了他的知心朋友,我心里格外畅快。人嘛,活得要有骨气。后来,我还说他:‘怕你写书不空,我从不扯你的后腿,衣都不让你洗一块。你总说时间不够用,何必还要去想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呢’”告辞了。赵来香站在崖上目送我们远去。那身影,那最后的故事在我心里形成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冲动。是潮?是波?是浪?回程的三十里路,除赵耕田外,我们几个都陷入了沉思。我想些什么呢?我想:做人真不容易。我设想:我将来去找的对象该是个什么样子?我还想:我们这个庞大的还不富裕的国家,之所以说她大有希望,就是有着象赵来香这样的几亿公民替她分忧、替她减轻负担……尽管赵来香的所作所为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一点。他们夫妻俩想什么呢?不晓得。反正韦伟竟气不喘、脚不歇,奇迹般走完了那弯弯曲曲的三十里山路。唯独这个赵耕田,今日格外活跃,脸上竟堆了以往十年从没有过的这么多的笑,一路上还吹着变调儿的口哨。后不久,赵耕田单独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晓得我为什么要请你们去我家一次吗?”起先我懵了,后稍一思索便猛然省悟。哎呀呀我们不是可以把那不妙的消息明确地告诉叶光林夫妇吗?而且,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小说的结尾不是很妙吗? 空地听说清水镇对河的石料场要停工,团爹在心里暗暗吃惊。财神菩萨接进了门,又拱手送出去,进了口的肥肉子又吐出来,这实在使人难以理解。然而,这近乎愚蠢的做法却真这样传说了。据说大队部做出了正式的决定,停工的日期都出了告示。国营公路傍清水镇对河的几架山经过。这些年,城里大兴土木,修屋砌墈,需要大量的石块,这几架山便碰上了好机缘。在它腰身上凿一只炮眼,填进炸药,一声巨响,崩下半边山来。一车车石块往城里运,有时还排上长龙似个车队哩。大队上组织一个采石的专门班子,死石变成了活钱,只一年,就攒下上万元纯收入。可是,唉唉,票子流水样朝荷包里涌来的时份,大队上却自个 儿卡断了这股财源。说什么要保持生态平衡。如今,这样的新鲜词、怪词真是满天飞啊老实八板的大队长居然也红红火火地起用这些词眼来。唉唉,时世不饶人,此一时彼一时也。人要怎样变化,谁也摸不准。什么生态平衡?说穿点,舍不得山顶那几丛树,怕放势开山取石毁掉林子。这算的什么帐啊,那几根还没成林的树值几个钱,有钱还怕没地方买几根树?事情就这么伴和着一阵与己并无利害冲突的叹惜和唏嘘,说说也就过去了。然而,这样一个并不要紧的消息却引起了团爹高度的重视。继而,又给他带来了持久的振奋和恍惚。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终于放下手中的功夫,草草地换了件衣服,风急火急往清水镇奔去。这不要紧的传闻对于他来说,太要紧了。他要去问问大队长,是不是这么回事。乌鸡冲到清水镇,只三里。一条古老的石子路顺河而弯。河的那边是青山,整个秀丽的山的模样倒映在碧绿的河水里。如果发点风、出点太阳,这弯弯曲曲的明镜便不平静了,闪灼着种种奇异的光点,庞大的山影子扭动着粗壮的身子,在河弯里舞蹈,可笑极了。过去的年月,团爹是不大走这条通往山外去的官道的,光阴要紧,做功夫要紧。但每次走这里经过,心里总有一股说 不出的新鲜、有一丝清甜的韵味、劳累的身子古怪地变得轻松起来,喉咙痒痒的只想唱点什么。于是,真的唱起来了。“…对门岭下一条河哟,水浅滩又多。一网打只金丝鲤呢,硬有个斤多。反手扯只杨柳杈哟,一把子穿着……”这段唱是年轻时节学的。那时能唱很多首,日子一长,记牢了的就只这几句。于是,开口便老是这一段。有时,他往往失神地这样想:要是在这河边的石墈上,拿一只钓杆,钩勾装上饵,抛向河里,钓半天鱼。或者带一条狗,四野里兜一圈,然后倒在这河边柔软厚实的秋草里,用草帽盖着脸躺一个下午,该有多惬意啊。但是,他马上喝住了自己,他没敢多想象什么,就是这一瞬间的走神,他也是不能容允的。乖乖,庄稼人竟想这么些懒散事!他揪痛自己的头发,作为告诫和对邪念的惩罚。这是深秋的天气,夹衣上身了,外面罩着蓝的确良褂子这是出门衣服。他手里照例拿着烟斗。这烟斗传了三代,铜头擦得铮亮,阳光照着它一闪一闪,朝四野里射去无数根耀眼的“金针”。团爹手爱抄着搁在腰后,烟斗上的牛皮烟荷包便一闪一闪地打在屁股上。在清水镇,在乌鸡 冲以及这附近,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好象把手甩起来走路,便显得不庄重,不老成似的。纵使肩膀子不曾负过重荷的享福人也一样,略躬着腰身走路这似乎是一种古老的时髦。“团爹,又去镇上呀?”人们和他打招呼。“是咧。”他答。脸上装着笑,但心里却有些不高兴。他对那个“又”字很反感。我是“又”去吗?我去得这样勤?这样招人现眼吗?他问自己。近来一些日月,他是多去了几趟清水镇。不知是什么东西作怪,清水镇对他开始具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是不是清水镇热闹了?铺面多了?大队礼堂安了座位改成了戏院是不是……真难说。都晓得,团爹是乌鸡冲首户。他的父亲是读书人。当时有点田土、收点租,有能力让他读一点书。可是,他却很使大人们失望。一抱着书本,瞌睡就来了,眼皮就止不住要合拢来。而喊他做点什么体力上的事情,却一蹦老高,利利索索的给办好了。不讲价钱,不怕劳累,不畏麻烦。木匠、篾匠进了屋,站旁边看得半天,腿不酸,眼不花,回去马上就模仿起匠人来。就这样的秉性,就这样的爱好,便长成了后来勤劳而又多才多艺的团爹。农忙时节,耍泥务庄稼他 是只好角。功夫做出来了,人家闲着吃甩手饭,他又同时亮出几种手艺木匠、篾匠、泥瓦匠,还会杀猪阉牛,有一套崭新的行头。桩桩没从过师,行行拿得起放得下,是个蛮师傅。经过一些年月的磨炼蛮人蛮成了“精”。一些匠人还真不敢上乌鸡冲一带来呢。说不定稍一不留神,做出了差错,被乌鸡冲的人们传扬出去,敲坏了招牌、毁坏了名誉也说不定。在乌鸡冲这过于偏僻、过于闭塞的山冲子里,没养育出一个很出色的人物来。中状元上大学,这过于渺茫、过于遥远、也过于艰难。于是,“大能人”团爹便成为了人们的楷模。那一身养家的本事很使人钦慕。团爹自然更是珍重自己的,容不得自己懒惰,容不得对生活、对劳动、对手艺产生半点厌倦。可是,居然,在到了老年的时候,在精神和体力并不枯竭的时候,想不到,在变样。现在,人们说了一个团爹不喜欢的“又”字,是客观的。有事无事往镇上去,蹲在热闹的地方和玩乐的场所,已形成嗜好。而对于自家的庄稼、田园、树木,感情有些疏远起来。在他眼里,它们的色泽远不如以前艳丽,它们的气息远不如过去那样清鲜、甜润。唉唉,怎么说呢?三里路,只几袋烟功夫就走出来了。他很快 就在地里找到了大队长。大队长小的时候跟他学过用牛,他与他有着另一层关系,他可以放肆提出心中的疑问。什么叫生态平衡,什么叫水土流失,什么叫长远利益?大队长都作了详尽的讲解。团爹虽说没听得十分懂,但心里却清朗了许多。大队长批评有些人:鼠目寸光。他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这么说,石料场是要停开了啰?”他把话转入了他关心的课题。“是的,完成最后一个合同,就停。”“那么,那乱石坪不就空下来了?”“暂时可能是空下了。”“那地的产权属谁?”“无所谓产权不产权。公路边上的一只乱石坪,国家的、大队上的都可以说。”“呵呵,清楚了。好好!”团爹喜孜孜地拿起烟斗,入迷地踱着方步,忘记了辞行,竟不由自主地踱到了石料场。他在这里蹲了一天,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辆运石的车子走了,装车的人也都跟着走了,他才猛然记起:该回家了。乌鸡冲左山口上那栋显眼的屋,就是团爹的家。院子前面有一条小溪流过,屋后是青翠的山 峦这是农村中最理想的屋基了。五十年代起的这一溜五间房子,没半点破败,粉过的墙未曾脱落一块,住三、五十年不成问题。可现在,这一家子都嫌它。嫌它窗户小了,门框矮了,光线暗了,楼安低了。一切,都似乎不满意。于是,准备重新起一栋新屋。新屋的地基整平了,猪喂肥了,粮食足了,门框窗户都出自团爹的手,万事俱备。很多乡邻好友都来说过,动手就来助工。眼下秋高气爽,正是起屋天。只等择个黄道吉日,届时动工。可这些天,团爹全然不把起手做屋的事搁在心上。每天吃过早饭就往镇上赶,有时断黑才回家来。“鬼迷住了你不是?哪个野老婆缠住了你?你说。”老婆这样咒他。他的威望原本是绝对的,老婆从不敢怎么说他。许是太让人看了过不去,一辈子舍不得歇息,没想到到了晚年会这样游手好闲。“这老头,又有什么鬼主意吧?”人们猜测。他全然不顾,他继续着他的行为。他对石料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蹲在那里不急不缓地“巴嗒”着旱烟,看着城里来的车子把石块搬走,看着由崩垮的石块所形成的斜面日渐拉平。在石料场,他碰见了兰佬桂。 “走铺吗?兰佬桂。他问。“是哩,买点货。”兰佬桂挨着他坐下。他俩在一个山冲里长大,小时候同放牛,同做阳春。说没“八字”没命也不全对,兰佬桂这一辈子就比团爹做得苦,身子都佝偻成个什么样子了。精瘦的脸上被密密的皱纹锁满了。生了一大窝崽,到如今这样的年纪还有一个女没嫁,一个崽没结婚,还得为他们出牛马力,流倒孝汗。说转来,兰佬桂也苦出了头,也要起屋。这不?大晴天也穿起鞋袜子逛清水镇来了。这说明日子宽松了许多,那种紧张而沉闷的节奏似乎已成为历史。“买什么货,看那模样,一双空手,还不是到热闹地方走走。”团爹在心里想。兰佬桂是个老实人,在地方上虽然挂着一个穷招牌,但没有人小看他。团爹喜欢这样笃厚的老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一种安全感,不要疑虑对方会可能怎样。“听说,石料场要停工。听说了?”他对兰佬桂说。“听说了。”“唉,现在票子多了咬人。你说是不是?”“唔。”“你说,这只乱石坪将来好做什么用途?”“好做……你说呢?”兰佬桂不善言辞,对别 人说的总是点头。对也好,错也好,从不表态显得特别没有想象力和主见。“我看,什么用途也没有。可是,有人说这乱石坪好起屋。你说好不好?”“你说呢?”又是反问句。“我看,真要这样,一桩好处也图不到。坐东朝西,当太阳晒,三伏天没好日子过。后面是石壁,前面是汽车路,前无发展,后无退路,四周的树木也无法蓄起。天光到断黑,汽车是这样跑来跑去,说句话都听不清。再说汽车一过,满天灰尘,久而久之,这都是害处。”这些当然,”兰佬倌接着说,“汽车路边上,最担心的是小孩子,硬要成天派人看守。”他破天荒地这样附和。“是呵,是呵,苦得有人想。当然,只听到有人讲起。真正铁定主张,我看没有。”呵呵。”兰佬桂点点头。汽车司机扔下来一只汽水瓶,还好,没摔破,他忙把它捡起来……第二天,团爹清早起来,从箱底里点出了几张钞票,从梁上叉下一把烤烟叶,出发往镇上去。“你去干什么?”老婆问。“你别管。”老汉说。掖好钱,提着烟叶,他径直走到清水镇大队 长屋里,对大队长说:“听说,有人想在乱石坪里起屋。”是吗?“当然。任谁都可以起吗?”“地界是我们大队的,当然只限于本大队社员嘛。”“不分生产队?”“这个……没必要分吧。”大队长突然察觉到老头专程拜访的目的,“你是不是想那块地基?”老汉庄重地点头。“你舍得你的祖屋?再说,你的田都在那里呀。大队长不胜惊讶:这个泥巴疙瘩想要把屋做到镇上来,这是怎么了?“这个嘛,各有各的想法。这地基,有人跟你申请过没有?”“没有。”“也没有人打听过吗?”“打听,打听什么。”“就是说,问没问过这地的产权。”“这就恐怕有人问过,具体也记不清了。反正你要起屋,你就起便是。”团爹长长的嘘了一口气:“我是怕有人打主意哩,现在的事千变万化。这是公地,任谁都可以占山为王。现在好了喏,这把烟,送你尝尝味 道。”老汉拿出他那黄灿灿的好烟叶。“怎么,无功受禄?”“尝尝我的产品。这不是巴结。”“好吧,烟酒不分家。我敬你一杯药酒,人参酒哩,祝你新屋……。”老汉喝了大队长一盅浓酒,兴冲冲的到镇上屠店砍了几十斤猪肉,又邀了镇上一些打过招呼,说起屋要来助工的朋友。说:明天,新屋开工,请他们去家里用早饭。地基,就在对河,石料场废墟。他现在正式公开了他的打算。这个打算,他一直深深埋在心底,谁也没告诉。他生怕泄露出去,现在想发财,想过好日子的人钻破脑壳。任何一个强者看上了那块地基,他团爹就没份了。他本来是要和大队长订好契约,取得这个资格的,但一直没说。他能答应谁呢,公地嘛,谁到可以起屋,倘若大队长把这个想法公开出去,一经触动人家的神经,这就坏事了。所以,他不明说,瞒着众人好。让它埋在心里,等待石料场一停工,他的人马就上工地,他再公开秘密。他可以告诉人们:他之所以花大力气、舍近求远起这栋屋的目的、利益、前景,让来不及想到这一层的人们傻眼去吧!他曾经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佯装和兰佬桂 闲谈起这件事。兰佬桂是老实人,他想从老实人口中探探民意。老实人是无论如何捉摸不到这层用意的。提着肉,他是沿河跑回家来的。他的神态不亚于一个大战来临而又稳操胜券的将军。乌鸡冲啊,别了。老汉深情地望着从眼前掠过的熟悉的河沿、土坎、山塘、机房,屋宇,心里骤然涌过一阵酸楚。是啊,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现在,要离开这里了。那块屋基,是祖宗留下来的,是一块繁养了几代人的“祖业。”现在,要抛弃它了。这是不是忘本呢?对不起您啊,祖宗那块前抵公路后抵石坎的乱石坪,怎么对这个世故的泥巴疙瘩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呢?他也解释不清。骤看来,哪儿也比不过乌鸡冲的祖居。但他确实被清水镇吸引住了,以致无法摆脱这种吸引力的羁绊。好些天,他如醉如痴地设想:他要在他的新屋里开一只小店,让儿媳妇去经营;买一架补胶鞋皮鞋的机子,方便进山出山的人们,现在政府允许半农半商哩!清水镇地方到底大些啊,养育出来的孩子硬精灵些。他要给孙儿以及再下的几代创造机会。清水镇的戏院、茶楼、棋室、热闹、更是缠绵的引诱。老人在泥里水里爬了一辈子,看了几 十年牛屁股,现在,有了温饱,他也有了新的奢望于是,他决定了。他要走一条新鲜的路,他相信自己的远见。乱石坪因此在他眼里遍地是宝。……左山口上那旧居,显出可怜巴巴的留恋故地的样子,真有些不忍心看。那屋里的人呢?温顺的老婆、老实巴脚的儿子,在听到一个突然的消息时,将会一反常态,投以无情的反对票,会怀疑老头老糊涂了,不中用了。会提出最根本的问题相隔几里、田土怎么办?自留地怎么办……管他团爹早想好了百十条道理。“大能人”团爹早有安排:将来买一架手扶拖拉机拖粪拖谷子,买两张单车供儿子上地。嘿,到处都在现代化…一切都如意,一切都就绪。夜深了,团爹躺在床上,反复数着“洋码子”数字,睡意仍不爬上眼皮。他索性爬下床。爬起来干什么呢?明天开早席的诸事已备,桌凳碗筷,荤腥素菜都已经妥贴,没什么要操心了。于是,便在黑地里吸烟,过了很久,动手烧火煮起饭来,几十个助工的来吃早饭,要用特大的饭,这要好一阵火力。 饭熟了,天还没亮。团爹喊醒了儿子,说他先去石料场,要他带着助工的乡邻吃过早饭以后再来。老伴要他扒口饭再去,他不,肚子里饱饱的。越接近天亮一步,心情就越发激动。这是他准备实行宏伟计划的第一步呢。他打起手电,扛把锄头匆匆上路了。到了那里才踏实哩。他又想到,该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吧?拐过清水镇商店这栋大楼,突然看见石料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糟糟糟!这不是梦吧?团爹赶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不是梦幻,真真切切,有劳动的人,挥舞着锄。扁担挑起担子“吱呀吱呀”的响声和碎石倒在河滩上的“喳喳”声交织着。从镇上扯过河一根电线,把工地照得如同白昼。是怎样的跑完这段路、跨过这架桥的呢?不知道。团爹一到石料场,马上就瘫软在马路上。他看见兰佬桂在分锡皮纸烟。有人喊这边倒了人,都蜂拥般跑来。“是你呀,团老兄。你这么把年纪,也来助工,怎么担当得起……”兰佬桂感激地扶起团爹。这时团爹猛地坐起来,满腔火性直冲顶门,牙齿咬得“咕咕”作响:“我说,兰佬桂,你,你怎么占我这地?” “这话从哪里说起。”兰佬桂懵了,这地怎么是他的?我问过了大队长,他说是公地,我才作打算呀。“我早就打上主意了,我天天朝这里跑,操烂了心,谁知你……”团爹委屈得心里绞痛。“可是,你那天还说这不宜做屋。”“你也说了。”“我那是实话,但没说不做呀。”“可你为什么通晚担地基,你是拆我的台。“我是怕夜长梦多,所以,看见石料场停了,天黑我就上了工地……这不是冲你呀。”“你呀,莫装糊涂了。算我看穿了你。‘老实人鼻子空,肚里打雷公。’你这样做背后手脚,讨不得……”“这样吧,团哥,你说你先打主意,苍天在上。你硬要,我兰佬桂让就是,乡里乡亲。那时节你关照我,我也不是不记得。七六年借了你一石谷,你后来横竖不要我还。还帮我儿子做了一张大柜,可怜我,没算我的工钱,这些,我都记得。这屋基,我让。”兰佬桂说要让地,团爹反而没有话说了。一阵冲动之后,冷静地想想,自己也从没有向谁明确地说明要这地起屋哩。难怪人家哩。天亮以后,大队长从中调停。当召集双方当 家人洽谈时,反而都表示让出地盘。大队长最后提议:看两家合做一栋两层楼房是否可以。团爹是个宽厚人,兰佬桂一辈子老实本份,不致于会合不来的……只是,令人不可思议的、实实想不到的是:团爹和兰佬桂这样勤耕细作、除开做以外没有半点额外奢求的人居然老来风流,喜欢上了镇上这份热闹。特别是兰佬桂,一生来电影怕也只看过一两回呢 春饭我们连云山区,团年饭并不显得很丰盛,倒是讲究年后的春饭。团年饭是本家团聚,炖锅猪肉,杀只鸡,炒碗笋,热热闹闹咽酒,也就行了。春饭邀的是亲戚、朋友、乡邻,可就马虎不得。八个一桌,吃十碗菜。菜是一道道的上,每碗菜的间隙筛一轮酒,酒要瓶装的,菜要讲究口味。“勒紧裤带省自己,打肿脸皮充胖子”,都这样。檐下吊着的大块腊肉、埘里喂得浑圆的鸡婆、坛里腌下的阔背草鱼,都是等着在正月里的春饭席上开销的。这风俗代代相传,至今如此。不过以前没有瓶装酒,菜也只是八碗。石鼓寨的余福厚家,很多年没邀过春饭,这是很不光彩的。无奈脸上没有肉,死打也不肿。三个人过生活,三个身子骨都单薄,做人家不过, 药铺却没有比人家少进。福厚是过继来的,他继母没生育过,自卑感笼罩了几十年,晚年就越显得痴痴呆呆。农家没有个得力女人撑持,家道很难振兴起来。平淡的日子都难打发,何谈邀春饭哩!今年,余福厚却要邀春饭了。但只邀一桌。他对大部分所邀对象说是邀春饭,可请公社史镜文书记时,说的是“吃奖金”。他在公社文化站当辅导员,因为做出了成绩,出席了省的群众文化工作先代会,县里奖了他三十元钱。他找了这样的理由对书记说:“这钱,不奖呢,也过生活,上面也给了工资。奖了呢,便是飞来横财。这不是白吃劳动果实。”书记这才同意来。这位书记一生谨慎,怕人家扣自己一顶到群众屋里大吃大喝的帽子。这天,兆头很好。久雨初晴,大地铺金,春风暖暖地吹拂,迎面扑来一阵阵山里醉人的清香福厚非常高兴,厨师昨夜就请进了屋,万事俱备。太阳才出山一竿,他就开始期待客人们出现。第一位客人上屋的旦爹,才吃过早饭就下来了他算是第一个客人。他六十多岁,曾是上屋的老队长。与福厚的一家算不得什么深交,也无亲无缘,但 福厚相邀了他。福厚刚调到公社文化站当辅导员时,什么文化设施都没有;更没有开展文娱活动的场所余福厚向公社作请示,公社说了三个原则:“自力更生、因陋就简、想方设法。”他便从家里弄了一点木头什么的,在公社墙壁上办了几个显目的墙报。有文化、艺术、科技、卫生等一些内容。它立刻吸引了许多山民。到供销社扯布的,送猪的,卖柴的,办完了自己的事,都要到这里看一阵。但他们不满足,提意见说:有个借书的地方才好,最好还有个地方下下棋、唱唱歌。余福厚又向公社反映了,要求解决场所。公社说暂时还不行,还是要按上面说的三个原则办文化事业。怎么办?工作还是要干,不能被条件限死。福厚便打上了旦爹的主意。他在公社隔壁刚砌了九间新屋,粉刷了,又安了玻璃,宽敞明亮。他的小儿子当兵去了,空着两间房等他回来。据说这老头子手头有蛮紧,但福厚还是去找了他,向他细细地说了。这倔老头竟欣然同意了。他老了,儿子媳妇们不让他下田上山了,他巴不得有这么个消遣的机会。他便帮着开展了工作,在新屋里摆了一些桌子,凳子,一间做图书阅览室,一间做游艺室。开设了象棋、军棋、跳棋等项目。这一下吸引了不少农民。冬闲的日子,旦爹手里提只烘笼子,早 早地把门开开,坐到这里来了,看连环图,看人家下棋。他喜欢象棋,也会走子,但从不与人对局,自觉没有驾驭那些兵将的能力。但喜欢看,喜欢敲敲边鼓,喜欢为激战的双方着急、忧虑、开心,为绝着欢呼。他迷上了,几乎每天要家里人来催他吃饭。在石鼓寨这平静、沉闷、缓缓流动的生活河流里,他感到了欢跳的浪花。他充当了余福厚的义务宣传员、管理员。每天自觉地打扫整理这两间房,管理图书,收拾棋子。在家里看来,他成了一个有点份量的人物,他戴着老花镜,把在一些科技杂志上读到的农家生活小常识,国内外小动态带回去讲给老婆儿孙听:大蒜子的作用啦,怎样腌鱼保鲜啦,长寿的秘诀啦,世界上哪个国家最小啦,某国的国王被刺啦等等。他这一发动,家里人都成了文娱活跃分子,生活的空气完全改变了。听余福厚说,公社那个礼堂再争取一下,可能会改做影剧院,这样,寒冬里就不要站在敞坪里看电影了。坐在公社那油漆靠背椅上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看上一场电影,该多惬意哟。人到了老年,往往很容易象小孩子一样的激动、兴奋。他止不住常去催一催福厚,看什么时候实现他的夙愿。福厚告诉他,据那个热心文化事业的公社秘书祝海说:阻力来自书记。书记以前干脆不同意。 现在又咬着点理由,说是不放心玻璃窗和那油漆凳。放电影、演节目,几天就毁了。我看有办法,”旦爹说“:油漆凳嘛,规定一条,谁站凳上就罚谁的款。”“玻璃窗呢?封了,开会时又不透气;不封,玻璃会打烂,白天场也不好放。”福厚说。“怎么没办法,后山不是有竹?”“竹怎么样?”福厚不解。“看你看你。咳,不可以把篾编成窗户样大的帘子?白天放电影拉拢来,保玻璃又挡光。不好?”“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福厚一拍大腿。“说你是‘孺夫子’,不假。”“可是,请篾匠要钱,买竹也要钱,钱,钱,,公社哪来的钱?”福厚又犯难了。“好福厚,有老旦爹在嘛!你忘了我的本事啦?现在,老了,家里不让我做生意了,闲着。你去搞竹来,我死之前还做最后一注生意。不要钱,算义务。“这不行,这是剥削行为。”“怎么不行?我要看戏,老婆要看戏,儿子孙子,孙子的孙子都要看戏,还不是为了自己。我们解决了公社的难题,看他书记又说什么。福厚很受感动:“对对对,再没借口了。旦爹, 您对文化站支持太大了。竹么?有!队上分给了我一块竹园,有几十根竹,用光了再设法。”这以后,他俩默默地配合起来了,默默地干了很长时间。篾帘子快编好了,可是礼堂还没有争到手。今天的春饭,福厚要邀他,因为他是文化站的得力助手。“旦爹,您老早!听说您儿子就要复员了,他一到,就腾房。借了这么久,租钱都不要一分,真对您不住。”“这有什么,还不是为大家。公社有房子吗?”“我想会解决的。”“解决就好。有什么事做吗?我还是去帮厨吧,你娘手脚慢了。”“不用不用,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那你去找个围腰来吧,去吧旦爹爽快地说第二位客人“余福厚,客人来了。”随着一声高喊,只见堂屋里立着一尊大汉。福厚赶忙出来接客:“哟,黄牯。早早,请坐请坐,吃抽烟。怎么?就只你一个人?”“一个不是客?”是客是客,是贵客。”福厚连忙说。来人其实 还只二十二、三岁年纪,比福厚小四、五岁。可在余福厚心目中很少有年龄大小之分。他对什么人都挺客气,对谁都尊重,哪怕是毛头小孩,他一样有礼有节。一天去他家十次,他一样的倒茶张烟、迎进送出十次。人们喊他“孺夫子”,这是形容他过于谦卑的性格,过于“迂”的行动,而绝对没有看他不起的意思。他写得一手象他性格一样稳、作古正经的正楷毛笔字,在石鼓公社以及更远的一带,是独一无二的。他热心,不厌其烦,有求必应,所以许多乡下人家都有他写的诗词和对联,石鼓寨一带也很少有人不认识他。他说话不大干脆,办事不大利落,但记忆力却惊人的好。某朝某代出了个什么名人水浒传某段某节是回什么事;红楼梦里某章某回某地某人吟的一首什么诗;某年某月某日某国总统因某事被刺杀等等。只要他看过一、二次的,他都记得。人们说他是一本“活字典”,一点不错。他还会拉拉胡琴。常不紧不慢地拉着弓,那曲调的节奏也多半是不紧不慢的这又与他的性格有关。有人要问,他有这样一些先天条件,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呢?这很难解释。他继父兄弟俩就只他这一根独苗,不敢想象他去远走高飞。再说他初中毕业以后,升高中要走二十多里山路。或许这就是失去深造机会的原因。他家隔公社近,失学后,常到 公社去看看报纸,帮着刻刻钢板、写写标语、放放广播,人缘熟了,县里要这个公社建文化站,他自然成了理想的对象。就凭这些,他被一些年轻人所崇拜。黄牯就是这中间的一个。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黄牯是地方上的一大厌物,偷鸡摸狗、打架闹事、喝酒抽烟,因赌钱还被公社抓过一回。他的父母曾把他绑在梯子上放塘里浸过,也曾打得他遍体鳞伤,竟没有拗过他来。他们找着余福厚“:只你,在他口中还算得一个人物。今后,要请你多邀他去文化站玩玩,只要他不乱,家里的事不要他做,养起来也罢。就是养,总也要养个好崽啊。”余福厚是个软心肠人,他同情人家的苦衷,答应了。这以后,他便经常去邀黄牯来文化站玩玩。喝醉了,就扶他到自己床上睡。俗话说:硬服软,锅粑服米汤。余福厚经常找些动情的书给他看,他常被书中的情节感动得流泪这样去“软化”他那冷漠而顽硬的心。他使黄牯迷上了棋,并鼓励黄牯去夺取全社象棋冠军这样去磨钝他那暴躁的性格。当这颗麻木的脑壳开始懂得思索人生的时候,石鼓寨便出现了一个新的生命。他的一些转变轶闻曾感动了县里的一个人物,觉得文化站真也是一个重要的阵地。余福厚便也很 “显赫”起来。不但出席了一个十分光彩的会议,受到了很好的招待,看了辉煌的世界。而且对子女无可奈何的父母,纷纷上门求教余福厚。以为这个“孺夫子”有一种神奇的“法水”。当然,余福厚要邀请黄牯吃春饭,绝不是因为他的转变促成自己上省城开了会,而是他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朋友一个性格相反而心心相印的朋友。早稻开镰的时分,余福厚正参加文化站辅导员业务集训,不能回来双抢。黄牯便邀了一伙文艺爱好者,将他的三亩稻谷收割进屋了。等他匆忙赶回家时,已是场干地净了。平时福厚忙于文化站工作,常常是黄牯他们把田土工夫做完的。这使福厚很受感动,越发觉得自己为大家贡献得太少了。他真想办十桌八桌春饭,把大家都邀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邀了黄牯,请他代表代表。黄牯从厨房里的案板上抓了一大块油炸面、一块腊猪肉,边嚼边往外走,看到福厚在慢腾腾地打扫地坪子,双眉一皱,很不耐烦,他一并把食物塞在口里,抢过扫把,甩开膀子大干起来。第三位客人当石鼓寨上空密密集集的烟囱里升起缕缕青烟的时候,对面中学敲钟下课了。不一阵,第三 位客人来了。她叫磊洁,教音乐课的年轻女教师。她娇俏的模样、轻盈的步伐、墨绿色上衣配着银灰色的裤子,给这古老的石鼓寨增添了不少光泽。她刚到这山寨时,人们并不欢迎她。在不少山民的眼里,她俨如一只狐狸精,会给山民带来灾难。可是她纯洁的心灵、赤诚的态度、优美的歌喉,似乎化成了一股神奇的力,把山民们对她的偏见一扫而光。慢慢,她成了全体女孩子的楷模。她笑的分寸、动的姿态、发式的考究、衣服的式样,无一可以挑剔,她好象就是美的化身。她到文化站教歌不几天,学唱歌的越来越多,男的渐渐超过女的。好久好久舍不得离去,一种从未有过的火一样的感觉烧着山民们的心灵。旦爹的两间房显得很窄了,热心的人们只好拥挤在窗外。磊洁不是来这里出风头,她在她的诗里写有这样的句子:“……让我青春火样的赤诚化成炽热的岩浆,去冲垮千年百载形成的愚昧的城墙……”“你能抛弃自己的一切吗?如果是需要,如果是为了山川注满欢乐的歌,如果是为了大地四季如春……”她的诗歌欧化了些,也许文理不太通。但她的感情是真挚的,她的热忱是持久的,她给了文化站很大的支持。她是余福厚一定要请到的客人。“磊洁老师,要让您屈尊了。”福厚到地坪坎边 来迎接她。“什么屈尊,你那‘孺夫子’性格要改啊。都是青年人嘛。”她说。“对对,请进请进。”“公社同意解决房子了吗?”她边走边问,她知道旦爹儿子要复员的事。“史书记还没点头。”“好的,今天我来放一炮,这个花岗岩脑壳。”“不过,还是别恼了他,弄僵了不好。”福厚慎重而又有点担忧地说。第四位客人公社就在福厚家的坎上。下坎拐过一丘田就到了余家。不宽的田埂上走来两个人。前面是公社史镜文书记。他四十来岁,高高大大,不胖不瘦,脸上常挂着一丝笑意,使人乍看去,觉得是一个温和的、容易打交道的人。他不喜欢哈哈大笑,也绝不沉默寡言。文化不算高,但说话喜欢带点幽默色彩。他从不直接表露内心活动,喜欢用一种特有的暗示来说明问题。所以,给他起草报告很难。只有一个人适应,那就是他从另外一个公社带到这里来的秘书。公社成立了文化站,辅导员工资由县文化馆开支,粮食自带,他乐得公社平添了一个帮手, 帮公社财粮委员搞决算啦,帮办公室抄报表啦,帮总机代班啦处处可以派上用场。他对余福厚印象不错,很欣赏他那一手好字。所以经常要他写个什么的。还常常在人前吹嘘石鼓寨有个“书法家”。似乎是他发现培养出来的。遇上人家热情款待了他,或送了礼,不还个礼吧,对人家不住还礼吧,掏腰包,这既落俗套又有点心痛。他便生出妙法,请“书法家”写几幅诗词还送,这样不花分文,又不落俗套。这回,余福厚请他吃饭,态度这么真挚,又是带有某种祝贺的性质,所以,他还是乐意来了。他径直走进堂屋,福厚才慌忙从内房迎出来。“余福厚,今天被你破了一戒,我可是不去人家屋里吃饭的啊史书记说。“书记,我说了,这是便饭,是吃我的奖金。来,抽烟。“奖金倒是吃得。怎么?买这么好的香烟?”“也是奖金买的。”“哟,那就抽一支。告诉你,今天的饭,头一件不能用酒,菜也不能上十碗。要不然,菜上了桌,我也是要走的。”“书记,放心好了。菜只有两碗一碗又一碗。酒呢?里面掺了水,不叫酒,叫水酒。保险别人不会说你大吃大喝。干干净净,脱得身的。”黄牯 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哟,是黄牯。黄牯,现在不赌钱了吧?我看了材料,说文化站转化了你,不简单哪。”“可是你不大支持文化站的工作。”“不支持?不支持今天还来吃饭?当然,大吃大喝还是不行。”史书记说。“书记,莫搞得那样吓死人,你七十多元钱的工资,去年评级时,你为何不让?”磊洁从不显眼的地方站起来。她直爽,不喜欢包边折角,也不怕刺痛人家。书记松宽地笑了,他的心胸象他身坯一样,有着很大的容量。他眼珠儿转了一转,马上笑眯眯地回驳道:“哟,原来是磊洁老师,你也来了?怎么?这样与家爷老子说话?”“谁喊过你家爷老子来着?”磊洁脸红了,因为她曾跟他的儿子谈过恋爱。“还不是,差一点点就做了我的媳妇。”史书记进一步逗她,但说这话时心里漂过一阵不快。“差半点也不是媳妇呀。”磊洁反驳。“你别嘴硬,要是当年,咳。”他没说完,不易察觉地了一下眉头。当年,怎么说呢?十八岁那年,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后生,工作肯干,入了党,担任了县城中心小学的校长。一年后又担任了城关学区的支 部书记。那时的他,也象现在一样显得很有涵养,不骄不傲,稳重老成。这时,他向磊洁的母亲程玉老师求爱了,而且相爱了几年。程玉老师的性格、模样以及爱好与女儿没多大差异,只是没有磊洁这样火辣辣的味道。她喜欢唱歌、跳舞、朗诵、写字、画画。史镜文却不同,满脑壳政治、工作、“出成效”、争取提拔。所以,很多场合回避程玉老师的邀请。即使去了,他象木偶一样呆在那里,失去了在千人大会上做报告的风度。他把钱看得很重,在一些年青人摆阔的场面显得非常吝啬,有几次使程玉十分尴尬。在爱情问题上,他很简单,只要求早早结婚,渴望把那块美丽的瑰宝锁在房中,搂在怀里。然而,当他把未来设想得非常美好,做好了结婚准备的时候,那块瑰宝已不翼而飞了,程玉已痛苦地作出了另外的选择和一个豪放的音乐教师结了婚。当然,婚后走了一段艰苦的路程。豪放和偏激被时世鞭挞着……几十年来,史镜文一直为自己失去的第一次爱情感到后悔。“要是当初,我要是活泼一点,就能得到她。”他常常这样自言自语。“说实在的,”他回到现实中来了,对磊洁说:“磊洁,只要当时明智一点,你现在就是我的女儿了,性格也会象我的。” “史书记,你胡说些什么。”磊洁恼怒地说。她低下了头。她不怨恨他。在她一家遭难的时候,稳坐钓鱼台的史镜文为她家打了不少招呼。爱情断了,单相思没断。为了这个缘故,真还影响了史镜文的提拔。史书记在自己的爱情史上写下了失败的一页,很不甘休。当他儿子长大成人,而且很快在部队里提升了连长转业回来以后,便托人又去跟磊洁作介绍。象当年一样,磊洁被这个象他父亲一样魁伟、英俊的后生所迷惑。但很快,又摆脱了这种痴迷。她认为这个青年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古板的人物,不懂生活,不爱艺术。这就使史镜文大为不解了,天下竟有这么偶然的巧合,一代完不成的艳举,两代人都无法完成。“史书记,我们谈些别的吧。”磊洁说。她的嗓子和她母亲的一样的好听。“谈什么呢?”他儿子和她没好,他不怨磊洁,象他不怨程玉一样。“史书记,你对文化站不重视,两年以来,文化站一直借老百姓的住房开展活动。你来看过教歌没有?“这个,一直想来学习学习,但总是没有空闲。”“不是要你来学,要你看看那个场面。屋里挤 不下,下雨天,人家打着伞在屋外站着。”“这倒是辛苦呀,可是,公社房子也有困难。”“困难当然有。可是,你们的单身汉都住两间。再说,那会议室可以腾呀!开会有礼堂呀。你不知道,群众是多么渴望业余文化生活。告诉你,旦爹的儿子就要复员,那唯一的活动场所也靠不住了。”“这个问题嘛……“书记,你们干部为改变人们的物质生活做了工作,也要想想改善精神生活的大事”磊洁诚恳地说。望着她那善良而动人的眼睛,史书记心里浮过一丝怜悯:“这倒是实际情况,可以……考虑解决。不过……”“余福厚,听见没有,书记同意把会议室给文化站了。钥匙在我身上,下午你来收拾吧。”史镜文和众人都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说话的是第五位客人和史书记一起进来的是公社年轻秘书祝海。他是史书记的得力助手。他和史书记出色地配合了好几年。使史书记不可理解的是:这个年轻人到这里不久,便起了“质”的变化。买了一把小提琴,对着镜子拉呀拉;用喉咙底下的声音去做作地唱歌,夜里去文化站跟磊洁学乐理。而且, 身上的装束也开始变化,还弄点香水什么的往身上洒洒。出门时,忘不了对着镜子拢拢头发。史书记暗暗地警告了他几次,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他不听,变本加厉。史镜文也没过多地去说他,因为这小子到这个公社以后,一年在报上登了几篇文章,还给他的公社总结了一个很出色的典型材料,使他在地区一个会议上大出了风头。说不定,这小子会飞黄腾达哩有一次,公社妇女主任告诉他:小秘书在暗暗地追求磊洁。书记“噗哧”一声笑了。笑话他儿子无论哪方面都比这小子强,都没把磊洁捞到手,他没去过问。年轻人有些事是不好管的,他不愿当个“婆婆官”。但使他恼火的是:祝海往往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例如眼下这着棋,你就该这样“将军”?你就不晓得我的性格?会议室搞游艺活动,公社还办不办公?男男女女堆一块,会不会出问题?“请入席!”余福厚满脸笑容,略略躬着背腰,恭敬地伸出右手:“请,书记、祝秘书、磊洁老师请上座。”他兴奋得声音有些发颤,真想不到,这餐春饭还没吃就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些人呀,都是天字第一号的能人,头脑反映这么快,又这么会说话。堂屋里已经摆好了红漆圆桌、红漆高凳,黄牯把它们擦得锃亮。桌上已经上了一碗热腾腾的 菜,美名曰:十锦海参。农村才兴不久的“显影杯”里已斟好了酒。福厚又到厨房里把帮厨的黄牯和旦爹一并请了出来。按乡俗,推让了一阵座次,他自己在下首坐下。“你爹娘呢?”史书记问。“他们不出来相陪了。大家请,请。”福厚举起酒杯。“就我们六个?没人来了?”“还有,他对象。说十二点没到就不要等。现在,十二点过了,也许不来了。”黄牯说。“恭喜你呀福厚,谈对象了?不知是哪一位呀?”史书记饶有兴趣地问。“请酒请酒。”福厚脸有些发红。“你认得的,石狮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黄牯快口介绍。他从中牵过线。“莉荣。我认得,好姑娘呀!”书记说。“史书记,是余福厚文化工作做出成绩,参加省里的大会回来以后,她才爱上他的。”祝海意味深长地说。他说话也往往不直接说出话的原意。是受了史书记的影响?这个小秘书,是不是与磊洁相爱呢?史书记今天特地注意观察:进门以后,小秘书选了一张和磊洁挨得最近的椅子坐下。开席时,他们又坐在一起,而且,祝海把自己一只干净一些的调羹 换给了她。好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们还偷偷地小声说了些什么。“什么意思呢?”小秘书的一句话引起了史书记的沉思。莉荣这么一个漂亮聪颖,各方面很不错的人会爱上这个“孺夫子”吗?实在说,他真担心福厚找不到对象哩。她爱他什么?爱他的家境、人品、财产、相貌?不是的名声、才气、本事?怕是。唉,世界变了。人们是不会停滞于一般的物质满足的。他们有着另外一种向往精神生活的追求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可当年自己为什么失去了美好的爱情?酒,一杯又一杯在倒;菜,一碗又一碗地在上。是不是酒里面加了水?菜超过十碗没有?史镜文失去了素有的冷静,陷入了沉思。第六个客人“呼。”关上的大门捅开了。大家迅速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门口。第六个客人漂亮俊秀、稳重朴实的莉荣。她急急地赶路,发鬓流着汗水,脸上红朴朴的。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对不起,迟到了。”“你做媳妇的,不来帮忙,还赶饭不到,该罚你的酒。”黄牯站了起来,要灌她一杯。“是呀是呀,要新媳妇赔个礼。“”你说,你这 个媳妇……。”媳妇媳妇,老是媳妇,莉荣羞得无地自容。她用拳头捶着黄牯厚厚的肩膀。都放下了筷子。福厚打来了洗脸水。莉荣到内面拜见过了怕见面的未来的公婆。客气了一阵,又开始吃菜敬酒。“史书记,听说公社礼堂要改影剧院了?”莉荣了眼睛诡秘地说。福厚事先告诉了她今天春饭的主要意图。她怕福厚脸皮薄,说不出口。所以刚吃完哥哥的结婚酒,就朝这边赶。“是吗?”史镜文一惊。果然,这个问题被提出来了。他害怕这种无可逃避、无可推托、孤立无援的场面,他犯悔不该来吃这餐春饭。以前,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党委研究时,几乎只他一个人板着不同意。农民的纪律这样差,那两百条凳子一夜之间便会糟蹋得不成样子。那窗上的玻璃,雪白的粉墙,会是个什么结局?这么说,今后可以在那舞台上跳舞了?那么,公社要不要打电话了?会不会客了?晚上电影放到一、二点,还睡不睡觉?平时人们找他磨嘴皮、说道理提要求,他耐烦地听着“。是吗?“”要研究研究。”“我一个人不能表态。“”不要操之过急嘛。”他总是用这样一些话搪塞,以柔克刚。结果呢?石沉海底。可这回当面鼓,对面锣。藤缠树,脱不得身。 “史书记,群众早就提过意见,你们公社也作过研究,你就不晓得此事?还问别人。”磊洁说。“书记,我说两句。解放几十年了,大家还站在露天坪里看戏。冬天北风吹,热天蚊虫咬,公社礼堂却空着。怕损坏玻璃,福厚舍了一园竹,我老汉贡献了几十个篾匠工,编了十多个篾折子,报酬么?我分文不讲,只要能坐着看看电影,值得。”旦爹喝了几盅,进发了非常大的能量,说了这么多的话。“可贵可贵,精神可嘉。”史书记说“:旦爹,我敬你一杯。”但他心里在骂:一定是这小秘书透露的。找玻璃和凳子为理由,是他抵抗的最后一道防线。“书记,你又把话扯散了。“”你看看,农民是怎么样在行动的“你,表个态嘛。”“只要一句话,一个字,一字定生死。”都说。“你说呢?祝海。”史书记终于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我看,上面有号召,群众也有迫切愿望,是可以考虑的。”祝海郑重其事地说。“莉荣,你说呢?你是基层干部,党员。”他把“党”字说得很重。好象是提醒莉荣想想党性,也好象是发泄对祝海的不满。 谁知莉荣却说:“史书记,我们大队支部曾扯过这个事,说如果公社不改影剧院,就让公社拿出我们大队的那份投资,我们自己建一个。”“书记,场子,我们会保护好的。”福厚红着脸,说话失去了连贯。“不会糟蹋的,书记。“”不会。”史书记沉默了。他看见十几只期待的恳求的眼睛。哦,这中间似乎有两只是他曾追求和迄今怀念的。