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系列—广陵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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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恩怨难分悲侠士琴萧合拍觅知音云瑚诧道:“你怎么看得呆了?”陈石星把信递过去给她,说道:“你看看吧,这不是很奇怪么?”云瑚笑道:“嗯,这人的文笔倒是不错,书法更佳。他想和你结交呢。”陈石星道:“我不是欣赏他的书法,我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谁?你听过葛南威这个名字么?”云瑚摇了摇头,说道:“爹爹在生之时,和我说过的一些武林人物,都是成名已久的的人物。这姓葛的年纪比咱们大不了多少,爹爹自是不会知道他了。爹爹没有说过,我也不知他的来历。不过从他这封信的语气看来,他却是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的。我猜他所指的人不是一柱擎天雷震岳,就是铁掌金刀单拔群了。莲花峰离此远吗?”陈石星道:“莲花峰是阳朔境内的名山,就像独秀峰之于桂林一样。阳朔离桂林不到一百里,快马一天就可来回。”云瑚说道:“照他信上所说,雷大侠和章叔叔可能就是在莲花峰上相会,而不是在桂林相会了。”陈石星道:“依你看,他这话可以相信吗?”云瑚沉吟半晌,说道:“这个葛南威乃是咱们昨日在路上碰的,那‘八仙迎客,中最后‘二仙’的那个男子,这是可以确定的了。”陈石星道:“他的信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是在湘漓分界处听到我弹琴的,他又带着玉萧,当然一定是那个识得我这焦尾琴的少年无疑。”云瑚说道:“八仙迎客,定有盛会。葛南威既是‘八仙,之一,他约你到莲花峰相见,可知这个盛会定是设在莲花峰上。那么一柱擎天雷大侠和铁掌金刀单拔群偕同赴此盛会,那也是意料中事了。”陈石星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咱们碰上的‘八仙’,每一个都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人,那主人自必更是奢拦人物。也只有能够差得动‘八仙’的人物,才请得到雷大侠和单大侠这样的客人。”云瑚说道:“说不一定雷大侠就是那个主人也未可知。”陈石星道:“好,那么这个约会我是应该去赴的了。好在阳朔离此不过一天路程,咱们最后一天才去也还不迟。今晚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先去侦查那帮在我旧家的瓦砾场中翻泥动土的是谁。趁着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小睡一觉,先养好精神吧。”云瑚回转自己的房间休息。陈石星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做了一会吐纳功夫,待到三更时分,轻轻一弹墙壁,他们的房间乃是相邻的,云瑚早已换上了夜行衣,一听到声音,便即穿窗而出。两人施展超卓的轻功,神不知鬼不党的便溜出了那间客店。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已是来到那片瓦砾场中,周围静悄悄的但闻虫声卿卿。云瑚说道:“似乎没人来过。”陈石星道:“咱们本来是守株待兔,那‘野兔,不定今晚就会自己撞来。不过希望虽属渺茫,也还是耐心守他一守吧。”云瑚说道:“好,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藏。”好在山上到处是奇岩怪石,就在瓦砾场的不远之处,便有两块形如情人拥抱的石头,中间恰恰有可以让人们容身的空隙。过了一会,云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咦,好像是当真有人来了。”陈 石星道:“先别声张,且看来的是什么人吧。”片刻之后,瓦砾场中出现一个黑影。月色膝陇,看得不很清楚。但由于是陈石星很熟的人,定睛看了一会,还是认出来了。他认出这个人以后,不由得惊奇之极!云瑚悄悄问道:“是谁?”她从陈石星的神色之中,已经知道他认出此人。陈石星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是一柱擎天雷震岳!”来的竟是一柱擎天,非但陈石星没有想到,云瑚也是始料之所不及。低声问道:“出不出去会他?”陈石星道:“别忙。且看他做什么?”陈石星本来已是不再怀疑一柱擎天的,但想不到来的竟然是他,这刹那间,他不由得又是暗暗生疑了。“丘迟说过,一柱擎天嗜武如狂,少年时候,也曾想过拜张大侠为师。他是并不知道云大侠已经把刀谱和那几页无名剑法交给我的⋯⋯”心念未已,只见雷震岳手里拿着一柄铁铲,果然就在瓦砾场中挖掘起来。陈石星心道:“好呀,原来一柱擎天果然是个伪君子,真小人。他是不是和尚宝山等人串谋害我爷爷,我还未有确切证据,不过他觊觎刀谱剑法,却是行为可耻了。他既是这样的人,那么害我的爷爷也不为奇。”他还未决定应该怎么做,忽见一柱擎天停下来了。月色膝陇,隐约可以看见一柱擎天乃是弯下腰来拨弄泥土。云瑚和陈石星咬着耳朵说道:“那个地方是咱们挖过的,他大概是看出咱们已经来过了。奇怪,他今晚的行事⋯⋯”陈石星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猜,当然是来找寻刀谱和剑法的了。”云瑚说道:“纵然如此,内中恐怕也是别有因由。一柱擎天雷大侠我想是不至于贪图别人的东西的。”陈石星道:“哦,你还相信他是好人?”不过,他的心里虽然不能同意,却也不愿在此时此地与云瑚有所争辩,以防一柱擎天听见。云瑚用细如蚊叫的声音说道:“好吧,咱们先莫乱猜,且看他究竟干啥?”只见一柱擎天哼了一声,伸直腰躯,冷冷说道:“我只怕你们不来!”接着好似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似的。陈石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他心目中的‘你们’是指谁呢?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和云瑚到了桂林,难道他已察觉了我们的声息?”一柱擎天忽地跑出瓦砾场,陈石星心头一震,只道已经给他发现,慌忙手按剑柄。云瑚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不可造次!”一柱擎天身形一闪,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就在瓦砾场边,距离陈云二人藏身之处不过数丈之遥。过了片刻,陈石星听得有脚步声跑来,来的是两个黑衣人,手中也是各自拿着一柄铁铲。陈石星方始明白,原来一柱擎天是早已听见夜行人的声息,他说的‘你们”,是说的这两个人。陈石星不禁又是诧异、又是惭愧:“这两个人跑得这么近我才发现,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本领,我和一柱擎天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只不知这两个家伙又是何等样人?但看这情形,大概不会是一柱擎天的党羽。”心念未已,只见那两个人已是踏进瓦砾场中,不约而同的都是“咦”了 一声。“看这情形,好像刚刚有人来过?”一个说道。“咱们可要小心一些,不知是何缘故,听说各地的高手纷纷来到桂林呢!其中有渭水渔樵,有湘江双侠,有市隐人屠,有黄石道人,甚至还有人说一柱擎天也回来了!”另一个人道。“啊,那不是正邪两派高手,差不多全都来了?”“就是呀,所以咱们非得特别小心不行。这些正邪两方的高手,不论哪一个人,都比咱们的本领高强得多!”“但也正因如此,咱们非得赶快把宝物挖出来不行!否则只要有一个知道这个所在,那就糟了。”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陈石星亦已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似曾相识,陈石星摹地想了起来,云浩在他家中养伤的最后一晚,在地下的密室中打死了一个闯进来强盗,云浩就是因此将凝聚起来的真气全都耗掉以至不治身亡的。在他刚刚断气之后不久,有一帮强盗又来搜查,幸好未曾发现那个密室,就不知怎的似乎是给什么人吓走了。这两个人就是那帮强盗之中的两个。“怪不得他们知道跑来这里发掘,他们是抱着侥幸之心,希望可以找得到云大侠留下的‘宝物’。不过我也别忙对付他们,且看一柱擎天怎样?”陈石星心想。那两个人发觉刚刚有人来过,不觉有点害怕起来。正当他们在瓦砾场中嘀嘀咕咕,不知是赶紧发掘的好,还是暂且离开的好,一柱擎天雷震岳突然跃出,说时迟,那时快,一下子就到了他们的面前了。“你,你是谁?”那两个人骤吃一惊,想要动手又不敢动手。“我是雷震岳。陈琴翁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为什么跑到我的朋友家中翻泥动土?快说!”雷震岳喝道。“啊,原来你老是一柱擎天雷大侠,真是失敬了!我们是黑虎帮的,和毒龙帮也有点交情。”“我不管你们是毒龙帮还是黑虎帮,也没功夫和你们拉交情、套关系,快回答我的问话!”“雷大侠,我可请问你来这里作甚吗?说不定咱们都是⋯⋯”其中一个嗫嗫嚅嚅说道。一柱擎天哼了一声,说道:“你们什么东西,也配管起我来啦?现在是我向你们问话,你们赶快回答,你们来这里挖掘什么?你们背后还有些什么人?”“好,好,我都说给你听。雷大侠,请你耐心听我们禀告。”那两个汉子装作非常恭敬的样子,让一柱擎天放松戒备之心,听他们“禀告”。忽地不约而同的突然举起铁铲,向一柱擎天当头砸下!他们并非不怕一柱擎天,恰恰相反,而是恐怕说出真情,一柱擎天也不会放过他们。倒不如突施偷袭,说不定侥幸成功,杀掉一柱擎天,他们也可以名扬天下了。只听得当的一声,一柱擎天双臂一振,两柄铁铲都飞上了半空!一柱擎天的掌力不但把两柄铁铲震得飞上半空,那两个大汉的胸口也同时如受铁锤一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呼声惨不忍闻!陈石星看得不禁暗暗吃惊,“一柱擎天果然名不虚传!就不知他是友是敌?”自忖自己虽然练成了无名剑法,只怕也是未必就能胜得过他。就在此时,忽地又有一条黑影捷如飞鸟的来到了瓦砾场中,身法之快, 比起一柱擎天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两个黑虎帮的汉子如遇救星,连忙向这人跑去,齐声叫道:“章师傅救我!”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从前御林军中的第二名高手,如今则是龙府总教头的章铁夫!一柱擎天似乎并不认识他,脚步不停,长臂一伸,仍要抓那两个汉子,喝道:“旁人给我滚开,否则可休怪我不留情面!”章铁夫纵声笑道:“你想杀人灭口么?”笑声中双掌猛的劈出,四掌相交,发出郁雷也似的声音,震得躲在数十步之外的陈石星都感到耳鼓嗡嗡作响。看来双方竟是功力悉敌,一柱擎天晃了两晃,章铁夫倒退三步,方能稳住身。云瑚说道:“大哥,你还在犹疑什么?咱们当然应该出去帮一柱擎天!”陈石星尚在踌躇未决,低声说道:“一柱擎天不会输给他的,咱们看一看再说吧!”不料就在这一瞬间,当前的形势又是突然一变。那两个汉子躲到章铁夫背后,正自以为有了护身符,不料章铁夫突然反手一掌,把这两个汉子一齐击毙!临死之前的惨叫吓得云瑚也是不禁为之毛骨悚然!一柱擎天喝道:“好呀,原来是你想要杀人灭口!你是何人?”章铁夫笑道:“雷大侠,我是帮你下手。反正这两个人亦已给你的掌力震伤内脏,决计不能活了,何必还要让他们多吃苦头?”一柱擎天冷冷说道:“阁下好狠的手段,雷某还要领教数招!”掌风呼呼,砂飞石走。闪电之间,双方已是拼了三掌,最后一次双掌并不相交,章铁夫侧身一让,两股掌力向同一方向扫去,“轰”的一声,把一块石头打得粉碎。云瑚正想叫陈石星出去,场中却忽然罢手不斗了。章铁夫闪过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一柱擎天怒道:“你笑什么?”章铁夫笑道:“久闻一柱擎天刀掌双绝,今日幸会,果然名下无虚。只是你和我拼掌,却是未免有点不聪明了!”一柱擎天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斗不过你?”章铁夫道:“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已经对了四掌,料想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何人了吧?咱们再比下去,或许是我斗不过你,你要胜我,恐怕少说也得三百招开外吧。再过三两天,你还要赴莲花峰之会呢!在那个场合里,说不定还会有人与你为难的。我对你却并无恶意,你何苦为我耗损真力?”一柱擎天呆了一呆,说道:“阁下的混元一炁功也是我生平仅见,你太客气了,再斗百招或许是我输给你也说不定。当今之世,有如此深厚的混元一炁功的只有一人,敢情阁下就是二十余年之前,与丘迟并称御林军中两大高手的章铁夫么?”章铁夫笑道:“多谢雷大侠给我脸上贴金,章某愧不敢当。现在咱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了吧?实不相瞒,二十年前,我已是想结识你了,只恨无缘识荆。”一柱擎天缓缓说道:“多承抬举,你想和我说什么?”云瑚诧道:“怎的雷大侠好像和他越说越客气了?”陈石星冷笑道:“什么大侠,我看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他自忖双剑合 壁,要胜章铁夫虽然能够,已是不易,倘若一柱擎天当真与章铁夫是“一丘一貉”,那只怕双剑合壁也是要败给他们联手的了。云瑚摇了摇头,看来她还是不敢相信一柱擎天竟然和章铁夫是“一丘之貉”,但发生在眼前的事她却无法解释,只好依从陈石星的话,先看下去再说了。只听得章铁夫说道:“你一定怀疑我来这里做什么?”一柱擎天道:“不错,我正是要问你这句话!”章铁夫笑道:“雷大侠,你又来这里做什么?”一柱擎天哼了声,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章铁夫笑道:“如此说来,雷大侠是承认了来此的目的,是和这两个黑虎帮的目的相同了?”一柱擎天道:“你也是这个目的吧?”章铁夫哈哈笑道:“雷大侠,你猜错了。看来你是未曾知道!”一柱擎天怔了一怔,说道:“知道什么?”章铁夫道:“张丹枫的剑法早已有了得主,你还在这里发掘,翻遍了每一寸泥土都是没有用的!”一柱擎天似乎吃了一惊,亢声问道:“得主是谁?”章铁夫道:“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柱擎天道:“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是不是姓陈?”章铁夫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猜着是谁了。但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小子是你老朋友的孙儿的!”一柱擎天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得主?”章铁夫说道:“就在不到十天之前,我刚和他交过手。”一柱擎天道:“哦,你这次来桂林,为的就是要找这小子吧?”章铁夫淡淡说道:“那也并非全是为他。”一柱擎天道:“啊,对了,听说你是在龙大人那儿得意?”章铁夫哈哈一笑,看来甚是得意,却不回答一柱擎天的问话,半晌说道:“雷大侠,你和我可能不是一条线上的朋友,但有一桩事情,咱们要是能衷诚合作的话,却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你愿意和我谈这宗交易吗?”一柱擎天道:“请说!”章铁夫笑道:“桂林三花酒我是闻名已久的了,你请我喝一杯好吗?”一柱擎天瞿然一省,笑道:“对,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来到桂林,我也该稍尽地主之谊,就请你和你的朋友到小处喝一杯吧。”章铁夫哈哈笑道:“雷大侠,人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宗交易还有别的朋友也要插手。好,那咱们现在就走吧!”陈石星待到不见他们的影子之后,叹口气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当真不错。瑚妹,你还说我错疑一柱擎天么?”云瑚说道:“我还不敢相信雷大侠当真如此之坏?说不定另有用意?”陈石星道:“什么用意?”云瑚说道:“我也猜想不透。不过从章铁夫的口气之中,却可证明雷大侠并非一早就和龙家有勾结的。他不是说他和雷大侠本来不是一条线的。”陈石星道:“但他们却要合谋害我!”云瑚说道:“他们没有如此说呀?”陈石星道:“他们谈的什么交易,还能是别的么?”云瑚说道:“虽然我亲耳听见他,和章铁夫的谈话,亲眼看见他和章铁夫一同离开,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一柱擎天竟肯与章铁夫同流合污,串谋来害 咱们。好在反正最多不过三天,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陈石星道:“你是指三天之后的莲花峰之会?”云瑚点了点头,说道:“葛南威说,你在莲花峰上会见到你所要会晤的人,我想十九就是一柱擎天了。说不定单叔叔也在那儿。那时你可以当面问个明白。”陈石星微喟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云瑚本来是相信一柱擎天的,但她也是不能解释刚才所见所闻之事,陈石星是如此疑虑,她的信心也不禁有点动摇了,半晌说道:“那么莲花峰之约,咱们去呢还是不去?”陈石星道:“去当然是要去的。不过,却也不能不小心提防。葛南威是怎样的人,咱们也还一无所知呢。虽说看来似乎是个侠义道。”云瑚沉吟半晌,说道:“你是害怕说不定是葛南威也是和一柱擎天串通了的?”陈石星道:“但愿不是如此。”云瑚说道:“倘然他们真是合谋,你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陈石星道:“我正在想个法子要怎样去呢。”云瑚不敢打断他的思路,走了一会,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踏过花桥,就将回到他们那间客店了。云瑚问道:“想出法子没有?”陈石星笑道:“明天早上我和你说。”云瑚嗔道:“你卖什么关子?”陈石星笑道:“不是卖关子,这法子是否可行,要到明天早上方才知道。”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那间客店,已是五更时分。云瑚胡乱睡了一觉,醒来之时,已是红日当窗。梳洗过后,过隔邻敲陈石星的房门,房门却没回答。店主人走来说道:“陈相公一早就出去了,他说待会儿就回来的。你老先用早点吧。”吃过早餐,云瑚在房间里等了又差不多半个时辰,陈石星方始回来。“啊,你到哪里去了?”云瑚问道。“我雇了一条船,待会儿咱们就动身到阳朔去。房饭钱我已结算清楚了。你收拾行囊吧。”“马上就去吗?为什么不走陆路?”云瑚不禁有点诧异了。陈石星笑道:“你听过‘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这句话么?从桂林到阳朔,溯江而上,那是风景荟萃之区,咱们一叶轻舟,徜徉山水之间,可以从容浏览。倘若骑马从陆路走,那可当真是走马看花了。”云瑚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闲情逸致。”陈石星笑道:“反正咱们留在桂林,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不过,我之所以要从水路去,当然也并非只是为了浏览风景。”云瑚笑道:“你别以为我胡涂,我也猜想到了。葛南威约你三日之后在莲花峰相会,咱们要是从陆路去,恐怕难逃他们的耳目。你是害怕这个,对吗?”陈石星笑道:“你很聪明,一猜便着。咱们提早坐船去,他们可能是想不到的。小船可以直达莲花峰下。我已算准时间,恰好在第三天的晚上到达。咱们可以神不知鬼不党的上山。云瑚道:“咱们的坐骑怎办?”陈石垦道:“可以留在桂林。”云瑚说道:“托这间客店的主人照料么?你就敢这样相信他?” 陈石星低声道:“那个舟子是我的少年朋友,小时候我在漓江边常常和他一起玩的。”接着笑道:“他初时觉得我似曾相识,可还不敢相认。后来我唤他的小名,他才大喜如狂。这个朋友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云瑚说道:“你是要把这两匹马寄养在他家中?这是咱们从江南双侠借来的坐骑,万一失了怎办?”陈石星道:“也只好冒个险。要说万一碰到意外的话,咱们骑马到阳朔去,可能碰上的意外说不定会更多更大。”他这么说,云瑚只好同意了。当下陈石星带领云瑚从客店出来,走到花桥底下,他那舟子朋友,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那少年舟子看见云瑚这样俊秀人物,更为诧异,不过他却是相当机灵,陈石星又是与他先说好了的,是以也没多问,完全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们。陈石星把两匹坐骑交给他的家人带回去,便即下船。小舟开行之后,那舟子方始笑道:“陈大哥,一别数年,你阔起来啦,这几年你是在哪里得意?怎的今日方始荣归?”陈石星笑道:“什么得意?什么荣归?这几年我不过是靠着这张琴在江湖上混饭吃罢了。小柱子,说实话,我还羡慕你呢。你有这条小船,不必受人家的气,凭自己本领就有饭吃。在江湖上混,那苦处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那舟子道:“这话也说得是,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里有的是鱼虾,虽然有时辛苦一些,倒也穷得快活。小石子,那年你家遭受火灾,听说你爷爷烧死了,又没见你,不知你生死如何,我心里真是非常难过。好不容易盼到今天,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小石子,你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我对你都是和以前一样。你不如回来吧。咱们哥儿俩一同捕鱼,不很好吗?我还想跟你学弹琴呢。”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挚,陈石星不觉眼角沁出泪珠。“我不是回来了吗?将来我是准备重建家园,就像爷爷一样,在七星岩下过这一生的。不但我要回来长往,这位朋友也要在这里住下去的。”“真的?嗯,你这位朋友高姓大名,我还没有请教呢?”云瑚捏了一个假名,说道:“对你们贵地的风景,我是早已仰慕的了。我是真的想做桂林人的。不过我恐怕还要回故乡一趟,然后再来。”舟子笑道:“你先看一看桂林阳朔的风景也好,看过之后,你更想来了。你是小石子的朋友,我是十分欢迎你来的。”云瑚道:“陈大哥,原来你的小名叫小石子,我现在才知道。”舟子笑道:“我和陈大哥小时候都是互相叫对方的小名的。他的名字是陈石星,我唤他作小石子,我的名字是刘铁柱,他就叫我小柱子。”说话之间,小舟已是顺流而下,在平如镜面的漓江之上,滑行于波光岚影之间了,叠彩山、还珠洞。伏波山等等奇峰异洞,随着船身的移动,缓缓向后退去。不多久已是过了穿山和斗鸡山。穿山矗立江心,有岩洞可容小舟通过,据说是汉朝的大将军马伏波一箭射穿的。斗鸡山形如振翅昂头的公鸡,气象峥嵘。云瑚不禁欢喜赞叹,说道:“我以前读韩愈的诗,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还以为是诗人的夸张,天下哪有这样清丽的山水?如今身立其境,果然是如在画图。”陈石星道:“写漓江这一带风景的,还两句名诗:高眠翻爱漓江路,枕底涛声枕上山。是明初俞安期写的。”云瑚躺在舱中,仰望山景,笑道:“果然是枕底涛声枕上山。写得真妙。”舟子忽然笑道:“你们谈的什么诗词歌赋我都不懂,不过喜欢坐船到阳 朔去看漓江风景的外地客人可真不少,尤其是这两天。”陈石星正想向他打听,乘机问道:“这两天的许多外地的游客雇船到阳朔去吗?”舟子说道:“是呀。前天就有几个北方口音的客要雇我这条船,后来他敢情嫌我这条船太小,改雇了贺老三的那条大船。”陈石星道:“阳朔有什么奢拦人物吗?我的意思是说像一柱擎天雷大侠这样的奢拦人物。”舟子说道:“不错,我想起来了。阳朔有个富豪,听说家里养有许多武师,他本身也会武功。当然没有雷大侠的名头那么响,但也远近知名。听说他过几天做六十大寿,说不定那些外地客人是从各处赶来给贺寿的。”陈石星忙道:“那个人是谁?我却不知阳朔有这么一位奢拦人物。”舟子说道:“这人姓杨,名虎符。听说他的家就在碧莲峰上。我也是这两年常去阳朔,才听人说起他的。”陈石星心里想道:“在江湖上我可没有听人提过杨虎符此人,恐怕只是阳朔的土皇帝一流人物吧?以他的身份,恐怕也还不配请得动八仙迎客?但也许是我见闻不广,且待到了阳朔,再查个明白。”当下问道:“今天有没有外地的客人坐船到阴朔去,你知道吗?”舟子说道:“雇船的外地客人,昨天起就没有了。你知道的,走水路到阳朔要三天两夜,比走陆路慢得多,走水路的客人,大概都是想从容浏览风景,所以提早动身。要是今天才坐船去,就赶不上那位杨大爷的寿辰正日了。”陈石星正是担心走陆路会碰上江湖人物,惹起注意,才走水路的。听了舟子朋友这番话,方始放心。那舟子忽地又想起一事,说道:“你刚才说起一柱擎天雷大侠,我倒想起来了。你爷爷不是他的朋友吗?在你家遭遇火灾之后,他还来向我们打听过呢。”陈石星道:“不是听说一柱擎天在那一年也不知怎的失踪了吗?”那舟子道:“是呀,这件事可是有点古怪,就在你家失火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雷大侠的家也给一把火烧干净。随后也就没谁见过雷大侠啦。”陈石星道:“那他是几时向你们打听的?”那舟子道:“那是雷家失火之后的第三天。不过不是雷大侠自己来,是他的一个老家人来向我们打听你们祖孙。”陈石星道:“他不去找寻主人,反而来关心我们,这倒真是有点奇怪了。”舟子说道:“雷大侠人称一柱擎天,这外号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知?”陈石星道:“我听爷爷说过,他这外号包含有两个意思,一是将他比作桂林的独秀峰,乃是天南一柱;二是说他爱护朋友,如擎天一柱,荫庇有难之人。”那舟子道:“是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没有什么奇怪了,雷大侠可真是个够朋友的人,据那个老家人说,在你家失火之后的第二天,他本来要亲自来看的。只因午后方始得到消息,适值家中又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是以无暇抽身。他特地嘱咐那老家人来打听你们祖孙的消息。那老家人就在当晚离开雷家,到东门外一个亲戚家里住,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近到七星岩你家察看和打听消息。不料当晚雷家也遭火灾,那家人侥幸逃过一场灾难,也不知主人生死如何,由于这个突发的意外,所以他才延迟至第三天方才找着我们,打听你家的消息。 “那老家人说,不管主人是生是死,他的嘱咐还是要照办的。首先要知道你们祖孙确实的消息,是生是死,生养死葬,他都要替主人完成心愿,照顾你们。只可惜他向我们打听,我们却是不知。唉,雷大侠对朋友如此义气深重,我虽然不觉得特别奇怪,也是不禁为之感叹了!”陈石星冷笑道:“他这样关心我和爷爷,我也是感激莫名,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他了。”那舟子似乎没注意到陈石星的态度有异,继续说道:“最近我听到风声,说是雷大侠尚在人间,前几年他是在失火之后到外地去的,如今已回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愿天祐善人,这是真的。”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冷笑:“昨晚我还见过他呢,但这个许多人心日中的‘善人’,却是和豪门的鹰爪同在一起。”当然这件事情,他还是不便告诉这个舟子的,虽然这个舟子是他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小舟续向前行,到了宽阔的江面。江上有六七艘“渔鹰竹筏”,正在捕鱼,云瑚未曾见过,看得出了神。“渔鹰”即是鹭鹚鸟,漓江的渔民善于训练鹭鹚鸟潜水捕鱼,故此唤作渔鹰。但见竹筏上一只又一只的鹭鹚。按照主人所发的讯号,一探头便钻到波心,当它们从水里冒出来时,嘴里已是衔着肥大的鲜鱼,跃上木笺,乖乖的献给主人了。云瑚笑道:“真是有趣,鹭鹚为什么不吃鱼呢?”那舟子道:“它的颈上是套着铜环的,大鱼吞不下去,只能吃小鱼。你瞧,它的主人现在不是换了一条小鱼,让它吞食吗?”那只鹭鹚,给主人献上大鱼,换来一条吞得下的小鱼,又心满意足的潜到水里去了。云瑚说道:“你们渔民真是聪明,会训练鹭鹚捕鱼,这种鸟也真有用。”陈石星淡淡说道:“我可不喜欢鹭鹚!”云瑚瞿然一省,说道:“不错,它像是豪家所蓄的鹰犬。专欺负弱小的人,好换取主人的冷饭残羹。”舟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这比喻可有点不伦不类,渔民怎能和豪家作比?”云瑚笑道:“我只是就鹭鹚本身来说。对不起,我忘了鹭鹚是你们渔家的宠物了。”陈石星忽地冒出一句话来:“但愿咱们不至于变成鹭鹚口中的鱼!”舟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说道:“这两年渔税又加重了许多,我们做渔民的也真是有点害怕会像小鱼一样给别人吞下去呢。”第二天小舟出了临桂县属,开始进入阳朔县境。朝阳透过红霞,两岸群峰都给映照得红艳艳的。彩云倒洒江面,水天一抹,天水相连,简直分不出是水是天。过了两个浅滩,奇峰突起,舟子指着一座形如紫金冠的山峰,说道:“这就是阳朔的第一座名山冠岩了。”冠岩是一座临江的岩洞,陈石星虽没游过,却也久闻其名。对云瑚说道:“我读过一段前人评述桂林诸洞的文字,背给你听:大抵桂林岩洞,爽朗莫如龙隐,幽邃莫如楼霞(即七星岩),而寒冽清幽,兼山水之奇者,则莫如冠岩之胜!嗯,小柱子,听说这冠岩是可以乘小舟进去的,是么?”舟子说道:“水涨的时候,洞口淹没,无法深入。现在水浅,或许可以进去,咱们试试。”小舟缓缓划入洞门,内部开朗,钟乳纷呈,如剑如戟,蔚成奇观。洞内一脉流泉从暗处流出,入口清冽,沁人脾腑。陈石星道:“从前有个诗人名 叫蔡文曾的,写过一首咏冠岩的诗,诗道:‘洞府霏霏映水门,幽光怪石白云堆,从中一脉清流出,不识源头何处来?’这诗句倒是显然描述冠岩的实景,不似老杜吟咏桂林的诗是向壁虚构。”内洞狭窄,无法深入,但微弱的天光,自顶照射,也可看见周围高峭的石壁,苍苔石乳五光十色,奇丽无侍。云瑚赞叹道:“冠岩能与七星岩相提并论,果然名下无虚!”出了冠岩,前面就是阳朔一个著名的风景绣山了。绣山,山如其名;远远看去,有如一幅高悬七彩锦绣,红、黄、赭、绿、青、蓝、紫⋯⋯山上各种颜色的岩石,在峭壁上织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图案!云瑚衷心赞叹:“啊,真美!陈大哥,好在我听你的话走水路,否则可是错过眼福了!”舟子忽道:“小石子,请你弹一弹琴给我听好么?你知道小时候我是很喜欢听你爷爷弹琴的,我还记得他老人家最喜欢坐在七星岩上那个石台,面对漓江弹琴。他说要在好山好水的地方,才能弹出好听的琴音。”这段江面乃是漓江中游,渔鹰筏子早已没有了,远处只有几只渔船,料想去给杨虎符拜寿的客人,决计不会坐这种渔船,不怕给江湖人物听见。陈石星在这如画的山光水色之中,也是不禁逸兴遄飞,好友之请,难以推辞,于是为他弹了一曲“水乡吟”。琴声宛若与水声拍和,听得云瑚与那舟子都是心神如醉。一曲告终,那舟子说道:“小石子,真有你的,你弹得这么好听,就像当年你的爷爷一般。”云瑚则在笑道:“陈大哥,你今天弹的,可当真是不折不扣的高山流水之音了!”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忽地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长啸,好像是为这美妙的琴音喝采,陈石星吃了一惊,好生后悔。那舟子道:“咦,小石子。你怎么啦?神色好像有点不对?”陈石星道:“没什么。小柱子,你听见啸声么?”那舟子道:“我没有留意。恐怕是你听错了吧?”陈石星道:“没错,我听见的真是人的啸声,不是水声。”那舟子笑道:“真是啸声,也不值得奇怪。这里的人最喜欢唱山歌的,据说古代柳州的歌仙刘三姐也曾到过这里传歌呢。小伙子和姑娘们在山里对歌,唱得兴高彩烈之时,高声呼啸,是极寻常之事。”陈石星不知啸声是从何处山头传来,远近既难判断,发啸之人是否具有内功也就难以推测了。他只好希望是如这舟子所说了。这一天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不过陈石星的心情稍微受了影响,对眼着的水色山光,也只是如走马看花了。第三天江面的水流转急,接连经过几个险滩。云瑚兴趣颇高,笑道:“我也想起两句诗了:滩走奔雷因石急,峰回残雾倚风行。虽然是咏巫峡,此处也颇有这个意境呢!”陈石星赞道:“滩走奔雷因雾急,峰回残雾倚风行。气象雄奇,意境超脱,真是好诗。我也想起两句吟咏漓江的佳句:几程漓水曲,万点桂山青。却记不起是谁写的了。”说至此处,忽地如有所触,半响,微唱说道:“我想人的一生,恐怕也是有点像这漓江一样,有时是水平如镜,有时却难免波涛起伏。”云瑚笑道:“好端端的你又生起什么感慨来了。”陈石星道:“你说不是吗?前几年我和爷爷在七星岩下隐居,日子过得 何等平静安宁,这几年在江湖上过的日子却是涛惊波紧!”云瑚说道:“漓江到底是平静的时候多,要是我的一生能够像漓江一样,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舟子笑道:“你们说的什么我不懂,我却喜欢这里的江流湍急。像这样的顺风顺水,中午时分就可以到阳朔了。”上船之时,他们本来是准备今天晚上才能到达的。陈石星道:“不,我倒不想太早就到阳朔。还是按照咱们原来的计划,最好是入黑时分,泊舟莲花峰下吧。”舟子怔了一怔,说道:“啊,你是想多点余暇,观赏风景?”陈石星道:“是呀,要是想赶路的话,我们早已骑马从陆路走了。倘若乘船也如走马,走马看花,那还有什么意思?”舟子笑道:“要船走得如同奔马很难,要走得慢那还不易,你看我的手段吧,你要入黑的时分靠岸,我就给你刚好人黑的时分靠岸。”陈石星为了免致舟子起疑,把要小舟走得慢的原因说成是为了从容浏览风景。但当小舟过了几个险滩,进入引人入胜的二郎峡之时,他却当真是给眼前幽美的风景吸引了。进入二郎峡,江流重又恢复平静。陈云二人倚船栏眺望“九马画山”,但见九处高峰相连,眼前展开的好像一幅瑰丽的七彩长卷,绣山和它相比,又如小巫之见大巫了。云瑚说道:“这山名倒是有点古怪,为什么叫做九马画山?”陈石星道:“你仔细瞧瞧,那九座山峰,是不是都像奔马?”云瑚说道:“那么那个‘画’字呢?”陈石星道:“也许是说这里的奇山异水好像画图吧?”舟子说道:“这倒不是,它的得名是有一个传说的。”云瑚甚感兴趣,问道:“这传说想必是很有趣的了?”舟子说道:“不错,很是有趣。据说古代有一个巧夺天工的名画师,画了九匹奔马,那九匹马变成神马,跑到这里,变成了九座山峰。”过了九马画山,不多一会,舟子指着一座山峰说道:“这是画僮山,过了画僮山,就是阳朔县城了。”在淡金色的晚霞中,云瑚凭栏眺望,只见那座山峰果然像是一个梳丫髻的书僮,双手垂立,姿态文静。舟子把时候拿捏得准确之极,刚好入黑时分,舟泊碧莲峰下。那碧莲峰也是和独秀峰一样,孤峰突起,一柱擎天,但似乎比独秀峰高得多。天已入黑,山谷看得不很清楚,但仍然隐约可以看见一峰之上又分为五瓣,形似盛开的莲花。石壁嶙峋,含青吐翠,意态幽绝。云瑚赞道:“碧莲峰果然是名不虚传。阳朔山水甲桂林这句俗话,虽然或许稍为夸张,但有此一峰,亦已足以和桂林的名山分庭抗礼了。”舟子将船靠岸,说道:“天已黑了,你们还是在船上过一晚吧。省得去找客店麻烦。我抓两尾鲜鱼给你们做晚餐!”陈石星笑道:“小柱子,我倒想看看你捕鱼的手段,不过在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还是要上岸的。”舟子说道:“你们要游玩地方,也总得白天才行呀。何必麻烦去找客店?”陈石星道:“我们另有去处,不必住客店的。”舟子说道:“什么去处?”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是有个新相识的朋友约我们来的。” 舟子不便再问下去,心头却是隐隐有点疑惑,心想既是有朋友相约,为何一定要待到天黑时分方才靠岸,早点来到不更方便吗?陈石星也知道舟子已是起疑,吃过晚饭,说道:“小柱子,你我是从小一起玩到长大的朋友,我本不应该对你有什么隐瞒的,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阳朔,并非只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还有别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无益有损,所以我要请你原谅,不能告诉你了。三天之后,我准备回到你的家里,但也说不定,万一不能回来,那就要请你替我照料那两匹马。将来会有人向你取回的,只要他说得对,你就给他。”当下将江南双侠的姓名、相貌说给舟子知道,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子,给他当养马的费用。舟子吃惊不已,呆了好一会子,方才说出话来。“小石子,银子你收回去。我虽然穷,两匹马还养得起的。但我可在担心,为什么你有准备不能回来的打算。你老实告诉我吧,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可能有性命之忧的?”舟子问道。陈石星笑道:“天有不测之风云,我不过是在作万一的打算罢了,大概还没有这样的危险。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舟子说道:“小石子,你不要去了,好吗?”陈石星道:“这次的约会对我关系很大,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现在我不能够告诉你,但要是我能够回到你的家里,我会说给你听的。”舟子说道:“好,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在碧莲峰下等你。”陈石星道:“不,我不想你卷入这个漩涡!”舟子摇了遥头,说道:“不,这次请恕我不能听你的话。咱们自小就常常说过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还记得吗?”陈石星见他坚持,只好说道,“那么这样吧,你等到明天日出之时,我不回来,你就一定要回去。千万别打听我的消息!”舟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也只好退一步答应了。此时已是开始进入二更时分,陈石星与小柱子分手,带领云瑚,弃舟登陆,选择最陡峭的北面,爬上碧莲峰。云瑚叹道:“怪不得古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这个舟子朋友真够义气,龙成斌这小贼饱读诗书,行为却是那等邪恶不堪。”陈石星笑道:“要不是我知道他可堪信任,我怎敢把江南双侠的宝马给他照料。不过你说的话恐怕也不能一概而论,仗义每多屠狗辈这话不错,但读书人也有很多好的,好比你的段大哥,‘小王爷’段剑平,他文武全材,武功自然比龙成斌高,读的书也比龙成斌更多,他不是很好吗?”云瑚说道:“约你来此赴会的那个葛南威,他也算得是个文武全材的人,就不知他是好是坏了,只盼他也是个好人。”陈石星道:“我相信他是好人。”云瑚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能相信一柱擎天雷大侠呢?”陈石星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令我起疑,除非他杀了章铁夫,否则我是不能相信他的了。”说话之间,两人已是爬上山腰,云瑚说道:“你听,好似有弦歌之声!”是晚月色朦胧,陈石星聚拢目光,凝神细听,指着一处说道:“你看,下面这座巨宅,隐隐有灯光的光亮透出,弦歌之声就是从该处传来的,我还听得有猜拳喝彩的喧闹之声呢。想必那就是寿星公杨虎符的住宅了。祝寿的宾客,闹酒闹到现在还没有散。” 云瑚说道:“一柱擎天想必也会来了,我只盼单叔叔也是宾客中的一个。”不知不觉之间,到了碧莲峰上,峰上古松挺秀,怪石峥嵘,在黯淡的月光下更多一重神奇幽秘之感。俯眺漓江,一水如带,渔火星星,渔帆隐没,翩如白羽。。云瑚说道:“我游过天台雁荡两座名山,若论高拨出云,雄奇壮丽,那自是天台雁荡远胜此峰,但若论秀拔空灵之胜,此峰却是我生平仅见了。”陈石星记挂着葛南威的约会,却是无心观赏碧莲峰的夜景。“他一定料想不到我会在三更半夜到来的,想必是不会在峰上等我了。我怎样找他呢?”心念未已,忽见前面一块草坪出现两个人影,云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主人已来,咱们怎样?”原来出现的那两个人正是葛南威和那个那天和他并辔驱驰的少女。陈石星道:“看一会再说。”只听得少女说道:“如今已是将近三更时分,我看你那位朋友恐怕不会来了!”葛南威道:“月亮未过天心,就还是今天。我既然约他今天相会,就只能再等一个时辰了。”少女说道:“你为了等他,可错过了今天寿筵的盛大场面了。各处来的名人可真不少呢。”葛南威道:“我知道,盛筵的主人,名义上是杨虎符,买际乃是一柱擎天雷大侠。凭着雷大侠的面子,各路朋友,哪有不来给他捧场之理?”陈石星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我的所料不差,果然真正的主人是一柱擎天。”那少女道:“你知道雷大侠因何要借杨虎符祝寿为名,邀请这许多朋友赴会吗?”葛南威道:“我虽然给他充当‘八仙迎客,中的一个,却也不知他是甚来由?”那少女道:“你有将你约会那位朋友之事告诉雷大侠么?”葛南威道:“他的事情忙着呢,这点小事何必告诉他?何况那位朋友的来历,我也还未知得清楚。”那少女道:“他却向我问起你来了。”葛南威道:“你怎么说?”那少女道:“你和寿星公怎么说,当然我就这么说了。”原来葛南威一大清早便即提前与杨虎符祝寿,推说是往探冠岩之胜,晚上回来参加寿宴。但怕万一不能如时赶回,先告个罪。葛南威一来尚未知道陈石星的来历,二来也不知道陈石星是否赴约,是以不敢把话说得太实在了,以免有什么变卦。他是准备在和陈石星会面以后,才决定是否可以带这位新朋友参加寿宴的。这次来给杨虎符贺寿的宾客,大都怀着两个目的:其一是想见忽然在江湖上失踪了四年的一柱擎天雷大侠;其二就是想游览阳朔的山水了。这天虽是正日,但寿筵晚上方开,所以许多宾客都是和葛南威一样,一早就计划好了约伴同游。葛南威若非“八仙”之一,根本就无须和主人先说。葛南威以为一定可以在入黑之前回到杨家参加寿宴的,不意等到将近三更时候,还没有看见陈石星来赴约。如今听说雷大侠也曾问起他,倒是不禁颇有歉意了。 “雷大侠是怎样问起我的?”葛南威问道。那少女道:“有位宾客在酒酣之际,击筑(古乐器名)助庆,雷大侠忽然想起了你来。”葛南威道:“当世擅于击筑的寥寥无几,这位宾客想必是冀北人豪赵燕然。”那少女道:“不错。”葛南威道:“他的筑击得如何?”那少女道:“你知道我是不懂古乐的,但听他的击筑之声沉郁苍凉,却是令人悲从中来,难以断绝。”葛南威道:“筑声本来以沉郁苍凉为上,昔日荆柯刺秦王,朋友们给他饯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传诵千古。赵燕然的筑击能令人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可以说得是当今之世的高渐离了。雷大侠大概是因为听了他的筑声,想起我的吹萧吧?”“不错,他还提起了另一个人呢。你猜是谁?”“雷大侠相识满天下,我怎么猜得着。”少女笑道:“他提起的正是你今日所要约会的人!”葛南威又惊又喜,说道:“原来这位姓陈的少年,也是雷大侠的朋友吗?”陈石星听到这里,也是不禁暗暗吃惊了。“这少年是雷大侠的晚辈,他的爷爷才是雷大侠的好朋友,你不是想要知道他的来历吗?现在我就告诉你吧,他的爷爷正是——”“且慢,让我猜猜。他的爷爷一定是天下第一琴师陈琴翁!”“你真聪明,一猜就着。据雷大侠说,陈琴翁晚年隐居在七星岩下,和他是时常往来的。可惜前几年死了,他的孙儿亦已离开桂林。我想他所说的这个陈琴翁的孙儿,恐怕十九就是你所约的这个姓陈的朋友吧?”葛南威道:“那一定是了。”跟着苦笑道:“你还说我聪明,其实是我糊涂了。我早就应该猜得到是陈琴翁的后人的。除了陈琴翁的后人,谁能弹得那样好琴?只可惜我不知道陈琴翁晚年是隐居七星岩下,否则早就可猜着了。陈琴翁的孙儿叫什么名字,雷大侠可有说么?我想他在客店所用的名了,恐怕乃是假名。”少女道:“说了,那少年名叫陈石星,雷大侠还说,他听说陈石星亦已回到桂林了,叫我们帮他留意呢。他很想找着这位老朋友的孙儿。”“那你告诉他没有?”“当时有好几位贵宾来和雷大侠说话,我见他应酬正忙,心想不如待你见到了那位朋友之后,假如是陈石星的话,再和他一起去见雷大侠,给雷大侠一个意外的惊喜,不更好么?”陈石星躲在岩石后面,听到这里,也是暗暗吃惊,“好在我没有露面。哼,雷震岳之所以急于找我,那还不是为了要帮章铁夫的忙,想把我捉去向他们的龙大人领功吗?这个葛南威虽然是好人,但他尚未知道雷震岳是伪君子,我现在还是不能和他见面的。且听他们在说什么?”陈石星想知道的是章铁夫来了没有,但葛南威和那少女说下去的却是另一件事情,他们并没有提起章铁夫。葛南威叹口气道:“可惜如今已是将近三更,陈石星还没有来,恐怕是不会来了。你是来找我回去的吧?我也是令你等得太心焦了。”那少女笑道:“这次你只猜中一半。”葛南威诧道:“什么叫做猜中一半?”少女说道:“我等你等得心焦,那是真的。但并非找你回去。相反,我要你留在这里,说不定要留到明天天 亮。”葛南威道:“过了三更,就是过了今天之约了,你以为陈石星还会来吗?”少女说道:“不是为了等候陈石星。真正说来,要你留在这里的也不是我,我不过是替他传话。”葛南威越发诧异,问道:“是谁?”少女说道:“就是寿翁杨庄主。”葛南威大为奇怪,说道:“他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我亦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席散之后他叫我进一间静室,悄悄告诉我,要我在三更左右,到碧莲峰上,有一件大事可能发生。我问他是什么大事,他说到时你就会知道。总之有一场好戏可看。他又问你回来没有,要是回来的话,就约你也到碧莲峰上相候。我本来想告诉他,你已经在碧莲峰上的。但他还有许多约会,想来是和约见我一样,要知会其他朋友,他神色匆匆,交代几句话便端茶送客,我也就只好马上赶来这里了。”“他交代什么?”“他叫我不论见着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不要出声,待他击掌为号,大家方才可以现身。”“啊,他说的是‘大家’二字?”“是呀,所以我敢推测他约来此处‘看好戏’的一定不止咱们二人。”“这事可也真是神秘古怪,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少女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既然是有好戏可看,咱们也不妨待下去。”她尚还未知,除了她和葛南威之外,就在他们的身旁,还有两个人是想要知道这个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陈石星疑惑不已,在云瑚耳边悄悄说道:“会不会是为了我呢?”云瑚说道:“我想该不会吧。葛南威和这位姑娘并没泄漏出和你在此相会的消息。杨虎符又怎能知道你会在三更左右来呢?何况若是为了对付你的话,一个雷大侠就已经够了,又何需约那许多人?”陈石星笑道:“那咱们也只好待在这里,等着看好戏了。”云瑚说道:“是呀,反正现在已是三更,好戏就要上演了!”他们咬着耳朵说话,前面的二人可听不见。刚说到这里,忽听得那少女低声说道:“好像有人来了,咱们躲起来,别作声。”