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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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　　头李他的头装在牛笼嘴里，挂在城门上。黑紫一团，并看不出什么名堂，鼻子眼也难以辨认。小孩子比手头，向它投石子，嗡打中了，苍蝇浓烟般飞起，臭气薰天。大人喝叱，我们跑开。一会儿又聚拢来，指手划脚议论，打赌，相约半夜来看人头转圈儿。可惜母亲管教严，我又往往睡过，一次也没看到。只听小锁夸口，“卜楞一圈，卜楞一圈，哼跟活人哼得一模一样。没风，没灯，月亮白花花的，鼻子眼都照得清清楚楚，在脸上乱动。”后来由一个讨饭的掂到城外去埋，我们跟着看，才知道那面目实在可怕，吓得夜里做梦，大喊大叫。母亲说：“其实他很有派头，和和气气，一点儿不像土匪。”“你认识？”“老邻居，

2、崇实小学的李老师嘛！教过你二哥”我很懊悔，母亲若早告诉，还可以在伙伴面前吹嘘一番。“老师干得好好的，怎么就去当土匪？”“同校长不对劲。校长打他一耳光，说他烂草鞋顶不到人头上。他就去当土匪，给崔二蛋当参谋长。捉着校长，笑着说：‘你看，我能顶到头上吗？’校长吓得拉了一裤裆。”我觉得这人头挺好玩。后来挑水的白赖说：“李三么？砍他的是黑圈，可真够朋友，他们小时候在一起读过《论语》刀片嗖地扇过去，骨碌，头就滚到脚下，活儿做得干净极了。可不像当年他宰老苍头，先从腮帮割，割到胸脯，还把舌头留着，让他骂。李三捏着小茶壶儿站在一旁点头，‘好！真是千古绝骂！’这个驴的损货

3、，真不地道。当年我给他挑烟土，他做烟土生意狠赚了钱。赏钱啬得很。家伙，瘾大，赚的钱抽光，又卖地，卖房。一边扒房一边骂他爹：‘浇这么多石灰，连个囫囵砖都扒不出来！’再没钱，让老婆跟十六师吴团长睡。他老婆美人儿呀，娇滴滴的。吴团长给弄白面，就是老海。洋人做过的东西，比烟土劲儿大多了。绿豆粒儿这么一丁点，放在锡箔上，灯头一燎哈吸一股劲把白烟吞进肚里，精神就来了。十六师撤走了，老婆死了，想抽烟只有干土匪去。”小时候对李三的印象不如解放后深。我上初中，只要讲农民运动，历史老师准会拿他作例子。说他是教书人的败类，镇压农民革命的血腥刽子手，把红枪会烈士阎苍头活剐了，

4、残绝人寰。后来，忽然听说阎苍头是恶霸杨大少收买的地主武装，李三被反动军阀杀害，应该定为革命烈士。两个穿灰制服的人出现在我家，找母亲作调查。母亲闪烁其辞，惶恐异常，待明白了这次调查对李老师有利，就嗫嚅地说：“那次崔二蛋进城，男人绑票，女人掳去作践，店铺砸开栅板门，随意抢。我们大牌坊多亏了李老师。他在里边当参谋，在我家门口插一支蓝旗。蓝旗是土匪亲眷，不许进，左邻右舍躲在我家，女人们才免去一场祸。……他是担风险了的。若被崔二蛋查出不是亲眷插旗，是要五马分尸的。”我们学校敲钟的毛老二却向灰制服的人作了完全相反的证明“：这事呀，我不清楚谁清楚？进城崔二蛋杆子我们

5、俩一起去的。他竖着一根指头对我说，‘毛呀，咱们当这个去。又有吃又有喝，还有烟泡吸。女人随便玩。干几年，国民党一招抚，少说给个团长。这年头，这就是正道。’果不其然，县城给敲开了。治安团，十六师全跑光。那一夜，李三就搂了三个小妮儿，都才十五六，可怜见，哭得泪人儿样。”“你看见……吗？”“嘿，隔个箔篱子，看见？听也听清楚啦。崔二蛋高兴得拍着那妮子说，‘好好伺候参谋长，老子有赏。’”李三的案总也定不下来，对这个黑紫的人头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生前的面目。我问五爷，我知道他曾因打官司同他有来往。“说不上孬孙，顶多是个痞子。”五爷说“，文才好。他写的状子被告原告都害怕

6、。只要他的笔头子抹你，你怎么也打不赢官司。那润笔贵得很，烟土，一张嘴就是十两八两。打赢官司承不完的情，三天两头去喝酒，打秋风。到头来，原告被告一样倾家荡产。……可是有一条，凡人命官司他不写谬状，真就真，假就假，烟土再多，看都不看，说是不好向阎王爷交待。”我想知道他的童年、他的家庭，母亲却说只知道他爹是粮行帐先，他妈死得早，他们一家是漂来户。至于他的后代，好像有儿子和闺女，都在外边做事，简直同家乡没有联系。前些日子看到一份本县县志资料，铅印，只有两行：李化甫，少有大志，一九三年前后加入共产党城西支部。为争取土匪武装，打入崔二蛋杆匪，战斗负伤，被十六师俘获

7、，英勇就义。时年二十九岁。我问母亲“：那人头李三是不是叫李化甫？”母亲想了半天，终于含混不清地说：“是啊，他叫什么名字呢？”八姨我是先学会童谣后认识其人的。我不知道那童谣是谁编的，谁教给的。第一次在家里唱，母亲笑，摇着头，喝问：“谁教的？信口开张。再不要唱了。”我蹦着唱得更响：“七儿，八儿，卖黄瓜儿。七担着，八喊着，掉只花鞋俺拣着。”母亲把针线筐扔下，满院撵我。抓着，憋着笑，一脸正经地说“：再唱，杀了你！”后来我问，母亲总是说“：再不许唱为啥？这歌儿不好。”后来乡下的四外爷同一位姑娘到我家来。我直勾勾地盯着那姑娘瞧。她真漂亮，脸蛋圆润，睫毛很长。那时候

8、不知道她是化过妆的，搽过白粉，轻轻打了胭脂、口红，眉毛又细又弯。她不像县里一般女孩子那样留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