他猛地呷了一口酒,“咕咚”一声吞下肚,他冲动了一下说“:可以考虑。”这话坚定、不含糊。祝海秘书掂得出份量,他朝磊洁了快活的眼睛。“书记,我敬你一块腊肉。”黄牯兴奋地喊“。我敬你一盅酒。“”我敬你……。”刹时间,书记的碗堆满了。也许是酒的原因,他流出了一滴眼泪。这顿春饭办得非常丰盛,吃得非常愉快。一直吃了半个钟头,酒醉饭饱,大家一路送书记和秘书回公社办事。祝海秘书走的时候,在福厚耳朵边悄悄说“:你应该逼他写个条子。”“对对,福厚,忘记了要他写个条子。”磊洁着急地说。都知道,史镜文往往口里说了还不顶用,要有文字依据才作算。再说,酒前与酒后的人往往是大不相同的啊。“唉唉,福厚呀福厚,”莉荣跺着脚“:你,就 这名字取得太‘孺’了,福太厚了,人太老实了。”她盲目地发泄着。“不会吧?不会的。今天书记不同,不同余福厚喃喃地说。黄牯在默默地收拾碗筷。旦爹长长地吸了一口旱烟。外面,阳光很好,春风很暖。 从浊浪里过来大水把孩子阻在江的这边。孩子和汽车、和司机、和大人、和急需要去江那边的一切,在江岸上焦急地等待着。有着雕花栏杆的大桥早已被从远山奔来的洪水吞没了。而且,洪水还在猛涨。老天爷是彻底地撕破了脸皮,将爆豆似的雨点一个劲地无情地砸向大地、砸向江面,雨点擂在人们身上、雨伞上,发出“噼啪啪”的响声,一次又一次把守在江岸观望的人们逼进屋子。孩子没有雨伞,任雨淋着。头发紧紧贴着脑壳,水珠儿象小河似的顺着脸颊朝下淌着。他只穿一条裤衩,衣服不知是什么时候丢的。鞭子一般的急雨抽打着他那黝黑的光脊梁,他不感觉到痛。他没有进屋,他一动也不动,眼睛紧紧盯着 对河的城市。“码头淹没了。”他默默地说。他把目光捉住那一栋紧靠着码头的房子,那房子他熟悉。“水漫过窗台了。”只隔不大一会,他又说。“大概,淹到了……第三块玻璃。”他擦干眼睫毛上的水珠,数着。水还在上涨。不很久,孩子惊呼:“水上了二楼鬼,水到哪啦?”在屋内避雨的人们听到孩子的喊声,问。“二楼,二楼。码头上那房子的二楼过水啦。”他透过雨幕,用更大的声音喊。人们相继奔了出来:“天哪,河街快完了。“还在涨,这该死的水。“”真凶啊…骇人的洪水,孩子第一回见识。翻滚着的白沫、沉渣和横七竖八冲下来的屋架子、大柜、箱笼、箩筐、树木互相碰撞着,不时发出撕裂人心的碎裂声。孩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不是冷的,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大水啊,你不要再涨了。就是再要涨,你也不要超过那房子的屋脊。”他在心里暗暗祈求着。“如果会超过屋脊呢?”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 孩子颤抖了。他想着一个人,一间屋。如果大水超过码头上那房子的屋顶,那个人,那间屋便会被大水冲走。那间可爱的屋就在河街,就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现在,水淹到了哪里呢?进了房吧?也许平了窗台而他,却被大水阻在江这边,对于那个人,那间屋,他无能为力。这该死的雨帘和挡住视线的建筑物啊,使孩子没法看清河街的情况。困在那屋里的是一个老人,一个孤独的老人酒鬼、好汉、驼背、哮喘病人。当这个从山里流浪来的被人遗弃的孩子在街上乱来的时候,老汉把他逮到自己屋子里来。老汉给孩子吃了饱饭,还给弄了件衣服穿,他让孩子和他睡在一张铺上。老汉就这一间屋。那屋里大概只有一担箩筐的家当。但老汉有一条很不错的船。老汉很有本事。人家拚死拚活去河里打鱼,往往在夕阳的伴陪下,带回来的只是一声叹息。老汉整天躺在船上睡觉、喝酒,却能从几根银丝上十拿九稳地扯上来一天生活的开支。他也不多钓。足够买上米和柴、付房租水电费、打上老汉每天必需的酒就行了。这孩子流惯了,太懒了。头发蓬衣衫褴褛,手脚结满垢污怕晒太阳,不用劲走路,总是 软沓沓的,能被一只猫撞倒眼皮耷拉着,街上的猴把戏也未能挑得开他那沉重的眼皮…老汉养下他,这下好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孩子乐得有个安乐窝。但老汉不愿白养他。有一天,老汉带他去江上,他迷迷糊糊半躺在船头眼皮也懒得张。当船驶到江心,老汉一把将他推入水中。奔流的江水无情地玩弄着他,把他推到漆黑的接近死亡的地狱。他突然清醒了,他想活。想睁开眼睛看看以前并不感到美好的蓝天。他竭尽全力挣扎,接连灌了几口又苦又涩的江水。他的眼球受不了啦,快要爆出来似的。他的胃在翻,在作呕,比挨饿难受十分。他在迅速的下沉。他已经听到阎王殿的丧钟……他没死。他在老汉床上躺了两天。灌进肚子里的水带着血从口里挤出来。眼睛肿得象桃子似的,十天半月还针刺般难受。他恨死了这糟老头子。可老人却把他救了起来,而且,精心护理他,给他弄好吃的。老汉的船泊在蓝色的水上,拴在江边柳荫下。多美的乘凉睡觉的地方啊。但老汉却领着他,叫他学自己的样,脱去衣裳,躺在被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晒得烫人的沙滩上。天哪!烫死啦。第一天 就脱了一层皮。身上皮肉别说碰撞,风略一吹,就象刀子在割一般难受。他坐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他仍旧没逃脱这种折磨。老汉枯槁了的、但很有力气的大手卡得他透不过气来。“你,你要晒死我?”“我说,你要跟着我过日子,你就要象个男子汉。男、子、汉不是你这模样,懂吗?”…”孩子拗不过那倔老头,象一块铁样冷酷的老头。说不通,还躲不开吗?在老汉开始打鼾的时候,他准备跑。但刚一立起身子,双脚便狠狠地挨了一个“扫堂腿”,打得他趴在烫人的沙地上爬不起来。但他终于还是跑了。他在荫凉的饭店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伙伴。自由啦!他们吃得很饱,睡得很香。好心的顾客还给钱。他们便买冰棒、进电影院。可是,谁叫他身体这样孱弱呢?谁叫他跑不快呢?他并没有扒过人家的东西,但做了别人的替罪羊。被人家打了之后,拎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住在老汉隔壁的那个高大的民警。他又给了他一顿好看。他的一只脚跛了,一边脸肿得发绿。老汉把他接了回去。 老汉在他那一边尚好的脸上又给了一巴掌。孩子第一次流泪了。他挨过不少打,但从没有流过眼泪。老汉领他回来的手和那一巴掌,却是滚热的,让他感到一种温暖。这以后,老汉下河,他便跟着船游水,一直能游半天。鱼网被乱石或柴刺卡住,可以不要老汉下水了,他能把网好好的从水底解脱开来。打渔人所具有的肤色开始在他身上显现。腰和腿、胸和肩也永远不是过去那个难看的样子。老汉每天要喝酒。但老汉自己不再从腰包里掏钱。他仍给孩子一只空酒瓶。孩子不是去偷,而是跟着别人去担河沙,把用气力赚来的钱替老汉换酒。他爱上了老汉,爱上了这间破屋。他在破旧的窗台上栽了一盆兰草。邻居家的兰草老不开花,他的兰草花居然吸引着过往行人。当然,他俩是很少有人理睬的,他们不受人器重。老汉是个糟老头子,躬着背、眼睛浮肿、浑身散发着鱼腥气和酒味。孩子是一个小“无赖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草包。但孩子并不自卑。他觉得全河街只数老汉最行,谁都没有老汉弄鱼的本事大。他觉得自己也不错,他在水里能泡一整天,冰天雪地也能下水解网。 “快看谁惊恐地喊。人们又一齐奔出屋子。这时,雨已经快停住了。陷入沉思的孩子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河的上游象卷席子似地又滚下来一层波涛。“又是一次洪峰。”“说不准,哪里决了水库。”“呜呜,家里不知怎么样了?有老的,还有小的。呜呜哇。”女人的哭声。孩子迅速地盯着他的目标对岸码头上的房子那是他判断水位的标尺。“水快漫上了二楼的窗台。”他在心里说。“大概只差五尺,水就上了屋檐。”他估计着。这时,夜色已经降临,一块沉重而发黑的天幕已经拉开。他透过夜幕,死死地盯住对岸的目标。……因为添了他,老汉置了一张床,一只柜,还有椅子。添了一副鱼网、鱼具,做了一只新煤灶,还有住家的正规的用物。这些东西,你都搬出来了没有呢?孩子出来办事的时候,老汉在床上躺了三天。倔老头不肯吃药,只喝酒,他说酒能治百病。现在,你怎么样了呢?大水直接威胁着整条河街,威胁着整条街的房子和财产,谁也分不出心来照管你的,你爬出来了没有?你的耳朵 不中用,你又爱关紧门睡觉,你知不知道外面落大雨。涨大水?你听得见外面街上搬家的声音吗?孩子焦躁地想着。你真想跳进激流,游过去,游到老人身边。但是,那洪水连屋都冲得走,何况人?“水不会再涨了吧?”“不会的。雨不是已经停了?”“老天爷,莫涨了呵。”他在心里喊道。但他还是拿眼睛看定他的目标。可是,水仍在涨。“水快平屋檐了,红砖看不见了。”他灰心地说。“哗啦啦。”他听见微弱的一声响。那房子被冲倒了,他的心被撕裂了。“爷爷!”他喊着,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倒在地上。他仿佛看见大水同时冲倒了老汉的屋子。他家的屋子比码头上的洋房高不出多少。而这时,老汉却还躺在床上……“嗨唷,嗨唷,嗨唷”从上面冲下来条新船,船很大。七、八个男子汉喊着号子摇着桨,把船靠在孩子眼前的岸边。另外一些人在一个干部的指挥下,往上面搬门板以及用竹木临时扎成的木排这是供江边城里受灾的人们搬运东西用的。 装好了船,船准备启动过江。被阻在江这边的男女蜂拥而上。“都不准上。不行那边的人都要往高地转移,你们还过去干什么?”满面泥水的干部站在船头吼道。“让我上吧。我家里有孩子。“”我家里没有劳力。“”让我上吧,我是出差回的。“”我要去……呜哇……”哀求的声音、发怒的吼喊、可怜的哭泣搅成一团。孩子的童音也夹在其中:“我要去救我爷爷,我爷爷还关在屋里床上。”他放大喉咙喊,竭尽全力喊。可是,这声音太微小了,谁也不曾注意。“住嘴,都住嘴我是副县长。你们谁敢上,我,我处分谁”那沙哑的声音威严地喊。吵声平静了。开船了。船上仅有那些拿桨的赤膊壮和一个长着大胡子的舵手。副县长立在船头指挥。嗨唷。”异常沉闷的号子声把船慢慢朝急流推去。孩子急了,飞身跃进江中,水流一下把他推到船边。他双手撑住溜滑的船身。他不敢朝船上爬。倾斜的船身没有抓手的地方,而水却象一双有力的巨手,把他的身子朝船底拖去、拖去。他快受不了啦,他快要被拉到船底去了。他死死地 用手指头抠住船板相连处的一条才一厘米深的缝隙。手麻木了,手指头大概出血了。他使劲蹬着脚,用以减轻手的压力。水越来越急,船快到江心了。他更受不住了。嗨唷嗨唷嗨唷……”号子声更密,更沉重、更吃力了。那个权威的声音沉着地指挥着:“下水边用劲!”“快推开前边的木头,快,别让它撞着船。”“一”一、一,“加油!”“一”“加油嗨唷,唷。一、二,嗨唷。”“舵,转舵。”唷……”孩子听到了说“舵。”嗨    多蠢。他骂自己怎么没想到“舵”?他一侧身,摸到船尾,顺手就抓住了舵板。他的手可以弯曲着抓着东西了。有了一点依托,他的身子顿时象燕子般轻松。他用另外一只手划着水,轻轻地随船游着。船上的号子声稀了一些。船闯过了急流,大概快到岸了。“爷爷,我来啦!”他欣喜地喊。“爷爷”的字眼对于孩子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呢?孩子没有领略过。他没见过自己的亲爷爷。他的记忆里没有亲人的爱抚。心目中只有自己自已的天地、自己的闯荡、自己的挣扎。但在那一个晚上,他第一次喊了老汉一声“爷爷。他深切地感受到“爷爷”二字是世界上最亲爱的称呼。那天晚上,孩子出去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奇特的场面很少有人光临的屋子里来了两位稀客。孩子好奇,但他没有马上推门进去。他绕到后窗,捅破一点窗纸。客人是隔壁的大个子民警和河街的女主任。好象是说了很久的话,大个子民警戴上大盖帽准备走。但老汉挡住了他。“就那句话,老人家,你得动员他走。我们已经和他家乡挂好了钩,这孩子得回去。”民警说。“不要这样做,同志。即便把他遣送回去了,他仍旧会跑出来的。他在家乡生活不下去的,他爹娘不在人世,又没有什么亲人。看看这样大的孩子‘流,了,可惜呢。”老汉说。“他多大了?”女主任问。“十四。”“那更应该让他回去。他可以靠劳动养活自己嘛。” “地方政府其实已经妥善安排过他。我了解过,生产队分给了他一份田土。”民警说。“才十四岁,哪会料理田土哟。他需要有一个人管教。在这里,我也让他劳动,”老汉顿了一下,“我让他下河、担沙。我让他学好,变勤快。我还想送他上学,还……”“别说了,”民警生气了,“告诉你多少遍了,这是城市。长期住在这里要上户口。你能保证他不出事?将来不能就业,怎么办?我们要从治安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要是我保他再不出事呢?”老汉倔强地说。“唉,你保,你拿什么保哟?老人家,别糊涂了,跟你说了半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唉,真是!”女主任说。“我再告诉你一遍:不行高个子民警很不耐烦了。潦倒而寒碜、被人瞧不起的糟老头子突然直起腰杆,睁开永远浮肿着的眼皮,一字一顿地、很有力量地说:“要是我一定让他住下呢?”“那……那我们会采取措施的。”“到时候再说吧!”老汉冷冰冰地答道。“乓。”破门在客人身后关上了。孩子奔进屋去,跪在老汉面前,泪痕满面地 喊了一声“:爷爷。”老汉哭了。滚热的泪水淌在孩子的颈窝里。“爷爷,就看在你面上,我也会……变好的。”“我想会。”孩子从此便喊他爷爷。“你想读书吗?”爷爷问。“想。”“爷爷会让你读上书的。”老汉坚定地说。也许,孩子会很快就读上书的。可是,这一带又接连丢了几次东西。连大个子民警结婚用的尼龙蚊帐晒在外面稍慢些收拾,也不翼而发了。孩子觉得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他也不打算洗清。只得硬着头皮在睽睽众目中艰难地行走。幸好,爷爷没有抛弃他,爷爷相信他。爷爷甚至给他买了一支笛子,让他学着吹。还让他买了一只漂亮的花盆,在窗户上栽了一盆带刺的仙人掌……船到岸了。码头淹没了,船靠在另外一个回水湾。孩子箭一般奔上岸,朝淹没了的河街冲去。河街口子上淌着齐胸的水,再前进两步,便没顶了。可这里隔爷爷的屋还有半里远哩。狭窄的街道塞满了船和木排。受灾户把大柜、家什、絮被全堆在排上。派一个人守着排,其余 的人则转移到高地。河街地势低洼,已经有了丰富的应付涨水的经验(当然,从来没碰到过这么突然而凶猛的洪水)。屋是青砖结构,敞开门窗让水对流,屋不会冲倒。东西全搬到船中或排上。水涨船高,把载着东西的船和排撑到水浅的地方退水时,随着水流将排撑到家门,以便搬卸。街尾靠河,水深流急。所以船、排都挤到了街口。孩子紧盯着每一只船,但没有他熟悉的那只。他插着空子,使劲地朝街尾游去,寻找爷爷和船。“看见我爷爷了吗?”他问每一个河街上的人。有的人自己都顾不过来,他们没有注意孩子说什么;有的则摇摇头。几个钟头内水就淹了街,谁也来不及去注意谁。“爷爷!”孩子失望地喊着。沙哑而凄凉的喊声在混浊的空气里颤抖。“难道说爷爷没有出得来?或是喝醉了酒?或是……”他这样设想。这恐怖笼罩着他。他于是不再盲目的喊,使劲朝街尾游去。然而,黑暗和混乱严重阻挡着他的前进。孩子被激怒了,他不顾别人的痛骂,突然翻上别人的木排,蹦跳着朝街尾奔去。排很窄,又堆积着很多东西,维持它的平衡都很困难。经孩子一阵践踏,整个街口造成一片骚乱。他的背上和腿上不知挨了多少船篙 子的抽打。他终于冲出了这百多米长的障碍“。噗”地一声跳进水中,朝爷爷的屋子游去。老汉的屋子夹在两栋红砖瓦屋的中间。此刻,老汉的屋子淹得只剩下一个屋顶。孩子赶忙扒开一溜瓦,骑到房梁上,对着屋子里“咕隆咕隆”作响的浑黑的水,痛苦地喊“:爷爷,爷爷”那怎么会有应声呢?不会有的。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见水“哗哗”地从窗外淌进来,屋里的家具都浮了起来,互相碰撞着。果然,爷爷的东西都没有运走。床也浮起来了,可是,爷爷呢?他不顾一切跳入屋里漆黑的水中,潜入水底,在不大的房子里摸索着。摸遍了,但只摸着了一些不中用的坛坛罐罐。他浮了上来,身子和头被什么东西撞得生痛。“也许,爷爷逃出来了。”他爬上屋顶,透一口气,说。乓,啪,咣啷咣啷。水冲着家具,发出有节奏的碰撞声。“不好,”孩子说“,这样由柜子乱撞,会把屋碰倒的。房子倒了,什么都会被冲走。”他连忙用手扭断屋檐下的广播线,跳进屋里的水中,把几件浮起来的家具缠起来,把铁丝的另一头穿过屋顶,系在屋后一根大树杈上。 孩子筋疲力尽了。发臭的大水在半夜里变得冰凉。孩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得赶快离开,这样会冻坏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水还要上涨,屋子说不准……会倒。他想。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又一头扎进水中,奋力朝街口游去。“可是,爷爷你……”他凄楚地想。“也许,爷爷会逃出去的。”他安慰自己。爷爷在河里生活了五十年、他在水里象鱼一样的灵便,大水是淹不死他的。可是爷爷,你病了三天,你还会象鱼儿一样的灵便吗?孩子在高地上公家的赈灾处喝了一碗稀饭,在野外的灶前火边暖了一阵身子,又开始到处寻找爷爷。城市现在成了一个孤岛,四条街都不同程度地进了水。到处是混乱的人声、脚步声、船和排的碰撞声。孩子找了一个通晚,看遍了每一条船,还是没找着爷爷。他仍在找。他不相信爷爷会死去。天亮的时候,孩子在下游离城三里的一个回水湾里找着了老人。 老人仰面朝天躺在一个土坡上,双脚和双手死死地蹬着、抓着被雨水浸泡的泥土。那条船靠在土坡边,船被水推搡着,抬起又放下。拖住船身的绳子,不是捆在树上,石头上,也不是缚在老人的脚手上而是紧紧地咬在老汉的口中。不知什么时候,老汉和船被大水冲到了离城几里远的坡边不知老汉使的什么法,居然把船从激流中拢到了岸旁老汉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这步田地,船离一棵长在坡边的松树其实不到五尺,然而,老汉却再没有了力气把绳子再挪一点,系到树上,而只能在他倒下的地方,用牙齿死死地咬着绳子,不让船冲去,他的手脚大概是冻僵了。孩子喊着“:爷爷”飞奔过去。孩子从爷爷的口里拔出了绳子,稍一带,船就动了。他很轻易地就把绳子系牢在树身上“爷爷,爷爷。”孩子喊着、推着老人。许久,爷爷的眼睛慢慢睁开了,老汉活着。但老汉冻僵了。动弹不得,手和脚俨然就象是树根盘在泥地里,被石子刺出的血变成了紫黑色,象蚂蟥一样凝盘在那枯树根样曲蜷着的脚手上。“爷爷。”孩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俯下身子,把年轻的滚烫的胸脯去贴着老人的身 体。“不。”老人微弱地说。他吃力地伸出一个指头指指船,含糊不清地说着:“酒,酒……”孩子听懂了。他跳上船,从油布底下的纸盒子里掏出一瓶酒。“咯”一口咬下盖子,跳上岸,跪下身子把瓶口对准老人的嘴巴。“咕咚咕咚。”老汉喝下了半瓶酒。不一阵,失血的脸在慢慢地变色。“唉”老汉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你也喝一口。”老汉说。孩子皱着眉头咽下一口。我真不该出去办事,丢下你。”孩子说。那谁知道要涨水呢。”“爷爷,我以为你……”“死不了。老水鬼是……淹不死的。说来,也真险,差点找不了岸。唉,老喽,不中用了……”“想不到,你有病,还救了一些东西。”孩子赞赏地说。“没有。自家的一点都没救下。”啊”孩子跳下船舵,揭开捆扎得很熨贴的油布,孩子惊呆了啊哟,电视机、录音机、人造革皮箱、落地风扇、缝纫机、崭新的被帐、 炊具……整整一舱。“这是谁的?爷爷。“隔壁邻居的。人家出公差去了,没人管,门又锁着,我撬开门进去搬的。孩子清楚了,这是大个子民警的全部家当。孩子嘟哝着不满地说:“爷爷,你自己的东西一点都没救下。”“我耳朵不好使,动手太迟了。”可是,他的却都救下了。为了他,你差点把命都……为什么要帮他?他对你,对我,哪点好?我想不通。”“你那是什么话?人家是公事公办,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哩。不要因为别人没帮我们的忙,就记恨人家你看,人家刚结婚,一房的好东西,淹了不可惜?能见着不救?”“可是爷爷,我们今晚就没有被子盖,没有衣服换…”“别说了,”老汉一挥大手“:我们去弄点吃的吧。来……你扶我起来。你是怎么过河的?”“搭船。”比起老汉,孩子觉得自己的经历简直不算一回事。孩子把老汉搀了起来,帮着他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了下来。“呼啪啪啪。”刮起了一阵风。风使混浊 的江面顿时垒起一层波浪,浪冲击着小船,小船象醉汉似地摇摆起来,风把船上的油布一角揭了起来,“噗噗”地拍打着船板。“你去把那油布绑好,说不准还有雨。咳。咳……”老汉交待。带着水珠儿的冰冷的腥风使哮喘病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使老汉赤膊着的皮肤堆起一层鸡皮疙瘩。老汉吃力地咳着。孩子急忙下船弄好油布,跑过来替老汉捶着背腰。老汉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船。突然,他的眼睛一亮,象不认识似的紧紧盯着孩子,压抑不住兴奋地对孩子说:“等水退了以后,你把这船上的东西给邻居送去。就说……就说是你替他救下来的。再请他点点数目,看有不有丢失。”“我不!这是你救下的嘛。”“我要你这样说,就照这样说,听到吗?这是为你好,为你好,知道吗?”老汉威严地训斥道。孩子当然理解这是为什么。可是,这又能怎样?孩子鼻子一酸,背着老人掉下一串泪来。……两双脚、两双沾满泥污、被柴刺和石头划烂了的、非常疲倦的脚相跟着朝小土岗子迈去。他们翻上了岗子。在泥泞里站住,举眼向四 野里望去。远处的青山是安详的、姣好的,没有一丝儿损坏、幽幽的蓝色耀人眼目,有一片白云开始在山间盘旋。 默默的歌吕注生的本家在安徽,七岁上他娘带他逃水荒上了连云山。不久,娘就撇下他走了。连云山大队收留了他,好心的五保户月婆婆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十七岁这年,他被验上了兵。月婆婆含泪送他十里,翻来覆去只说了一句话:“别惦记我。到部队上要听话,要本分。”吕注生不停地点头,老说“:我回来以后,还来服侍您。”宽皮带束在军装上,比在家虎势几倍,可比人家又差多了。三年小学,嘴钝眼拙,不会唱不会蹦。炊事员一当五年,没评模范没当先进,活泛一些的事人家做了,他只做了他的本分。五年后复员回家,心急火燎地赶路。只看到月婆婆的一座新坟,他呆呆站着,背腰上冷冰冰 的难受。“除了煮饭,你还会干什么?”“煮饭。”他答“安排你在粮食局机关煮饭,你有意见不他摇摇头。“那你就到食堂煮饭吧。”他点点头。放下背包进厨房,他把里里外外擦个干净。到了晚上,走进宿舍,倒头便睡。眨眼间,炊事员又干了五年。五年中,局长换了三个,炒菜师傅换了两个,打字员升了股长,办公楼也高了两层。他除了去李股长那儿的次数增加了外,连窝都没挪一下。他喜欢看股长笑的样子,让他想起月婆婆。股长办公室窗下有一眼井,洗衣洗菜挑水的居民你来我往,总有点热火劲儿。他常把脑门贴在玻璃窗上看热闹。“那婆婆。”他对股长指指窗外“,就是那个白头发的,总一个人挑水,从背后看,走路和身子都象月婆婆。“是吗。”股长和他搭话。“那婆婆老了,走路不稳当。”过了很久,他又讲给股长听。“我真呆。”他拍了下大腿,声音很响。 李股长扭过头瞅他时,他已急火火地跑了出去。“你给老婆婆担水了?”李股长事后问他。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句话没说,觉得背腰上冷冰冰的难受,老婆婆孤零零的,病在床上,哼哼着,缸底朝天。月婆婆当初,唉又一个春节到了,他正在厨房里忙活,股长带着老婆婆走到他跟前。“注生,老婆婆请你到他家吃团年饭。”“你非去不行。”老婆婆拽住他的衣袖“,亏得你每天挑水,煮药,还买米,洗被帐,水都不喝一口,今天大节下,你非去不行。”“不……不行。”注生脸红到颈根,一个劲往后缩。“股长给说说,菜都准备好了。”“不。”他更紧张了,眼睛一个劲瞅股长。好吧,你老人家先回去,我负责把人送来“用什么提呢?没个象样的袋子。他把刚从商店买来的罐头掂来掂去。“用手拿也可以嘛。”股长说。吕注生用肥皂洗了手脸,换上一直舍不得穿的军装,还借了个镜子照了照。股长送他到街拐弯。没两分钟,他又跑回来了。脸上淌着汗:“股长,别让我去了 “咋啦,有老虎吃人?”“不……里面有……女人。”“女人怕什么,那婆婆不也是女人?”“不是女人是年轻妹子。”“是老婆婆的女儿吧,她念叨多少回了下乡回不来。准是回家过节,有什么怕的。”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敢去领那份情。有一天,他正帮老婆婆扫地,一侧脸,看见沾着泥巴的偏带鞋,苗条的身架,亮亮的眼睛,短辫子,尖下巴,头发上有几根草叶。“毛妹,这个就是吕同志,多亏了他,快谢谢。”老婆婆在床上说。“谢谢你,吕同志。”她有一副委婉的嗓子。“没,没事。”他从姑娘挪开身的地方走了出去。傍晚时分,李股长和一堆人坐在院里乘凉,那姑娘端着一茶缸东西朝吕注生的房子走来。看样子,她刚洗过澡,蓬松的头发用一条素色手绢扎在脑后,换了一件很好看的半旧裤子“。吕同志,我娘让我送点东西给你。”夕阳的余辉斜照过来,她嘴唇好红润。注生不知如何是好,忘记了打招呼请客人坐。他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说话的勇气。眼看着她把茶缸放在桌上,走了。过了一会儿,股长摇着蒲 扇,趿拉着拖鞋,走进屋里,他揭开茶缸盖,一股热气直往上冒,透过白雾,看见里面浮着红枣和猪肚片。“哟,好东西。那个妹子是哪儿的?“那婆婆的女。”“嗬哟,不错不错。又漂亮又善良,城里还真…”少见。吕注生,还真看不出你“是吗?”注生茫然答道。他端起茶缸要出门。“哪儿去?”“送打转。吃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蠢宝,世界上就你蠢。”“什么?”你吃了它。”“要吃你吃。”“好,我就吃。”股长拽来两只碗,一分为二,递给注生一半。他夹起一个又大又红的枣:“注生,你看这枣红不?”红。”“红就好,红就好。”股长吃得有滋有味。碗是股长送去的。不知从哪天开始,老婆婆不喊他“吕同志了,“注生注生”叫得好亲。“吕注生,”李股长一脸严肃地说“,你对老婆婆得象亲儿子一样。那姑娘下乡七年了,招工又 招不上来,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母亲,一个姑娘家,不容易啦,你该帮助帮助她。”“要怎样帮助呢?”“去看看她呗。”“不,不,股长你别出这号主意。“怎么啦?”“那怎么好意思。她又不是挑不起水来。“她想学缝纫,你援助援助她嘛。”“怎么援助?”“喏,股长开了一个单子,要注生去书店买一套缝纫裁剪方面的书寄到乡下。这以后,股长经常说那姑娘在研究什么缺少什么,注生就按股长说的支援点什么。帮助别人,对吕注生来说是一种安慰,花点钱是值得的。一天,股长高兴地告诉注生,经过种种努力,得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作为对吕注生“家属”的照顾,把那姑娘招工上来了。她不愿搞部门工作,要去做缝纫,股长又和缝纫厂联系,兑换了一个名额。注生笑了。只是有一点不理解;为什么要说是他的家属才能办理。股长说,不这样就一定办不成。注生没有盘根究底,心想,这是他们做政治工作的奥妙。这以后注生不大去她们家了。婆婆身边有了人,不需要他的帮助了。再说,屋里有个年轻姑 娘,很不方便。他偶尔在街上、在井边看到那姑娘,觉得她变化非常快,不长时间短辫变成了蓬蓬头;走路的样子也大不一样;特别是那胸脯挺得真不好意思看。注生还是惯例,有空就去股长办公室玩,去看井台边的热闹。一天,他突然发现:那婆婆撑着拐棍,一手提着水桶,一步一换朝井边走来。这是怎么了?注生三五步奔了出去。那婆婆告诉他:女儿近来整天不归屋,缸底朝天也不管。从此,吕注生便又象原来一样,一天几次跑那婆婆家,仍旧象原来一样去帮她料理家务。至于她女儿为什么这样他不去打听。也许是忙吧?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天气,他还背着那婆婆到郊外散心。使注生诧异的是,那姑娘怕看见他,见到他就脸红。她好晚好晚才回家,有时还喝酒。有一回,她挽着一个后生的手在郊外柳林里,偎得很拢。注生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背着她娘的注生。这天晚上,那姑娘来到吕注生的房里。说了许多许多话,其中大多是感谢的话。注生也批评了她,说工作忙,事务多,娘还是要好好的照护。姑娘最后说,要和注生结拜为干兄妹。这何必呢?别,别,我不配。”你不要这样,这样我心里会更难过的。再说, 我不知道怎样来感谢你。”为老人家做点体力上的事,有什么好谢的。说这话的时候,时世发生了重大变化。粮食局前面的市场空前热闹起来,井台上被薯藤、谷糠、蔬菜、劈柴摆满了。吊水的居民与农民们天天发生磨擦。股长呢升了局长。不久,局长让办公室总结了吕注生八年炊事工作出满勤的材料,还照了相片,相片还被县里放大摆到文化宫那显眼的橱窗里。真不好意思哩!照相时,内面是白涤纶衬衣,外面罩了件青色呢子衣这都是局长夫人扣下吕注生的工资去操办的。“其实,何必呢?军装就不好看啦?难道照像就一定得穿这么好注生在心里说。要去省里开一个会了,是一个表彰的会,有十来天时间。吕注生收拾好一切,便去向那婆婆告别,还到商店里买了一对枕套,听马路消息说那姑娘快要结婚了,得祝贺祝贺。现在年轻人喊结婚就结婚,听西街有一对恋人只谈了两天爱,就办了喜事。等他开会回来,说不定那姑娘便结了婚。据说送礼要抢先,补礼是不好的这样欠吉利,人家会不喜欢。注生很高兴,当年他资助她的书籍、资料、费用,使她成功了,姑娘现在是城里很红的缝纫师傅。那婆婆家的房门关着。内面传来隐隐的哭泣 声。吵闹声。吕注生赶紧跑上前去,他没有去敲门,而是站在不高的窗户下,透过玻璃朝内看:发现局长、缝纫厂的女厂长把那姑娘围在中间。那姑娘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那婆婆躺在床上,捶着胸膛。局长的脸色从来没有这样难看,声音也从来没有这样严厉,他死死盯着姑娘,在说:“……算过良心帐没有?他服侍了你娘几年?吊过多少水?熬过多少药,为你的进步助了多少力呵?你的工作问题是谁为你搞好的?你忘了扶持你的人。我招你上来的时候,我说过一个条件要你和他好。这也是当时局党委的意见他孤孤单单,需要温暖,他品德好,工作认真,又长得威高武大…你点过头没有?点过吧……那个声音响亮的女厂长又在说了:“做人要讲究良心、道德,不能过河拆桥。”突然那婆婆顺手抓起床边的药瓶、口杯一个劲地朝那姑娘打去吕注生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急忙推门进去,用厚实的身子挡住了那姑娘。忙扶着那婆婆躺下。“这就是吕注生同志吧?很好嘛。今天你非得当面表个态,你究竟怎么办。”女厂长使劲拉开那姑娘的手说。吕注生看到了一张满是泪痕、表情非常复杂的脸。“局长,厂长,伯母,你们都别说了。我与她 已经结拜了兄妹,早已兄妹相称……怎么?不信?听说她快要结婚了,我这送她结婚的礼物都买好了呢!”吕注生异常平静地说,异常平静地拿出那对绣花枕套“。真的,我要去省里开会,怕回来赶不上婚礼……”…那姑娘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还有局长,厂长,那白发苍苍的婆婆。更惊讶的是吕注生自己,他怎么说了这么多、这么完整的话,还做了这么捏象的假?他猛然记起:在郊外柳林里看见的和那姑娘偎倚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不就是那个已经剃了胡子,拍成八时照片,和自己一样挂在文化宫窗橱里的人吗?是的,千真万确。他也是一个青年突击手,介绍上的文字好象写的是“浪子回头,革新能手”什么的。吕注生从那婆婆家走出来。今夜的星星格外亮,远处不时飘来一阵阵甜甜的笑。吕注生想说、想笑,想跳、想跑、还想唱如果会唱的话。 四方塅狮班一四方塅应不应该有一班“狮”呢?应该有。对径二里半四四方方一只大塅,千五、六百男女老少,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狮”班子。从一九六五年追溯到更远古的年代,四方塅一直有一个威慑整个连云山区的狮班。精彩的狮舞表演,出色的刀枪棍棒、拳腿功夫曾盖过了方圆百里几十个班子。那赫赫威风啊,荣耀啊,气魄啊,给四方塅增添了多少光泽哟。每年的正月初一开始,那流传了千百年的、人们特别熟悉、特别喜爱的狮舞锣鼓便在这山腹之地鸣响开了。那用鸡毛和黄绸扎成的威武的狮头,在里手们的操持下,滚爬跳跑,变换着各种姿态,向四方塅 的每一个屋场拜年。屋场的主人无不怀着极其高兴的心情和最真挚的诚意迎接狮班。无论家底的穷与富,都要点上两挂千子鞭炮,迎来送走这预示吉祥的使者;郑重其事地递过一个红纸叠成的“赏封”,封上一、两元钱,酬劳狮班的人马。每年的这个时分,将给四方塅带来多大的喜悦啊。它吸引着所有的人,包括“月婆”(注),包括拄拐棍的老爹老娘。吃饭的时间是彻底打乱了,人们整天整天忘情地跟着狮班从这个屋场跑到另一个屋场。狮班给本地拜过年以后,便跨上征途,去山外“跑江湖”,一直要到正月底或更久才结束归来。可是这些,对于四方塅来说,只能算是一个美好的记忆了。那威武壮阔的场面已经与四方塅隔绝了十几年。这个悠久的民间传统、四方塅的骄傲被烧掉了狮头、没收了行头以后,彻底地打垮了。不久,最后一班狮的师傅李清正以及他那一班人马也都相继告老归天或五离四散,再也没有直起腰来的希望了。前人们终于完成了人间乐事,被玉皇老子招去尽其天职了。这个班子是否还能东山再起?人们已不寄予半点希望。虽说李清正还给四方塅留下了一个徒弟,可是,怎么说(注)月婆方言,即孕妇 呢?十多年来,人们居然很少想到他。好象“狮”与这个只四尺七寸高矮、太阳穴有一块发光的疤的作田汉根本没有关联。茶余饭后,人们也谈谈过去四方塅的威风,谈谈关于李清正以及他上几辈师傅们的种种轶闻,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谁也不曾谈起那个有疤的汉子与李清正的关系来。二他叫昌谷,才四十多岁,可给人的印象好象是一个小老头了。背儿躬着,腿是罗圈黑脸膛,太阳穴有一块闪闪发亮的疤;眼睛终日被两片浮肿的眼皮覆盖着,只留下一丝缝隙标出眼睛的位置尖下颌,阔嘴巴,特别粗大的颈配着一颗消瘦的脑袋,很不协调。这是一个缄默而迟钝的汉子,这是一张不富于表情的脸,好象这山里的麻石,永远没有变化,永远那么麻木,默默地蹲在山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但是,当你仔细地去观察这张脸的变化,你会感到惊讶那浮肿的眼皮受到强刺激猛地睁开时,你会看到一个闪电般的眼神,一副黑白分明的瞳仁,说不出他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气魄。但这种火花象流星划过皓空,是那么的短暂。还有当那张阔大的嘴巴略略张开,粗大的喉骨微微启动时,你会听到一个低 沉而粗重的声音随着一丝白气冲出嘴巴,象大提琴拨动了一下弦。如果他张大嘴巴一声猛喊,就好象是四方塅里响了一个炸雷。要是时世造就,再加上他大脑发达点的话,昌谷毫无疑问是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歌手的。七岁的时候,昌谷便拜李清正为师。八岁上就正式上阵耍狮,由他开路打拳。那时的昌谷,有一张端正的脸孔,一双明亮的眼睛,舞拳弄棒,手脚灵活,姿式优美,很受李清正师傅以及整个四方塅人的爱慕。年复一年,十几岁的昌谷虽没长成虎背熊腰,倒也出脱得英武矫健。一双闪电般的眼睛和洪亮的嗓门吸引着多少漂亮的山里妹子。昌谷十九岁那年,一只母老虎闯进了四方塅的地盘,三天里咬死了五条牛,弄得满塅人心惶惶,白日黑夜家家户户紧闭房门,整个四方塅象死绝了生灵一般沉寂。这当儿,乡政府来了一个武装部长,带来了五条上着亮晃晃的刺刀的步枪,动员了四方塅四十多名青年上山剿虎。昌谷是基干民兵,到乡里训练过,发了一支步枪。十分碰巧,他和另外一个伙计刚出征上山,就在一个坡地里看见了那只老虎。老虎猛地一吼,那个伙计便吓得晕倒了。昌谷想起自己的浑身武艺,反倒觉得勇不可挡, 平端起步枪,瞄准那老虎就是一枪。枪声刚落,昌谷只听见耳边一声怒吼,接着从半空中猛扑下来一团黄色的东西。他只觉得太阳穴里被什么东西拖了一下,便身不由己朝后猛退“。嗵”的一声,掉进了一个黑黝黝的淘金洞里,倒在一层厚厚的枯叶上。他抬头看去,天色是蒙糊的。他急忙擦了一把眼睛,抹去那粘糊糊的腥物,视线才清楚一些。他看到洞口那只虎头和两只前爪在原地乱咬乱扑,赶忙摸到身边的步枪,对准那虎头开了三枪。原来,老虎的屁股夹在一个树杈里,来不及退出去,成了昌谷的活靶。这时,枪声引来了搜山队,救起了昌谷,拖走了死虎。死虎送到县里,被抬着过街。头上卷着纱布的昌谷也一起抬着游行。他饱受了千百双羡慕的目光,受到了县长的热情接见。尔后,带回来一朵特大的红绸花和写有“赠打虎英雄”的镜框,右额头留下了两个铜钱大的伤疤。然而,这象征着英勇和光荣的伤疤却引来了四方塅一个最美丽的姑娘。荣耀呵荣耀,红花啊镜框,它使昌谷从不会喝酒到能喝半斤、一斤、二斤酒。它使那美丽的姑娘能任劳任怨,三、五天洗一回呕脏的被帐,然后挨“打虎英雄”没重没轻一顿拳头。好象作田种菜不应该是“打虎英雄”所该做的,他整天 四处闲荡、喝酒、打牌、聊天。美丽的姑娘嫁到这里没换过一身新衣,过年吃不上一块腊肉。终于在昌谷赌钱被公社捉去的日子里,她才猛然醒悟过来,“英雄”毕竟当不得衣穿,饱不得肚子,她悄悄地收拾好家里,该洗的洗,该抹的都细心地抹过,把那一畦白菜掘了一次土,浇了一次粪,好让昌谷反省回来过冬。然后,跟着一个浙江木匠远离乡井了。这以后呢,在四方塅的乡亲们心目中已彻底抹去了过去那个年年打开路拳的可爱的俊俏后生了。而且,几乎象当年防老虎一样差点没白天黑夜紧闭房门。几年后,昌谷又讨了一堂亲是一个安徽到这里逃水荒的女人。那女人年轻能干,但这屋里并没有因为她而有变化,相反,从这茅屋里常常传出去一两声闷雷般的吼声。“又打他老婆了,那作孽的远路女子啊!”大家都晓得,没别的事,又是喝酒打女人了。但谁也不去劝,劝也无用。自家的事,值得忧愁的事都顾不过来呢!只大队长和他师傅李清正去劝一劝。不久,李清正也死了直到这几年,四方塅的人们,肚子饱了,身上暖了,票子多了,才又想起些玩乐的事来,成天围着大队长吵闹:搞点看的,搞点玩的。怎么 搞呢?偏远山区,剧团请不进山,四方塅连唱皮影子戏的都没有一个。买电视机不行,没用!山高收不到,那框子里老是一块花布。耍狮嘛,失了传。昌谷怎么样?不行!会带坏一班人,人们信不过。再说,那晦气样子,叫人怜悯还是愤慨呢?干脆玩扑克吧,玩四副、五副,戴七顶、八顶草帽。断黑玩到天亮……三腊月初,一个下雪的天气。大队长提了一瓶德山大曲酒,半只烤鸡,踩着厚雪,往山冲里的一栋不显眼的屋场走去。大队长,老资格,六十多岁了还在职,是一个德高望重、温和憨厚的老人。他受人们的吵闹不过,他想去做一宗事,做一宗新鲜的事。“是大队长,您来了昌谷那外地女人忙起身倒茶,走大队长面前经过,身上飘过一阵浓烈的柴烟味儿。昌谷是个怪人,有时比哑巴还哑,可以一整天不吭一声,谁来家了也不打接应。但只要喝上二两酒,便一定要吃“一斤”活。外地女人给大队长递上茶,大队长看了看,内面漂浮着几根红 茶杆子。他心里一阵难过,一手把茶泼在地下,用牙齿咬开那德山大曲的瓶盖,“咕”地往茶碗里倒。这种特殊的气味很快就把昌谷那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提了起来,被酒泡肿了的眼皮猛地睁开了。“昌谷,试试,没尝过吧?”还是大队长打破了沉默,把满满一碗酒递过去,看着昌谷不客气地仰着脖子往喉咙里灌。大队长,好冲力,头一回呢。”他笑了,要抢剩下的半瓶。“慢,我不是来孝敬的。”“那是,那是,你又没什么来求我的。“倘若有呢?”“有酒有肉万事足。”君无戏言啦。”昌谷我虽然只比狗高,但从没有夹过尾巴。“好好。”大队长递过那半瓶酒,半只烤鸡。“大队长,您莫纵起他。”那远路女人在旁着急,连忙制止。昌谷瞪起血红的眼睛看着她。她没看见,继续说“:等下,又要发酒癫,又要……“”啪”昌谷随手抓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打在那女人的脚杆上,象打在一根树杆上一样响,天晓得打得多么重,那婆娘摇晃了一下,但没倒下去。“叫你多起一把 嘴,”昌谷吼道,象打雷。第二下又去了,幸好大队长挡得快。真佩服造物主的英明,有个铁锤,便生就一只铁砧。“昌谷,你要犯法怎么的?我奈何你不得?”大队长一声喝,昌谷眼里的凶光才有所收敛只大队长能制服他。大队长要那女人进内面去了。她两个大崽已经分了家,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吓得呆在那里一动不动。酒肉下了肚,昌谷话多了:“大队长,要我干什么呢?”“要你牵头,搞个狮班,四方塅不能没有这个热闹。”