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人走到那块草坪,陈石星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柱擎天和章铁夫。正是:午夜峰头睹奇事,是邪是正未分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别雁离鸿来锦瑟振衣弹铗上莲峰云瑚诧异之极,和陈石星咬着耳朵说道:“咦,想不到章铁夫这老贼也来了。”陈石星淡淡说道:“这有什么奇怪,此会的真正主人本来就是一柱擎天,他们正在互相拉拢,一柱擎天又焉能不请这位朋友呢?”云瑚仍然不敢相信一柱擎天甘愿与章铁夫同流合污,说道:“只怕雷大侠是另有用意?”“除了想巴结这个老贼,还有什么用意?”“料想雷大侠不至如此不堪,再说这次的盛会,各方来的宾客纵然是龙蛇混杂,也还是侠义道居多,雷大侠敢带这个老贼参与盛会,却是不能不令人有点疑心,难道杨虎符也不知道这个老贼的身份?”“只怕一般侠义道都给一柱擎天骗了。杨虎符足迹不出广西,章铁夫投靠豪门,在江湖上敛迹亦已有二十年之久,杨虎符不知道他,那也并不稀奇。”云瑚忽他说道:“我看没这样简单,杨虎符约人上碧莲峰看好戏上演,恐怕就是瞧雷大侠和章铁夫的对手戏了。”陈石垦道:“那么咱们就不必争论了,看他们演的是什么戏吧!”此时一柱擎天和章铁夫已经走到草坪中心,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说话了。只听得一柱擎天说道:“老章,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约你来给杨虎符祝寿了吧?最初我还有点害怕你没有这个胆量来呢。”章铁夫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真正的主人了,你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是你出面邀请,我还害怕什么?”一柱擎天道:“我邀请你,并非仅仅因为我是主人,要请你这位贵客增光。我这点苦心,想来你也该会知道了吧?”章铁夫道:“约略猜到几分,但还是请你细道其详的好。”听到这里,云瑚也不禁有点怀疑起来:“难道他们真是一丘夕貉?”只听得一柱擎天笑道:“你所要见的人,这次纵然不能说是全都见到,也见到了十之七八吧!”“不错,龙大人给我那张名单,敌我两边的人,的确是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有人认出你没有?”“给龙大人效力的那班朋友,有几个是认出我的,他们当然不会说破。”“龙大人要你捉拿的那些人呢?”“我想他们大概也还未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在我和他们通名道姓时,我虽然捏造假名,他们也会登时翻脸了。嘿嘿,不是我夸口,我的改容易貌之术,总还算过得去,我有二十多年不和江湖朋友往来,除非是老一辈和我相识的人,才能看出我的庐山真貌了!”一柱擎天道:“最令你注意的人是谁?”章铁夫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你的好朋友铁掌金刀单拔群了。”一柱擎天道:“你没料到他也来吧?”章铁夫道:“这倒不然,龙大人是早就得到风声了的。不过,我却没想到他就是你要动用‘八仙迎客’的贵宾了。”云瑚听到这里,不禁又喜又惊。心里想道:“单叔叔果然来了。原来‘八仙迎客’,迎接的贵客就是他。雷 大侠和单叔叔是生死之交,想来不至于出卖他吧?但雷大侠为什么又要在这里和章老贼密谈呢?”听到这里,云瑚对一柱擎天的信心也不禁有点儿动摇了。一柱擎天道:“为何没有想到?”章铁夫道:“他虽然是你的好朋友,在一众宾客之中,他也是声望最高的一个,不过似乎也未当得起要用‘八仙迎客’这么隆重的礼仪。‘八仙’中的‘渭水渔樵’,黄叶道人、戒嗔和尚等人,在武林中的地位也不过比他稍逊一筹而已。无论如何,铁掌金刀也还是不能和当年的张丹枫相比的。所以,老雷,你如何使得动‘八仙’去迎接他,我都猜想不透呢?”一柱擎天缓缓说道:“八仙迎客,迎的并非仅仅是有铁掌金刀之誉的单拔群,同时也是迎接金刀寨主特别请他作为代表的使者!”章铁夫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不过他佯作不知,故意又再问道:“金刀寨主派他来做什么?”一柱擎天说道:“如今朝廷正和瓦刺讲和,双方都要‘袭灭’金刀寨主这伙义军,金刀寨主派单拔群来的用意,你还不明白么?”章铁夫道:“他是代表金刀寨主邀请各方豪杰相助?”一柱擎天道:“一点不错,正是这样!”章铁夫道:“你准备相助他们吗?”一柱擎天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淡淡说道:“你问我这句活,未免有点见外吧?”这个回答,似乎早在章铁夫意料之中,随即哈哈笑说:“金刀寨主妄图以乌合之众抗击瓦刺大军,无殊以卵击石。到他那儿,帮他打仗,不但要准备捱苦,还要准备送掉性命,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你老哥是聪明人,焉会干此傻事?何况咱们又正在合作得十分愉快呢?对不住,是我多此一问了。不过——”说至此处,故意稍作沉吟,看一柱擎天的面色。一柱擎天道:“不过什么?可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章铁夫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着。单拔群跑来游说各方豪杰去帮金刀寨主,你当然不会去的。不过恐怕还有一班傻子要去,所以咱们必须破坏他的这个计划。老雷,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柱擎天道:“什么好消息?”章铁夫道:“龙大人圣眷正隆,出京之前,曾蒙皇上召见,已经内定即将升任为兵部尚书了。龙大人的尊翁以前是做兵部尚书的,不过十年,他也得到这个职位,这不是圣朝佳话吗?”一柱擎天道:“俗语说水涨船高,恭喜你啦!”章铁夫甚为得意,笑道:“我有好处,还会忘了你吗?不过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让龙大人做兵部尚书,甚至将来拜相也有希望?”一柱擎天道:“龙大人精明能干,强爹胜祖,皇上看重他,这正是圣主的知人之明呀!”章铁夫道:“龙大人固然是精明能干,不过皇上要授他大权,却还是另有一个原因的。”一柱擎天道:“可以说给我听么?”章铁夫道:“当然可以。你也知道朝廷如今正想和瓦刺讲和,而龙大人和瓦刺是早已有了往来,即使在两国交兵的时候,双方的信使也是不绝往返的。皇上之所以要重用他,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所以——” 一柱擎天接下去说道:“所以咱们千万不能让单拔群完成使命,是吗?”章铁夫道:“对了,所以是非得请你鼎力帮忙不可。”一柱擎天忽道:“你知道我约你到这碧莲峰是为了什么吗?”章铁夫怔了一怔,说道:“在杨家不便说话,想必你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一柱擎天缓缓说道:“不错,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章铁夫心中暗喜,连忙说道:“什么好消息?”一柱擎天说道:“杨虎符已经把十几个有意去投奔金刀寨主的人捉起来了,还有好几个龙大人所要逮捕的人,是他知道的他也都捉起来了。他是在酒中下了蒙汗药,用特制的酒壶斟给他们饮的,别的人只知道他们是酒醉,但如何处置,还得请你老兄设法替他善后。”陈石星躲在暗处,听到这里,气得几乎爆了心肺,险些忍不住就要冲出去和他们一拼。云瑚连忙拉着他,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雷震岳若是当真变节,你出去只是白送性命。小不忍则乱大谋,且听听他们再说什么?”葛南威和那少女听到这里,却是诧异不已。原来他们都是准备去帮忙金刀寨主的,而且也早已和一柱擎天与杨虎符说过的了,此话若是当真,为什么他们又不把我捉起来呢?”两个俱是不禁如此想道。要知葛南威虽没参加今日的寿筵,但假如一柱擎天和杨虎符要害他,那还是防不胜防的。至于那个少女,她不但参加了寿筵,还经杨虎符密室约见,可也一样安然无事。这个“好消息”对章铁大有利,章铁夫是想得到的,但“好”到这样的程度,却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呆了半响,说道:“原来杨虎符也是咱们一路的人了?”一柱擎天道:“不错,我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总算他肯听我的话。”章铁夫道:“他怎么知道龙大人要捉的是什么人?”随即哑然失笑,自问自笑:“想必是你告诉他的,是吗?”一柱擎天道:“可惜你只告诉我为首的几个人,不知我有没有记错?”于是把那几个的名字背出来。章铁夫大喜道:“你的记性真好。但还有最紧要的一个人,不知你要如何对付?”一柱擎天道:“你说的是铁掌金刀单拔群?”章铁夫笑道:“不错,他可是你的好朋友呀!”一柱擎天道:“为了替龙大人效劳,好朋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谁叫他不识时务?不过他内功深厚,毒酒是害不了他的。说不定只好由我亲自出马,明天我和杨虎符约他密室倾谈,趁他不留意的时候,冷不防就点他的穴道。”章铁夫大喜道:“这个计策最好,你的武功本来就不输于铁掌金刀,突施偷击,一定成功!”听到这里,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和云瑚低声说道:“怎么办?他们要害单大侠呢!”云瑚做梦也想不到一柱擎天会跟章铁夫同流合污,意乱心烦,茫然反问:“你说该怎么办?”陈石星道:“我跳出去缠着他们,你赶快去给单大侠通风报讯!”云瑚说道:“不行,你会送命的!”陈石星道:“你要是不去报讯,单大侠也会送命的!”云瑚当然知道单拔群的安危,事关义军的成败;但她也知道,陈石星若 然出去,那是必死无疑!她又怎忍看见自己亲爱的人,转眼就要在自己的面前丧命?正自踌躇,只听得一柱擎天已在接下去说道:“杨虎符这次帮了咱们的大忙,咱们可也不能把他当作外人才是。”章铁夫道:“这个当然,我还要他继续帮忙呢!”他们是一面说话,一面在草坪上往来踱步的,此时刚好走到陈云二人藏身之处,距离不过十步左右的地方。陈石星恨不得唰唰两剑,在他们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可是距离这样近,云瑚即使愿意按照他的计划去做,只怕她也是决计逃不了这两个一流高手的掌心,自己虽然拼着豁了这条性命,干事亦是无补。没奈何,又只好暂且忍耐,再等时机了。心念未已,只听得一柱擎天说道:“我也正是在想,斩草就要除根,难得这一个机会,咱们应该来个一网打尽!”章铁夫道:“你的意思是把咱们的敌人全部消灭?”一柱擎天道:“首先是把龙大人所要捉拿的人一网成擒。那些没来赴宴的人,将来也一个个剪除。不过,你若要杨虎符帮这个大忙,可得信任他才好!”章铁夫道:“你要我如何信任他?”一柱擎天道:“要成此大事,只是我和杨虎符去做,恐怕还是做不成功的,须得有人帮忙。老章,你说过龙大人有一张名单给你,敌友两方的名字,都写得清清楚楚,请你把这张名单交给我,让我拿去给杨虎符,好吗?”章铁夫道:“啊,你要这张名单?”一柱擎天道:“若然没有这张名单,焉能分清敌友?老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杨虎符帮忙,就该把他当作自家人看待!”章铁夫迟疑半晌,说道:“杨虎符得了这张名单之后,会不会万一变卦呢?”一柱擎天佛然说道:“你不信任杨虎符也就是不信任我,好吧,你既然这样多疑,那就算了!”这一瞬间,章铁夫已经反复思量,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决定冒这个险,心想:“倘若没有他们的帮忙,莫说一网打尽敌人,只一个铁掌金刀单拔群,恐怕我就对付不了。”于是章铁夫连忙赔笑说道:“雷兄,你别误会,我怎能不信任你呢?不过这张名单关系重大,我难免要多加一点小心,多说两句,算我说错了话,你别见怪。好,这张名单,请你拿去给杨虎符呢!”一柱擎天接过名单,看了一遍,小心藏好。哈哈笑道:“好,我马上就可以交给杨虎符。”章铁夫听他笑声有异,不觉怔了一怔,“为什么他说马上就可以交给杨虎符?”问道:名单已经交了给你,你还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的吗?”一柱擎天淡淡说道:“没有了!”态度好像突然冷淡许多。章铁夫道:“那么咱们应该回去了吧?”一柱擎天道:“为什么要回去?”章铁夫道:“你不是要把名单马上交给杨虎符吗?”一柱擎天道:“不错,但用不着拿回去给他。”章铁夫道:“啊,敢情你也约好了他,来这里和咱们相会?”一往擎天道:“这个草坪很是不错。比杨家的练武场好得多了。”答非 所问,章铁夫不禁为之一愕,连忙问道:“老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柱擎天缓缓说道:“话我是没有和你说的了,但有一件事情,我可还要和你在这里办好它!”章铁夫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事情?”一柱擎天说道:“那天在陈家的瓦砾场上,蒙你赐招,可惜雌雄未决,我却是兴犹未尽呢。我想见识见识你的高招!”章铁夫道:“什么,你还要和我比武?”一柱擎天道:“不是比武。我是要和你一决雌雄,或者说是和你一决生死!”章铁夫大惊道:“你,你,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咱们刚刚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话犹未说完,一柱擎天已是冷冷的答复他道:“因为我雷某正是要做你说的那种傻子!”章铁夫刚刚说过,不爱功名利禄,不爱奇珍异宝,而甘愿去帮助金刀寨主,甘愿为义军捱苦拼命的人是傻子。不料,一柱擎天雷震岳就是要做这种傻子!此言一出,章铁夫固然谅愕不已,云瑚可是喜出望外了!她本来猜想一柱擎天邀章铁夫来此,其中定有原因,却还想不到他是骗取那张名单,待名单到了手,他就要杀章铁夫的!“如何。我说雷大侠不会是坏人的,这你相信了吧?对呀,我记起来了,你曾说过——”云瑚在陈石星耳边微笑说道。陈石星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惭愧,但却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截断云瑚的说话,低声回答他道:“不错,我说过一柱擎天倘若真的把这姓章的老贼杀了,我才会相信他,如今我就等着瞧他的了!”谜底马上揭开,答案是正面的。只见章铁夫又惊又怒,颤声说道:“你,你,原来你刚才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吗?”一柱擎天纵声笑道:“对付你这样的武林败类,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岂有他哉!不过我也并非全部骗你,我答应你把这张名单马上交给杨虎符,最少这句话乃是真的!”话犹未了,只听得啪啪三下掌声,登时乱石丛中,突然出现了许多人。转瞬之间,这些人都已点燃火把,光如白昼。碧莲峰上,怪石奇岩,星罗棋布,都是最好的藏身处所。站在最前面的是主人杨虎符。在他后面的是“八仙”中的黄叶道人、戒瞑和尚,“渭水渔樵”等人。葛南威和那少女同属八仙中人,当然亦已出来了。雷震岳说那十几个已经被杨虎符“捉了起来”的人,也在这些人之内!跟着是一声长啸,震得章铁夫耳朵嗡嗡作响,就在背后的一棵大树之上,跳下了一个人来。这个人是铁掌金刀单拔群!单拔群哈哈笑道:“雷大哥,你这出戏演得真是精采!不过,我倒希望你把后半场的戏让我替你唱下去。”言下之意,即是想代一柱擎天与章铁夫一决生死!一柱擎天微笑道:“单大哥,还是让我唱完的好。我知道有好些朋友早已心有疑团,不知我何以带这老贼赴会。不让我把戏唱完,我何以表明心迹?”边说边把那张名单递给杨虎符。杨虎符接过名单,匆匆看了一遍,笑道:“章铁夫,我谢你给我这张名单,我也不妨告诉你,名单上你的那些朋友,大约总有一半以上,已经被我 捉起来了。我正愁有漏网之鱼,捉不干净,现在得了你这张名单,我是可以按图索骥,用你的话来说,亦即是可以斩草除根了。”章铁夫面如死灰,群豪哈哈大笑!杨虎符跟着也纵声笑道:“各位朋友,我因何邀请你们夜上莲峰,如今是不用我说你们也会明白了。哈哈,看戏就得看精采的好戏,雷大侠固然是武林中顶儿尖儿角色,这位唱反派的‘章大人’,在二十年前,亦已是御林军中有数的高手了。嘿嘿,哈哈,我和各位的眼福可是当真不小呢!”章铁夫面如死灰,硬着头皮说道:“章某着了你们的道儿,无话可说,你们并肩上来吧。章某能够死在这许多英雄好汉的手里,死也值得!”一柱擎天冷笑道:“你充什么好汉?你又没有耳聋,难道没听见我和杨庄主所说的话?要杀你用得着费那么大的气力?只我雷某一人和你单打独斗,叫你死而无怨。”章铁夫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打个哈哈,强笑说道:“我要的正是你这句话!不过,你这话可还没有说得很清楚,容许我再问一句吗?”一柱擎天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章铁夫道:“要是章某邀天之幸,侥幸胜了你雷大侠呢?在场的衮衮诸公,是不是还要挨次儿和章某再来‘单打独斗’?嘿嘿,贱名铁夫,我这身子却不是铁铸,可经不起你们的车轮战啊!”群豪纷纷骂道:“呸,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胜得了雷大侠?”“他这是色厉内荏,希望咱们放过他。”“我说他是像个在大海里翻舟的人,希望抓得着一根稻草。当然,他想胜得了雷大侠,那是做他妈的春秋大梦。不过他也总想抓得着一根稻草呀!”一柱擎天做个手势,喧闹的声音静了下来。一柱擎天朗声说道:“好,那我就跟你说个清楚,你要是胜得了雷某,马上放你下山!”章铁夫大喜道:“此话当真?”杨虎符怒道:“你当我们是像你一样的言而无信的小人么?雷大侠划出的道儿,大伙儿岂有不遵之理?”一柱擎天陡地喝道:“话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了,还不动手,更待何时?”章铁夫道:“客不僭主,请雷大侠赐招。”一柱擎天冷笑说道:“你别自高身价,谁当你是客人?”章铁夫道:“礼不可废⋯⋯”旁人以为他想拖延时候还要说几句客套说,哪知他突然就是呼的一掌,向着一柱擎天当头劈下。发掌之后,这才把后面两句话说完:“但雷大侠既然不欲以客礼相待,我也只好不客气了!”一柱擎天纹丝不动,直到敌掌距顶门不及五寸,这才猛然一侧身躯,横掌如刀,一招“玄鸟划沙”,向对方的手腕削去,冷笑道:“谁要你客气啊?”这招“玄鸟划沙”乃是刚中带柔的克敌绝招,章铁夫若不变招,腕脉立即要给他划断。那时多好的内功也要变成废人。陈石星和云瑚早已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在场的人,都在全神注目这场恶斗,谁也没留意他们。陈石星悄悄说道:“雷大侠虽然不是以剑术著名,这一招玄鸟划沙却是从剑法中化出来的,和师父传给我的无名剑法似乎也有暗合之处呢。看来上乘武学,多半是可以相通的。”此时他已改口称一柱擎天为“雷大侠”,显然是对一柱擎天不再怀疑了。就在陈石星与云瑚耳语声中,场上形势已是陡然一变!章铁夫武功确是非同泛泛,他突袭一柱擎天这一掌本来是势猛力沉的,一遇反击,居然能在瞬息之间,倏得将下劈之势一变而为斜削,“蓬”的一声,双掌相交,两人的身形都是晃了一晃。他能够与一柱擎天硬拼十掌八掌, 这却不足为奇,也是早在群豪意料之中的。但在瞬息之间,而能收发自如,却是到了武学的上乘境界。群豪本是认定一柱擎天终将获胜的,此时也不禁有点暗暗担心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柱擎天一退一晃,把敌手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立即前冲,飞起一腿,章铁夫右掌斜掠,还了一招“伏地斩虎”。一柱擎天右腿一收,左腿又起,连环飞脚把章铁夫逼退三步。群豪赞道:“原来雷大侠腿上功夫也这么了得!”众人正以为一柱擎天已经稳夺先手,不料章铁夫霍地一个转身,双掌齐发,接连十数招,硬取攻势,竟然欺到一柱擎天身前,叫他不能拳脚兼施。在场的武学行家看出他用的是“五行掌法”,以“劈、钻、炮、横、崩”五字诀,五行生克,刚柔兼济,疾如狂风。一柱擎天在他拼命狂攻之下,竟是一步步的后退!掌风激荡,砂飞石走。只听得“历历嘞嘞”之声不绝于耳,那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们是在一块空旷的草坪上比武的,最接近他们的一棵树木也在数十步开外,当然不能真个打在树上,那是给劈空掌力震断的。他们转到东面,东面就有树枝纷纷折断,转到西面,西面就有树枝纷纷折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围在草坪观战的群众,虽然每一个都是具有不凡的武功,也不由得不纷纷向后退避了。剧斗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跟着碎石纷飞,原来是章铁夫的一掌打得猛了,掌力所到,把身旁的一根平地拔起、粗如人臂的石笋打成无数碎块。一柱擎天虽没给他打着,仍然是在步步后退,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场中不乏武学高明之士,好些人已经看出章铁夫是用上了混元一炁功。“混元一炁功果然厉害,这老贼恐怕是练到了最高境界第九重了。”一个名武师说道。另一个名武师道:“不,依我看来,他练的最多只到第八重。三十年前我曾见过丐帮的仲帮主的百步之外,用混元一炁功开碑裂石,比他厉害多了。”“纵然只是第八重,那也是够厉害的了。我真有点担忧,不知雷大侠——”先头那位名武师说道。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谁也知道,他是担忧一柱擎天雷震岳抵挡不了章铁夫第八重的混元一炁功。他的朋友默不作声,显然也是有同样的担忧,故而不愿回答。忽听得一个重浊的声音说道:“胡说八道!你们懂得个屁,雷大侠是似柔实刚,似弱实强,这姓章的老贼却是强弩之末了。我说雷大侠不出百招,便可获胜,你们敢和我打赌么?”说话的人是个和尚,正是陈石星在湘漓分界处所见的那个“八仙”中的戒嗔和尚。他说得很大声。在场的群豪都听到了。他的话虽然说得粗俗无礼,但那两个名武师却是不怒反喜。戒嗔和尚竟敢这样斩钉截铁说话,料想一柱擎天已是有必胜的制敌之方。“我们都盼望雷大侠得胜,和你打赌作甚?”他们没有看出其中奥妙,陈石垦却是看出了!“你瞧雷大侠的步法。”陈石垦悄悄和云瑚说道:“他是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每退一步,就化解章铁夫的一分掌力。深得上乘武学中避实击虚,以客慢主,嫩胜于老的诀窍。戒嗔和尚估计他在百招之内可胜,那还是说得太多了,依我看来,不出十招,雷大侠就要反守为攻。三十招之内,这姓章的 老贼非得血染尘埃不可!你信不信?”话犹未了,只见章铁夫一掌打出,用的是“劈”字诀,拳头高举,直擂下来,势如巨斧开山,铁锤凿石,一柱擎天忽然不后退了,横掌一挡,随手一拨,把章铁夫的拳头带出外门,顺势一推。章铁夫赶忙移形易位,改用“钻拳”,上击敌面,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一柱擎天掌背一挥,改“推”为“挂”,用崩拳往外一挂,拳掌相交,无声无息,章铁夫已是不由得反而倒退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一柱擎天已是转守为攻,双掌迅如疾风,向章铁夫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了。云瑚笑道:“我当然相信你的话,恐怕你还是说得多了。”原来一柱擎天是在陈石星说了那翻话之后,不过三招,便即扭转劣势,反守为攻的。章铁夫汗如雨下,额暴红筋,一副困兽犹斗的狰狞凶相,和一柱擎天对抢攻势,似乎还想败中求胜。一柱擎天心中暗笑:“你若不是如此心慌暴躁,大概还可多打二三十个回合。嘿嘿,到了如今,你还要和我抢攻,那是自促其败的了。”剧斗中一柱擎天小臂一弯,蓦然就是一招弯弓射月,手指点向章铁夫的胸膛。章铁夫本是运掌如风,以攻为守,自以为无隙给敌所乘的,哪知不知怎的,还是给一柱擎天突然一指点到了他的胸口。章铁夫大吃一惊,忙用“风飐落花”的身法闪避,一柱擎天那容对方有喘息的余暇,一托敌人时尖,左掌骤然从肘底穿出,插向章铁夫胁下的“愈气穴”。“愈气穴”是人身死穴之一,章铁夫避无可避,明知此时真力已是不如一柱擎天,无可奈何,也只好和他作最后一拼了。困兽之斗,凶悍绝伦。只见章铁夫身形一斜,全身成了侧立的弓形,双掌平推似箭,喉头发出咕咕的吼声,看来他是要把全身的气力都压到对方身上。在场观战的群众也似隐隐感觉得到他的力猛如山,感同身受。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倒真是连一根针跌到地下,都听得见啊!章铁夫身体魁梧,比一柱擎天高出半个头,此时居高临下,把全身的气力都压了下来,似乎反而占了有利的形势。群豪见识过混元一炁功的厉害,都是不由得暗暗心惊,只怕纵然是一柱擎天,也未必抵挡得了。全场鸦雀无声,蓦听得“喀嚓”一声,章铁夫水牛般的身躯突然倒了下去,发出杀猪般的狂叫!原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柱擎天既不前窜,也不救招,却是在旁人看来绝不可能的情形下,突然反取攻势,右掌向外一挂,左掌翻起一个“羚羊挂角”,闪电般似的掌击章铁夫面前。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巅!章铁夫侧身发掌,掌力打空,说时迟,那时快,一柱擎天已是使出分筋锗骨手的杀手绝招,扭断了章铁夫的右臂。他以“羚羊挂角”的虚招倏地变为分筋错骨手的实招,虚虚实实,场中除了铁掌金刀单拔群、黄叶道人、戒嗔和尚和陈石星几个有限的武学高手之外,旁人连看也未曾看得清楚,就只见章铁夫倒在地上,像个肉球般的滚来滚去了!寂静片刻,蓦地爆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音,群豪无不欢呼跳跃。杨虎符哈哈笑道:“好戏收场,剩下来的就该审问犯人啦!雷大侠,你先歇一歇,等会儿还要你充当法官呢!”他正要上前把断了手臂的章铁夫拉起来,只听得章铁夫又是一声狂叫,忽地口喷鲜血,双脚一伸,寂然不动。原来他把残余的一点混元一炁功都用 来自断经脉,此时已是一命鸣呼了。一柱擎天说道:“好在他的那张名单已经到了咱们手里,也用不着再盘问他的口供啦。”杨虎符道:“这老贼死有余辜,如今还是便宜他了。”当下叫庄丁把章铁夫的尸体拖了出去掩埋。群豪纷纷过来向一柱擎天道贺。单拔群正要过去,忽听得有人叫道:“单伯伯。”单拔群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俊少年站在她的身旁,定眼一看,这才看出乃是云瑚。单拔群喜出望外,说道:“贤侄女,你也来了?”云瑚答道:“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来呢!”单拨群道:“是谁?”云瑚说道:“是你早已相识的一个少年豪杰,你帮过他的忙,他也帮过你的忙的。”他们话犹未了,就在众人正在向一柱擎天道喜的喧声中,陈石星一跃而出,朗声叫道:“雷震岳,你这老匹夫还认得我吗?”此言一出,场中群豪无不惊愕,目光都集中注视在陈石星身上。“哪里钻出来的这个少年,如此大胆?”有的人忍耐不住,已是骂了起来:“臭小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雷大侠口出不逊之言!”还有的人以为他是章铁夫的党羽,喝道:“你是要替姓章这老贼报仇吗?雷大侠何等身份,你是不配和他动手的,让我来教训你这臭小子吧!”葛南威见他突然出现,又惊又喜,连忙说道:“这位朋友是我约来的,我知道他不是章铁夫的手下。”“既然他不是那老贼党羽,为何对雷大侠这样无礼?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你就说出来吧!”群豪纷纷喝问。这个问题葛南威可也答不出来,只能苦笑说道:“还是让他自己说吧,喂,陈兄,你不认识一柱擎天雷大侠吗?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陈石星傲然说道:“这老匹夫烧变了灰我也认识,我就是要找他算帐!”这两句话说了出来,群豪更是激怒,葛南威也不敢作声了。一柱擎天连忙摇手示意,把群豪的喧闹平静下来,说道:“不错,我知道这个少年人,他的确不是章铁夫的党羽,他是我的故人后裔,天下第一琴师陈琴翁的孙儿!”一柱擎天曾在日间的宴会之中请过许多朋友帮忙他找寻陈石星的,是以场中知道此事的大不乏人,大家越发感到惊异了。陈石星在群豪众目光注视之下沉声说道:“话说到这里,各位英雄想也必明白了吧?我和章铁夫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不是来替别人报仇,我是来为自己报仇的!”一柱擎天道:“好,我正想和你说个明白。请问我与你何冤何仇?”陈石星冷笑道:“亏你还有脸皮自认是我爷爷的朋友,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应当明白!”一柱擎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的爷爷是我害死的吗?”陈石星道:“难道你还要撒赖?”曾经找过小柱子的那个雷家的老管家也在场中,忍不住站出来说道:“你这浑小子当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知不知道你的爷爷是准给安葬的?你知不知道雷大侠自身遭遇危难之际,还殷殷以你们祖孙为念,要帮你的忙么?我就曾奉主人之命,打听过你的下落,我可以做证人!”陈石星冷笑道:“我正是要拆穿这老匹夫假仁假义的手段,免得天下英雄受了他的所骗!”一柱擎天再好的涵养,此时也不禁生起气来,说道:“原来我在你的心 目之中,竟是如此之坏么?”陈石星道:“那晚我爷爷从你家中回来,身上已带重伤,分明是你害死他!管你说尽花言巧语,我还是不会相信你的。你省点气力吧!”单拔群摇了摇头,对云瑚说道,“你的朋友怎的如此固执横蛮,这事情的底细我知道,他是怪错雷大侠了!”正要出去调解,云瑚却忽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单伯伯,你不要管这件事情。我这位朋友是要和雷大侠再演一场好戏,不过他的用意却不能事先给雷大侠知道。”单拔群愕然问道:”他是什么用意?”云瑚低声笑道:“你看下去就知道了,总之是对雷大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单拔群听得她这么说,不觉亦是起了好奇之心,打消了出去作鲁仲连的念头,笑道,“好吧,那我就乐得袖手旁观,看看是怎么精采的好戏。”一柱擎天不知陈石星的用意,却是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我闯荡江湖三四十年,还未见过你这样横蛮的小伙子,你连给我辩白的机会都不肯给,那么,你到底想要怎样?”陈石星说道:“我一出来就说得清清楚楚,难道你没有听见?”一柱擎天道:“这么说,你一定是要杀我为你爷爷报仇了?”陈石星道:“废话别多说了,你亮兵刃吧!”一柱擎天笑道:“我对付章铁夫也只是单凭一双肉掌,你却要我动用兵器?”陈石星道:“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和章铁夫已经打了一场,若然不再亮兵刃,那只是你自己吃亏!再说你以刀、掌、内功并称三绝,我也应当叫你尽展所长,否则你死了也不会心服!”说话之时,唰的一声响,已是把宝剑出鞘,剑尖上碧莹莹的寒光,指着一柱擎天!群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纷纷骂道:“好个狂妄的浑小子,居然要见识雷大侠的三项绝招!雷大侠,你就教训教训他吧!”一柱擎天见他拔剑出鞘,却是不觉心头一凛,不敢对他小觑。原来陈石星手上拿的正是张丹枫给他的白虹宝剑。一柱擎天是个识货的人,当然识得这是宝剑。白虹宝剑,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耀眼生花,站在十步之外,也感觉得到那股森森的寒意。但令到一柱擎天心头一凛的,还不是陈石星手中的宝剑,而是他的剑势。他那随手一指,似无招而实有招。一柱擎天上身的七道大穴,已是在他剑势笼罩之下。别人看不出来,一柱擎天是个武学大行家,哪有不知之理?这刹那间却是不禁又惊又喜了。他见多识广,惊者是陈石星的剑法,连他也未曾见过。喜者是老朋友的孙儿,学成了这样精妙的剑法。“怪不得他如此狂妄,原来果然是有所恃。他对我误会极深,料想是不会听我解释了。他这少年骄狂之气,也应该受点挫折,对他才有好处。且待我挫折他的锐气之后,再和他说个明白吧。”“哈,哈,哈!”一柱擎天大笑三声,说道:“单大哥,请借你的宝刀一用,让我向这位少年英雄讨教。”原来他上碧莲峰之时,根本没带任何兵器。此言一出,群豪都是甚感意外。要知在群豪心目之中,陈石星根本不能和一柱擎天相比。虽然是陈石星要他亮出兵刃,但以一柱擎天的身份,料想 是会冷笑置之,不屑用刀来和一个后辈比武的。他击毙章铁夫也只凭一双肉掌,何况是对付一个“无名小卒”?哪知他非但应陈石星之请,而且还要向单拔借用宝刀,当真是众人始料之所不及了。一柱擎天从单拔群手中接过宝刀,这才缓缓说道:“我己有十年没有用刀和人交手了,今天就为你破一破例吧。浑小子,你虽然不辨青红皂白,你的勇气我倒是很佩服的。但你可要小心,这是铁掌金刀单大侠的宝刀,比我从前所用的那把刀锋利得多。兵器上没有眼睛,你可千万小心,别要给它伤了。”陈石星冷笑道:“焉知不是你给我的宝剑所伤?还没动手,你就胡吹大气了!我告诉你,你用的是宝刀,我用的也是宝剑!”群豪哗然斥道:“雷大侠菩萨心肠,你这小子真是不识抬举,凭你这浑小子,也能伤得雷大侠?”陈石星淡淡说道:“谁胜谁负还得打过方知!姓雷的,闲话少说,进招吧!”一柱擎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还要让我先进招?”陈石星道:“我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已经打过一场了,我先让你三招!”一柱擎天哈哈一笑,说道:“少年人,有志气。好,那我就成全你吧!”将宝刀高举,果然就向着陈石星当头劈下来了。以一柱擎天的身份,居然愿意接受一个晚辈先让三招,群豪固然大感意外,云瑚尤其吃惊。要知“成全”二字,可以有正反不同的解释。正面的解释,是助对方成名;反面的解释就是要取对手的性命了。江湖上惯用的口吻,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大抵是后者居多。单拔群似乎知道云瑚的心思,微笑道:“你放心,我看雷大侠对你这位朋友决无恶意,我倒是担心他年轻气暴,不知进退呢。”话犹未了,只见一柱擎天那连环三刀早已劈过了。两人都是站在原地,陈石星毫发无伤。原来一柱擎天只是虚晃三刀,不过刀峰从他的头顶削过,声势也甚是骇人!旁观者吃惊,陈石星则是神色自如。他好像知道一柱擎天的宝刀不会砍到他的身上似的,当这连环三刀劈来的时候,他自始至终,动也不动。连一柱擎天对他的“定力”也不禁暗暗佩服,要知看出对方的虚招不难,但在刀光耀眼之时,本能的还是会闪避,而陈石星居然连眼皮也不眨一眨。云瑚方始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单叔叔,你也不用担心,我知陈大哥不会胡来的。”一柱擎天喝道:“三招已过,还不动手,便待何时?”陈石星冷冷说道:“你不下杀手,那是你自己错过机会,我可不领你的情。看剑!”说到一个“剑”字,长剑一晃,已是陡地向前踏上三步,一招“李广射石”,剑直如矢,离一柱擎天肩头尚有三尺,使已反圈回来,跟着是两招“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正是攻守兼备的剑法。一柱擎天看不出对方剑法的来历,暗暗吃惊,心里想道:“李广射石是昆仑派的名招,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则是峨嵋派的剑法,但他使这三招,却似乎比原来的剑法还更变化精奇!”不敢贸然反击,横刀当胸,先行化解。陈石星后两招本是预防对方反击,一柱擎天没攻过来,他的剑势也落空了。“你的师父是谁?”一柱擎天惊诧之余,不由得向他发问。“打完这架,你若有命在,自然知道。心急什么?”陈石星冷冷笑道。说话之时,陈石星唰的一声,又刺来了。在旁观战的群豪之中,有几个 忍不住气愤的人齐声骂道:“这小子无礼之极,雷大侠,你还和他客气作甚?”一柱擎天朗声说道:“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几招吧?”但见金光耀目,一柱擎天已是把单拔群手中借来的金刀倏地劈来,左右穿花,盘旋飞舞,连劈五刀。场中不乏武学的行家,看得出来,刚才那几招,在一柱擎天来说,还不过是“试招”,这一招可是认真还招了!他这一认真动手,陈石星的身形,登时在刀光笼罩之下。这连环五刀,使得神威凛凛,尽管观战的群豪,都是惯经阵仗的各路英雄,也都看得目眩心惊。云瑚更是看得心里捏着一把冷汗。虽然她知道一柱擎天是决计不会伤害陈石星的。陈石星在刀光笼罩之下,仿如在狂风骇浪中的一叶轻舟,给震得飘摇不定。身形游走,剑势回旋。片刻之间,一柱擎天劈出五刀,他也刺出七剑。但旁人却是只见刀光,不见人影。陈石星用的是什么招数,竟是谁都看不清楚。只除了铁掌金刀单拔群一人之外。单拔群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欢喜赞叹:“你这个朋友真是了不起,我从未见过这样奇妙的剑法!我平生在兵器上只练刀法,自问尚有寸长,雷大侠的刀法,我都自愧不如,你这位朋友却不但能够抵御,而且守中有攻。他比雷大侠已多出两招,接连刺出了七剑呢。只论剑法,他的剑法决不弱于雷大侠的刀法!”场中的两条人影倏的分开,大家都是不自觉的各自低头,看一看自己手中的刀剑。陈石星是正当单拔群说出“多出两招”之时,跳出圈子的。云瑚又喜又惊,笑道:“单叔叔,他真的以七剑还敬五刀吗?我可是连一招也看不见。”“七剑还敬五刀”,不过是片刻间事,但在云瑚的感觉,却像捱过了一个漫长的黑夜。陈石星在连接对方劈来的这五刀的时间里,也有不同的感受。在初接第一招时,他觉得一柱擎天的内功并不如他想像之强,但接着三招,却是越来越雄浑了。在接到第四招时,他只觉虎口一震,白虹宝剑都几乎掌握不牢。不过当接到最后一招之时,双方的劲道又减弱了些,他刚好可以招架。陈石星心里明白,这是一柱擎天在试出他的深浅之后,特地把本身的内力运用到恰到好处,让他刚刚可以抵敌得住,不致吃亏的。“他刚刚和章铁夫这老贼拼斗了一场,真力还是如此充沛,的确非我所及。”陈石星惊诧之余,不由得对一柱擎天暗暗佩服。一柱擎天在五刀换七剑之后,同样的也是惊疑不定。原来他这五刀进劈,一气呵成,有个名堂,叫做“五岳朝阳”,刚猛无伦,本来是像大海潮生,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的。他为了要让陈石星恰好抵挡得住,煞费心机,在劈出第四刀时,用力猛了一些,立即硬生生的把真力收减,在这一刹那,陈石星闪电般的还刺两剑,本可以乘机刺伤他的,但陈石星却是点到即止,反而跳出圈子。“这傻小子说是要替爷爷报仇,为何错过了那大好时机?以他的剑术造诣,决计不会看不出当时我变招之际的破绽的呀!”一柱擎天心想。论剑质,是陈石星的宝剑更胜于一柱擎天的宝刀,但由于陈石星的内力 不及对方,刀剑相交,一沾即退。这才刚好双方的刀剑都没损伤。一来是好奇心起,二来也想看看陈石星还有什么奇妙的剑招,一柱擎天在知道自己借来的金刀没有受损之后,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便即退而复上,喝道:“你的剑法尚未尽展所长,不必顾忌,尽管使出来吧!”陈石星抵挡得住一柱擎天的“五岳朝阳”,已是大出观战的群豪意料之外,如今一听一柱擎天还说他的剑法尚未尽展所长,群豪更是惊诧不已了。许多人本来吱吱喳喳讥讽陈石星“不知自量”的,刹时间变得全场鸦雀无声了。雷陈二人再度交锋,可就当真是刀法和剑法的较量了。只见一柱擎天的刀法一变,金刀抡圆,大开大阖,向着陈石星劈斫,陈石星则是身随剑走,闪电出招。陈石星的剑越来越快,一柱擎天的刀法则越来越慢。刀头上好像挽着千斤重物似的东一劈,西一斫,虽然刀法沉雄,但却甚为缓慢。但说也奇怪,他的刀法虽然使得很缓慢,陈石星的快剑却攻不进去。每当剑尖指到一柱擎天身前,就好像碰着了铜墙铁壁一般,无法不收剑变招。一柱擎天在缓缓的劈出十八刀之后,突地喝道:“少年人,小心呀!我可要强攻你了!”手起刀落,刀法突然又是一变!但见他的刀锋划了一个圈圈,陡地劈出,一连七刀,去势奇疾而收刀极慢。连劈七刀,旁人都看不出他使的是什么招数,只见他或删、或拦、或劈、或斫,只是使刀的基本架子,似乎不成章法,但陈石星却给他逼得离身一丈开外。旁人看出这七招刀法的奥妙,身受者的陈石星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了。他的无名剑法本来是最善于找寻对方的破绽,随机应变,乘隙即入的。但一柱擎天连劈七刀,在陈石星感受到的却是壁垒森严,一气呵成,无懈可击。张丹枫传他武学之时,曾经和他说过,武学中最难达到的境界是“重、拙、大”三字,举重若轻,似拙实巧,以大克小,这是不走偏锋的正大光明的武学,练到这个境界,亦即是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当真是谈何容易?一柱擎天是否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以陈石星现有的武学造诣,他还不敢妄自判断,但他知道一柱擎天这连环七刀,走的正是这个路子,看来已是得了“重、拙、大”的神髓。说旁人看不出来,那也并不尽然,最少有一个铁掌金刀单拔群是看得出来的。他看了一柱擎天劈出的这七刀之后,不禁又喜又惊,和云瑚说道:“雷大哥十年没有用刀,想不到他却在暗中练成这样高明的刀法!”云瑚笑道:“你说得这样玄,我连听也听不懂,哪里看得出来?我只想问你,依你看陈石星可能抵挡得住吗?”单拨群不敢即时回答,看了一会,方始耸然动容,赞叹道:“你这位朋友的剑法也是越出越奇,越变越妙,我自惭学浅,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此刻我还看不出来,只能说是各有千秋吧。”他匆匆忙忙和云瑚解释几句,随即又是注目斗场,看得似乎如醉如痴,目不暇瞬了。不过一到了双方以上乘武学相搏之时,在旁观看的群豪,除了造诣与单拔群相差不太远的寥寥数人之外,旁人看来却是远远不及刚才那种快刀快剑相互攻击的场面的惊险“好看”了,有人低声说道:“奇怪,这是什么打法,倒好像是在各自练招了。”和他说话那人也不懂个中奥妙,但却冒充内行,说道:“不见得如你说的这样轻松吧?你看雷大侠的额角都在冒出汗珠了!” 只见两人相距始终在一丈开外,各自出招,刀剑并不相交,有时陈石星突然跃起,唰的一剑刺过去,但一柱擎天横刀一封,他又退回来了。有时是一柱擎天突然大步踏上连劈数刀,陈石星只是用剑尖向他一指,他也急忙斜闪。观战者十之八九都是看不出所以然来。斗到难分际,蓦地两人同时跃起,一道金光,一道白虹,在半空中交叉穿过。当的一声,陈石星手中的白虹宝剑脱手飞向半空。陈石星兵器被击出手,这场比武,似乎毫无疑义,应当算是一柱擎天胜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突然如此结束,观战的群豪都还未曾喘得过气来。就在他们心神略定,正要为一柱擎天高声喝彩的时候,只见一柱擎天已是收刀入鞘,抱拳说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你赢我这一招,我是输得心服口服。你要如何,雷某任凭你的处置!”原来在这最后一招,一柱擎天的衣裳已是给陈石星刺破一个小孔,然后陈石星的宝剑才给他以内力震得飞出手中的。换言之,在内力的较量上是陈石星远远不如,但在招数较量,却是一柱擎天输了。而且陈石星出剑奇快,在划破他的衣裳之时,只要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洞穿他的小腹的。别人不知,一柱擎天则是心里明白,这一招陈石垦实已对他手下留情。当然一柱擎天也有对陈石星手下留情之处,他这一击,若用全力,那就不只震飞陈石星手中的宝剑,还能令他受到严重的内伤的。不过纵然如此,也是一柱擎天受伤在先,陈石星受伤在后。如今彼此都知是对方手下留情,以一柱擎天的身份,岂能不向陈石星拱手认输?陈石垦声言是要为祖父报仇,才和一柱擎天动武的。如今一柱擎天自己认输,这个“梁子”当然也要有个交待,是以一柱擎天只能依照江湖规矩,先行交代,说是任凭他的处置了。观战的群豪本来都以为是一柱擎天胜的,突然听到他自己认输,无不大为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一柱擎天衣裳被刺穿的那个小孔,谁也没有看见。杨虎符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成全一位晚辈成名,也不能这样呀!”一柱擎天苦笑道:“委实是我输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详加解释,话犹未了,只见陈石星已是接下由半空中落下来的宝剑,走到一柱擎天面前,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个礼。“晚辈无礼,冒犯了雷大侠。应当是晚辈任由雷大侠处置才是。”陈石星说道。此言一出,群豪不觉又是一愕。“这小子何故前倨后恭,一至如斯!”一柱擎天又喜又惊,说道:“你不是要为爷爷报仇,特地找我算账的么?”陈石星道:“不错,晚辈该死,是曾经对雷大侠有过思疑,但如今早已知道自己错了。”一柱擎天道:“什么,你早已知道?那么,你,你刚才和我动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把我当仇人的么?”陈石星道:“雷大侠大仁大义,晚辈感激你都来不及呢,焉能把你当作仇人?” 一柱擎天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口口声声说是要替爷爷报仇,逼得我非和你动手不可?”不仅一柱擎天如此发问,好几个人,包括杨虎符和单拔群在内,都是不约而同的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陈石星道:“请雷大侠恕罪,晚辈正是迫使你老人家和我过招的。若非以‘报仇’为名,雷大侠你焉肯与一个晚辈过招?”一柱擎天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懂,为何你一定要迫我过招?”陈石星这才缓缓说道:“大约一个月前,我曾碰见一位埋名隐迹的异人,这位老前辈姓丘,单名一个迟字。”一柱擎天不觉又是一次惊喜交加,说道:“你碰见的这位丘老英雄,可是三十年前和一代武学宗师张丹枫大侠的妹夫,当时的武状元云重,在御林军中并驾齐名的那位丘老英雄?”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和我谈起他的往事,雷大侠说得不错,正是他了。”一柱擎天大喜说道:“这位丘老英雄正是我所仰慕的前辈之一,他在江湖上消声匿迹已将近三十年了,原来还活在人间。但我还是未明,你碰见这位丘老英雄,又和今日之事有何相关?”陈石星道:“丘老前辈曾经提起雷大侠昔年和老金刀寨主所说的一个心愿。”说到此处,一柱擎天方始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的剑法,敢情就是张大侠张丹枫所传的剑法?”陈石星点了点头,说道:“晚辈侥幸得获奇遇,张大侠收我为关门弟子。丘老前辈知道雷大侠有这个心愿,他说他当年是想帮雷大侠完成这个心愿,但可惜他自身亦遭劫难,被迫隐姓埋名,三十年来,未能如愿。”一柱擎天接下去说道:“所以他要你替他帮我完成这个心愿?”陈石星道:“不敢。不过晚辈也想趁这个机名向雷大侠领益。”一柱擎天叹道:“我与丘老前辈只是慕名之交,想不到他竟是如此古道热肠,助我了此心愿,真是使我受之有愧了。”他知道群豪不会明白,当下又向群豪解释道:“我这心愿,就是想向张大侠张丹枫讨教剑法。张大侠三十年前已经不知所之,我只道这心愿是永远不能完成了,想不到我的故人之孙,乃是张大侠的关门弟子,让我今日得如所愿。”