这个……”“怎么?”“快人一言,快马一鞭。”“只是,我生活不好过……”“你不要装穷,我晓得你今年好多了。过年小猪卖了三百元,你老婆母女俩摘黄珠子(注)赚了钱,那半边茅屋是她换的瓦。你砍了三十斤肉过年。”“这都不错,可是,你晓得我的底子。”俗话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大队长肚里打开官司了。这个家伙卖关子,想捞补贴什么的。他倚着非他不可,他捏人们的痛处。(注)黄珠子山里的一种野果 “这样吧,昌谷。今年有十多个后生子找上我的门,要我请个师傅进山。我是远跑不如近捞。你肯牵头,也就省了我的脚力。你不干么?我出钱也要请人进山干。四方塅不能没有一班狮,再不能过冷清年。”大队长起身了。“慢。”嗯?”大队长,公家是不是有工分补贴?或者工钱?果然,估计半点不差。“没有,包产到了户,哪来得工分补,钱也没有。”大队长回答。“行头呢?”“原来大队封存的一部分,我清出来了。狮头由大队出钱扎一只,锣鼓家什凑合着能用。”“……试试看吧。”“告诉你,昌谷。要干你就得上心干,你的名声在四方塅有蛮臭了。人家还怕你带坏子弟哩。我打了好多包票,你就不能做个样子?你那本事就准备带进土去?”大队长诚恳地说。昌谷终于鼓了鼓腮帮“:干。”大队长透过烟雾,看见昌谷咬了咬牙齿。但他揣摩得出,这远不是一个令人理想的回答。不过,总算“激”出来一员“将”,没白搭一瓶酒。 四意外地又吹来一阵春风。县里文化馆来了个姓尤的干部,虽说是二十多年未曾见面,大队长和昌谷却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抬着老虎上街,抬着昌谷过市,就是这个尤干部给拍的照片。老尤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只不过添了些胡子和皱纹。他给四方塅带来了个大喜信:春节后,全县要举行声势浩大的“龙狮”会演,从全县五百多个狮班之中选出十五个代表队到县广场表演,以此带动全县,活跃农村群众文化生活。这还是县委凌书记提出要搞的。“那个凌书记,你们还记得吗?”老尤问。“是不是当年那个凌县长?”“是的是的,他调走了十多年,现在又回来了。”“哟,记得记得,是他帮我戴上的红花。”昌谷很快记起来了当年那个令人永远怀念的场面,灰蒙蒙的眼眶里猛然闪过了一瞬间的光亮。“这次,是他点的名。他问:四方塅那个打虎英雄还在不在?他们那班狮很有名气嘛。’所以,这次我特来告诉你们,县里决定你们的狮班参加全县表演。” “可是,老班子垮了,新班子还没成立呢。“困难自然有,这就要看你的了,打虎英雄,不要往凌书记脸上抹黑才好。”这消息使得昌谷、大队长一夜没有睡好。不容易啊,只二十多天时间啦。老尤到大队长屋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时,当着众乡亲的面,对昌谷说“:听说,你喝酒蛮凶?”“是的。”昌谷完全改过了一个样子。“能保证这一段时间不喝酒?把狮班搞上来吗?”能。”“还听说你赌钱?”“老尤,戒。你回去转告凌县长,不戒是猪好象凌书记与他有说不尽的深交。“不打老婆了吧?”“不。”“好,是个男子汉。大队长,年前我还来验收一次,要发狠搞啊,莫要送了丑。”送走了尤干部,大队长趁机替昌谷撑腰:“乡亲们,听到了没有。昌谷仍旧是昌谷,凌县长还记得他昌谷变好了,还是英雄。四方塅的狮班要上县了,众人光彩,大家都要支持啦。”那一天,昌谷简直被人们围住了,自己上门的、家长送的有五十多个人要求做徒弟。还不等 答应,有人就开始送师傅钱了,叫鸡公一天进了十三只,瓶装酒提了十几瓶。昌谷还真有点气魄,酒一点不尝,鸡一只不要,师傅钱一分不收。至于徒弟,按照老规矩,他选了十五个身强力壮、高矮一般的后生子,很快组成了一个崭齐的班子。五昌谷那不起眼的屋场现在成了四方塅的中心,人们一有空闲就围在这里看操练。十五个徒弟一个个生龙活虎,每天都在坪里的晒簟上,练习拳脚。昌谷遵照县里老龙的告诫,没吃酒、不打老婆。这远路女子忽然也变得活气了许多,不辞劳苦地料理着一切家务。四乡里投来的目光不同了呀,她平添了几分光彩。这些后生子是生手,一点一点要从头练起,因此各自带米带菜,天天在昌谷家里开餐,顿顿两桌,都是那远路女人一手一脚忙出来的。大队长把大队部的汽灯吊到坪里,每天要练到很晚,才各自回家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又上阵来了。一种强烈的自尊感,使四方塅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振作起来了,狮班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冲里的寡妇云婆婆,看到昌谷家里 没有茶叶,特地送来一斤手工制作的细茶,大队长提来了两斤茶油……“不能送丑,不能送丑。”这声音告诫着每个山民。工多艺熟,柴多饭熟。可以明显地看到进展。狮头扎好了,根据昌谷的意思,扎了两只出人头地,舞双狮。刀枪棍棒都请高手制作油漆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面铜锣,破“四旧”时被一斧头打烂了,到城里买新的吧,光钱不行,要用铜换,昌谷毫不犹豫拿出自己家里一只传了几代的铜壶,兑回一面声音特别响亮的铜锣,自家则换上了一只新式铝壶。大队长的儿媳妇是个裁缝师傅,狮班的人凑合着扯了丈把红绸,请一个退休的教师写了“四方塅狮队”几个大字,用黄布照样放大了,摆在旗的中央,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师傅:打虎英雄昌谷”很是威风。以前,打拳弄棒,都是赤膊上阵,大概这样显得更有劲势和威风。可是昌谷却提出来,要改变这个传统。他不知在哪家看到一组体育挂画,被那整齐的运动衣裤吸引住了。于是赶忙派人进城买衣,十五个人的狮班加师傅昌谷清一色武装起来了。可惜,城里蓝色的衣买光了,只买回了一批桃红色的运动衣裤,而且领子是圆的,胸部特别宽,该不是女式的吧?管它哩,上面又没 写个“女”字。穿出来,山里人并不笑话,只认为显得格外有精神。年前古历二十八,文化馆老尤特地赶来看了一次表演,又如此这般地指导了一番,告诉了出发的日期。六初三就要进城,时间接近一步,人们就加添一分紧张。初二那一夜,塅里的人根本就没睡,昌谷家里通夜都亮着汽灯,才五点钟狮班人马就吃了早饭,整装上路了。有三十五里山路,九点以前必须赶到县里。大队长腿劲不如先前,没去,亲自点燃了一挂千子鞭炮送行。走了一半路程,天已渐亮,根据昌谷的意思,队伍走得非常整齐,红旗高擎,都穿一身红色运动衣裤。人们看着这支奇怪、严肃的队伍,看着那旗上所写的招牌,也不禁肃然起敬:“看看,走在旗后面的那个就是‘打虎英雄’昌谷。”“他下身怎么那样肿大?”“大概是把运动裤罩在棉裤上。”“嘻嘻,远看象个‘不倒翁’。有这个穿法吗?”人们议论。进了城,这支身穿女式桃红色运动衫的队伍, 特别是昌谷的打扮和神情,使不少人笑得前仰后翻。笑什么?什么好笑?山里人不解。他们按照老尤的安排站着整齐的队伍,脸上露出威严的神色,等待着表演开始。昌谷清楚地看见凌县长坐在主席台上。他老多了,但总那么和善,多好的人啊他又想起当年他跟自己握手戴红花的场面,不觉热泪盈眶了。他真想喊他,但是隔得太远。因为等观众,等其它狮队,先来的已经站了很久,凌书记看到这一支穿着单薄站在寒风里的队伍,忙要老尤叫他们穿上衣服。不要紧,不冷。”昌谷说他要保持他们队伍的威严,他举目四顾,就只他们队伍有旗,着统一服装、整齐严肃。他为主席台上的凌县长暗暗高兴凌县长,您看看吧,您的‘打虎英雄’教出来的班子不会替您抹黑的。”老尤又一次催他们穿衣,他们仍旧不肯。台上的凌书记焦急地看看手表要主持人宣布开会,并压缩了几项首长讲话的议程,他真怕冻坏了这支倔强的队伍。一挂从五层楼顶拖到地下的鞭炮点燃了。十五个狮班开始在宽阔的广场上耍开了。四方塅的双狮赢得了最多的观众。观众一次又一次把点燃 的鞭炮丢进圈子,以示喝彩。四方塅狮班的结尾,是昌谷一路利害的“虎拳”。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这般威严,这般锐利。粗大的嗓门如雷轰鸣。陡然,在他周围猛增了很多观众。他左击右推、躬腰伸腿,只听得风呼呼、只觉得地在动,一双套在柠麻草鞋里的铁脚扫来盘去,震得地皮子“嘭嘭”作响。收住手脚,跳出圈子,只看见地下那块草地早已被双脚拔得溜光,现出褐黄色的地面。“啧啧啧”人们赞叹不已,好一阵才记起鼓掌来。暴风雨般的掌声完毕,昌谷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打虎英雄,不减当年哪“您好……凌县长。”“好好,你呢?生活得还好么?”“我……”昌谷抬头看看凌县长慈祥和蔼的眼色,心里涌上一阵难过“,县长,过得不好。”“怎么呢?这两年还不见好么“凌县长,对不起您。我不争气,喝酒,赌钱,还……打老婆,打跑了一个。”“唔,要不得啊,这都是恶习人家把你看作‘英雄’,要做个英雄的样子呀!”“是的,县长,我在改。”“改了好,我是要来四方塅看的,土改时只来过一次。” 凌县长亲自向所有狮队发了镜框。他握着昌谷的手:“你们耍得不错,回去要发展,这是正当娱乐,赌钱就不好。”“谢谢您,谢谢。”昌谷接过镜框,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年,也是这样一双了不起的手替他戴的大红花呀七人还没回四方塅,凌县长亲授奖状的消息就在广播里播出了。大队长早已带着人们在山口迎接凯旋的狮班。“大队长,当年又打转了。”老人们高兴地说。“比当年有余吧?当年县长接见过?没有吧?当年耍了双狮?没有吧?当年有这样整齐?没有吧。”大队长说。“没有没有,昌谷这人真还有几下子“我打了包票,你们还不相信。”“真是人不可死量,水不可斗量呀。”要变的,都要变的。”大队长望着青山深处,感慨万千。“听,别说话了,听。”耳朵特别尖的小把戏们喊。果然,远远传来一阵阵激扬的狮舞锣鼓声。断黑时分,一挂特别响亮的鞭炮,在四方塅 炸响了,久久地在群山中回荡着。来去七十里路程,在凯旋的狮班脚下,好象根本不是怎么一回事,个个精神抖擞,锣鼓敲得震天响,四方塅里处处双狮狂舞。断黑收狮回家,昌谷已经累得浑身酥软了。年前以来,他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每时每刻绷紧着神经,尽心尽力报答着大家的器重,焕发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过的热忱。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和过去那个打虎英雄有些相似了。现在,精神稍一松弛,疲劳便迅速占了上峰,眼皮和脚板都显得异常的沉重。夜深了,夜空更高更阔,闪亮着无数颗耀眼的星星。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夜晚的空气。怎么?四方塅有这么香甜的气息?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呼吸到呢?他跨进房门,那远路女人已替他打好了洗脚水,里面浸了一条新毛巾,桶的旁边放着一张干净的小桌,桌子上摆了一碗细细的挂面,挂面上盖着两个牙黄色的煎鸡蛋,旁边倒了一小杯深酱色的药酒。她坐在一旁纳着鞋底。昌谷突然发现,这女人比原来好看了许多,其实她本还年轻,额头上刚刚有一点细细的皱纹。略一算来,她还不满四十岁嘛。只是,生活过苦了点,我给过她一点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心里翻过一阵酸楚,这是怎么了?打虎英雄怎么突然脆弱了许 多?他自己也不理解。他只轻轻地、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气说:“我向凌县长作过保证,戒了酒的。”“天天吃一小杯,还是不妨的。”女人说。那声音出自一张小巧的嘴,那唇很有水份,有一层微微的淡红。 在那纷纭的街市这已经是少见的板车。手柄和架子的样式很难看。轮子是木的,上面钉一圈汽车轮胎皮。轴承没装弹子盘,阻力大,使劲拖动,发出怪难听的响声。车子的主人今非昔比,买了两部崭新的胶轮车,发迹了,便把这部旧板车无偿地送给可怜的慕兰,慷慨地说:“只管拿去使,你初做生意,货物不重,兴许驮得起,车轮转动响声大,多搽点黄油。“黄油,到哪里去买?”慕兰问。“蠢宝,这个值得买?”好心人善意地讥笑她,送她半盒黄油,告诉她怎样往轴承眼里每天抠点进去。响声减弱了许多,但还是“咔嗒、咔嗒”响。从老西门出发,沿着柏油马路,大约走五里,就 到新街最热闹的地方。板车上铺着一块门板,门板上摆满各种日用小百货,都用纸盒和木箱盛好,上面熨贴地铺盖着一块透明的崭新的淡蓝色的塑料布。她和她的丈夫李木楠这是第一次去做买卖,第一次去闹市中闯一条生活之路,心情是紧张的,也是愉悦的。“慕兰,沉吗?你歇歇,我来。”李木楠跑着小步,越过板车。这火热的天气,别说是用劲做事,坐着都冒汗。李木楠的圆领汗衫,背部和腋下已经汗湿了。他才三十一岁,是个中学教师。近视眼镜下那双疲倦的眼睛和双臂不紧实的肌肉说明他是一个不重视体育锻炼的角色。妻子反过脸来笑笑,缓缓地在树荫下停下车子李木楠赶忙取下草帽替她扇着。把嘴噘成一个小圈孔,“唿唿”吹着柔和的口哨,呼唤着凉爽的小南风“沉吗”他又问。“不怎么沉,就是车子不大好使。”慕兰轻轻地说,这说话的气质与她那粗犷的动态很难统一起来。“我来试试。”李木楠双手操起手柄,憋足劲,一下,两下,没起劲。他用劲一拉,脚下磨平了的凉鞋底顺势朝后一滑,身子朝前一梭,眼镜差些磕到地面。车子仍旧没动。李木楠赶紧抓住车 柄,才免于扑地。车子经不起身体一压,车上的小百货“呯、呯”作响。“啊,还吃住我不成?”他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进发出更大一点气力。“嘻,嘻,等我来吧。”慕兰用身子挤开他,一躬腰,一抬手“,咔搭”,启动了。老西门北去十五里,有个极没有价值的山冲,地薄水浅,山多不长毛。李木楠是山冲里的人,高中毕业后,在冲里当了民办老师。那是动乱的年月,慕兰一家下放来了。开门相见,认识两年了,但没有激发过爱情的火花。经旁人不介意的一说,双方到又觉得确实有可爱之处,加之双方家里也满意,便草草完婚。虽没有曲折的恋爱,没有婚后的无比甜蜜,可也没有矛盾。象淡淡的水,轻轻的风,占住着这幽静的“落后的山冲。结婚两年之后,生活也有了转机。慕兰一家落实政策返城去了。李木楠也在这时考进了师范学院。照冲里人说:“草窝里飞出了一对金凤凰。遗憾的是慕兰父亲的归宿已成一抔黄土,生活的重担落到了慕兰的双肩。慕兰的母亲忧悒成疾,是李木楠背进城的。老西门原籍的房子被人占了,一时还腾不出。她们住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在 慕兰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之前,指望着李木楠的四十一元五节约度日。寒窗三载,李木楠毕业回来被分配在离县城四十里远的半川中学任教,担任高中毕业班的文科教学。年富力强,诲人不倦,教出了好成绩。连续两届高考,半川中学跃居全县、全地区第一,一改过去山区中学被人瞧不起的地位。今年又送走了一批毕业生。李木楠急忙赶回家里,帮助妻子解决全家“民生”问题。妻子告诉他,已经找到了代销小百货的工作,领取了个体营业许可证。慕兰是喜悦的。生意好坏?赚钱亏本?难说。但他们注入了热情,期待着希望。夫妻俩拖着板车走进闹市,引起了不少生意人的笑话。他们并不笑话这车的寒酸,而是笑这两人不谙世事出门做生意,来这样晏象话吗?还在闹市处于睡眠状态,街道两旁就摆满了货架、货摊、箩筐、菜箕。李木楠夫妇拖着车子,在闹市中东张西望,寻找插脚的地方,这不能不起同行的戏谑。慕兰拖着车子沿街走了一个来回,无法安插下去只有那较为冷清的地段倒是宽绰的。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两家衔接的垱头,空着一块地方,, 空地上只摆着几把椅子,那里可以容纳一辆板车。夫妻俩好不高兴,拖着车往那里奔。好象有好几个人同时打那主意,生怕自己抢不上似的。“生活啊,就是有这么严峻,”李木楠想。一个小小的能给生存和利益带来希望的空子,都显得那么宝贵。在真正的严肃的现实面前,人的心情和理智却是难以解释的呀!为了开张,为了维持基本生活水平或者更高一点收入,李木楠和慕兰显得很兴奋为找到一个理想的位置而兴奋,为能多吸引一些顾客而占据一个理想的位置是最为重要的手段。他们把板车径直拖上街沿。“干什么,干什么?”旁边摆着一部漂亮的彩车,车上挂着花绸巾和各色尼龙伞,从披挂的采绸丛中伸出一个黑脑袋,狰狞的面孔朝他们大吼。“师傅,摆车子呀!”李木楠客气地接应。“摆车子?嘿嘿,口吃灯草,说得轻巧能摆,不早就给摆了。”“这何解?”“顾、客、休、息、处,认得字么李木楠抬头看,那漂亮的货架一边果然贴着这字条。空地上放着三、五把椅子,上面用篙子撑起一块塑料布,地上映出一块遮阳的阴影。 “这,这,你不能占这样宽嘛!”“你是哪里的?公安局的?工商局的?管得着我,你算这个!”那人露出得意的讥笑,冥魂般伸出小手指。“你……你,”李木楠被莫名的侮辱气得全身发抖。吵闹声惹来一些闲人。围着看纠纷。“什么事?让开、让开。”几声恶喊,从人群外围挤进一个人。彩车中的黑脑袋立刻缩了进去,走出车外的人向那人点头招呼“:关同志,您来了。”快速地抽出过滤嘴香烟,双手奉敬过去。老关略一推让,接过烟来,对着递烟人手上的气体打火机点燃,把尊严的嘴脸一偏,吐出几个连环的烟圈,然后带审问式的问道:“什么事嘛,吵吵闹闹的。”“没什么……没什么大事,这人要占我这地盘,你是老市管,请您指点、指点。”“嗯,这鸡毛蒜皮的,也值得吵吵嚷嚷,文明经商嘛,扯皮筋不光彩,不值看。”挥手让大家走开,转过身向李木楠问“:刚开业的?”“是,”慕兰说。“是嘛,没见过你们。这里不能放车,懂吗?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另找地方去吧 李木楠不听姓关的,指着那顾客休息处:“这里空着嘛。”“你没见写什么?认得字吗?”“认得,如果人人都这么写,这街上能摆得下几家?”老市管,顶得的?李木楠呀“看你这个人,样子挺斯文,却是一块麻石板,泼不进油盐。好!看看你的证件,我是工商局的。”老关伸出两个指头,往小口袋一挟,亮出了蓝皮检查证。李木楠还要说什么,慕兰连忙碰碰他,立即掏出营业证递过去。老关接过证件,打开一看,指头敲着硬壳皮说“:你们违章了。“什么?”“五月份签的证,到今天止已有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不缴管理费?”“我今天才开业呀?”“你不开业是你的事。我们照章办事,何时签证便从何时起收费,违章要罚款。”“天哪,有这样的规定”慕兰简直楞了收多少?”李木楠问。老关一眼盯着固定资产栏,老练地说:“每月五元。你们是初犯,暂不罚款,先交六月份管理费,再营业。”说罢,伸出了权力的手。 这是第一天营业,没有做一笔生意,倒付了五块钱。老关划了折子,指定他们到沿街最末的一个位置去摆摊。也就是固定他们每天营业的地方。这一天做了十五元生意,利润按百分之三,三五一十五,四角五分钱算他俩一天劳动的报酬。在回家的路上,两人没精打彩地拖着“吱呀”作响的板车。想着今后的生意,想着那段冷清的街道,几乎失去了干下去的信心。毕竟是教书先生富于想象,他对慕兰说“:这摆摊设担的都是老街油子,各人占地为王,我们动他不得。我看今天卖菜的都是乡下人,他们没个定时,有菜就来,没菜不来,我们明天早些去,到摆蔬菜的地段去,占个好位置,说不定还有纠纷呢!”于是对明天的行情重新点燃了希望之火。慕兰双腿和双臂不再软沓沓的了,骤然注满了力气,拖着车,在柏油马路上小跑起来。被假设陶醉了的、在地县闻名、在省里都小有名气的、在讲台上文质彬彬、口若悬河的语文教师,也被一个小小的渺茫的希望驱散了疲劳和无名火,跟在板车后面跑着。他提醒着自己:明天一定要早起、早起,赶在晨雾没有散去的时候,赶在人们还酣睡未醒的时候,赶在乡下卖菜人的 前边。那大饭店门口,水泥电杆那边的位置最好,将车靠着电杆和屋檐角下兴许会多招揽一些顾客。啊哟,那儿太好了,太美了。不知慕兰什么时候起的床。什么时候弄好了饭。当她推醒李木楠的时候,窗外面还是黑古隆冬的。远处亮着几颗昏暗的星星。夫妻俩吃过饭,把没有起床的老少几口的饭安排好,便拖着板车走上了平素拥挤热闹而现在寂寞清静的通往新街的沿江大道。在他们觉得十分理想的位置上,太阳才升一竿高,就做了二十多元钱生意。夫妻俩很高兴,只一阵就比得上昨天,一天呢。但也担心,这位置稳当吗?那个老关来了,会怎么说?慕兰不时拿眼睛去人堆里寻找老关。要是老关忘记了他们就好,要是老关开会去了,出差去了就好她害怕老关的“威严”,害怕他衣袋里装着的蓝皮证件,害怕他口里名目繁多的条条框框,他要你圆你就得圆,要你扁你不能不扁。不出所料,过了一阵,慕兰慌忙碰碰木楠:看,来了来了。”“谁?老关?”嗯,是他,是他 “又不是老虎!”李木楠壮女人的胆。老关果然叼着烟,从那边悠悠然走过来了。一双鹰样的眼睛盯着他管辖的“猎物”摆摊设担的小贩。有谁不守章法,不服从他的意志?那神气在说:要尝点儿厉害不是“快去买包纸烟。”慕兰说。“干什么?”“兴许老关来了,好……。“哎哎,胆小如鼠。”李木楠固执,不动。女人不和他争,径自往烟酒店跑去。李木楠一把拖住她“:我去你守摊子。”他搞不清商品价格,只得迁就女人,嘟着嘴满不高兴地去买烟。他想起了自己上课讲过的契诃夫小说里的那个小公务员的典型性格,更加佩服文学大师刻划人物的手笔。在那遥远年代发生的故事与现代中国社会一角所表现的精神竟这样奇特的相似,吻合。高啊,那永恒的典型。他从容不迫地朝烟酒店走去。忽然,他的手被人抓住了。几个青年人蜂拥一般地围住他。“李老师,您回城来了。”一个青年抓住他的胳膊喊道。李木楠略一踌躇,猛然记起,自己是一个老师,这是在喊自己。于是,连忙伸出手“,呃你 好,你是……。”“我叫王相如。听过您的课,您可能记不起我了。”“是是。记不起了。”李木楠深表歉意。“李老师,李老师……。”围着的几个青年人都喊他,一一伸过手来。“你们好你们好。”李木楠拿出教师的风度,和陌生的青年人握手。“李老师,不知道您回家了,我们相邀着准备到半川中学找你哩。”“找我?”“想请您在暑假期间给我们讲讲课。县城里现在形成一股文学热。他们早就慕您的大名,想请您上几课。”王相如说。其他几个也帮开了腔。李木楠口里没说,心想我特地抽空回家做生意,解决一家老少生计问题,哪来的闲心上业务课?但他没诉苦,可也没有了主张。这批热血青年好象在说请他到谁屋里去坐,他也就身不由己地随大家拉着走了。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客厅。有电风扇,有沙发,宽敞明亮,通风清新。一进门,就象喝了一碗冰琪琳样舒坦。这是那个穿着入时的青年学生的家。王相如告诉他:他叫陈雷。他父亲是县长这是县长 接待室。哟哟,第一次光临本县父母官的家哩。出来接待让坐的是县长的夫人。青年人把李木楠介绍给她,她热情地和李木楠说了一阵话。此时,李木楠才真正清醒:现在自己不是一个小贩,一个小市民,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了。一坐下来,青年们就不停不歇地向李木楠请教。问当代文学动态问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手法;问法国文学、苏联文学。题目够多的了。就是李木楠有三、五张嘴也一时说不清楚。他应答如流,四面开花,处处留下一个引子,这反而更加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他们从内心佩服李木楠知识的渊博和天才的记忆。一串串外国作家的名字、著名书目以及问世的年月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于是,问题提得更多,更广泛,缠得不可开交。直到围墙那面小巷里传来一声小贩响亮而悠扬的叫卖声“:端豆腐罗李木楠才猛然清醒过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着。一看手表:十一点钟。说声“:糟了。”起身便走。“怎么了,李老师?”老师的奇异表情使大家惊愕。“哟哟,对不起,我有点事。”李木楠为自己的失态而内疚。他经常这样,思维是蛙跳式的, 到哪里,马上就进入一个感情支配的角色。教学也是这样,自己把自己深深陷入作品意境。他现在的思维一下子跳到了妻子那里,想到自己没打招呼就一走几小时。唉唉!他不由得淌出一身冷汗。“同学们,对不起,我现在不是老师,应该是一个小贩。我是和我妻子做小生意来的,在街上摆了一个摊子,看我,没打招呼就走了这么久。对不起,我得去看看。”“李老师,还没和你说妥,讲学的事怎么订?你要给我们系统的讲一讲。”“这个嘛,以后再说。”他边说边抽身。“同学们,朋友们,我们和李老师一路去看看。”于是,他们又相跟着李木楠一路直奔大饭店门口的水泥电杆下。糟了,没人。一定是被老关赶跑了。李木楠直奔昨天指定的位置。果然,妻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李木楠慌忙对妻子检讨:“几个学生拖着我讲课去了,没跟你打招呼。”慕兰不埋怨丈夫,从来不。她最了解他那神不守舍的性格。只是,为她生意的清淡而略略不安。“是老关赶走了你吗?” 女人点点头。几乎有一滴眼泪掉下地来。“哪个老关,李老师?”王相如问。“工商局的。简直容不得我们干下去。”于是,他向他的学生们说了一通他的遭遇。在他心目中,只他的学生和他最亲。他有烦恼、有喜悦,都要和他的学生分享。“小关,你听到没有,你有一个好父亲。”学生中有一个喷出斥责的声音。一个脸皮窘红的学生朝李木楠跟前靠近,低头说“:对不起,李老师。我不理解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李木楠夫妇反而十分不安,当着儿子说父亲的不好,多难为情。他连忙拍着小关的肩膀,说:“其实,也难怪他,他有他的难处,再说,他是管这一行的。”“李老师,你这摊子不要摆了。”王相如说。“是的,不要摆了,没有什么钱赚。“”陈雷,你给想想办法。你爹是县长。”谁在将陈雷的军。对,不用干这行。”小青年七嘴八舌地干预他家的事务。说着,并动手拖起板车送李木楠回家。“这怎么行,怎么行呢?”李木楠连忙制止。小伙子啊,说声不干了,容易!人家靠此为生呢?李木楠暗暗叫苦。 “李老师,您莫管,包您有办法的。您答应给我们讲课就行。”县长的儿子说。这样,李木楠被莫名其妙地送回老西门。断黑时分,有人在老西门的街口上高喊“李老师在家吗?”李木楠连忙拿起手电,通过一条窄长而漆黑的小巷慕兰现在新搬的家夹在人家的房子后面。人家仅留下一条小巷让她一家过往。上过灯泡,一次又一次被练弹弓的小把戏们击中。于是黑夜上街,接送客人,都必须用手电照明。李木楠接进来的是老关,还有一个陌生老人。老关和白天的态度判若两人,好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十分遥远或者根本忘却,又好象他是李木楠家的常客,表现出至亲好友般随便。“世界上,有本事的人真多呢”李木楠在心底里佩服老关“杰出”的外交手段。千错,万错,来人不错嘛!他依样热情接待来访者。“李老师,听孩子回家说起你的大名,真是佩服之至。在街上相见不相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住这样差劲的房子,生活条件这样艰苦,教育局管什么来着?口口声声重视人才,重视个屁。听说你还在半川中学任教?县中的领导也是个十,不把你争取过来?我那孩子读了两届毕业班,还是没考出个名堂,要是在你手下领教,怕 早就远走高飞了”待老关喷过一阵以后,那同行的老人才略探起身子,自我介绍说是王相如的父亲:“李老师,相如是我最小的一个儿子。经常念叨你的大名,叹服你的学问。他说,他有志攻文学。哥儿们碰在一块总讲你,还赶到半川中学听过你讲的课,真是梦里都想向你求教。我想:这是好事。现在带崽女,不求成龙,只求学好。所以我们做父母的,是支持儿子的。能让后代积点学问,也不枉在人世一场。他说暑假里要请你讲课,又怕耽误你的正事。我特来告诉你,误工的工钱算我的。三元钱一个钟头的讲课费我出。”“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再说,我们国家教师,不能……。”“我知道,你不要说了。能者多劳,劳者多得,天经地义。老实说,替儿子付学费,我有!”老关接着表态:“李老师,你别说了讲学费我们大家凑。说句内心话,我不想儿子接我的班,做一世平庸之辈,受人指戳。他志向大,只想求学问,我拼命也要把他送出来。老关的这段话倒有几分意思李木楠不好再说什么,动情地点了点头。老汉从袋里提出一包点心,硬要送给孩子们。 老关也不示弱,找慕兰要过营业执照,掏出钢笔,在上面涂改了一下,然后掏出那天收的五元钱管理费,说照某条某款规定作退款处理。真有两下,手法高明。慕兰握着硬塞过来的五元钱,嘴巴嚅动了一下,终于没说出什么。她看看李木楠,仅看见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在纷纭复杂的世事面前,他一样的一筹莫展。来客喝过茶,老关郑重其事地准备向李木楠说一宗什么事情。这时,以王相如、陈雷、小关为首的李木楠的崇拜者一涌而进。在漆黑的巷子里,还发出女孩子的尖叫不知来了多少个求知者。前客让后客。老关和老人连忙致谢让座,起身回家。于是,老西门这不曾被人注目,低矮、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第一回响起热烈的充满活力的笑闹声。左邻右舍都探出脑壳,惊奇而羡慕地看着这奇特的场面。盛情难却,李木楠暑假不理公务的决心动摇了。他答应给学生们讲课。备课搞到深夜,因为要侧重从文学写作的角度来讲学。他和慕兰说好:他协助她把板车推到街上,摆好,然后上学生们家里去。 第二天清晨,他们正准备出门,来了一个墩实憨厚的小伙子。他说是老关要他来帮忙的。也不多说什么,便径直拖着板车上街。然后把车靠在市中心一个极好的位置。小伙子说是老关给安排的。怎么说呢?得感谢老关?不过,这种恩惠他们倒是毫无愧色的领受了。现代的青年学生真有本事。在哪里弄了一个小小会议室,请李木楠坐在一张舒适的沙发里。小茶几上摆着水果、香烟、上等绿茶;时而倒一杯冰牛奶;背后是落地电扇;侧面桌上转动着录音机。这种高级待遇,使他觉得十分不自在。这是一个普通教师所应享受的待遇吗?他真想说:送一杯冰牛奶给我那在太阳底下冒汗的妻子吃吧但没说,不好意思。中午饭在一个学生家里吃,愿子成龙的家长象款待贵宾一样接待他。吃过饭,他赶忙跑去看慕兰。他准备替换她一会儿,让她回去吃饭,休息一会。她一定很辛苦,她一定饿了……。当他赶到老关“优待”的地方没人!这地方被人占了。他急了,不由自主地跑到老关罚他们款的地方还是没有。他茫然往哪里去找呢? “老师。”有人喊他是王相如。“李老师,您随我来。”李木楠麻木地随他走过十来家铺面。突然眼睛一亮,他那熟悉的破板车摆在宽宽的屋檐下。慕兰则在临街的堂屋里洗脸。“慕兰。”他高兴地喊,慕兰转过身来。“这是怎么回事?”“在老伯伯屋里吃过饭了。”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家,这铺面现在划归了我家。”相如说。老人迎了出来:“李老师,等你好找吧?我叫你爱人到我屋里扒一口冒菜饭。李老师,我看慕兰不要去街上摆摊子了。我这铺面不小,给她三个货架,她卖她的货,我做我的生意。信得过我,东西一并放在这里不要往回拖,只来人上班就是。倘若不怕跟着我背时,我们就合伙一家子做买卖,收入呢?二一添作五。李老师,你放心教课,省得心挂两头。”“老人家,谢谢你的好意。”李木楠很激动,差些掉下泪来。老关神通广大,不知在谁手里弄来三百公斤化猪油,请人搞了一个漂亮的使人费解而令人轻信的招牌,上书:“供应上海化猪油,加工求精、 油质极佳、价格便宜、欲购从速。”确实,价格不贵,油质不错。尽管精明人晓得:上海不出猪,猪油猪肉要靠农村供应,哪来的化猪油?明明是借招牌,但还是止不住欲购的冲动。只一天半,慕兰尽赚了六十元钱。老关来了,慕兰买了好酒、好烟,今非昔比呀!得酬谢酬谢他。“李老师呀,这样的生意,今后我会要多照料着。我人眼熟,门路也不窄。你家慕兰赚的钱,我们却是分文不沾的。”喝了两盅好酒,老关话亦多了“:李老师,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我那在县中插班的孩子,想到贵校你的门下求学,不知这个忙”“这个嘛……。”李木楠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的文科毕业班已经座无虚席,学校决定下半年一个都不增加,哪怕是皇亲国戚,一视同仁。唉,怎么答应老关呢?只得支吾着对老关说“:争取一下看,现在不肯定答复你。”“不妨不妨,李老师,只要你答应,就好办了。”“这个……。“李老师,你有一个叫陈雷的学生,认得吧?”“认得。去他屋里坐过。他妈妈为人好!”老关一拍大腿“:好好!你是说他母亲吗?她 为人可是个“铁扇公主”呀,对你客气那可是千次难逢。你嘛,应该找她谈谈,找陈雷也行。”“谈什么呢?”“譬如,你爱人的工作问题。让她老拖板车?让她风里雨里干一辈子吗?还有,你就不想调进城来,对家有个照顾呐!陈雷和我们的孩子都搭福,名师出高徒,她何乐而不为解决这点问题,指甲大个事算什么。”“不能不能,老关,教点书不可以成为谋私利的资本。”“唉唉,读书人太正经了。你不说,我去替你说。旁人好说话。”他把满满一盅酒倒进喉咙,起身告辞,直朝外面走去。这是李木楠短短几天的经历。所发生的那么突然,那么错综复杂,那么迂回曲折。这经历,使他感动、使他不解、使他迷惘。唉,一个人没有知识不行,而有了点点学问也并不轻松…… 远山里有一把琴远山里有一支歌是一把断了弦的琴是一支多滋多味的歌引子一任兰兰一气之下,挑着铺盖卷儿上山枣岭来了。她和供销社王主任儿子的爱情关系彻底破裂以后,很多人向她暗示:看吧,会有好果子吃的。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她说:“我等着哩,看他把我怎样。她妈妈最后恳求她“:兰兰,不要那样任性子, 人家小王还好嘛。对你爸、对我也很敬重。”“妈妈,你不清楚。”“不清楚,不清楚!当初你们好起来,要上天。一件事不如意,歹起来,成了仇人。没见过你这号时风时雨的角色。好!你犟你犟,我们不管你的事。好比当初生个石头。”娘火了。“不要你们管,我自己管。”她说。她想:大概在王主任手下是没有好果子吃了。斗你不赢,我躲你也躲不赢吗?她当即写下一份请调报告,要求调到邻区供销社去。她叔在那边负责,人家打接应。现在个个单位满员超编,甚至发不出工资。要求调走,这易如反掌。报告上去半个月,不见人事股长批复。她去催,人事股长总是说“:研究研究吧。”兰兰不好惹,晓得其中有名堂,便一日三趟,不去人事股长办公室,而到他家里去磨去。弄得他想去打麻将牌哩,抽不开身;想去看电视哩,耳朵边不清静。他最后给兰兰的答复是“:研究了,调动可以,不出本区,也不能由本人选择。”“你们,你们是串通了整我,是不是?人家喊走,早打报告晚批准。我哩,你们一卡再卡,你究竟要怎样?”兰兰火气越来越大,差点跳起来把手伸到人家眼镜上。 人事股长怕了:“兰兰同志。别激动别激动,这是支部研究的。我是个芝麻官,无手指甲大权力。你找我发火有什么用?能帮忙我还不帮你一把?我平日里与你、与你家里哪点合不来?你去问你娘,你爷落实政策那阵,我差些跑断腿。”兰兰心计短,被人家的软攻拉柔了心肠。心想:是啊,怨他干什么呢?“那么,还是走。反正不在镇上干了。”她咬咬牙。“兰兰,俗话说:五岁一大叔之辈。我不说比你们年轻人本事大,但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听我劝一句,为人莫要任性,要容得水火,经得冷热。小王和你哪样不配?哪点……”“这个工作不要你做,我想好了。你说,哪里要人?”“这个……你不要有顾虑,我不怪你。你说吧!“现在,只山枣岭商店要人。可你,一个年轻妹子,恐怕……”“山枣岭就山枣岭,你给开介绍信。”于是,任兰兰便利索地打好移交,卷起铺盖儿,给山枣岭商店经理挂了个电话,便径自向山枣岭出发。妈妈哭着送她,她说:“妈妈,你哭什么?我 又不是上前线打仗,山枣岭上又没有老虎。现在哥哥姐姐都在你身边,有人照顾你,我放心。将来你退了休,我接你上山枣岭住半年,那儿空气好,能延年益寿。”任兰兰是父母的晚女、全家的宠儿。在镇上长大,在甜水里生活。到对面长满松树的山包上接受传统教育,那算是步行最远的路程;偶或在哥哥姐姐们不在家时,到河里挑半担水回家,算是挑的最重的担子。高中毕业高考不中便安排就了业,一月几十元钱工资自个儿花完,少了找老娘要生活的艰难、道路的坎坷只是在小说里看过。现在,只身一人挑着晃来晃去的行李,才走完五、六里山路,便早已气喘吁吁的了。幸好有一个山里妹子从镇上买货回去,她认得兰兰,便接过她的担子。并告诉她换上平底胶鞋走路。这样,便舒坦多了。据说山枣岭商店是全区最偏远的地方,生活也十分艰苦。她只听说,没有经历。再说窝着一肚子火,她不在乎。倒要看看有多艰难,不信能被你王主任整下来。听说山枣岭商店经理是个急性子人,同时也是个好人,她便放心了。在她处事不长的经验中,她认为急性子人心肠一般是好的。人不怕性急, 只怕心不好。她相信会和那经理合得来的。接她电话的正是经理,电话里一个男低音简捷地说了句“:欢迎,我们来接。”便放下了听筒,多简捷兰兰不喜欢那种说得好、说得甜、说得多的人,那样的话水份太多,真实的心里话太少。她不爱听。任兰兰在寂静的山道上歇歇停停走了大约三分之一路程,迎面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魁梧壮实,矮的瘦小精干。看上去好象是大树旁边长着棵小树。好象是在武汉归元寺看过的大佛边上的小菩萨。大步走了拢来,说:“你是任兰兰吧?我叫钟一平。”“是的是的,经理,你好。”兰兰说。“我叫凌石狗,现在工资册上改名凌石海。两点‘凌’。石狗呢,是没文化的爹娘给起的,难听死了。今后,你叫我‘石叫子’就是,全山枣岭都叫我石叫子。你听,吱,”矮个子用手掠一把脸上的汗,不停嘴地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嘴巴,吹出一个刺耳的口哨,把林子间的鸟儿惊得“扑扑”飞起。哨声在山谷间碰撞、回荡,久久地才消失好一个“石叫子”“难为你们两位了。”任兰兰顿时感到分外亲切。石叫子的多嘴多舌,一点也不使人讨厌 “我们是全店出动迎接你。”经理一只手从那山里姑娘肩上拿过行李,放在自个宽宽的肩膀上,用粗重的喉音话,用亲切的眼光看定兰“你们来一个就行了嘛,店里也有事。”“不,一定要全店出动。店里安排好了的。“这样以示本店的高度重视。”石叫子说。“真正受当不起。”兰兰从内心感动。“走吧!”经理说“,我见过你。”“我也见过你。”石叫子忙接口。“真对不起,你们不喊我,我还认不出来哩。“这难怪。”钟一平说。“当然罗,镇上人哪会留神我们山里汉。”石叫子毫不拘谨。“现在,不是认得了”兰兰喜欢石叫子的爽直和善意的嘲弄。“兰兰,山里苦哇,你真愿意来边走着,经理问。“我有准备。”“好些人来了,屁股没热,就吵着走了。”“到头来,就留下我们俩和尚守庙。”石叫子插道。“不过,我们会待你好的。也许,你会过得惯吧”经理对兰兰笑笑。他以厚实的身架、豁达的 诚意又一次系牢了兰兰的信念。那胡子拉茬的面孔、那眼神、那脚步,给她以一种特有的感受。在这个中年汉子身上,她仿佛捕捉到心灵间隐隐存在的一个典型的成熟男性的模特儿这大概是看小说给形成的印象吧!二翻过几架山,有一个小塅落,店子就建在山边。旁边稀稀落落有几栋民屋。人声、狗吠、鸡鸣、水响,倒也不觉得过于寂静。既然是山区小店,其店面的窄小也是兰兰的意料之中。小店就三个人,住房比镇上宽敞得多。给兰兰的住屋是刚刚腾好的是全店最好的一间。钟一平忙着应付业务去了。让石叫子安排兰兰的生活。走了大半天,兰兰累得动弹不得,一切都是石叫子给弄熨贴的。这人真不错,干得又快又利索,比兰兰自己弄的好多了。“小石,店里有炊事员吗?”兰兰问。“炊事员就是我和一平大哥。干什么?”“想洗个澡。“水早给准备好了。你们女同志有个特点,稍动一动就要洗。上次县上有个女干部来检查,我烧三锅水给她洗都不够。后来,还挨了供销社王 主任一个批评:说我不该拿炒菜的锅烧洗澡水,做油气味。嘿,跌一交,学一乖。今天的水,我涮了三次锅,你先闻闻,做不做油气。”兰兰“噗哧”一声笑了“:洗澡堂呢?”她问。来,我带你熟悉熟悉。”所谓洗澡堂,就是在屋后檐下,用木板隔出一席之地,地上铺块石板,用芦苇秆子编一张半人高的门,仅能遮住半个身子。兰兰看都不敢多看,羞死了:“这怎么行,怎么行?”“不行,到房里洗嘛。我们男人家是没什么的。”“房里洗不惯,洗惯了淋浴哩。”“那么……好吧,向经理请示一下,是不是修一个洗澡堂。”石叫子半真半假地说。“你真浑。”兰兰又笑了。洗澡水有一点儿做油气味,兰兰不好多说,让人家累成那样。非常别扭地在脚盆里洗好澡,准备洗个头她把脸盆搬到阳光底下。“店里有美加净洗发膏吗?”她问石叫子,日用品她一律没带,她想商店里会有的。“没有,那玩意儿山里不兴。“那怎么办?要洗头呀。”“你怎么不带呀?这样吧,香皂行不行?” 将就着吧。”她递给石叫子整个儿钱包,石叫子殷勤地到柜台前买了块香皂。“这是红桔牌。没有贵一点的?”兰兰问。“没有,此山只有此木。不好吗?又香又便宜。山里人讲究经济实惠呢,我们按需要进货。”兰兰不好再说什么。她发现,她洗头发,石叫子一直站在身后没走。她在乌黑的浓发里问“:你看什么?”“我,我在看你洗头发。”“那有什么好看?”“你的头发好看,真的。”兰兰有些不快地拨开滴水的头发,想说他几句。但她发现那张和山里人一样肤色的窄脸膛上没有表露半点邪念,而且显出一点可怜的红晕。她心软了。由于任兰兰的到来,小小店里增添了不少光彩。极端空虚的时候,石叫子往往带着狗在山上、河边漫无目的地乱跑乱闯。现在不,关了店门,便和兰兰一起说话。山里的故事、趣闻装满他一脑壳,一年半载也说不完。现在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诚心的听众。而且,这是在和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一起呢。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底里蕴动。他来这里五年了,孤寂地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住在附近的不多的几个后生子,隔些日 子到店里打一会扑克。老实伢子既不作假,也不吵闹,认认真真地玩一阵便走了,没味道得很。所以,凌石海早学百鸟鸣唱,鸡啼狗吠;晚学收音机里的百般音乐,模拟得一口足以乱真的口技,吹得一手绝妙的口哨儿。就凭这奇妙的“音乐”,借以自我陶醉、自我欣赏,消磨那呆滞的时光。兰兰喜欢音乐,喜欢欣赏名家歌喉。洋的听多了,听听石叫子独特的口技,有说不出的新鲜。“石叫子,快快,把那只鸟逗下树来。”“吱吱吱,唧唧唧。”石叫子真有逗鸟下树的本事呢。妙极了,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呢。兰兰对石叫子的小技佩服极了。这是一个快活后生。到这里工作、生活将不会枯燥单调的。只是兰兰不解:经理自从接她上山以来,更显得沉默寡言。极好笑的,在浓密的胡子中间咧咧嘴唇,一定要说的,吐三、五个字。为什么呢?在他身上,说不定藏着秘密。避开经理以后,兰兰问石叫子:“经理这人很沉默呀?”“是不大说话。这有什么奇怪,百人百面嘛。”“他是单身汉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我说过,我俩都是‘和尚’。何以不结婚呢?碰过挫折吗?”她在这个问题上很敏感。她从挫折上刚走过来。“一言难尽哪!”“你给说说。“石叫子,买货罗。“”来啦。”丢开兰兰的迫切心情,石叫子跑跳着卖货去了。兰兰胆子很大。寂静的夜里,窗外不时响过一阵小野兽的脚步声或是传来一声猫头鹰哭样的哀鸣。她都不怕,这是自然界的自然现象。使她不解的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隔一会儿,就传来一声长长的、特别凄惨特寒的女人的长叹,象哭,象是积压了不少冤屈而发出的哀嚎。起先,她以为耳朵发生错觉,连续听了四、五个晚上以后,便不由得害怕起来。在镇上,曾经听人讲过狐仙鬼怪的故事。深夜里听到这声音,不由得不使人连想起那些怕人的鬼话。“小石,我晚上有些怕。”她说。“怕什么,这屋里一没死过人,二没闹过鬼,附近坟都没有一座。”“不知你听到没有?有人在深夜里哀嚎,真怕人。”“呵,这个嘛,不用怕,是一个癫女人。唉, 真作孽。”“你给讲讲。“没什么讲头,我有事情。”“不,你今天非得讲,今天关了店门。石叫子被缠住了“:要说嘛,这与我们经理有关。”“啊。”兰兰瞪大了眼睛,催促石叫子“:你快讲、快讲。”“你的眼睛真……大。“别乱扯。”“我先要喝碗茶。”他卖关子。“好的好的。”兰兰赶忙起身泡茶,那好奇心哪。放点糖罗。”石叫子架起二郎腿。“你这个鬼。三钟一平的少年时代是幸福的,也具有传奇色彩。十岁就被作为山区县的学生代表,带着他心爱的二胡,参加省青少年宫音乐会演奏,深得一位知名二胡演奏家的好评。他的学习成绩也非常好,十四岁初中毕业便自学完了高中课程。正雄 心勃勃准备考高校的时候,美梦被砸破了。家里遭了横祸。他举目无亲,被下放到山枣岭,住到唯一的一个堂姑妈家里来。名噪一时的少年二胡手从此被锁在深深的大山里,在荒凉而僻静的山枣岭捱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月。山里人看着豆腐样白嫩的孩子的手脸晒黑了可惜,不让他下田上地,队上派他戴顶草帽到树林子里转转,当看山员想着他那消化惯了软食的肠胃会经不起山里粗粮白锅菜的折磨,便这家送点大米,那家凑点茶油,让姑妈给他开独灶。山里的大米来之不易呀。田少、水冷、日照不足,一年产一季,禾苗还是稀稀拉拉,所收无几。拚命喂头猪,寻点草药山货,偷偷出山换点钱,再点黑市谷进山里来。谷不去糠,带水带壳磨成水浆,掺进菜叶做成粑粑吃。就这样,人民省自己,让自家的孩子跟自己一起吃,而打出白米莫名其妙地养下了一个右派、反革命的儿子。他们图个什么?大概谁也没有想过。他们需要一平酬谢他们的大概只有一件:就是常来听听他拉二胡晚上在姑妈堂屋里,在一支接着一支点燃的松明子下,挤坐一堂,看城里下来的少年用尖细的手指在细细的钢丝上灵巧 地滑行,看一只马尾弓穿梭样或快或慢地来回运走。听那筒里发出奇妙的、或喜或忧、或歌或哭、或强或弱的牵人肺腑的声音。在昏暗的松明照耀下的越发显得黑黝的脸孔上,随着曲子,随着拉弦人的表情,不由得时笑时泣、时喜时忧、时愁时哀。然后,带着一个多滋多味的感受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做完一个多滋多味的梦,然后又忙活一天,然后,又来他姑妈家里度过半个晚上。有一天,一平看山,带回一个哭成个泪人儿样的衣衫破烂的小姑娘。他对乡亲们说:有一个妇女出其不意地把这个姑娘往他身上一推,闪身就疯狂地跑着,跳下了悬崖,跳进了无人去过的黑虎潭。连女人的面孔都来不及看清,话也没一句。“这事情有什么新鲜呢?那女人一定是生活不下去了,这年头,这事不奇。就收下这姑娘吧。跟着大家吃一口。”乡亲们收下了这不懂事的小姑娘。姑娘死死地拖住一平的衣角,她不肯跟人家,她只晓得一平现在成了她最亲的人。于是,让她住在姑妈家了。于是,乡亲们又勒紧裤带省下一份口粮。山里人比山外少很多规矩:大队上没有照顾老幼孤寡的积余这里没有征购、上缴,也没 有平调,山民们都是各自想办法养活自己。大队也是个空架子。山里贫富差别也极微,各家锅灶大致相同,只差没过群居生活。面临着人们认为应尽的人道义务,则出自各家各户的良心。这姑娘倒是有着非凡的毅力和特别的体腔结构。从来不觉得累,从来没有痛痒。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奔波。转眼间便在人们眼中消失了那单薄的身架、那寒酸的模样她长大了,长结实了。她成了姑妈家的一个唯劳。把家、把日子默默地给弄出了一点起色。已经被风霜雨雪、艰难时世铸造成了个大男子的钟一平,倒能有时间看一点山外同学寄来的书,穿着姑娘做的鞋子,在极端混乱已经过去的日子里,口袋里放着姑娘不知怎样换来的几张票子,到城里走走。或一走几天,甚至十天半月。姑娘在哥出走以后,天天要到山尖上朝远处路上张望。天天给准备点好吃的等待着。但每次怀着高兴的心情接回来的却是一个苦闷而苍白的人儿。怎会有那么多忧愁呢?艰难的日子不是都过来了?姑娘想不透,看着哥的模样儿心痛。是不是哥进城一回就想念父母呢?他的父亲已经“畏罪自杀”,母亲被远在东北的舅舅接走了 这她早就知道,也是早就过去了的事呀。姑娘替他亡父立了一张纸灵位,天天焚香祷告。看见哥回来不高兴,以为怀念亡父,便就又烧纸点香致敬。“妹子,莫敬了。”一平喊。“哥,你是想念你爸?”“不是。”“那又是……”“你不清楚。”“我心里也难过。”于是,姑娘也伴着他掉眼泪。没办法平息不必要的不快,一平便拉二胡给妹子听。尽管装着笑脸,选的又是欢快的调子,然而发出的仍旧是哭腔,哀腔萍水相逢,患难相交的哥妹俩从来没有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那友谊是岭上的不老松,崖头的长流水哩。这时,钟一平长得更加成熟了,嘴上有了一层淡淡的茸毛,有了一副宽阔有力的肩膀。姑娘个儿不高,但也长得丰满起来,水灵灵的眼睛日渐不敢那样单纯幼稚地看他哥了。在姑妈,在乡亲们看来,这早该是一对儿,只存在选择一个举行仪式的日子。一平聪明,他知道姑娘想着什么。姑娘呢?当然羞于表露。那关系么,仅隔一层薄纸,一点就破。可惜呀,乡亲们没能看到这桩如意婚姻了结, 受尽了人间酸楚的姑娘没能享受一次男人的爱抚便得了神经病癫了。想不到,钟一平刚招上工,姑娘第一次进城去看他,回来就癫了。据说钟一平见异思迁,在城里找了好对象,把家里患难亲人给抛了。结果使那痴情女子一气之下,神经失常。传说是真是假呢?隔城里远,也没有人去调查,按一平哥的为人、品行来看,这绝对不会。他本来在城里找了好工作,听说妹子癫了,马上办手续调到山枣岭,一直护理他妹子到现在。要说一平哥有城里相好,他就不会蛇钻死人窟刚脱苦海又往这深山老林里来。要说没有重大刺激呢?在艰难生活里挣扎过来的姑娘不会轻易被炎凉世态所压垮。反正,说不清。钟一平是张铁嘴,任什么都掏不出口来。他可怜哩,护理那癫姑娘有了整整三年。他一走,姑娘便不吃不喝不动。只他一句话说怎样她都听。世界上的事真新鲜,一佛降一怪。钟一平说:那癫姑娘病不好,他就不结婚。所有的好言善劝,他一概谢绝。这个男子的性格四外扬名,死霸蛮,说一不二,放出的话九条牛拖不动。要是那癫女人不好也不死哩,钟一平要受一辈子活罪啊!世上事,真不平。他受了那么多的苦现今 见了青天,招了工,为什么作孽事还死死缠住不抽身。按天理:好日子硬要分匀一点过,祸事要莫钻家才好四任兰兰被钟一平的遭遇弄得通夜失眠,癫姑娘定时的哀嚎好象在撕扯着她的心肺,她为一个无辜的不幸流了不少眼泪,枕巾抽去一条又换一条。她不理解:生活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一个曾经是才气横溢的青年折磨成眼下这个样子。按石叫子说的算来,钟一平最多才三十挂零,可看上去倒象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了。从表面谁也看不出他那完全和山里人一样的身架里饱含着聪明才智、艺术细胞哩。呵,要到什么时候,命运才解脱他,让他从困境中走出来,焕发出本应有的光彩……“唧唧唧,吱吱吱,喳喳喳。”由远而近的欢乐的百鸟鸣唱把兰兰从恍惚的睡意中吵醒了。她听出,窗外的茶树枝头站满了小鸟,弄得枝叶“嘁喳”作响。“小石,莫逗了。”经理低声说。“好玩呢!今天的鸟儿特别多。”是石叫子的声音。“等兰兰还睡一会儿,莫吵醒了她。” 好吧“”喳”。有一个石头扔到茶树上“。呼嘭。”小鸟全赶走了。“一平哥,你看准今天有太阳?”嗯。”“嘁嘁喳喳。”是搓衣服的声音。“如果天气好,今天送茶叶的肯定多。“嘁嘁喳喳。”“经理,拨点款修个洗澡堂吧,任兰兰洗不惯盆浴。再说上面来了同志也不好办。”“嘁嘁喳喳。”听不见钟一平说话。任兰兰忙爬了起来。其实,还很早。他俩在洗客房的铺盖。远山里人上店里来,有当天回不去的,店里增加服务项目,方便他们,安排住宿。“你们真早兰兰动手帮忙。“不要你动手,你去梳头吧!”石叫子说“任它去,等下梳不要紧。”“乱蓬蓬的不好看。”“又不嫁给你,管它好不好看。真是。”兰兰给他一句利害的,省得他老注意自己的头发。“嘿嘿……”石叫子脸倒红了。经理抿嘴笑了笑。拧干搓好的被帐,任兰兰正准备把一脚盆肥皂水倒出去。“慢慢,别倒别倒。”石叫子忙拦住她。 “怎么?要留着咽饭哪?”“你看,”他提来自己的一桶脏衣脏裤“:一盆碱水,倒掉可惜。”“你自己没肥皂啊?揩公家的油。”“这不算揩油,叫废水利用。”他笑笑。任你怎样挖苦,他不发脾气,这滑头!等到太阳升起,他们就已经把四套客房被帐漂洗干净,一字儿晾在有着深绿色背景衬托的坪子边上。三双手下厨房,不一会便吃好了饭。紧接着清理货物,打开店门。本来店里有炊事员的编制,店子承包以后,他们自己动手,省去这笔费用。兰兰没有来时,两个“和尚”便到一平他姑妈家搭餐。现在加了人手,便不再去麻烦老人。店后有很多的茶地,山里不缺柴,老百姓又经常送点土特产上店里来,伙食容易办,只要勤动手。这是收购的旺季。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店子早承包了,好在兰兰在工作上不是弱手。虽不懂收购业务,南北货、针织文具、五金器材能跑满台业务熟,手势快,无差错。不象在区供销社,相互之间戒备心重。在这里,人好,合得来。经理大方放手,石叫子殷勤忠实,工作配合协调,有商有量俨如一家。山民们手头虽不如平川里松活,心胸倒似乎开阔得多,买东西不拣来挑去, 耐性又好,对营业员非常客气。因此,工作起来特别爽快,顺手。兰兰天光忙到黑,十多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虽没人换班,并不觉得累。精神上背着沉重包袱的钟一平,工作起来,似乎忘记了一切。热情、爽朗、人缘又熟悉。搞收购往往麻烦事情最多,但在他手里,整治得人人满意,个个称心,高高兴兴地结了账回家去。这天,有两个远路老人来得迟,因为山货还要晒一晒,回不去,便在店里留宿。经理待他们真好,又是送茶,又是打洗脚水,留下同桌吃饭,象招待贵宾一般。“一平啊,你来。”一个胡子老倌从布袋里掏出一包树皮草根,说:“我去走亲戚,顺便问了一个药方,说治癫痫病有效。我都给配齐了,你去熬出给你妹子吃下去,说不准有效。”“谢谢你,老爹。多少钱?”“这个你就笑话了。”“我说一平,”另一个抽旱烟的矮子老人说:“依我看,到处诊不见效,不妨去信一信迷信。都说关老爷显圣不妨去求一求。成本不多,兴许碰得好也不一定。世上事,没个准。当然罗,我本人也不信,没办法了,出个馊主意。”那不是办法。”“什么才是办法呢 “……”老人们为一平的不幸遭遇陷入了苦苦的沉思。“你们早点休息。她会好的。我先去了,少陪了。”一平说。“你去你去,你忙了一天。唉,命啊。”老人叹道。兰兰跟着钟一平进了他的房里。她抬眼便看见墙上挂着一把断了弦的二胡。二胡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兰兰眼睛一酸“:经理!”“兰兰,找我有事?”“没有。……经理,听说你的二胡拉得非常好,你拉段听听。”“不啦。现在……不拉啦。”为什么不?应该……”“兰兰,在这里还过得惯吧?”“经理,你不要打岔。我听人说了,你的命运很不……”“…不说啦。你呢?听说个人问题也不顺心?”“你听说啦?”“知道。”“不说啦,我那是无所谓。只是你,太苦了。”“有什么苦,不是很好?”“不,我知道我替你把琴上的灰擦一擦 吧。她不知怎样诉说内心的同情。经理抓住她的手,说:“到时候再擦吧。“什么时候这琴才拉出声呢?”兰兰望着灰沉沉的夜幕。“会出声的。”经理抿嘴笑笑。兰兰看得出,那是从大堆的苦痛中硬挤出来的笑。“去看看她吗?”他邀兰兰。“去。我早想去看看。慢着。我给她带点好吃的去。“算啦。她吃不出味道的。”到他姑妈家不远,从店子后面一片密密的茶树林子里穿过去便是。“一平来啦,还有兰同志。”他姑妈接着他俩这是一个被山风吹干了的老人。苦楚和压抑使她展不开愁眉。“你好,姑妈。”兰兰用极平和的语调。老人能听出其间的安慰吗?癫姑娘穿得整整洁洁,而且很时髦,头发梳得熨熨贴贴,干干净净地端坐在屋子里。这种神经病属于忧虑症,这种病型不同于那些大哭大闹、大打大骂的疯狂型,更难得治好。她能这样不吃不喝、不说话不走动,一呆就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妹子,一平哥来啦。”姑妈对她说。 她那呆滞的眼睛转了转,看了一平一眼,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句什么。“你好些吗?”兰兰凑上去问。她看都不看兰兰一眼。姑妈端过一碗饭,递给一平。“妹子,来吃饭。”一平亲切地说。然后,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喂她。姑妈用袖子擦了擦干枯的老眼,对兰兰说:“一平不来喂饭哩,她一天不吃。一平不来给她换衣服哩,任谁都动她不得。只一平能说得听。唉,这病怎么没有诊呢?什么病都诊得好。”姑妈又去擦眼睛。嘴硬心软的任兰兰禁不住泪水漫出了眼眶:“姑妈,会有办法的。一平对她这么好。再说,再打听哪里能医。”她安慰老人。钟一平象个温柔而又慈祥的母亲,细心耐烦地给她喂好饭、洗好脸,说:“妹子,你睡吧,你累了。”便扶着她上床,掖好被子。不一会,病人真的象小孩子一样在一平的哄劝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多好一个姑娘啊。白皙的脸,细长的眉,不大的嘴巴透着点微红。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娴静而温驯的姑娘。可惜呀,会成这样。“经理,你认为她这病能治好吗?”兰兰问。“办法想了不少。” “依你看呢?”“也许不容易。“听人家说,你要等她病好?”他点点头:“也许她这一辈子好不了,但我要等。”“经理,你不明智。这并不等于你对爱情的坚贞。”兰兰心直口快。“我这正是明智。“我一点也不明白。”“……除了我自己,谁也不明白啊。”钟一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黑蓝色的天幕上那隐约熹微的星星。“经理,你一定还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你给说说。”“兰兰,断黑了,你回去歇着吧。”“不,经理,你不说,我一直陪着你。”“瞧你这脾气,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不不,经理,你心里藏着什么,你不愿意让人分担。我赌气上山枣岭来,我有我的苦恼,我想,也许能得到你的指点。你,信不过我?”“你是诚实的。”“那么,我等着。”那执拗的眼光啊。 五一切,都是由于一封远方来信给引起的。在乡下,我十年都熬过来了,悲痛已经完全被麻木取代了。就是传来父亲自杀的消息,也咬咬牙,哭几场就过去了。我横着想:要是一个别的爸爸,我的路或许会走得平坦一些。没有欢乐也没有悲哀。过去美好的回忆已经淡却,未来能否给我以希望,我也不寄予。这高岭、这林子、这山路大概就是我的归宿吧?我已经习惯过来,我已服贴于命运的安排。可就是这样一封信,把一切全给打乱了。信中说:许多昔日同窗都招了工。响的造反派和下乡知青都找到了一只饭碗。不说是飞黄腾达,但都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可以在电灯下读点书,可以有条件思考点问题,可以不为满足基本生活而弄得筋疲力尽。而我呢?仍旧被牢牢地锁在深山老林,老听一个古老的山的故事,老呆望着山顶云彩装模作样的挪腾翻滚。世界被山隔绝了,我成了一个原始人。人的理念是这样的:都吃淡菜,倒不觉得咸味有哪样的妙处。过日子就怕在和人家的比较中作鉴别。这时,我的心便不平静了。几乎凝固的 呆滞的心潮流动了,一股强烈的欲念驱使它肆意的奔跑这以后,便发生了梦境样离奇的变幻。当时,这封信的到来,对我显得多么珍贵啊,我差点抱着它哭了。我一口气拿着这封历尽波折,棱角都已磨破的信跑上绿色的山峦。背靠着树,慢慢地、有滋有味地一连读了十来遍。直到现在,我仍能原文背下。不用看签名,我知道是谁写的。尽管我与世隔绝十年,那娟秀的字,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它一下子就把我早已对过去辉煌年代冷漠了的记忆翻了上来每次学校的文娱晚会或县里举办的音乐会,每当我上台演奏,就有一个女孩子拉着手风琴为我伴奏。她叫依娜是我的同班同学。每回演奏完,她总是谦让地往后站,让我饱受掌声和荣誉。她是一个温顺的女孩子,写得一手流利娟秀的字。我经常在一起谈学习、谈理想、谈未来。对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生活和社会、对于老师和同学们所给予我们的,完全满足了。当然,象所有抱着美好幻想的人们一样,来不及细细地品味生活的美好,一切都被打乱了。我记得,我和依娜分手的时候是站在一棵被小刀把皮划得瘢痕累累的法国梧桐下我说“:你要走了?” 她含泪答“:是。“往哪里去?”“我爸爸是走资派。语无伦次。“我爸爸是大右派。”看我,说到哪里去了。她走了。她最后反过脑壳朝我点点头,那眼睛是无光的,黑洞洞的怕人。在动乱中,各自走各自的路,谁也懒得去过问人家的去向和命运,也懒得去思索曾经有过的黄金时代。那有什么价值呢?相反,带来的是更大的苦痛。人,能面对现实,应付现实,是最难得的高雅。人的幻想是罪恶的邪念,幻想等于慢性自杀。怎么也想不到在离别十多年以后,她会给我这样一个被忘却的人写来一封信。她的来信说:她替我的亡父保存了一点遗物她说她是比较幸运的;她告诉了我她的工作地址和简单情况就是她,给我介绍了一些关于同学们的近况。于是,我出山了十年来,第一次出山。我妹子送我出山。送了一程又一程,好象我一去不复返似的。电影里有很多情节:送行的父母或是恋人老往要走的人口袋内塞煮熟的鸡蛋。我妹子早在我口袋里装牢了几块钱。是她送山货给供销社辛辛苦苦换来的。都用针线缝在一个小口袋里。这不是钱哪,是黄金,是心。 在进城的大桥上,我碰到一个中学时的同学,他叫铁生。那时,他是一个中等成绩的工人子弟,是我热情演奏的观众之一。那时他经常蓄着小平头,老穿着爸爸的改小了的工人服。他才不出众,且又不会说、不会唱、也玩不出新花样,很少有人理他。他倒和我合得来,我到哪里,他也象个影子一样跟着我。“请问,你是不是叫……钟一平?”他疑疑惑惑地拦住我。是呀是呀。你是铁生?”“啊,钟一平,成这个样子了,我都怕喊出声来哩。”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他仍旧是那憨厚的不善言辞的样子这么些年不见,看着我这山里人的打扮,本该是有一阵子话儿要说的。但他说不出。我知道,他内心激动得厉害。他抓着我的手浸出了温热的汗。“进城来?”“嗯,离别十年。”“今晚,到我家去。“我找依娜。”“找她?”他惊疑地打量我“:不行,你无论如何得明天去,我有话说。”“先找她吧。“不行,得依我。”还是过去那直性子。 我想:好吧。我奔波了大半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去找人家女同志,人家会怎么看?再说,也要个住宿的地方。铁生子继父业,也当上了工人。他没有弄出几汤几菜招待我,也没有特别的热情。但我舒服,觉得在他家里随便,不别扭,完全是真情,没有半点虚假、客套。晚上,仍旧象过去一样,我俩把脚埋在被子里,面对面说着话。他喝了一蛊酒,话亦多了些。“……依你说,你是去取父亲的遗物?”“是的。”我答。“你有其它的目的吗?”“我能有什么目的。”“你想过你的前途问题吗?”“父亲结不下案,我有什么前途?对于前途,我完全绝望。想有什么用?”沉默。“……你知道依娜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不知道。”我说。“不是过去的依娜了。”“怎么?”“说不清,反正不是过去你认识的那个依娜。哟,她写给你的信是怎么说?”我把信给他看了。 “好,”工人一拍被子“:你去找依娜。”我懵了。“你不知道,她父亲现在官儿不小,权力很大。从依娜的口气看,她对你有好感。只要她出面,你会有前途的。”“她能怎样?”我不信,我对当前社会行情一窍不通。“一平呀,难怪,在山里住野了,不谙世事了。依娜有办法的。只要她肯出面……我说过了,这个依娜不再是过去的依娜。当然,把不准绝对有把握。这样吧,碰碰运气。本事是假,运气是真,人在世上,第一靠碰。”要怎样碰,怎样努力,我是茫然的,只得由他来摆布。“想不到,你这个老实汉变精了。”我说。这晚,铁生带着我走了几家当年的同学。他们都没有忘记我,热情地款待我,也可以说是可怜我吧。他们都很关心我的命运。这些既是普通工人、职员、店员,又是醉心于研究关系学的人们他们在积极地研究着关于改变我的现在境况的方案。“一平,你掏心里话,学生时代你和依娜的关系如何?”很好啊。” “不是的,就是说,你们俩有没有一点儿那个……。”我知道问什么:“没有,我才十四、五岁,她比我还小,不可能。”你想想,当然,你没想过,一心想升学,想搞艺术。可是她,你察觉出她对你有没有爱慕之心,哪怕是一点点,一丁点。”“那……,”我难说“:可能,有一点点吧?”“这就好。”谁“啪”地扭了一个响指儿。这样,就由着好心的人们摆弄我。他们出钱让我理发修胡子。借衣服给我穿。“你不能太寒酸,不能让人家的印象把你过去与现在完全分割开来。”他们说。经过他们的导演,我确实变了一个样子。从穿衣镜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故我的魁伟而成熟的男子。不过皮肤黑一点,手掌上的茧特别粗糙那是无法伪装的。我就这样去找依娜。依娜真正变了。除了过去的容貌轮廓还留着,一切都变化了。包括说话的腔调、行动的风姿、处世的态度。她对我不很热情,但也不坏。留我在她感到满足的家里坐了很久,还留着吃饭。我看得出来,这一切仅仅是为了过去的认识和曾经有过的交往。找她的人很多,隔一阵子她又来关 照我一次。我如坐针毡,几次想告辞。她带笑向我道歉,我才又坐下来。想起朋友们的嘱咐,只得耐着性子,要获得她的好感呀,需要她来改变我的命运啊。她好象突然记起过去,从墙上取下一把二胡,要我拉一支曲子。这二胡我倒没有生疏,在乡下我靠着它来经常喊醒麻木的灵魂:不要死去,不要死去。现在,拉什么好呢?我不懂世故,不知音乐界的形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还是老调重弹。我坚信象《二泉映月》《病中吟》《良宵》等中国古典的或现代的名作的生命力大概不会很快失去光彩。我舒畅地拉起弦子。人在这种时候,才完全解脱出来,显得轻松、自如。由于是在追忆过去,曲子拉得很感人,我自己也被感动得流泪了。这时我发现依娜的表情在起变化,能随机应变的面具似乎有了一点真实的东西。是不是被她曾经伴奏过的乐章把她引向了令人陶醉的金色的少年时代呢?“依娜,来伴奏一个吧?”她摇摇头。“你比过去拉得更好。”她说。“你不喜爱了?” “手风琴发了霉。”“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刚有的一点热情被败坏了,节奏乱了。她也有什么苦衷和不幸吗?据说她的父亲巧妙地过了几关,她的经历正如她信上说的:是幸运的,她不会有不幸的!“你怎么不拉了?”“歇一会吧。”我搪塞说。我拉给谁听呢?这是久违后的第一次见面,依娜给我的印象(包括性格)是模糊的。哟,忘记了,她替我父亲保存的唯一的遗物是一支曾经写过近百万字著作的派克金笔。黑色的塑料管所有有光泽的地方都被手磨起了毛。这支笔啊,已经害了他一生,害了我半生。遗交给我干什么呢?我并不怎么珍重它,我关心的是现实。进城一趟,我那麻木的心脏加快了跳搏的频率。我一心想摆脱摆脱命运、摆脱深山、摆脱孤寂、摆脱贫困。要去争取、去奋斗。哪怕是歪着步伐、歪着心去歪着奋斗,也干。一股强烈的火样的邪念着了魔似的附在我身上,在旧日同窗的激励下,决心竭尽全力去探索求生的奥秘, 敲开对我紧闭的生存之门。从此,我懒散了,一切重活难活全推到我妹子身上。我不断收到山外的信件,不断收到同学们寄给我的各种书籍。我整日的读信、写信、看书,隔不了一些日子便进城,串家走户。我慷慨地接受同学们的资助。用起妹子饱醮汗血的辛苦钱也不觉得心痛。我每次出去转来,妹子走老远来迎接我,我并不感到有什么疚意,也感觉不到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一心想着,挖空心思地想着,老是所谓前途、前途。依娜待我是不错的这是一个缺口,唯一只有这个缺口可以突破。从这里可以达到目的。这些年把我困在深山里,倒是培养了我的冷静性格。不知觉地会用过去求学的热忱来用于冷静地观察人生,研究人的内心活动。我紧紧地抓住依娜少年时代留下的慕才好高的美德的一面。又时刻控制着她被时世弄得冷漠、乖巧多变的坏习惯。我给她写信。我调动我的全部才能:哄、骗、夸、求。一页又一页信纸上铺满了华丽的词藻、过分的热情、莫名其妙的暗示。使她在和时髦而空虚的哥儿们玩厌了以后,冷静下来想想,觉得我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知道,只要她喜欢我,我的恶劣环境她是容易给我改变的。 不很久,我真的取得了胜利。我被安排到供销总社搞办公室工作。这以后,不用说了,一切都如意了,地位、荣誉、金钱。她似乎爱上了我,可怕地挽着我的手出没于大庭广众之中,逼着我来点儿“罗曼蒂克”。我爱她吗?我倒是爱过去那个温顺而谦逊的搞伴奏的小姑娘。老实说,对眼下的这位“恩人”“美人”我爱不起来。总觉得这个华丽的躯壳内面隐藏着什么。但我一点也不反对和她结合。她具有很大的异性吸引力啊。而我,可是一个被红绿世界遗忘了那么多年的热爱生活的人啊。在一天的紧张工作之余,在和人们忙碌地应酬了一天之后,独自倒在床上,听着夜风摩弄着窗外梧桐发出的响声,我的心不是在回忆迷人的音乐会、家庭演奏;不是回忆和依娜在沿江大道的散步和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以及不时地和她柔软的臂膀磨擦的甜蜜。而是不由自主地飞向生活过十多年的山村妹子的脸、汗水、焦灼的等待姑妈的形象、脚步声;松明照耀下的山民们淳厚的脸庞和琴声在他们脸上刻下的快意:送上姑妈家来的半碗茶油、两个鸡蛋,或是一升半袋白米……这些,象电影蒙太奇一样在脑海里旋转。我流泪了。我总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是我又 找不出半点做错了的地方。妹子是爱我的。我也很爱她。但是,结合却是不可能的,我对她没有半点欲念,而只有爱。乡亲们曾悄悄地对我说过:“一平,你俩结婚吧。”我说不。因为我仅仅是爱她,而不想占有她的身体。何况我想,我应该有前途,我要改变她。要让她开开眼界,尝尝人间的幸福,让一个美好的姑娘就那么同男人畜牲般地睡觉,放猪样地生孩子,然后让皱纹和白发吞掉自己。那算是人的生活吗?人应该有追求,有享受。妹子不知道除了山枣岭以外,还有比山枣岭好的地方。我爱她,就要让她看看世界,让她懂得爱是高尚的。然后,我要给她找一个好丈夫,最好又是她自己凭爱去找。可是,依娜呢?我说过,我真找不出自己爱她哪里。但是……我真希望她说一句。我这大概是奇谈怪论吧?但是,我是这样想的。我妹子癫了,这完全是我的责任,因为她爱我,自以为我是她的人。可是,我却毁了她坚定的信念。因为她没有文化,没有看过世界,凭着和山石、树林一样静止而朴质的眼光看待事物。而当固执的信念被毁灭以后,她既不会自宽自解,又不会克制感情。所以,中枢神经失控了。那是发生在我妹子第一次进城看我的时候 我参加工作正巧一年,也是我的生日,妹子由山枣岭商店的老经理顺便带来看我。“哥,今天你生日,娘让我来看你。”她进门就说。“真的?我忘记了。”我特别高兴,这是我的生日;又是春风得志,参加工作一周年的纪念日;而且,有了一个漂亮的、在这小城里身份很高的姑娘爱我,伴陪我:加之,妹子又来看我。四喜临门,能不高兴吗?老想着带妹子出来见见世面,一直推呀推,找不出合适的日子。现在她自个儿来了,太好了。于是,我请了假,带着妹子满街转。到工厂里,到船码头,到大桥上,到一切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新世界里增长知识,开阔眼界。我不惜花钱给她买衣服买日用品,请她吃山里人看都看不到的东西。这样来补偿她对我的情谊。一直玩到断黑很久,我们才回社里。推门进去,发现依娜懒洋洋地躺在我的床上。当着妹子的面,气呼呼地责备我:为什么不陪她去看电影。我妹子看看她,又看看我的镜框子。等依娜“呯”的一声带上门冲出去以后,指着我和她在一起的照片问我:“哥,这个就是她吗?” 我答“:是呀!”你和她好吗?”“嗯哪。”我不在妹子面前撒谎,我想早晚要告诉她。这以后,妹子就呆呆地坐着,眼睛茫然地无目的地看着远处。不说话,也不大吃东西。我想,她一定生气了。于是我竭力把生活安排好,想赢得她的欢心,还跟她讲了许多虚伪的道理。她不回答我,只是用陌生的眼光望定我,使我不敢正眼看她。第三天,妹子坚决要走,老经理仍旧带着妹子回山枣岭去了。这时,我不晓得她神经已经错乱。也就在这时,老天惩罚了我。刚刚在县城大兴特兴的崇洋热潮把依娜给卷走了。她有一个表姨妈从海外阔阔气气地回家探亲。然后,把打扮得一枝花样的依娜挽进了咖啡色的卧车,带出了故地,驶向了远方,走向了令多少年青人羡慕的另一个花花世界。我遗憾吗?心痛吗?不!我恢复了属于我的麻木。人们都来看我。我知道,除了我的同学们,那看我的人的眼光中,多是嘲弄、幸灾乐祸,看稀奇。因为,洋人稀奇,被“洋人”抛弃的人同 样稀奇。我不怪他们,我确实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疏远了许多人。这在平时,我也隐隐地察觉到。但是,我有我的目的,我的处境不同啊。我的命运不是自己可以掌握,我需要人家啊。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我装着若无其事地拉二胡,听任手指在弦上滑着。我拉了些什么曲子?那是手指头的事情。我的心灵是麻木的。当我确信窗外窥探的人们已陆续走尽,只有漆黑的夜和浓重的雾伴陪着我时,我才停止拉弓。然而这时,“咔”的一声,琴弦绷断一根。我不明白,外弦比内弦小而弱,它没断,而绷断了内弦。我忽又全明白:绷断内弦确实是势在必然。用不着大惊小怪。我顺手把这把伴陪我十多年的二胡扔到窗外,把这一切永远忘记。但是有一个声音制止着我:留下吧,那是一切事物的见证。是啊,唯一能作我心灵与行动见证的只有它我的琴。这时,山枣岭的养育我成长的父老气愤地向供销总社写了一封“告县供销总社诸领导诸同志书。”指责我忘恩负义。控告我喜新厌旧,抛弃乡下恋人,致使乡下姑娘神经失常的罪过。天哪,出了这样大的事啊。领导找我谈话,读信给我听。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已经卷好了铺盖行李,向领导递交了 请调报告。我回到了山枣岭,我要弥补我的罪过。我想:我是能够做到的。我想:我是能够重新获得妹子的爱和父老们的爱。我想好了,我要做很多事情“你读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吗?”钟一平擦擦眼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从沉闷的叙述中挣扎出来。兰兰哭了,哽咽地答“:没……没。”“法国有个包法利夫人。呵,不是,是艺术典型。爱玛的命运和下场与我多么相似。老天惩罚了她,也惩罚了我。呵,不说了,你没读过。”钟一平自言自语。沉寂的夜空里,没有风,也没有夜鸟的低语,远处不时传来低沉而悠扬的箫声。这增添了山川的寂寞,使夜更加深沉。任兰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经理,你真作孽。”她对把头埋得很下的钟一平说。“你错了,作孽的是她。”他指着睡过去了的神经病人。“经理,你以后怎么办?”“这你已经问过了。”“哦,是是。可是,你,总该…。”兰兰不知怎样阐述她复杂的内心。 六任兰兰的心一连几天,都被钟一平的遭遇压抑得利害。听石叫子说的,她原以为钟一平是一个英雄,一个高尚的人。事情真象大白以后,她猛然醒悟过来:哦,原来是这样!可她又不认为钟一平是一个可耻的人,或者是一个他自称的罪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怎样评价他呢?啊,社会呀人生呀爱情呀,太复杂了。她沉闷得很,她一连几天不和石叫子开玩笑。关了店门就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想心事,自问自解。她也想起她的爱情遭遇王望是爱她的,他待她好。他那当主任的父亲也待她好。自己应不应该抛弃他呢?就比喻依娜抛弃钟一平,那多么可鄙,这给被抛弃者的心灵将带来多么大的创伤。人是高级动物,做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有良心,时时事事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那么,重新和王望好起来,用自己女性的温柔去重新温暖他受伤的灵魂吗?难哪,难。兰兰狠狠地揪了一把茶树叶。心里痛死了。王望待她好,出差买衣服给她休假带她上城里玩恰到好处地安排看戏、看电影;甚至作 好了旅行结婚一月游的计划……这些,给兰兰带来过欢欣,不时地浮起一种对现在、对未来的甜蜜幸福之感。可是,使兰兰难受的是:他把她作为木偶,作为任意摆布的布娃娃。要你服从他,一切听他安排。你不能对他的服装设计表示反对,否则,他就不高兴,一连几天不理你。建立爱情关系不到半年,他就粗野地拥抱你、吻你,你更不能说不接受。因为按他的逻辑:这才是爱,这才是爱的具体。爱是自私的,你的身子、你的脸颊只能属于他,你不乐意,这说明你对爱不真挚,你的心不正,不纯,你另有企谋。这样没有得到兰兰的允可,没有发自她内心的乐意而屡屡发生的粗野,使她日渐增加厌烦。难道爱情的根本所在仅仅是这?她不解。过年的夜晚,喝了酒的王望突然肆无忌惮地抚摸她,迫着她同他睡觉。甚至失去理智,使用完全失去爱情的强迫。兰兰给了他一记耳光。也同时在响亮中宣告结束一切。兰兰不是一个任人捏弄的泥人儿。她有个性。作为人,有人的尊严。可是啊,这毕竟是发生在一对恋人之间的事情。是不是自己的性格不好?是不是自己任性胡来呢?人家的恋爱史又是怎样?要是自己做错了,该多不好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去求教于钟一平。钟一平信得过她,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了她。她惊讶地发现,这个在深山里呆了这么些年,这个沉默寡言,老成憨厚的店员肚子里竟有这么丰富的知识,还有那富有哲理、思想深刻、辨析透彻的口才。找他去!他经历过复杂的十几年,在他身上发生过不少爱情波折,他的知识会帮助自己认识自己的。“经理,你说,要怎样对待爱情。”兰兰是一根直肠。她当头敲闷棍。钟一平笑笑:“首先是爱,真正的爱。”“有人常常说夫妻之间、恋人之间要相互谅解。在什么样的基础上来谅解呢?”“谅解的基础大概是互相尊重吧。”“尊重?尊重什么?人格。”“对对对,尊重人格,人格。兰兰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本来要把自己的一切告诉经理,现在,可以不必了。她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懂了:依娜对待钟一平和自己对待王望是两回事。这一晚,她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石叫子郑重其事地到她房里来坐:“兰兰,你对我有意见吗?”“没有啊。”“你肯定有意见,我这是来征求。真的 “小石同志,我发誓,没有。”“这些天,你一直避着我。”“哈哈,是我心里有事,不好过。我这人就是这样,一有心事,脾气也大了,谁都不想理,你莫见怪。”“那当然好。有意见,你就提。我最怕同志间疙疙瘩瘩。三个人开店,互相还有矛盾就不好了。我不会说话,爱开个玩笑,你不要多心“谁让你作检讨来了。石叫子,莫想宽了,吹只曲子听听。就吹……《军港之夜》吧。”凌石海嚅嚅嘴巴,没动。他的弯子转不这么快。“来,我唱,你吹。预备起:‘军港的夜呀”石叫子这才用悦耳的口哨伴奏起来。任兰兰从脑海里一丝不多的但是讨厌的苦闷中彻底解脱出来以后,心境愉快多了。整天象只喜鹊、一只鸽子,跳个不停,说个不休,给店里增添了不少喜悦。她也经常到石叫子的房里走走。她发现石叫子房里非常杂乱,家具简单,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象个农舍。“我不理解,你房里搞这么多锄头箩筐、簸箕干什么?”她问。 当然有用啊。这可不是聋子的耳朵。”她发现石叫子生活太节俭了,不乱花一分一文“:石叫子,你家里生活蛮困难吧?”“何以见得?”“你看你那蚊帐,胶布起码封补了三十个洞。看你那棉絮,硬得象块板子,还有什么暖和?也不换一床。”“我是忆苦思甜呐。”又是玩笑。店里来了便宜又结实的布料,兰兰忙着介绍:“石叫子,你那罩衣只配做抹布了,换一件吧。咯,扯这只布,尺寸做得成,只要花元角分。”“不啦,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这衣还挺好的,才穿五年哩。”“小气鬼。”兰兰骂道。她对经理说:“这个石叫子,人挺精,生活倒很省俭,那一房东西,怕只值得百把元钱。”经理说“:他是过得艰苦了一点。”店里不进价格高的牙膏,这是根据销售行情定的。兰兰一气从山下带上几支高级牙膏。还有半支便宜货,便从窗口扔了出去,正丢在挖菜地的石叫子脚边“嘿,兰兰,你发什么气,牙膏都扔了,未必是对象写信没写‘最最亲爱的?’” “鬼,送给你。那牙膏太差劲了。”真的不用了?”“你看这个。”兰兰晃晃新产品。第二天,兰兰发现石叫子在使用她扔了的牙膏。石叫子并不觉得尴尬:“浪费了可惜哩。”兰兰心里骂道“:真吝啬。”兰兰知道他有个家,家里还有人。但他从来不回去。轮休四天,他挑着箩筐或背着竹篓上山挖山货,然后洗净晒干,交钟一平收购。“经理,这样行吗?”兰兰对石叫子增加额外收入表示不理解。行,他休假抓收入,在理。我们店是承包了的嘛。”兰兰不是眼红石叫子收入高,她看着他的手脸被棘条割得稀烂、人累得东倒西歪可怜。她劝石叫子:“又没几张嘴找你要饭吃,何以要那样去搞?假也不歇。”“嘿,做惯了,不做手痒。“怎么也不回家里去看看?”“难走路哩。”“贱骨头。”