陈石星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之后,登时哄动全场,七嘴八舌,争着要打听张大侠张丹枫的消息。陈石星甚是为难,那些人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最后只能如此说道:“先师不幸,在收我入门那天已经仙逝了。”单拔群说道:“张大侠生前不愿旁人骚扰,是以才择地隐居,潜心练剑的。咱们也无谓知道他的隐居之所了。”群豪都是江湖中人。江湖上的一些禁忌他们本来是知道的,只因一时兴奋,禁不住发问。听了单拔群这么一说,大家也就静下来了。单拔群这才过去和陈石星相见,说道:“在大同那晚,我还未曾知道是你。否则我早就要替雷大侠和你解释了。不过也幸亏我没给你释疑。要是我多事的话,你就没有这个借口找雷大侠比武,我们也失掉这份眼福了。”说罢,和杨虎符等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一柱擎天把金刀交还单拔群,笑道:“多谢你借给我这把金刀,否则单 凭我的这双肉掌,可不能教陈少侠尽展他的剑法所长呢。”单拔群接过金刀,继续说道:“雷大哥,还有一件事情,我要说给你听,好教你欢喜。”一柱擎天道:“什么事情?”单拔群把云瑚拉上前来,笑道:“张丹枫和云重是你仰慕的两位前辈大侠,云重之子云浩也是你神交已久的朋友,是么?”一柱擎天道:“是呀!”单拔群道:“那么我告诉你,这位姑娘就是云浩云大侠的掌珠!”群豪这才注意云瑚,看出她是一个女子,惊异不已。云瑚泫然说道:“可惜家父已遭不幸,前几日我才能到家父坟前拜祭。但我还是要多谢雷大侠替家父料理后事的恩德的。”一柱擎天还礼道:“令尊本来是约了单大侠找我的,可惜我知道得太迟,非但未能稍尽地主之谊,反而累他受奸人所算。我虽未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我实在是愧对姑娘,也愧对天下英雄呢。”云瑚抹泪说道:“伤心的事,就由得它过去吧。今日是群英聚会之期,我们应当高兴才是。”说话之间,葛南威和那少女亦已走了过来与他们相见。彼此通名,云瑚方才知道那少女名叫杜素素。和葛南威是同门的师兄妹。他们是江南人氏,说起来和江南双侠郭英扬、钟毓秀都是熟悉的朋友。杜素素听说江南双侠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儿,甚为欢喜,说道:“怪不得那日我见了你们的坐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果然就是江南双侠那两匹白马。我正在想念他们呢。”云瑚说道:“听说你们也准备上金刀寨主那几?”杜素素道:“不错,大伙儿都要去的。”云瑚说道:“那么你过几个月就可以见着他们了。”陈石星与葛南威见面,也是谈得甚为高兴。葛南威道:“小弟平生所嗜,第一是音乐,第二才是武学。音乐之中,尤其喜欢古琴。可惜我学琴不成,学剑也不成。陈兄琴剑双绝,今后还请陈兄多多指教呢。”陈石星道:“葛兄客气了,我知道葛兄擅于吹萧,我也要向葛兄请教呢。”一柱擎天说道:“你们琴萧酬唱,明日不迟。石星贤侄,我还有些话要和你说呢。”此时已将近四更时分,杨虎符哈哈笑道:“看了两场精采绝伦的好戏,大家一晚没有睡,也该回去补睡一下了。”葛南威知道一柱擎天有话要跟陈石星说,不便插在他们中间,于是和杜素素跟随众人先走,约陈石星第二日荡舟漓江。一柱擎天、单拔群、陈石星、云瑚四人一道下山,大家这才有空细说这四年来各人的遭遇。一柱擎天对陈石星道:“令祖那晚遇难的情形是这样的,他到我的家里,告诉我云大侠在他家养病的消息。我本来应该马上去探病的,可是当时我却有所避忌,非但不能马上成行,甚至不敢留令祖多坐一会。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我的家中正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也是我讨厌的三个恶客。这三个人,一个是数十年前和张大侠张丹枫齐名的大魔头乔北溟的弟子厉抗天,一个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尚宝山,一个是前毒龙帮的帮主铁敖。陈石星道:“这三个人正是害云大侠的仇人。”一柱擎天说道:“他们在令祖之前来到我家,我还未知道云大侠已经给他们害了。他们大概也还未知道云大侠伤得如何,正在到处打探云大侠的消息。 “他们也真是猖狂,打开天它说亮话,公然告诉我,他们是要联手将云大侠置之死地,希望我和他们合作,帮他们找寻云大侠,最少也不要阻挠他们的行动。“这三个人联手,我是决计敌不过他们的,因此当时只好虚与委蛇,谋定而动。“我还未想好怎样应付他们的办法,你的爷爷就来了。我把那三个恶客留在内室独自出去,会见你的爷爷,当时你的爷爷还没受伤。“见了你的爷爷,我知道云大侠的确讯,听说他有治愈的希望,我稍稍放下点心,赶忙叫你爷爷回去,以免给那三个恶客看见。“此时我当然知道这三个魔头伤了云大侠的了,可是我还不能独力替云大侠报仇。我只好再敷衍一会,将他们送走,准备等到单大侠来了之后,我和单大侠联手,才可以为云大侠报仇。“哪知你的爷爷离开我家不久,在途中就遭遇了毒龙帮的暗算,但这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在那三个恶客走了之后。“当时我只是一心想保护云大侠的安全,让他可以在陈家养病。谁知非但云大侠惨遭不幸,还赔上陈石垦爷爷的性命。我真是后悔不及,早知如此,那日晚上和他们拼了命还好。石星贤侄,云姑娘,说起来你们的确是应当怪我的!”陈石星与云瑚连忙说道:“雷大侠请莫如此深责自己,论当时情势,你和他们拼了也是无济于事。雷大侠,你的高义古风,我们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一柱擎天继续说道:“第二日我到了令祖家里,令祖与云大侠已是不幸伤亡,我本来应当与石星贤侄说明白的,可是⋯⋯,可是⋯⋯”陈石生道:“都是我的糊涂,当时我只道你纵然不是害死我爷爷的仇人,最少也和这件事情大有关系。”一柱擎天道:“这可怪不得你,令祖从我家回去就受了伤,我的嫌疑却是最大的。不过,当时我不愿意向你说明,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正是:为保孤儿须忍辱,而今方得说根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情深岂易轻挥剑梦醒何堪一抚琴一柱擎天道:“虽然你已不再对我怀疑,但我想还是说个明白的好。“云大侠虽然死了,那班贼人尚未知道。他们得不到云大侠的武功秘笈,是决计不肯轻易放手的。令祖那天晚上从我家中出来,给毒龙帮的帮众发现,他们伤了令祖,却未能将令祖擒获。他们好不容易得到这条线索,非继续追查不可!”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雷大侠,你是宁愿自己背上恶名,让他们以为云大侠是落在你的手中,他的遗物也都给你据为己有了。于是他们要找也只能找你为难,不会再来对付我们祖孙了。怪不得我能够轻易逃出魔掌,原来是雷大侠你甘愿委屈自己,成全我的。唉,雷大侠,你何苦如此,其实你是可以让我知道的——”一柱擎天微笑说道:“我就是要连你也怀疑我,那么别人更加怀疑我了。是以那天我从你的家里回来,就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住宅。我这样做,一来是因为我孤掌难鸣,斗不过那几个魔头;二来也好引开他们,让他们以为我是得了宝物远逃,不再去搜查你了。”陈石星大为感动,不禁眼角沁出泪珠,说道:“雷大侠,你为我甘负恶名,你为我毁家出走,我却还要怪你,你的大恩大德,我这一生也报答不了。”说至此处,他们已是走到山腰,杨家庄已经在望,天也快要亮了。陈石星想到一件事,说道:“我要去见一位朋友,大约要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回来。瑚妹,你和雷大侠、单大侠先去杨家吧。”一柱擎天道:“你的朋友在哪儿?”陈石星说道:“就在碧莲峰下,漓江江边。”一柱擎天道:“你是昨天和他一起来的吗?”陈石星道:“正是他驾舟送我来的。”一柱擎天道:“既然是你的朋友,为何不请他也到杨家,大家相会?”陈石星道:“他不是江湖中人,他是我的一个以打鱼为生的少年朋友。我不想他卷入涉及江湖纠纷的漩涡。”陈石星匆匆赶到江边,只见小柱子那只小舟,果然还在那里等他。小柱子大为欢喜,说道:“我正在担心你呢,可喜你平安回来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云姑娘呢,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回来?”陈石星怔了一怔,笑道:“原来你也看出她是女扮男装了。别担心,她没事。她是碰上两位他爹爹的朋友,和他们一起到杨家去了。”小柱子道:“那么你还是乘我这条小船回去吧?今天吹东南风,回去一定快得多。”陈石星道:“我正是来告诉你,我还要在这里多留两天,请你先回去呢。”小柱子瞿然一省,微笑说道:“是我胡涂了。那位云姑娘没走,你当然应该留下来陪她。”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结识了一位姓葛的新朋友,也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位约我来这里的朋友。”小柱子道:“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吗?”陈石星道:“没什么,只是请你替我照料那两匹白马。”小柱子道:“说起这两匹白马,我也正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陈石星见他神色似乎有点异样,连忙问道:“什么事情?”小柱子道:“就在今天刚刚天亮未亮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谈起你的白马。” 陈石星吃了一惊:“什么人?”“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们从江边走过,我的小舟泊在芦花蓬里,没看见他们。”“他们怎么说?”“一个说道:奇怪,这小子和他的朋友骑的是江南双侠的白马,一在路上出现,我们的人必然会认得的。但没人看见白马,这小子却忽然来了。另一个道:你不许他们从水路来吗?先前那个道,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惜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人,还有没有人逃出来尚未知道。咱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不过,要是龙大人那里有人来,那就不同说法了。他们说到这里,以后的话我就听不清楚了。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逃犯。”陈石星回到杨家,和主人说起这件事情,杨虎符一查之下,那张名单上的坏人,果然是逃掉三个。亦即是说,除了小柱子听见的那两个人之外,还走掉了一个人。不过三个人都是无关重要的小角色,其他的人可都给杨虎符关起来了。陈石星和葛南威兴趣相投,两对少年情侣同在一起游玩,琴箫酬唱,相得甚欢。第一天他们游览了附近的名胜风景,第二天葛南威提议走远一些,去游冠山。这日天朗气清,吹的是东南风,小舟悬起风帆,疾如奔马。他们天一亮动身,中午之前已是抵达冠山。陈石星与云瑚是旧地重游,不过来时是走马看花,且又心事重重,自是不及此时的闲情逸致。虽然旧地重游,另有一番风味。葛南威和杜素素第一次来游冠山,对冠山景色的清幽奇丽,更是喷喷称赏。可惜因为水涨,他们却是不能进入岩洞寻幽探秘了。在冠岩洞口的上方有个平台,右侧倚山凿石,修筑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石阶让人可以步上平台。陈石星来时曾游过岩洞,却没上过平台,于是便和葛南威携手同登,葛南威笑道:“这个平台今日正好做你的琴台了。”陈石垦道,“修建这个平台与石阶的人真是功德无量。”葛南威道:“这正是咱们的居停主人杨庄主修建的。他曾经和我说过,可惜这两天,他和雷大侠都是忙得一塌糊涂,不能陪咱们来玩。”当下葛南威便求陈石星为他弹奏一曲,陈石星道:“好,我给你弹一阕辛弃疾的《水龙吟》。”琴声一起就如响箭穿空,声情激越,云瑚为他高歌拍和。“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泠,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陈石垦是感怀时事,借辛弃疾这首词来发泄胸中的激情的。在西南的冠山,虽然无殊世外桃源,但在西北的雁门关外,却是烽烟初敛又要重燃,瓦刺的再度入侵又将逼近眉睫了。这首词头两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正是陈石星和葛南威的共同抱负。而词中写景之外,亦可以移用此间,葛南威击掌赞道:“好一个‘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辛弃疾此词,写英雄心事,可称绝唱。陈兄此曲,当今之世,料想亦是无人能及了。”陈石星道:“多谢葛兄谬赞。小弟抛砖引玉,如今可要聆听葛兄的箫声了。” 葛南威笑道:“珠玉在前,小弟本来不敢献拙的。但陈兄雅意难酬,没奈何,只好如丑媳妇之终须见家翁吧。嗯,让我想想,吹奏一曲什么好呢?”从平台上俯瞰下来,但见一股清流,自洞口流入江中,洞口上方,石钟乳如利刃纷垂,诸色杂陈,蔚成奇景,更向远看,无数渔舟,正趁着水涨之时鼓浪前进。两岸奇峰重叠,林木青葱,加上江心的渔筏风帆,越发衬托出绝妙的山光水色,葛南威在平台上坐观如画的美景,禁不住大赞造物之奇。杜素素笑道:“陈大哥要你吹箫呢,你倒好像给风景迷住,忘了这事儿了。”葛南威笑道:“我是借助山光水色来启发我的神思,如今有了。陈兄给我弹奏的是辛弃疾的词,我也报以一阕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的《渔家傲》吧。”箫声一起也是峭拔入云,声情激越。杜素素为他清吟相和。“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这首《渔家傲》本是“记梦”之作,梦的是词人在海水天风的奇境里神游天外。黑风吹海,雾气弥空,当斗转参横的残夜,千帆掀舞在拍天高浪中前进,这是多么豪壮的境界!而词人则在梦中展开想像的翅膀,向辽阔的神话世界翱翔!李清照晚年遭受北宋亡国的惨祸,是以假托梦境发而为词,来表达自己的悲愤。现实的黑暗在梦中消逝,词人美好的梦想则跨上了顶峰。凌风九万里以上的大鹏,冲破一切障碍,伴送着蓬舟飞向蓬莱!它不是“超凡脱尘”的逃避现实,而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词句)那种愿望的追求!李清照当年是遭金人南侵之祸,和他们今日的处境正是颇有相同之处。而梦境中的景物,虽是夸张的描写,却也不妨挪用来作为他们当前面对的景物的写照。葛南威选用此词酬答,选择得可说是十分适宜。陈石星赞道:“易安居士此词雄浑高迈,脂香和粉气,洗刷尽净,令人于天风海雨之中仿佛闻郁雷之声!也只有吾兄的玉箫才能吹出此阕漱玉词的神韵。”云瑚笑道:“要不是你说明在先,我几乎不相信这是易安居士的词。她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何等缠绵哀怨,和这首词的风格相比如出二人之手。”陈石星道:“古人论词,分婉约豪放二派,大都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推幼安(即辛弃疾)为首,其实易安居士也有豪放的一面。你说的那首《声声慢》,是她追悼亡夫之作,自是难免哀怨缠绵。其实她晚年的作品,已经不是柳永、晏殊、秦观等人婉约一派所能拘囿,而颇有跌宕昭彰,接近于豪放一派风格的了。”(羽生按:近代词人沈曾植也曾有“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的评语。)葛南威道:“我就是因为陈兄弹秦了稼轩那首《水龙吟》,才想到要选用易安居士这首《渔家傲》的。”云瑚笑道:“听你们谈词,谈得津津有味。你们不是以武会友,倒像是以文会友了。”葛南威笑道:“我们是琴箫之友,陈兄,你弹奏的《水龙吟》,令人回味无穷,我很想听你再弹开头两句。”陈石星道:“我也想听你再奏那首《渔家傲》。”葛南威道:“不如咱们琴箫合奏,不过是你弹你的,我吹我的。” 陈石星道:“好,这倒别开生面。”于是他们一个重理琴弦,一个再举箫管。陈石星弹出“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葛南威吹出“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琴韵箫声都是激昂高亢,听得云瑚“耳”不暇接。一拍告终,余音袅袅,散在山巅水涯。就在琴韵箫声的余音袅袅之中,忽听得一声长啸,而且隐约听得有人赞了一个“好”字!葛南威又喜又惊,说道:“这人不但是知音人,看来他恐怕也是想以武会友。”这啸声是从山顶上传下来的,要不是内功造诣极高,声音决不能传入他们的耳朵。陈石星想起一事,说道:“这人不仅是‘知音人’,恐怕还是‘有心人’,他是有心和我们结纳的,这回可不是我听错了。”葛南威诧道:“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情?此人曾经出现过的吗?”陈石星道:“我来的时候,也曾在此处为我的舟子朋友弹过一曲,当时我也隐隐听得一声长啸。闻其声而未见其面,料想当是今日此人。”葛南威道:“或许那人还在山上,咱们去找找。”不料当他们登上冠山之巅,却是什么人也没看见。葛南威叹口气道:“看来这位高人还是不愿意和咱们见面。”云瑚说道:“奇怪,那他什么要两次发出啸声?”陈石星也是百思莫解其故,说道:“我以为他是有心和我们结纳的,原来我是猜错了。”云瑚说道:“不过料想此人也是并无恶意的。”葛南威道:“当然,他既然是个知音的雅士,还岂能是个坏人?”陈石星却有点不以为然,心里想道:“龙成斌博读诗书,亦解音律,表面看来,何尝不也是一个文人雅士?”不过他不愿意在初相识的朋友面前,谈起龙成斌和云家的事情。这话放在心里,没说出来。回到杨家,天已黑了,杨虎符道:“我和雷大侠正等着你们回来呢。”陈石星道:“有什么事么?”杨虎符道:“咱们进去再谈。”杨虎符带领他们进自己的书房,一柱擎天已经先在那里。看见他们,便即笑道:“你们今天一定玩得很高兴吧?”陈石星道:“今日与葛兄同游,实是小侄生平未有之乐。不过——”一柱擎天道:“不过什么?”陈石星想起杨虎符刚才的语气,像是有话要和他们谈说,便道:“不知杨庄主有什么事情,还是请杨庄主先说吧。”杨虎符道:“我是有件事情要告诉葛兄,但并非紧要的事,还是先说你们的吧。”陈石星道:“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想向杨庄主打听一个人。”杨虎符道:“什么人?”陈石星道:“一个我们还未曾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当下把冠山所遇,说了出来。杨虎符甚为惊异,说道:“冠山附近人家我都熟悉,可没有如你们所说的这一位高人。恐怕是外来的了。”葛南威道:“要是外地来的朋友,他也该来此处为杨家庄主祝寿才是。否则他因何而来?”杨虎符道:“两们太看得起我了,此人既然是位世外高人,我又怎敢当得起他来贺寿?不过无独有偶,刚才也有个人来这里打听你呢。” 葛南威道:“是谁?”“葛兄,你是不是有位师叔名叫池梁的住在川西广元的?”杨虎符问道。葛南威道:“不错,但这位池师叔我是从未见过的。”杨虎符道:“他派了个姓谷的弟子来,希望你在下个月十五到广元去与同门相会。”葛南威道:“我本来想和陈兄多聚几天的,既有此事,我只好明天走了。”杨虎符道:“好。你既然有事,我也不便强留。请代我向令师叔问候。”陈石垦说道,“葛兄明天是先到桂林吧?”自阳朔从陆路到桂林,大约一百二十里路,刚好是一天路程。葛南威道:“不错,我打算和杜姑娘步行,顺便看看路上的风景,入黑时分,正好可到桂林。”陈石星道:“那么明天咱们正好同行。”杨虎符道:“怎么你也要走了?你不等雷大侠吗?”陈石星道:“我那位舟子朋友丝毫没江湖经验,我有点放心不下。要是为了我的事情连累了他的,我心里难安。”一柱擎天沉吟半晌,说道:“你说得也对,谨慎一些是好的。那两个漏网的小鱼不足为虑,但要是那个不知来历的异人蓄意与你为难,我在桂林布置下的人手恐怕也是不能应付他的。”杨虎符:“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咱们在金刀寨主那儿再会吧。”一柱擎天想起一事,继续说道:“我的第一个徒弟名叫殷宇,他是认识你和葛世兄的,你们明晚到了桂林,可以在他家里住宿。还有你那位舟子朋友倘若以后碰上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他。你这朋友很有侠义心肠,可算得是我道中人,要是他肯学武功,我也可以叫殷宇代我收他为徒的。”安排妥当,第二天一早,陈石星、云瑚、葛南威、杜素素四人向主人告辞,便即联袂同行。从阳朔到桂林,一路上名胜风景之地也是不少,不过他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到桂林,也只能跑马看花了。到了雁山,云瑚一见时候还早,问陈石星道:“还有多少路程?”陈石星道:“大概只有三十多里了。”云瑚笑道:“听说雁山有红豆树,幼时读王维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不禁神往。可惜从来没有见过红豆,不知它是什么样子的。”陈石星道:“原来你想见识见识这种别名相思豆的红豆,我记得在山麓就有一株老树,不知是否能够让你见到,那就得看你的运气了。”云瑚说道:“如今是早春二月,它不是春天开花结子的吗?”是否早了一点,尚未到花时?”陈石星道:“它是三年开花结实一次的。我也记不得它是否应该今年开花了。不过此时却正是花时,也不妨去撞撞运气。好在咱们走得快,在这里耽搁了一些时候,也还可以天黑之前赶到桂林。”他们一面走,一面说,不知不觉已是来到雁山山麓,陈石星大喜说道:“咱们的运气倒还不错。红豆相思,我也相思红豆,如今是可慰相思了。”只见那棵红豆树高约三丈,大可合围,枝叶茂密。花如乳白,大小如茉莉花,远远望去,就如一树堆银。葛南威叹道:“红豆树的花雅淡青幽,不带一丝俗气。倘说莲花是花中君子,它应该称为花逸士了。”杜素素道:“红豆树的花雪白如银,红豆子的色泽则恰恰和花相反,光 泽赭红有如宝石。花和实都是赏玩的佳品,在别种树上,恐怕是少见的。”一时兴起,用梅花针打下两颗红豆,笑道:“葛大哥,我和你每人拾起一颗,但愿彼此相思毋忘。云姑娘,你也送一颗给陈大哥吧。”边说边把两枝梅花针递给云瑚,云瑚面上一红,但还是照她的话做了。虽说一路上云瑚对他情意绵绵,甚至也曾在言语之中向他透露过心中的情意,但也还是相当含蓄的。像这样明白的表示,以前还未有过。陈石垦从她手中接过红豆,心里甜丝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是用感激的眼光看着云瑚。云瑚满面通红,低下了头。正待要走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他们没带雨伞,只好躲在红豆树下避雨,葛南威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片刻之前,还是阳光遍地,好端端的忽然下起雨了。”陈石星叹口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的际遇恐怕也是这样。”杜素素笑道:“陈大哥,你怎么啦?好端端的却忽然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触。当真就像这莫名其妙的天气一样。其实你此刻应该是满怀欢喜才对。”她本来还想取笑陈石星的,但是云瑚向她瞪了一眼,只好一缩舌头,不再说了。这场雨下了足足一个时辰,雨后道路泥泞,走到城中,已是天黑时分了。陈石星道:“我本来应该陪你到殷家的,但怕时候太晚,找我的朋友不方便。请你代我向殷宇说一声吧。”葛南威道:“我会替你交代清楚的了。不过,你不要吃晚饭吗?咱们一同小饮几杯再分手吧。”陈石星的肚子也相当饿了,一想与其去麻烦小柱子,不如吃了再去。何况葛南威盛意拳拳,他也不想扫他的兴。便道:“好,明天我是不能给你们送行了,那就让我做个小小的东道,今晚给你们饯行吧。你想吃点什么?桂林很有一些别的地方吃不到的东西,我请你们吃一顿地道的桂林菜好不好?”云瑚笑道:“我知道在你的家乡,你点菜当然是最在行了。不过我得声明在先,我可不吃指天椒。”葛南威道:“为了不想耽搁你太多时间,咱们去小食店好不好?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陈石星道:“什么东西?”葛南威道:“马肉米粉。”陈石星笑道:“你倒很在行呢,桂林的马肉米粉别有风味,在别的地方恐怕是吃不到的。榕荫路有一家老店最好,我带你去。不过你可别嫌那个铺子气派大过寒酸简陋。”那间铺子果然又小又脏,四面墙壁都给烧熏得漆黑。杜素素出身富家,很不习惯,只好捏着鼻子坐下。伙计看见客人来到,也不招呼,赶紧就切马肉。云瑚悄悄问道:“你怎么不吩咐他们要来几碗?”陈石星;“用不着吩咐的。而且来吃马肉米粉的人,谁也不能准确知道要吃多少碗才够饱的。”云瑚奇道:“自己的食量都不知道的吗?”陈石星道:“我说的是准确二字。食量大的人可以吃到三十碗四十碗,食量小的人也要吃十多二十碗。多吃少吃几碗,那是不算什么一回事的。” 云瑚道:“什么,可以吃得了三十碗四十碗的吗?那是什么碗?”陈石星道:“他端来你就知道了。”说话之时,伙计已是把马肉米粉端来了。只见那盛米粉的碗只有茶杯大小,碗中的米粉也与他们习见的米粉不同。(一般米粉是扁平的长条,桂林米粉则是圆形的长条。)云瑚笑道:“原来是一口可以吃掉一碗的,怪不得食量大的人可以吃三四十碗了。”杜素素说道:“这米粉也很秀气。”吃了一口,只觉马肉甘香,米粉韧滑,汤水鲜甜。果然十分可口。她本来是捏着鼻子的,此时也吃得眉开眼笑了。吃马肉米粉的规矩,客人不叫停止,伙计就得川流不息的送来,陈石星要了一壶三花酒,和葛南威对饮。不多一会,他们桌子上的空碗,已是叠得像小山一样。云瑚道:“奇怪,越吃到后来,好像越好吃。”陈石星道:“这也是吃马肉米粉的规矩,最初几碗给你吃的普通的马肉,大概要吃了五碗之后,才吃到上肉,待吃到内脏之时,那才更好吃呢。”邻桌两个客也在谈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店子的马肉米粉最好吃?”“想必是他们的师傅比别的店子高明。”“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呢?”“别的铺子用的是老得没有牙齿的老马或病马,这家铺子可是挑选六七岁左右的马来杀的。这种年龄的马匹最好吃。”“原来如此。”那个老食客说得高兴,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年有个外地来投送公文的小军官病倒在客店里,只好把他的坐骑卖了来付房租饭钱,他的马是匹千里马,不料这间店子的买手买了来杀了做马肉米粉。”送马肉米粉来的伙计听他说起这个伙计,连忙分辩:“我们没有把它杀掉,正要杀它的时候,有个识得相马的人出三倍价钱将它买去了。”那老食客道:“我知道这个结果,我是逗逗我这个朋友,让他着急。他最喜欢好马。”“那他又吃马肉?”他那朋友笑道:“不是千里马,吃又何妨?嗯,这个故事,倒有点像隋唐演义中秦琼卖马的故事,幸好不是杀掉,否则就比秦琼卖马的故事还悲惨了。”陈石星听得出神,停下筷子。云瑚道:“你怎么不吃了?我都还可以再吃呢。”陈石星道:“我吃不下了。”叫伙计来算帐,四个人足足吃了九十八碗之多,陈石星笑道:“还差两碗才够一百碗,咱们的食量只能算是普普通通。”葛南威也知道他在挂虑什么,走出店门,在他耳边悄悄的说道:“你们的坐骑绝不会给人送到马肉米粉的铺子吃掉的,最多是给人偷了去。”这可正是陈石星所担心的事情。陈石星和云瑚走出东门,抬头一看,明月已近中天,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吃这顿马肉米粉原来也花了这许多时候,此刻恐怕是将近三更了。”云瑚说道:“谁叫你和葛南威喝酒,喝得那么兴高采烈。我想拦阻你,又怕扫你的兴。不过,不耽搁也已耽搁了,那也不必去管他啦。大不了把小柱子吵醒,料想他也不会怪你的。”两人并肩走过花桥,长桥卧波,月色朦胧之下的花桥,显得更加幽美。陈石星虽是心中烦乱,但与心爱的人步过花桥,也是不知不觉陶醉在这夜色之中了。虽然忙着赶路,也免不了找些话说,陈石星忽地想起日间之事,低声说道:“瑚珠,多谢你送我的红豆。但不知怎的,我可觉得有点不祥之兆。”云瑚道:“是为的什么?” 陈石星道:“红豆相思,分开两地,才会相思。要是咱们长在一起,永不分离,那就用不着两地相思了。”云瑚面上一红,说道:“如今咱们都已经是没有亲人的人,只能是咱们两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事情能令咱们分开?”陈石星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上的事情又怎能预料?”云瑚嗔道:“早知你有这个想法,我就不把红豆送给你了。”到了七星岩,小柱子的家在七星岩后面,还要走一段山路。就在此时,忽地听得山坡上传来人声。陈石星拉了一拉云瑚的手,示意叫她停下,云瑚怔了一怔,随即亦发觉上面有人了。随风吹进他们的耳朵的,竟然是两个他们所熟悉的人的声音。一个是尚宝山,一个是潘力宏。只听得潘力宏说道:“真真倒媚,想不到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那两个家伙不知是什么来历?”尚宝山道:“胜负兵家常事,偶然失手一次,算不了什么,好在咱们已经知道陈石星这小子藏身之所,明天他大概会从阳朔回来了,只要他不是和一柱擎天一道,咱们还可以算计他。”潘力宏道:“就怕那两个是他的同党,咱们暗中窥伺他,那两个人也在暗中窥伺咱们。”尚室山道:“我看不似,那两个人要是他的朋友,怎会和咱们干同样的事情?”陈石星听到这里,哪里还有耐性再听下去?一跃而出,登时施展八步赶蝉的功夫,奔上山坡,喝道:“用不着你们等待明天,你们要怎样算计我,现在就来吧!”话犹未了,他的宝剑已是出鞘,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长虹,疾卷过去,“当”的一声,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尚宝山是铁琵琶门的唯一传人,武功非同泛泛,霎那之间,和陈石星过了三招,谁也没有吃亏。云瑚起步稍迟。还没赶到。尚宝山把陈石星逼退两步,叫声:“扯呼!”一按琵琶,叮叮两声,向正在赶来的云瑚发出两枚透骨钉。陈石星知道他这暗器的厉害,生怕云瑚抵挡不了,连忙回身,发出两枚钱镖,把他的透骨钉中途打落。尚潘二人曾经领教过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璧的厉害,一见云瑚赶到,哪里还敢来恋战?趁这个机会,连忙拔脚飞奔。陈石星担心小柱子家中出了事,自是不敢去追。云瑚说道:“听他们刚才所说,他们自是跑来这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但却好像是正当他们干这宗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时候,碰上了两个对头。”陈石星道:“他们碰上的人要是雷大侠派来的那就好了。”云瑚说道:“恐怕这只是咱们的一厢情愿,那两个人未必就是好人。”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不错,听他们的口气,那两个人是和他们干同样事情的,不用说当然也是坏事了。就不知他们干的是什么一桩坏事。”到了小柱子门前,只见窗口隐隐透出亮光。此时早已过了三更时分,陈石星不由得心头“卜通”一跳,暗自想道:“小柱子这个时候还没睡觉,只怕当真是出了事了。”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小柱子在屋子里和他母亲谈话的声音。小柱子的父亲早死,他们乃是母子相依为命的。“哎呀,你胸口瘀黑了一大块,只怕伤得不轻,三更半夜,又不能进城里去找个大夫,怎么办呢?” “妈,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得多了。现在可并不觉得怎么痛啦。”“我不相信,你给强盗踢得晕了过去,刚刚醒来还没多久,哪里就会这样快好的?嗯,那个人给了你这瓶药丸,不如姑且试一试吧。”陈石星听得小柱子受了伤,心急如焚,连忙敲门。小柱子只道强盗再来,说道:“妈,你快躲起来,我和狗强盗拼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突然一跃而起。“小柱子,别怕,是我!”陈石星说道。小柱子又惊又喜,可还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当真是小石子吗?”陈石星道:“你仔细听听,你怎能听不出我的声音?我和云姑娘都回来了。”小柱子打开大门,不觉流下泪来,说道:“小石子,我对不起你!”身形一晃,险些跌倒。陈石星连忙扶他上床,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医好你的伤再说。”但小柱子还是说了出来:“你们的那两匹马给强盗抢去了。”此事早已在陈石星意料之中,赶忙安慰他道:“马匹给强盗抢去,虽然可惜,无论如何,总不及人的紧要。你别把这事挂在心上,让我看看你的伤。”小柱子说道:“你说过的,那两匹马是你借来之物,它们是能够日行千里的宝马,我却把它们失去。”陈石星微笑道:“一百匹千里马也比不上你对我的友谊,先别提它,你不相信,我可要生气啦。”他们说话之时,小柱子的母亲已经把儿子的上衣脱下,说道:“小石子,你瞧瞧他这伤紧不紧要?”只见小柱子的胸口一团瘀黑,看来甚是骇人。但陈石星也看得出来,他的伤本来还要严重的,此际已经是消灭几分了。那团瘀黑也本来是更大的,淡化了的地方还留下了痕迹。陈石星闻得一股金创药的气味。陈石星问道:“你是曾经敷上药的吧?怎么又抹去了?”小柱子道:“是那强盗给我敷的,我不相信强盗会有好心,刚刚将它抹去的。”陈石星诧道:“这个强盗也真奇怪,为什么打伤了你又给你敷药?这可是上好的金创药呀!”小柱子的母亲道:“那是两个强盗,并非同一个人。”云瑚忽道:“那个给你敷药的强盗是不是还给了你一瓶药丸,让我瞧瞧!”小柱子的母亲连忙把那瓶药丸递给云瑚,说道:“姑娘你快瞧瞧,这药丸是不是也是真的?”云瑚一瞧之下,惊诧之极,说道:“这是我家传秘方制的回阳丹,专治内伤,据爹爹说,我家的回阳丹和少林寺的小还丹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有这条秘方,但我自己可还没有亲手制过。”陈石星也不禁大为惊诧了,说道:“真的?”云瑚说道:“你瞧,我这里还有现成的回阳丹。”拿出来给陈石星一看,果然完全一样,那股药丸的气味,也是并无差别。云瑚说道:“刘大哥,像你这样的伤,服一颗回阳丹就足够医好你了。那个强盗给了你三颗,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强盗。”小柱子说道:“强盗也有好,这可真是新鲜事儿。我可不敢相信。” 陈石星道:“他给你敷的金创药既是真的,这药丸料也不假。”云瑚说道:“你要是不相信强盗的药丸,我把我的回阳丹换给你吃。”小柱子吞下一颗回阳丹,没多久便觉得丹田暖烘烘的,精神登时好了许多。当小柱子眼药的时候,陈石星向云瑚问道:“你爹爹的回阳丹是广赠亲友的吗?”云瑚想了好一会子,说道:“我猜不出。爹爹虽然不会广赠亲友,但侠义中人若有所需,他是不会吝惜的。不过,他的侠义道朋友,我知道的只有单伯伯和金刀寨主。”陈石星道:“以你爹爹的本领,别人决不能从他手中把回阳丹盗去。奇怪,难道这强盗也是侠义中人?”小柱子精神已经好转,忍不住大声嚷道:“什么侠义道?我告诉你,就是这个送药的强盗,把你的坐骑抢了去的。唉,可惜你来迟一个时辰,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可以碰上那班强盗陈石星道:“那班强盗?听你口气,似乎来的不止一个两个?”小柱子道:“一共有四个之多,不过并非同时来的。先来两个,后来又来两个。”陈石星道:“先来的两个是不是如此这般容貌?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琵琶。”当下把尚宝山和潘力宏的身材样几描绘出来。小柱子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的?”陈石星笑道:“我已经见过他们了,是刚才碰上的。”当下把刚才打跑那两个魔头的事情告诉小柱子,小柱子听了又惊又喜,说道:“可惜你没有夺回坐骑,但也已经给我出了口气了。”陈石星道:“我们的坐骑是后来的两个强盗抢去的吧?”小柱子道:“正是。”陈石星道:“那两个强盗又是什么模样?”小柱子道:”我没有看得清楚。”云瑚笑道:“你还是让他从头说起吧。这样会讲得清楚一些。”小柱子道:“那强盗本来是要杀我的。就在此时,忽然有两条黑影旋风也似的跑过来,那手里拿着琵琶的强盗叫道:‘别理会这个小子了,咱们已经得手,赶快走吧。’我看见他们跨上坐骑,但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给踢中胸口,痛得很厉害,晕过去了。”小柱子的母亲接下去说道:“我躲在大门后面张望,看见小柱子给强盗踢倒,吓得发抖,要想出去,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的打起来。先来的那两个强盗打不过后来那两个强盗,跑了。”云瑚说道:“你看见后来的那两个人的面貌吗?”小柱子的母亲说道:“我都吓得慌了,在门缝里张望,哪里看得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像年纪不大,像是个书生模样,他打跑了那两个强盗之后,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外面说道:‘老妈妈,你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不过这两匹马我们是要取去的。这里有一百两银子留给你们,待会儿你出来拿吧。我先救你的儿子。’”小柱子接下去说道:“我也不知晕迷了多久,忽然觉得遍体清凉,这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看见有个人的影子站在我的面前,只听见说话的声音。”云瑚说道:“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小柱子道:“他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你不用担忧,我已经给你敷上了药,还有药丸留给你,保你服了药后比受伤之前还更强壮。’这强盗临走之时,居然还猫哭老鼠假慈悲的对我说:‘今晚连累了你,我很是不安。请你原谅,你好好养伤吧。’这才骑上了马跟他的同伴一起走。”陈石星思疑不定,说道:“这人并没骗你,他给你敷上的是最好的金创药。”小柱子的母亲说道:“我开门出来,果然看见门口有一包银子,小柱子说要扔回给他,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小柱子道:“我就是不敢相信强盗有这样好心,所以才把他给我敷上的药抹掉的。想不到他真的是救我一命。但他为什么要抢了你的坐骑呢?”陈石星道:“我也猜不透其中缘故。不过强盗也是有很多种的,你碰上这个书生,即使真是强盗,也该算是个好心肠的强盗了。”云瑚道:“对,他既然是个好心肠的强盗,因为连累小柱子受伤而抱不安,那么他似乎是应该说明他因何偷了咱们的坐骑。小柱子,你再仔细想想,可遗忘了他说的什么话没有?”小柱子似乎有点忸怩:“那个强盗临走之时是还对我说了几句话,可是,我、我伯你上强盗的当,不敢告诉你。”陈石星笑道:“我不会随便上人家的当的,你告诉我吧!”小柱子道:“他说,你的朋友可能明天回来,你告诉他,要是他想知道我为什么偷了他的坐骑,可以叫他明天晚上三更时分。到七星岩上边那个石台与我相会。”陈石星大喜道:“这就好了,明天晚上我就可以知道他是谁啦。”小柱子道:“可是他说明晚三更,只许你一个人去。倘若多一个人和你去的话,他就不会见你。”第二天,陈石星带小柱子母子来到殷家。殷宇已经在早一天见过了葛南威,也已知道了师父要他收留一个新师弟的事了,当下将小柱子安顿在他家中。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陈石星在殷家吃过中饭,便即告辞。那人约他三更时分相会,他提前在二更时分,就来到了七星岩。约会的那个石台,在七星岩后岩的上方,七星岩的岩洞之中,有个出口,可以直通那个石台的。不过这个秘密,即使是本地人恐怕也不知道。陈石星小时候时常在七星岩里游玩,闭上眼睛,也不会迷路。这个通道,是他和小柱子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虽然他相信那个人不会害他,但正如小柱子警告过他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以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决定了先行隐蔽自己的行藏,窥探对方动静。二更才过,他以为那个人尚未来的。不料当他从那个洞口钻出来的时候,已经隐隐看见那个石台上有两个人影了。那两个人正在谈话。陈石星躲在石丛中,只听得一个人说道:“少爷,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声音似曾相识,陈石星方自一愕,那个“少爷”已在叹了口气,接着说:“陈石星是个好人,我和他虽是一面之交,心底里已经把他当作好朋友了。”这人的声音更熟悉了,陈石星大吃一惊,“怎么是他?”凝神望去,一点不错,站在乎台上面向着他这个方向的人,可不正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 在他旁边侍立的是个小书僮,陈石星在大理的时候,也曾经见过的。小书僮似乎很不服气,声音提高了些:“少爷,请你恕我说话不知轻重,就算是好朋友,你也不应该把自己心爱的姑娘让给他啊!”小王爷段剑平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陈石星和云家的关系非比寻常,在云姑娘的心目之中,他是应该比我更亲的。”“我不相信。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少爷你和云小姐又是自小就在一起玩的青梅竹马之交,比兄妹还要亲的。怎会比不上姓陈那个小子。”“我不许你说话对陈相公无礼。你不知道,就莫胡说。”“我不知道,那就请你告诉你啊!”“这件事情我也是最近方知道的。不错,咱们段家和云家乃是世交,但陈石星却是他们云家的恩人。”“就算是恩人吧,少爷,你替云姑娘给他报恩也就是了,却为什么要让云姑娘嫁给他呢,难道你不喜欢云姑娘么?少爷,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我知道你这许多年来等待的就是云姑娘。”段剑平叹口气道:“云姑娘喜欢的却是陈石星。”小书僮道:“你怎么知道?你到了这里,又未曾见过云姑娘。”段剑平道:“我见过的,前天我在冠山就曾见到他们。我知道她是喜欢他的。”“是云姑娘亲口告诉你的么?”“何须他告诉我,我自己瞧得出来。”小书僮笑道:“那么,这就只是你自己的猜测而已。少爷,其实今晚你是应该把云姑娘也约来的,三人见面,不是胜于猜谜吗?少爷,要是你不敢问云姑娘,让我来替你问。”段剑平道:“多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苦心!”小书僮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你要对朋友好,我知道你要成全他们。我也知道你想见云姑娘又怕见云姑娘。”陈石星听到这里,不觉呆了,心里想道:“原来隐藏在冠山上的那个人果然是他,他来桂林,当然是想见云瑚,但为了成全我的缘故,却宁愿不见她了。唉,我该怎么样呢?”正是:柔肠百结空垂泪,相见时难别亦难。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漓水有情人已杳名山作伴愿终违小书僮道:“少爷,有一件事情,恐怕你也未曾知道。”段剑平道:“什么事情?”小书僮道:“宁师傅告诉我,你们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云大侠来到我们家里,和老王爷说话,他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希望女儿将来能过安静的日子,而不是像他这样,在江湖上奔波,要冒许多风险。当时宁师傅在旁,就半开玩笑的和他说道:那最好是把令媛嫁给我们的小王爷了。他一说之后,云大侠和老王爷都有这个意思,不过因为你们年纪小,这才没有定亲而已。”段剑平道:“此一时,彼一时。云大侠即使有这个意思,也未心后来不会改变的。何况尚未成事呢?”小书僮忽地问道:“少爷,为什么今晚你不叫宁师傅来陪你?”段剑平道:“我喜欢要你陪我,你不愿意么?”小书僮笑道:“我当然愿意,不过,你且让我试试猜猜你的心事,你不敢带宁师傅来,是怕宁师傅会阻止你今晚做的傻事。说不定他在见到陈石星之时,还会责备他不知自量,癞蛤■想吃天鹅肉的!”段剑平怒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诋毁陈相公!忘记了我的吩咐吗?你再胡说,小心我打你的嘴巴!”听到此处,真相已经大白,原来段剑平是从女侠钟毓秀的口中,得知他们的行踪,特地追到桂林来的。“昨晚那个好心肠的‘强盗’不用说是这一位小王爷了,另一个‘强盗,则是他们段府的总教头宁广德,怪不得那两个魔头不是他们的对手。”真相大白之后,陈石星不由得更是心乱如麻,热血上涌。“这个小书僮骂我是癞蛤■!唉,也难怪他骂我,和他的小王爷比起来,我的确是配不上云大侠的女儿的。”一阵山风吹来,陈石星脑袋稍稍清醒了些,又再想道:“段剑平把我视为知己,愿意为我舍弃他心爱的姑娘,古道热肠,实在令我惭愧,我该怎样做呢?”只听得那个小书僮又道:“少爷,不是我爱说闲话,你对陈石星这样好,他却是对不起你的。”段剑平斥道:“胡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叫他送信给云姑娘,对他如此信赖,他却夺人之爱。”“他救云浩远在我请他送信之前。”“对呀。你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却把他与云家的关系隐瞒,这还能说是把你当作朋友么?哼,他明明知道你是喜欢云姑娘的!”段剑平眉头一皱,说道:“我不许你议论陈相公。”小书僮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那我只好做个锯口的葫芦了。唉,少爷,你心甘情愿做这傻事,我也没有办法。”段剑平抬起头来,看看将近天心的月亮,说道:“就快三更了,你下去给我把风。”石台上只剩下一个段剑平了,月亮正在中天,恰是三更时分。可是陈石星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出身来和段剑平相见。“盗马”的真相已经知道了,段剑平的心事他亦己知道了。他还有这个必要去见他么?段剑平似乎也有点焦躁,在平台上游目四顾,喃喃自语:“怎的还没有来呢?是他心有疑虑,怕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而不敢涉险呢?还是他在途中出 了意外?”陈石星躲在乱石丛中,可还是拿不定主意。忽见一条黑影在山腰出现,直奔七星岩上的这个平台。走得很快,看来这个人的轻功委实不弱。段剑平松了口气,说道:“终于来了!”陈石星则大为诧异,“来的这个人是谁呢?”心念未已,这个人已经上了平台,段剑平一看来的不是陈石星,不觉也好生诧异,喝道:“你是何人?”那人说道:“我是替陈石星送信来的。你是谁?”段剑平道:“我是从大理来的段剑平,你,你是——”那人说道:“啊,原来是段府的小王爷!陈相公倘若早知是你,就用不着我来替他跑这一趟了。”段剑平道:“你是陈相公的朋友,敢问高姓大名?”那人说道:“我是一柱擎天雷大侠的大弟子殷宇——”段剑平诧道:“你是殷宇?”他虽然没有见过殷宇,却知殷宇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这人看来最少也在四十开外。