兰兰骂他。他笑笑,吹着口哨,带着狗,又出发了。到了金秋十月,店门一关,他便溜之夭夭,直到黄昏才回来这正是许多山货成熟的季节。 “真不理解,你要弄那样多钱干什么?”兰兰看着他结时的高兴样子,忍不住又要发感慨。“兰同志啊,哪一样不要钱呢?要是人人能讨个你这样有钱的老婆就好了。人家讨老婆可要花钱的啊。现在发展到了要合十把元钱一斤的新娘肉呢“要是我是个男的,我就不讨这样的老婆。”“你当然说这样的话,因为你是有人要呢。要你真是个男人哪,你早就熬急了。”“不跟你说了,越说越走谱。”“不说了,不说了,听我吹口哨。吹个‘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喏,不行,你都二十多岁了。十八岁的哥哥年纪小了一点,找个小老弟,人家笑话。可是,吹个什么调你才喜欢呢?”石叫子抓了抓脑壳。兰兰在往脸上搽美加净珍珠霜,她狠狠地往这滑头嘴巴里揩了一砣。“哈哈哈哈……”山川里响起了一串银铃。七兰兰经常和钟一平一路去护理癫姑娘。山里乡亲们也经常来看望病人,伴陪着坐到好晚。曾经愤怒地书写告状的人们,现在倒反过 来劝解一平:“一平哪,你也尽心尽意了。你的精力、财力都为你妹子耗尽了。年纪也过了三十。人过三十无年轻,你不成这样服侍一辈子,你去办你的事吧,过了此舟无船渡。还等,没有姑娘进你的门了。”“我要……。“知道知道,你心是好的。你找对象去吧。大家不会怪你,不会的。就是现在你妹子心里清白,她也会答应你的,你等得她太久。”多善良的人们啊。兰兰从心里喜爱这些通情达理的人们。可是,钟一平仍旧固执地履行他的诺言。兰兰不好多说,她已经说过多次了。这要她多说干什么呢?她心里不禁“怦怦”直跳。供销社通知钟一平出山开会。钟一平说有特殊情况要求请假,不行!说让任兰兰代替,也不行!说有重要事情研究。钟一平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他担心病人。兰兰说:“经理,你去开会,我代替你去服侍她几天。”“她不会让你去伺候的。就是我姑妈,她也不认。平素我动动脚,硬要人家动绳子威胁她才吃一点。唉,于心不忍哩。”“我去试试,说不定。”也许是兰兰经常去, 病人大概认出一点点来。兰兰送茶水给她,她接下了。钟一平这才放心下山开会去。“好姑娘,一平哥要下山开会,我来服伺你,好吗?我和你同年,我们是姐妹。你应该喝点吃点。你答应吗…”兰兰耐心地对“牛”弹琴。也许是病人看出兰兰一片诚意。在一平出山去了的时候,居然肯吃兰兰喂的饭菜。可是,不让她给洗脸、换衣、擦身子。她也不再是呆呆地坐着。而是执拗地站在大门口,朝通往山外去的大路上张望,一站一整天。百般相劝,晚上才去睡觉,夜里,哀嚎得格外频繁、凄凉她在盼望一平回来呢!兰兰心里急死了,她觉得肩上担子格外重,盼望着经理早早回来。因为她看见病人消瘦得特别快,饭量日渐减少,自己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心里急,脾气也就格外大,动不动就发无名火,看着什么也不顺眼。她明知这样是不解决问题的,想克制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无奈生就的丑性格,怎么也抑制不住。偏偏在这时,与石叫子又发生了磨擦石叫子的哥哥和他家乡的几个汉子,在林场里搞副业,回家去路过山枣岭,在他这里歇。等兰兰费尽唇舌,哄着病人吃下一个鸡蛋,精疲力尽回店里来,正碰上那几个长途跋涉,汗爬水流 的汉子在店里擦洗。石叫子则点着灯盏在厨房里烧水煮饭炒菜。兰兰去走廊里拿脸盆洗脸,一看不在,发现一个汉子的双脚浸在她的脸盆里,而另一个则拿着她的洗脸手巾在擦脚。“呀,你们,碰了鬼不是!”她尖叫起来。抽烟的、抽谈洗脚的汉子们顿时呆住了。怎么回事?”石叫子忙从厨房里探出身子。“哟,对不起,不知道是你的。“”哪个脸盆是你的?”三双脚同时从三个脸盆里伸出来,踩到地面上,好象被开水烫了一样。“哥,你怎么不问问,乱拿。”石叫子小声责备着。忙从一个汉子面前抽出脸盆,倒掉水,苦笑说:“真对不起,兰兰,他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哥也说。“我不要了,不要了!你们这些……”兰兰气得冲进房里。“呯”地关上门。不顺心的事接踵而来,使她无法克制自己,差点哭出声来。躺到床上一想,觉得自己不对。小小事情,何必这样大动肝火?人家又不是有意,就是有意也没有什么。她的火气升得快,消得也快。想去向石叫子作解释,但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人家都睡了。第二天天不亮,石叫子就弄好饭,吃过 家乡进山来搞副业的人出山去了。平时,天天的早饭都是石叫子给煮好的,或是经理,或是兰兰起来后炒菜,摆桌。今天兰兰起来,热水没烧,饭菜吃得精光,锅内乱七八糟扔下一堆碗筷。她一转身,在门口碰着石叫子。他脸上挂着从来没有过的怒容。兰兰想说点什么,他气冲冲地跑进自己房里,端出她的那只脸盆,随手从晾衣服的竹篙上扯下他的白褂子,一边使劲地擦着脸盆,一边说:“任兰兰同志,洗坏了你的脸盆,我已经用肥皂洗了三次,用开水冲了三次,你看看,毒消干净了没有?”水擦干后,他把脸盆塞到她手里。“这是你的毛巾,我用香皂搓过几遍,你也看看。不行,我买新的赔你……。”“小石,你……。”“不要说了,你看我家乡人不起不要紧,你也要看在我面上,别打人家的当面巴掌。都是人,都有自尊心。算看透了,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哼,平时没服侍得你们好。”“小石,你不要发脾气,听我……”“呯”他冲进自己的房里。想不到,一点小事会引起如此不快。任兰兰伤心地哭了,早饭也没有吃。她几次想向石叫子说说,哪怕是表示歉意。但石叫子看也不看她一 眼,各干各的事,各人搞各人的饭吃。兰兰就了几次低,碰了几次鼻,不见石叫子有和解的意思。一股无名火又升了起来,想:又不是我惹起你。你不理我,我为何要理你?供销社王主任我都不睬起,你算哪路神仙?嘿,没见过!店里特别忙,正是收购笋干的季节。山枣岭一带全是高山密林,当阳的山坡又多是长着楠竹。这里雨水充足,气候适宜,春笋繁殖非常快。以前笋子长得过多过密、烂在山里也不准人们腌制。现在不同了,允许正常挖掘腌制。山枣岭商店每年要供应城市上千担笋干。往往由于天气总不如人意,有些腌制的笋干不能及时晒好,每年都要烂掉不少。家户人地盘窄,没条件没办法在坏天气里把湿笋烘干。便听任它烂掉。钟一平到山枣岭以后,便三番五次向上级要求拨款,自行设计搞了一个烘制间,收购湿笋在店里加工。因此,满足了群众,丰富了市场,产量培增,利家利国。这几天天气特别好。正是收山货的好季节。所以收购柜特别忙。钟一平走了,便忙坏了石叫子一个人。兰兰负担也不轻,管着其它铺面。她看着石叫子忙得茶都顾不上吃,虽说在气头上,倒也生 出几分怜悯,想去帮一把,无奈女性孤傲的自尊心又迫使她故作冷漠。直盼望经理回来呀,他是靠山,一切问题在他面前都会解决得妥妥贴贴。病人日渐难以料理和工作的不称心,使兰兰天天到地坪子门口朝往山外去的大路上张望。几天后的断黑时分,经理开会回来了。兰兰特别高兴“:经理,回了?”她望穿了眼睛。“嗯。”“我给你拿背包。“不用。”兰兰这才发现,经理脸色铁青。这是怎么了?这些天尽出事。兰兰不敢问。“石叫子呢?”经理土里土气地问。“在屋里。”凌石海忙了一天,瘫软在竹椅里,满脸汗灰都没有洗。经理在柜台上拍了一掌,吼道:你做得好事。”石叫子猛地跳了起来:“怎么了?一平哥。“你知道!”声音更吓人。石叫子怕了,莫名其妙地抓着脑壳“湿笋收了多少?”“没有收。”“为什么不收?”…经理,我想不通,今年我们搞承包了, 为什么还要做那号没有油水的生意。赔上早晚烧火烤笋的时间不算,没搞好还要背时。”“就是背时,也要搞。”“老实说,你们背时不怕,自己赚钱养自己。我背时不起,我不干!”石叫子嘴巴子虽然很硬,但眼圈儿却红了。经理软了下来:“小石,你错了,我们要想到国家的需要,社员的损失。一路上社员向我反映,说你出了告示:今年不收湿笋。我们可是年年收的呀。”那是过去的老皇历。”“那皇历好嘛。”过去背时不要紧,是大锅饭。扯公被,盖婆脚。”“小石呀,你想想:如果你是社员,辛辛苦苦挖一担笋,没日没夜腌制,又没碰上好天气,湿笋供销社又不收。你的力气化成泡,你会怎样想?为人可要‘将心比心’啊……。”“”“兰兰,你晓得,你怎么不制止?”经理说。“我不晓得,也不懂。”兰兰答。“你应该懂。”经理用火辣辣的眼睛瞪着她。那眼里饱含着责备、不信赖,甚至是愤懑……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睛“骂”过兰兰“,训” 过兰兰。她没有买过这样的“账”,生性不甘于屈服这样的“指责”。兰兰心里那股从小惯养的傲火“腾”地升了起来。在必要的、为了维护自己也许是狭隘的尊严的场合,她是不惜撕破脸皮的。她没有冷静地设想后果的习性和凌石海所发生的一个小小的冲突,就可以作为她在性格失控时的一个小小的记录。她要说,她要反抗,她肚子里一瞬间就聚集了奔腾的千言万语,马上就要爆发,火已经点燃…但是,理智以神奇般的速度和力量把话头压抑住了因为,在经理的眼光中,她同时看到了一丝难过、忧郁、以及黑眼珠旁边布满的血丝那是奔波和劳累的印记;眼圈儿显出一层淡淡的蓝色那可能是担心家里的病人、家里的工作所致。经理的发鬓留下了一层白色的盐迹那是汗水干却后的斑痕。经理的跑山鞋沿胶底一带的帆布被汗水浸湿了,上面则沾满了泥灰……怜悯心战胜了好胜心。兰兰什么都说不出了,反而觉得鼻子一酸。她显得很不自在,无法在这种默默无言的冷漠气氛中再呆下去。她走出房门,到厨房里给经理烧火做饭。经理是不轻易发火的。他的心胸很宽,能装下很多东西,也能忍耐很多痛苦和劳累。 山枣岭商店本应该有五、六个编制。但一直配不齐。王经理奈何不了扬言“宁可回家开店做买卖也不上山枣岭受活罪”的被派遣者;也经受不起带着礼物上门“说情”的被调者的“恳求”。一直就听任钟一平在这里当猴耍。钟一平从来就没有埋怨过。一个人就一个人干,兰兰没来,就和凌石海个人干。忙了,叫姑妈来帮一阵,叫老百姓自个儿进店里称盐打酒。金秋时节,是山里的大忙时,他坚持要挑着货郎担去远山方便群众。两头黑,走百十里路,回来还是劲鼓鼓的。兰兰看得出,他有不高兴的时候,多是发生在她和凌石海对顾客服务不周的时候。有一次,他让小石下山调货,小石自行其是,压缩了不赚钱但又麻烦的日用小百货项目而增加了高档物资。经理也象现在一样发过火。兰兰清楚了:山里人养育了他,他要报答。他有过忘恩负义的行为,历过挫折的他更坚定了他的信念。所以,他不容忍他领导下的店员对山里人有所怠慢。任何有违这个信念的行为,他会深恶痛绝,甚至会暂时忘却身份、理智而冲动、而发火火旺了。干竹片和松脂含量很多的松树劈柴在灶门里烧得噼啪作响。在火光中,兰兰突然又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永远无忧无 虑的眼睛。但又是一双……怎么说呢?有一次,她和他肩擦着肩从昏暗的巷道里走出来,上街去看电影。街口南货店里拖货的贾大个一边呼喊着让路,一边拖着板车径直朝铺里冲去,一下带翻了来不及躲闪的乡下小贩的摊子。茶叶蛋、炒板栗、熟花生滚满一地。贾大个哈哈大笑,小把戏们上前趁火打劫。那小贩冲上去扭贾大个的胳膊……兰兰赶忙跑上去想帮小贩一把,骂贾大个几句。但是,她的细腰被一只手紧紧地搂住了。她看见一双毫不在乎、无动于衷的眼睛飘浮在她眼前,而且越来越近。她的嘴唇紧接着触到了什么。她真想甩过去一个耳光。但不知怎的,理智奇怪地镇住了自己,奇怪的理智啊两双眼睛同时在火光里闪现了一会儿,不见了。锅里水开了,她站了起来。她突然又明白了一点什么。她觉得自己轻松了一些。她想:要是经理能骂自己一两句,该多好。那样,他心里的难受就可以分匀一点儿。她很快给经理弄好饭,烧好洗澡水。这样,要是能抚平他心里的一点什么,又该多好。“经理,吃饭啦。”她朝静静的店堂里喊。没人,她又提高声音“:经理。”“哎。”人在地坪子里应。 还不见他进来。兰兰走了出去。发现经理一个人站在路边,眼睛呆呆地望着出山的方向。“经理,站这干什么?”“送小石。”“他去哪里?”“他回家去有事。”“这么急,刚才还……。”“我从他家里过身,他哥让我告诉他,让他今晚上赶回去,有家事。”…经理,你……刚才批评得太厉害了。这些天,他忙得要死。”她同情起可怜的小石。“该说的要说,这是原则不能松。我们店是为山里人办事的,不能让人家为难哪。这小石抓钱思想重,不敲打敲打不行。”“他家里一定很困难,是不是?他动口就讲钱,讲利润分成。”“…他家是困难些。住在农村里,父母都是病死的,给他们三兄弟留下一笔债。那时他还不大,哥也只二十多岁,债主子催得紧,把屋卖掉还欠两千元。小石参加工作以后,苦干苦积,多余的一分一厘都给了家里,一直到重新盖起屋,还清账,不容易啊。”钟一平和刚才判若两人。一个是怒发冲冠的凶神,一个是柔情千般的慈母,替一个艰难而又不幸的人儿伤感。 “现在,可脱苦海了呀。”兰兰心软,听不得人家的苦事惨事。她为凌石海的转机“嘘”了一口气。“不不,农村里的艰难,你是不太清楚的。他哥三十几结不上婚,弟弟二十几了媒人子不上门,为什么?为钱!现在他哥要订亲,但立等要五百元彩礼,否则会吹。他哥要我转告他想点办法。小石急得不行,我让他回去一趟。”“他哪来的那么多钱嘛!”“凑呀。他自己有一点,预支两个月基本工资。我有点钱,也凑给了他。他作孽哩,参加工作六年,没添几件衣,没到镇上坐过馆子。那只脸盆,口杯,用了五年半,是调这里来时原单位赠送的。”兰兰心里猛地梗了一团东西。山风一阵阵扑来,摇曳着树枝,树枝抽打在她的身上。“…他,对象也没有?”“没有,他谢绝人家做介绍。他要等他在农村的哥哥和弟弟结了婚,才考虑自己的事。”“是这……样啊。”啊,这个快活而又无忧无虑的人,在那表面掩盖了的背后,经受着许多人经受不起的艰难。兰兰真后悔:自己经常笑他吝啬,而反以为自己大方慷慨。相形之下,贤拙分明啊。经理挥挥手,想赶走不快。说“,兰兰,进去。 你去换个告示,写上:大量收购。我去吃饱肚子。”“经理,你应该早告诉我,我也有个存折,或许能给小石援助一点。”“晚了,他走远了。”如果不是夜色太浓,兰兰是会去追的。这时,姑妈慌忙跑来告诉钟一平:妹子不行了八疯姑娘也许是等不及了,也许是预知一平已经回家,而就在近旁。于是,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门。无奈久不行走,已经僵硬枯槁的脚步无法支撑身体,便重重地摔倒在石子路上,然后,滚到坡下。……姑娘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老躺着。但还是犟,任谁都动她不得。只有一平能够帮她翻身、擦洗。她似乎快要干枯,但还是倔强地活着。一平一走,她就不停地流泪、哀嚎。一有空,一平就赶紧过来,静静地陪着她坐着。经理的脸消瘦了许多,头发胡子显得更长。下了班,显得特别的焦躁不安。在一个很短时间的经历中。兰兰仿佛觉得自己老成了许多,也懂得关于人生的许多。在镇上, 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圈子里,她知道、她了解同龄人的生活、爱情。谁和谁好;谁和谁谈崩了;谁哭一阵,第二天又言归于好谁和谁破裂了,很快又换上第二个人的胳膊那些,很平庸、很普通、很一般,生活好比是儿戏,爱情俨然是草上的露水珠儿,去了又来。然而,钟一平的爱情的遭遇波折,凌石海在爱面前的态度,却是这样的特别,令人难以解释,难以……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哟。尽管那么不出众,那么平凡……很早或很晚,在店后面的茶树林子里,可以看到任兰兰焦急而深沉的步伐来回踩着那一层厚厚的枯叶,发出碎碎的响声。手指儿不时扯下来一片油绿色的茶树叶,然后,把它在掌心里揉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在店外的地坪子边上,在一根高大的板栗子树投下的阴影中,放着两把椅子,坐着钟一平和任兰兰那是在万籁俱寂的时分,不远处的癫女人有一阵安睡的空隙的时候。一个掩饰得好象随随便便,但听来分明露出虚怯的女声说:“经理,我想问问你,一个人,非常固执怎么办?”“那要看基础是什么。 “如果是坚持正当的呢?”“那未尝不好吧?”“那么,我请求你……让我和你一道等待。……。”好象是低下了脑壳,也好象是红了脸。昏暗中划过一线光芒。钟一平瞪大了眼睛。…你不用瞪眼睛,我还请求你;把你的琴交我保管吧,我会爱惜它,管好它的。”说话似乎是平稳了。流畅,坦荡。语气秀丽,坚定,有一种神圣的东西支配着。兰兰想:经理肯定会摇头,肯定。她这才不过是想做一次失败的尝试。她估计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败,而一种奇妙的念头支使她作出一种百分之一的尝试。但是,没有!没有摇头。她心里一阵狂冲。她忙用手捂住胸口,止不住脱口而出说“:你同意啦?”但他也没有点头,而是茫然。茫然地呆滞地望着远处……远处是一层层叠着的紫黑色的峰峦。遥远的天际和密密的林子间点缀着熹微隐约的几颗星、几盏灯。不明亮一点儿,也不消失去。在慢慢地不慌不乱地诉说着一个冗长而古老的故事。鸟睡了,人睡了,大地睡了,留下了怕人的寂寞。 呵,什么时候,在山枣岭响起那悦耳的胡琴声呢?群山需要,人需要。 盖着蓝天  枕着大地我们过去的同学陈尚明突然病了,据说病得不轻。我和钟炳炎、桂桂约好在我祖父屋里集中,去看望这个勤劳的人。一我推开祖父院子里那两扇柴门,一轮火红的朝阳正好从对面青翠的峰巅上升起。太阳用她那温柔的大手,轻轻地揭去笼罩着这个小山塅落的乳白色的纱罩。突然间,一个清亮的、美妙的、水灵灵的小天地呈现在眼前。紧接着,“忽忽”地掠过来一阵甜甜的、从山里刮来的晨风,使你不由得贪婪地猛吸几口。一个被睡眠弄倦了的身子,顿时注满勃勃生机。 “叮铃铃”。晒谷坪里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单车铃声“。叔叔好走!”“再见“莫翻了车啊!“”烂你的舌头!“”哈哈哈!”随着铃声,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我信步朝晒谷坪走去。当我赶到那里,清脆的单车铃声伴随着一个绿色的身影,正在朝塅里驶去,朝山外驶去。那是一个乡邮员。每隔两天,他就给我们楠竹湾带来一包邮件,然后住上一晚,再奔赴另外一处山塅,另外一个小天地。好熟的身影啊,好亲切的身影,那是不是……也同样是这个晒谷坪,也同样是站在这一棵古老的大樟树下面。我、陈尚明、钟炳炎、桂桂,每隔两天,便不约而同地在这里等待那个神圣的通知。我们小学毕业了。我们参加了升学考试。我们盼望着升入中学,那是我们当时所追求的最崇高的东西啊。每当乡邮员快要从山这面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塅落的中央,注视着那唯一的一条通往山外去的村道上发生的细微变化,生怕从我们眼前漏掉什么。我们这样张望和等待了许多天。我们终于等到啦!那天,有着很好的阳光和很温柔的山风。在 我们预料的那个时间里,“倏”地从山口那边拐过来一辆绿色的自行车。闪亮的钢圈被阳光照着,朝这绿色的天体里射过来一道道光芒。车上骑着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身影。我们象往常一样,发狂似的朝那人、那车奔去。我们这是去迎接失败,还是成功?说不出。管它,也许是失败吧。我们等不得啦,我们要迎接。乡邮员发现了我们,也马上大喊大叫起来。他用一只手扶着龙头,使劲按着铃子。另一只手则拿着几个信封,使劲在空中挥舞着。车子象风一般地朝我们驶来。我们看到了一张无比兴奋的脸,那个糊混的声音也清晰啦:“都取啦,都取啦!”我们停了下来,不让任何杂音干扰耳朵,想听听乡邮员那话是不是与我们在朦胧中捕捉到的一样。“都取啦,考取啦!”啊,是的!乡邮员给我们带来的是喜信!天大的喜信!我们楠竹湾的四个考生全部考取了初中。满塅里出工的人都围了过来,围着我、陈尚明、钟炳炎、桂桂。这是怎么啦?眼睛和耳朵怎么这样不管事?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狂跳。 乡邮员可不得了啦。桂桂妈马上给他煮了五个荷包蛋,逼他吃下去。炳炎他奶奶使劲地往那邮包里塞板栗。我父亲则用矿工那粗壮的胳膊搂定乡邮员的肩膀,硬灌了一茶缸浸得巴酽的药酒,以致乡邮员一骑上单车,便一头栽倒在水田里当时,很多人高兴得哭了考生本家的,以及乡亲们。是啊,该高兴哩。在人们很容易记起的楠竹湾的近代史上,除清朝某年中过一个举人,再就是若干年后有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什么电台副台长的人物(还是反动的呢)。可怜的楠竹湾啊,再也没有在外面闯江湖、挣体面的人物了。我们的长辈下血本立志要改变这不光彩的历史,其不懈的奋斗终于取得了收获,换来了那象金叶子一般神奇而贵重的四张录取通知书。“这东西,嘿嘿……”我爷爷竟不敢拿过通知书去看看,我说“:爷爷,你看看吧。”“是要好好的看看!我刚喂猪,等我洗干净手再来。”我说“:爷爷,你刚才洗过手。“洗过?不干净,还洗洗。”他又洗了一次手,非常认真地在围裙上抹干。但他还是没有接过通 知书。用他那颤抖着的枯槁的茧手在那上面摸摸以后,马上又缩了回去。仿佛他的手一接触,就会捏落一层金粉似的。“好好用功吧,孩子。”他激动地说。有一个技术拙劣的照像师傅刚巧下乡做生意。他给我们四位楠竹湾未来的“希望”拍了一张照片。他太走运了,碰上了这么一个吉祥的时辰。我祖父送给他三十斤黄豆作为报酬桂桂她娘办了一桌酒席,让我们四个人陪着他饱食一顿,他走时还送了两斤好茶叶。其它人送了什么就不清楚了。反正照像师傅是打着饱嗝,喷着酒气,提着大包小包,歪歪斜斜,眉开眼笑顺着笔直的村道朝山外走去的。四位长辈,挑着行李送我们四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去山外十五里的地方念中学。这天的阳光格外亮,河水格外蓝,山格外青。这路、这田野、这屋宇全变样了。怎么这样美好的景色以前竟没有发现呢?我们惊奇得瞪大了眼睛,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长辈们忽然间觉得我们已经不是昨天的山里孩子了,觉得我们的身子、我们的脚板顷刻间娇嫩了许多倍,一点点东西都不让我们拿,连书包都抢过去挂在他们各自的扁担挑上。他们忘记了:昨天的我们还在那蜿蜒陡峭的山路上,挑下来七、 十斤重的柴担呢。我们读跑学,朝去晚归。寄宿当然好,但要花很多的钱,山里弄个钱不容易。十五里路对于城里人,对于后来嫌路远不想落户到我们那里的知识青年来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可对于土生土长的我们,几岁就开始上山捡柴采茶,扯着父亲的箩筐去镇上看热闹的我们,十五里路并不是新鲜事。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新奇而神圣的生活。早晨先是文静而老实的黄头发姑娘桂桂来敲我家的门。这时,我正在煤油灯下吃饭。饭是祖母天不亮起床做好的。饭熟了,她再叫醒我。看我吃过饭,再递过不冷不热的茶、书包或是雨伞,再站到门坎上,千百次说着几句现话:路上要怎么怎么的。看我和桂桂走远了,她才进屋去。我不埋怨祖母的唠叨和无限重复。我懂得:这几代几辈没有喝过什么墨水的家族想着什么,在我身上寄托着什么。这时天还是黑的,大山和屋全溶在一种凝重的色彩里。路呢,只显现出一丝白影子。“嗬呵炳炎嗬呵。”我和桂桂高声叫喊。两个尖厉的童音在晨雾里碰撞,呼唤着对河屋里的同学一同上路。“嗬呵”一个声音几乎与此同时呼应着。 这时,借助熹微的天光,可以看见一个矮小而墩实的身影在踏水桥上飞也似的跑过河来。我们一齐走上了村道,这条修补得平平整整、我们祖祖辈辈走过的大路。我们楠竹湾在县里地图上的形状很象一只布袋,一只被造物主在若干个世纪以前随随便便扔在崇山峻岭之间的一只深褐色的布袋。与山外、与世界相联的只一条村道,村道傍着河,和河一起要走“布袋口”那儿经过。陈尚明家就住在“布袋口”上。他起得早,从来不用我们喊。他总是默默地站在“布袋口”上等着我们。他屋里长辈是楠竹湾一带人们公认的最勤奋最规矩的人家。勤奋的标志是什么?最显目的是早起“。早起三朝当一工。”勤奋人家的后代当然不是弱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在路上等尚明的事情。规矩人家怎样个规矩法呢?我们对规矩所包含的内容不甚全解。但我们觉得,他们的后代是规矩的。不大声说话,更不打架闹事。上课呢,笔挺挺地坐着。写字也是端端正正的柳体正楷。演算的草稿都是一笔一划的,清清楚楚,工工整整。但我们也有埋怨那规矩人家的地方。比如:你们怎么让才十三、四岁的陈尚明老穿着单调的衣黑裤或是黑褂蓝袄呢?他是一个中学生了, 他应该有一件竖领的、有插钢笔的小口袋的学生蓝罩衣,他应该有一双胶鞋,特别是应该买一个书包,可他老用一块四方布包着书本笔墨,象女人走娘家似的……我们四个“布袋口”里出去的学生格外团结、和睦,朝去暮归,总是一路同行。中饭带的菜四个人合在一起咽饭,谁家准备了好吃的,特别让多带一份。有谁敢欺侮我们中的一员,当即便捋出六只拳头和一个出嘴巴皮的助威者。逢年过节,四个同学总是一起,作为我们楠竹湾最为受敬重的人物,被轮番邀着去人家屋里吃饭。我们的出息,是整个楠竹湾的光荣,在我们身上,似乎寄托着整个楠竹湾的希望。那张照得不太清楚的四人合照,庄严地嵌在镜框里,挂在各家最显眼的地方,这大概是各家各户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情。四户人家呢,也因为一种无限崇高的精神寄托把大家联结了起来,交往甚密,亲如一家。谁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帮一把,说一句,其它三家便不约而同地前来相助。但是,那美好的寄托,那美好的梦幻,那充满情趣的村道,那色彩斑斓的暮和晨,只存在一年多时间。因为,来了一场“风暴。” 那一排排整齐而庄严的教室和教室前后高高的白杨、篮球架、集体食堂,那悠扬的钟声、琅琅的读书声和大合唱,甚至学校里的每一棵可爱的小草,顷刻间都被那场迅猛异常的无可阻挡的“红色风暴”给毁了。我们如果还结伴相邀着走进那破败的教室,看着老师被摧残的惨样,心会痛死过去的。没有必要了啊,没有必要再去学校。对过去,留下的只是记忆。我们开始走各自的路,人生的路。当然,那照片一直还挂在各家各户的当眼处。长辈们固执地认定:他们是有过辉煌的壮举的,那是他们壮举的见证。只不过是……怎么说呢?也许象天地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和乌云,很快就会过去的。蓝蓝的天和艳丽的光很快就会到来,到来刚吃过中午饭。门外,狗温和地、轻轻地叫了几声。接着院子里响起鸡和鹅扇动翅膀的声音是桂桂来了。桂桂是准时到的。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远不是过去那个裁缝 师傅的女儿;远不是那个悄没声地站在我家院子里默默地等我吃过饭、洗好脸一路上学的黄毛丫头。现在的桂桂,已经是一个端庄俏丽、体态丰满的少妇,一个与山区女人完全两样的佼佼者。有工作而又体贴入微的丈夫和生活优裕的婆家把她保养得非常好。生活对于她,是花园,是蜜罐子。黄毛丫头是在失学以后,认定展现在她眼前的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已经一片黑暗,认定自己的前途一片渺茫,在哭红了双眼之后,被在山外一个大镇子里工作的姑妈接走的。很小的时候,她姑妈就通过了一项传统的手续过继,拥有了桂桂身子的所有权。姑妈家隔楠竹湾不太远,桂桂还是经常回来看望亲娘。现在,她已经在楠竹湾住了好久了。“来了?”我给她拉开房门。“来了。”她答。她的声音很有一种韵味。随着轻轻飘进来的身子,有一股美加净珍珠霜的香味沁入了我的心扉。她倚在我的书桌旁,倚在离得我很近的地方,倚的姿势有着许多电影里娇俏女子那种倚态的迷人。“不准备写点长的?”她用白嫩而又富有弹性的手指摩弄着我的稿纸。“我能吗?”我这同时是在问我自己。 我是在写了一点东西稍获成功之后被逼上写作的道路的。这条路,对于旁观者来说,是一条满是鲜花和荣耀的路。而在这条路上跋涉的人呢,看到的更多的是荆棘,刺人的、令人生畏的、无穷无尽的荆丛啊。我觉得这条写作之路是越走越难了。初获写作成功的那种兴奋,对于未来的憧憬早已烟消水化了。短的都不想写了,想改行,还写长的呢。孟子说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于是我想:也许要向“苦”求救,才能冲出烦恼。学海无涯苦作舟嘛。于是,我回到我的故乡来,到生活的最底层来,在煤油灯下苦耕,让夏天的蚊子咬苦我,这样或许能“苦”出一点收获罢。“你能写些长的。”“能写长的?”我用疑虑的眼光看着她。好象是我在怀疑她呢。桂桂也看着我。我惊讶地发现:她那眉毛和眼睫毛都细心地修剪过;波浪式的卷发梳得起伏分明,一丝不乱;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过来一束说不出味道的光波。我联想起她的倚态,她的过去,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过去的黄毛丫头可不是这样的眼光啊。那眼光亲切、单纯、真挚,辉映着大自然质朴的色彩和庄重的气派。最令人难忘的是她随姑妈进城时 那分别的眼光。当时,我去送她。我在踏水桥那儿赶上了她。这时的她已经褪尽了学生的稚气,胸脯和脸瓜子在风雨、日照、劳动中很快丰满起来了,但她的神情忧郁,特别是那会说话的眼睛,怎么说呢……走前好些天,她来和我们商量走的事情。虽说我们辍学回乡了,但我们四个同学之间还是被一种神圣的情谊牢牢地维系着感情。有什么话,有什么苦闷,什么心思,喜欢凑在一起说说。我们之间坦荡无私,无话不谈。桂桂的姑妈下午刚到,傍晚时分,桂桂就找到了我们。这样关系人生的重大转折,她急切需要听听我们的看法。她和盘托出她姑妈的全盘安排。我问“:你自己怎样看?”“我没想好,我是来征求你们的看法的。如果你们觉得……”她犹犹豫豫,她的内心十分矛盾。“依我看,你还是走的好。要是我外面有人,早就少陪了这穷山沟。”钟炳炎支持她。我也表态:“走,也没有什么不好。问题在于,你适不适应那里的生活,还有人。”楠竹湾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可毕竟是家乡啊,人熟地熟,山熟水熟。“你的意见呢?老兄。”炳炎问耷拉着脑袋的陈尚明。 “……我看,家乡也好嘛。”“好在哪里?你略举一、二。”钟炳炎打断他的话。陈尚明不再反驳,他从来没有争论的习惯。桂桂说“:我也不想离开家乡。我长这么大,到外面住一晚的习惯都没有。再说,家乡的人我都熟悉,也都待我好,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唉唉,”炳炎着急地打断她的话“:桂桂呀,你的眼光真成问题,纯粹的小农思想意识,要看远一点嘛。到那里,说不定还能有所造就。老实说,我就不相信我的前途和理想就此破灭,山穷水尽了,我就要和命运抗争一番。我就不甘心被这山包包捆住我的手脚。可是,桂桂,你却想放弃这样出外见世面的机会。嗨!冤枉。”“要是能有造就,在家乡不也一样能?”“唉唉,”炳炎被噎住了似的“:纯粹的牛角尖。条件、环境太差,不允许,不可能!你知道吗?当然,除非你学缝纫,接你爸妈的班如果那也算你的理想的话。”沉默。桂桂还是决定走。楠竹湾到那镇上,只三十来里,来去容易,说回就回,可以经常见面。但我还是要去送送她。 为了……为了那照片,为了那短暂的同学间的友谊吧。她站在桥头等我。她用一种感激而不露情,忧郁却又不显得可怜的眼光望着我。“钟炳炎呢?”她问我。“走了,闯江湖去了。”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千万,莫去闯祸才好。听说,现在外面开始乱套。”她关心莽撞的同学。“但愿不吧?”“你,作为老同学,要多提醒他。”“当然。桂桂,你在外面也要小心,晚上不要出门。人心隔肚皮,现在,更说不准哪。”“晓得,我会招护自己的。你……别太累狠了“好吧,你去吧,你姑妈不耐烦了。你看”我用手指着布袋口”那儿“:陈尚明在等你。”我觉察出她的声音开始走腔,赶忙支开话题。过去上学时,陈尚明等我们的石墩上站着一个显然已经高大了的汉子扁担是可以很快把人压高、压粗的。“你回去吧。”她哽咽地说。“好吧,你保重。”山里人不兴握手告别,我转过了身。但我又忍不住反过脑壳,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呵,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哎,想办法给我弄点书来。你知道,我喜欢 什么的。”待她走远了,我才记起我要说的话,对她喊道。“桂桂,你现在还喜欢看小说吗?”我问。“不看。一看书就想睡觉。不过,你发表的小说我全看了。”“那你怎么打发一天的时间?”“怎么打发?你倒问得有意思,和人家一样过啊,吃三餐饭睡两个觉。”她轻松地说。…”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桂桂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现在,回楠竹湾她亲妈家住了两个多月。听人说,她又怀了孕,回乡里来躲计划生育运动。她没有正式工作,城里农村两头管不着。我不便问她是不是这样。但我觉得她要真是这样,就不应该了。“你还要在娘家住好久?”我真想干预她的自由。“我也不知道。”“怎么,你自己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家成林(她丈夫)叫我住下的。”“你呀你呀,你不是过去那个桂桂了。你应该找点子事做,应该独立生活,应该有主见。”“你这个呆作家,你只晓得写书。对于生活,你不懂。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之路呢。” “至少,至少你应该看看书,我们都还年轻。”她笑笑,说:“我看书有什么用?不教书,不当作家,不搞研究。我与你们不一样啊,我是个家庭妇女。”“难道,家庭妇女……”我没词了。我没有办法说透家庭妇女应该怎样怎样。我不解,过去那个桂桂的影子怎么在桂桂身上消失得这样快。生活恐怕有这样的规律:不应该有的,顽强地生存着;应该保存的,却消失得特别快。我记得,桂桂去城里不久,就特地回来了一趟。她给我弄回来一提包书。她高兴地说:“是我姑妈的儿子从中学图书室搞来的。唉,可惜没人管,烧的烧了。”“谢谢你,真谢谢你。”我异常兴奋。她说:“我表弟原来是图书室的业余管理员。那天,他愁眉苦脸回家来,说图书室封啦。他正要把那一串钥匙丢进塘里,我一把夺了过来,说‘这正好,你帮我一个忙吧。’于是,我邀上表弟,趁着学校混乱和无人管理,扫去图书室里拦路的蜘蛛网,轻轻启开封条,进去选了几大包好书。表弟留下一批,我给你弄来一批。你看:《静静的顿河》全套都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老头》 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这本是《包法利夫人》海明威的;罗曼罗兰;这里是茅盾这是《家》《春》《秋》,还有……”“太好了,太好了。”我忘记了给桂桂打一盆水,倒一杯茶。我沉浸在一种莫大的喜悦之中。在沉闷和空虚、单调和无聊的海洋里挣扎的我,象发现了一块绿洲,一盏航灯。我并不是预料到了这书中的“黄金”会给我未来以赐予,当时,仅仅是想从书中觅得一种寄托,求来一付麻醉药。它至少可以在闲空的时候抚摸你受伤的心。这些书帮助我度过了许多个枯燥而漫长的冬夜和沉闷的雨天。如果说今天勉强能写成几篇文章,基础就是这些书;如果说今天多少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如果说今天能做一点虽无大益于祖国和人民但也于世无害的事情,也可以说是这些书教会了我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我们这深山僻野虽然寂寞一些,枯燥一些,但也有长处,山外“造反”的呐喊和狂乱的步伐,被我们的大山一挡,能传进来的、能影响我们庄稼人的自然就少多了,弱多了。这里认字的人不多,能读通一篇文章的极少,当然,认定书有毒而去积极查禁和诋毁的人也几乎没有。于是,我和陈尚明可以大胆地翻看这些中外名著,去踏水桥边,去大树底下阅读,谁也不来过问。很多人 还不择内容地让我讲给他们听呢。真感谢桂桂,不然,那许多个无聊的光阴怎么捱过哟。桂桂每个月都回楠竹湾来。她姑妈在邮电分局工作。邮电局一个抄写员进城当了专业造反派头头,桂桂便被临时安排去补那个缺。她每次回来,更多的是到我家来坐。她长高了,也长得纤弱了,苍白了。也许那是城市的风潮、口号、噪音、污染以及整天呆在房子里上班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发型以及服装都一脱过去乡下的俗气,那大概是她姑妈的精心调理。但她不穿黄军装,也不谈街上的离奇古怪的新闻。对于运动的发展趋势她一概不知,她说她一下班就缩到屋子里。“没有一点意思!”当你一问起她的生活状况,她便这样回答。我安慰她:“什么有意思呢?要说没意思,什么都没有意思。硬着头皮过吧。有时还是有点意思的。比如我,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不,麻木了,麻木也是一种超脱呢。”但我发现她每次休假回乡里来的这些天,倒是过得挺有意思的。我去砍柴,她也跟着去。“你能担?”我心痛她。 “能。在局里,整天看不见阳光。”于是她既不戴草帽,也不穿胶鞋上山。我去锄草,翻红薯藤,捡棉花,摘油茶子,她都和我一路同行。到后来,竟提出来让我每个假期去“布袋口”外的公路上下点接她。休假完了,还让我送她。她笑着下车,皱着眉回城。想不到,我们这个令人厌恶的、贫瘠而又显得荒凉的穷山僻壤,竟会是如此的迷人。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生活现象日益的难解释,人们心上的疑云的日渐凝重和混浊,桂桂的有规律的往返,和我的不懈的也许是很有兴致的接送被中断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毕竟要有一种赖以生存的环境哩。苦涩的中断多好啊,一切又恢复了麻木的平静。“我们动身么?”桂桂问。我说“:钟炳炎还没来呢。还等一会儿吧。”“那就等吧。”她开始帮我打扫房间。我回家乡的这些天,桂桂天天来。她是无事之人,闲得发慌。她不打扰我看书写作,一来就代替我祖母,悄悄地给我叠被子、扫地、洗衣服。然后,坐到门口织小毛毛穿的各种衣服。当我主动和她说一会儿话,她才搭白。“喂,买点什么东西去看病人呢?这代销店里 什么都没有买的。除了盐姜、熟花生、小曲酒,再就是煤油、海带、臭干鱼。”我说。“你看,”她笑笑。然后撕开她那很时髦的手提包,内面有一袋麦乳精,两个水果罐头,还有盒装高级营养饼干。“拿这个去送人?怕不行吧?这是成林给你送来的吧?我看你还是留着自己吃,不保证营养怎么行?要是回去人瘦了,不好交差哩。”我挖苦她。她告诉过我,她丈夫和婆家是定时给她输送营养补品的。我想:她肯定是回娘家来保胎。肯定!“你,你变坏了。变得尖牙歪嘴的。这是我省下的。”她用手指头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少妇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我,我给你去洗床单吧。”她连忙车转身。她无事找事做,完全是掩饰。她转过身,利索地抖动着被窝。劳动的需要使她不断扭动着时髦衣衫裹着的身子,显现出很美的曲线。不知怎的,我的胸口忽然象塞上了一团东西一样,压抑得难受。使人难受的永远抹不掉的回忆一下子全翻了上来那年有一天,很久不见面的钟炳炎敲开了我家的院门。他穿着一身军装,肩上斜挎着盒子枪,和我刚在哪个电影里看到的前线军人一样威风凛 凛。受到全楠竹湾人蔑视和唾骂的造反派,脸上没有一丝感到难堪的表情。他刚一出现在我家院子,我祖父和祖母当即“呯”的一声,不客气地关紧他们的房门,还狠狠地踩了猫一脚。猫受了莫大的委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从猫洞里窜出来。炳炎刚进院门,外面立刻围上了一群看稀奇的伢妹子。而大人们又马上在孩子们后面没轻没重的一顿乱打乱骂:“有什么好看?看西洋镜啦?“”看什么?又不是来了六只脚的畜牲。”“不如去看狗婆起草,猪公爬背。”“你死得走不走?老子一巴掌……”那恶意的、不堪入耳的骂声对于钟炳炎,好似一阵耳边清风,他倒还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呢。我觉得乡亲们是太过火了。何必呢?人各有志嘛,他现在并不是持枪回乡杀人放火、抢劫掠夺嘛。我并不以为炳炎有什么看不惯,我巴不得他真当上个什么司令,如果有了权,我倒是要去见见老同学,提议给家乡修一条汽车路,建个发电站。“老同学,你那手枪给我看看。”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枪呢。“看呗。”“听说到处抢枪,你这不是抢来的吧?”不是。是指挥部通过谈判让武装部交出来 的。”“我不理解,平民百姓要弄支枪干什么。”“那你就不懂世事了。中央首长有指示,号召‘文攻武卫。斗争复杂着哪,你们哪,跟形势不上。”他取下枪来递给我。我抚摸着,想着小说里神枪手的故事,真有些羡慕那些乱世英雄呢。凡天下英雄者,无不敢冒大险,一身胆魄,气荡山岳。我何尝不想去闯闯世界呢?我真想去!这象牢笼一样的山洼子憋得人难受极了。钟炳炎鼓励动员过我好几次,说我这样会动点笔墨的人材,正是眼下各派组织里最最需要的。是呵,我是一个青年,有着满腔的热血。那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我回避不了,也不能回避“。你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你属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你不能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漠然置之。“你不能……。”许多个白天和黑夜,时时有这样一个严肃的声音在教训着我,折磨着我。但是,我终究没有走,没有和炳炎一道出山去投入那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因为,我那在矿上工作的父亲不久前被塌方压死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理所当然地转移到我那尚未成熟的肩膀上。我不忍心让年迈的祖父冒着烈日去田里挑那湿漉漉的沉重的谷子;不忍心让他再上山烧炭、 砍柴、干重活我不忍心让母亲在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去负那一个女人承受不了的重荷;我不忍心让我们那铁锅里的稀饭变得更稀;不忍心看那年幼的弟妹们贪婪地等待着揭开锅盖的神情……放弃吧,在生计都难以维持的境况下,一切与吃穿无利害冲突的前途呀,理想呀,都会变得一钱不值。祖父祖母一听说我想去闯世界,便哭:“孩子啊,是我们拖住了你的手脚,使你出不了门。可是……孩子,你骂我们吧。”我心软,我怕看上了年岁的人流眼泪。算了吧!人活在世界上,上帝已经指定了你的位置,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不要强求。闯世界也是难的呢。革命几十年的老功勋,坐上了宝座的人物都要拉下马来。官场如戏场啊。人生一台戏,唱戏是认不得真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炳炎的出外闯荡和我在乡里的甘居寂寞都一时难分皂白。时世变化得太快了,太令人难以捉摸了。由于我时常举一反三,自宽自解,倒也真能给思想带来一点慰藉……我双手托着枪,颤颤抖抖地瞄准一只在院门口觅食的麻雀,一勾扳机“呯。”发出刺耳的一响。麻雀没打着手枪 朝天上射开了。“你碰鬼呀?”钟炳炎脸色通红,厉声吼道。他紧紧地抓着我那握枪的手,他的手心里汗淋淋的。他一把夺过枪,自己则瘫软在地上:“你,你怎么朝门外打?打死了人谁负责呀?”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我以为枪膛是空、空的呢。”要不是炳炎眼明手快扶一把,那无情的手枪子弹就会朝院门外、朝野地里干活的人群射过去!许久许久,我才平静那颗狂跳的心。祖父终于按捺不住不满,打开房门走出来,非常尴尬地劝走了钟炳炎。钟炳炎是给我送信来的。他给我带来一封厚敦敦的信。我在送他出门的时候,动感情地扶着他的肩膀说:“老同学啊,去外面闯荡,千万不可惹祸啊。为人,要以诚实为本。枪这东西,可要可不要的话,宁可不要,容易走火,怕伤人哩。”“哈哈,老兄,你真变成了山里的麻雀。世界对你是太陌生了,哪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呢?”“兄弟,我是在说真心话。”我神情严肃地说。我已经听到我祖父他们说:钟炳炎开始在外面学 坏“。无风不起浪”,也许传说有些依据。“你放心吧,兄弟。我这颗山里人的良心是不会发霉的,打人抄家的勾当我绝不会去干。“好好,这样就好。莫让大家担心就好,你还要常回来看看你父亲,听到啦?”“好啦好啦,婆婆。”他不屑一顾。他走了。在众人的复杂的目光相送中走了。我觉得心里空空的。看着钟炳炎神气地别在腰后的手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拆开了炳炎给我送来的信。信是桂桂写来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把自己的一切埋藏得很深的桂桂,会提出一个使我束手无策的问题。她在信中委婉地表白:她爱我。她是在我的家境十分寒酸的情况下向我敞开心扉的。她在向一个极没有价值的山里汉子求爱。这时的她,较为优裕的环境已经使她出脱成为一个姣俏的姑娘(至少在终年被山和孤寂封锁的眼光看来是这样)。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象很多爱情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是因为自己身世境地的潦倒,生活的清苦,是一种违心的割舍。 桂桂收到我的信后,很快就回来了。竟想不到,一向文静的女同学竟会这样泼辣。是不是当一个人的尊严被轻侮之后,会变得失去理智,性格反常呢?生活的哲理也许是这样的。她可能根本就不敢想象:地位悬殊的我,竟然会回绝她的要冲破重重阻力才能实现的“恩宠。”桂桂径直踩着黑暗来到我的房间里。黑暗中我体察到“火”在她身上燃烧。“你说,你为什么?”严厉的质问。我扯开抽屉找火柴。“不要点灯。”是呵,点上灯对我同样是不利的,我脸上的尴尬和虚伪的表情会暴露无遗。我让房子暗着。“你说!”她紧逼。“桂桂……我不能连累你,我这个家庭,太糟糕了。而且,也太没有希望了……”“这我都想过了,我有准备对待一切。你还有别的说吗?”“可是,你姑妈、你家里会怎样想?特别是你姑妈,她对你的一生肯定有一个很好的安排。你这样一意孤行,会受到种种包围的……”“这些道理你都在信中说过了。我回来,只要你的一个字。”…”难哪,难的就是这一个字。一字重千 斤哪。人生的幸福与痛苦往往起决定作用的是一个字。“一字定生死”之说是不无道理的。象我,真正能找到一个象桂桂这样的人结伴终身,这真是人生之大幸。她那么朴实无华,你简直可以看透她的心肝肺腑她那么温柔善良,集山里女人的美好于一身总是用她那温存而宽容的眼光看待世界,看待人生她聪明,性格内向,富于进取,不甘屈从命运;我还佩服她那惊人的记忆力,和那大概只有女性才有的特别细腻的对自然世界、现实生活以及书本中人物的剖析;她也很美,是那种不加任何修饰的象我们秀丽的山川河流一样质朴的美。要知道,世界上只有这种美才是最迷人的,也是永恒的呢。怎么办?我给我简直是崇拜的人物一个什么字的答复呢?如果我头脑简单一点,我会脱口说出一个我全身细胞万分赞同的一个字。但是,我没说,讨厌的而又是理智的冷静制止了我。我真恨,我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我终于完全冷静下来。为人处世关键的一步是要面对客观现实,尊重客观现实。违背客观的举动将会酿成饮不尽的苦酒。我的现实和未来是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充其量是一个出色的庄稼汉、挑夫、樵夫、手艺人。而桂桂呢?完全有机会也有可能过得好一点,如果机遇和社会提携 一下的话,也许还会有点造就的。那么,为什么要让我毁了她呢?我既然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而且已经开始迈步,为什么要让她也来分担一份呢于心何忍我终于未能被一时的感情所俘虏,狠心咬咬牙,从牙齿缝里吐出一个冷酷的“不”字。我感觉到我轻松了许多,似乎是救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但我却痛苦而无声地哭了。在我懂得了爱情而且也极需要得到爱情的时候,我忍痛割爱了。桂桂是哭着走的。桂桂在走的时候,用颤抖的手在我的一个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我渴望得到一点什么,几年来一直没有泯灭。我想按照自己的意志安排自己的命运,可是,竟没有人理解我。无情啊,苍天事情是悄悄的无声无息地在两个人之间开始和终结的,谁也不知道。然而,在人生的航程中,那是一场怎样惊人的轩然大波啊!她当然是闯过来了。我们当然还是好朋友。幸好,她后来找到了幸福。幸福使她变得好看了,美丽了。使她学会了赶时髦和毫无必要的修饰。但是很明显的看得出来,幸福也磨去了她过去身上闪光的东西。在粉 饰过的外表下面,很容易看出空虚和平庸……“竹子,想不到你的心会那样硬。从那一刻起,我精神上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才准备那样。可是你,你太残忍了。”成为少妇的她后来这样对我说。她是在说那个早已结束了的故事。“你,现在不是幸福吗?”我这样宽慰她。我的内疚是永远的。也许她失去了对事业的最后一点追恋真是与我有关呢。“嘿嘿,幸福,这词倒是挺美的。我恨你听见吗?恨透了你。”“桂桂,那都是过去了的事,不说了吧。”“你,当然会忘记。你们男人的心……真狠。”看得出,她的留恋并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逝去。由于眼下世事的变迁,我这个不成材的笔杆子显然比她那只会捞钱的丈夫显得清高一筹。她会怎样想呢?她常常用她那无限遗憾和惋惜的眼光久久地望着我。我想象得出那眼光中包含的所有潜台词。然而,一切都过去了,无情地逝去了……现在楠竹湾真正无事的是我和桂桂。早晚有空,她就到我屋里来坐,或去我们十分熟悉的河沿和山边树荫下走走。但我们很有些话不投机。她的全部兴趣倾注 在生活、吃穿、小鸟、花草、清泉、幽林、落口、晨雾上……我很想对她认真地说一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怎样说呢?有作用吗?桂桂提着洗好的并不太脏的床单进来时,钟炳炎跟在后面一路来了。好了,人到齐了。该动身出发了。三钟炳炎进门就对我说:“竹子,看来我又要背时了。”我说:“炳炎,我发现你如今老是两个口头禅,不是‘走运’,就是‘背时,。”“怎么不是?这四个字总是死死地缠着我。算命先生说我这一生多灾多难多坎坷,千真万确。“又背了什么时?”“哎,好心没图个好报。我看到楠竹湾的粮食产量上不去,花费了不少气力,找关系弄来两百斤良种,想为大家做点好事。可是,谁都不愿意要。五十多元钱一石的良种,要是做饭吃了,这不背大时?”“大家怎么都不要呢?” “一是满足现状,不相信新品种。二是……不相信我,怕我骗大家。”“炳炎,你看你,都弄成没有人相信了。”桂桂说。“这有什么巧?连你都不相信我呢。还说别人。”桂桂晾好了床单,说:“老实说,我是不大相信你。”“桂桂,你,你!难道浪子就回不了头?”钟炳炎难过地用双手抱住头。算了吧,今天不谈‘国事’。”我说。“是啊,老同学难得聚集一次。炳炎,算我白说。”桂桂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炳炎站了起来:“好好,人生能有几回乐?愁死了,‘背时’运也愁不走。不愁万事休。”桂桂说:“你呀你,什么时候能走出‘背时,运。我说:“能的。走过黑暗,就是光明。“走吧,不早了。看望老同学去。”“不,应该说是老黄牛。”“老黄牛?哈哈哈哈……”难得有的笑,多少年不在一块笑了。这笑呢,再不是过去那种质朴而单纯的音色,而是饱含着无尽内容的关于人生的语言啊 我极力想从走在我前面的钟炳炎身上捕捉他儿时活泼的样子,捕捉他穿着黄军装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可是,半点也没有了。在我前面用显得有点罗圈的腿走路的人完全是一个山里汉子山里人的脸孔,山里人的发型,山里人的穿着打扮,山里人的神态。是的,这是一个背时的人,是一个在坎坷的道路上翻尽了跟斗的角色。俗话说:公疼头孙,爷疼晚崽。钟炳炎排行第五,正是他爷的晚崽。他家五兄弟,其它四个,扁担大的“一字认不得一箩筐。钟炳炎居然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写出密密麻麻的神妙无比的字来。他当然,也必然地成为父亲的宠儿了。“爸爸,我要一付象棋。”“行,那是聪明人才能玩的东西。”父亲慷慨地说。“爸,给我买把胡琴、买把笛子吧?”“好这是务正业。”手头非常拮据的农民总是想尽办法满足儿子的正当要求,哪怕少穿一件衣,哪怕菜里面再放淡一点盐。所以,炳炎成了一个有着多种兴趣的活泼的孩子,成了楠竹湾一带的象棋王。从他家那靠河的屋子里经常传出来二胡和笛子那悠扬悦耳的声 音。因为没有比较,说不上“高雅”或是“美妙”,反正,人们爱听。因为它给这块沉寂的土地注入了生气。我最喜爱去炳炎家里,他家里最随便,他家里特别好玩。不象陈尚明屋里,一进去,老人家就客客气气地泡茶送水招待你,和你说着枯燥无味的客套话,让封建礼仪那一套沉闷的气氛把你笼罩住,使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去桂桂家里呢,更受拘束。她那做裁缝师傅的父母亲特别爱干净,地面和椅子总是擦抹得照见人影子,使你一到她家门口,就不由自主地得看看自己身上干不干净,生怕坐坏人家的椅子,碰坏了摆设。人家不说,自己心里不好过。钟炳炎的少年时代是走运的。他受到人们的器重。然而,也培养了他那不满足现状、喜欢猎奇、无拘无束的性格。要飞出楠竹湾这偏远而又落后的地方这是他从小就立下的雄心壮志。要飞,是坚定的!怎样飞呢?是盲目的。辍学以后,他满怀激情,象所有的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一样,积极地投身于那场“红色”的运动。跟着别人千里跋涉,去井岗山、韶山串联,去“陶冶”理想情操。后来,随着运动向纵深发展,他去造反,去捍卫,去用意志乃至鲜血谱写新篇章。再后来,他在一个红卫兵司令部里当了 一个小头头。但他这个小头目只干了几天。因为他一上任,就被人唆使着去揪斗一个公社里的“铁腕”人物。“铁腕”人物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被红卫兵斗了一整天之后,便组织了一场凶猛的反扑,这支可怜的队伍便轻而易举的被击溃了。炳炎作为一个“刀笔手”,也被关了起来。他没打过人,山里孩子那种善良的天性容不得他生出任何恶意来。他是来革命的,他对谁都无冤无仇,他不会打人。可是,他腰里别着枪哩,那是凶器呀。他以这样一种威风出没于人海,登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谁能相信他不是一个武斗凶手呢?有一句话叫做“文攻武卫。”于是,在这个尚未硬朗的身子骨上,来了一番无情的“武卫”。那幼嫩的腰身上挨了多少拳脚啊?谁也不知道。炳炎的父亲慌忙跑来找我:“竹子,得想个办法呀,炳炎关在公社里,还说打……得不象个样子了。唉唉,我的命好苦啊……嗯嗯……”老人哭了。他着急啊,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寄托着他的整个希望啊。这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老汉,还以为儿子出去闯荡、造反是正当的,了不起的呢。乡亲们劝他,要他把儿子叫回来老老实实作田,还告诉他外面形势不妙的风 声,他还以为人家嫉妒他的福气呢。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他怎么不恨自己的没有见识和固执呢,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同情这个苦命的老人。但我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在外面说不出三句来的草包汉子。老伯伯,您不要哭了,”我说“: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您老出面,到上面去求求人家,您家是贫农,成份硬。再说,炳炎也没有打人嘛。”“大侄子,眼下只怕……只怕得这样了。”老汉抹一把眼泪:“你说,要不要带点礼物呢?旧社会里是:‘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知如今……”“也有道理,您就买几包好烟吧。老汉蹒跚着出门去了,他贱卖掉一只山羊,买上两条好烟往公社里去了。终于领回来了他那宝贝儿子。钟炳炎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在屋子里整整睡了五天。然而,吃了大亏的钟炳炎,并没有因此而引起人们的同情和谅解。相反,各种不胫而走的传闻和捏造,把这位挎枪“造反派”说得一无是处,面目狰狞。在人们的心目中,他虽还不算一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但已经成为一个大家觉得应 该提防的危险人物。在我们这个生活节奏非常缓慢,传统观念异常顽固的楠竹湾,稍出人头地,便会引起强烈的舆论褒贬。而钟炳炎的出格行为,正是叫善良憨厚的山里人不能容忍的啊。我还是去看望被打伤的老同学,也可能说一些苍白无力的什么话。无奈钟炳炎仍在呼呼大睡。陈尚明也来看望老同学,他提来了一手巾鸡蛋。指望着平平稳稳踩着书本,在温馨而安逸的环境里步入理想天堂的陈尚明,在学校失去平衡的第二天,就龟宿在他家那被浓密的树木包围了的屋场里。不玩扑克,不玩乐器,也很少出外扯谈聊天,有空最多到我家里坐一个时辰,拿走一两本书。他从此忠实地跟随着他那勤劳的长辈,一心一意经营着田地。看着钟炳炎可怜的模样,陈尚明的心情显得非常沉重。“竹子,你给劝劝,别那样去干了。他会听你的。其实,当初他要出去,我就很不赞同。当然啰,我也没有说服他的理由。唉,眼下,闹成这样,可谓身败名裂。”他说。“或许,他在教训面前会有所认识的。”我说。“你还是要说说,我嘴钝。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啦,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农业吧。”老实人郑 重其事地说。没隔几天的一个早晨,宠儿的父亲又跑来找我“:竹儿,不得了哇,那,那畜牲又跑了。怎么办哪又跑了?哪去了?我估计,八成是报仇去了,睡狮苏醒了呢!我一面安慰老人,一边慌忙动身去寻找那个横了心的莽汉。说不定真会闹出大事情来。眼下已经进入了武斗的高潮,打死人的消息不断传进山来。可是,上哪儿找呢?我找到区上、公社,原来读书的中学,还问过几个同学,结果是音信杳无,白跑一遭。果然出事了!不久便传来一个消息:钟炳炎在县里贴出了一张轰动全县的大字报,获得了一家大造反组织的支持,而这铁腕人物”的一派则遭到了很大的失败…然而不很久,时世又发生了变化。“铁腕人物”没有被整垮,反而当上了公社的一把手。这样一来,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一切的一切将会怎样发展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和陈尚明冒着刺骨的西北风,往钟炳炎家里走去他白天请人带口信要我们无论如何去他家里一趟。他站在门口,装着十分勉强的笑迎接我们。“老同学,今天是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天。欢 迎你们来,庆祝我的好日子。嘿嘿。”他象哭一样的干笑了两声。什么意思?我心里有点纳闷。“进去呀,坐,坐,床上也可以坐。这间房,从此以后是属于我的财产啦。”他说。我们在昏暗的煤油灯的照耀下,发现他的房子大大变样了。一头放着一张床,临窗放着一张书桌一个用旧碗柜改成的书架。房的另外一半,则零乱地摆着水缸、柴禾、桌椅板凳;墙角里架着三块草砖,上面安着一口小铁锅;一只旧包装箱里零乱地摆着油瓶、盐罐、筷子、饭碗等等。我和尚明不胜惊讶,异口同声地问:“分家啦?!”他点点头。他的父亲刚死去不久,哥嫂们就把他分了出来。他们养不下这个使他们沾不上光,然而却要吃饭穿衣的“司令官”。这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角色,今后怎么独立生活?我们真替他担心。这时,外部世界表面上似乎已经恢复了安宁,不兴造反派四处逛荡冲杀了。加上象泰山一样压在钟炳炎心头上的公社一把手的权威,迫使他带着身体和心灵的沉重的创伤,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从事祖祖辈辈所从事的劳动。走了多少弯路啊,又走到了起步的地方,还得从这个起点重 新学步。历史啊真会开玩笑。“两位,从今以后,要拜你们为师啰,要向你们学习糊口的本事啦。可要带徒弟呵。”“别这样说,炳炎,都能活下去,你一样能的。”尚明安慰他说。“能的,你能,你不缺腿少胳膊。”在一个快承受不住挫折重压的人面前,我竭力装出平静而坚毅的神情,但愿能给他一点儿鼓舞。窗外猛然刮过一阵大风,“”的一声把窗纸吹破几个洞。钟炳炎站起来,索性一把将窗户推开,任狂风扑面吹来,让狂风肆意拧扭着他那一头长发。一床破旧的蚊帐被卷了起来,“呼”的一下贴到墙面上,将一把挂在墙上的二胡“咚”的一声掼到地上。钟炳炎把胡琴捡了起来,轻轻地摸了摸琴梁,用手指拨了拨琴弦。突然,眼睛一闭,一挥手,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那浊浪翻滚的河里。炳炎,你?”“没什么用了,当不得饭吃。”他强装轻松地说。他抽开屉子,把笛子、象棋都拿了出来,一古脑全扔到了窗外河里。“‘当温饱成为第一需要时,任何其它的都会失去它的价值,,竹子,这话是哪个小说里说的?” 象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后,显出一种超脱神态的炳炎问我。“谁也没有这样说过……炳炎,生活对于我们,且不说是不是幸运的,但至少是有希望的,你,应该振作。”我说。“你看,希望就象是它。”他指着窗外的风。那怒吼、凛冽、无情的西北风。风还在怒吼。风使劲拧扭着窗外一株歪脖子杨柳树,那长长的柳条象鞭子似的狂暴地抽打着这斑剥的墙面,发出一阵阵撕裂人心的响声。我心里象灌了铅似的沉重。透过忽闪的微弱的灯光,我发现陈尚明的眼睛湿润了这个软心肠的汉子,他比我更难受。“好吧,老同学们,你们今后不要为我担心了。不要再担心我去外面闯祸了。我现在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这就是老老实实的种田。我过去听人家煽动,满怀信心地想去闯一条理想中的路,现在,碰壁了,碰得头破血流……任何属于我走的路都被堵死了。”这时,炳炎的眼眶里突然注满了眼泪,但没有掉下来:“唉,不想它了,人生太无情了……今天,今天请你们来,一是‘庆祝,我新生活的开始,祝贺……我吧。另外,也是庆祝 我的生日。嘿嘿,今天满二十岁,人生中最值得纪念的生日。”他从书柜里拿出来一瓶白酒,一包熟花生:“来,喝点,吃点。为我新生活的好运气为,生日……。父母亲生养我一场,可惜,老人家都不在人世间了。他们指望我成龙,而我却……变了狗,一只癞皮狗。也好,他们不在人世也好,如果还活着,看见我这景会怎样的难过?……”“咔嗒。”他用牙齿咬开了瓶盖,往结满污垢的瓷碗里倒酒。我们接过酒,强忍着眼泪,一张口,“咕”,把苦酒灌进喉咙。酒的功能真大,它可以让人蒙上一层伪装,我和尚明的脸皮上竟贴上了笑,居然还说说笑话为了冲淡这沉闷的气氛,为了抚慰那一颗百孔千疮的年轻的心。酒,很苦。笑话,很干巴。第二天,我给炳炎送去一担干柴他的灶弯里只有几把潮湿的茅草。陈尚明家境比我好些,他送了三斤茶油,十斤大米据说分家时,仅分给炳炎几样旧家具,油没一滴,米不足吃三天,再就是父亲落下的一份账。做缝纫的桂桂母亲,把家里一床半旧的蚊帐 送给了炳炎,还给他补了一天准备穿着做功夫的破旧衣裤。我祖父也大发慈悲,当人家在倒了楣的时候,不是鄙弃他,看不起他,也不计较他的过去,而是主动认真地教他做功夫,做人。对他也非常慷慨,屋里稍有一点好吃的,便让我叫上炳炎。过去曾有过的短暂而美好的来往、友谊,并没有随着岁月的逝去而很快的消失。我们执着地认定:无论怎样,钟炳炎曾经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他是山的子孙。我那当矿工的父亲原来死得很有价值。因为他救下的三个人当中,其中有一个原来是一个了不起的挨整的大人物呢。在到了一定的气候时,蒙尘的瑰宝发光了,组织上恢复了他那很可观的职位。飞黄腾达以后的死里逃生者并没有忘记他的救命恩人,他稍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于是,母亲、弟妹们以及我,由于父亲伟大的死,身份一下子便改变了解决了国家粮,安排了工作,一家子全迁往父亲原来工作的矿上。我当然兴奋。我兴奋得哭了!“布袋口”外面的世界是我向往的啊。在接到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象着要做一番事业,至少要超过我们的长辈们。根本就没想到过读好书以后回 老屋里来握锄头把。我们中国呵,不是握锄头把的少了,而是知识少了。在我们曾经携手走过的那条村道上,有过多少甜蜜的对于未来的设想啊。陈尚明的数理化成绩最好,他的志向就是考名牌大学,将来搞研究发明。桂桂以惊人的记忆力和清晰的口齿,曾多次获得年级俄语比赛第一名。我们一致鼓励她主攻外语,将来当翻译,出国驻外国大使馆。我是喜欢文学的,唐诗三百首都曾经背下来过呢。炳炎爱画画,又爱音乐、体育,各科成绩也不错。他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攻,他说:大路朝天,处处是驿站。在每天往返于学校的路途中,我们千百次争论和修改着各自的宏伟计划,也一再互相勉励着:要用功,要努力,路在脚下。于是,我们几个来自偏远山区的孩子学习最认真,劳动最刻苦。团结友爱,尊师爱生,多次受到全校性的表扬和嘉奖,多次给家里带回喜报。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光阴啊。我们的脑海里塞满着鲜花、成功、理想、幸福。现在,我这颗埋在心底的快坏死了的希望的种子,又得到了一泓甘泉的滋润,看,又活啦,又长芽儿啦这怎么不使我兴奋呢? 全楠竹湾都来祝贺我,送我。全楠竹湾的山山水水都对我露出了无比甜美的笑容。送我送得最远最难舍的是陈尚明,还有他的妻子和四岁的小男孩。陈尚明脸色忧郁,眼睛灰淡无光。是啊,作为那个时候同上学的朋友,桂桂早就出门了。现在,我也要远走高飞了。一种同龄人相隔得太远的距离使他难受。但陈尚明很快便镇定了自己。他拿过我肩上唯一的一个背包(行李被乡亲们抢着送出了山),挨近我,说:“竹子,参加了工作,这是好事,生活上有了保障,比在乡里的时间又要多些。你应该珍惜光阴,多学点本事,到时候会有些用处的,我坚信。”“这话,我记下了。象我们这些做苦了的人,晓得时间有多金贵。我一定,努力,学点本事。尚明,你也。…不要悲观,不要……我想,总是有路的。留得青山在……”这是怎么了?我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开始变调,逻辑开始混乱。因为,那故乡,那村道,那平淡无奇的但熟悉的楠竹湾,在再拐过一个弯以后,便再也看不见了。生活在她的怀抱里,并不觉得家乡有什么好,往往还嫌弃她。但真正离开她,便觉得有些难舍呢。 “竹子,你要经常回来呵。”陈尚明的妻子抱着孩子赶上一步,对我说。她,金萍,是中学时代高我们一届的同校同学。在这混混浊浊的几年中,我和钟炳炎是一株被人遗忘的路边草,我们生活得最狼狈,也是最没有出息的人。谁也不曾关注我们。最劣等的媒人也不曾想到踏进我们的门庭。在个人婚姻问题上,陈尚明却是走运的。因为他家生活稍好一些。他家以及他的身价比我们高。被传统的美学观念熏陶着的媒人,以及许多个有年轻闺女的父母,都把眼睛盯着他。因为他家那栋被绿色簇拥着的瓦屋,很讲究的猪圈,摆弄得十分出色的菜园子,一家人那种勤劳和节俭的本色等等,无一不透着一股吸引力。是呵,谁不想自己的闺女选个好人家,求得一生温饱平安呢?这是人们最低的最起码的标准呵。人们给陈尚明说过好几个出色的姑娘,但陈尚明都一一回绝了。他最后选择了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姑娘,那就是金萍。金萍并不比人家体面,中看,家境也十分贫困。而且,还会遭到来自社会的和家庭的许多阻力和闲话。因为,女人比男人大,这违背了楠竹湾人的心理习惯。但陈尚明执着地选定了她。如果说有所图的话,那就 是:金萍在学校里曾经是个高材生。他来和我们商量时,我们是坚决支持的。为什么女的一定要比男的小呢?我们憎恨这样的世俗观念。陈尚明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他对爱人的选择是有胆识的。而早婚呢,则是糊涂的。在他身上,往往就是这样同时并存着难以解释的矛盾……。我说“:嫂子,我会经常回来的。”“那就好。别忘了老同学就好。”她说。我抱过她那四岁的小孩:“乖乖,我抱你。哎,还是你们搞赢了,早生儿子早享福哩。”陈尚明苦笑了笑“:只能这样自宽自解哩。”“我么?肯定是不行了,干苋菜,没什么发胀。但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十五年以后,兄弟,你再看吧。这话,我是今天说的。”“有气魄!”陈尚明这话很有力量。我忽然觉得:陈尚明已经完全不是一般人眼中的形象,在他身上深深地潜伏着一种什么。“乖乖,”我对孩子说“:叔叔要走了,可是叔叔太穷了,没什么东西送你。你看,叔叔连象样的衣服都没有一件。好吧,先欠着,等叔叔挣了钱,一定要还这个债。”“叔叔,我不要什么,我有。”孩子长得和陈尚明一样,斯斯文文,很有礼貌。我从路边摘下一朵玫瑰红色的小花,递给那 只粉团似的小手:“孩子,叔叔再不穷了。记着,孩子,一定会还这个债的。”那孩子真聪明,他慎重其事地接过花,揣在胸前,象接受一件珍贵的礼物似的。我的鼻子一酸,侧过脸去,掉下一颗眼泪是呵,这些年都过了些什么日子啊。拼死拼活干,年头到年尾,不伸腰,不歇气,连肚子都塞不饱。现在,连出门衣服都没有一件。今天穿的这工作服,还是父亲死时留下来的肩和领子磨穿了,妈妈昨晚上连夜用手工缝领子,要穿着它去矿上,去参加工作呢。桂桂呵,你还表示爱我,还海誓山盟呢。我真佩服我当初的清醒。要不,谁料到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钟炳炎没来送我。他的美术基础不错。为求生路,为赚几个油盐钱,在大兴“红化”的时候,他给生产队用泥砖石灰砌的“忠”字牌坊上画领袖像,由于墨汁经不起雨水的冲涮,使肖像变了形,犯了严重的“侮辱领袖罪”。这事恰巧被下乡检查的公社一把手看见了当即派民兵把钟炳炎抓走了。关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过去他父亲在世,老人要去找,去呼号。现在,他哥嫂们是没有这份闲心的。我要走了,我最记挂的是炳炎,他走的道路 太坎坷了。当他刚开始学会靠劳动吃饭的时候,料不到又祸从天降,真是“刚跳麻丝网,又遇打渔人。”他从此也许再也直不起腰杆了。人间的灾难和不幸怎么总是集于你一身呢?可怜的人我把桂桂当初走时对我说的话转送给陈尚明:“作为老同学,你要多多提醒他。你离他近点。”知道。”我把转国家粮剩下的两石粮食指标和仅有的五元钱,一并交给陈尚明:“你替我转交给炳炎吧。他那是失误,不算故意犯罪,我写了封信寄到县里,说明了一下前因后果,还邀本队的几个人盖了手模。大概上面会弄清楚,牢是不会坐吧?可是,他一出来就要吃饭呀,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你手头也挺紧的呀,你拿着,他回来后有我。”尚明说“:但愿他不坐牢。”我当然没有答应他。这时金萍从她丈夫肩上拿过去我的背包,递给我。又从我手中接过孩子,说:“竹子,你好走,我们不远送了。”哟,真的,你们送出六、七里了。快回快回,你们很忙。再见。” “再见!”“伯伯,再见。”孩子擎起小手挥着。当我快要转过一只山坳时,金萍喊:“竹子,那背包里有一点我们的小意思,你去镇上买件衣服穿上,再去矿上报到吧。”我急忙解开背包,一眼看见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我的眼泪一下子漫了出来。那要摸多少次鸡屁股,那要纺多少个夜晚的麻线,那要流多少黑汗,才能换到的两张票子啊。走到踏水桥那儿,迎面走来一个背书包的小孩。他对炳炎说:“叔叔,你看,我的笔盒坏了”“。坏了?不要紧,去买只新的”。钟炳炎马上掏出票夹,在里面抽出一张票子:给。”“谢谢。”小孩子一蹦三跳着去了。钟炳炎眼里露出一丝温厚而慈爱的光芒。四“喂,炳炎,这是那个人的孩子吧?”桂桂眨着狡黠的眼睛问。 是的。”“我一眼就看得出,这大概是那个人的孩子。“你根据什么?”“从你的眼神里。”我被弄糊涂了:“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是,嘻嘻,不好说。”桂桂看着炳炎。“那有什么,明人不做暗事。”炳炎无所谓。“难道你没听说过?”桂桂以为我装糊涂。“没你那份闲心。”我说。“没有必要转弯抹角的,是这样……”于是,伴随着三个人缓缓移动的脚步,钟炳炎讲起了他的“艳”遇那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寡妇。她和我非亲非故,不是朋友,也并非恋人。然而,却是一个和我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物至少人们是这样看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不是连间或走走娘家的桂桂都这样熟悉吗?今天正好,老同学凑巧碰在一块儿,我有话要和你们商量。有些事情还要相求于你们。你们现在不是一般的人物哩。竹子,给我一支烟。一包都给我?不必。我只要一支。刚才出门走急了,忘记带。要是头几年,你送我十条烟我都会收下。你还记得吗,那回你从城里寄给我三斤烟丝。那真是雪中炭 啊。我省省俭俭抽了半年哩。呵,真羡慕你,娘的,瞧你这手掌,这样厚实,富有弹性。你看,这是爱情线,这是事业线,你看,多清晰,少有的好呢!据手相看来,你这手注定了人生的好运气。竹子,你再瞧瞧我的手,皮包骨,青筋暴出这是一双注定了要做粗工夫的手哩。这是迷信?迷信也罢,科学也罢,反正,现实是这样明摆着。,我不是悲观。悲的时候早已过去。我之所以顽强地生存着,就是因为我战胜了悲观。竹子,真眼浅你你的运气是从天上掉下来。你又讨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我简直是恨你,同长大,同上学,同受天地日月精华滋养的朋友,为什么一个发越得这样快,而另一个呢?什么样,什么命运?整个儿的摆在你们的眼前。桂桂,你曾经是一个典型的山里妹子,可你现在,比城里人还潇洒风流。和你一同走路,俨然是外国小说里的贵妇人带着一个乡下仆人。谁能相信,他们曾经是同学,他们的智力差不多,他们曾经有过同样伟大的志向呢。你们看,楠竹湾在六十年代最有出息的四个人,一个娶了演员:一个嫁给了富翁,一个则被一个贤惠聪明的老婆深深地爱着。还有一个呢,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一人。好吧,不说这些了。老天爷开起玩笑来是没有名堂的,没有边沿的。好 吧,说说一个单身汉的可悲可怜的“艳遇”吧竹子,你可能还不大清楚,桂桂是清楚的。前一些日子,楠竹湾几乎没有了相信我的人。因为我做过贼。贼牯子是人们最憎恨的。当我犯了“侮辱领袖罪”,在县里蹲了半年监狱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信心活下去了我想马上跳进河里淹死。那么,一切烦恼都解除了。我求生的欲望是很强的,但是,世道对我太不公平了,命运的捉弄太过火了。我确实无法生存下去但我没马上死去,因为,我还欠了一笔人情账呢。要死嘛,也要在告别陈尚明夫妇,告别你祖父祖母,告别桂桂父母之后,再一索子吊在樟树上,或是从高崖上跳进深潭里。他们对我太好了,他们那么困苦,一直没有忘记关顾我。有一口吃的,匀半口给我,有两口吃的给我一口。当时,我还暗地里写好了两封信,留给你们两位在外面工作的,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死后好让陈尚明转给你们呢。在一个黑黑的夜晚,在一一看望过我所敬爱的人们之后,我把脖子伸进了挂在树杈上的绳索圈子里,一咬牙,双脚把凳子一蹬然而,我没有死成。一个过路的女人发现了我,把我解了下来。当我换过一口气,醒过来,发现没有死成时, 火了,冲那女人叫道:“你,你管什么空闲事?”黑暗中那女人没有生气,沉静地说:“想不到,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就……人家瞎眼跛脚都要活下去,为什么?要说死,这年头,十个怕会死去八、九个,可是没有!我就不信日子不会好过些。……兄弟,要活着,活着总比死好……”就这几句话,便提醒了我。如果那是一篇说教,我或许接受不了,但那朴实的、真正出自于一种可说是代表最底层人们的心声的道理却说服了我。是呵,人只要活下去,本身就有一种意义。瞎子聋子看不见摸不着,还要顽强的活下去,为了什么?我至少还没有落到他们那个地步吧不能死。不死便有了它存在的价值。我准备感谢陌生女人几句,可她早已走远了。借着熹微的天光,我见她手里提着一大串中药,急匆匆地朝冲里方向走去了她大概是从镇上来家里或许是病了人。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支撑着我重新活了下来。我想:自己都容不得自己活下去,正好满足了希望我死去的人的愿望。当然,我料定我这一辈子即使活了下去,意义也是不大的。要是我当初不去造反,不挎那手枪,不穿那黄衣服,该有多好, 也许……别说我多恨自己,我怎么就听不进你们的话呢。一切都不要说了。一切反悔都徒劳无益。能怎样活下去就怎样活下去吧。功名、前程那是人家的事。可是,活下去就容易吗?不容易。楠竹湾地少人多,人平口粮一年二百五十斤谷,一天半斤米,一餐吃下只填个肚子角。国家多少照顾点统销粮指标。这个指标控制在上面。我是“反革命”,分统销粮指标是丝毫没有希望的。我记得,竹子你走的时候,留给我两石粮食指标,陈尚明也时常照顾我一点。可是,这能保好久呢?陈尚明家虽说在楠竹湾算得一户象样的人家,但是,也作孽呀。同样人平吃二百五十斤口粮呀。那饭锅内只看见红薯丝,看不见大米粒呢。他们是从口里省出来给我吃的呢。于是,我走上了偷的道路。“饥寒起盗心”这话不假。偷,这是我从来想都不敢想的字眼,我算是多少有点知识的人呵。可是,饥饿足以使一个人的理智失常。失去理智的人是可以做出任何难以想象的事情来的。但有一点我清醒:兔子不吃窝边草。地方上的东西不偷、私人的东西不偷、其它东西不偷,只搞点塞肚子的食物。因为,我要活下去,要有吃才能活下去。 结果是怎样呢?有成功,也有失败。我被人吊起来打过,被公社剥光衣服捆在电杆上晒过。你们看,我这胳膊上至今还留着伤疤……那么,什么时候我又没偷了呢?我记得,有一个黄昏时节,我去山冲里捡柴回来。还是半上午喝了一碗粥,这时候早饿得眼睛发花腿发软,只四、五十斤重的担子压得人喘气不来。可是,饥饿者的眼睛对于食物却有着特别的敏感。我发现,脚下有一只大母鸡在路边的草里觅食。那肥壮的身子牢牢地吸引住了我。我于是陡生恶意。虽说我的原则告诫我:不能越界,不能偷私人的东西,本乡人的东西。但我的四肢却不听使唤,脚尖反而灵巧地在鸡头上一踢,鸡昂着头转了三个圈,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的一声倒地了。整个过程大概只十来秒钟吧。看看左右无人,我柴担都没放,略一躬腰,提起鸡,拨开柴捆,往内面一抠,不露蛛丝马迹。鸡不过是被踢晕了。回家来还没死。我把它关在木箱子里,准备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杀了煮熟,美食一餐。我的窗外是河,窗口下不远是码头,这你们清楚。很晚了,码头上还常常有洗衣服的女人在说话。我静静地在房里等天黑,等夜来,等棒槌声 消失,等人们都睡去。然后,再开始弄鸡。贼也最难做的呀,恐怖、惶惑和孤独笼罩着生命的每时每刻。在棒槌声变得单调了许多的时候,我听到两个妇女在议论,说是冲里某人丢了一只鸡。那女人一直找到这附近的屋里来了。那女人是一边哭一边寻找的。她丈夫病得厉害,家产全卖光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只鸡等着卖掉去捡药。谁知道,这最后一个希望也落空了……我突然想起一个快要死去而又渴望着生存下来的人的模样。我好象听到那可怜女人在漆黑的空荡荡的大塅里呼唤着她的鸡这可是一只吃不得的鸡呀。我没有过多的犹豫,提着鸡,上路了一个尚未泯灭的良心支配着我。在离那栋屋不远的地方,迎面碰到两个汉子抬着一个病人从山冲里出来。