那人说道:“我是殷宇的老家人。陈相公在我们家里住,他把今晚约会之事,告诉了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劝他先别赴约,所以陈相公就写了这封信,叫我替他送来。我可说不上是陈相公的朋友。”陈石星本来就想出来揭破这个人的谎话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并不觉有点疑惑了。“莫非是小柱子怕我有危险,不听我的嘱咐,告诉了殷宇?殷宇假借我的名义,叫他的老家人来送这封信?”段剑平也知陈石星和云瑚、小柱子等人日间到了殷家,陈石星后来从殷家出来,他却还未知道。这人自称是殷宇的老家人,倒是骗得他的相信。带着点失望的心情,段剑平说道:“原来如此,那你将这封信交给我吧。”段剑平打开这封信,见只是一张白纸。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突然觉得手指麻木,片刻之间,掌心也是麻痒痒的很不好受了!就在此时,那人哈哈大笑,把手一扬!陈石星听到这个笑声,不觉毛骨惊然,吓得登时跳了起来!那人自称是殷宇的老家人,陈石星本来还不敢断定他是真是假的,如今一听到他的笑声,可就立即知道他是假冒的了。不但知道他是冒假,而且知道他是谁了。他在得意之时的笑声,没有捏着嗓子,这就露出了马脚了。他是谁?他是毒龙帮的现任帮主铁广。是擅于使用喂毒暗器和改容易貌之术的铁广。殷宇曾经一再叮嘱陈石星要提防他的。想不到的是陈石星未曾遭遇他的暗算,却是段剑平先碰上了。一知道这个冒牌的殷家家人是铁广之后,陈石星当然也就立即想到他的另一样绝技——喂毒暗器了。就在那人把手一扬的时候,陈石星大叫起来:“段兄,小心暗器!”同时也把手一扬,把一枚石子以弹指神通的功夫弹出去。那人把手一扬,七点寒星电射而出。他射出的暗器是淬过剧毒的梅花针。幸亏陈石星的警告来得及时,段剑平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转身反手,挥袖一拂。 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七枚梅花针有六枚给他拂得四散落地,但有一枚还是射中了他!原来那张空白的信纸也是浸过毒汁的,段剑平的手指染了毒,片刻之间,手臂也麻木不灵了。功力大打折扣,是以未能躲过最后一枚。段剑平吸一口气,陡地转过身来喝道:“原来你是铁广,哼,你这下三滥下毒本领岂能奈我何哉!”陈石星那颗小小的石子从百步之外飞来,兀是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铁广在百忙中斜跃闪避,石子擦肩而过,打得他的肩头火辣辣作痛。他虽然勉强躲过了百步之外飞来的石子,却躲不过在他面前的段剑平反手打他的那一巴。大理段王府的武学世代相传,享誉一千数百年,段剑平是段家武学的衣钵传人,委实非同小可。虽然是在中毒之后,这一巴也打得铁广的脸上开了个颜料铺,红的是血,绿的是鼻涕,瘀黑的是贲起的肉块。段剑平心头一凉:“我真的是不济了,这一掌竟然奈何不了这个奸贼了!”铁广急忙逃跑,发出一声长啸,这是他和同伴约好的暗号。陈石星飞快赶到段剑平身边,将他扶稳,急忙问道:“段兄,你怎样啦?”段剑平道:“不妨事,铁广一定还有党羽,麻烦你快去替我打发他们。不要让贼人伤害了我的书僮!”这个书僮自小服侍他,对他极为忠心,他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爱护的。就在此时,那小书僮在石台下面发出的叫声也传入他们耳朵了。果然是碰上了敌人了。陈石星无暇多说,连忙把一颗解毒的药丸,纳入他的口中,说道:“好,我去去就来!”小书僮刚刚发出呼叫,只见一个胖和尚已在向他扑来。这个胖和尚正是少林寺的叛徒照空,江湖上人称铁杖禅师。他是来接应铁广的,本来无暇去对付这个小书僮,但这小书僮一叫,又正挡着他的去路,他就顺手要杀掉这小书僮了。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这一抓竟没有抓着这个书僮。原来这个书僮自小跟随段剑平练武,别的本事学得寻常,但却练成了很不错的轻功。小书僮避过两次,避不过第三次。他刚刚跃起来,脚跟给铁杖禅师抓着。就在此时,铁杖禅师忽觉金刃劈风之声来到背后,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听就知是一柄长剑指到了他的背后了。在这性命俄顷之际,他如何还能顾得及杀害这个小书僮,当下顺手一抛,迅即斜跃丈许开外,扬起禅杖,一招“夜战八方”,猛扫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花火四溅,对方的长剑并没给他的禅杖震落,反而沿着他的禅杖削上来了。是谁有这样精妙的剑法?铁杖禅师大吃一惊,连忙把铁杖摆过一边,又再斜跃了三步,这才敢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就是那日在陈家墓地碰上的那个少年。他吃过陈石星的大亏,如何还敢逞能,赶忙逃命。陈石星跑回去看那个书僮,那小书僮给铁杖禅师一抛,顺势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消解了那一抛的劲道,跌下来的速度缓慢许多,居然给他平平稳稳的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踝有五道指印,如同烙过一般,吓出一身冷汗。陈石星道:“小兄弟,别怕,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小书僮想起自己刚才还在讲他的坏话,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羞惭,“陈相公,多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可对不起你。”陈石星微笑道:“你歇会儿再来,我先去看你的小王爷。”他看清楚铁杖禅师和铁广已经会合一起,逃跑到半山腰了,并没别的敌人,于是赶快施展轻功,又回到那个石台。只见段剑平在石台上盘膝而坐,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汽。“啊,你回来了!”段剑平的耳朵倒还是很灵,陈石星一回到石台,他就睁开眼睛说道。“别忙说话!”陈石星知道他正在默运玄功把毒气逼出来,毒气随着汗水蒸发,有股难闻的臭味。陈石星连忙一掌按着他的后心,以本身的真气输送进去,助他推血过宫。陈石星刚才给他吞服的那颗药丸,虽然功能解毒,但对毒龙帮帮主秘制的剧毒暗器。可没多大的效力,不过可以延缓毒发的时间而已。幸亏段剑平内功的根底甚好,此时又得陈石星之助,毒气渐渐蒸发,陈石星粗通医理,给他把脉,知他已无性命之虞,这才稍稍放心。但段剑平的脉息还是很弱,也不调和。陈石星心里想道:“他中的毒如此厉害,要想拔清余毒,恐怕最少也得两三个月,他必须有个适当的人给他看护,还得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调治。嗯,本来我是应该看护他的,但我却不是最适宜的人。”心念未已,段剑平又睁开了眼睛,说道:“好得多了,陈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你才好。”陈石星笑道:“你说这话,就不是把我当作知己了。先别说话,待你好了,咱们以后再谈。”“不,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们的坐骑是我不告自取的。我是恐怕你和云姑娘也许不会再去大理,故此代江南双侠取回,省得你多走一次。”在与云瑚相会之前,陈石星的确是不想再去大理的,但他却从未想过不许云瑚到大理去见段剑平。听了这话,不觉苦笑说道:“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其实是应该见见云姑娘的。”“不瞒你说,我是很关心云瑚的,我对她就好像她是我的妹妹一般,”段剑平继续说道:“有你照料她,我是可以毫无牵挂了,我约你今晚相会,就是想你知道我的心事,希望你今后更好的对待她。”接着好像带着自嘲意味的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会对她好的,也用不着我拜托你啦。”陈石星心乱如麻,说道:“关于云姑娘的事情,我正要和你说!”可是这次却轮到段剑平阻止他了。“陈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必说了。我是诚心祝祷,但愿你们一生快乐。”段剑平说道。陈石星固然是心乱如麻,但段剑平的心情却比他更乱。在段剑平说话的时候,陈石星只觉得他的脉搏跳动得很厉害,陈石星的心头也不禁如坠铅块了。一阵山风吹过,陈石星微感寒意,并不是他禁不起深夜的寒风,而是他突然得到一个主意,他从来没想到要这样做的,现在他却要这样做了。他忽地点了段剑平的昏睡穴。陈石星把段剑平放下,站了起来,只见那个小书僮正在一跛一拐的走上山坡。 “我家少爷怎么样了?”书僮看见段剑平躺在石台,动也不动,甚为吃惊。“他中的毒相当厉害,不过你也不用担忧,危险关头已过,你家少爷并无性命之忧。你来得正好,帮一帮我的忙吧。”陈石星说道。“请陈相公吩咐。”“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宁师傅还在那里吗?”“我们租了西门外一间民房居住,宁师傅今早已经走了。是少爷叫他先骑一匹马回去的。”“啊,在西门外那太远了。宁师傅又已走了,那么,你们的少爷在那里养病可是不大相宜。”“我正是担忧这层呢。”“你相信我吗?”“我和少爷的性命都是陈相公你救的,我怎不相信你?”“那就好。”陈石星说道:“我给你找一个地方,托一位朋友照料你的少爷。这位朋友姓殷名宇,他是一柱擎天雷大侠的大弟子。他会请桂林最好的大夫替你家少爷治病的。”小书僮大喜道:“那敢情好。那咱们现在就走吧。你让我背少爷。”陈石星道:“你省点气力走路吧。别和我客气。”小书僮很是过意不去,说道:“陈相公,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怎能要你背我家少爷?这本来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的腿也不痛了。”陈石星笑道:“你一定要帮忙,那就请你替我背这张古琴。”他把古琴解下,却并不立即交给那个书僮。仿佛如有所思,忽地打开古琴,放在石台上琤琤荒荒的弹了起来。轻声吟哦:“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是诗经《王风·黍离》篇的一节。写一个流浪者的自叹。“迈”指远行,“靡靡”犹言迟迟,指脚步迟缓。遥遥:心忧不能自主。近人余冠英译作:“步儿慢慢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不知道的问我把谁找?苍天苍天你在上啊!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书僮甚是诧异:“怎的他还有心情弹琴吟诗?”陈石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家的少爷在熟睡之中,他的伤势不会有什么变化的。我却恐怕是最后一次弹这古琴了!”书僮吃了一惊,禁不住问道:“为什么?”陈石星缓缓他说道:“不久你就会知道的。”小书僮见他面色沉暗,既然他说不久就可知道,小书僮也不敢再问下去 了。“好,咱们走吧。”他背起了段剑平,“步儿慢慢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的下山。到了殷家所在那条街巷,已是快要破晓的时分了。他忽地把段剑平放了下来,说道:“巷口的那一间大屋就是殷家了,你和少爷进去吧。”小书僮怔了一怔,“你呢?”陈石星道:“他们有人认识你家的小王爷的。我还有事情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你们一起了。”小书僮诧异之极,“既然已经来到了殷家的门前,为什么不进去坐一会?”陈石星苦笑道:“你不知道,我一进去,他们就不许我走了。”小书僮还在踌躇,陈石星道:“你不相信我,以为我会陷害你们的少爷?”小书僮道:“陈相公,你别多心,我怎会这样想?”陈石星道:“那你还不赶快背起你的少爷上前敲门,过一会这里就有行人的了。”小书僮满腹凝团,但也只好听他的话。陈石星走了。小书僮叫道:“喂,陈相公,你这张琴——”陈石星道:“待你少爷醒来,你告诉他,这张琴是我送给他的礼物。”他的脚步陡然加快,头也不回,转瞬之间,已是去得远了。小书僮背着主人,一破一拐的走上檐阶,拉起大门上的铜环,轻轻敲了三下。大门应声打开,走出来的是个颜容憔悴的少女。小书僮又喜又惊,“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云姑娘,你在这里!”心想:“怪不得陈相公说这里有人认识我们。”云瑚昨晚整晚没有睡觉,她是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陈石星回来的。云瑚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小书僮道:“少爷受了奸人暗器,中了毒龙帮帮主的毒针,幸好陈相公给他医治,如今正在熟睡之中。听陈相公说,大概没有性命之危。”云瑚稍稍放心,问道:“陈相公呢?”她注意到小书僮手上拿的那张古琴了。小书僮道:“他走了。”云瑚吃了一惊,“他还要回来的吧?他这张琴——”这张古琴她知道是陈石星的传家之宝,是以心里在自己安慰自己:“他的琴还在这里,料想总不至于不回来的吧?”哪知书僮的回答,登时令她的希望好像肥皂泡般消失:“陈相公说,他要到别的地方去,不回来了。这一张琴,是他要我替他送给少爷的。”云瑚呆若木鸡,陈石星走了,在她眼前的却是受了重伤的段剑平,她该怎么办呢!此时殷宇亦已闻声来到,刚听得那小书僮叫道:“云姑娘,你怎么啦?”殷宇一见这个情景,也是不禁一惊,连忙问道:“这人是谁,云姑娘,你没事吧?”云瑚瞿然一省,说道:“他是大理段府的小王爷,是我和石星的好朋友。殷叔叔,麻烦你替我暂时照顾他,我要出去一趟。”“你去哪儿?”殷宇问道。“我去找陈石星去!”殷宇尚来得及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情,云瑚已是跑出去了。 留在门内的是惊愕的殷宇和发呆的小书僮。那小书僮呆了一会,也终于明白了。他明白了主人所说的话不假,“看来云姑娘的确是爱上了陈相公了。”他也明白了陈石星为什么不肯和他们踏进殷家的原因了。“陈相公是这样的一个好人,唉,昨晚我还骂他是癞蛤■想吃天鹅肉,真是不该!”他的心里不觉一片茫然,不知道是希望云瑚能够把陈石星找回来的好还是找不着的好。当然云瑚是找不到陈石星的,陈石星有心躲避她,如何能让她追上?街道上还是静悄悄的,想找个人打听都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陈石星是走向何方?当云瑚还在满城寻觅他的时候,陈石星已经离开桂林了。“独秀峰青漓江波冷,花桥烟月朦胧。春去春来,花开花谢匆匆。”故园景色,他是只能遥望了。陈石星怀着云瑚给他采撷下来的那颗红豆,步出城门,心中不无惆怅。那些平地拔起的石山,幽邃奇幻的岩洞,空灵妩媚的峰峦,清澈见底的溪流,万马奔腾的飞瀑——这一些如诗似画的故乡山水,今后只能出现在他的梦中了。心中怅怅,他不觉弹剑长啸,又再一次低声吟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他这一弹剑,不由得又是多生一重感触了。这是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宝剑,另一把青冥宝剑则在云瑚手中。白虹、青冥本来是雌雄双剑,是张丹枫夫妻的定情之物,在他临终之际,特地留给他们的。陈石星把古琴送给段剑平,是为了他心里许下的一个诺言;虽然他没有和段剑平当面说过。想起自己暗许的诺言,陈石星不由得又是心中苦笑了:“我本来想把这古琴当作他们的结婚礼物,想不到后来云瑚把一粒红豆送给我,令我几乎改变了主意。好在我有自知之明,癞蛤■怎配吃天鹅肉呢!如今我是提前送出这份贺礼了。不过这柄白虹宝剑,是师父留给我的,却是不能送他。”他自轻自贱,自嘲自笑,却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的心情,弹剑长啸,惘惘前行。也许他自己也没发觉,他对这把白虹宝剑,已经有了另外一种更深沉的感情,除了因为它是师傅的恩赐之外。茫茫人海欲可之,终于他得了个主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丘迟丘老前辈是我爷爷和爹爹唯一尚存的朋友,他又是这样爱护我,我为什么不去找他?同时也好把我已经替他完成了那件心愿的事情告诉他。”丘迟本是在王屋山下开设一间兼卖酒菜的茶馆的,那日由于他被迫出手,帮陈石星打跑了呼延四兄弟,只好关了铺门。但他告诉陈石星,他仍将隐居王屋山中,并曾叮嘱陈石星,要他在桂林之行过后,回来务必找他。在王屋山,他可以比较容易打听到雁门关外的消息。金刀寨主的山寨就在雁门关外,在中国和瓦刺接壤的山头。要是云瑚并没去投奔金刀寨主,他就可以按原来的计划去帮金刀寨主的忙。要是她已经去了的话,他虽然不便露面,也可以就近帮义军的忙。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主意打定,陈石星就往王屋山去了。一路无事,两个月后,陈石星已来到了山西阳城县与河南济原县交界之 处的王屋山下。丘迟以前在路旁开设的那间茶馆早已夷为平地,唯余一堆瓦砾。想必是给官军焚毁的了。王屋山旧名天坛山,山高三重,其形如屋,因而得名。陈石星记得丘迟说过,他将隐居在王屋山风景最佳之处的翠薇峰后崖。途中便向个樵子问路,樵子吃一惊道:“翠薇峰是王屋山的最高峰,人迹罕至,你一个人上去可是危险得很啊。山上可能有虎豹的。”陈石星见这老樵夫谈吐不俗,也像是个老实人,便道:“实不相瞒,我固然是想来游览名山,同时也是想来访一位父执的。听说他是隐居在翠薇峰。”那樵子道:“不知你这位父执是谁,可以见告吗?”陈石星道:“他就是以前在山下开设茶馆的那位丘老先生,不知老丈可与他相识?”那樵子说道:“我常常到他的茶馆喝酒的,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只是几个月前,他关了茶铺,后来那间茶铺也莫名其妙的给一把火烧了。丘老板不知跑到哪里,我们都为他担心。原来却是上了翠薇峰隐居。好,你是他的朋友,本领必定也是不凡,那我就可以放心了。”陈石星道:“依老丈所说,自那茶馆歇业之后,老丈在这山中一直没有见过丘老先生?”那樵子道:“我这一生都没有上过翠薇峰。”忽地懂得陈石星所问的意思,说道:“想必老丘是早就在峰上有所经营,贮有足够的存粮,可以吃个一年半载,所以他才可以不必下山的。但望他避过这阵风头,将来还可以再开茶馆。我对他自酿的美酒,实在是不胜怀念的。”陈石星道:“他要避什么风头?”口里发问,心中已是料到一二。那樵子道:“我正要告诉你,老丘失踪之后,常有官府中人查问他的下落,昨天我就曾经碰上一个军官查问他。我们猜想,老丘不知是因何事得罪官府。相公,你是他的朋友,除了提防虎豹,还要提防比虎豹更凶狠的官差啊!”陈石星道:“多谢老丈提醒,我懂得了。想那翠薇峰既是人迹罕至之处,山高路险,官差未必会找到那里的。”那樵子笑道:“这话也说得是。官差虽然比虎豹更凶,但他们却只会欺负百姓,他们也怕给虎豹吃掉的。”当下便将上翠薇峰的道路指点给陈石星知道。这晚陈石星露宿林中,深夜果然听得猿啼虎啸,好在没有来侵扰他。第二天,他攀登上王屋山最高之处翠薇峰。找到后崖,看见一间茅屋,屋前有棵松树,屋后也有棵松树,正是丘迟曾对他描绘过的那个地方,陈石星大喜,便即上前去叩门。久久没人应门,陈石星叫道:“丘老前辈,我是陈石星,特地应约归来拜访。”通名之后,仍然没人回答。陈石星心里起疑:“难道我找错人家,这里住的是另一位隐士?”大着胆子也不管里面有没有人,先告了个罪,便即轻轻推开那半掩的柴扉。只见茅屋里空荡荡的,室中唯有一几一榻,还有的就是屋角六零八落堆放的几十本图书。不过墙上却挂有一副条幅,写的正是陈石星在丘迟茶馆之中见过的那首南宋词人陆游所作的《诉衷情》词。陈石星仔细审察,认得这的确是他所曾见过的丘迟的笔迹,显然这间茅屋是丘迟的居所了。 但他揭开米缸一看,米缸是空的,屋内也无别的存粮。屋角堆上的那些图书,也蒙上一层灰尘。看情形,丘迟显然离家已有多日。陈石星不禁大为失望,但仍然存有一点希翼,希望丘迟仍在此山之中。“或许他知道官差在寻觅他,他躲到别的岩洞去了?又或许是他出去采药,几天不回家,那也并不稀奇。”抱着这希翼的心情,陈石星站在山头高处,纵声长啸,宛如虎啸龙吟。跟着朗声吟道:“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做,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陈石星用上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初起时音细而清,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一忽儿,渐高渐远,吟声更为清峻,那声音就好似从半空中降下来似的,当真是有如鹤鸣九霄,响遏行云。念完了这首诗,兀自余音袅袅,在山谷之中回响。他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在高处朗吟,空山寂静,声音更能及远。估计丘迟若是在这山头十里之内,应当可以听得见他的声音。果然过了不到一枝香的时刻,便听到有脚步声来了。但听这脚步声,来的却不只一人。陈石星吃了一惊:“怎的竟似有四五人之多?”转眼之间,心念未已,那些人已是出现在他面前。果然一共是五个人,却并没有丘迟在内。五个人之中他认识四个,正是那日追踪到丘迟的茶馆来捉拿他的呼延四兄弟。另外一个是年约五旬的汉子,又高又瘦,长相特异,一张马脸,脸如黄蜡,好似病夫。但两边太阳穴坟起,落在武学行家眼中,一看就是练有怪异邪派内功的高手。呼延四兄弟见是陈石星,也都不禁吃了一惊。老三呼延豹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这小子正是屡次和咱们小主公作对的那个陈石星。他和丘迟也是同一党的。”那汉子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说得他那么厉害,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怎么,是不是要我亲自出马?”言下之意,大有自高身价,不屑与陈石星交手的意思。呼延家四兄弟中的老大呼延龙面上一红,上前喝道:“那姓云的丫头呢?”陈石星道:“云姑娘与我何关,我又不是给你们做包打听的。你们要找岔子,尽管冲着我来。”呼延四兄弟不见云瑚与他同来,又听得他这么说,登时放下了心。他们四兄弟最害怕的是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壁,倘若只是陈石星一人,虽然他们也曾领教过陈石星剑法的厉害,却还不是怎么忌惮的。当下呼延龙哈哈一笑,说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你以为我们当真怕你不成。今天没人帮你的忙,你可别跑!要跑谅你也跑不出我们的掌心!”然后回过头对那枯瘦的汉子说道:“令狐先生,割鸡焉用牛刀,请你老人家替我们押阵,提防这小子还有党羽。待我们擒了这小子献给你老人家就是。”那复姓令狐的枯瘦汉子哈哈笑道:“就是丘迟亲自到来,我也不惧。你们只管放心上去捉拿他吧!” 呼延龙把手一挥,四兄弟同时拔剑,分占了巽离兑坎四个方位,把陈石星困在核心,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好,臭小子,快来送死吧!”四柄长剑,一齐指着陈石星,却不立即动手,静待陈石星出招。陈石星明知他们布成剑阵,采取后发制人的战术,却也傲然不惧,冷笑说道:“很好,且看阎王贴子,派给谁人!”话犹未了,对方已是四人齐上,四柄长剑,织成一道剑网,把他罩在当中。他们四兄弟若然单打独斗,谁都不是陈石星的对手。但他们练有一套四人合使的剑法,却是威力极大。单独来说,他们只能算是二流角色,剑阵一合,四人联手,则可以和十六个一流高手相当。陈石星心头一凛,“这四个鹰爪孙的剑阵似乎比在大同初遇之时,又更厉害了些。他们还有高手在旁,我可不能把内力都消耗了。”不觉想起云瑚:“可惜瑚妹不在这里,我用什么方法破他们的剑阵呢?”那老头儿袖手旁观,作出一副拈须微笑颇为欣赏的神气,心里却是在欢喜之中也有几分懊恼,“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果然有两下子,看来是用不着我出手了。”原来在他的心里毋宁是希望他们四人先败下阵,然后他再把陈石星手到擒来,这才能够大显威风,压服同僚的。不过在失望之中他也有几分庆幸。“这小子的剑法也确实精妙,要是一上来就由我对付,纵然能够擒他,恐怕自己也得多少受点损伤。如今虽然失了一次争功的机会,却也避过一次风险。两相比较,还是值得。”原来这老头儿名叫令狐雍,是龙文光新近礼聘出山的高手,继承章铁夫的。呼延豹叫道:“大哥,这小子就快抵挡不了啦,咱们加一把力,不用害怕他了!”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呼延豹给陈石星重重一击,长剑几乎脱手。片刻之间,陈石星接连使用重手法,闪电般的反击,四兄弟中功力较弱的呼延虎呼延蚊的虎口被他震得隐隐酸麻,呼延龙呼延豹业已大汗淋漓了。原来陈石星无法突破他们的剑阵,但却想到了各个击破的方法。那次他在莲花峰和“一柱擎天”比武,“一柱擎天”固然从他的剑法得益甚多,他也从“一柱擎天”所使的刀法进一步领悟了上乘武学的诀窍。“一柱擎天”的刀法刚猛之极,但并非一味纯刚,他的诀窍是选择最适当的时机才给以敌手重击,这时机就是在对方强攻之际,招数已老,第一招的力道即将用尽,第二招的力道尚未发出之时,倘若能够把握这一纵即逝的时机,给以对手重击,当可事半功倍。说来这个诀窍也很平常,不过是兵法上“避其朝锐,击其暮归”的道理,不过要使用得恰到好处,那就难了。好在陈石星在石林苦练三年,对张丹枫所传的“玄功要诀”与“无名剑法”已是甚有心得。“上乘武学的原理本就相通,是以他如今一旦领悟,立即便能运用得得心应手。要不是他要留一半气力好对付敌方那个未曾出马的高手,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早已给他破了。令狐雍看得皱了眉头,说道:“你们退下,让我来吧!”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石星滴溜溜一个转身,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呼延豹呼延蛟手中的长剑飞上了半空,呼延龙倒退了七八步,在地上直打盘旋,兀是未能稳住身形;呼延龙的长剑倒还没有脱手,不过却“哇” 的吐了一口鲜血。令狐雍冷冷说道:“叫你们退下,你们不听,好在还有我在这儿。你们去歇歇吧,看我给你们擒这小子。”陈石星一击得手,立即横剑当胸,静观敌势。令狐雍本是想要偷袭他的,见他已有准备,倒是不敢鲁莽。两人像是斗鸡似的,彼此盯着对方,谁也不敢轻发。要知高手搏斗胜负间只争一线,若是没有相当把握,鲁莽抢攻,反而会给敌人找到破绽。过了一会,陈石星冷笑说道:“你一把年纪,原来是只会吹牛皮的么,为何还不动手?”令狐雍“哼”了一声,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气说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和你动手,已是看得起你了,你还要我先行出招?”大言炎炎,似乎要陈石星恭恭敬敬的向他说声“请教”,然后出招请他“指点”才对。呼延豹忽地冷冷说道:“这小子不懂礼貌,你老人家也不能勉强他把你当作者前辈啊。趁早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才会服你的。我们都在等着看你怎样擒这小子呢!”“自己人”亦已发话,令狐雍的面子挂不住了,当下双掌一搓,说道,“好,你们瞧着!”不料陈石星也在这个时候,一声冷笑,说道:“好,那我就请老前辈指点啦!”兔起鹘落,鹰翔隼刺。两人在距离十步开外,几乎是同一时候发招,令狐雍还稍稍占先的,但陈石星快剑如电,却是后发先至。只听得“波”的一声,陈石星的剑尖好像刺穿一个皮球似的,却并没有刺在令狐雍的身上,剑尖即已荡过一边。原来他是受到对方的掌刀所压,那“波”的一声,是两股气流冲击所发出的声响。陈石星力透剑尖,虽然冲破了对方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是差之毫厘没能伤及对方了。说时迟,那时快,令狐雍掌挟劲风,一个“大手印”向着陈石星的胸膛“印”下来。陈石星捏着剑诀的左掌突向中指一伸,戳向他掌心的“劳宫穴”。这是败中示胜的险招。以指代剑,使出无名剑法的刺穴剑招。这刹那间,令狐雍不由得心头一凛:“这小子不知是什么来历,武功如此怪异。”饶是他见多识广,焉能识得前代武学大师张丹枫所传的剑法。呼延四兄弟在那间茅屋前面观战,呼延虎所受的内伤较重,但也还没有性命之忧。呼延龙已经给他推血过宫,并给他服下了大内秘藏专治内伤的药丸。不过性命虽无忧,面前这场恶战却是令得他们不能不心惊胆战。呼延豹叫道:“你老人家怎的老是在后退呀?为什么不赶快把这小子拿下?”他本还要讥讽令狐雍几句的,呼延龙瞪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别乱嚷嚷,扰乱了令狐雍的心神。倘若他打不过这个小子,咱们可不妙!”呼延豹瞿然一省,他虽没有受伤,可也是跑不动的了。看见令狐雍步步后退,不由得心头有如打鼓一般。看了一会,呼延龙这才转忧为喜,吁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呼延豹愕然问道:“什么好了?”呼延龙道:“姜果然是老的辣,令狐前辈如今已是稳操胜券,大概在百招之内,就可以打败这个小子了。”呼延豹左看右看,兀是看不出胜负的转机。不过一向相信兄长的说话,听得呼延龙这么说,稍稍放下点心。呼延龙没有看错,果然话犹未了,只见令狐雍便已反守为攻。原来令狐雍是以守为攻,消耗陈石星的内力的。他脚踏五行八卦方位, 虽然是步步后退,但守得极为沉稳,每退一步,就消耗陈石星一分内力。斗到难分际,令狐雍双掌一搓,忽地同时发出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道,左牵右引,陈石星身不由主地打了一个盘旋,说时迟那时快,已是给令狐雍反夺先手,逼退几步。令狐雍喝道:“好小子,如今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原来他练的是一种邪派功夫,名为“阴阳掌”,一刚一柔,相辅相成。功力稍差之辈,碰上他的阴阳掌力,就好像一叶轻舟被卷入漩涡之中。不过呼延龙也只是说对了一半,令狐雍不错是反守为攻,稳占上风了。但陈石星却并不如他想象那样的容易被击败。陈石星在石林所下的三年苦功并没白费,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出它的神奇效力来了。令狐雍双掌翻飞,越逼越紧,好几次看来陈石星已是绝难躲过,不料他有如一叶轻舟,随波上下,虽然是载浮载沉,却并没有给狂涛骇浪吞没。他得到张丹枫所传随内功,功力或许还比不上令狐雍,他所练的正宗内功,却是比令狐雍精纯得多。持久的能力大大出乎令狐雍的估计。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一百招了。令狐雍暗暗吃惊:“这样下去,恐怕非得三百招开外不行。我纵然击毙了他,过后恐怕也得大病一场。”呼延豹低声说道:“形势看来可有点儿不妙了,咱们怎办?是跑呢还是再打?”呼延龙在呼延虎耳边问道:“二弟,你的伤怎样?”呼延虎道:“好得多了,不过恐怕还未能施展轻功。”呼延龙听了,默然不语。呼延虎知道大哥的心思,说道:“你们不必顾我,大哥,我想知道的只是,有没有把握帮得了令狐雍这个忙?令狐雍即使比不上这个小子,想来也不至于相差太远。”他由于吃了陈石星的大亏,心里倒是赞同兄弟们上去助令狐雍一臂之力的。呼延龙迟疑不定,半响说道:“这很难说。是打是逃,恐怕都是在赌运气。”他们说的话声音虽然很小,但令狐雍与陈石星可是都听见了,陈石星暗暗吃惊:“他们四兄弟倘若再来联手围攻,我恐怕是要跑也跑不了。”令狐雍则是又惊又怒。他其实已占了上风,不过呼延龙看不出来罢了。“或许他已经看得出来,但却存心要我和这小子两败俱伤!”要知,呼延兄弟此时若然立即来帮他的忙,他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打败陈石星。否则,他纵然能够杀了陈石星,自己也得大病一场。可是他自大惯了,碍于身份,他可又不便厚着脸皮说明真相,央求呼延兄弟赶快来给他帮忙。呼延豹忽他说道:“我想进去再搜一搜。”他们是坐在丘迟这间茅屋的门前,这间茅屋他们是已经搜过一次的了。呼延龙道:“你还要搜什么?”呼延豹笑道:“我想喝酒,丘老头子的美酒那天我喝不成,如今想起来还是嘴里流涎。或许他还有一两坛酒藏在什么角落,咱们未曾发现的。要是给我喝了半坛,我的气力就会马上来了。”呼延龙怒道:“你这酒鬼,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喝酒?”呼延豹笑道:“你都未曾打定主意,如今既不跑又不打,我不如趁这空儿找酒喝,喝了酒长了气力我才好帮忙你们打架呀。”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茅屋里有人咳嗽,跟着冷冷说道:“你们这般混帐东西,真是岂有此理,我喝了酒刚要睡觉,你们却在这里哗哩哗啦,扰人清梦。哼,你们要想喝酒是不是?”竟然是丘迟说话的声音!呼延四兄弟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他们已经搜过这间木屋,看屋中迹象,丘迟早已离家,怎的突然间又回来了?呼延龙心思最灵,这刹那间疑心顿起:“丘迟倘若早就躲在茅屋里面,为何迟至此际方才出来?难道他也是抱着和我们一样的心儿,要等陈石星这小子和令狐雍斗个两败俱伤他才动手?”心念未已,半掩的柴扉已是打开,丘迟走出来了!他身上背着一个大红葫芦,面貌似乎比他们半年前所见的苍老一些,但双眼灼灼有神,这刹那间,四兄弟都是觉得丘迟在盯着自己,给他这么一盯,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寒而栗,吓得魄飞魂散!丘迟指着呼延豹喝道:“好,你想喝酒,我给你喝!”把葫芦里的酒一口喝光,张嘴一喷,一股酒浪就向呼延豹喷去。上次在丘迟那间茶馆,他们正是这样吃过丘迟的亏的。呼延豹跳跃不灵,慌忙把手掩着眼睛,丘迟喷出的酒,雨点般打在他的手背,手背火辣辣作痛。上次丘迟是喝了半坛酒,同时喷四个人的,这次只喝了一葫芦酒,喷呼延豹一人,似是不为已甚。而且呼延豹虽然觉得疼痛,好像也还不及上次那样厉害。虽然如此,呼延豹已是吓得魄散魂飞,料想要逃也逃不了,一急之下,顾不得颜面,连忙跪下叩头,叫道:“丘老前辈饶命,小的再也不敢来骚扰你了!”丘迟冷笑说道:“你们还不值得我污了双手来杀你们,快给我滚!”呼延龙初时还有点疑心,此时见丘迟重施故技喷出一口酒就把他的三弟打得如此狼狈,如何还敢试探丘迟的功力?听到丘迟口中吐出一个“滚”,呼延四兄弟如奉了纶音,呼延豹爬起来第一个就逃,呼延龙背起了呼延虎,跟着飞跑。呼延蛟逃得稍慢,给他扫了一鞭,也不敢抵抗,和衣滚下山坡。丘迟驱逐了呼延四弟兄,迈步上前,嘿嘿冷笑:“令狐雍,你带了人来,是要捉我的不是?嘿嘿,如今我特地回来,恭候你了。有胆的来动手吧,我倒要看你怎样拿我?”令狐雍本来极为自负,在未曾碰上丘迟以前,以为丘迟的武功虽然高强,却也未必如呼延兄弟所说的那样厉害,凭着自己的阴阳掌力,加上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料想还是可操胜券的,所以他才敢来。但此际形势已是完全逆转,他的骄气也早已遭了陈石星的挫折,变得胆战心惊了。试想他和陈石星苦斗,已是取胜不易,呼延四兄弟又逃走,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再斗丘迟了。当下拼尽全力,一掌逼退陈石星,拔脚便逃。陈石星给他的掌力所震,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几乎站立不稳,大怒喝道:“打不过就要跑,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丘迟将他拉住,缓缓说道:“穷寇莫追,由他去吧!”陈石星其实也并不是真的想去追赶令狐雍的,此际,他突然看见丘迟出现,当真是喜出望外,自是急于和丘迟叙话了。令狐雍一跑,陈石星喘过口气,便即上前拜见。丘迟说道:“不必多礼,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一下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登时愕住了。丘迟是个古道热肠的老人,是他祖父的知交。上次在那茶馆之中,丘迟一知他的来历,在未曾说破之前,就已经对他热情之极。但现在却是这样一 副冷漠的神气!但更惊诧的还是:丘迟竟然问他是为了何事而来?难道只不过半年的事情,他就全都忘了。陈石星站了起来,定睛看去,站在他面前的确实乃是丘迟,只是脸上的皱纹又比上次多许多了。“或许他遭逢了这次变故,老年人的记忆当真是太差了!”“你找我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呀?”“丘老前辈,是你约我回来的。我已经替你完成心愿了。”“是吗?你替我完成了什么心愿,仔细说给我知道吧。”陈石星应了一个“是”字,跟着刚说了句:“这次我回到桂林——”丘迟这才蓦地想起,笑道:“多糊涂,你的话一定很长吧,进屋子里来说吧!”直到现在,他才听见丘迟的笑声。但丘迟的脸上仍是木然毫无表情。到了茅屋里坐定,丘迟说道:“请恕我招呼简慢,茶也没有一杯。”客气得更是近乎冷漠了。陈石星本来想和丘迟同住,见了这副神情,心中改了主意,“真不知道什么缘故,丘老前辈看来已经不欢迎我了。我说完了这件事情就走吧。”他说得倒是很详细,还怕丘迟记不起来,将当日他们分手之时,丘迟对他的吩咐都重新提起。丘迟也听得很仔细,陈石星说到和“一柱擎天”雷震岳在阳朔的莲花峰上比武,他好像很感兴趣,不时发问。陈石星说完之后,丘迟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如我所嘱,把无名剑法,借比武为名,抖露给一柱擎天看,让他得偿所愿了。好孩子,你干得很好,你用无名剑法,和一柱擎天打成平手,也真是非常难得了。”陈石星道:“老前辈的所嘱,小侄岂能不遵。多承老前辈谬奖,小侄告辞了。”丘迟忽道:“且慢!”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丘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丘迟哈哈一笑,接着说道:“好,原来你果然是陈石星,我相信你了。陈大哥,你真是信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陈石星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丘迟竟然叫他做“陈大哥”!而且竟然不知道他就是陈石星。丘迟的脸孔仍是木然毫无表情,但说话的腔调却是显得兴奋多了。“我知道你是陈石星了,我正在盼望你来呢。但你可知道我是谁吗?”陈石星吓得跳了起来,讷讷说道:“丘老前辈,你怎么这样说话?难道你,你,你不是——”丘迟说道:“不错,你猜对了。你不是假冒的,我是假冒的!”陈石星失声叫道:“你,你是谁?为什么要假冒丘老前辈?”“你要知道我是谁,请你回过头去,不准偷望!”转过身子,背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陈石星却毫不犹疑的奉命唯谨,转过身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听得那个假丘迟“噗嗤”一笑,说道:“很好,你信得过我,我很喜欢。”接着听得簌簌而落的声音,好像是剥落的泥块跌落地下。过了好一会儿,忽地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好了,你可以回过 头来看!”这一回过头来,陈石星登时惊得目瞪口呆!本来是满面皱纹的“丘迟”变成了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地上有脱下来的男子衣裳,有厚得异常的粉底鞋,还有散落满地的面粉团。正是:白发红颜迷慧眼,谁能辨我是雌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难补情天空有憾岂能琴剑两相忘这少女脸若涂脂,眉长入鬓,美艳不亚于云瑚。这刹那间,把陈石星看得呆了。“陈大哥,请莫怪我捉弄你,我不是想捉弄你的。我已有几分猜疑是你,但不敢断定,不能不谨慎一些。”那少女见陈石星呆若木鸡,禁不住嫣然一笑,说道。陈石星定了定神,说道:“哪里话来,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没有多谢你呢。请问姑娘,丘老前辈哪里去了?姑娘,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那少女笑容顿敛,黯然说道,“你来迟了一步,爹爹已经死了。此言一出,如有晴天霹雳,令得陈石星不觉又是呆了。半晌,流下泪来,说道:“令尊殷殷嘱我回来找他,不料他已仙逝,真是意想不到。不知他可有什么遗言交代么?”他在悲痛之中也有几分诧异:“原来丘老前辈还有一个女儿,怎的半年前我在她爹爹的茶馆里又没见过她,丘老前辈也没和我说起。难道她是出嫁了的女儿,不和爹爹同住的?”但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体态,似乎还是一个黄花闺女。那少女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的义女。我姓韩,单名一个芷字。”一面说,一面以指代笔,把她的名字写在桌子上给陈石星看。陈石星道:“丘老爷子怎么死的?听姑娘方才的口气,敢情他是曾经向姑娘提起了我?”“你坐下来,让我替你泡壶好茶,慢慢告诉你吧。”“韩姑娘不必费神,还是先告诉我吧。”“我应该替义父招待你的,你别心急,反正那些强盗都已给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面说给你听。”原来韩芷的父亲名叫韩遂,本是通州人氏,为了躲避战祸,走难来到王屋山下的。韩遂饱读诗书,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本领,于是在王屋山下开了一间蒙馆,教农家和猎户的孩子读书。战事过后,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爱这里的民风淳朴,于是他就随遇而安,“权把他乡做故乡”,在王屋山下住下来了。韩芷说道:“我爹爹开的蒙馆在山北,丘老伯开的茶馆在山南,相距大约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他们二人志趣相投,每隔两三天,不是我爹爹到他的茶馆喝酒。就是他来我爹的蒙馆谈诗论文,两人成为好朋友!”说至此处,那壶水已经开了,韩芷泡了两碗茶,说道:“我知道你会喝酒,可惜剩下的小半坛酒,方才为了吓走那几个强盗,也都给我糟塌了。这是我珍藏起来的义父留下的雨前茶,只好请你以茶代酒了。”韩芷陪他喝过了茶,继续说道:“那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顽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却很喜欢我,他好像平生没娶过妻子,没子没女,于是把我收为义女,传授给我武功。”说至此处,呷了口茶,跟着笑道:“我义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还有许多古怪的本事。我这改容易貌之术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陈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方才连我也看不出来。” 韩芷笑道,“这是因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义父之故,要是冒充别人,恐怕就瞒不过你的眼睛了。”接着说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动归思,带我回到通州,探望故旧。不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卧病经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后事,回来投靠义父。三个月前回到此地。“茶馆是给军官烧掉的,乡人告诉我,我的义父为了避祸,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起义父从前和我说过不只一次,他很喜欢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薇峰的风景,他说要不是因为舍不得和老朋友分开的话,他早就上翠薇峰结庐隐居了。我爹不会武功,他是不能爬上翠薇峰的。“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上翠薇峰找他。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我找着了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咽气了。”陈石星在伤痛乏中也有一分欣慰:“还好,不是给军官害死的。”说道:“你的义父身具绝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还曾大显神通,喝了一坛酒喷出来,把呼延四兄弟吓走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这么快。”韩芷说道:“武功高强的人,可能几十年都没有生过一点小病,但一旦病起来就非常严重的。我义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没来早几天,他老人家没人服待——”陈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谁又能够预知。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也来迟了?”韩芷叹了口气,说道:“我总算是不幸中之幸,赶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终。”陈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遗言?”韩芷说道:“他说人生必有一死,我年过七旬,可算高寿,死又何憾?说老实话,像我这样一个出身御林军军官的武林人物,能够在古稀之年寿终正寝,已经是非我始料之所及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记挂一位年轻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陈大哥,你当然明白,他老人家说的就是你了。”陈石星虎目蕴泪,“他老人家对我这样好,可惜我已是无法报答他了。”韩芷说道:“你这次桂林之行,替我义父了却平生心愿,已经是报答他了,未曾报答他的恩情的是我。”陈石星道:“他怎样和你说我?”韩芷说道:“他把和你约会告诉我,就只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恐怕也不知道要到这里来找他。但他还是希望我在这里等你,虽然期望渺茫,总胜于错过和你见面的机会。”陈石星道:“这两个多月,你是一直在这里的吗?”由于屋内的迹象早已没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问。韩芷说道:“我在这间屋子住了一个多月,不见你来。我不知你是否已经来过,或许来过了,因为打听不到他的踪迹又走了也说不定。左思右想,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听你的消息。我是半个月前下山的。”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没打听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间蒙馆,住了十多天,今天忽然想起,义父还有一些图书和字画要我收拾,于是今天一早又赶了回来。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语,无巧不成书。幸好我今天回来,终于见着你了。”说至此处,不觉粉脸微泛轻红。原来他的义父是有两桩心事的,她刚才对陈石星说了一半。除了记挂陈石星之外,丘迟的另外一桩心事就是挂念她的终身大事,遗憾未能替义女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当然丘迟这桩心事,她是不方便对陈石星说的。幸好陈石星没有怎样注意她的面色,说道:“也幸亏你今天回来,否则我恐怕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你是听见我的啸声赶来相救的吧?” 韩芷说道:“不只听见啸声,还听见你吟陆游的那首词呢。”陈石星说道:“这是我的爷爷当年和你的义父缔交之时,特地写了陆游这首词送给他的。”韩芷说道:“那时我刚在义父墓前,听见你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心里已经猜疑是你来了。于是我赶快抄捷径回来,偷偷从屋后进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门前都没知道。也幸亏没给他们发现。”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在这间屋子里改容易貌的。”韩芷说道:“正是。我穿上义父的旧衣裳,厨房里也还有一些面粉,刚好够我改容易貌之用。义父能够喝一坛酒喷出来同时伤四个人,我只能喝半葫芦的酒对付一个功力较弱的人,差得太远了。也幸亏他们四兄弟上次给我的义父吓破了胆,一见我‘重施故技’,他们哪里还敢怀疑?”陈石星道:“我见不着你的义父,也该到他老人家的坟前拜祭,韩姑娘,你可以带我去吗?”韩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我的义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坟前交给你的。”陈石星道:“什么物事?”韩芷说道:“待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听她的口气,似乎是丘迟的遗言要她这样做的,所以她不能先告诉陈石星。陈石星不便再问下去,心里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丘老前辈才要如此郑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嘱咐我,我还能不尽心尽力吗?”陈石星心里藏着一个闷葫芦,来到丘迟墓前,只见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故义士丘迟之墓”七个大字,想起丘迟对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觉泪盈于睫,说道:“义士这两个字题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辈才无愧于义士的称呼。”韩芷说道:“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陈石星拜倒墓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里想道:“他最喜欢听我爷爷弹琴,可惜我那张古琴已经送了给人,不能弹给他听了。”想起了那张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难免想起了云瑚:“丘老前辈是我爷爷的生平知己,我和他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他对我可要比亲人还亲;瑚妹的爷爷也是我爷爷的知音人,虽然爷爷生前还未知道。至于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说是我的红颜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永远见不到丘老前辈,瑚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丘迟与云瑚,虽然身份大不相同,一个是白头长者,一个是红粉佳人,但在陈石星的眼里,都是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的。如今长者长埋地下,佳人远在他方。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死别固然可痛,生离亦是可悲。陈石星拜倒丘迟墓前,不知不觉从死别想到生离,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韩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义父寿过七旬,寿终正寝,可说已无遗憾。陈大哥,你也无须这样伤悲了。”陈石星默然不语,满怀郁闷的心情,只是想要发泄出来,他没有古琴,忽地击石高歌:“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陈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迟,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着词中所写的心境了。虽然他还这样年轻。“今生我注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将来恐怕我也会像丘老前辈一样。”丘迟是没有妻儿,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荒山的。他还算 有点“福气”,有个义女在他咽气之前,赶到来给他送终。“将来我恐怕连这点福气也未必会有。”一腔郁闷沉痛的心情,借着高声发泄。歌声高亢之极,林中栖鸟都给吓得惊飞!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韩芷也拿出一管洞萧,吹起来与他相和。萧声激越,节拍丝毫不差。她在洞萧上的造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陈石星与葛南威琴萧相交,曾经认为葛南威是吹萧吹得最好的人的。一曲歌终,韩芷说道:“这是我义父生前最喜欢的一阕词。”陈石星道:“我也知道。我爷爷当年就是因为看见他手书的这一阕词,才识破他的身份,和他结交的。韩姑娘,你吹萧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辈教给你的吗?”韩芷说道:“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给我的。”陈石星道:“哦,原来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葛南威的人吗?”韩芷答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石星道:“他是一个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名气的少年侠士。”韩芷说道:“我自幼在山村长大,今年春和爹爹回乡探亲,才是第一次出门。外面的人我都少见,哪认识什么江湖人物。老一辈的成名侠客,义父有时或许还会和我偶然提及,年轻一辈的他也不知道。这个姓葛的人,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陈大哥,你为什么突然向我问起这个人呢?”陈石星道:“他的萧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萧高手。不过你也不弱于他。”韩芷面上一红,说道:“陈大哥,你拿我开玩笑了。我是胡乱跟爹爹学的,怎能和高手相比。”陈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乱称赞你的,你的确吹得很好。更难得的你是一个年轻女子,却吹得出苍凉激越的萧声。你知道音乐有如诗词,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独特风格。要不是我看见你在我的面前吹萧,只凭耳朵来听的话,我一定会以为是葛南威。”韩芷说道:“我怎配称得上是什么名家,不过你的朋友吹的萧和我的一样,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陈石星道:“你们简直好像是出于一师所授。”韩芷恍然大悟,说道:“所以你才问我。或许当年教我爹爹吹萧的那个人,和你的那位朋友是出于同一师门。不过爹爹也从没和我说过他跟谁学的。”陈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话,教你爹爹吹萧的那位名家,辈份当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师父高出好几辈了。”韩芷说道:“咱们还是别谈不相干的事吧,时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话,恐怕也应该走了。”陈石星瞿然一省,“不错,你说丘老前辈有件东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给我,现在可以给我了吗?”韩芷这才把谜底揭开,说道:“是我义父留给你的遗书。”陈石星拆开这遗书一看,不觉呆了。原来这是一封给他提亲的信,是丘迟开始得病的时候,预先写下来留给他的。信上说他年过七旬,忽遭二竖(古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疴难起,回首生平,无愧天地,死亦无憾。在行将离开尘世之际,只有两桩未了的心事,令他牵挂。看到这里,陈石星已是隐约猜到几分,心头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迟继续写道,那两件令他牵挂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对一柱擎天许诺的心愿, 另一件就是他的义女的终身大事了。在介绍了他义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后,丘迟说道,他相信第一件心愿,陈石星必定能够替他完成,第二件心愿,也希望陈石星不要负他所托。他说他知道陈石星尚未定亲,他的这个义女足以作为陈石星的良配。他约他回来相见,就是想替他们撮合这段良缘的。可惜时不我与,恐怕是等不及陈石星回来相见了,所以留下这封遗书,好给陈石星作为媒证。最后两行,字迹潦草,笔力极弱,是他在临终之际,添上去的。他已见到了义女,也知道韩芷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说你们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更加希望你们结合,即使不喜欢她,也得替我照顾她。但我已来不及和她说了,所以我把这封遗书交给她,让她转交给你。最后两句,口气说得很重,“仆与贤侄三代交情,想贤侄亦当不负仆之所托也!”陈石星看完了这封信,心乱如麻,在丘迟墓前,呆若木鸡。不错,他是下了决心,自以为是已挥“慧剑”,斩断了与云瑚的情丝了。但云瑚影子刚才还泛上他的心头,他又哪能这样快便移情别恋?何况他和韩芷今天才是初相识呢?但正如丘迟信中所说,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迟的恩情,他又怎能负了丘迟之托?韩芷见他这副样子,吃了一惊,问道:“义父给你的信说些什么?可是他要你做的事情,令你极感为难?”陈石星尴尬极了,说道:“韩姑娘,你没有看过这封信吗?”韩芷说道:“这是义父给你的信,我怎会拆开来看?”似乎颇为奇怪他有此一问。陈石星松了口气,说道:“我以为他给你先看过的。”韩芷说道:“他为什么要给我先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陈石星道:“不错,信中是有提及你的。”韩芷心里也是禁不住卜通一跳,低下了头,轻声问道:“义父怎样说我?”陈石星道:“他要咱们好像兄妹一般,要我照顾你,你也要帮忙我。”他生平不惯说谎,当然他也并不是从未说过慌,对坏人他是说过的。但对好人,尤其是对友人,这次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谎。说了这个谎话,他也不禁脸红起来了。“不过丘老前辈要我照顾她总是真的,她是他的义女,我也等于他的子侄一般,说是兄妹,也不为过。”他只能在心里替自己辩护。韩芷脸上红晕渐渐消散,淡淡说道:“义父那样郑重其事,原来只是交代这桩事情。”陈石星微笑说道:“在你义父的心目中,这可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啊!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你这个亲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临终之际,他把我当作他的亲人看待。韩姑娘,你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大哥么?”韩芷说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如今义父也没有了。陈大哥,你愿意把我当作妹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这个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陈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好妹妹,我现在恐怕不死也得重伤,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当下两人就在丘迟的墓前,撮土为香,结为兄妹。当他们结拜的时候,韩芷的神情颇为冷淡,但脸上却又微泛红晕。她的心里正猜疑不定。 原来不仅陈石星说谎,她也同样说了谎话。不错,她是没有看过这封信,但她却知道信中说的是什么的。丘迟临终之际,虽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她已听得明白,义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终身大事付托给陈石星了。“或许义父想到,我和他还是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倘若马上谈婚论嫁,实是不宜,所以要我们先做兄妹吧!义父要他照顾我,已经是透露出那层意思了。”韩芷心想。其实,在她知道义父的心意之后,她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虽然义父把陈石星说得那样好,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喜欢他呢?即使现在,她已经见过陈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业已“爱”上了他?不错,她见过陈石星的本领,她的义父并没有言过其辞。从初步的接触中,她也感觉得到陈石星是个诚实可靠的君子。她并不否认,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少年人了。不过说到终身大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喜欢”并不等于就是“爱上”。“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或许我会变为他的妻子,或许我们始终都是兄妹,那也很好。何况我喜欢他,也得他喜欢我才成。倘若只凭义父一纸遗书,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什么意思?”韩芷这么一想,倒觉得义父这个“安排”,安排他们先结为兄妹,是考虑得十分周详,正合她的心意了。“芷妹,今后你打算怎样?”结拜过后,陈石星问道。“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来是想回来依靠义父的。”韩芷说道。神情好像一片茫然。陈石星问道:“你的老家还有亲属吗?”“近亲是没有了,有几个用算盘才打得上的远亲,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们。”韩芷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本来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间蒙馆的,那些乡下人都很诚实可爱,我会和他们相处得很好的。不过,说实在话,我在那小山村里住了十几年,也是实在住得闷了。过去有爹爹作伴,又有义父教我本领,日子当然过得很是快乐。唉,但今后可是不同啦!”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你一身本领,也不应该在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一生,芷妹,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实他的心里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迟的遗书,“照顾”这位义妹,是他义不容辞之事,只好先和她这样说了。韩芷好像有点为难的神气,说道:“兄妹虽然不必避嫌,我总不能老是跟着你。”她本来想说“我总不能跟随你一辈子”的,话到口边,忽觉不妥。但虽然改了措辞,粉脸不禁又红起来了。陈石星抬头看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对韩芷的神情似乎并不怎样留意,忽地说道,“有了!”“什么有了?”韩芷问道。“你知道雁门关外有个金刀寨主吗?”陈石星说道。“啊,你说的是金刀寨主周健民?我当然知道。他是雁门关中的中流砥柱,曾经几次抵御过鞑子的入侵,可称得是当今的豪杰,义父早就和我说过这位老英雄了。你这样问我,敢情你是认识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吗?”韩芷惊喜交集的问道。“我没有见过金刀寨主,不过我有相识的朋友在他那儿。山寨里有女兵,他们正需要有本领的女子,要是你愿意去帮他们的忙,他们一定欢迎你的。” “那敢情好!”韩芷说道。“不过,你可得先帮我个忙。”“帮什么忙,大哥,你尽管说吧,不必客气。”“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很是精妙。我想你帮忙我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在大同城里闹过事,恐怕官府里的人都认得我。”“这个容易。你喜欢变作者的?少的?俏的?丑的?”陈石星笑道:“什么都成,变作个丑八怪也无所谓。最好变得别人都不认得我。”韩芷说道:“好,咱们先回到义父那间茅屋。义父还有几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再给你打扮。”这晚陈石星睡在外面的厅堂,韩芷在她义父生前那间卧室里做针线,三更过后,房间里还亮着灯光。陈石星心里感激她,却是不便进去和她说话,只能在厅堂假装熟睡。他心事如潮,一忽却捏捏贴身收藏的那颗红豆,一忽却摸摸丘迟那封遗书。那封遗书也是和那颗红豆贴身收藏的。韩芷的影子在纱窗上,云瑚的影子却在他心头上。将近天明时,才不知不觉的蒙胧入睡。第二天一早,韩芷把他唤醒,笑道:“大哥,起来,我要把你变作丑八怪了。”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过身似的,正合陈石星身材。陈石星入房换过衣裳,经过她的妙手施展改容易貌之术,出来拿起韩芷给他的镜子一照,只见镜中出现的影子活像一个当地的土人,他的脸型本为是瘦削的,也给变得圆如满月了。韩芷笑道:“你的身份是个收买山货的小商人,这种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满意吗?”陈石星笑道:“太满意了,连我自己都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韩芷说道:“我已经给你弄好早餐,放在厨房里面,嫌冷的话,加一加热便成。待会儿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陈石星诧道:“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韩芷说道:“我要把义父的图书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须先到我从前住的那个山村打一个转。”陈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韩芷说道:“那儿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邻右里问起你是我的什么人,叫我怎样说得清楚?”陈石星面上一红,不再言语。韩芷继续说道:“你下了山,在我义父那间茶馆的旧址等我,大约午后半个时辰,我就可以回到那里了。”她提着一个装满图书的大皮袋,离开茅屋,便即施展轻功,陈石星见她健步如飞,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样,都是文武全材,这份轻功,也不在瑚妹之下。唉,她对我虽然也是和瑚妹一样对我的好,在我的心里,她总是不能代替云瑚。”想至此处,不由得忽地心头一痛,自己责备自己:“瑚妹早已是别人的人了,我还想她做什么?”陈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刚刚过了正午的时分,到丘迟从前在山脚开的那间茶馆。茶馆虽然早已烧了,旁边那两棵树还在,陈石星便在树下歇息,等待韩芷。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她来到。陈石星正自心焦,忽见一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来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客官,你是外地来的吧,你在这里等谁?”那小伙子问道。“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这里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要不是等人,为什么不找第二间茶馆喝茶?这里本来有一间茶馆的,但早已给军官烧了。”那小伙子一再盘问他等什么人,可叫陈石星为难了。虽然这小伙子看来似乎并无恶意,但怎能告他呢?正在陈石星踌躇之际,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个姓韩的姑娘吧?”陈石星又惊又喜,说道:“原来你是韩姑娘叫你来的吗?她是不是临时发生什么事情,不能来了?”那小伙子道:“他已经来了!”陈石星道:“在哪里?”游目四顾,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并没有第三个人。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声音突然变了,浊混的男声变得好像山谷黄莺。陈石星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来,说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却来捉弄我。”韩芷说道:“我想试一试你认不认得出来。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变作男声会有破绽。”陈石垦道:“一点破绽也没有。但你为什么要扮作小伙子呢?”韩芷面上一红,说道:“咱们虽然认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总是惹人注目。”陈石星道:“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你会扮作一个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义父,扮得那么像。”韩芷笑道:“要是我扮作义父,只能认你作孙儿了,那不是占了你的便宜吗?”陈石星道:“真是个顽皮的妹妹,好,不要闹了,咱们走吧!”韩芷笑道:“我没破绽,你可是一说话就露出破绽了。记着,以后不可叫我贤妹,要称我作贤弟,咱们走吧!”看着韩芷这副打扮,不知不觉地忽又想起了云瑚。他和云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之时,云瑚也是女扮男装的。虽然没有韩芷扮得这么像,当时他也看不出来。韩芷“咦”了一声,说道:“大哥,你在想什么?面色这样沉暗,敢情是不高兴我捉弄你么?”陈石星道:“你的大哥不会这样小气的。我是在想起你的义父,想起在这茶馆里和他相识的那一天。茶馆虽然烧了,可还在我的心里。”这是他第二次对韩芷说谎了。不过他此际却是确实想起了丘迟的。想起丘迟,看着眼前的韩芷,他的心情是越发迷茫了。他没有报答过丘迟的半点恩情,他能够辜负丘迟的好意吗?幸亏韩芷没有窥破他的心底的秘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父亲之外的男子结伴同行,虽然有时难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还是掩盖不了内心的喜悦。或许还不能说是爱情,但己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样了。陈石星与她一路同行,如对解语名花,不知不觉也是忘记了心底的愁烦。韩芷和云瑚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但比云瑚更加活泼。这一天来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后的大同已恢复了生机,街头上一片熙来攘往的景象了。 韩芷说道:“大哥,咱们是不是要先找一间客店投宿?”她可有点担心,大同如此热闹,恐怕不比在小市镇里的客店里那样容易找到房间。原来过去几天,她与陈石星在客店投宿,都是向店主人声称自己喜爱清净,独自要一间房间的。其实在战乱之后,那些小市镇,根本就没有什么客商经过,她用不着托辞,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间房间。但到了大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陈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说道:“咱们不用到客店投宿。”“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韩芷问道。“是偶然相识的人,或许还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非常高兴招待我们的。”陈石星说道。“大同城中,除了云家,似乎没有什么著名的人物,你认识的这个人是谁?”韩芷起了一点疑心,问道。陈石星笑道:“这个人半点武功都不懂,不过他和你的义父倒是同行,开茶馆的。”这间茶馆和云家只是隔一条街,上次陈石星来到大同,就是在这间茶馆里打听云家的消息的。茶馆的主人和丘迟一般年纪,妻儿都早已死了,不过他比丘迟福气好些,有个小孙儿和他作伴。这间茶馆开设在一条比较偏僻的横街上,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茶客都没有。陈石星一进门便微笑说道:“给我一碗水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没有茶叶。”韩芷怔了一怔,不解陈石星何以这样说话。此际他们是在茶馆之中,那老汉也正是叫孙儿给他们泡茶的。茶馆的祖孙二人,一听此言,登时也怔着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陈石星。陈石星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饼好吃么?可惜今次我没有炒米饼带来了。不过进城的时候,我在前门的美味斋买了一包糕饼,你尝尝看,或许比炒米饼还更好吃也说不定。”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欢喜得跳起来道:“你是送炒米饼给我吃的那位陈叔叔?”陈石星道:“不错,你的记性真好。”那小孩子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我那天所见的陈叔叔?你真的是陈叔叔?”陈石星道:“说来话长,就不知会不会耽搁你们做生意?”那老汉瞿然一省,连忙嘘了一声,“小牛,别乱嚷!”转过头来对陈石星道:“你坐会儿。”匆匆忙忙,在帐本上撕下一张白纸,写了“修理炉灶,歇业一天”八个大字,在门上张贴起来,随即关上铺门。嘘了口气,“现在可以放心说话了。”陈石星道:“又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姓韩。”那老汉还是有点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你当真是那天来的那位客人,我记得那天你是骑着马来的?”陈石星道:“不错,那天大同之围初解,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有人还误会我是冲进城来的鞑子兵呢。幸亏你们好心,肯开门让我进来歇息。给我水喝,还给我照料马匹。更令我感激的是你们能相信我,把我要打听的消息告诉我。”那老汉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陈相公!陈相公,你乔装打扮,真是好像变为另外一个人了。要不是你说得这样详细,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陈石星笑道:“你要是还不相信的话,请给一盘水给我,待我恢复本来面目,请你看一看。”那老汉道:“不用了,咱们纵然无须提防隔墙有耳,也得提防有邻居来串门子!”那老汉知道确实是陈石星之后,欢喜得手忙脚乱,说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刚要去取茶叶,他忽地又把孩儿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点糊涂了,小牛,咱们可得先给恩人叩头!”陈石星连忙将他扶住,不让他弯下腰去,说道:“老爷子,你这样客气,我怎么敢当?我受你的恩惠都没有报答呢。”那老汉道:“我帮你们一点小忙,算得什么?你才真正是我们祖孙俩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留给我们那半袋干粮,恐怕我们早就饿死了。”原来当时围城初解,城内没有存粮,要买都没有地方买。城内的人下乡购粮食还没有回来,他们祖孙的情况特别的艰难,幸好陈石星给他们那半袋干粮接济,方始捱过了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陈石星道:“老爷爷,我这次来可还是想请你帮忙的。就只怕连累了你。”那老汉眉头一皱,说道,“陈相公,你尽管说好了。别把我当作是会忘恩负义的小人。”陈石星道:“老爷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那老汉打断他的话道:“莫说没人认出你,就算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也决不后悔。你说吧。”陈石星道:“我这位兄弟想在你这里住几天。”那老汉笑了起来,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只不过是住几天,我把你们当作远亲好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招待简慢。”韩芷心中一动:“为什么他只说我一个人?”却不便马上就问陈石星。那老汉只道他们一起来,要住下来当然也是一同住下来,没有仔细琢磨陈石星的语气。那老汉道:“对了,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问你。那晚你是到云家去的,三更时分,云家就给官兵包围,天明时分,并给官兵放火烧了。你大约是四更时分,匆匆回到我这儿取坐骑的,我还没有问你,你可见着云大侠和他的女儿没有?那天晚上又是怎么一回事情?”陈石星道:“我见着了云夫人。云姑娘是后来才见着的。”那老汉道:“哦,原来真的是云夫人回来了。但只是她一个回来么?”陈石星道:“当然是她一个人了。她是偷偷回来探望女儿的,怎会带了外人回家。”那老汉听得陈石星这么说,料想他已知道云家的私隐,说道:“如此说来,这次他们倒是错怪云夫人了。”陈石星道:“他们是谁?”那老汉道:“外面的人。他们另有一种说法,说得活龙活现。”陈石星道:“他们怎样说?”那老汉道:“他们说是云大侠偷偷回家,想把女儿带走,不知怎的,泄漏了风声,给云夫人知道。云夫人带了官兵回家,要捉他的丈夫,抢回她的女儿。他们亲眼见到云大侠和女儿在官兵包围之下,‘飞’了出去。但也有人说,只看见‘云大侠’出来,没有见他的女儿。后来‘飞’出来的那个女人倒是云夫人,不过她是追捕她的丈夫的。”陈石星笑道:“他们说的,倒也并非全无根据。那晚是有一个男人‘飞’ 出来,不过不是云大侠,是云大侠生前的好朋友铁掌金刀单拔群。是他保护云夫人闯出重围的,那些官兵非但不是云夫人引来,恰恰相反,是来捉拿云夫人的。”那老汉吃一惊,说道:“云大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他忽地望着陈石星,笑了一笑,说道:“外间还有一个说法,说得更离奇呢。”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还有什么离奇的说法?”那老汉道:“那晚上还有人看见一个少年也‘飞’了出来,他们说这个小伙子是云大侠的徒弟,云大侠准备招他做女婿的。”陈石星笑道:“这可更是无中生有了,那个‘飞’出来的小伙子是我。”陈石星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连忙打断他的话题:“那晚的事情,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咱们还是谈谈后来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烧掉云家大屋的一事之外,还发生什么事情。”那老汉瞿然一省,“对,我想起来了,就在三天之前,有个人曾来过我这茶馆,打听云小姐的消息,这个人我想你是应该知道的。”“是什么人?”“他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爷之命,特地来打探云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去大理的。”陈石星这才想起,上次自己来的时候,也是冒认段府的家人来接云瑚的。说道,“哦,有这样一桩事情么?那个人现在是否还在大同?”“三天前他到过这里一次,后来就没有再见他了,可不知他离开没有?陈相公,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此事毫不知情?”“我没有回过大理,或许是小王爷另外又派了人来,我不知道。”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是知道,这个人决不会是段府的“小王爷”段剑平派来的。不知不觉之间,已是黄昏日落,在关上了门的屋子里面,光线渐渐暗淡了。那老汉笑道:“你瞧,我多湖涂,老是和你闲聊,都忘记要弄晚饭给你们吃了。”陈石星道:“我还不饿。”那老汉笑道:“饭总是要吃的。你们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过了饭早点睡觉。”韩芷听得“睡觉”二字,不觉心如鹿撞,暗自想道:“这老汉子是穷人家,开着小小的茶馆,恐怕是没有多余的卧房了。今晚怎么睡呢?”果然吃过晚饭之后,那老汉说道:“陈相公,我有一间空房,正好给你们两人住。小牛,你帮爷爷收拾你爹那间房间。”韩芷忙道:“老爷子别客气,我可以睡在铺面,只要把几张桌子凑在一起,就可以作床铺啦。”那老汉道:“哪有这样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个房间也是空着的,又不是要我腾出空房间来给你们。”接着叹了口气,对他们解释道:“这间房本来是小牛的爹妈生前的卧房,小牛的妈在他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刺兵围城之时打仗死了。我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床铺可没有搬动。稍为清理就可用的。”陈石星打了个呵欠,说道:“真有点倦了。”那老汉道:“是吧,我都 说你们一路奔波,哪有不累的道理?两位不必客气,早点安歇。”说话之时,他的孙儿早已把房间收拾好了。陈石星道:“打扰了你大半天,真是过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点睡吧。”道过了晚安,便即入房睡觉。韩芷无可奈何,只可跟他入去。陈石星顺手关上房门,似笑非笑的望着韩芷说道:“你还不想睡觉吧?”韩芷负气说道:“你真的这样疲倦?我可不惯早睡。这张床让给你一个人用,你要睡你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陈石星笑道:“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早睡。”韩芷说道:“那你为什么要催着进来?”陈石星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问我,我也有一些话要和你说。在房间里,咱们才好说话呀。”韩芷笑道:“原来你是骗那老爷爷的。你这人真会说谎。”陈石星笑道:“与人无损,说点小小的谎话又有何妨?”韩芷道:“原来你和云家很有交情,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你的义父已经和你说了。”“我知道义父和云大侠的父亲曾是御林军中的同僚,不过他可没有和我说你们陈家和云家有甚渊源。这次我匆匆回来,刚赶得上和他见最后一面。我知道他有许多话要告诉我的,可惜没有时间让他说了。”陈石星道:“我和云大侠相识早在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前,不过两家的渊源,却也还是在我和你的义父相识之后,你义父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当下把他和云浩怎样在桂林相遇,怎样在他家中养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后来怎样到了大同在云家见着了云夫人等等事情,简单扼要的说给韩芷知道。当然还有些事情,他则是不便说了。韩芷说道:“如此说来,云家于你有恩,你也对云家有恩。你和云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寻常了,云夫人后来怎样?你救过她的丈夫,又帮过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视同子侄吧?为什么你不跟她?”其实她的心里是想问陈石星为什么不和云夫人母女一起的,却不好意思问得太过直率。陈石垦道:“云夫人早已死了,据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也像你的义父一样,刚赶得上和她女儿见最后一面。我答应过你的义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时当然不能陪她到金刀寨主那里。”韩芷叹口气道:“这个云姑娘的命也真苦。”陈石星说道:“咱们三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样,大家都是父母双亡,在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亲人了。”韩芷听了这话,忍不住说道:“你和那位云姑娘既是同命相怜,实在应该在一起的。”陈石星说道:“我和你何尝不也是同命相怜?”他因为刚刚说到三个人的命运是相同,这句话自自然然的就说了出来,根本没有经过考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韩芷听了他这一句话,却是不由得粉脸通红了。说道:“你莫扯上我,我怎能和云大侠的女儿相比?”过了半晌,又再问道:“她既是云大侠的女儿,武功当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长得很美吧?”陈石星话出了口,方始醒觉失言。听她这么一问,勉强笑道:“不错,他已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就如同你得了义父的传授一样。你们都是才貌双全的女中豪 杰。”韩芷撅起小嘴儿道:“你何必替我脸上贴金,我知道我当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云姑娘。”陈石星正容说道:“芷妹,你千万不可这样乱说!”韩芷似乎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觉就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刚才那老爷爷也这样说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当作云家的女婿了。”陈石星低声说道:“芒妹,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话是不能乱说的了。”韩芷怔了一怔,问道:“知道什么?”陈石星道:“不错,云家是有个好女婿的。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韩芷吃了一惊,说道:“真的?那人是谁?”陈石星笑道:“你问了我许多事情,为什么偏偏漏了一件?”“漏了什么?”“有关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爷的事情呀!”韩芷想了起来,说道:“对,听那老爷爷的口气,好像认为你应当认得段府派来的任何一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上次我来的时候,是替那位小王爷来接云姑娘的。我不愿意被人误会我是高攀王府,所以我只认作是小王爷派来的家人。”韩芷诧道:“什么,你不是来找云姑娘要交回她父亲遗物的吗?怎的又是受了什么小王爷之托了。”“两件事情,不可以同时办吗?”“段府的小工爷为什么要你接她?”陈石星苦笑道:“这还不明白,他们两家是数代交情。云大侠早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了。他们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们回转大理,恐怕就要成亲了。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其实云浩虽然有过意思把女儿许配给段剑平,却并未成为事实。至于陈石星对他们的那些揣测,更是想当然耳。在他想来,云段两家门当户对,云瑚和段剑平又是青梅竹马之交,寻常人相处久了,也会日久情生,何况他们。这次云瑚服侍段剑平养好了伤,段剑平当然要带她回家成婚的,即使云瑚暂时不肯应承,那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有人说,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会相信,陈石星说的虽然不能算是谎话,但他把想象当成事实说了出来,不知不觉,连自己也好像当成这是真的事实了。把这个“事实”告诉韩芷之后,他面上强为欢笑,心中却是不胜凄酸。韩芷则是刚好和他相反,听了陈石星他的话,怔了一怔,脸上故作矜持,心上却好像放下一块石头似的,有一种难以名说的轻松之感。陈石星吁了口气,说道:“芷妹,我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应该欢喜了吧?”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们成亲也好,不成亲也好,与我有何相干?”斗室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光照见陈石星的脸上有一层朦胧的笑意。韩芷不敢正视,但也发觉了陈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经给他窥破,脸上不觉更加红了。她哪知道,陈石星的笑乃是发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对她而发。她避过了陈石星的目光,低下了头,又再想道:“唉,管他是有情还是无情,我和他相识才不过几天,又何必这样着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恼?”两人各怀心事,陈石星也怕韩芷窥破他的内心秘密,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为云瑚高兴,不觉就在她的面前大大为段剑平吹嘘:“不是我夸耀自己的 朋友,段府这位小王爷真是十分难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诗画,无所不通。更难得的,他虽然出身富贵,却无半点俗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渔夫,都是他的朋友。”韩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虽然不认识你这位朋友,他的琴技总比不过你吧?说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陈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来,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种令人倾慕的既潇洒而又高华的气度,我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韩芷笑道,“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在这世上恐所也找不到几个了。不过你这样夸赞那位‘小王爷’,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云大侠的女儿也不会喜欢他了。”