我的心不由得一紧:糟了可能是那病人厉害了。我赶忙提着鸡往那屋里赶。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内面发出“哇哇”的哭声。我心猛然涌起一阵难过,头一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的身子太虚弱了,肚子里没有东西,维系生命的糖份和热量太少了,是饿晕的。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搬到床上。一个脸 色憔悴的女人站在床前,痴呆呆地望着我。“你是塅里人吧?”她问。“是的。“我好象看见过你,”她说“:感谢你送鸡来。“呵,不,不。”我的脸“腾”地红了。“你的身子很虚弱呀。”“嗯,不不。”这时,偏偏肚子不争气“,咕咕”地响开了。女人去厨房里端了一碗东西出来:“你是饿了,吃吧。”我一看,是一碗香喷喷的刚煮好的白米饭。我立刻警觉起来:“那个,刚抬走的病人是你男人吧?”“是的。”女人掉下一串眼泪。这时,一个小男孩拖着他妈的裤管,说“:妈,走吧走吧。”这时我发现女人手里一直提着一个包袱。我挣扎着爬起来,一把推开那碗米饭,饥饿已经不当一回事了。我对那女人说:“你快去,莫管我。“你……”女人露出了焦急而又犹豫的目光。因为是同路,我催着她终于一路走了。她是去护理那男人。当晚,她男人死了。后来几天,我一直帮着料理丧事。因为这女 人家里再没有其它帮手。你们知道,我这个人最爱操空心,看不得人家流泪,看不得人家的可怜模样。也许是同病相怜吧,我才竭力相助。这以后,我们有了些交往。我发现,在她那破烂而憔悴的外表内面,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个非常坚毅的意志。有一天,我坦率地对她说:“你那鸡婆不是我捡的,是我偷的。”她说“:我也认出了你,你是那个寻死路的年轻汉子。”呵,原来是她,那个提着药包救我一命的女人。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贼。同时,一种奇异的人生的旅行也开始了。老实说,我们这些年几乎是共同生活在一起了。既没有法律手续,也不符合道德规范,还要承受人们的嘲讽、唾骂。但我还是这样做了。我需要的是一种安慰。孤独使我感到害怕。于是,饥不择食,我竟丝毫没有想到一个红花后生有什么可贵之处,和一个比我大的寡妇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难堪。两个人,四只手,比孤零零的一个人总好些,至少热闹一些。再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好,那女人要比我强几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女人尊重我,不嫌弃我。而眼下我最缺少的就是这个 啊。只你们好啊,真眼浅你们!你们找到的是真正的爱情,过着的是高尚的爱情生活。而神圣的令人向往的“爱情”二字,在我眼前化成了四个字:同情,怜悯。还有另外一种意念,那就是:需要。孤独太可怕了,我需要解脱。那女人呢,伴陪着一具活的僵尸生活了好几年,也需要温暖。呵,朋友们,太压抑了吧?桂桂,你不要流眼泪,那些,都过去了。你在人们口里听到的是一桩堕落的可憎的风流韵事。其实,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啊。谁理解我?没有桂桂不要哭,不要哭,我并没有责怪你不理解我呀,你不明白事情的全过程,不知者不坐罪嘛……这些,我一直没有跟你们说,隔得远些,也没有这个机会。到过桂桂你那里几次,我也懒得起口,这毕竟是一桩不光荣的事情,说不出嘴。当然,尚明是知道的,他同情我,也支持我。二位,现在我的情况好多啦,搭帮好政策,我家可以说是个小康之家吧,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了。在人生的旅途中摔了几次跟斗,最后一个跟斗还是落在楠竹湾。我也就忠忠实实作起田来。别看我这身架子不壮实,农活嘛,没哪桩能难住我。你不信?去问问你祖父,看他是如何评价我的作田功夫的。好啦,又说远了。这次竹子回来, 我是准备把这宗婚事公开的。现在人的地位和经济发生了变化,我的那种自卑感就消失了。说穿了,这本来就不是一桩丑事。待看完陈尚明以后,我邀请你们去我那女朋友屋里吃饭。听说我准备请你们这些贵人去,她作了三天准备。我说“:你不要紧张嘛,他们都是我的老同学,随便一点不要紧,我们特别注重感情,就是喝碗白开水,也一样的亲密无间。”可她不听,她十分迷信你们这些文化人,好象她本来就比你们低矮三分似的。这俨然就是契诃夫笔下常常出现的善良而可怜的小人物。她是一个很会生活、待人很好的女人。完全是她,给我带来了坚强地生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好吧,你们去看看吧,你们会产生好感的。她爱我,更多的怕还是崇拜我,崇拜我那一点点墨水,她可是目不识丁哩。她对我的书非常爱惜,也很鼓励和支持我看书。你们知道,我有个坏习惯,一迷上了书,简直是六亲不认,不分闲时忙时,白天黑夜。可她哩,对我这种恶习,没有半点反感,还悄悄地送上饭,端来茶,打好洗脚水。唉,可惜,我看了书既当不得饭吃,也赚不了钱,比不上你们。我更不能给那女人带来一点什么。现在,我正考虑和这寡妇正式办结婚手续。 尽管闲话可能铺天盖地而来,尽管她比我年纪大几岁,尽管她还携儿带女,我还是准备这样做。这主要是尽一种道义上的责任,这不是爱情。爱情只慷慨地赐予有本事获得爱情的人,比如你们。没有本事找到爱情的我就只能这样将就着过下去。你们给参考参考,看行不行。行?真行吗?嘿嘿。这也是爱情?笑话笑话,朋友们,别耍弄我好不,别老是安慰我。那么,就这样吧,就在最近,趁你们二位没走的时候就把婚事办了。你们是上宾。桂桂,交给你的任务是:把我那丑女人好好打扮一番,别让人家看了太不象一回事。人争气火争焰嘛。当然,不要按你的审美标准来办。你保养得象一根嫩笋似的,稍加修饰,便是锦上添花。她不同,她是个粗人,有着和男人一样宽阔的肩膀,穿四十一码的力士鞋,粗眉大眼,脸上还有不少雀斑……你只能在她的基础上想点办法,莫要显得刺眼,茅屋底下安绣球就不伦不类了。至于钱,该花的花,钟炳炎不是过去那模样啦,哈哈。迎面碰到几位我们楠竹湾很有身份的人物。他们从山外喝喜酒回来。扑鼻的酒气,满脸的喜色,时髦得有些荒唐的衣着,于欢快中又透出几分幽默来。 他们十分亲切地同我和桂桂打招呼,而很明显地把钟炳炎冷落在一边。目送他们走远了,我们才继续上路。五“朋友们,看到了吗?”炳炎朝老汉们的背影嘴,很不自然地笑笑说。“那有什么?我和桂桂是客人,当然不同一些嘛,你和他们是朝夕相见哩。”我安慰他。“我知道,你是‘长子宽矮子的心’。”“炳炎,你不要悲观,过一个时期,人们会理解你的。人们的世俗观念虽然十分顽固,但一个人以他的实际行动完全可以冲破它。”“是的,”桂桂说“:我总觉得我们楠竹湾的人是很诚恳、很纯朴的。我在外面生活了这么些年,接触了各色各样的人物,这一点我更加坚信不疑。”“同学们,你们错了。你们以为我要乡亲们改变对我的看法,作出一个什么公道的评价吗?完全不是。这样漫长的被人瞧不起甚至百般刁难打击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荣耀和施舍对于我是无所谓的,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的本身。我当然知道,通过本身的努力可以改变人们顽固的成见。 但我着急的,并不是我个人啊。我着急的是有些人容易满足现状,甚至麻木不仁。对一些有益的建议一概排斥……”说到这里,钟炳炎吞下一口苦涩的口水,又找我要过一支烟,继续说:“不错,你们是楠竹湾忠实的子孙尽管出门了,但一直关心楠竹湾的人和变迁,关心我这个几乎被历史遗弃的浪子。但是,恕我直言,在你们眼中,在你们心里:楠竹湾现在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以为楠竹湾现在差不多了。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伙老倌子们不是穿着高档的衣料吗?可是,这是外表的体面啊楠竹湾要再前进一步,是十分困难的呢。“这个,这个怎么说得清呢。好吧,随便举个例子:竹子你回来写东西是在电灯下,还是在煤油灯下?煤油灯下吧。解放多少年了?桂桂你天天下河里洗衣,楠竹湾的水源丰足不丰足?终年不断流啊。可是,让水白白流走了几个世纪。不久前,我在广播里听到一则广告,说有适宜于我们山区用的十分便宜的水力发电机。我作过多次精确的计算测量,不要花很多工,不要花很多钱,如果大家凑把力,很容易把小型电站办起来。至于资金,到上面贷点款问题也不大。这样,照明问题,抽水打米,便可以得到解决。可是言 难尽!“我们楠竹湾地阔土肥,山地资源丰富,可山上都长了些什么?不错,人们也造林。象祖祖辈辈那样,慢慢栽,慢慢长。为什么不可以让它快快长,搞点子赚钱的名堂呢?现在,国家在外面进了好些适宜山区生长,而又耐寒抗病、速生速长的树种,我专程拜访了林业局,还订下一个口头协定。可是,一回家来,全成泡影。除了资金之外,更可悲的是人们一笑了之,差些没把我做神经病诊。人们只注重眼下,不想为四、五年以后的大见成效而出钱出力。当然,其中也有对我不信任的因素。“还有田里。亩产刚上了一千斤,人们便陶醉了。哟,又说到我的良种谷上。我找了很多资料,并且作了一年的试验,花钱费米找着我那自学成才,现在成了农业专门家的朋友,邀他上楠竹湾来,用仪器化验了我们这里的土质,还通过他的关系,弄来一批适合于山地高产的良种。我满怀喜悦地弄回来推广,想让人们再看看科学的潜在力。可是,我说过了,那金贵的良种怕要做口粮吃掉,唉,那要花大约八角钱一斤的米呢。而这良种,还是在你桂桂身上借了一百元钱,才买了回来。”钟炳炎露出了难以言状的苦笑。“归根到底,还是人们信不过你。”桂桂说。 “是呵,痛心的就是这一点,我给人家送上门去,说暂时不收钱,丰收之后再算账,人家都不干,唉!”“炳炎,我看你又有点不现实了。”“哟,桂桂,有何高见?”“人家的觉悟、认识还没达到那个水平,你去强求干什么呢?当然,你那个想法是好的。依我看,先把你自己搞富再说。什么事,得慢慢来。什么事,也有个一定的结局。现在,老实说,我是有点听天由命了。”“桂桂,你不是以前那个进攻型的女学生了。我记得你当时数学成绩差点,后来一咬牙,争上了第一名。你那精神哪里去了?老实说,我这个失过足,吃够了苦头的人,还是没有完全沉沦下去。我想,人既然活着,就要做事,要创造,要动脑筋这也许与我生性好动有关现在,早早晚晚我也还读点书。我想,有点知识,做农业也是有用的。竹子,你留给我的那些书,我都读过了。那对开拓一个人的视野和陶冶心性,是有些作用的呢。”我也不满桂桂的言论:“你这思想太平庸了,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桂桂反驳道“:竹子,你一样哩。写不出来,就悲观得很。你那笔杆子是怎么裂缝的?是摔裂 的吧?”“你……”我的脸窘得通红。我确实有一只用白胶布缠着塑料套子的钢笔那是写作艰难的标志。“哈哈哈哈。”桂桂大笑起来,她抓住了一条多么好的辫子。“好吧,别争了。眼下就我的处境来说,应该怎样争取人们的重视呢?我不想让我的设想变为空幻……”钟炳炎关心的是他的事情。他还是过去那种性格,要干什么,便执着地坚持到底。看到钟炳炎着急的神态,我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同情,他的处境确实是不太理想呵。我想起了和刚才相遇的、那腿有点跛的杨四大爹的一次见面“俗话说得好: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啊,”见面的客套话说过之后,楠竹湾一流的作田里手杨四大爹和我谈起对我们这一辈人的看法:“我还时常记起你们四个一块儿考上学校的情景。你们都聪明,都是有发越的。当然,现在你是前途无量啰。桂桂呢,也可说是荣华富贵。就是尚明那孩儿,我也觉得很不错,诚诚实实作田,本本份份做人,我看,种田的年轻人就要学他那模样。就只有钟家那小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扯皮闹事,偷鸡摸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知他爷前世作了什么孽,养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我说“:大爹,炳炎之所以变成这样,与当时的社会影响还是有一定的关系。”“影响,为什么你们没有变成那样?”我哑口了,该怎样解释呢?“不过他现在倒是走上正路了,是不是我说。“反正,这人喜欢出风头,不象尚明那样踏实。是种田的就好好下地,好好侍候庄稼,莫老想着翻花样。花样好看,长不出谷来,当不得饭吃。时而想要建电站啦,照电灯啦,谈何容易!上级不晓得想?那么多上梳脑壳是做摆设的?不是吧。“他老是这家说那家串,说要怎样利用山地,发展经济林,怎样治山。该怎样,我们不晓得?我五岁开始放牛,六岁开始下田。哪那活没干过?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长。他打包票,说他愿意出外挂勾。谁相信他?怕他装着大家的血汗钱跑城市,逛馆子,花天酒地。他野惯了。这人是个老油条,一间破房,无皮无血,到时候他身无分文,你还能熬他的油?①:指农村干部们,意为大西装头 “竹子啊,你们是老同学,要多说说他。榜样就树在他面前,他怎么不学学陈尚明?你去看看那榜样吧尚明的菜长得几多好,房前屋后栽了多少树木,栏里喂了多壮的猪,有多少存款,啧啧!  了不起的人家,了不起的后生家。”我对杨四大爹的看法是难以接受的,但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回驳他。只是说:“您老说得在理。不过,大爹,你们都是长辈,是楠竹湾受尊敬的人物。钟炳炎虽说有过失足,那也难免。马有漏蹄,人有短欠嘛。谁也保不得自己一生一世不犯错误,难哩。他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们要多教育他。要看到他的长处,多多提携。再说,那些错处多是过去了的事情,平心而论,他这几年是不是好些了?”“倒也是好些了。衣服添了几件,屋上也换了瓦。”“这就是进步嘛。”“当然,照这样下去,也不是没救。毕竟是年轻人嘛。可我总觉得这人…有句俗话:‘三斤烂铜不如一斤好铁’,就这话。“……好吧,再见啦,您多保重。“好走。你茶都没喝呀?”“口不干。”我喝得下吗? 我去看望炳炎他哥时,更使我失望。俗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又有兄弟亲似手足之说。钟炳炎的哥哥可不是那种兄弟,一说起炳炎,他们就咬牙切齿。那是只畜牲扁毛畜牲!”言语不多的他哥恨恨地说。时而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没毛的畜牲。”我不满他的态度:“不管怎样,他是你们的兄弟。你们自家人都嫌弃他,叫人家怎么器重他?”他哥根本没听进我的话。又蹦出一句:“教不改的猪。”在我喝茶的时候,他又气鼓鼓地顿着脚,莫名其妙地骂道:“那婊子,早晚要撕烂她的下身。”那婊子是谁呢?那话,我现在才明白。他的哥恨透了那苦命的寡妇。好象炳炎和那寡妇的相好败坏了他们的名声似的。可是,心地狭窄的汉子们哪,你们为弟弟的前途和婚事操过心没有?你们只知道做大人,只知道骂他,比别人还厉害地鄙弃他。可是,你们爱过他吗?你们把他作兄弟、骨肉看过吗?没有!“炳炎,”我敬上一支烟,倍加同情他“:你的 变化是了不起的,你不光不屈服于命运,而且在追求更高的境界。”“过奖了,兄弟。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高深的道理。正因为我荒唐够了,体验到荒唐空虚的害处,才想,人生的意义大体上是要做件把有益的事情吧,而且事情要越做越好,这才是充实的人生。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自我。为了自己和后代们的日子过火热一些。“是的,炳炎,这话实在,能这样想,就有前途。这道理简单,而我却常常陷入迷惘。常常怀疑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不有搞手。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发现我比起你来,懒惰多了。”我说。“哪里哪里,我是一事无成啊。”炳炎感慨万分地说。我发现桂桂对于我们的谈话始终是无动于衷的,便有意敲敲她“:桂桂,你看呢?”“我看?我显然是比不上你们了,落伍了。你是写文章的,现在已是小有名气。钟炳炎呢,也不错,说起话来文诌诌的。看来,这些年确实读了不少书,有一点现代农民的气派。我呢,作过自我总结:不学无术,安于现状。”她倒直率得很。“也有好处呢,”炳炎用揶揄的口气说“:知足者常乐。少操心恐怕是长寿之秘诀。” “天下这么大,人生这么短,想那么多干什么。”桂桂说。我这人性格不好,听了不入耳的话,容易顶真“:桂桂,我看你太饱足了任我怎么说也不生气的桂桂,现在脸上不大好看了。这话太刺激了吧?刺一刺也未尝不可。炳炎见势不妙,急忙打圆场:“咳咳,说些好听的吧,桂桂肚子里孕育着一个未来的天使呢。我从生理卫生》一书里看到:孕育期间的情绪对婴儿的成长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说些好听的吧,多栽花,莫栽刺。最好是唱歌。我来唱几句。不过,‘毛毛雨’我是唱不好的。唱几句山歌吧。”炳炎清清喉咙,开始唱:西山下面一条河哟,水浅滩又多。出门提张麻丝网哟,打一双赤脚。一网打条金丝鲤哟,硬有个斤多。反手扯根杨柳条,一把子穿着。推开两扇松树门啰,叫一声老婆 多放小酒与生姜哟,打一口汤喝。这是一首古老的山歌。踏着柔情脉脉的浅水,顶着暮霭或是晨雾,提一张麻线网,去捕一条金丝鲤鱼,然后用树枝儿穿着,然后煮一碗又酸又辣的鲜鱼汤喝……多浪漫、多惬意啊!这支歌我唱过,甚至非常爱唱。在感到极端劳累的时候,在心情特别烦闷的时候,我就唱这支山歌。唱它可以超脱,可以把一个苦涩的心情和一个沉重的肉体带到那个幻想的轻松和谐的境界。我是轻轻地唱的,往往躲在无人的地方,偏僻的地方,对着阔大的旷野吐出一团团心中的难受,求得一点点可怜的自我解脱。在我父亲死去的那年,在我对人生丧失最后信心的日子里,静静的河边,寂寥的山坡,这支既可以唱出悠扬高亢的情愫,也可以哼成哀怨如诉的曲调的山歌,便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那些日子,桂桂回来特别勤,她说她换了工种,厂里没事做。她一回来便整天伴陪我。我知道,她是设着法子来安慰我,而并不是什么厂里醋的俗称 没事做。无论我躲到哪一个角落,她也能找到。她并不说什么宽解的话,只是陪我坐着,呆望着遥远的星星或是黑暗,听任流水从脚上漫过,或是让风摇曳着的枝桠抽打着身子。她不唱山歌,但很耐烦地听我唱,伴着我流泪。于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冷漠的心终于被一种什么热力慢慢地暖和过来。那是沉默的但又是火热的桂桂的心尽管相离得有一段距离。其实,那不仅仅是同学般的友情,而是一种朦朦胧胧的爱情。不久,她托炳炎带来的信就证实了这一点。可惜,那最宝贵的,被我一咬牙抛弃了。不约而同,这支歌子竟也成了炳炎最喜爱的乐句。他比我懂音乐,他绝不是欣赏这山歌粗糙而刺耳的曲调,也不是爱慕那口语式的唱词。他为什么不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呀呜……”不,那是那些与我们乡村无关痛痒的人对农村的看法。在他们眼里,广袤的乡村只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他们对这幅图画的赞美可能会寄托他们的一种什么情绪。然而,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的人们,是不会把辛辛苦苦的老牛描绘成为悠闲自得的花花公子的。那绵绵的腔调只会使我们的心 情更加沉重。炳炎那很具民歌风味的嗓音在空气里颤悠。他唱得非常圆润,唱出了一种欢快的节奏。他借这支山歌表现着他心境的开阔和愉悦。放一把枯柴火哟,煮它一大蒸钵。嗨嗨哟嗨哟,煮它一大蒸钵。炳炎把手抄在身后,踱着方步对着山峦和田野放声唱着。有一个突起的小石头绊了他的脚,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中断他的歌声。“别唱了别唱了,难听死了。”桂桂用手推了一把炳炎那削瘦的肩胛。什么?这是桂桂说的?这是桂桂对那支山歌的感情吗?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张小白脸。但她并没有注意我,她在欣赏不远处的一丛野菊花。桂桂果然是回乡里躲胎来了。她真比一个普通社员的觉悟都不如呢。过去的桂桂,你到哪里去了?人的变化啊,竟是这样地难以想像!到了。一口泉水碧清的石井。井边小树杈上挂着一个小竹筒,是为过路行人饮水方便而设。 一溜沿土坡垒上去的青石板阶梯。一个被整整齐齐的竹篱笆围起来的菜里,品种丰富,生机盎然,沟道理得笔直,蔬菜中间间植着无核蜜桔和水蜜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坪子。连鸡都懂得爱整洁,只到地坪子边缘觅食、嬉戏。更绿更浓密的树和树遮掩起来的,永远显得那么新那么洁净的房屋……这一切,依旧是庄稼人心目中的楷模虽说到了陈尚明这一代。六有一只毛绒绒的小狗叫了一声,尚明那头发虽已斑白,但脚步灵活的老母亲就奔了出来。“伯母,伯母。”我们快步走了上去。“啊,啊,稀客稀客什么风啊?难怪今天早晨喜鹊叫,我说是什么好事哩。原来是你们。”老人说着,一边用枯槁的手抓住我的左手,生怕我跑了似的。这双手啊,该怎样形容呢?在我们过去往返学校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就是这双手,总是变着法儿抓一把树上摘下的大枣、杨梅、石榴、梨,往我们每个人的口袋里塞。在冬天,在他们房前屋后的果树落了叶的季节,她便送一把炒蚕豆、 爆米花、黄豆什么的。“拿着,路上吃。”她说。她亲切地看着我们,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然后,她用手遮着眼睛,一直要看到我们转过山坳。当我们拿着成绩单或者是奖状首先在她家屋里展览时,她总是把手在我们头上摩着、摩着,直到把最后一根乱发理直。呵,那痒痒的滋味儿,至今还完整地留在心底。“伯母,您好啊。”“好好,只是做不动了。唉,老啰,不中用了。”“也该歇歇哩,您操劳了一辈子。”“说的也是。可是,穷事多哩,看着不做,不行。”“也是。但,总要……”其实,这都是客套。我们的长辈们,在没有咽气之前,他(她)们想到的不是享福。而是做。他放弃做的那一天,也就是作古的那一刻。“伯父呢?“去了后山。砍了点柴在山上没担回。”又是做,还翻山越岭。伟大的“做”的民族啊。 老人家告诉我们:陈尚明是累病的,好生休养休养,就不碍事了。他在沉睡,喊都喊不醒。似乎在弥补十几年来所耽误的睡眠和休息。这个勤劳的汉子啊,竟弄成了这个样子。我记得,当我在矿上显示出了一点点作文的才能时,我马上被调到县上。机关毕竟是有别于矿山啊,我很快就拥有了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而且,很快就被人爱上了,糊糊涂涂就有了一个挺会安排生活的爱人。萨特的存在主义很强调自我和自我选择。其实,这哪能呢?命运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它可以随随便便地捉弄你,也往往会突如其来地赐予你。我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环境。比起农村的寂寞与单调,比起矿上的八个人一间房,上下铺,整天不见天日的井下劳动,一身泥水和一身劳累,简直象是登了天堂。新的生活,优裕的条件,使我很快想到了我的朋友。我立即写信给仍生活在最低层的钟炳炎和尚明夫妇,请他们进城来分享我的幸福。我郑重地交待我的爱人:准备好床铺,准备好吃的用的。我要接我的患难朋友来住一向,玩几天。我不能忘记他们,永远!然而,我的同学们婉言谢绝了我的邀请。他 们没有功夫。他们竟一次也没有光临我那温暖的窝。有一次,我上街买菜,在牲猪交易市场看到了陈尚明。他雇了一部手扶拖拉机,把自家的和岳父家的小猪拖到市场上来卖。我高兴地抓住陈尚明,生怕他跑了似的:“尚明,你今天无论如何到我家里吃中饭,住一晚。”我准备好好地招待他,机会难得哩。“真,对不起……今天,不来了。你看,我们来了三个人,还有一车猪。”“三个人一道去。不管怎样,你一定得去。“……今天不去了吧!”“不行,无论如何!”拗不过我的盛情,他说:“我先办妥事情,如果早,就来。超过十二点钟不来,你再不要等了,那就是随车走了。家里事多啊,吃了你的无钱饭,耽误了我的有钱工。”“我等着。”我固执地说。我买了菜,杀了鸡,炖了肉,好一阵忙。他果然没来。只是后来给我写了一封道歉的信,通篇是忙、忙、忙。我写信去狠狠地骂了他一通。后来,我又在城里见过一面,那是最近不久,在车站候车室里。 他进城看他老婆。金萍在我离开楠竹湾的后两年,大队上安排她当上了民办教师,现在考上了师范学校,在城里师范分校就读两年,毕业后便是国家正式教师。我准备邀老同学去家里作客的希望又落空了,因为,还有半小时,他就要上汽车回家。快到中午饭时节了。我于是买了一碗面条,看他吃完,然后买一网袋糖包子给他带回家去。真不知买什么礼物送人才好,我爱人又不在身边。于是,便买下了这廉价的东西。我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最盼望吃一顿糖包子。我们山里,麦子倒是出产,但大人们吃它的方式却原始得很把麦子磨成粉,连同麦麸一起做成粑粑吃。蒸熟后,是黑色的,粗糙得很。我们去山外玩,最高的向往就是吵着要大人们买那又白又软又甜的包子吃。而大人们往往只肯拿出几分硬币,给你买一两个。闹死了,也只能吊吊胃口。不容易啊,一分钱硬币都恨不得成两半花呢。我记得:我们的长辈们送我们去中学报到的那天,大人们慷慨解囊,买了一大盘包子让我们吃。“吃吧吃吧,孩子们,吃个饱。这是个好日子。应该……”大人们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和蔼和宽厚。 我们没命的吃,吃得直打饱嗝。大人们也不制止对于应该怎样保养好胃,他们没有研究过。胀了那一回,我两餐都不想饭吃。在我现在的胃里,包子显然已经不是富有吸引力的东西。然而,对它的感情却总是这样深。所以,我不知不觉便想到了这件礼物。陈尚明收下了包子。他是个干脆的人。他不惯推推让让讲客气。“你一次又一次不领我的情。你说,你什么时候来?”我不满地说。“忙呵,忙哩。现在更忙。等闲些吧。”“你的整个存在,就是一个‘忙’字。谁不忙可总得喘口气呀。”“嘿嘿。”他负疚地笑笑,不说话了。陈尚明忙什么呢?他究竟想着什么?谁都难以猜透他内心的秘密。好象远远看去的那高大而浓密的树林,把他家房子埋得不露痕迹一般。我祖父有个癖好,喜欢估摸收获。哪块田的苗情可以收多少谷那口鱼塘的来势能捕得上好多鱼甚至一藤南瓜苗将结出几个瓜来,他都说得个八九不离十真有一点预见的天才呢。他最有兴趣的是注视和研究楠竹湾有能耐的人家的变化。陈尚明的长辈,是引人注目的。我小的时候就听见祖父不止一次夸耀过人家。先生讲 书,屠夫讲猪,种田人爱讲务农经,这不假哩。到了陈尚明这一代,更引起了祖父的极大兴趣。因为照他的说法,现在的作田人一代比一代懒,老是依赖化肥、种子。可陈尚明就不。老人们看得起他。祖父把他的估计告诉我:他家一年中猪收入多少;田土产量多少;陈尚明会编篮子、草帽,这项收入又是多少……我想,陈尚明对于钱的谋取是够多的了,足以生活得宽裕。但为何仍旧死死地往那狭窄的生活圈子里钻?老是做做做,忙忙忙,舍不得松一口气,他真的变得那么平庸么?我回乡的第一天,便见到了钟炳炎。我迫不及待地问:“陈尚明怎么样?我打他家门口经过,想进去看看。谁知,铁将军把门。”“他呀,难得有空哩。要总结的话,只一句:贪得无厌。”他说。“什么意思?”“当然不是贪污盗窃,投机倒把。我是说:他已经够富的了,还一个劲的拼命。好象钱就是命,命就是狗粪。”“这么严重?”“你要见识的。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同学关系。至少可以说,他那是劳动人民的优秀品德 勤劳。可我当他的面也说他:贪得无厌!干什么都要有个限度,适可而止。这一点,我是有深刻教训的。当然,我那是反面教训。但我对他有意见的还不是这个。创造财富这没有哪儿不对。人各有志嘛。我就是对他两耳不闻窗外事有看法。社会义务,公众事务,他是一概不参予的。我邀他‘出山’。我说: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可以发挥发挥作用了。别老守在屋子里。我对他说了一些打算,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他不热心,老说:到时候再说吧。难道他要等他成了百万富翁之后,才出来关心一下外部世界?我一赌气,便再没去打扰他那发财梦了。”“我不相信。你说得那么玄。“我什么时候在同学面前说过假?”难道尚明真的变成象炳炎说的那样了?存在决定意识,环境往往可以改变一个人。岁月的流逝如同山间的流水。一个屈从于命运的弱者,便会象被激流从崖上涮崩下来的石块,磨呀磨,待送到远方的河岸,已经是一个圆溜溜的石蛋了……我觉得在陈尚明身上,除了勤奋,还应该有另外一种什么。因为,他是属于楠竹湾比较有学问的人之一。老同学是在体力经受不住消耗的情况下躺倒的。生产正是忙季,父母亲老了,妻子读书去了。 作为独子的他,是唯一负重的劳力。加之,正是在有麦秆的季节,他与一家企业订了产销草帽的合同。于是,除了忙田里土里之外,还要完成这致命的合同。村里起早床出工的人们说:他屋里的灯往往要亮到天明。钱,钱,钱。这害人的东西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被它“氧”化掉的啊。“伯妈,怎么让他累成这样?”我问。老母亲擦着眼泪,替儿子揭开单被一角,用手巾揩去他额上的汗,说:“不听哩,象他爹一样,没日没夜的做。真是……看着他累得可怜……你们是他的同学,劝劝他。他兴许会听你们的。炳炎呀,你也这么久不来。他们俩在外面工作,情有可原。可你,应该来说说你的同学。”“……伯妈,我,我是应该来。”看着尚明成了这模样,炳炎心里十分难过。这个陈尚,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他有一个家庭作业本不慎被水浸湿一只角,整个角上的字迹全变得模糊了。其实,干了以后,也问题不大。他却执意从头至尾认认真真的全部抄了一遍。因为第二天要交老师,他抄了一个通晚,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我们去邀他上学的时候才完。 时过境迁,他当爸爸了,竟还是这样。是的,要说说他如果能使他眼界放得高远一些的话,便是莫大之喜。看过老同学。和病人、和他家里人、和浓荫掩盖着的屋舍告别后,我们踏上了被夕阳斜照着的归途。七从病人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炽烈的太阳已经变得非常温柔,她已经远远的走到西天的尽头,快要落到山的那面去了。夕阳把整个山川大地受光的部份全染上了金色。流动的河水和田里的漪涟,则象一片片跳跃着的金叶子。但这个美妙的神奇无比的景色只存在一会儿,它很快被田脚、地边、山间腾起的暮霭遮盖起来。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短暂的,否则,她就不是美好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学校放学回来,在大自然这美妙的景色浮现的时候,我们通常是刚好走到“布袋口”那儿。我们不是继续赶路,而是爬上那个突出的崖头。于是,眼前出现了一条 笔直的金光大道,一条平静而温和的漂动着金叶子的河流则紧紧地贴着她,一直伸延到我们脚下。那是一幅百看不厌的图画啊。一会儿,奇异的景色消失了,升起的暮霭把我们催下崖来太阳落山了。于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异常繁闹的场面:人、牛、狗的影子缓缓地朝各个屋场移动;每个黑色的屋顶上有一缕白烟朝天上升腾;劳累了一天的人居然还有兴致大声唱着悠悠扬扬的山歌在山歌里又夹杂着鸡鸣鸭叫、老牛闷嚎、饿猪吵食,或是女人一两声刺耳的尖叫不知是骂小孩还是训牲口。于是,很快就闻到了饭香……这记忆,还那么清晰,那么亲切。我们现在踩着的正是那个时候的夕阳。可我们此刻的心情却压抑得很。金色的回忆并不是万灵药啊自然的规律象铁般的严峻。它说:童年就是童年。这使得我们要把某种童年的单纯搬到现在的情绪中来,没有了半点可能。那块严峻的禁牌”上写道:禁止通行!我们在病人的床前整整坐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没能和老同学说上一句话,他还是睡。我真担心他吃的那种药超过了剂量。从学校里请假赶回来伺候丈夫的金萍,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醒,告诉他:我们来了。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强带欣喜喊 过我们的名字之后,一歪脑壳,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医生已经给他看过病了。据金萍说,医生说他太疲劳了,不要紧,适当的休息一阵之后,便会恢复的。嗨,这是什么样的病啊!“金萍嫂子,这你也有责任。你是有文化的人,应该劝他懂得节制。”炳炎说。“唉,”金萍为难地说“:你们的同学表面看起来性格温厚,其实个性犟得很。想定了要怎样做,九条牛也拉不转身。咳,我是无能为力。”“可能,也没有注意适当的营养吧?”桂桂说。“他不让呀,老是说他身体好,从来没有病过,老说生命在于运动,身体的最佳保养是不吃药,少吃药。”“这种性格,倒是伤脑筋。”我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呢?”钟炳炎问。“唉,一言难尽。”金萍说“:就说我考师范的事吧。“几年前有一天,他问我:‘金萍,你为什么不争取更上一层楼呢?’我说:‘上什么楼?’他说:‘上面给民办教师进修的机会,你何以不去争取一下?我估计:照当前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一般的教学水平是适应不了现代化的需要的。你应该在原有基础上前进一步。’我不以为然地说:‘谈何容 易!我三十多岁了,又拖儿带女,能教一天就算一天。不能教了,回来务农。本来我就没想到要教书,是逼鸭子上架。’“他听了,很不高兴,说:‘你真不争气。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是很不错的嘛。我们低年级上头一节课,班主任就组织我们翻阅、学习你的读书笔记。你那笔记上都写了些什么,你可能忘记了吧?我可还记得几段。你听,我念几句给你听听“‘妈妈,我要拉尿。’这时,小女孩在床上大喊。你看你看,这就是生活的笔记。我不无遗憾地笑笑,说:‘我现在要读的是这个笔记。’我忙去料理孩子拉尿的事。唉,现实是不允许你去沉湎于美好的记忆的。我此刻要履行的是一个母亲的责任。什么笔记本,什么豪言壮语,全被家庭琐事给冲了。“后来,尚明还是给我做工作。我真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这人,太不现实了。家里两个小的两个老的。我白天教书,早晚三只手都忙不过来家务,拿什么时间来复习?现在的学校门是那样容易进去的?人家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关门复习半年都考不上分数线,我能行?我可是个初中肄业生哩。“‘你行。你的记忆力好。又教了好几年民办。 有志者事竟成,问题是你没有信心。从现在起,一切家务事都由我来做。硬考不取,也死了这条心。我这人脾气,不到黄河心不死’“我说:‘你这是图什么嘛。图我将来有个工作,搞个国家粮?可是,你还是搞农业嘛。你就不怕我将来嫌你脚上有牛屎,不怕我找你离婚?’“他说:‘那都是空话。我图什么?难说。我总觉得人应该是进取的。我失去了这样进取的机会,心里经常是空荡荡的。如果我能支持你达到这个目的,也算我不枉活一世。’“我说:‘好吧,那就决一死战。’其实,同学们哪,我何尝不想有所作为呢?想哩,一个人曾经有过的理想火花是不容易扑灭的。我开始复习,住在学校里不回来。白天教课,晚上挑灯夜读。好在我有条基本保证:身体好,头脑清醒,记忆力没有减退。尚明除了做男人,又开始学做女人的事。他除了做,世界以外的一切对于他好象都不存在了。我的心里疼啊,看着他眼圈儿一天天黑下去,我几乎动摇了信心。几次提出不复习了。他发火了,那是真的发火。我的半途而废,同时也是他的理想的破灭。他做家务和我复习功课,是同一功能、不同方式的奋斗哩!“这样,我终于考取了师范学校。我们两人的努力在我的身上取得了成功。在我上学以后,家 里的情况将是怎样的呢?你们都是农村出身,可以想象得出来。楠竹湾地薄土不肥,产量不高,又没有什么副业门路。家里呢?老的老了,父亲是四十岁才生陈尚明的。小的呢?一个读中学,一个读小学。所以他是又当儿子,又做父亲;是男人,又是女人。加之他好胜,不甘向“苦”字低头。手头有了,认为不足;荷包富了,还想更富。真象他父亲,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你们想:这样没日没夜地干,一个人到底是铜皮还是铁骨?”金萍擦一把汗,给丈夫掖掖毯子,结束了她的话。“嘘”我们不约而同地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陈尚明默默地沉湎于寂寞与艰辛,是为了这样一个崇高的目标哩。其实,早在他送我出山参加工作的时候,就说下过不同寻常的话。只不过,我忘得太快了。这时,金萍又去抽屉里翻出一封信,交给我们,说你们看看这个。”我接了过来。这是陈尚明那很有功力的、用柳体正楷书写给妻子的一封信金萍:你好。家事俱安,勿念。鸿翔(他儿子)期中统考拿回来数理化三 科全年级最高分数。可是他却伤心地哭了,两餐没有吃饭。为什么呢?他说他这个全年级的最高分数与县立中学比,还是个中下水平。原因很简单,这个农村中学里的师资水平太低。鸿翔哭着对我说:要去县立中学插班,要去那里拿头名。金萍,我们的鸿翔可是个有志气,也许是很有前途的孩子啊。这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新课题哩,他这种要求是非常值得同情和支持的。所以,我写信给你,与你商量,要想办法送他去县立中学插班。老实说,在他身上寄托着我的个希望。当然,最大的困难还是经济问题,去县立中学读寄宿,至少每月要花费十几元,还要保证一定的营养。倘若成绩上去了,身体下来了,我们做父母的会有愧的。按我们的经济条件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压力。但是我想:这个问题不应当成为阻力。我最近与一家企业订了一项草帽产销合同。这至少可以抓一笔收入。就是没有这一项,哪怕变卖家产,用来缴书费也是应该的。我个人的意见:让孩子去,下半年就去。我已经开始为他作准备了。你抓紧去县立中学挂勾,我们那时候的班主任现在当校长, 你与他们相隔不远,你应该赶紧去活动。这是当前的大事。切切!老人家身体如故,勿念。我们的小女儿成绩很好,比她哥哥潜力更大。甚喜。祝安尚明读着这信,我们很容易联想起陈尚明是怎样地在一种超越于体力许可的精神力量的鼓舞下,机械地劳动着;然后,倒在一大堆象金叶子一样闪闪发光的草帽上,疲倦而艰难地去续完一个金色的梦。你看,沉睡的、疲惫而发黑的陈尚明脸上,时而泛起一丝微笑,时而咧开嘴巴,无声地说着什么。他一定是在梦中象过去他的父亲挑着行李送他上学一样,送他的儿子去更远的一流的学校里读书。他也许是看到了儿子拿着一流学校里考回来的一流的成绩单而兴,而压抑不住地微笑……我们终于没能等到陈尚明睡醒过来,便告辞了。我们不忍心打断他那个无比美好的梦。桂桂代替我们送上那份体面的礼物。她的眼圈儿微微发红,她的手显得有些迟钝。老妈妈给我们煮好的几碗荷包蛋,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怎么也吃不下肚。 走出他家大门,直至回到各自的屋里,我们一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此刻,最需要的是静一静,让纷乱的思绪,让心,喘过一口气来。结束了一次短暂的慰问,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夜来了。那么,明天八夜太静了,也许是床铺太软了,我睡得非常糟糕。