说至此处,街头传来更夫的击拆声,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了。韩芷突然省起,笑道:“别尽夸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经问了你了,你要对我说什么,也该说了吧?”陈石星道:“不错,你也应该睡觉了。我要说的是,请你莫坐在地下,快上床睡觉吧。”韩芷满面通红,含嗔说道:“我只道你说的是正经事情,原来你是和我开玩笑。”陈石星道:“我说的是正经的事情呀,一个人饿了就要吃饭,倦了就要睡觉。这里有现成的床铺,为什么要在地上打坐?”韩芷说道:“我不要你让床铺给我!”要知她虽然相信得过陈石星,但总不能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睡下来的,那多难看。陈石星道:“我并不是让这张床给你。我是说——”话犹未了,韩芷已是气得骂了起来:“陈石星,我当你是正人君子,你,你⋯⋯”陈石星忙说道,“芷妹,小点声儿,你莫误会,我,我“你想怎样?”“我不在这里睡,我想现在就走了。”韩芷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怪错了陈石星,不由得更是面红直透耳根,低声说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我要去找金刀寨主。我怕那老爷爷着惊,没敢在行前告诉他。明天,你替我向他道个歉吧。”“你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这可说不定。我也不知道金刀寨主如今是在哪儿。”“你不认识金刀寨主,又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不是很难找寻吗?”“金刀寨主那儿,有我相识的朋友。碰一碰运气吧。但相信迟早也会找得到的。”“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人多了反而不好。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金刀寨主,你是个女子,在荒山野岭睡觉更不方便。待我打听到确实的消息,那时再回来告诉你不更好吗?”其实他说的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怕碰见云瑚。他先要知道云瑚是不是也来了这儿,要是没来的话,他才可以直接去拜会金刀寨主,否则他只能在打听到金刀寨主所在的地址之后,再设法和江南双侠联络,让他们来接韩芷。韩芷听他说得有理,道:“好,明天我会替你善为说辞的。不管你去多 久,我在这里等就是。老爷爷为人极好,相信他也不会讨厌我的。”“不过有件事你得当心!”“什么事情?”“有个冒充段府的家人;前几天到过这间茶馆打听云家的消息。这你是知道的了。”“原来那人是冒充的吗?”“是呀,不到两个月前,段府的小王爷还在桂林养伤,即使他的伤势好了,也不能这样快就回到大理,又派遣家人来到此地的。所以你要当心一些,别让那个人识破你的行藏。”韩芷笑道:“你放心,江湖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我。何况我已改容易貌,更不用害怕了。”陈石星道:”虽然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当下与韩芷握手道别,心中颇有点儿怅惆之感。这一去,他和韩芷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云家离这间茶馆不远,陈石星在出城之前,不知不觉走到云家对面那条横街巷口,想看一看劫后的云家。这是什么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见云家那间大屋还剩下半边,并不像丘迟那间茶馆之烧得干干净净。原来那晚在云夫人逃了出去之后,龙成斌为了要留一线和云瑚日后相见之地,于是又叫手下放火的官兵救火的。烧掉的只是前面几座无关紧要的房子,云瑚的卧房和云浩生前的书房都没有烧。陈石星躲在小巷里偷望劫后的云家,云家并没有完全烧毁,倒是颇出他意料之外。不过却也因此更触起他心中的伤感了。感怀往事,暗自伤神,陈石星咬了咬牙,心里自己对自己说道:“这些过去了的事,还去想它干吗?”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一件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一条黑影突然从云家窜出来,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那人的轻功却是十分了得,转眼之间,不见踪迹。正是:人生到处知何似?雪泥鸿爪偶留痕。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啼笑非非谁识我坐行梦梦尽缘君陈石星吃了一惊,想道:“这人别的本领如何,虽然尚未知道,但只凭他这身轻功,江湖上已是罕见了。”本来这人的轻功虽好,要追的话,陈石星也还可以追得上的,但因为不想泄露自己的行踪,只好由他去了。发现了这样一个轻功高明的人偷入云家,陈石星不禁大起思疑:“想必是那人冒充段府家人的了,他当然不会是段剑平派来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呢?哼,莫非又是第二个章铁夫?”想到此处,蓦地心头一动,“龙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莫非他们是得到了风声,知道云瑚已经回来?故此偷入她的家中侦察?”陈石星心头怦怦乱跳,几乎按捺不住,他想偷入云家去看一看,看看云瑚是否真的已经回到家里。虽然云瑚必须等待段剑平的伤好之后才能离开桂林,但她却是很有可能赶在陈石星之前回到大同的。因为他们有日行千里的骏马,而陈石星则是步行。段剑平受伤虽是不轻,但他内功深厚,十天半月之内恢复如初,那也并不稀奇。陈石星心情矛盾非常,他害怕碰见云瑚,却又希望云瑚真的是单独回家。一阵冷风吹来,陈石星吸了一口凉气,不禁心头苦笑:“我何必如此胡乱猜度,瑚妹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我都是应该替韩姑娘办妥她的事情的。她可是真正和我有八拜之交的兄妹呢!我可不能因为害怕碰见瑚妹,就不去替她找金刀寨主了。”但要找到金刀寨主,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雁门关外,是数百里的无人地带,在起伏的群山之中,也不知金刀寨主的山寨是在哪座荒山,哪座野岭?他出了雁门关,第三天了,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要打听也无从打听。幸好他准备的干粮相当充足,路上还可以猎取鸟兽充饥。虽然有信心迟早可以打听得金刀寨主的下落,但在荒山里独行,接连三天都不见人影,也是不禁暗地彷徨了,“运气可是真坏,上次还能够碰见江南双侠,这一次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一个知道金刀寨主下落的人了。”不过,也幸亏上次有江南双侠带他走过一段路程,他的方向总算没有走错。这一天正当他自叹运气太坏的时候,忽见有两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陈石量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前去。可是要打听金刀寨主的消息,却不能随便向人开口的,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即使他们知道,恐怕也未必敢告诉他。他正在考虑如何开口,那两个人已经和他打招呼了。第一个先自笑起来道:“今天运气总算不坏,碰着一个人第二个跟着就问他:“你是山里的猎户吧。贵姓是——”他见陈石星手里提着一只刚刚射下来的大雁,但又没有背着弓箭,脸上不觉现出一点诧异的神情。这两个人的口音听得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但腔调却是有点阴阳怪气,听来颇觉得刺耳。陈石星怔了一怔,大为失望,“听他们的口气,他们似乎也是外来人,和我一样。他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也是要找金刀寨主?” “我姓陈,是一个收买山货的小商人。你们贵姓?”陈石星只好先行对他们进行试探了。“我姓张,他姓王,我们是从大理来的。对不住,我见你拿着这头大雁,好像是刚刚打下的吧?我误会你是猎户了。原来你是一位老板,失敬,失敬。这可更好了!”陈石星不懂为什么是“老板”就比猎户更好,但听得他们说是从大理来的,却是不禁心头一动,分外留神了。陈石星故意说道:“我不过是在大同开一间小小的山货铺子,还是用朋友的钱开的。那算得是什么老板?”那自称姓王的人说道:“对了,我真糊涂,一听你的口音,就应该知道你是住在大同城里人。做你们这行生意的在大同城里是很多的,对吧?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老板。咱们今天能够在这个地方相会,也总算有缘。要是不嫌弃的话,咱们交个朋友如何?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向我们开口。”稍加试探,陈石星立即发觉他们说的竟是连篇谎话。第一,他们自称是从大理来的,他们的口音却完全不像大理人。这一点也许还可以解释为他们是客居大理的外地人,第二个破绽就更大了。陈石星只说他在大同开店,那姓王的却说一听就知道他是大同城里人。陈石垦的桂林口音和大同的口音,正是所谓“南腔北调”,相差甚大的。第三个破绽,他们为何对一个初相识的人,就说到要帮忙的话。虽然可以解释为他们听到陈石星是借钱开的铺子,故而有此表示,但这份热心,不也嫌过份了一点么?“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他们是有甚图谋的了。我暂且不忙揭破他们,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谎话。”剑及履及,那自称姓王的汉子说过了要帮忙陈石星的话头之后,就拿出两封银子送他,说道:“陈兄,这一百两纹银,你拿去使用。”陈石星眉头一皱,“你我萍水相逢,我怎能就要你的银子?”那汉子笑道:“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常言道得好,朋友有通财之义,陈兄,你刚刚说过,宝号是借钱开的,这笔银子你就拿去还债吧,要是不够,咱们还可商量。”陈石星道,“纵然你们把我当作朋友,但常言道得好,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敢要你的银子呀!”“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陈兄,你真是君子。那么,这样吧,你也帮忙我们一件事情,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收下这笔银子了。”陈石星道:“不知两位要我帮忙什么?”那姓张的男子低声说道:“金刀寨主在什么地方,你可以告诉我们么?”陈石星假装吃惊的样子说道:“我,我是一个做小买卖的正当商人,可、可不知道什么金刀寨主、银刀寨主。”那姓王的汉子笑道:“陈兄,你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公差,不会把你捉去坐牢。实不相瞒,我们是来投奔金刀寨主的。”陈石星道:“我委实是不知道呀!”那汉子眉头一皱,说道:“陈兄,这你就不老实了。我们是诚心和你交朋友的,请你也打开天窗和我们说亮话吧。”陈石星道:“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我、我,委实是——”那姓张的汉子道:“别说你不知道了。倘若你不是和山寨有往来,你怎敢到这里来收买山货?” 陈石星这才说道:“好,那我就和你们直说吧。不错,我是认识山寨的入,也可以带你们去找金刀寨主,但我可得先知道你们⋯⋯”那姓王的汉子连忙说道:“陈兄,你要知道什么?”陈石星说道:“两位是从大理来的,大理段府的小王爷,不知两位可认识吗?”那姓王的汉子哈哈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是段府的门客。这次前来投奔金刀寨主,事先也是请准了小王爷的。本来小王爷也要来的,不过他是树大招风,暂时还不便轻举妄动。”陈石星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段府小王爷的亲信,失敬,失敬。”那姓王的汉子哈哈笑道:“陈兄,如今你已知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了,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们了吧?”不料笑声未已,陈石星忽地出手,只听“卜通”一声,那姓张的汉子先给他点着穴道,倒在地上。跟着就抓那个姓王的汉子。那姓王的汉子本领高强一些,陈石星一抓竟没抓着他,他身躯一矮,霍地就是一个摔角中的招数“肩车式”反扳陈石星双肩,只要陈石星脚一离地,就要给他摔了出去。“摔角”是蒙古武士的看家本领,陈石星懂得中土的各派武功,摔角可没有学过,冷不及防,竟然被他举了起来。可是陈石星虽然脚已离地,那汉子却是抛他不动,肩头就像压着千斤重物似的。突然间肩头痛如刀割,琵琶骨已给陈石星抓着。陈石星陡地喝道:“你们不是汉人,你们是瓦刺鞑子!”那两人的身份突然给陈石星喝破,不觉都是大吃一惊,面色倏地变了。那自称姓王的汉子强辩道:“你的眼力不错,我们的确不是汉人,我们是大理的彝人。只因知道小王爷和金刀寨主甚有交情,是以冒认他的门客。”陈石星冷笑斥道:“胡说八道,我刚从大理来,能够瞒得过我?我已经知道你们的身份了,你还不说实话,那只有自讨苦吃。好,先给一点厉害你尝尝!”陈石星手上加了把劲,那两人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好像给利针刺插一般,那自称姓张的汉子首先难以忍耐,叫道:“好汉,饶命!你松一松手,我说实话!”陈石星减轻抓他的力道,那人颤声说道:“我们是从瓦刺来的,但我们是奉命而来,身不由己。”陈石星道:“奉谁之命?所为何事?”在他减轻抓这姓张的汉子的力道之时,同时加重了抓那姓王的汉子的力道,那人杀猪般的大叫起来:“我,我也说实话了!”那冒称姓王的汉子说道:“我们是奉了将军之命来侦查金刀寨主的下落的。”陈石星所料不差,果然是瓦刺派来的“细作”。陈石星心念一动,赶紧便问:“那么金刀寨主原来在什么地方,你们料想是应该知道的了?说得详细一些,谁说得详细,我就减轻谁的惩罚。”那姓张的汉子道:“不错,我们来的时候,官长有张地图给我们看的,不过,不过⋯⋯”那姓王的喘过气,抢着说道:“这张地图在我身上⋯⋯”陈石星喝说:“好,你拿出来,你先说!”那人脱下身上穿的皮袄,把皮袄撕开,拿出一张地图交给陈石星。陈石 星心想:“收藏得如此秘密,要是我自己去搜,只怕还当真的搜不出来。”这两人争着说话,陈石星从他们的口中方始得知,原来瓦刺的内争已经平息,由三王子毛里该继承汗位,称达延可汗。整军经武,又图南侵。他们不怕明朝官兵,却怕金刀寨主。上次他们围攻大同,曾遭金刀寨主切断他们粮道之苦。是以这次定下计划,先要消灭金刀寨主,方敢长驱直入。可是金刀寨主深通兵法,他居无定址,行踪飘忽,兵力固然是分散在荒山野岭之中,发号施令的“总舵”也是经常搬移的。瓦刺细作要想刺探军情,谈何容易。这两人是瓦刺边关守将巴尔塞元帅的手下,巴尔塞挑选这两个人来做细作,不是由于他们的武功好,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机灵,而且会说汉语。那自称姓张的男子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请好汉手下留情。”陈石星冷笑道:“你们可以冒充汉人,这句汉人的成语,你却用错了。你们是刺探军情的细作,也敢自称使者?”那自称姓王的汉子忙哀求道:“我们虽然不是使者,也是奉命而行。请好汉念在我们说了实话!”“三天之前,你们是否到过云家?”陈石星问道。“实不相瞒,我们根本没有到过大同。凭我们这一点本领,也决计不敢去招惹云大侠。”那自称姓王的汉子说道。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未知道云浩已经死了。陈石星不觉猛然一省,“这话倒有几分可以相信,他们若然是到过大同,应该听得出我的口音绝对不是本地人的。”陈石星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用力一捏,捏碎了两人的琵琶骨,喝道:“给你们金创药,你们自己敷上。不杀你们,已是便宜你们了,快给我滚!”打发了那两个奸细后,陈石星按图索骥,过了两天,果然找到了金刀寨主的旧日总舵,大大小小,约有十几座营垒散布在深山者林之中。但见两头黄鼠狼从一个碉堡中跑出,另一个营帐则飞起了一群乌鸦。陈石星见此荒凉景象,不由得心中慨叹:“想不到这个曾是英雄们叱咤风云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禽兽栖息的所在。”此时早已是入黑的时分了,那些营垒是分布在方圆数里之内的山头的,陈石星料想无人,也无心踏遍每个营垒去视察了。他连日来奔波,颇有倦意,于是随便进入一个营帐,打扫干净,纳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忽地听得似是马嘶之声,陈石星惊醒过来,定一定神,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不觉喜出望外,“我的运气可还当真不坏,我只道守株待兔,不知要守多少天的,谁知第一天晚上,就有山寨的人来了!”他听出是两匹马的嘶鸣,蹄声并不急骤,好像是有人牵着它们走,而不是骑着他们跑的。而且走的方向是离此而去,而不是朝此而来。陈石星不禁疑心顿起:“看来不像是山寨的弟兄重来旧地,难道是瓦刺另外派来的细作?”由于敌友未明,陈石星不敢便即露出行藏,当下披衣而起,悄俏地向刚才听到声音来处走去。马匹的嘶鸣声早已听不见了,但当他走过几座营垒,走到密林深处的时候,却忽地听见似乎是一个人在叹息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陈石星伏地听闻,荒林夜静,他是具有深厚内功的人,听觉也比常人敏 锐,声音虽远,也还可以听得清楚。只听得一个稍微有点苍老的声音叹道:“想不到还是找不着金刀寨主,像这样子守株待兔,不知何时才能够遇见山寨的弟兄?”谜底揭开,这个人原来是和他一样,都是来找金刀寨主的。一阵冷风吹过,陈石星似是被这阵冷风吹醒,忽地心念一动,“听这声音,竟是似曾相识,这人是谁?”正当他想跑去看个明白的时候,又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了。声音清脆峭拔,是一个女子的斥骂声。“哼,你这个老狐狸的胆子可也算得真大,竟敢跑到这里来骗我!”听她的语气,那个人似乎是对她说了几句话来,不过陈石星没有听见。陈石星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不过片刻,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了。“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哼,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是不成。我早就知道有人冒充段府的家人,如今才知是你。”“我不是冒充的,你听我讲——”那女子的声音似乎十分急躁,没有听他分辩,唰的一刀就斫过来了。“姑娘,你莫动手!你若不信,可以请我们的小王爷来。我知道小王爷已经来了你们这里!”那人嚷道。那女子冷笑道:“见你的鬼!我看你的小王爷是瓦刺人吧?”那人“咦”了一声,说道:“你这么说,敢情是我们的小王爷还未来到?那就请你带我去见金刀寨主吧,金刀寨主会明白的!”那女子冷冷说道:“你要我和你去见金刀寨主,那也成呀!是你自废武功,还是让我代劳?”此时陈石星亦已来到近处,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只见那女子左手一把长柄金刀,右手一把短柄银刀,发话之后,双刀盘旋飞舞,着着进逼。她要把那人的武功废掉,将他当作俘虏,那人涵养再好,也是不由得动起气来。“我且把你的双刀夺下,再和你说。”他一出手,令那女子也不禁吃了一惊。他使的竟然是十分高明的七十二把大擒拿手!这晚是农历初七,一弯眉月,月色不是怎样明亮,但陈石星已是认出这个人来了。这人是曾经和陈石星在苍山之上交过手的那位老武师宁广德。宁广德是段府在去年由“小王爷”段剑平亲自去礼聘来的教头,这次段剑平的桂林之行,他也曾一同去的。不过在段剑平约会陈石星那天,遣他先回大理。陈石星也想不到他会在此出现。只见宁广德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刀光笼罩之下,依然是一派进手的招数。那少女以金刀主攻,银刀防守,一长一短的两柄刀,竟然使出不同的招数。宁广德失声叫道:“姑娘,请问金刀寨主可是令尊翁?”宁广德没有猜错,原来这个少女正是金刀寨主周山民的女儿周剑琴,周剑琴是一个性子好强的姑娘,突然给人喝破她的身份,她也无暇去仔细思量对方能够看出她的来历是何缘故,要是她肯这样想的话,她应该可以猜得中对方多半会是友人的。但她第一个反应却是:“他已经知道我是金刀寨主的女儿,要是我的双刀还斗不过他的一双肉掌,岂非连我爹爹的面子也要给我 丢光了!”此念一生,攻得更急。一条黑影如飞将军从天而降,插在他们中间。来的这个人不用说就是陈石星了。他手里拿着一根刚刚折下来的树枝,身形一落,立即一招“分花拂柳”,树枝搭上银刀,把周剑琴那柄银刀引过一边,同时右掌一推,硬接了宁广德的掌力。宁广德身形一晃,陈石星退了两步,周剑琴也要脚尖打了一个盘施方能稳住身形。这刹那间,宁广德和周剑琴都是不由得大吃一惊!陈石星已改容易貌,宁广德认不得他。陈石星说道:“两位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恶斗?”周剑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陈石星说:“因为我知道令尊是金刀寨主,我也知道这位老英雄是谁。”周剑琴哼了一声,说道:“老英雄,据我所知,他是冒充段府家人的奸细!”陈石星道:“周姑娘,你误会了。这位宁老师不是冒充的,他是如假包换的段府教头。”周剑琴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说他是‘宁老师’?有一位以鹰爪功驰誉武林的宁广德老前辈,莫非,莫非⋯⋯”宁广德缓缓说道:“老前辈这三个字不敢当,宁广德正是在下。”周剑琴道:“你当真是那位宁老前辈?怎的我⋯⋯”宁广德道,“周姑娘,你还有什么怀疑,请尽管问好了。”周剑琴想了一想,却不同他,回过头问陈石星。“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身份证明他是宁广德老前辈?”周剑琴问道。这一问把陈石星问住了,暗自踌躇,不知是和盘托出的好,还是暂时不告诉她好。“周姑娘,我来替宁师傅做保人总行了吧?”忽地有人说道。这个人牵着两匹马从树林中走出来,正是陈石星曾在七星岩见过的那个段剑平的书僮。周剑琴初时怔了一怔,看清楚了,大喜道:“啊,你是小洱子!长得这么高了!”原来段剑平的书僮出生在洱海之滨,段剑平就取“洱”字作他的名字。四年前曾经到过金刀寨主那里送信的。杜洱说道:“我们是昨天来的,因为不知你们搬到什么地方,只好在这里等待,希望你们会有人来。刚才我牵两匹马到山涧洗刷。我才一离开,想不到你就来了。”周剑琴道:“我是听得有人冒充段府家人,特地下山打听的。我想奸细或许会找到这个地方,所以来了。”杜洱笑道:“哦,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你和宁师傅动起手来。这位宁师傅今年春天才到我们‘王府’的。”周剑琴向宁广德道了个歉,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请恕我刚才冒犯。”杜洱道:“周姑娘,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女侠已经到了你们的总舵吧?”周剑琴道:“还没有呢。我正想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要知倘若只是云瑚来投奔她的父亲,她不会觉得奇怪;段剑平也来,这可就出她意料之外了。杜洱也觉到奇怪,说道:“咦,他们是骑着江南双侠的宝马来的,怎的还没有到?这件事说来话长⋯⋯”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向陈石星望了一眼,他回来的时候,刚听到周剑琴 在盘问陈石星,但他却还未曾知道陈石星的身份。要是外人的话,可就不便当着他的面说话了。周剑琴也倏地想了起来,说道:“对,你们‘小王爷,的事情可以迟一点告诉我。你先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杜洱说道:“奇怪,我好像见过他,又好像没见过他。”陈石星道:“小洱子,你的脚伤好了没有?”杜洱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陈石星向他使了个眼色。杜洱聪明伶俐,登时会意,说道:“周姑娘,我们“小王爷’的事情让宁师傅说给你听吧。我和这位朋友先叙一叙。”周剑琴听说是他的朋友,放下了心,说道:“好,你和这位朋友去叙叙吧,我在这里等你。”杜洱和他走到溪边,说道:“陈相公,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你、你当真就是他?”看来他还是有点半信半疑。陈石星微微一笑,把衣袖在山溪里弄湿,抹了一把脸,说道:“对不住,我还不能尽露真相,但相信你也可以认得是我了吧?”杜洱又惊又喜,说道:“陈相公,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扮成这个样子?”陈石星苦笑吟道:“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这是那日七星岩之会,陈石星临走之前弹奏的曲辞,弹完此曲,就把家传的古琴给这书僮,托他转赠给当时尚在昏迷中的段剑平了。杜洱听他重念这段曲辞,心里更无怀疑,叹道:“陈相公,你那天其实是不应该走的。你、你不知道!”陈石星道:“知道什么?”杜洱说道:“那天云姑娘找了你一整天呢!她踏遍桂林每个角落,晚上回来,形容都憔悴了,后来我家的‘小王爷’知道了你把他送到殷家,自己却走了之事,还把我骂了一顿呢。骂我不该让你走。”陈石星心里一阵凄酸,说道:“多谢他们对我关心。相信时间久了,他们就会慢慢忘记我了。”杜洱说道:“不,他们不会忘记你的!”陈石星摆一摆手,说道:“小洱子,咱们还是谈些别的吧。‘小王爷’的伤全好了吗?你确实知道他是和云姑娘来这里吗?为什么你又不跟他们一起?”杜洱说道:“好,我把别后的事情都告诉你吧。”“我家‘小王爷’中的毒虽然很深,但幸亏得到云姑娘的照料,殷字又请名医给他医治,第二天就醒来了。接着几天他一面服药,一面自己运功疗伤。不过七天,就完全好了。“那天早上,他叫我把你送他那张古琴给他,弹了一曲,我跟了他许多年,从未见他流过眼泪的。那天他弹完琴后,我却见到他的眼角有泪珠沁了出来。在他弹琴的时候,云姑娘悄悄进来,他也没有发觉。”陈石星听了这话,眼角不觉也沁出晶莹的泪珠,强笑说道。“他喜欢我这张古琴,我很高兴。”杜洱继续说道:“琴声一止,云姑娘忽他说道:‘剑平,我的心思和你一样。’此时我方始发现她在旁边。我很奇怪,小王爷还没和她说过话,她怎的就知道小王爷的心思?”陈石星道:“琴音达意,何用语言?”杜洱说道:“小王爷抬起头来,说道:‘不错,咱们一定得找着他。’”陈石星心情激荡,只听得杜洱继续说道:“第二天,他就和云姑娘离开 桂林了。我本来要和他们一起去找你的,可是小王爷坚决不许,要我回去替他完谎,我没法,只好奉命。”陈石星诧道:“既然小王爷差遣你先回大理,怎的你又能够这样快就和宁师傅来到这儿?”杜洱说道:“我离开公子不过三天,就在路上碰见了宁师傅了。”陈石星道:“宁师傅不是早就回去的吗?”“不错,宁师傅本是在你们约会那天,奉公子之命先回家的。我见到他也很诧异。”杜洱说道:“后来方始知道,原来他也没有回到大理,就在路上碰上王府派来的人。那些人是奉王太妃之命,来催小王爷回去的。据说老王爷病重,要他马上回去继承。”陈石星吃了一惊,“那他是非回去不可的了!”杜洱说道:“是呀,老王爷病重,我当然也不能替他说谎了。宁师傅本是快马赶回桂林报讯的,我也只好把真相告诉宁师傅,马上和他到这里来找小王爷了。”说到这里,杜洱忽然笑了起来。陈石星诧道:“你笑什么?你的老主人病重,还要笑?”杜洱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泄漏秘密。宁师傅骗得我好苦。”“骗你什么?”“老玉爷病重乃是假的。我把真相告诉宁师傅,宁师傅却直到昨天,才对我说实话。原来老王爷最担心的正是他和江湖好汉在一起。王府派来的人最初也是不敢和宁师傅说真话呢,不过,因为有求于他,又知他的耿直脾气,后来还是说了。”“这里恐怕不久就有战事,为你们的小王爷着想,他也是回去的好。”杜洱叹了口气,说道:“要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倒巴不得在这儿趁趁热闹。但现在无论找不找着小王爷,我也要回去复命了。陈相公,要是你碰上我们的小王爷,可千万不要泄漏老王爷是假病的消息。”陈石星道:“你放心,我不会碰见他的。”杜洱若有所悟,半晌说道:“哦,你是要避开我们的小王爷。”陈石星默然不语,点了点头。杜洱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要避开他,我们却是特地来找他也找不着。真是奇怪,他和云姑娘比我动身早了三天,骑的又是江南双侠日行千里的骏马,怎的反而是我们先到。我,我真有点担心。”陈石星道:“也许他们是在路上有事耽搁几天。小王爷的功夫和云姑娘的武功都是十分了得,他们二人联手,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他虽然劝慰杜洱,却也不由得暗暗担心。杜洱继续说道:“本来我是一心希望我们的小王爷得到云姑娘的,说老实话,那时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好感,巴不得你越早离开云姑娘越好。但现在我不是这样想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世上难得的好人,我也知道云姑娘真正爱的是你!请你听我劝告⋯⋯”陈石星打断他的话道:“你最初的想法并不错,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我配不上她!”杜洱说道:“不,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的小王爷和云姑娘都不是这样想。你要知道云姑娘是怎样谈论你吗?”陈石星连忙摇手道:“不,我不要听。他们对我这样好,我很感激,但我也该自量,我不能给人家笑话,说我是癞蛤■想吃天鹅肉。”杜洱面上一红,“陈相公,你还在责怪我那天在背后说你的这句话,我 真该打嘴巴,但请你大人莫记小人之过。”说罢,当真就要自打嘴巴。陈石星连忙将他拉住,说道:“我并没怪你,我是自己这样想的。”杜洱还要劝他,陈石星道:“小洱子,你不要说了。我是但求心之所安。我求你一件事情。别对小王爷和云姑娘说是你曾遇上我,也不要告诉宁广德。”杜洱叹道:“你救过我的性命,你一定要我这样做。我只好答应你。还有什么?”陈石星道:“还有一件事情,也要请你帮忙。”杜洱说道:“陈相公,你尽管吩咐好了,别说帮忙二字。你的事情,我小洱子就是赴汤蹈火,也要替你做到。”陈石星道:“多谢你的义气。我这次来找金刀寨主,并不是仅仅为了打听你家小王爷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位朋友的事情的。”当下把韩芷要投奔金刀寨主之事说给杜洱知道,请他转告金刀寨主的女儿,派人到那间茶馆去接韩芷。杜洱说道:“这点小事我一定替你办妥。但请恕我多嘴问你一句:你可是喜欢这位韩芷姑娘吗?”陈石星为避免他再罗唆,说道:“不错,我是很喜欢她,我们是结拜兄妹。”杜洱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到这里来?”这一问又令到陈石星难以回答了,半晌,只好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暂时我还不想在这里露出身份,我只能在外面帮金刀寨主的忙。”杜洱笑道:“这我就放心了。”陈石星诧道:“放心什么?”杜洱笑道:“我是替云姑娘放心。你怕见到她,而又不愿和那位韩姑娘一起与她见面。这证明你心里真正喜欢的是云姑娘,嘴里说的话却是假的!”陈石星忙道:“小洱子,你莫胡说!嗯,时候不早,我要走了,那件事拜托你啦。”他没有回去和周剑琴见面,便即悄悄下山。在归途中他可是心乱如麻!小洱子的话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云姑娘爱的是你,她不会忘记你的!”要不是小洱子告诉他,他还不知云瑚爱他竟是如此之深,不过他还是尽力把心底的波澜压下去:“纵然她永远忘不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我这决定。爱一个人就该使她得到幸福,她做段剑平的‘王妃’当然是比嫁给我幸福得多!”压下心底的波澜,仍然带着几分惆怅,陈石星终于回到大同。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分了。劫后的大同,有点钱的人们,似乎都已忘记了战争的创伤,更加追求享乐。夜市不逊白天,大街上还是人来人往。陈石星在热闹的大街走过,心境却是比在荒山里还更寂寞。用颤抖的手指,敲了敲茶馆的门。像是一个走进考场的童生,心中慌乱之极:“我怎样和芷妹说呢?”出乎他的意外,他没见着韩芷,他刚一进门,那老汉就对他说道:“我正要告诉你,就在你走了的第二天,韩相公也离开我们这里了。”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是和他约好了的。你可知他去了哪里?”那老汉子笑道:“你别担心,他说他已找到了金刀寨主了。”陈石星大为诧异,说道:“他怎么会找到金刀寨主?金刀寨主那座山头我也未曾知道呢!难道他会跑到大同来吗?”那老汉道:“不是找到了金刀寨主本人,而是他碰见了一位知道金刀寨主所在的朋友。” 陈石星道:“那位朋友是谁?”心里不禁甚为奇怪,“他根本就不认识江湖上的什么人物,却哪里来的这个朋友?”那老汉道:“他没有告诉我。不过,他有一封信留给你。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了。”陈石星接过韩芒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一看,信上写道:“我不想连累居停主人,他这茶馆也是要做生意的,每天人来人往,我女扮男装,若住得久了,恐怕也会给人看破。云家大屋反正没有人住,我权且做几天云小姐吧。住在她的绣房比在这里要舒服得多,对我也更方便,但我不便对主人明言,你不会怪我戏弄你吧?你一回来,请你到云家找我。”看了这封信,陈石星才知道她是故弄玄虚,不觉暗暗好笑:“她也真是顽皮,想了这个搬家的主意,其实住在云家恐怕比住在这里更加危险。”当下问那老汉道:“我走之后,可有公差去搜查过云家烧剩的房子吗?”那老汉道:“没有。自从云家那次出事之后,烧剩的房子就给官府贴上了封条,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封,陈相公,你为何有此一问?”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因为上次听你说过;有人自称是大理段王府的人来过这里打听云家的消息,是以问问。”陈石星和那老汉闲聊,知道在他离开这段期间,大同平静无事,更加放心。吃过了面,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陈石星道:“我该走了。”和茶馆的祖孙二人道别之后,便即悄悄偷入云家。这是他第二次偷入云家,想起上次与云夫人相会的情形,心中不无感慨。“那次我以为会见着云瑚的,不料却是见着她的母亲。不过这次我是知道得清楚了,我将会见着的是冒充的云瑚。嗯,芷妹与瑚妹倒是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芷妹冒充她倒是很适当。不知她现在已经睡了没有?他正自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进了他曾经进去过的云瑚从前那问卧室。忽听得有琴声从房间飘出。陈石星一听,登时呆了。弹的正是诗经《黍离》篇的一节,正是那日他在七星岩上,在把他的家传古琴托杜洱送给段剑平之前,临别所弹的那一曲。不过在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唱出曲辞而已。“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陈石星呆着了:“我从来没对芷妹说过这件事情,怎的她恰巧在我来的时候,会弹出此一曲来,难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但令他吃惊得呆了的还不是由于这首曲辞,而是由于他听到的琴音。不同的木材制成的琴会有不同的音质,寻常的人听不出来,经验丰富的琴师却能分别。他家的那张古琴是琴书上有记载的“焦尾琴”,音色音质都和普通的琴不同。陈石星突然听到焦尾琴弹出的琴声,吃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弹琴的技巧不是很熟练,但曲辞的感情却是很能表达出来,一种彷徨的心情化为琴音,引起了他的共鸣,“唉,芷妹怎的也有和我那天相同的心境?”韩芷擅于吹萧,颇通乐理,陈石星只道是她弹的无疑,上去轻轻敲门。“芷妹,我回来了,你弹的这张琴哪里来的,让我瞧瞧。”琴声戛然而止!房门便打开。可是出现在他的面前的却并非韩芷。他不由得又是呆了!刚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要避开的云瑚。云瑚倒没有他这样惊诧,打开房门,微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来的,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陈石星讷讷说道:“你真的是云姑娘么?”他想起韩芷擅于改容易貌之术,这刹那间,不由得疑心眼前的云瑚乃是韩芷所扮。云瑚笑道:“陈大哥,我和你分手不过一个多月,你就不认得我了?人可以冒充,你家传这张古琴是假不来的。”陈石星拿起那张古琴,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他家传那张焦尾琴?其实他也无须再细看,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的。这张焦尾琴是他已经送了给段剑平的,段剑平和云瑚同来大同,这张古琴当然是只可能在云瑚手里,而不可能在韩芷手里。陈石星这才确信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不是韩芷,不由得又惊又喜,“啊,你果然是瑚妹!”云瑚微微笑道:“你以为我是谁?”陈石星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找韩芷,准备将她义父那封遗书给她看的,不禁面红,讷讷说道:“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位朋友假扮的。”云瑚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问道:“什么样的朋友?”陈石星道:“是一位姓韩的姑娘,她,她⋯⋯”他正要把韩芷的来历说给云瑚知道,云瑚已是先自说了出来:“她是丘迟的义女,丘老前辈不幸身故,你奉了她义父的遗命,和她结为异姓兄妹,是吗?”陈石星呆了片刻,愕然说道:“原来你已经见过了韩姑娘了?”云瑚笑而不答,忽地问他道:“你离开这里,到今天刚好是第十天,对吗?”陈石星道:“咦,你怎知道这样清楚?”他屈指一算,果然刚好十天,云瑚却说道:“那天晚上,你曾在我家门口经过,是吗?”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那晚我看见的那个人影是你。”云瑚说道:“那晚三更时分,我还没睡觉,忽然隐隐听得外面似乎有人一声长叹,不知怎的,我就猜想可能是你。但我出去寻觅,却已经不见你了。”陈石星道:“我也曾经怀疑可能是你,但也怀疑可能是龙府派来的人。我不愿意惹事,因此我就赶紧走了。”云瑚叹道:“你不是害怕生事,你是要躲避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陈石星无言可对,低下了头,脸上神情尴尬之极。云瑚笑道:“那晚你没进来,但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你那位芷妹却进来了。”陈石星道:“原来这样,怪不得你什么都已知道。”云瑚半嗔半笑的说道:“你现在还要躲开我吗?”陈石星啼笑皆非,说道:“我上了你们的当了。”云瑚说道:“你的芷妹是第二天搬到这里来的,她给你那封信也是在这间房间里写的。不过把你骗到这里来,却并不是我的主意,你不会怪我吧?”陈石星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想见你的。”云瑚笑靥如花,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听了你这句话,不在我在这里等你十天。”正是:但教情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陈石星心神一荡,强自抑制,定了定神,说道:“那位韩姑娘呢?”云瑚说道:“她在这里和我同住一晚,第二夭她就走了。”陈石星道:“她上哪儿?”云瑚说道,“你别着急,待会儿就告诉你。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陈石星瞿然一省:“我怎么可以忘掉段剑平?”问道:“段大哥不是和你一起来的吗,怎的也不见他?”云瑚这才微笑说道:“韩姑娘虽然是骗你来此地,但也不是骗你的。她不是告诉那位茶馆老板,说是找到了一位朋友带她去找金刀寨主吗?”陈石星诧道:“这是真的?那位朋友是——”云瑚笑道:“带她去找金刀寨主那位朋友就是段剑平!”陈石星恍然大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道:“我真糊涂,早就该想到的。”云瑚说道:“他们是骑着江南双侠的白马,一定会找得到的。此刻他们恐怕早已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了。”陈石星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其实他是应该和你一起去的。”云瑚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舍不得你的芷妹给他抢走?”陈石星喟然叹道:“当初我把他送到一柱擎天的大弟子家里疗伤,就是希望、希望能够——”他想说的是“希望能够撮合你们一段良缘”,不知怎的,却是期期艾艾,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云瑚嗔道:“多谢你的好心,但你却把我和段大哥都不当作也更红了。云瑚说道:“他虽然没有接受你的礼物,却已很感激你的友情。刚才我弹的那首曲辞,就是他教会我的。”陈石星又一次自责糊涂,笑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得到是他教你弹的了。听了你弹这曲,我还以为韩芷假扮,真是可笑。”云瑚似笑非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心上,也有一个芒妹的缘故。”陈石星忙道:“你别误会,我和她虽然也是兄妹相称,但在我心里,你,你和她,却,却是并不相同的啊!”他拙于言辞,不懂如何解释方始恰当,不觉涨红了脸。云瑚“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样着急作甚,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出来找不见你,回去也曾弹过这曲。没想到没把你引来,却把你的芷妹引来了。这几天,我知道你将要回来,每天晚上,也都在弹这一曲。”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瑚妹你对我的苦心,我真是十分感激。”云瑚笑道:“当初你把这张琴送给段剑平的时候,想不到会有今晚的结果吧?你满不满意?”陈石星低声说道:“这个结果已经好到出乎我的意想之外。”云瑚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我还希望有一个更完满的结果。”陈石星怔了一怔:“什么更完满的结果?”云瑚说道:“要是你的芷妹,能够嫁给我的段大哥,那就更美满了。瞧他们倒是很适合的一对。”陈石星想起一事,问道:“对啦,我也正想问你,你们骑的是江南双侠的坐骑,应该比我早几天就来到大同的。”“那是因为我们在来大同的途中,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是谁?” “你还记得‘八仙’之中的那个胖和尚么?”“你说的是和黄叶道人作搭档的那个戒嗔和尚么?”也更红了。云瑚说道:“他虽然没有接受你的礼物,却已很感激你的友情。刚才我弹的那首曲辞,就是他教会我的。”陈石星又一次自责糊涂,笑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得到是他教你弹的了。听了你弹这曲,我还以为韩芷假扮,真是可笑。”云瑚似笑非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心上,也有一个芷妹的缘故。”陈石星忙道:“你别误会,我和她虽然也是兄妹相称,但在我心里,你,你和她,却,却是并不相同的啊!”他拙于言辞,不懂如何解释方始恰当,不觉涨红了脸。云瑚“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样着急作甚,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出来找不见你,回去也曾弹过这曲。没想到没把你引来,却把你的芷妹引来了。这几天,我知道你将要回来,每天晚上,也都在弹这一曲。”陈石星大为感动,说道:“瑚妹你对我的苦心,我真是十分感激。”云瑚笑道:“当初你把这张琴送给段剑平的时候,想不到会有今晚的结果吧?你满不满意?”陈石星低声说道:“这个结果已经好到出乎我的意想之外。”云瑚若有所思,半晌说道,“我还希望有一个更完满的结果。”陈石星怔了一怔:“什么更完满的结果?”云瑚说道:“要是你的芷妹,能够嫁给我的段大哥,那就更美满了。瞧他们倒是很适合的一对。”陈石星想起一事,问道:“对啦,我也正想问你,你们骑的是江南双侠的坐骑,应该比我早几天就来到大同的。”“那是因为我们在来大同的途中,碰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人是谁?”“你还记得‘八仙’之中的那个胖和尚么?”“你说的是和黄叶道人作搭档的那个戒嗔和尚么?”“不错。”“这胖和尚像一尊弥勒佛似的,笑口常开,甚为滑稽有趣,我怎能不记得他?他怎么样了?”云瑚叹口气道:“可惜在我们碰上他的时候,他已是笑不出来了。”陈石星吃了一惊道:“他遭遇了什么不幸事情?”“在莲花峰之会过后,他和黄叶道人到关中去访渭水渔樵,准备结伴一起到金刀寨主那儿去。他们没见着渭水渔樵,却得。到渭水渔樵留下的一封信,信上告诉他们一个重要的消息。”“什么消息?”“是龙文光那老贼私通瓦刺的消息。”陈石星大惊道:“龙老贼好歹也算朝廷的大臣,竟有这样的事?”“瓦刺派遣一个密使,带了瓦刺可汗的密信前往北京,另外还带了许多重宝送给龙老贼。信件内容,虽然无人知道,但料想也定是对中国不利的了。”“这当然的了。但不知这个消息可靠吗?”“戒嗔和尚与黄叶道人就是因为夺那封密函至遭不幸的,怎不可靠?”当下把事情的经过,说给陈石星知道。“渭水渔樵有一位朋友是住在瓦刺的京城的,他有许多瓦刺朋友,消息甚是灵通。他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在那密使还未出发之前,立即派人通 知渭水渔樵。“那个密使前往北京,有两条路好走,渭水渔樵在瓦刺的那个朋友却不知道他会选择那条路线。“渭水渔樵得知这个重大的消息之后,由于时机紧迫,无法从容部署,邀请同道去分头兜截,只能由他们二人到第一条路线侦查,再留下一封信,请黄叶道人与戒嗔和尚往第二条路线侦查。他们是早有约会,知道黄叶、戒嗔会在几天之内来到的。”云瑚继续说道:“黄叶道人和戒嗔和尚在途中碰上了瓦刺密使那一行人。“当晚他们就去盗密件,不料给瓦刺的高手发现了,一场剧斗,寡不敌众,黄叶道人不幸死了。”陈石星这一惊非同小可,“黄叶道人是当世有数的剑术高手,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法凌厉无比,想不到会死在鞑子手里!”云瑚叹道:“他是为了要使得好友能够脱身,以两败俱伤的剑招和瓦刺的三个高手同归于尽的!”“戒嗔和尚呢?”“戒嗔和尚伤得也是不轻,还幸终于脱险。我们碰上他的时候,他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他也就支持不住,倒下去了。”陈石星大惊道:“戒嗔和尚,他,他他——”云瑚说道:“他只是体力不支晕倒,没有毙命。“他本来要我们把这个消息立即带给金刀寨主,但我们怎可以把他丢下不管呢?“我们想,截劫既不成功,计算行程,那瓦刺密使恐怕也快要到达北京了。我们虽有日行千里的骏马,也是追不上他。反正龙文光这老贼勾结瓦刺已成定局,我们也不在乎早几天迟几天把这个消息送给金刀寨主了。”陈石星道:“哦,原来你们是为了照料戒嗔和尚,所以迟了行程。”“我们在荒山看护了他几天,他的病情好了一些,后来我们找到一家猎户,将他安顿在那猎户家里养伤,我们才继续行程的。”“段大哥急急离开大同,想必是为了给金刀寨主送信了。”“同时也是为了你的芷妹的缘故。我也不知她是什么原因,不愿意等你回来,第二天就要段大哥带她去找金刀寨主。”“你是应该知道的,她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呀。”云瑚面上一红,说道:“你已经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么?”陈石星道:“没有。不过她甚为聪明,见到了你,说起了我,她猜也猜想得到。”接着说道:“其实你也应该和他们一起去的。”云瑚嗔道:“你不喜欢和我见面吗?”陈石星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公事要紧。”云瑚嗔道:“你别以为我只知儿女私情,我等你也是为了公事,我有另一套想法?”陈石星道:“什么想法?”云瑚说道:“我想你帮我的忙,咱们一起到北京去行刺那龙老贼。”陈石星道:“哦,原来你是这样想法,我倒错怪你了。”云瑚一咬银牙,说道:“龙老贼骗了我的亲娘,害了我的亲爹,我一家家散人亡,都是‘拜’他所赐,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不过这老贼如今已升任兵部尚书,又兼九门提督,我也知道要行刺他谈何容易,我是拼了这条性命去干的。陈大哥,你愿意陪我去冒生命之险 吗?”陈石星毫不考虑,便即笑道:“到现在你还这样问我,这不是大过‘见外’了吗?能够和你同生共死,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云瑚笑靥如花,“陈大哥,我早就知道你会答应我的。所以我不敢把这计划告诉段剑平,只告诉你。”陈石星心里甜丝丝的,说道:“我谢你这样信任我。不过,段剑平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不让他冒这个险也是应该的。”忽地想起一事,“龙家叔侄和他们的手下许多人都认识你,可惜我不懂改容易貌之术,那可如何是好?”云瑚说道:“你应该可惜的是,你跟你的芷妹相处了这许多日子,却没跟她学会改容易貌之术。”陈石星怔了一怔道:“啊!你已经知道她有这手绝技。”云瑚笑道:“你不用愁,你没学会,我已学会了。”陈石星喜道:“你真是聪明,和她只是同住一晚,就学会了。”云瑚说道:“改容易貌之术,其实也并不难。不过你不肯学罢了。”街外传来更鼓声,已经是四更了。陈石星步出中庭,看月影西斜,想到明天又将与云瑚踏上新的旅途,内心充满喜悦。只听得云瑚唤他道:“陈大哥,可以进来了。你看看我扮得像不像你的芷妹?”陈石星诧道:“怎么你要扮她?我以为你还是扮作——”他一面说一面走进房间,“男子”二字尚未吐出口中,只见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一个俊俏的书生。陈石星呆了一呆,说道:“我还以为你真是扮作韩芷呢,原来是骗我的。你扮作书生,那好极了。”云瑚笑道:“那晚你的芷妹来到这儿,就是作这个打扮的。她告诉我,她一直是女扮男装与你一路同行的,我是依样画葫芦,学生学老师。”陈石星笑道:“咱们可以作异姓兄弟联袂进京了。”云瑚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还不行!”陈石星道:“什么不行?”云瑚说道:“你这个小商人的模样和我同行,身份可是不配,你应该扮作一个贵介公子,身份和我一样,是进京赶考的秀才。”陈石星道:“你这套秀才衣裳是早就准备好的吧?我可没有准备。”云瑚说道:“你的身材和段剑平差不多,他还留有几件衣裳在这里,刚才我已替你改好了。”陈石星换上衣裳,让云瑚替他施展改容易貌之术,揽镜一照,镜中的自己,果然变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陈石星笑道。“我都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了,你即学即用的本领,当真是青出于蓝。”云瑚笑道:“我或许不算太笨,但比起你那聪明伶俐的芷妹,我可是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差得远呢。嗯,说起你的芷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陈石星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云瑚推开窗门,看了一看天色,说道:“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那天晚上,韩姑娘也是和我谈到天亮的。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她是不便问你的,我想替她问你。我希望你和我实话实说。”陈石星心头一颤,说道:“瑚妹,你知道我是不会瞒骗你的。”云瑚说道:“你曾在丘老前辈墓前许下誓言,愿意遵守他的遗嘱?”果然是问这件事情!陈石星低下了头,颤声说道:“不错。”云瑚再问:“他有一封遗书给你,你就是遵守遗书的吩咐,和韩姑娘结为兄妹的?”陈石星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云瑚跟着问道:“这封遗书,你并没有给韩姑娘看过?”陈石星第三次 点头,说道:“不错。”云瑚说道:“好,那么你拿给我看!”陈石星苦笑道:“这件事我本来也想告诉你,请你——”云瑚接了那封信,打断他的话道:“我不要你解释什么,你让我看了这封信再说。”看过了这封信,云瑚正容说道:“你不该骗韩姑娘的,丘老前辈的遗书是要你们结夫妇,不是结为兄妹!”陈石星吃了一惊,忙道:“可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当时我还未知道你会回到我的身边的,我已决定不会再娶他人的了。”云瑚摇了摇头,说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不愿意你做个背信弃义的人!”陈石星十分苦恼,说道:“可是这是咱们的终身大事呀!而且、而且——”云瑚道:“而且什么?”陈石星道,“而且现在已经有了可能是两全其美的结果了。本来假如你是做了‘王妃’的话,我还可以把这封信给韩姑娘看,让她决定,但我也要把你我的事情告诉她的。如今,如今——”云瑚道:“如今怎样?”陈石星道:“如今是我和你一起,韩姑娘则是在段剑平身边。你不希望她成为‘王妃’吗?”云瑚叹口气道:“可惜这只是希望,将来是否如我所愿,还是不知之数。而且,在此之前,我还未知道有丘老前辈留下给你的这封遗书,丘老前辈对你恩深义重,我只觉得你不该背弃你在他墓前许下的诺言。”陈石星道:“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要我娶他的义女为妻的。”云瑚说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要把这件事情瞒着韩姑娘,那就不够光明磊落了。”陈石星深情的望着云瑚,说道:“要是你我没有今晚的相逢,要是我没有听见你的琴音寄意,我还可以硬着心肠避开你。如今我见着了你,我是再也不能和你分开了。”云瑚眼角有晶莹的泪珠,那是欢喜的眼泪,半晌,说道:“我也舍不得和你分手的,但一个人总得要讲信义。”陈石星勉强笑道:“咱们这次上京行刺龙老贼,说不定我未必能够活着回来呢?”云瑚说道:“不许你说这样丧气的活。”陈石星道:“要是我能够活着回来,那时再说。”云瑚说道:“你再见着她时,我觉得你最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嫁不嫁你,是她的事。你可不能骗她。”陈石星笑道:“那时恐怕她已经做了‘王妃’了,又或许即使没有成亲,也已经是一对不怕给我们知道的情侣了。那时要是我把她义父的遗书告诉她,可就是大煞风景的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云瑚想了一会,说道:“好,我再让一步。要是当真如你所说,你才可以把这封遗书烧掉。否则我还是要你遵守你对丘迟的诺言。”陈石星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样说还稍为合乎情理,那我可以放心了。我是相信天下有情人总可以终成眷属的。”云瑚幽幽叹道:“要是不能如咱们所愿,你一定要答应我娶她为妻。至于我——”陈石星抢着问道:“你怎么样?”云瑚缓缓说道:“不管你娶不娶她,我都不会另嫁别人的。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么?”陈石星笑道:“你的想法正是和我两个月前的想法一样。嗯,那我唯有希望韩姑娘和你的段大哥他们早日成为鸳侣了。我相信我这希望会成为事实的!” 云瑚好像受了他的乐观所感染,柳眉乍展,说道:“但愿如此。”话虽如此,但在他们心上总是留下一个阴影,虽然一路上云瑚是没有再提起此事。韩芷是不是会爱上段剑平呢?尽管他们那样希望,可还是一个未曾揭开的谜。这个谜底还未到揭晓的时候。因为连韩芷本人都还未能答复。她跟段剑平去找金刀寨主,此际,也正是像陈石星和云瑚一样,心乱如麻!那天晚上的事情,再一次在她脑海中浮现。陈石星悄悄离开那家茶馆,夜已三更。她伏在窗前,目送他的背影穿过横街,没入小巷。不知怎的,她忽地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陈大哥不知还会不会回来,他该不是想摆脱我吧?唉,他对我这么好,我怎能这样怀疑他?”心底叹了口气,不觉又再想道:“他对我好像是有情又好像无情,真是叫我捉摸不透。”想至此处,不觉面上发烧:“我真的是喜欢上陈大哥了吗?”她在心里自己问自己,也是觉得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她对自己的心事也是捉摸不透!正在她一片惆然想要关上窗门之际,忽见一条黑影在街口的转角处出现。三更时分,店铺早已关了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忽地出现了一个人,韩芷自是不觉有点诧异,对这个人加以注意了。月色不很明亮,但也可以看得出来,是个女子。韩芷更奇怪了。半夜三更,不在香闺睡觉,跑出寒冷的街头作甚?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在后头,这个少女来到了茶馆的门前停下脚步。韩芷不觉吃了一惊:“难道这个女子是来侦察我和陈大哥的?她是什么人呢?”那个少女在茶馆门前徘徊一阵,韩芷从她的身法已经看出她会武功,准备她进来的了。却忽地隐隐听得她一声叹息,又走开了。韩芷好奇心起,一个燕子穿檐,钻出窗子,跳上屋顶,居高临下,凝眸远眺,只见那个女子的背影就在那个地方隐没了。韩芷早就从主人和陈石星的谈活中知道那间大屋乃是云家,抑制不下好奇之心,于是也来个“反侦查”。她一踏进云家,就听到幽怨的琴声。那少女正一面弹琴,一面曼声低唱:“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韩芷听了这样幽怨的琴声,不知不觉受了感染,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但感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暗自想道:“不知她是不是云大侠的女儿?她这感叹又是因何而发呢?难道她也是像我一样访惶无依?按说她是云大侠的女儿,纵然父母双亡,也不至于无人依靠的吧?”此时她已悄悄走进云瑚琴房外面的那个院子,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和这女子见面,忽见碧纱窗上,现出一男一女的影子。“云大侠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没有儿子。这女子倘若是云大侠的女儿,这个男子三更半夜还伴着她,假如不是她的丈夫,也一定是她的意中人了。” 她自以为这个猜测是“八九不离十”,心里倒是不觉有点感到欣慰:“怪不得陈大哥对我的胡乱猜疑发恼,原来这位云姑娘真的是另有意中人的。幸好我没莽撞,要是给他们知道我正在窗外偷窥他们的秘密,那多不好意思。”但正当她要偷偷离开的时候,琴房里传出来的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却把她的脚步留住了。在琴房里陪伴云瑚的那个男子不用说是段剑平了。只是在窗外偷窥的韩芷还未知道他的身份。云瑚的琴声一止,只听得段剑平也叹了口气。“这是陈大哥那日在七星岩和我分手之前所弹的曲调,可惜那时我还在昏迷未醒。”段剑平说道。云瑚说道:“我知道。你的书僮早已把那日的情形告诉我了。”“唉,要不是那天我误中毒针,昏迷不醒,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的陈大哥走的,瑚妹,我真是连累你了。”段剑平又叹了口气,说道。听到了这一段对话,正想离开的韩芷,脚跟好像被钉在地上了。“云大侠的女儿名叫云瑚,这个男子叫她做‘瑚妹,看来我是猜得对了。但为什么他对这位云姑娘说是‘你的陈大哥’,看来我刚才的猜测可能错了。”果然她再听下去,谜底便即揭开,她的猜想——以为琴房里这个男子是云瑚的意中人,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段大哥,你别自责,这怎能够怪你?应该怪的是我,我没能够使得他完全相信我。”云瑚说道。“这也不能怪你。”段剑平说道:“我倒觉得应该怪的是陈石星,他真是个大笨蛋!”“大笨蛋”这三个字刺耳非常,窗外偷听的韩芷怔了一怔:“他为什么说陈大哥是大笨蛋?”为了要知道这个理由,韩芷更不想走了。“你这样爱他,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你说他不是大笨蛋是什么?”段剑平继续说道。云瑚叹道:“不,他知道的。段大哥,请原谅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早已经互相表露过心事了!”听至此处,韩芷不觉一片茫然,“原来陈大哥对我也是说了谎话,他为什么不肯把真相告诉我呢?”只听得段剑平叹道:“这么说他不是笨蛋,而是糊涂了。”云瑚说道:“不错,他是糊涂,他有他的一套古怪想法,他以为,他以为⋯⋯”段剑平道:“我知道他这样做是想成全我们,我感激他对朋友的苦心,但我仍然不能不骂他太过糊涂。瑚妹,我有一些心里的话,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云瑚说道:“好,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可不知窗外还有一个韩芷偷听。段剑平缓缓说道:“瑚妹,小时候你在我的家里住过,我也在你的家里住过,纵然不能说是一起长大,也可说是童年的伴侣。我不想瞒你,我是自小喜欢你的。”云瑚低声说道:“我知道。”段剑平继续说道:“咱们最后一次相聚,你是十三岁吧?我还记得那年你爹爹带你来到我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你已经学会了家传刀法,天天要我给你喂招。那一个多月,是我平生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但我的爹娘,却曾经为了你我的事情,吵了一架。”云瑚笑起来道:“哦,有这样的事,我还不知道呢?是不是他们老人家嫌我太顽皮了?”段剑平道:“我说给你听。你别发恼。爹爹是想要你做他的媳妇,但妈 妈却不愿意。妈说云姑娘虽然很好,但她爹却是江湖人物,而且又是和龙家结了仇的。要是平儿娶了她,只怕是祸非福。我也不愿平儿将来跟她闯荡江湖。爹爹拗不过她,议婚之事,才搁下来。”云瑚笑道:“你是小王爷的身份,咱们本来就不是门当户对。幸好这头亲事没有结成。”段剑平道:“不错,幸亏是他们吵了一架。否则今日之事是更麻烦了。”云瑚说道:“段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不好,我自小也喜欢你的。但我是把你当作大哥哥一样敬你、爱你,并没有想过要做你的妻子。”段剑平道:“我知道。但我要说实话,我却是想过要娶你为妻的。”云瑚面上一红,说道:“事情都已过去,还说它做什么?”段剑平道:“不,我要把我当初的想法以及后来又是怎样改变了的都告诉你,只有这样敞开心来谈,你的心上才不会留下疙瘩。我们也才能永远维持兄妹的感情。”云瑚似乎受了感动,半晌说道:“也好,那你说吧。”段剑平想了一想,笑道:“瑚妹,咱们随便聊,让我先问你几句闲话,好吗?”云瑚道:“反正今晚我也不想睡觉的了,可以陪你谈到天明,你尽管问吧。”段剑平道:“你在大理的时候,玩得很开心。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有我作伴的缘故,而是因为你也很喜欢大理这个地方,对吗?”云瑚笑道:“两者都有关系。大理是我曾经到过的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花雪月四景,至今我梦寐不忘,我当然喜欢这样风景秀丽的地方,不过要是没有你这样一个大哥哥陪着我玩。恐怕我也不会玩得那样开心了。”段剑平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喜欢大理这个地方,但假如要你长住下去,终老是乡,每天都是游山玩水,不再闯荡江湖,恐怕你也是不愿意的吧?我说得对不对?”云瑚噗嗤一笑,说道:“当然。一个人总还得做一些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事情,哪能够一天到晚,都是在‘风花雪月’之中享福呢?”段剑平叹口气道:“这就是我和你想法不同的地方了。我是指几年前的想法。不过现在虽然有了一些改变,我知道也还是不能和你完全一样。”云瑚笑道:“你说得明白一点吧,哪些地方一样,哪些地方又不是一样?”段剑平道:“那时候我也很憧憬外面的天地,希望有一天也能跟你行走江猢。但这只是像小孩子希望去接触一些他所不熟悉的新鲜事物,新奇的感觉一旦消失,也许他就会厌倦了。我自己问过自己,我知道假如要我一生浪荡江湖的话。我是不能够的。我只能到外面走一走,迟早要回转家乡。我舍不得大理,舍不得我的家人。”云瑚说道:“你不用说得这样曲折,我懂得你的意思了。你是不能过和我一样的生活,偶尔为之是可以的,可不能一生一世都是这样。对吗?”段剑平道:“我知道你也不能过我那样的生活。你是在塞外草原上高翔的雄鹰,不是只能在洱海上空盘旋的沙鸥。或许我比喻不恰当,把一个温柔的少女比作雄鹰,但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云瑚笑道:“多谢你这样看得起我,我自己可是觉得把我比作雄鹰那还差得太远呢。你不知我,我也时常有软弱的时刻的。”段剑平道:“我知道。但你还是比我强得多的。我这不是指武功而言。”云瑚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不过,段大哥,你现在已经比以前‘强’得多了,这次你陪我来找金刀寨主,我劝阻你,你也不听,就很出我意料之外。”段剑平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受了陈石星的感动。” “当我知道了陈石星和你的事情之后,我才知道真正爱你的人是他。以前我以为我是十分爱你的,但和他一比起来,我就知道,我没有像他一样爱你是爱得这样深,这样纯了。”听了他这段话,云瑚脸泛红晕,心里甜丝丝的,说不出活来了。段剑平继续说道:“陈石星为了你的缘故,几次甘冒生命之险;为了你的幸福,他又想要‘成全’咱们。虽然他这想法不同,但爱你之深,却是令我自愧不如的了。“在前两天,爹妈要我早日定下婚事,我总觉得那些庸脂俗粉配不上我。现在我才知道,我要是和陈石星相比,我其实也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是配不上你的。”云瑚眼望着他,十分诚恳的说道:“段大哥,你也不必如此看轻自己,你以一个‘小王爷’的身份,今天能够和我来到这里,怎还能说是平庸?不过姻缘姻缘,那是要讲缘份的。我不能嫁给你,并非我觉得你不够好,那是咱们不适宜于做夫妻。你在我的心里还是我永远尊敬的大哥哥呢。”她说得十分坦白。段剑平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许多了,笑道:“你说得不错,你和陈石星更适宜的。不过我也想劝一劝你,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你也无须这么焦虑,我会尽我的力帮你找到他的,但他可未必是在大同!”云瑚说道:“你以为我刚才胡思乱想吗?我的确是听到一声叹息。我已经到了那间茶馆门前,不过我没敢进去。明天我还是要去打听的。”段剑平道:“好,那么明天我和你一起到那茶馆打听就可以明白了。”窗外偷听的韩芷,听到这里,亦是不禁大受感动,热泪盈眶,“原来他们是这样相爱,我是应该把陈大哥的消息告诉他了。”正当她踌躇未决之际,忽听得琴房内的云瑚“噫”了一声,“这回该不是我听错了吧?”原来韩芷在窗外偷听他们谈话,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也是跟着她叹了口气。云瑚连忙飞跑出来,叫道:“陈大哥,请你别要躲避我了!”韩芷躲到一座假山后面,故意露出一点身形,引她来追,待至听到背后微风飒然,知道云瑚已经追近之时,方始暮地回头,向她龇牙一笑。月色虽然不很明亮,云瑚却已看得分明,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但却并非她的“陈大哥”。这刹那间,云瑚不觉大吃一惊,喝道:“你是谁?”倏的骄指如戟,就向韩芷一戳。要知她家的大门;还是贴着官府的封条的,她这次偷愉回来,当然不能不提防“鹰爪”,这陌生的少年在三更半夜突如其来,她自是往坏处着想,把韩芷当作是龙家派来的“鹰爪”了。她是意欲先点了韩芷的穴道,再盘问她的口供的。韩芷心里想道:“云大侠名闻天下,不知他的女儿本领如何?我且和她开个玩笑。”一个“移步换形”,避开云瑚的点穴。不先说明自己的身份,却向她笑道:“云小姐,这样凶干嘛?我是大夫。”云瑚的点穴手法,本来是又快又准的,想不到竟然给她一闪闪开,接着横掌如刀,一个“手刀”就斩下去。韩芷脚跟一旋,身形半转,以一招‘烘云托月”,化解了云瑚攻势,笑道:“我是特地来给你医心病的!”云瑚听了不由得又羞又恼,双掌使出云家刀法,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一“刀”紧似一“刀”。韩芷暗暗叫苦:“这个玩笑可不能再开下去了。”心念未已,云瑚又是 一招“杀手”。韩芷嚯的一个“凤点头”抢入她的怀里,掌锋几乎触及她的胸衣,云瑚大怒道:“混账小子,胆敢无礼!”她只道韩芷是个男子,怎敢让她碰着自己的胸部?百忙中一个“大弯腰、斜插柳”,硬生生把身子转过一边,正想出击之时,韩芷已经跳出圈子。韩芷笑道:“云小姐,你别生气⋯⋯”话犹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喝道:“小贼往哪里跑?”段剑平也出来了。段剑平一掌扫去,掌风掠过,韩芷头上戴的帽子,落在地下。帽子一落,露出满头秀头。段剑平想不到这个“小贼”竟是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不觉呆了。云瑚这才懂得韩芷刚才叫她不要生气的意思,不觉也是一呆,失声叫道:“你,你到底——”韩芷笑道:“对不起,云小姐,刚才和你开了一个玩笑。但我可真的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云瑚重又问道:“你是谁?送什么消息?”韩芷说道:“我是丘迟的义女,也是陈石星的义妹。云小姐,你没猜错,陈石星的确是在那间茶馆的。不过他刚刚离开大同了。”丘迟和云家乃是世交,云瑚听她说出来历,连忙向她道歉。不过见她是个女子,脸上的神情却也不觉甚为异样了。韩芷想起那晚的情景,心里还是不禁好笑。“好在我替她定下计策,这才消除了她的疑心。只不知她和陈大哥已经见了面没有?”又再想道:“世事变化,真是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本来以为是陈大哥送我去见金刀寨主的,想不到如今却是这位段府小王爷结伴同行。”她和段剑平已经同行三天了,还没找着金刀寨主。但在这三天当中,他们倒是谈得很为投合。正当她浮想联翩之际,段剑平回过头来,含笑问道:“韩姑娘,你在想什么?”韩芷好似在梦中被他唤醒,眼神还是一派迷茫,她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我是在观看山景,这里山势雄奇,只可惜太荒凉了。咱们走了三天,还没碰上一个人。”段剑平笑道:“原来你是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着金刀寨主,不用担忧的,我们骑的这两匹马是江南双侠的坐骑,金刀寨主的部下都认得的。相信迟早会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那时不用我们去找金刀寨主,金刀寨主的人也会来找我们了。”韩芷说道:“幸亏有你肯送我来,否则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之间乱闯,真不知如何是好?”段剑平道:“我本来就是要来拜会一次金刀寨主的,只想不到是——”韩芷笑着接下去道,“我也想不到是和你一起同来。”段剑平道:“其实你在大同多等几天,陈石星回来,他也会送你的。”韩芷笑道:“那我宁可是你送我,不愿是他送我了。他和云姑娘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体己话儿要说,我插在他们中间,不是大煞风景么?”段剑平心里微微一酸,勉强笑道:“人生遇合之奇,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不知他们见着了没有?”韩芷笑道:“有我这个红娘穿针引线,陈大哥除非没回大同,他一回来,定会到云家找我,迟早他们能够会面。我只盼望很快就可以在金刀寨主那儿和他们重聚。”说到这里,忽地似笑非笑的望着段剑平道:“你不嫌我这次多事么?”段剑平脸上一热,说道:“你对朋友的热心,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我盼望云姑娘找着陈石星,实是不在她自已之下。”韩芷说道:“我知道你对朋友的苦心,我也是十分佩服的。”一个说的 是“热心”,一个说的是“苦心”,段剑平听她用这两个字,已知那晚他和云瑚的谈话,已是给韩芷听见了。韩芷继续说道:“你送云姑娘来是为了朋友,但你对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肯如此热心帮忙,我怎能不感激你呢?”段剑平道:“韩姑娘,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不也是朋友么,些许小事,何值一提再提?”韩芷说道:“在你看是小事,在我却是大事,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要不是有你指引我来投奔金刀寨主,我恐怕只能流浪江湖了。”段剑平听了这话,忽地幽幽叹了口气。韩芷怔了一怔,说道:“段大哥,好端端的你因何叹气?”段剑平道:“其实我也很想和你一样,留下来帮金刀寨主做点事情。在山寨里有我的好朋友江南双侠,如今又多了你和即将来到的陈大哥和云姑娘,更加热闹了。这不比我回到大理孤零零的一个人过日子有意思得多吗?但可惜我不能够。”韩芷笑道:“大理有天下闻名的风景,你又是小王爷的身份,怎能像我们一样在荒山野岭‘落草为寇’?”段剑平微有愠色,说道:“韩姑娘,你我虽然只是相处三天,但在我的感觉,却像是和你相识多时的朋友。我以为你会懂我的想法,想不到你还是这样说,假如你不是开玩笑的话,那就未免把我当作‘外人’了。”韩芷伸了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段大哥,我和你开两句玩笑,你怎的这样认真?”她懂得段剑平说的“外人”,意思是指并非“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觉心里想道:“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自己都没有好好想过。他已经把我当作和陈大哥一样的侠义道。倒是令我惭愧了。不过,我和他倒是有许多相同的爱好,我喜爱武功,喜爱音乐,他也喜欢。还有,我一方面想跟大伙儿干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一方面又想过自己无拘无束的日子,他也是一样。武功和音乐,陈大哥也是一样喜欢的,但奇怪的是,他虽然自小流浪江湖,却反而没有这位‘小王爷’那样向往于闲云野鹤的生活。段剑平和他似乎是同一类的人,又似乎不是同一类的人。我和谁更能称得上‘志同道合’呢?”段剑平继续说道:“不错,前几年的想法,我是留恋家乡,要是终生流浪江湖的话,我是决计不肯的。但现在我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这一点,我和云姑娘也没说过。”韩芷心里想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和她说的原因,那是好让她心里毫无阴影的和你分手。你要使她觉得你始终不会变成江湖中人,那么分手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段剑平继续说道:“我不是想回大理享福,我早已厌倦做这个有名无实的什么‘小王爷’了,要是我能够自己选择的话,我一定留在这儿。但我知道爹妈一定不会让我这样做的。他们年纪已老,我不愿在他们有限的余生,太过拂逆他们的意思,如今我只好赶着回去了。”韩芷说道:“段大哥,你博学多才,这几天和你相处,令我得益不少。如今我倒不希望很快就找着金刀寨主了。”段剑平说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其实你才是不折不扣的文武全才的才女。这几天得你作伴,我也增长不少见识。说实话,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呢。”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倒是由衷之言。两人并辔同行,忽觉眼前一亮,原来前面是一条从山峰上倒挂下来的瀑布,飞珠溅玉,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的泡沫。时序虽然已是秋天,山坡上还有 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映衬着满山红叶。段剑平道:“啊,这里风景真好,好像是回到了苍山了。我们歇一会儿好吗?”韩芷说道:“好,这两匹马也该喝喝水了。”两人在山涧旁边坐下来,韩芷抹了把脸,精神顿爽,说道:“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很想到你的家乡逛逛苍山洱海。”段剑平道:“欢迎之至,不知你知道没有,我和陈大哥就是在洱海初次见面的。”韩芷道:“听说他是被你的琴声吸引的?”段剑平道:“不错,但你听过他弹琴吗?弹得真好。”韩芷笑道:“我可还未有这个耳福,你忘记了那张古琴是早在我和他相识之前他已经送给你了,那时你还没有交还他呢。”段剑平笑道:“不错,是我糊涂了。韩姑娘,你的萧也吹得很好,现在听不到陈石星的弹琴,你肯为我吹萧么?”韩芷说道:“公子有命,敢不依从?”拿起玉萧,忽地想起在义父墓前为陈石星吹萧之事,不禁更为感慨命运变幻之奇。她出了一会神这才吹起一个苍凉的曲调。正是:离合无端嗟变幻,无心插柳柳成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空有余情归故里为消宿怨入京华段剑平接拍而歌,唱出曲辞。“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这是丘迟是喜欢念的一首词,韩芷曾在义父墓前为陈石星吹奏过这首词谱成的曲调,此际想起了他们二人,不禁又在段剑平面前吹奏此调了。一曲告终,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段剑平叹道:“陆游虽然未得封侯,少年时候,毕竟也曾‘匹马戍梁州’,为抵抗胡骑的南侵而出过力。我如今却空有报国之心,未出过力。比起陆游,我是惭愧多了。陆游慨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我更害怕一事无成,就浪费青春,终老大理。不过我的心却是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的。”韩芷说道:“只要你有心报国,不在金刀寨主的山寨,一样可以帮助我们。以你的一身本领,也绝不至于一事无成。”段剑平苦笑道:“韩姑娘,多谢你看得起我,但愿如你所言。”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的萧吹得这么好,你知道有葛南威这个人吗?”韩芷心中一动,道:“听说他是当今吹箫吹得最好的人,你认识他?”段剑平道:“我见过他,不过他可没有见到我。我也没有听过他吹萧。”韩芷笑道:“这倒有点古怪,为什么你见到了他,却不让他知道。你这样喜欢音乐,应该和他结识的。”段剑平道:“当时他是在阳朔和陈石星一起。我因暂时不想和陈大哥见面,是以也就错过和他结交的机会了。”韩芷说道:“我知道有这个人,也是陈大哥和我说的。据陈大哥说他吹的萧和我一样,陈大哥还怀疑我和他同出一师的。其实我会吹萧是爹爹教的,我爹在世的话,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怎能与他同一师门?”段剑平道:“那也不尽然,辈份不同,也可同一师门的,令尊是跟哪位名家学的萧?”韩芷道:“家父没有和我说过。不过家父不会武功,葛南威据陈大哥所说已是一位驰誉江湖的侠士,我想应不至于同一师门。”不过由于她两次听到别人向她提起葛南威这个人,却是多了一些好奇之心,问道:“这个姓葛的如今不知是在何处。要是有机会见到他的话,我也想听听他吹的萧。陈大哥曾经和我谈过阳朔那次的群英大会,据说与会的英雄好汉,许多人已经答应了单大侠代金刀寨主的邀请,将来会到这儿来的。就不知这姓葛的来是不来?”段剑来道:“他恐怕不会到这儿来了。要来恐怕最少也是一年之后的事。”韩芷诧道:“你怎么知道?”段剑平道:“我虽然和他未算相识,但却知道他的消息,是云姑娘告诉我的。在阳朔之时,他们四个人是形影不离的朋友。”韩芷怔了一怔,说道:“四个人?”段剑平道:“还有一个是葛南威的女朋友,名叫杜素素。他们这对少年侠侣和江南双侠郭英扬钟毓秀齐名,是以我在未曾见到他们之前,早已知道他们的大名了。”韩芷道:“为什么他们不能来这里?”段剑平道:“听说 他有一位未曾见过面的师叔,是住在广元的川西大侠池梁。池梁要他去会一会川西的同门。”韩芷心中一动,“哦,他这位师叔姓池,是住在川西广元县的!”段剑平道:“不错,这位池大侠和你的义父可是相熟的朋友?”他知道韩芷是初次出道,当然不会认识远在川西的老一辈武林人物,但见她如此注意这个姓池的人,是以有此推想。韩芷说道:“义父从没有和我提过这位池大侠,我是随便问问。”段剑平稍稍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他和韩芷相识才三天,而且分手在即,有许多别的话要说,也就不便多问下去了。原来她的义父虽然没有和她提过,她的生父却是曾经向她提起过一个姓池的人的,不过她的父亲并没说明就是川西大侠池梁。当然她更不知道池梁就是葛南威的师叔。她的父亲很少和她谈起自己少年时候的事情,那个姓他的人,是某一天他无意间和女儿说起的。虽然是无意间说起,但说时却是颇动感情。那天她跟父亲学会吹个曲子,获得父亲赞许她的聪明,心里甚为高兴,说道:“女儿学是学会了,但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吹得爹爹这样好听。”她父亲笑道:“你干爹教你武功,最爱说的两句话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实不只武功如此,任何学问,都是一样的。吹萧虽是雕虫小技,真正吹得好的,当今之世,也没几个呢。你小小年纪,吹得这样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但要说到和别人比的活,你现在当然比不上我,我也还比不上别人。”韩芷说道:“爹爹,还有别人吹萧比你吹得更好的吗?”她的父亲笑了起来,说道:“你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难道你以为爹爹的吹萧已经天下第一了吗?”她鼓着小嘴儿道:“女儿是井底之蛙,干爹总不是吧。干爹也是这样说的。”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她最崇拜的两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以及干爹,干爹说的,当然不会错了。她的父亲又笑起来,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干爹还没有听过另一个人吹萧的缘故,要是他听过那人吹萧的话,他就不会说我是天下第一了。”说至此处,不知不觉收敛了笑容,好像陷入沉思之中。韩芷好奇心起,问道:“那个天下第一的吹萧圣手是谁?”她父亲说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是要比我高明得多。他是我少年时候最好的一位朋友,你现在吹的这管玉萧,就是二十多年之前,他送给我的。”韩芷说道:“爹爹,你为什么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个人?”她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道:“少年时候的事情,我都不想再提了。如今咱们是避难来到这穷山沟的难民,幸而这个地方虽穷,人情却好,我收几个学生,总算还可养活咱们父女,我也随遇而安了。如今我已是与外面的尘世隔绝,料想也没有和这位朋友见面的机会了。要不是你今天和我谈起吹萧之事,我也不会提起他的。”那时韩芷不过是十三四岁年纪,介乎懂事与不懂事之间,她隐约知道她们家庭以前的环境相当不错,后来为了逃避战火,一家人方始颠沛流离的。她的母亲在逃难途中病死。父女二人直至逃到这里方能安顿下来。此时她听了父亲的话,也好像懂得父亲的心情了。“爹爹,你别难过,是女儿不懂事,惹起爹爹伤心。爹爹,你继续教我吹萧吧,我不敢多嘴了。”韩芷说道。她父亲却道:“傻孩子,这不关你的事,是我先提起这位朋友的。他是我最想念的一位朋友,我真希望能够再见他一次,但可惜是我自己知道在我 有生之日,这心愿是无法完成了。”韩芷不禁又是好奇心起,说道:“爹爹,要是你不怕伤心的话,女儿倒想知道多一些这位叔叔的事情。他姓甚名谁?现在还活着吗?为什么爹爹说是今生不能再见面了?”她的父亲凄然一笑,说道:“既然已提起了,那我也不妨多告诉你一些。我知道他还是活着的,不过听说他已经避难到川西的广元去了,广元离这里有几千里路呢。我年纪老迈,怎能还去找他?”韩芷说道:“那也不见得就没有相见的机会啊,过几年女儿长大了,你写一封信交给我,让我拿到广元去找他,和他一起回来看你,不可以吗?”他的父亲连连摇手,说道:“不,不,待你长大的时候,说不定我早已不在了。即使我还活着,我也不能见他!”韩芷不禁又是问道:“为什么?”她的父亲道:“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我曾经做过一件令他伤心的事。”韩芷大为诧异,说道:“爹爹,你是一个好人,你怎会做出对不住别人的事,我不相信!”她父亲昔笑道:“你年纪太轻,还不懂的。令别人伤心之事并非就是对不起他的事情。我并不后悔做这件事,我是无法不做那件事的,但虽然如此,我还是对他有份内疚。”韩芷道:“那是件什么事啊?”她父亲笑道:“你刚刚说过不多嘴的,怎的又管起大人的事了?”韩芷心想:“想必是会引起爹爹伤心的事。”于是说道:“爹爹不愿见他,那就算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提啦。”她父亲说道:“我是不愿见他,不过我却有个心愿,希望在我去世之后,你替我做!”韩芷连忙说道:“爹爹,我不喜欢听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父亲哈哈一笑,说道,“人谁无死,忌讳什么?你听我说,我这位姓池的朋友和我有两样共同的爱好,一是吹萧,一是做诗,我们一起的时候,时常互相唱和的。他很喜欢我的诗词,当年我一有新作,他都要我抄一份送给他的。常说倘若十天读不到我的新诗,就会郁郁如有所失。当然他对我的推崇,这是他的自谦,其实他的诗也是做得很好的。不过为了报答知己,我去世之后,你可以把我的诗稿送给他。不过将来的事情是谁也料想不到,要是他比我先死,或者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广元找他,那就算了。”韩芷说道:“怎会没有机会呢?我现在正跟于爹练武,你当我是古时候那种弱不禁风,半步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么?待几年我长大了,出一趟门更不算一回事了。爹爹,要不是你不愿意见这位池伯伯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到广元去替你把他找来。”她父亲笑道:“广元离这里几千里路,又是荒凉偏僻的所谓‘蛮夷之地’。当然我不是说你去不了,你在义父调教之下,将来一定可以变成一位女侠,再远的地方你也可以去。不过那时或许你已为人妇,有夫有子了。你上有翁姑,下有子女,你的丈夫也未必肯让你到蛮荒之地啊。除非你的丈夫是个以四海为家的江湖人物,他才会为了一件在他看来可能是认为毫不紧要的事情,陪你到广元去。但我又不愿意你嫁这样一个丈夫。”十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得害羞了,听了父亲的话,韩芷羞红了脸,说道:“讨厌的爹爹,我和你说正经的事情,你却拿我来开玩笑。女儿不嫁人,女儿是要永远陪伴爹爹的。”她的父亲不觉笑了起来,说道:“真是孩子活!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 丈夫比父亲更重要了。好了,今天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今天我也是因为心情激动,才和你说了这许多话。别记挂这件事情,以后也别再提这位池伯伯了。”此时她听到段剑平谈起葛南威这位姓池的师叔,心里想道:“陈大哥和段大哥都推许葛南威的萧吹得好,他的这位师叔想必也是一位擅于吹萧的高手了?他这位师叔姓池,又住在广元,如此看来,恐怕十九是爹爹说的他那位姓池的朋友了!”段剑平也是仿佛若有所思,许久没有说话。忽地两人的目光正巧碰在一起,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向对方问道:“咦,你在想什么?”韩芷道:“你先说。”段剑平说道:“我是在羡慕别人的福气。”韩芷笑道:“你还要羡慕别人,在别人看来,你已经是值得羡慕的人。一个文武全才的‘小王爷’,真不知是几生才能修到的福份。”段剑平苦笑道:“这有什么值得羡慕,古人云干金易得,知己难求。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要是有一位红颜知己,那才值得羡慕啊!”韩芷噗哧一笑,说道:“原来你是羡慕这个。这样说你羡慕的人是——”段剑平道:“江湖上出名的两对武林侠侣,一对是江南双侠郭英扬和钟毓秀,一对是葛南威和杜素素。但现在又要加上一对了——”韩芷抢着说道:“是陈大哥和云姑娘。”段剑平道:“不错,这三对武林侠侣我认识两对,葛杜这对我见过他们,还没结交。他们的福气,可不都比我好么?”韩芷笑道:“焉知不久的将来,江湖上没有第四对武林侠侣出现?那时别人羡慕的就是你了。”段剑平黯然说道:“多谢你善言解我烦忧,可惜咱们的相聚的日子无多了。”韩芷知道他舍不得离开自己,心中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在他的心目之中,已是把我当作知己朋友看待了?我和他虽然只是相处三天,但却好像懂得他比懂得陈大哥更多,这说来也真奇怪。但他不能留在这儿,我也不能和他回大理会。我和他恐怕也不过是和陈大哥那样,萍水相逢。缘尽则散罢了。”那两匹白马喝过了水,在树林里自找草料。段剑平正要唤它们回来,忽见那两匹马飞快的跑下山坡,却不是跑回他们身边。段剑平呼喝也喝不住。段剑平大为奇怪,说道:“怎的这两匹畜生不听话了?”忽地心念一动:“啊,莫不是江南双侠来了?”放眼望去,只见山坡上现出两个人影,跑在前面的是他的书僮杜洱,跑在后面的是王府的教头宁广德。杜洱还没看见他就大叫道:“小王爷,你和云姑娘在哪里?”段剑平又惊又喜,叫道:“小洱子,怎的你和宁师傅也来了这儿?”杜洱笑道:“还有你的两位朋友也来了呢,你猜猜他们是谁?”段剑平听说后面还有人,便即笑道:“用不着猜,当然是江南双侠了!”话犹未了,果然看见郭英扬和钟硫秀牵着那两匹白马回来了。原来那两匹马是在山上看见了旧主人,赶忙跑去和旧主人亲热的。郭英扬和钟毓秀同声笑道:“段大哥,终于盼到你来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正在等你等得心焦呢!”杜洱首先来到,向韩芷打量一眼,说道:“小王爷,我只道你是和云姑娘一起来的!谁知却猜错了。这位是——”段剑平道:“这位是韩——”说了一个“韩”字,想起韩芷乃是女扮男 装,恐怕未必欢喜自己把她的身份说给书僮知道,不觉有点踌躇,在说了“韩”字之后,跟着不知是说“相公”的好还是“姑娘”的好?杜洱忽地摇了摇手,说道:“小王爷,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说罢回过头来,面向韩芷笑道:“我猜你是韩芷姑娘,不知猜得可对?”韩芷恍然大悟,说道:“敢情你已经见过陈石星了?”杜洱笑道:“韩姑娘,你真聪明,一猜就着。”段剑平听到陈石星确实的消息,不觉如释重负,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几分惆怅,“他虽然没有骏马代步,此时也该早已回到大同了。”