好象是窗外林子间的小鸟醒过来的时候,我才睡过去的。“笃笃。”我刚合上眼,便有人敲门了。“谁?”我心里恼得很。“竹子,是我。”是桂桂的声音。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开开门。“竹子,我要走了”。桂桂换了一双走路的胶鞋。她弟弟挑着旅行袋站在她身后。“回去?”我边穿衣边惊讶地问。“是的。”“这么急?”“嗯。”这时钟炳炎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桂桂,”他说“:你怎么突然决定要走?我这正准备跟你们商量把婚事办了呢。你们看,我一大早就来了。”“走是肯定要走的。炳炎,喜酒留着下回来喝吧”桂桂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红纸袋子“喏,表达我一点心意,祝你们幸福。”这是我们楠竹湾的风俗,用一个红纸包,内面或多或少装点钱,在别人生孩子、结婚、做寿、起屋、乔迁或是办其他喜庆事情时,送给人家。“桂桂,你这就太不赏脸了。我的酒宴不能没有老同学哇。再急嘛,也等两三天再走。我那事看陈尚明的病什么时候好些,就什么时候办。”“不是这个意思,炳炎,我已决定了。我要急于回去办的事,恐怕也是大事,请你原谅我。这个礼,是我的意思,你收下”桂桂执着而认真地说。看来,真心难留去心人。“你……硬要走,我也不好强留。反正我钟炳炎是真心一片,莫怪我冒动‘请,字。礼呢,不能受。你家对我照顾的太多了,应该请你们全家席上赏光。”“怎么?”桂桂睁大眼睛看定炳炎,那眼光里有一丝不可更移和固执的光芒。钟炳炎不敢惹怒桂桂“:好吧,我领情了。”他接过那红纸包,放入口袋里。接着,又从另外一 个口袋里摸出一叠票子:“桂桂,今天早晨碰得正好,有个买了我的猪的人送来一笔钱,这里还你一百元。你点个数。”“慢,”桂桂制止他“:什么时候你那良种谷销出去了,再还我不迟。”“我有哩。我要守信用。“守信用?哪个说你不守信用?别装模做样了,我比你宽裕。再说,你结婚也要钱用。好了,别婆婆妈妈了,我要去赶八点半钟的车,路还要走一阵。好吧,再会,我走了。”你好走。”“好走。”“竹子,你什么时候回城?”桂桂停下问。“大概还要几天吧,说不准。”“反正,你回城时,一定到镇上下车,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好吧。”我说。我们把她送到大樟树底下,被她挡住了。这时,朝阳已经烧红了山那面的半边天空。缭绕着山腰的云雾开始急疾地奔跑,躲避着那个即将跃起的火球。秀丽的峰峦渐渐地从雾海里挺起胸膛,升腾起来,升腾起来。桂桂迈开步子,朝着玫红色的东天走去。我们没有离去,伫立在大樟树底下,目送着这个一反常态的女人。忽然,太阳“腾”的弹上 山峰,给大地,也给桂桂姐弟俩身上踱上一层金色。太阳在桂桂的身后,投下一个长长的淡褐色的影子,把她衬托得高大了许多。“我估计她是回镇上去刮崽。”炳炎对我说。经精明的钟炳炎提醒,我忽然领悟过来:“很可能。依你看,只怕不仅仅是刮崽哩。”我为她高兴“。好桂桂还是过去的桂桂。”我心里说。“竹子,这几天,你必须放下手中的笔杆。”钟炳炎转过身来对我说。“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想请你帮我办点事。”他显得迫不及待似的“:你答应吗?”“我能帮你干什么嘛?”能你是楠竹湾所崇拜的人物。第一桩,你去跟杨四大爹他们谈谈科学种田,谈谈革新。现在楠竹湾就是这样怪,老班辈当权,说话算数,这个工作难做哩。人家信得过你,你去做工作会有些效益的。第二……好啦,一下子说不清,到你屋里去”。他缠缠绵绵,兴致勃勃地在我屋里谈了一整天。我那祖父竟在一旁也听出了兴趣,居然很快便成为了钟炳炎的支持者。当然,不是谈文学,谈风土人情,谈个人的生活琐事,而是谈他那热衷的事情和一个美好的设想。他过去的狂热劲儿 又来了,已经无法抑制那种冲动。按他的打算,竟把我这些天的事务安排得满满的。该死,莫想脱得身。这些天看来是写不成东西了。一九八三年六月初稿于韶山,十二月定于长沙 小河弯弯小河长在桂花塅,白皮算一个角色。白皮因为生下来有身洁白的皮肤,父母便就近起了这个名字。桂花塅地方的烈日和别处的一般辣,桂花塅需要做的功夫和需要流的汗水也不比山外少,因此,要找出一个不被烈日和劳累陶黑的作田汉,这是很难的。唯独白皮,大自然用二十年的功夫未能使他的肤色有所改变,他往庄稼汉中间一站,如鹤立鸡群。就凭这一副好模样、好身架和一身的白净,就使得上下十里的红花妹子羡慕不已。但白皮不凭这逗人。正因为他憎恨外表华美而内心空虚的“伪君子”,所以对自己生理上的优越时时敲着警钟。他知道他完全可以凭外表获得异性的青睐,但他觉得这种华而不实的爱情不会 长久。他身体和智力迅速发育的时代,正好碰上国家安定、振兴的黄金季节。过去时代留下的阴影、伤痕、颓废,他只是道听途说,没有多少亲身的感受。他沐浴的,是时代的光辉;他的人生观建立在这片阳光照耀下的土壤上,他便拿这样一种有着健康光泽的“尺度”来衡量、估价自己。如果把我们这绵延起伏的山谷比作海浪,那要到绿浪的深处才能找到桂花塅。你不要以为那是一处偏远而寂寞的世界,它恰巧是一只埋藏得特别深沉的“金盆”。过去且不提,单说眼下,随便你在哪里抛一粒种子或去山上扯一蔸野草药,都不会使你感到失望。吃饱肚子和穿一身衣服,那是极平凡的不值一谈的事情。如果要说特色的话:桂花塅的楠竹、木材、茯苓枸杞、黄芪、特别肥大的平术、占全县外贸出口欣赏鸟百分之八十的飞禽、沿河一带甜而且大又产量奇高的金桔子、还有喝这山溪水长大的性情温柔而又水色极好的姑娘……比比皆是。在这方圆百里,如果有不知道桂花塅的,那必定是白痴无疑。也许是白皮觉得桂花塅的山水、人性、地产、前途与上大学深造一时分不出高低,所以在山外的学校里装了不少学问以后,居然重新回桂花塅 来了。就他的父母以及乡亲们“狭隘”的眼光来看,桂花塅眼下比国家更需要人材。一个大学生对于国家来说,好比缸里又多了一滴水,而一个高中生对于桂花塅,则不亚于稻子灌浆时节的一场及时雨。所以,谁也不以为白皮是落第秀才,而还奉为热爱家乡的英雄白皮自己甚至也这样认为。白皮不凡。白皮一回乡就很出色地露了一手。桂花塅大队电站建成后,去山外请了整整一桌弄电的好手为电站搞安装。什么都有了的山里人,唯独没有电,这并非比一个瞎子活在世上好受几分。这是大事啊!全桂花塅现在的第一件大事!安装的工钱实在太昂贵了,人家虽说是国家单位,有价格规定的。但如今搞的是承包,人家爱怎么算便怎么算。你奈何?你能摸电老虎吗?你认得出那些机器上的洋码子数字吗?由他们算!桂花塅人在这个问题上口气很硬、气量很大。为了光明,不在乎那几个。钱如水,去了又来。不要因为小气而弄得兆头不好,这是大吉大利的事。八位大师傅,整一桌。大队上舍得在吃上投 资,不凭指望他们好好的安装,就凭人家老远的来山里住十天半月,也应尽礼义之责。先是肥鸡肥鸭、大鱼大肉,煎炒炖煮,变着法儿换口味。这个吃腻了,八大金刚不敢往大钵里伸筷子了。便转着弯儿提出来想尝尝山珍野味。本来,自从老书记从省外贸部门召开的一个会议抱回来一张堂皇的大奖状,省科委、林业部门的大首长找他谈了一通保持生态平衡、保护国家珍贵禽兽回来之后,他和全桂花塅人商量妥当,不得轻易伤害野物(除野猪外)。他和人们憧憬:如果他们让山上的野东西繁殖生长得好,说不准什么时候桂花塅会成为旅游胜地。他们的想法是神圣的,美好的设计对人是有诱惑力的,这个计划也是切实可行的,现在的桂花塅再也不需要靠打张狐狸皮什么的去换吃换穿嘛!而这回,忍痛开了杀戒。老书记让几个好久没摸枪的老猎人上山掠夺了一回。好碎心的枪响呀,好难受的飞禽走兽们的哀鸣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眼下的大事业,只得干这一回。原谅吧,几乎和人有了感情的野物们,这是最后一回!但是,美味的山鸡肉、獾狗肉、野兔肉等等并没能填足八大金刚的胃口。他们每人还要向老书记索取一立方米木材。他们大都还没结婚。而 山外,弄一点木材是特别的艰难。可谓:有钱无市。国家的计划物资嘛!这回卡壳了。老书记的脸色很不好看。一是林业政策不许可。二是苛求过份了,这有损山里人的尊严,这得尺进丈的行为几乎是在侮辱山里人的忠诚,欺山里人的软弱。不要以为山里人是最好客、最憨厚的人啊,他们也是最铁面无私的人。他们有着象山一样开朗的性格,但也有着象山一样的严峻。过去祖先野性的遗传并没有在他们的后代身上绝迹哩。老书记翻脸了。当然金刚们也借故说不愿干了安装刚刚搞了四分之一。,老书记执拗得令人费解:就是不照电,也不能满足这样过份的要求,办事要合理合法,钉是钉,铆是铆。他们不干了,可以。不相信天下再无高手。金刚们震惊了,他们想不到山里人会这样他们可从没碰过这样的钉子呀。但他们毕竟是饱经风霜,他们想再战一个回合,把个老古板挑下马来。他们扬言说这里的安装任谁都插不上手,非他们不可。这不是要搞破坏么?这么说:他们设着法子要毁了这几十万元财产不成? 谁敲响了铜锣。这铜锣,祖先用它招唤人们去奋力扑灭山火和拿起武器抵御外寨人的进攻。那是命令,那是火光,那也是力量。八大金刚瞬间便被鸟铳、棍棒、菜刀、愤怒的脸包围了。什么解说也诉不清了。他们本当是想装装威风吓唬吓唬少见世面的山里人,捏捏他们的痛处,谁知他们会这样认真。说不定会打架哩。八大金刚后悔极了,这样一宗好生意活活地丢了。弄巧成拙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防止他们带走要紧的机器零件,他们竟被山里人搜身了。他们竟一动不敢动,怕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这是他们出生以来经受的最大侮辱。这苦果,是谁栽下的呢?是他们自己!他们被遣出了山。但老书记也痛苦地栽下了头。伯伯。”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他。“伯伯。”有一只手轻轻地摇着他。他抬起了头,有气无力地招唤一声来人:“白皮,来了。”“伯伯,你看。”白皮提高了声音,声音里饱含愉悦。老书记抬起头:好白皮,一身工装,全副武装,挂着象那大金刚一样的各种工具器械。 “伯伯,让我来干吧?”你?”“是的,”白皮那额头正中的一条浅浅的沟纹深沉而练达地皱了皱,“伯伯,读中学时,这些电工基础理论我都学过,也跟老师下厂做过一些实验。当然,这样的大场面没见过。我想,我大概是吃得消的。老实说,我读书时,选择实验和课堂时,我偏爱实验,也许,这是高考落榜的原因之一。你让我干吧,有不懂地方,我不会乱来的。我去请我老师来,他是个内行,电机系本科毕业生。比那批人厉害多了。”多诚恳的话。更重要的是老书记偏爱这孩子。这孩子不但聪明而且踏实。他信得过,他决心大胆起用他。那股欺人的气难怄呀!但他没有马上答应白皮,他要找人们谈谈,这责任非同小可。那几十万元投资,还有乡亲们的寄托,不是儿戏哩。很快,老书记就让白皮去他那里一趟。“通过了。你好好干吧!”老书记高兴地说。啪”的一声,白皮来了一个立正。你有什么困难,要多少助手,你报个数。这时门“轰”的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老实伢子。他叫石鼓。石鼓脸皮窘得通红:“书记伯伯,你看我…… 我怎么样?”“你怎么样,你好呀。”老书记被弄糊涂了。“你,你答应我啦?”“我答应你什么啦?”“我来……来协助白皮搞安装呀。”老书记陷入了思索“:可是石鼓,你没有文化,能协助工作吗?”“我打下手嘛,我递个工具,拿个钳子,扶个梯子不行吗?老书记……白皮,我有一身……好功势。你看我这腿,这胳膊……”要石鼓说几句完整话,多难!他宁愿挑几担牛栏粪。咳,扯远啦“。你看呢?”老书记问白皮“好吧,就算他一个。”白皮说。他喜欢石鼓的忠厚勤快。于是,白皮带着石鼓等几个年轻哥们,上电站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们把身子贴在电站上啦!白皮的举动,自然在桂花塅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使所有的人们添了一股豪气。自己的人动手来办自己的事,这是最理想的壮举,这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白皮当然也引起了全体男女的高度关注,有事没事,人们不惜脚力,到那儿去看看,去摸摸。而人们并不空脚空手,总要女人做点好吃的,给有出息的后生子们带去。 姑娘们是另外一伙,她们去还带着另外的目的。从她们精心料理过的穿着、鞋袜和熨过或梳过的头发、以及种种忸怩的、娇媚的、潇洒的、大方的姿态,很明瞭地看出:她们为何而来。她们能得到白皮的爱慕吗?她们能用什么办法征服白皮呢?这着实是使姑娘们大伤脑筋的事情。然而白皮却很使她们失望。他的眼睛热切地在她们的面孔中寻找着,而始终没有落到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因为有一张迷人的然而是冷酷的面孔不在这中间,有一个魔鬼般勾人的然而又是匆匆的身影很少甚至不出现在电站的周围。她的表情并不热烈,也不多情,甚至是冷漠,然而白皮却那么想看一眼。这真是难以解释的现象呀。白皮为自己的多情和固执而懊悔,为他一次又一次失败的顾盼而难受。幸好,紧张的工作和重大的责任感可以冲淡一下复杂的心绪。她叫姣姣。很难说姣姣有超出桂花塅其它姑娘的地方,然而爱情却是一个魔鬼,它使得姣姣在白皮眼睛里成了金身玉体,天下第一性格。白皮能和一切姑娘打闹玩耍,然而看见姣姣却止不住心房“怦怦”闹腾。命运难道断定了白皮要把自己的心交给姣姣么?也许是,白皮不愿意挣扎和抗拒。他用高中生漂亮的钢笔字给姣姣写了好几 封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书,请不懂事的小孩子送去其实,他们相隔得并不太远。一个住在塅落的东边,一个住在塅落的西边。很多话,不可以当面说么?白皮怕说不透,怕看到她心里发慌,还是笔更有表现力一些。然而,封封情书犹如泥牛入海,音信杳无。把个白皮急得不进饮食,他真想找上门去,凭着白皮见过的世面找她谈。这有哪样可怕呢?没有然而,白皮却怎么也提不起那个勇气,这个害人的姣姣!于是白皮便远远地躲到青翠的林子里或河边的茅草丛中朝那栋并不起眼的房屋张望,期待着一种什么奇迹出现。他一连去了几次,然而总是失望。有一次,他又躲在茅草里朝姣姣的屋里张望。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一种轻微的喘息声,他猛地转过身。天,竟是姣姣。穿着并不时髦的毛衣,打着一双冻得通红的赤脚,手里提着一桶洗好了的衣服。白皮脸“腾”地红了。但马上又镇静下来:“你好,姣姣。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姣姣淡淡地反问。她微微地笑笑,忽闪着刺人的眼波,那象深潭似的眼睛似乎在说:我什么都知道。“…”白皮说什么呢。 “白皮,你的字写得真好。是吗?”心猛的一跳。“白皮,你也长得挺漂亮。”“姣姣,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是站在哪个角度和我说话?我的信,你收……”“你听我说,现在人长得漂亮很逗人是不?”“那么,我是逗你罗?你……”“你听我说完。要是人不光光是漂亮呢,多好。”“姣姣……”白皮多么想说一番话。但姣姣似乎一点都不想听:“白皮,有空来家玩啊。”她要走。“姣姣,你就走?”“你没看我打着赤脚?可你还穿着毛皮鞋呢真的,这是冬天的早晨啊。姣姣已经朝家走去了,把白皮甩在一边。他呆呆地站在河边,痴痴地想着刚才的梦境,回味着姣姣说的话……“要是人不光光是漂亮,多好……他略一思索,猛然省悟到了什么“。叭咔”,他甩了一个很亮的响指“。好”他猛吼一声,飞也似的朝深深的绿里跑去。可是,现在姣姣明明知道自己在搞安装,累 得要死,她为什么不来看一眼,呆一阵呢?她竟一次也没来过,一句话也没捎来。你的心真有那么狠吗?七七四十九天啊,精神是高度的紧张,体力是巨大的消耗,而思念之情也在苦苦地折磨着他,日子过得这样快而又是这样慢。正式发电的这一天,当一把奇妙无比的闸刀同时使机器轰鸣起来、玻璃灯泡顿时点得雪亮、山里人忘情地欢呼起来的时候,几乎被人们抬起来的白皮突然看到远远的有一个身影和一张很含蓄的笑脸。白皮赶忙绕过机房,躲过人群,偷偷地绕到那个人的身后,一把抓住那只纤巧的手,死劲地往旁边的松林里拖。两张脸面对面地埋在浓密的绿里了。白皮激动得有好多话要说。他要问姣姣:白皮不光光是漂亮吧?他还要问:你姣姣现在的态度如何?你还不能敞开你紧闭的心扉吗?但姣姣在白皮刚张开口的当儿,便急忙往他口里填了一个令人永世难忘的金桔子。热血这时以最快的流速在白皮的血管里流淌。一个罗曼蒂克式的动作瞬间便在白皮脑海里形成。然而,姣姣却象一只狡兔似的飞跑出了林子。留下了一串清香和难言的遗憾……白皮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桂花塅“电”的权威。 老书记委托他管电,拿大队开支的固定工资,他成了一个国家职工似的。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现在已经不是几十元钱能打动人心的时代。要紧的是白皮在地方上有了很不一般的技术。这技术便是身价。姣姣那一颗甜蜜蜜的金桔子便是对他的身价的一种肯定,也预示着爱情已经真正开始。别说白皮有多愉快了。他觉得桂花塅的一切那么亲切。满山的松林杉林、油茶桃园乃至路边的每一棵绿草,迎着他的,便是一个笑脸。他太幸运了,事业和爱情同时向他伸开热情的双臂,拥抱着他,支撑着他。然而,生活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象从远山里流下来的小河,是碧清的、甜润的、永不干涸的,朝着希望的方向不息地流淌着。可它的行走并不是笔直的,平坦的,要经过多少个弯和经历多少个峪口这便是山溪、小河。也许,这就是人生。我们的白皮呢?白皮从山外的中学毕业回来,带回了一个时代青年的某些气质和进取精神,带回了对生活的独到的审美观,带回来一点罗曼蒂克。但也带回了一点偏激、高傲,带回来一股子哥儿们义气。那带回来的美好的,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抬举,获得了桂花塅一个最难得到的女孩子的爱。 而那带回来的短处,使他在极为顺利的环境中跌了不小的一交他不甘心生活一味的单调,也时常出山去同学家里换换空气,听听见闻。山外毕竟有山外的开化、进步、文明、热闹。儿是时代气息的敏感地带。他于是隔不久便请对“电”神往得如痴似呆的石鼓看几天电站。(这人别说是不要给代班工资,就是要他掏钱来摸“电“,他都会十分乐意的)自己则进城观光。白皮在做过不少的思想工作后,居然也能带上姣姣一起逛街游市。姣姣以她质朴而自然的美,竟在进步发达的城市里获得了社交界的交口好评,白皮的哥儿们竟舍得花不少钱为他俩的幸福赠送礼品,祝酒请客。为了炫耀他们的大方、气魄、电影明星般的风雅,还有一种对一个漂亮女性的心理艳羡和讨好的促使,他们竟毫不考虑下半个月的伙食费有没有着落。那么,必然的,哥儿们也到山里来玩。这满眼的青翠、触目的自然美景、清爽而宁静的天地对于他们同样是需要的、新鲜的。他们还有意识的来欣赏一个体态丰满、举止轻盈、集品格美与外在美于一身的姣姣是怎样的为他们泡茶、做菜、劝酒。这也是一种陶醉呃。现在的城市妹子(他们的对象)可刁哩。翘起二郎腿,斜卧沙发,发 出一声声娇嗔的命令,对不起,她要看书看电视,请你下厨房吧。而白皮的对象,是他们所不敢想象的啊。那么,送点什么礼物给哥儿们呢?这可是个挺伤脑筋的问题呀。姣姣是不管的,她不能管,她还只是白皮的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主妇,这条界钱她划得分明。送香菇、木耳、金针?这不稀奇,谁家都有,在桂花塅这不算是好礼物。到店里买吧?哥儿们不稀罕,什么他们都有。于是他便征求哥儿们的意见。知心朋友,无话不谈嘛。哥儿们对桂花塅林场码起老高的大树最感兴趣。他们舍不得离开锯木加工厂。那飞扬的锯木屑和震耳欲聋的锯片切木声对他们具有强烈的吸引他们打木材的主意。于是,白皮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他们的要求。他想:凭他的威望,凭他的贡献,给哥儿们弄点木材打家具,这应该不成问题。这好比在漫山遍野的成林之中拔一根毫毛。他没有去找老书记。他晓得老头子的头难剃,麻纱难扯。他直接找锯木加工厂的组长,叫按他的条子加工一部分木板木条。他撒谎说:电站要用。又是老书记点了头的。但这却最终没有躲过老书记的耳目。可以想 得到,有“铁面包公”之称的老书记会对年轻莽汉来一通怎样的教训。由于幼稚,由于从山外染来的偏激、固执,由于前一向在赞扬和欢呼声中养成的高傲,白皮一怒之下,制造了一次机器故障。霎时间桂花塅一片黑暗,机器停止轰鸣,木材加工厂更是一片混乱。他想这样来拿拿老书记的痛处,让人们晓得得罪了他是挺麻烦的。他往被窝里一钻,一躺一天,装病装痛。这下事情可闹大了,锯木加工厂与省外贸部门订了合同,五千只包装箱限时限刻要交货。到时候,汽车开进山来,那怎么办那!而这一批木料刚刚开始加工,就被停电卡了壳,照白皮说的,一时三刻无从下手修理。急人哪!下面,需要重复一个场面。好在文学与生活一样,重复的现象不足为怪。在老书记气得躺倒了的时候,又有一个青年推开了他的房门。这是石鼓。憨厚的石鼓往人前一站,总是先红脸后开口。总也二十五六岁了吧。到什么时候才大胆一些?“伯伯,我我找你说句话。”什么火候?还来说什么话?老书记心里恼极了。粗声粗气地说“:什么话,说吧。” “你看我行吗?”“莫名其妙。你怎么不行。”“我是说不是停电了吗?”石鼓并不怪老书记的误解。“你是说,”老书记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是说,你有办法?对,搞安装你从始到终没拉下一天。后来,你代过几次班又没出过事。说不准,你成了内行,你或许能修。”“伯伯,我不过是喜爱看一看,摸一摸。很多地方不懂。可是…总不能看着合同作废……”“这我知道,好吧,石鼓,你大胆去干。白皮说出大毛病了,他吃不消,要请山外师傅修。依我看他思想上有一半问题,他想拖我的痛脚,这不能顺他。这个家伙,算我白扶他一把,我瞎了眼。石鼓,你顶上去干,就是弄坏了,也不怪你。我这人脾气臭,吃软不吃硬。你去,我陪你。”有谁知道石鼓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敲开老书记的门吗?没有。也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也许是出生以来既没有受到良好的环境影响,又没有进过学校门的原因,石鼓历来就显得非常的本份老实。从没有大声说过三句话。别说在有能耐的人面前,就是在小孩子身边,他从来就是谦让的、自卑的。在 他不长的人生历程中,他有过劳累和艰辛,而没有过半点父母的娇宠和社会的抬爱。默默地,总是默默地在林子里、田畴上、山溪中干活、流汗,俨然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芽,悄悄地生长在路边坡沿。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有十九岁了。父亲是半夜上身子变凉的。但石鼓并没有把邻居叫醒,还陪着逝去的父亲睡到天亮。直到邻居打开房门出外担水,他才跪到地下悄悄地告诉人家。“唉呀,你怎么不喊醒我们嘛。你这个老实伢…”子,你“我怕……吵醒大伙的瞌睡。”他说。石鼓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这也算是人们闲谈中的关于老实人的一个典型细节吧。石鼓的老实不是可爱而是可人们不需要可怜,所以,他很难得到姑娘们的爱慕。石鼓从此孤单单地活在人世间。但谁也想不到,在他那个似乎是冷漠和麻木的胸臆间,却跳动着一颗活力很强的心脏。他好奇,他追求新鲜的东西。他对来自一切外界的时髦都怀着极大的热心。只不过,他把这种热情埋得很深很深。大概谁也没注意过吧。从老书记们筹备办电站起,每运进山一车材料,每买回一台机器,石 鼓都在场,他都帮了一把。后来是开工了,再后来是请县里师傅搞安装,安装扯麻纱,白皮显圣,石鼓都在场,他一天跑两趟电站工地。每台机器他都摸过看过。有好多个螺丝他都计算过。当初白皮兴冲冲的毛遂自荐,他就躲在门后,于是便争取到了和白皮一道安装的七七四十九天,还有后来顶的几次班。他是多么重视那个四十九天和几宝贵的代班啊,他痛快地与他那不说话的朋友打过亲密的交道。现在,发多少度电、有几台机子、电站输出去几对线路、都在哪山哪坳安了电线杆子、茶厂和锯木加工厂有多少台电动机,型号、性能、颜色乃至声音,怎样装怎样拆,象一个活生生的地图,刻在他的心里。大概,他的整个心里,便只装着这个电站。在他心中那片原始的处女地上,种植着一颗颗向往新生、向往现代化的种子。他钦佩白皮,钦佩他的学问和本事,还有聪明,他还爱电站和机器。但他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取代白皮的位置和成为保养机器的主人。但是,骤然的停电和白皮的甩手不干,不能不使他震动。他痛心他参与签订的木材加工合同将会失效。同时他也想见识见识白皮说的那出毛病的部位,难道那么复杂,非外面人来修吗?可是,这是得罪人的举动呀,这是明明地去抢白皮的饭碗,他不 光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而且想都没有想过。就凭你是石鼓?你一辈子都不敢。但也许石鼓毕竟是时代的产物,也许永久的禁锢一种思想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不符合自然辩证规律。石鼓在把有着柔软的密发覆盖的脑壳想痛了以后,一咬牙,毅然冲出了自家的门,他生怕自己又有什么变卦,便径直往老书记家跑来了,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叩开了老书记的房门,开始了他生命中一次最伟大的革命……于是老书记带着石鼓往电站来了。老书记推开了白皮的房门。石鼓不敢见白皮。还在门外,双脚便抖得厉害。“白皮,你的工具我拿走了,我请了师傅。老书记愤愤地说。“好吧。”在被窝内,有一个懒懒的然而是挑衅的声音说。石鼓郑重其事地接过工具,非常细致地开始了逐一的检查。老书记寸步不离地陪着。干了一个下午,又干了一个晚上,石鼓终于在一个极不要紧但又极难发现的地方排除了故障。他明显地看了出来,这是精明的白皮故意弄的卡子。如果不是熟悉而细致的他,一般是很难找到毛病的。但石鼓没有如实向老书记反映故障 原因。他这样做,已经是给了白皮一个打击,他决不敢再败坏白皮的名誉。一把神圣的闸刀象过去在白皮手中一样,今天在石鼓手中扶了起来,霎时间又一片光明,一片机器轰鸣。石鼓一口气吃完了书记老伴送来的两个人的饭菜一锅干饭,半斤红烧肉,一钵青菜豆腐,四个盐鸭蛋。老书记是整个地瘫软了,他只喝了几口酒。是为桂花塅又出了一个奇才而高兴,还是熬夜累了呢?在刺眼的灯光突然在白皮房里亮了的时候,他那被污浊阻塞了的心窍也同时被打开了。他多么蠢呵,他竟沿袭了人家走过的、他曾十分憎恨的肮脏的路。八大金刚的失败正是在他手下,可并不久的今天,他竟是同蹈八大金刚复辙他后悔极了,他后悔得捶痛了自己的脑壳。可是,白皮的后悔已经晚了,在他极端痛苦的时候,老书记宣布了大队决定:由单身汉石鼓来接管电站。他值得信任。当白皮极需要得到安慰的时候,相反收到姣姣的一封信。那信封里面是一张白纸。那白纸明显地在说:什么都不必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再写了。过去的事情,已经成为一片空白。那个高傲 的女性需要的是一个有本事的时代青年,同时也应该是一个正直而值得信赖的男子。呵,白皮简直受不了这种双重打击。他一合上眼睛就尽做恶梦。梦中老是浮现着姣姣那张美丽而冷酷的脸,她一句话也不说,没有怨言也没有宽抚,呵,当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的价值的时候爱情也就不复存在了。白皮病了。白皮的病稍好一些之后,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去电站收拾自己的行李。那条宽敞的大道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沿着坡边的小径走着,他怕碰见平素热烈地抬举他的人们。当他躲躲闪闪走到电站里自己那间舒适、明亮而令人留恋的房子的时候,石鼓正好坐在房里,身旁放着一个背包。“石鼓,你来啦。”白皮佯装着勉强的笑说。“白皮,你的病好些了?”“没病哩。”“白皮,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白皮一怔“:辞行?你不是来接任?”他看着石鼓的背包,感到惊讶。“不。我和菊花塅订了一个培植香菇的合同。我……这就往那里去。要一年时间”。“可是,宣布了要你来管电站的呀。” “可我不能撕毁合同嘛。”“石鼓,你不能走,这电站不能让不内行的人来管。你知道,毛病是随时可以发生的。”“有你嘛!白皮,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石鼓不容白皮分辩,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灿灿的金桔,说,你看,姣姣家的,我去过她家了这是她托我捎来的……不过,要她亲自送上门来,怕还要一个时期,我没能邀得动她。你……你努力吧,你能等着她的。那…那是个好妹子哩,谁能娶上她,算祖上有福分。”白皮觉得喉咙里一热。这时石鼓已背上行李,转身走上了通往山那面菊花塅的小路。这条小路傍着一条长长的小河蜿蜒盘旋。石鼓那双稳实的脚板以及一个厚实的背影和碧清的河水一起移动,移动…… 寄语深秋(后记)我爱秋。因为秋天高洁、秋天深沉、秋天明丽。我很高兴我的小说第一次在秋的阳光中和空气里结集。我的集子能象秋给予人们的那些感受吗?唯愿这样。而这仍旧是我今后的追求。我向往小说艺术高洁的品格、深沉的内涵、明丽的色调。我也很高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在家乡的出版社出版。我在湘北山区一个小小的山冲里出生、长大。故乡的山水、风雨、阳光、寂寞、荒僻、人物、风情、欢乐、眼泪、变迁切,深深地镂刻在我这颗逐渐成熟的心坎上,故乡铸造了我!我爱我的平平凡凡的山冲只因为它平凡。那平凡的人的举止谈吐和不出众的山姿水态常常使我深受感动因为他(它)们朴实无华,毫不做作。我喜欢艺术品那种质朴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这也将是我永远追求的东西。于是,我便想写出这种平凡来。我是一个平凡人,出身于一个平凡的农 民家庭里,没有过壮举和荣耀。很显然,在我这本集子里展现的将是什么。也许,沉湎于一片小天地和一群小人物之中,将会使我的创作陷入拘谨、单薄、纤弱、小气吧?我应该思考这个问题。但也许我还将固执地走一段老路。因为生我养我的那片窄小的天地和忙碌的人群给我的印象一时还无法抹掉,也因为我熟悉的这块小天地也是祖国母亲的骄子。这本集子收入了我三年中发表的部分作品。其中处女作《四妯娌》发表于一九八一年五月,《小河弯弯小河长》刚好发表于一九八四年六月。这算是对我最初的创作的一个匆忙的记录吧。步伐是稚嫩的、表现是浅浮的、而艺术则更是粗糙的。如果说其中有一两篇作品能给予读者多少一点点美的感受,便是莫大的安慰了。借此机会,谨向扶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萌芽》编辑部、向湖南人民出版社、向为我的第一本集子作序的阎纲老师、向我的热忱的责任编辑高彬老师以及曾经为我提供发表作品园地的各刊物表示衷心的感谢。我更不会忘记从如麻的稿件堆中发现我的处女作的钱建群老师。一九七年的深秋,是我参加工作的日子。出发前,我的当农民的父辈们送我这样两句话:“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做事。”这话,我始终铭记着。 也将永远指导我的人生,首先好好地做人,再好好地做事现在是做文学的事。金秋的艳阳为我洗出了一条光明而曲折的道路,告别这前三年的路程,迎来的将是更多的艰难,当然,还有希望。我想:当我时刻不忘记乡亲父老们的嘱托,得到各位老师、编辑出版部门、还有读者、朋友、人民的更多支持和督促,那个希望的目标是可以达到的。我坚信!作者一九/四年秋于湖南长沙 绿  色  的梦(代序)阎纲一《那山。那人那狗》的短评那山、那人、那狗,三者汇成一种艺术境界:山那么美,人那么好,狗那么通人性。没有伟绩我景仰,没有训示我心服,没有叫喊我振奋。这篇作品深深触动着我,使我这样不平静。老了,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半辈子的扁担,移到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路河田之间,和邮包与狗相伴,和孤独、寂寞、艰辛、劳累相随的老人,要向儿子交班了。要交班先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他满意儿子,让儿子顶替,但是,儿子“能顶替吗?仅仅是往各家各户递信送报吗”?“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要包好油布,山里雾大,邮件容易沾水。要留神脚下,脚下是狭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不要贪快,路远着呢,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 要将汇票亲手交给瞎子王五,他被人瞒过一次汇款。螺形湾养了兔,要喊住狗,狗还没习惯。千叮咛,万嘱咐“:记得不?”“要记住!”这些地方十分动人。这是亲子之情,父子之情,但它远远超出了“身体发肤”以及“衣食父母”的自然属性,蕴含着由衷的社会责任心和对乡邮事业一往情深的爱。这种爱最通人情人性,最合乎人道精神。是的,“让他爱上山,要与山过一辈子,要爱呢”父亲满意儿子,儿子满意父亲,父亲不放心儿子,儿子也不放心父亲。这也是父子情、亲子爱。儿子提醒父亲回乡以后多上老更叔公那儿坐坐,千万不要得罪大队长,不要下水田加重腿病,一定劝母亲查一次病。他不让父亲脱鞋袜下冷水过河,狗在一旁感到惊讶。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膝。……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儿子的颈根一缩。儿子反过脑壳,嘟哝了句什么。这些地方非常动人,非常富有情致,旨意幽远。一个时候,知识界里几乎人人说“代沟”,个 个议交班。必须跨越“代沟”,填平“代沟”;必须抱有战略眼光,进行体制改革,完成新老干部交接班的历史任务。这一重要、艰巨而复杂的时代大戏,不料“那山”的“那人”演得如此出色和动情!《那山那人那狗》是作者用大笔画出的小画,因情动人而喻世的至理。一根弯弯不长的扁担不过移换了一个肩膀,何尝不是新老两代历史重担的换肩何尝不是新旧交替、百业待举、后继有人的一次成功的接力!寸心之地,能纳百川。啊,哦,眷眷中有深意存焉!最后的一笔异常动情而有力,那简直是诗,散文诗!当然,那山、那狗,皆为那人两个人,父亲和儿子,老一辈和新一代。狗呢?站在桥的当中,“嗷嗷”地着急地叫着……“汪汪汪”狗着急地喊。“你去吧,去!”儿子在逗狗“:嗬!嗬父亲猛地扭转头,径直往回走了。狗略一踌躇,也跟了走,去老人身边“嗷嗷”叫着。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汪汪汪。”狗负着痛,朝桥边跑去。老人把竹棍丢进透明的跳跃的山溪水里,喉 咙里猛地堵上一块东西。好一久,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他又俯下身,从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喃喃说:“去吧。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黄色”是狗“,绿色”是山、是乡邮。啊,那山、那人、那狗!“绿色的梦”,多么迷人!不是走西口,不是垂老别,不是易水行;是传子篇,大鹏赋、正气歌。容我再说一遍:没有伟绩,没有训示,没有叫喊然而令人景仰,令人心服,令人振奋。这才是真正的小说艺术。作者彭见明,二十九岁,看来具有诗人气质。《那山那人那狗》的诗情画意,堪称精粹的短篇小说。该作在《萌芽》八三年第五期发表,《小说选刊》同年第七期转载。现在,一九八三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正在进行,人们自然会想起那山、那人和那狗。二《小河弯弯小河长》的短评这是彭见明同志的又一新作,原载吉林《春 风》杂志,第八期《小说选刊》转载,第九期《小说选刊》唐挚的评论《喜读佳作三篇中着重推荐了它。《那山那人那狗》是“绿色的梦”,小河弯弯小河长》是田园的诗。我为这位一九五三年出生的年轻作家的崭然之势而高兴,而祝贺。同《那山那人那狗》相比,这一篇几乎完全写实,也热烈。《那山那人那狗》以静写动,青山绿水净化人物的心灵;通人性的狗穿插其间,沟通了细腻微妙的感情,使浪漫主义的笔墨十分得体人们的思绪被引向绿色的梦。但是,《小河弯弯小河长》也有它自己的梦,那就是山水的灵秀和日月的精华,是灵秀山水和精华日月所熔铸的晶莹的心。彭见明长于抒情,他是多情文士。他发乎情,止乎理,情通理顺,把情感的抒发视为渗透形象之中的最活跃的因素,几几乎“非从我胸臆中流出不肯下笔。”彭见明喜欢借景抒情,情满万山,情满万水,在情景交融中写人,用如画的风物衬托诗化的人物,用自然美掩映心灵美。彭见明善于显山露水,他的人物却不显山露水。他喜爱山水,他的人物如山之青、如水之秀,“有象山一样开朗的性格,但也有象山一样的严峻”,却不愿他喜爱的人物锋芒毕露,金玉其 外。他的人物与山水竞秀,秀外慧中,但含蓄不显,风流蕴藉“纵无显效亦藏拙”,若有所成甘寂然。他所塑造的主人公十分可爱。白皮生得眉清目秀,不意之间却干出那么果敢机智的大事情,谁又想得到他同样意外地跌了跤。姣姣有一张迷人而冷漠的面孔,美目盼兮不多情,可是她在白皮眼里成了“金身玉体,天下第一性格”。那么,姣姣在别人的眼里呢?……哥儿们也到山里来玩。这满眼的青翠、触目的自然美景、清爽而宁静的天地对于他们同样是需要的、新鲜的。他们还有意识地来欣赏一个体态丰满、举止轻盈、集品格美与外在美于一身的姣姣是怎样地为他们泡茶、做菜、劝酒。这也是一种陶醉呢。然而,在同白皮的一波三折的爱情纠葛中,姣姣内在的感情燃烧了,嫉恶如仇和热情似火更显示出她冰清玉洁的天性。姣姣那甜蜜蜜的金桔子,作为两个细节一前一后出现在作品中,省俭了多少笔墨!最不显眼、老实伢子石鼓,却在关键时刻突然站出来,又在尽心竭力之后意外地退出去,以出奇的勇敢、智慧和崇高精神成全了白皮的工作和他与姣姣的美事。他多么地不露锋芒,又多么 地高尚、得体、动情而启人心智啊!在石鼓身上作者寄与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和美学的憧憬。这个人物是他在农村改革中的新发现,是他当前要由衷礼赞的时代新人。他们依山傍水,他们得天独厚,他们是山里人。山里虽然偏远,但不寂寞,桂花塅正好碰上国家安定、民族振兴的黄金季节。山里人要告别伤痕的过去,沐浴时代的光辉。所以,“白皮觉得桂花塅的山水、人性、地产、前途与上大学深造一时分不出高低,所以在山外的学校里装了不少学问以后,居然重新回桂花塅来了。”这就是彭见明笔下的山乡水村这就是彭见明笔下的山里人;这是现实,也是梦;这是梦,又是诗。彭见明的创作已经走出“田园牧歌”。当然,他写田园,也吹牧笛;  但田园迎来了文明,牧歌歌唱着时代。他并不回避生活矛盾。“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反映新时代新人物不一定都唱一个调子“力拔山兮气盖世”。三  代序《那山那人那狗的短评》写于今年一 月,彭见明短篇小说集要出版,想用它作代序。责任编辑高彬同志是位热心人,盛情实在难却。作为代序太单薄,我遂补写《小河弯弯小河长》的短评》,作为对这位年轻作者新努力、新成绩的赞语,仍嫌单薄。但我自以为是理解这位作者的。彭见明的起步很成功,然而路程还远要成为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人民作家,他各方面的储备还不充足。抒情诗固然很好,小说却毕竟是小说,在细节和人物的典型化的描写方面,彭见明同志还须努力。一九八四年九月三日夜 [GeneralInformation]书名=那山那人那狗作者=彭见明页数=399SS号=10465111出版日期=1985年03月第1版 绿色的梦(代序)&阎纲那山·那人·那狗四妯娌为了一场欢喜土地啊土地在我们这个年纪空地春饭从浊浪里过来默默的歌四方塅狮班在那纷纭的街市远山里有一把琴远山里有一支歌盖着蓝天枕着大地小河弯弯小河长寄语深秋(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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