韩芷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回眸一笑,说道:“段大哥,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啦,他和云姑娘一定已经会面了。说不定再过几天,也会来到此处的了。”段剑平正想问他们何以也来此处,宁广德已在说道:“老王爷不幸得病,盼你早日回去和他见面。”段剑平大吃一惊。说道:“得的什么病,病况如何?”宁广德道:“也不过是老年人得的普通疾病,不过老王爷年纪老了,身体未免衰弱一些,吃了许多大夫的药,还未见有起色。老人家得了病,自是难免思念爱子。请小王爷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段剑平听他语气,父亲似乎病得相当严重,心里自是担忧。“郭大哥,钟姐姐,麻烦你们陪韩姑娘回山寨去。并请代我向金刀寨主告罪,我不能去拜谒他啦。”段剑平回过头来,对江南双侠说道。郭英扬道:“令尊得病,我自是不便勉强留你了,我这匹坐骑,你就骑回大理去吧。”段剑平道:“这匹坐骑我本来是代陈石星还给你的,怎好意思继续借用?”郭英扬道:“你有要事,客气什么?回去请代我向令尊问候。”段剑平正在跨上坐骑,钟硫秀忽道:“段大哥,我们只道这次可以和你相聚几天,想不到又是只能匆匆一面。我不便留你,但却想和你多说几句话,稍微耽搁你一点时间。”段剑平道:“多谢你们借我宝马,我已经可以节省几天时间了。我也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呢。”钟毓秀把段剑平拉过一边,让杜洱陪伴韩芷。走到林子里面,这才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一定是和云瑚来的,想不到你却是和这位韩姑娘。”段剑平道:“云妹子过几天会和陈石星一起来的。”钟毓秀笑道:“你莫怪我多事,我是答应过和你做媒的。你和云妹子的事情怎样了?”段剑平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此事不必提啦。姻缘有定,我和瑚妹却没有这个缘份,以后是只能做兄妹的了。”钟毓秀道:“我也问过小洱子了,约略知道一点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既然瑚妹喜欢别人!那也是勉强不来的。你不要伤心才好。”段剑平道:“谁说我伤心。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陈石星大哥是个好人,比我要好得多。”钟毓秀笑道:“我知道。我也暂且相信这是你的由衷之言。不过你说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的,请恕我多事,我想同一同你,听说这位韩姑娘是丘迟的义女,本领想必也是很不错的了?”段剑平道:“是很不错。她还懂得琴棋诗画呢。”钟毓秀笑道:“这么说是个才女了,为人怎样?”段剑平道:“我和她只是相处几天,但我觉得她已是无愧称为侠女。” 钟毓秀笑道:“那就好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错呀。”段剑平道:“千万别开这个玩笑,要是给她听到,可就不好意思了。”钟毓秀笑道:“你想带她回家么?你不敢说,我帮你说。”段剑平正容说道:“钟大姐,这话你莫再提。韩姑娘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她来投奔金刀寨主,固然是因为要找依靠,但也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抱负,在这里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我带她回家,那算什么?说出来她还以为咱们小看她呢?”段剑平走出树林,说道:“韩姑娘,请恕我不送你到山寨去了。过几天,陈大哥和云姑娘来到,请你代我向他们致意。”韩芷说道:“段大哥你送我上山,我已感激不尽。我也但愿令尊早占勿药,祝你一路平安。”段剑平跨上白马,扬手道别。钟毓秀笑道:“怎么有一句最紧要的话,朋友分手之时,是必定要说的,你们却忘记说了。”韩芷一怔,说道:“什么话呀?”钟毓秀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段剑平在马背笑道:“韩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位钟大姐是最喜欢开玩笑的。”钟毓秀一本正经的说道:“什么开玩笑,难道你不愿意和韩姑娘再见吗?”段剑平和韩芷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有点尴尬,也只好跟她说了一句“但愿后会有期”了。这句话虽然是最普通的客套话,但在他们口中说了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禁有点感到情难自己了。钟毓秀从韩芷的目光里,瞧出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心里暗暗欢喜,“这次做媒,大概不会再落空了。待我回去和剑琴妹子再合计合计。”江南双侠带领韩芷回到总舵,金刀寨主知道韩芷是丘迟的义女,大表欢迎。并向她问了许多关于陈石星的事情。听她说了陈石星的许多侠义行为,更为高兴。掀须笑道:“难得有这样本领了得的少年英雄来到,山寨上更为兴旺了。”可是一连过了六七天,都未见陈石星来到,金刀寨主派人去大同打听,也是得不到音讯。在这段期间,周剑琴和韩芷倒是一见如故,很快的成了好朋友。钟毓秀私下也曾和周剑琴商量有什么法子可把韩芷送到大理会。但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可以公私兼顾的借口。这一天,有个探子从京城回来,金刀寨主在内厅接见他。周剑琴起初以为这个探子是大同回来的,由于渴欲知道云瑚的消息,于是躲在屏凤后面偷听。金刀寨主问道:“京城情形怎样?”那探子道;“大同之围解后,文武百官忙于粉饰太平,京城倒是一片升平景象。”金刀寨主道:“瓦刺退兵是暂时的,如今他们本国的内争已经平息,正在策划再度南侵,难道朝廷竟是丝毫不知消息?”那探子道:“不是不知。但朝延还是主和一派得势,听说主和的首脑就是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的龙文光。皇帝只思苟安,对他言听计从。看来指望官兵和咱们联手抵抗鞑子是不行的了,恐怕反而要预防官兵和鞑子联手来围 攻咱们呢。”金刀寨主叹道:“此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对朝廷也从未存过幻想,要来的就让它来吧!”那探子道:“我是因为打听到一个重大的秘密,才提早离开京城的。”金刀寨主道:“什么重大的秘密?”那探子道:“瓦刺的新可汗派遣一个密使,已经到了京城。听说这个密使带了可汗的私函和厚礼送给龙文光,将有重大的图谋。”金刀寨主道:“龙文光这狗官本来是打算卖国求荣的,如今正得其所愿,又有什么奇怪?”那探子道:“可惜黄叶道人已为此事送了性命!”金刀寨主这才大吃一惊,说道:“黄叶道人剑法通神,怎样送了性命的?”那探子道:“他和戒嗔和尚截劫瓦刺密使,要抢那封密函,不料那密使的随从很有几位高手,结果黄叶道人不幸力战而死,戒嗔和尚也受了重伤。”金刀寨主叹道:“其实他们即使得手,揭发了龙文光的阴谋,恐怕也还是没有用的。君臣上下都是只思苟安,就算皇帝老儿格于纲纪,罢了一个龙文光的官,也还有第二个龙丈光的。”那探子道:“不过这件事情可还没了结呢。听说渭水渔樵要为黄叶道人报仇,正在计划邀请他们的几个好朋友帮手,入京行刺那姓龙的狗官。这消息要是真的话,恐怕有好些人本来要来咱们这里的,不能来了。”金刀寨主说道:“单大侠他们就要来了,咱们这里暂时倒不缺人。不过他们这一举动太过冒险,而且于大事无补,若问我的意思,我是不赞成的。”那探子道:“那么我再进京一次,设法把寨主的意思让他们知道。”金刀寨主说道:“他们报仇心切,恐怕我也劝阻不来。不过,试一试也是好的;万一他们事败,也可接应他们。但我不想你太过劳碌,明天我再和大家商议商议,看看派谁去更适宜吧?嗯,京城还有什么消息么?”那探子道:“还有一个不是属于军国大事的消息,但却和咱们的一位朋友有关。”金刀寨主道:“是和哪位朋友有关?”那探子道:“是和大理段家有关的消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周剑琴,听到这里,心念一动,连忙回房间去把韩芷也拉了出来,一同在屏风后面偷听。韩芷一出来就刚好听得金刀寨主说道:“哦,原来又是龙文光这狗官的阴谋,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大理段家下毒手?难道他已经知道段家的小王爷和咱们有来往的秘密?”吓得韩芷心头一跳。那探子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秘密,不过听说是龙文光的侄子和段家的小王爷有仇,这阴谋是他的侄子龙成斌策划的。”金刀寨主道:“奇怪,他们怎么会有仇呢?”那探子道:“龙成斌要叔父向皇帝老儿诬告段家,那罪名可大着呢,是谋反之罪!”金刀寨主道:“段家无权无勇,谋什么反?”那探子道:“段家在本朝开国之初,就已被削去前朝所封的爵位了,但直到今天,大理的百姓还是习惯称他们为王爷。”金刀寨主道:“这是当地人对段家的尊崇,和段家的人应该没有相干。”那探子道:“这是咱们的想法,皇帝老儿听说有人称王,这诬告恐怕他一定会听得进去了。龙文光还诬告他收揽民心,又与江湖人物来往,这些都足以构成‘谋反’的罪名。”金刀寨主道,“段府的小王爷前几天刚刚从这里回去,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骏马,没法追上了。这怎么办呢?”那探子道:“龙家要招待瓦刺的密 使,此事也许不会马上发动。寨主,你看咱们是不是要给段家通风报讯?”金刀寨主道,“我当然希望段家能够避过这场灾殃,不过咱们的人去通风报讯,弄得不好,可能弄巧反拙的。你先下去歇歇吧,待我再仔细想想。”那探子退下之后,金刀寨主忽地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两人别躲了,出来吧!”周剑琴牵着韩芷。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笑道:“爹爹,原来你早已知道了。”金刀寨主哼了一声,说道:“凭你这点本事就想瞒得过我?下次不许这样没有规矩!”周剑琴伸了伸舌头,说道:“韩姐姐是我硬拖来的,你可不能怪她。”金刀寨主说道:“段家的事情我本来要告诉韩姑娘的。”周剑琴心念一动,“爹爹,你不是正在为怎样才能帮段家忙的事情发愁吗?我倒有了个好主意!”金刀寨主心里已猜到几分,故意笑道:“哦,你居然有本事给我出主意么,好,那就说来听听。”周剑琴说道:“韩姐姐来到这里不过几天,外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她是咱们山寨的人。而且她还有一样神奇的本领,能够随心所欲改容易貌,喜欢变作什么样的人就变作什么样的人,担保别人认不出她的庐山真貌。爹爹,你怕山寨里的弟兄跑去大理通风报讯不大方便,那就不如请韩姐姐帮咱们这个忙吧!”金刀寨主喜道:“韩姑娘的义父丘老前辈精通改容易貌之术,我以前也曾听人说过的。二十年前,丘者前辈忽地失踪,我还担心他这绝技失传呢。原来是已经传给了韩姑娘了。”韩芷说道:“琴姐是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改容易貌之术我虽懂得一些,比起义父,可还差得远呢,远远没有她说得那么神奇的。不过段公子曾经帮过我的大忙,为公为私,我都应该报答他的。周伯伯既然没有合适的人可派,那就让我试试吧。”钟毓秀得知消息,比周剑琴还更心急,巴不得韩芷插翅飞到大理,也好了却自己替段剑平撮合姻缘的心事,立即把白马牵了出来交给韩芷,微笑道:“我们的坐骑本来是一对的,段大哥骑走那匹是公马,你骑了这匹母马去,那就不单人可重逢,马儿也可以团圆啦!”言者或许无心,听者难免有意,韩芷不免粉脸红了。周剑琴替她解窘,说道:“好了,别说笑了。办正经事要紧。韩姐姐,你该准备下山啦。这次你准备扮作什么模样?”韩芷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不多一会,从房间里走出来,钟毓秀和周剑琴,一看之下,都是不禁笑得打跌。原来她化装作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焦黄,还粘上了两撇小须子,形貌猥琐,哪里还有半分美貌少女的影子。周剑琴笑道:“倘若我不知道是你扮的,这样的人,我一见了,就会觉得讨厌!”韩芷笑道:“我正是要令人一见生厌。鹰爪就不会特别注意我了。”钟毓秀笑道:“你见着段大哥的时候,最好赶快向他说明,否则不把他吓坏才怪。”段剑平回到家中,看见父亲亲自出来接他,不禁又惊又喜,又是诧异,“爹爹,原来你没有病呀?”他父亲笑道:“是我叫宁师傅这样说的。若非如此,焉能催得你早日回来?”他这才知道受骗,唯有苦笑说道:“只要爹爹没有病痛就好;” “老王爷”干咳一声,正容教训儿子:“我虽然侥幸没有病痛,但你应该记得圣贤之言:‘父母在,不远游。’尤其这次你是跑去雁门关外金刀寨主那儿,先别说父母心里不安,倘若给别人知道,如何得了?我要你回来,就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听不听我的话?”段剑平只好说道:“请爹爹吩咐。”“老王爷”缓缓说道:“你要和江湖人物来往,那也由得你。但必须在我和你妈去世之后,你才可以离开家门!你妈的身体比我虚弱得多,你要是再出远门,恐怕她一定真的成病了。”段剑平听得爹爹说出这样的话,当然唯有答应:“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是准备侍奉双亲终老的。我听爹爹吩咐就是。”“老王爷”这才露出笑容,说道:“我们还有另外一桩心事,就是盼你早日成家。你在外面可物色到合适的女子没有?是懂武功的也不紧要,但可不能是和金刀寨主有关的江湖人物。”段剑平说道:“亲事慢一点再提也还不迟。”“老王爷”眉头一皱,说道:“你年纪二十有七,也不小了,怎还无意成家?”段剑平笑道:“男子三十而立,这也是圣贤说过的话。”“老王爷”给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古圣先贤之言,偏偏你就只记得这两句。不过,你既然回来了,我也放了心了。你的婚事,迟些我再替你作主也好。你先去见你妈吧。”自此之后,段剑平只好躲在家里读书练武。他当然希望双亲越长命越好,但想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见江南双侠、陈石星、云瑚和韩芷等一班朋友,心中实是郁闷之极。这一天他实在郁闷不过,于是禀告父亲,说是要到苍山游玩,散一散心。老王爷笑道:“只要你不是出远门,我岂会禁止你出去游玩?其实外面又有什么好,咱们的大理无殊世外桃源,上关凤、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凤花雪月四景,已经足够你赏玩了。你叫小洱子陪你去玩吧。”段剑平道:“不,今天我不打算带他出去了,还是让他留在家中服侍你吧。”由于心情郁闷,他只想跑到无人之处,独自排遣。是以连平日最亲近的书僮,他也不携带了。登上苍山,游目骋怀,心情稍稍开朗了些。苍山十九峰十八涧是大理最著名的风景,十八条溪流犹如人体脉络一样,穿插在群峰之间,通到洱海。每座山峰之间都流着溪水,段剑平沿着一条溪流,走到围绕着苍山重峰的三塘溪畔。该处是风景最美之处,段剑平临溪濯足,欣赏阳光在水面上形成的五彩虹霓般的回旋着的层层圈环,不觉悠然神往,浮想联翩。碧山十八涧中有一种弓鱼,是洱海的特产,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有着怪脾气的鱼,别种鱼都是顺流而游,只有弓鱼是逆水上游,永不回头,它从洱海逆游,沿着溪流,常常游上苍山的山顶,游不上去时,就弓着腰射向前面,怎么样也不退后。可能就是因为它有这个特性,是以土人将它命名为弓鱼。段剑平想起陈石星曾经和他谈过苍山上的弓鱼,对弓鱼这种倔强的脾气甚为赞美,不觉想到:“遇逆境而不气馁,依然一往无前,陈石星倒是真正能够做到了的。怪不得瑚妹那样爱他。”想起陈石星和云瑚,不觉也就想起了韩芷:“此际他们应该早已在金刀寨主那儿相会了吧?”段剑平又再想到:“他们三人命运颇为相似,也是同样坚强。我非但比 不上陈石星,甚至比起韩芷,亦是自愧不如。”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段剑平坐在溪旁,呆呆的看着弓鱼逆水上游,还是不想回去。这天天气极好,日丽风和,苍山洱海的景色越发显得美了。段剑平不觉哑然自笑道:“我这是怎么啦,对着大好河山,怎的老是想着儿女私情。”于是弹起瑶琴,高歌一曲:“雪月风花歌大理,苍山洱海风光美。三塔斜阳波影里,山河丽,黎民但愿征尘息。”这首歌辞是段家一位和张丹枫同时代的才女写的,由于歌辞表达了大理人民美好愿望,故此脍炙人口,传诵不衰。如今段剑平在苍山之上高歌此曲,心中也是充满了对乡土的感情。正自浮想联翩,忽然听得杜洱的声音叫道:“小王爷,小王爷!”段剑平抬头一看,只见他的书僮正在向他跑来,而且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一面跑,一面叫,声音都嘶哑了。段剑平笑道:“小洱子,是不是爹爹叫我回去。那也不用跑得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啊!”杜洱跑到他的跟前,满头大汗,却是脸色发育,双眼发白,张开了口,只说了三个字:“不,不是!”底下的话,却说不出了。段剑平道:“小洱子,你歇歇再说吧。”杜洱眼中忽地滴下泪珠,说道:“小王爷,大事,大事不好了!”段剑平吃了一惊,说道:“什么大事不好了?”“小王爷,我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别要慌乱,事情应该如何应付,如今都要由你作主了!”“天塌下来了么?你这样慌张!”“和天塌下来也差不多,老王爷,老王爷,他——”段剑平道:“我爹爹怎么样了?”这刹那间,他还以为是父亲忽然得了重病。杜洱低声说道:“老王爷给清廷派来的狗官捉去了!家也被抄了!”段家是大理首屈一指的名门,段剑平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呆了半晌,说道:“怎么会有这样飞来的横祸?我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杜洱说道:“他们宣读什么圣旨,说是段家私自称王,图谋造反,大逆不道!着令把段家有关人犯,押解京师究办!”段剑平又惊又怒,当下强制心神,说道:“当真岂有此理,宁师傅和一众家人怎样?他们是不是只捉了我的爹爹。”杜洱说道:“狗官来抄家捉人的时候,宁师傅本来是要和他们一拼的。刚刚动手,就给老王爷喝止。老王爷说他一生安份守己,不怕上京分辩。不过他要狗官答应两件事情,一、家可以抄但不能株连段家婢仆家人;二、纵然告他谋反,罪也不应及于妻儿。”段剑平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甘心束手就擒,还想庇护我们,那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杜洱说道:“结果狗官答应了第一件事,让老王爷遣散婢仆家人,第二件事,他们拿‘圣旨’作为借口,定要执行。他们搜不见你,便把老王爷押上囚车。留下话来,要小王爷你自己上京投案!看情形,他们是看准了你要营救父亲,非得自投罗网不可。小王爷,你可千万不能上朝廷这个当。宁师傅的意思要你远走高飞,大不了索性去投金刀寨主。宁师傅要求护送者主人上京,和他们一起走。他们大概是忌惮宁师傅的武功,也答应了。”原来龙文光派来的人是呼延四兄弟和石广元与沙通海,这六个人都是龙文光手下的一流高手。宁广德拒捕之时,曾与沙石两人对了一掌,但却被呼延四兄弟的剑阵所困,当时若不是段剑平的父亲出来喝止,恐怕就要两败俱伤。杜洱料得不错,他们是因为忌惮宁广德的武功,才让他随同进京的。 段剑平脑袋嗡嗡作响,勉强镇摄心神,暗自想道:“小洱子说得不错,在这个时候,我必须力持镇定,镇定!”但在他极力使自己稍微镇定下来的时候,仔细一想忽地发现小洱子所叙述的事情的经过,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不知是小洱子的遗漏,还是故意避免不提。“小洱子,有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鹰爪只是抓了我的爹爹去吗?”“不错,他们只是把老王爷押上囚车。”“你刚才说,他们只答允不株连家人婢仆,是段家的主人都要缉拿归案的。那么他们要捉的人应该是我的双亲和我三个人了。我不在家,我的妈妈可还在家。老夫人怎么样了?快告诉我!”杜洱泪中含泪,说道:“请原谅我,我是不敢把不幸的消息,一下子告诉你。”段剑平剑眉一竖,说道:“我早已准备接受任何不幸的消息了,我必须知道真相,快说,快说,我的娘亲到底怎么样了?”杜洱这才便咽说道:“老夫人她不愿受辱,已、已经投圜自尽了!”此言一出,恍如在段剑平的头顶响起一个焦雷,饶是他力持镇定,听到母亲惨死,也给震动得几乎昏倒,杜洱连忙抱着他,将他摇了几摇,叫道:“小王爷,你醒醒!段家只剩下你一株根苗,你必须保重。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大的打击和书僮的鼓励激发起坚强的意志,段剑平终于站了起来,咬牙说道:“此仇不报,焉能为人?你放心,我不会自己轻生的。只恨鹰爪来的时候,我刚巧不在家,否则说什么我也和他们一拼,决不让爹爹做这傻事。””杜洱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宁师傅的意思是要你去投金刀寨主,你应该赶快打定主意了。”段剑平抹干眼角泪痕,抬起头来,坚决说道:“我不逃走!将来或许我会去投奔金刀寨主的,现在可还不是时候!”杜洱再劝他道:“小王爷,你可千万不能鲁莽。老王爷在他们手里,这个仇恐怕也不是现在就能报的。”段剑平道:“我知道。我当然不会马上跑去和他们硬干的。”杜洱说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段剑平忽道:“小洱子,你愿不愿意陪我上京?”杜洱怔了一怔,说道:“小王爷,难道你要如他们所愿,自行投案?”段剑平道:“我不逃走,也不投案。咱们改装,跟踪囚车,等待机会,救我爹爹。囚车从大理到京城,最少也得一个月光景。可能会给咱们找到一个好机会下手的!”杜洱说道:“他们有六名高手,监视得一定十分严密。万一救不了老王爷,反而你给他们发现⋯⋯”段剑平道:“即使不行,也要一试,小洱子,你若害怕,我一个人去。”杜洱感到委屈,说道,“小王爷,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下人看待,我的这点本领,也是你教给我的。纵然赴汤蹈火,小洱子也决不皱眉。小王爷,我不过为你着想,你这样说我,未免把我小洱子看得太轻了。”段剑平大为感动,搂着书僮说道:“小洱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从今之后,咱们祸福与共。客气的话,我也不和你说了。不过,有件事情,你要记住。”杜洱说道:“请小王爷吩咐。”段剑平瞪他一眼,说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我爹就是因为别人沿用什么王爷的称呼以至招祸的,你怎能还叫我小王爷?再说,你也不是我的 书僮了,从今之后,咱们以兄弟相称。”从苍山回大理,须得乘舟先渡洱海,舟子是段府的人,段剑平就在船中化好了装,临流自照,说道:“现在我们也只能跟踪那班鹰爪,不能大过接近他们。只要不是在白天和他们打照面,在路上行走,倒是可以比较减少别人注意。”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可惜韩姑娘不在这儿,要是她在这儿,咱们就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不同模样的人了。”小舟撑到下关一个僻静的地方,段剑平和书憧一上岸,只见有个人牵着两匹马,向着他们走来。这个人正是段剑平的另一个书憧小安子。那两匹马之中。有一匹也正是他从郭英扬借来的那匹白马。段剑平由于家中遭遇这么大的横祸,此时白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由得令他又惊又喜。杜洱说道:“我是趁宁师傅在客厅和他们闹的时候,叫小安子偷偷牵了白马从后门溜出来的。”段剑平道:“小洱子,小安子,你们办事很能干,我非常感激你们。不过我现在是个商人身份,骑上这匹白马,可是有点不配。”杜洱说道:“不是落在行家眼里,平常人未必看得出它是一匹名贵的宝马的。只要在路上小心一些,别让它跑得太快,惹起别人注目。”虽然段剑平不敢让白马放尽脚力,但是白马跑得也比寻常的马匹快得多。日暮时分,在距离大理约莫四五十里的地方,追上了押解囚车的那帮人。他们远远跟踪,保持一里多路的距离,定睛望去,只见囚车上是沙通海充当驾车的马夫,石广元和老王爷在囚车之上,呼延四兄弟骑着马押解囚车,跟着是宁广德也骑着马不即不离的跟着囚车。段剑平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防范得如此严密,硬劫囚车是不成的了。只盼能有机会智取。”恰好在日落之时到达一个小镇,段剑平让那帮人先进去,待到他们找好客店之后,再和杜洱去另一间客店投宿。父子同在一个地方,却是飓尺天涯,见不了面,段剑平心中之苦,可想而知。杜洱知道小主人心意,吃过晚饭,说道:“他们只是和宁师傅动过手,可不知道有我这个小厮。待我去打听打听。”段剑平道:“也好,但你可要千万小心。”午夜时分,杜洱回来,告诉他道:“石广元和沙通海两个狗官陪老王爷睡一间房,呼延四兄弟住在左右两问邻房,宁师傅住尾房。他们防范得如此周密,咱们一动手,他们必先伤害老王爷。”段剑平道:“你可有见到宁师父?”“我隔窗和他悄悄谈了几句。他还是劝你远走高飞,不要冒这个险。他怕你万一给他们发现,他们会拿老王爷威胁你的。”“我怎忍离开爹爹,风险再大,也是要冒的了。”他们惴惴不安的过了一晚,也不知沙通海这班人是由于要全副精神看管他的父亲,还是根本没料到他会跟来,这镇上只有三间客店,他们也没分出人手到两问客店盘查可疑的客人。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又押解囚车走了。杜洱暗中监视他们的行踪,回来悄悄告诉小主人:“也许是我疑心生暗鬼,有件事情,我倒有点起疑了。”“什么事情?”“那班鹰爪是一大清早,就押解囚车走的。镇上的人,大都未曾起床。这镇上有三问客店,除了他们这批之外,也还未曾见有别的客人动身的。”“这又有什么奇怪?”杜洱说道:“那班鹰爪押着囚车走上官道之后,我却见到有一个人骑着马从镇上出来了,那匹马跑得很快,我远远望去,但见他在快要赶上囚车的 时候,又停了下来。距离大概是保持在百步开外,就好像咱们昨天一样。”“你怀疑他也在跟踪囚车?”“我不指望有人帮忙,我只害怕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可能对咱们不利。”“咱们小心一点就是了,先别胡乱猜疑人家。”杜洱说道:“不是我疑心重,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形貌,令人见了就觉得不是好人。”段剑平本来是心事重重的,听得这么一说,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人不可貌相,我看你是真的疑心生暗鬼了。别胡乱猜疑,快吃早餐,咱们也该走了。”两人吃过早餐,跨马登程,将近中午时分,已是看见走在前面的那辆囚车。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沙通海充当驾车的马夫,石广元和他的父亲坐在囚车上。呼延四兄弟和宁广德跟在后面,他们两人也是昨天一样,在一里开外,远远跟踪。走了一会,忽听得蹄声得得,后面又有一骑马跑来,杜洱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奇怪!”段剑平道:“又是什么令得你大惊小怪了?”杜洱和他并辔同行,低声说道:“背后那个人就是我今早所见的那个客人,他比我们早走半个时辰,如今却跟在咱们后面。”段剑平正要回头一看,那人已经走近他们。就在此时,段剑平的坐骑忽地跳跃两下,嘶呜不已。要不是段剑平的骑术好,几乎给摔下马背。那个人的坐骑也是同时发出长嘶。这一下连段剑平也觉得有点奇怪了。他熟知这匹坐骑的脾气,决不会无端跳跃嘶鸣。那一定是为了什么,令得它欢喜跳跃的。段剑平不禁心中一动:“怎的它好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喜悦?”此时,在后面跟来的一人一骑,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一看之下,又不禁大为失望。那个人大约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如黄蜡,有两撇小胡子,果然是和杜洱所说的那样形貌猥琐。那匹马的“长相”倒很英俊,不过毛色却是黄的,马鞍也很普通,并非名贵之物。打了一个照面之后,段剑平不觉哑然失笑,暗自想道:“我骂小洱子疑心生暗鬼,我自己也是疑心生暗鬼了。钟毓秀那匹坐骑是远在数千里的金刀寨主那儿,焉能跑到这里?”要知江南双侠的坐骑,毛色都是纯白的,这人骑的却是黄马,段剑平最初的猜疑当然是不能成立了。那人走上来和他们搭讪,一开口便即笑道:“奇怪,咱们这两匹坐骑倒好像有缘似的,你瞧他们的模样不是好像一见如故呜?”说话的声音阴阳怪气,好像捏着嗓子似的。段剑平道:“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朋友,你贵姓?”那人说道:“小姓丘,丘陵的丘。你呢?”段剑平心里想道:“这个人倘若是有心跟踪我的,我的姓名来历料想他也早已知道了。”于是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他,看他有什么反应。那人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好像并不知道段剑平是什么人似的,淡淡说道:“幸会,幸会。段兄,你上哪儿?”那人又道:“我性喜游山玩水,故此我乃是随意所之,哪里风景好就在哪里停下来,没有一定的目的地的。”段剑平道:“失敬失敬,原来吾兄乃是雅人。可惜小弟却是为口奔驰,想往楚雄做点小生意,不能奉陪吾兄游山玩水了。你的马跑得快,请先走吧。”那人说道:“不用客气,我并不急着赶路。嗯,咱们萍水相逢⋯⋯”他话犹未了,杜洱忽他说道:“你不用赶路,我们可要赶路,对不起,失陪了!”他们改走小路甩开那人,杜洱笑道:“其实不用听他说完,我也知道他 底下的话了。他说什么萍水相逢,不是分明想要和咱们结伴同行吗?待他说完,那倒不好意思推却他了。我就是怕他歪缠,这才赶快跑的。那副僵尸也似的脸孔,笑起来也似是皮笑肉不笑的,说起话来又是那么阴阳怪气,亏你受得了他。”段剑平道:“他的那副神态恐怕是故意装出来的。而且他的相貌虽然猥琐,一双眼珠却是明如秋水,奕奕有神。观人应先观其眸子,我看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杜洱笑道:“你刚才还说人不能貌相,如今凭他的一对眼睛断定他不是坏人,那不也是以貌取人吗?”段剑平道:“我不想和你争论,反正咱们也已摆脱他了,管他是好是坏?”心里却在暗自想道:“奇怪,看那人的眼神,倒好像似曾相识似的。不过我要是一说出来,只怕小洱子又要反责我是疑心生暗鬼了。”杜洱熟悉地理,知道前头有个小镇,押解囚车的沙石等人,今晚必将在这小镇过夜,否则错过这个宿头,又要再走三四十里才有市镇了。于是他算准时间,仍然和昨天一样,待那帮人进入这个小镇,找好客店之后半个时辰,方始到镇上的另一间客店投宿。这个小镇比昨晚所住那个小镇规模稍微大些,不过也只是有四间客店。杜洱选择的是距离那帮人住处最远的一间小客店。段剑平要了一间上房,特别吩咐老板,请他加意照料这两匹坐骑,并多付了他一两银子。当地物价便宜,一两银子已是比一间上房的房钱还多。老板接过银子,眉开眼笑,说道:“客官放心,我会小心照料的。今天除了你们之外,没有骑马来的客人。”话犹未了,只听得蹄声得得,又是一个骑马的客人来到。杜洱不觉睁大了眼睛,怔了一怔,原来正是他心目中那个讨厌的家伙又来了。蹄声戛然而止,那个“讨厌的家伙”已是走了进来,哈哈一笑,说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想不到又碰上你们了。”老板说道:“原来你们是相熟的朋友,那好极了。我们还有一间上房空着,正好和段相公所要的房间相邻的。”杜洱淡淡说道:“我们是今天在路上刚刚相识的朋友。”那个自称姓丘的客人说道:“好,我就要那间上房。”付了房钱后,又拿出一两银子,说道:“店家,麻烦你替我小心一点照料这匹坐骑。”竟然好像目击段剑平刚才的作为一样,吩咐老板的口气和所付的赏钱和段剑平一模一样。此时段剑平和这人的坐骑正相对欢嘶,挨在一起,那情形也恰像老友相逢。老板笑道:“你们的坐骑也好像是主人一样交上了朋友了。有些脾气暴劣的马同住一槽就会打架,相信它们会相处得很好,那更容易照料了。”老板带领他们进入各自的房间,杜洱为了防止这个“讨厌的家伙”会来骚扰,预先说道:“我们走得很累,吃过晚饭便要睡了。丘兄,咱们明早再见。”说罢走入房间,便即关上房门。不知是否杜洱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收了效,那个古怪的客人果然没有来“骚扰”他们。吃了晚饭,没有多久,段剑平已是隐约听到隔房的鼾声。“想不到他比我们先熟睡了。”段剑平低声和杜洱说道。杜洱也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他是有心‘缀’(跟踪之意)上咱们的。说不定他是假装熟睡。今晚咱们可得加意小心,别着了他的暗算。” 杜洱又道:“那个讨厌的家伙对你的这匹坐骑好像特别注意。两匹马会那样亲热也是古怪。”段剑平道:“今晚你多几次巡视马厩,不是怕他偷咱们的坐骑,但也得防备鹰爪们说不定会识破这匹马的来历,前来侦察。”杜洱道:“我理会得。”闭目假寝,养好精神,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杜洱悄俏起来,巡视马厩。经过邻房后窗,听得那人的鼾声仍在呼呼的响。在窗隙偷偷望进去,房中也是并无异状。小客店是没人守夜的,杜洱轻功又好,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马厩,只见那两匹马正在依偎而睡。杜洱心道:“真是邪门,两匹畜牲竟然一见如故,如此亲热。”不敢惊醒它们,蹑手蹑脚的便即离开。正想回转房间,忽然听得有“笃、笃、笃”三下敲门声响,是有人在这间客店的后门敲门。杜洱不禁有点诧异:“这么晚了,料想不会有客人来投宿,客人也不会走后门的。这人不知是什么人,只怕定有古怪!”心念未已,在厨房睡觉的一个小厮已经惊醒,那后门是厨房后面开的,小厮便去应门,满肚皮不好气的喝道:“是谁?这么晚了还来敲门?”“县里来的,赶快开门!”门外的人沉声说道。小厮吃了一惊,点燃火把,拉开半扇门看了一看,看他的神气是认得这个来人了,“啊呀”一声,忙把后门打开。那人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的老板,别声张。我不想惊醒你们的客人。”小厮叠声说道:“是,是!”杜洱暗自思量:“县里来的,想必是公差了。难道是冲着小王爷来的?”当下等待小厮把那个不速之客领入帐房之后,悄悄过去偷看。此时帐房已经亮了灯火,那小厮也走出来了。杜洱以灵巧的轻功,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倒挂在后窗的屋檐上,探头偷窥。只见那老板一脸惊慌的神态,说道:“王捕头,不知道你老人家深夜光临,有何贵干?”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还不仅是普通的公差,而是县府的捕头。那个王捕头说道:“无事不登三室殿,实不相瞒,我是为了一件紧要的公事而来,请你张老板帮忙的!”张老板吓了一跳,说道:“王捕头言重了,小店一向奉公守法⋯⋯”王捕头笑道:“不关你的事,我是来查问两个客人,你别着慌。”杜洱猜得不错,捕头说出的那两个客人的形貌,果然就是段剑平和他。张老板惴惴不安,问道:“他们是什么人?是江洋大盗吗?”王捕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此来亦并非要缉拿他们归案的。”老板惊疑不定:“你要我帮什么忙?”捕头道:“刚才带我进来的这个小厮,对你很忠心吧?”老板说道:“他是个孤儿,我自小收养他的。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捕头道:“我看这小厮倒是很聪明伶俐,大概不至于误事的。”老板说道:“那两个客人明天一早就要走的,你想要这小厮怎样干呢?”捕头道:“我知道。他们总要吃过早餐才走吧?”老板说道:“这可说不定。你老人家是想在饮食中做点手脚?”捕头说道:“他们不吃早餐也不紧要。一早起来,茶水总是要喝的。我这里有一包沙大人给我的据说是大内秘制的酥骨散,无色无味,混在茶水之 中,决计不会给他们发觉。最好的是并不当场发作,而是大约在一个时辰之后发作的。只须挑一小撮混在茶水之中,让他们喝了上路。以后的事情不用咱们操心啦。药可以由你下,不过你是老板身份,不便一早去招待客人,所以必须叫那小厮送茶递水,事成之后,重重有赏。”老板说道:“我但求小店平安,不敢望赏。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个秘密,也无须让那小厮知道了。”说至此处,恰好那小厮就端着一壶茶进来了。他斟了一杯,先敬那个捕头:“你老人家请喝一杯热茶。”捕头笑道:“你倒是把我当客人招待了。”那小厮道:“你老人家本来是稀客吧,请也请不到的。只盼你老人家别怪我们做下人的招待不周。”捕头笑道:“不错,你这小厮很会说话。”喝了一口热茶,捕头又禁不住赞道:“又香又热,好茶,好茶!”捕头放下茶杯,正在准备走的时候,忽地“咦”了声,喝道:“老张,你,你这龙井茶⋯⋯”一把就把老板揪住。老板大吃一惊,说道:“我没有得罪你老人家呀,这龙井茶怎样?”话犹未了,那捕头抓着他的手忽地松开,咕咚一声就倒下去了。老板吓得魂不附体,呆了半晌,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龙井茶内有古怪?小松儿、小松儿⋯⋯”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个小厮。在窗外偷听的杜洱,早已抢在老板之前,偷偷溜出去察看了。在通往厨房的冷巷上,他发现那小厮躺在地上,外衣却已给人剥去。杜洱推他一下,他动也不动。不过鼻端还有气息,脉搏也并未停止。杜洱的武功虽然不是怎样高明,也看得出他是给人点了麻穴了。杜洱不想给那老板发觉,赶忙溜回房间,段剑平道:“你怎么去了许久才回来?”杜洱说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把所见所闻告诉段剑平,最后说道:“看来恐怕是在这客店里另有高手暗中帮咱们的忙。”段剑平瞿然一省,说道:“我知道是谁了。你等一等,我马上去找那个人。”他悄悄推开邻房的窗门,便跳进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是否猜对,就在他跳进去的时候,房中灯火忽然亮了。只见那个被杜洱认为是“讨厌的家伙”大马金刀的坐在床上,阴阳怪气的冷笑道:“半夜三更,你摸进我的房间做什么?”段剑平尴尬之极,讷讷说道:“对不住,我,我只道⋯⋯”正在陪罪,那了汉子”噗嗤一笑,说道:“段大哥,我是和你闹着玩的,我早知道你必定会来!”说话的声音清脆柔美,前后不同,宛似出于两人之口。段剑平又惊又喜,“芷妹,果然是你!”韩芷笑道:“你怎么猜着的?”段剑平道:“端茶给那个捕头喝的小厮,显然是别人冒充的,天下除了你,谁人能有这样精妙的改容易貌之术?其实日间路上相遇的时候,我已经有点猜疑是你了。只因你骑的那匹马毛色不同,以至我思疑不定。”韩芷说道:“怎的你就怀疑是我?是我化装有什么破绽么?”段剑平道:“你的化装虽然毫无破绽可寻,但你的眼神却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你对我的关怀,你那双明如秋水的眸子也是改变不了的。” 韩芷心里甜丝丝的说道:“想不到你这样细心,我,我⋯⋯”段剑平道:“你怎么样?”韩芷低声说道:“我很高兴你没有像小洱子一样,骂我是‘讨厌的家伙’。”说罢笑了起来,接下去道:“现在可以叫小洱子进来了。”杜洱应声而进,说道:“小洱子肉眼不识真人,韩姑娘你别见怪。”韩芷笑道:“这次你的眼力可比不上你的段大哥了。”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三生缘结盟鸳誓一剑诛仇侠士心杜洱说道:“一来我没有留意你的眼神、二来怪也怪你那匹坐骑,令我不敢猜疑是你。”韩芷说道:“其实我的那匹坐骑也正是借来的钟姐姐那匹坐骑。”杜洱诧道:“那匹坐骑毛色可是纯白的呀!”“简单得很,我是用一种特殊的染料把它的毛色染黄的,这种染料雨淋也不会褪色,必须我用另一种药水才能把它洗掉。”“啊,你有这样奇妙的染料,那可好了。把我们的坐骑也染了另一种颜色,就更加不易给人看破了。”“我早就把段大哥的坐骑染了黑白相间的杂色啦。我是刚刚从马厩回来的。趁现在大约还有两个时辰才会天亮,我替你们也改变一个容貌吧。”“韩姑娘,你要把我们变成什么身份的人?”“恢复你们本来的身份。”段剑平吃一惊道:“恢复本来的身份?那不是更容易给他们识破?”韩芷笑道:“我的看法刚刚相反。你要知道,你本来是个贵公子,扮作小商人,容貌纵然能够改变,气质是改变不了的。有经验的江湖人物,一看就会看出破绽。倒不如你仍然扮作一个富家子弟,是上京赶考的秀才。小洱子仍然装书僮。身份大致和原来一样,容貌则大不相同,你们的言谈举止就用不着矫揉造作了。那班鹰爪也决计想不到你们会扮作贵公子身份的书生的。他们可能怀疑贩夫小卒,也不会疑心你!”段剑平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妙极,妙极!这正是兵法中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道理!不过,我们的衣服可没有带来。”韩芷说道:“我早已给你们备办了。你们看合不合身?”段剑平又惊又喜,说道:“韩姑娘,你是神仙吗?怎的知道我们会有这场灾祸,恰好在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一切又都已准备得这样周到!”韩芷笑道:“你们换好衣服,待会儿我再告诉你。”段剑平听罢她所说的经过之后,叹口气道:“大伙儿都这样关心我,真是令我惭愧。但韩姑娘,我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你还没告诉我呢?”“什么事情?”“陈石星和云瑚到了山上没有?”“没有,我们猜测,他们二人可能是进京去了。”“为什么他们也要上京?”“渭水渔樵约人上京行刺龙文光这个狗官。他们虽然或许尚未接到邀请,不过他们和这狗官都有大仇,如今又发生了瓦刺密使前来和这狗官勾结之事,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不必渭水渔樵邀请,十九是会上京,和渭水渔樵干相同之事。”段剑平道:“我是盼望在我们未到京城之前,就救出我的父亲。不过,即使能够成功?我也还是要进京的,小洱子可以送我的爹爹往金刀寨主的山寨。韩姑娘,那时还要请你帮我的忙。”韩芷笑道:“段大哥,这帮忙二字,你可用得不对了。陈石星固然是你的好朋友,也是我的义兄呢。实不相瞒,我本来想请金刀寨主派我上京接应他们的,只因你这里的事情更为紧急,我才赶来大理。”说话之间,韩芷已经帮他们化好了妆,段剑平揽镜自照,只见镜中映出 来的是个风度翩翩的书生,但面貌却是和自己本来的面目大不相同。段剑平不禁赞道:“韩姑娘,你的改容易貌之术真是妙绝,莫说那班鹰爪,就是爹爹见到了我,只怕也未必认得出来。”杜洱笑道:“韩姑娘,我本来担心你把我变成一个‘讨厌的家伙,的,多谢你把我变得比原来的小洱子还更好看。”他们算准那班人押解囚车所行的速度,日落之前预先到一个小镇投宿,等待他们到来。不料这一晚,那班人竟然没来到这个小镇。段剑平恐防他们是走另一条路,叫杜洱回头再去探消息。杜洱半夜时分回到他们住的客店,告诉段剑平道:“他们是在后面那个小市镇投宿,并没走第二条路。”第二天,到了他们预定投宿的市镇,韩芷忽道:“你们先去投宿,我留在后面,见机而为。”这次可给他们等着了。他们找的是镇上最大的一间客店,提早吃过晚饭,将近天黑的时分,只听得蹄声得得,车声隆隆,那班人果然来到这个客店投宿了。但却多了一个人。这个陌生的人提着一个药箱,忧形于色的跟在石广元、沙通海后面,看来似乎是个大夫。石沙二人则一左一右扶着段剑平的父亲下车,段剑平的父亲满面病容,看来也似是得了病症。段剑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爹爹患了病,怪不得这两天他们走得这样的慢。唉,爹爹养尊处优惯了,怎捱得起路上的辛劳?我可得赶快救他脱险!”那班人一踏进客店,宁广德就和他们吵起嘴来。杜洱在门缝偷偷张望,悄俏告诉段剑平道:“那两个狗官扶着你的爹爹走人对面中间那间房间去了。嗯,那郎中也进去了。”接着听见宁广德在对面那间房间敲门的声音,“你们不让我服侍段老先生,让我进来行不行?”石广元似乎不愿和他冲突,说道:“好,你要进来就进来吧,不过,你可不能站在段老先生的身边。”宁广德一进了那间客房,争吵随之又起。他首先问那郎中:“你有没有把握医好这位老先生的病?”那个郎中道:“实不相瞒,我只是在乡下行医的草头郎中,医小病担保死不了,医重病那我只有求老天爷保佑病人了。”宁广德哼了一声,说道:“你自知本领不济,还站在这里做什么?”那郎中哭丧着脸道:“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你们把我硬拉来的。”宁广德道:“石大人,沙大人,救命要紧,你们可得赶快另请名医!”石广元道,“在这小镇,哪里去找名医?找来的恐怕也不过是这样的货色。”宁广德道:“说不定会找到本领较好的大夫的,多两个大夫会诊也好。如今天黑未久,你们还可以到县城里去请大夫。”沙通海冷笑道:“你要我们抽出人来,出了事怎么办?要去你自己去!”宁广德没有使得动他们,自己去又怕他们耍甚阴谋诡计,正自踌躇,忽听得一串铜铃声响,随着铃声,有人唱道:“赛华忙丘半仙,专医奇难杂症,吃我的药,消灾且去病,担保你不怕阎王来请。”石广元不愿弄成僵局,笑道:“咱们刚说要请大夫。大夫就到,这人敢 夸海口,或许有几分本领,就请他来看看段老先生如何?”宁广德道:“满嘴江湖口吻,能有什么真实的本领?”沙通海冷笑说道:“你有本领,你自己去找名医。哼,没有大夫,你和我们吵闹,有了大夫,你又嫌长嫌短,嘿、嘿,宁师傅呀,你可要比你的‘老王爷,更难服侍!”石广元劝解道:“莫吵,莫吵。我们乡下有句俗语,没有马只好骑牛,县里也未必就有名医,既然没有名医,不如就请这位江湖郎中来试试。”宁广德无可奈何,对这江湖郎中他虽不存奢望,总胜于没有,于是说道:“也好,就让他试试吧。”原来的那郎中道:“有了新的大夫,我可以走了吧?说老实活,我实在是小病医不死,大病救不了的!”躲在对面客房里的段剑平听到这个“赛华佗”自称“丘半仙”,不觉心头一动,从门缝里张望出去,只见跟着呼延豹进来的这个大夫,带着药箱,手提“虎撑”(一根四五尺长的杆棒,一端系着铜铃,是一般江湖郎中惯用的工具之一,用来防御恶狗和招沫生意的),倒是很像个走方郎中的模样。不过相貌却和韩芷原来打扮的那个令人一见就觉厌烦的模样不同。段剑平不觉猜疑不定,不知是否就是韩芷。那走方郎中跟着呼延豹走进房间,沙通海道,“你真的有你自夸的这样大本领?”那走方郎中道:“治病活命,解难消灾,这是我的拿手本领。不过也得病家相信我才行,要是病家既来请我,又要怀疑,我的药就难以见效了。”石广元道:“你这个郎中倒是古怪,同样的药,为什么相信你就灵验,不相信你就不灵验?”那郎中道:“心病难医,你没听过?只有病人相信大夫一定会医得好他,他才能真的脱离灾难。”段剑平心中一动:“她番话莫非是说给我听的。”石广元道:“晤,说得也有点道理,不过,你要是把他医坏了,我们不会放过你的!”说罢,一拍那个走方郎中的肩头。他这一拍,是试这走方郎中懂不懂武功的,这一拍,正当肩上琵琶骨之处,要是内力一吐,琵琶骨一碎,多好的功夫也要变成废人。所以假如对方懂得武功的话,一定会看出这是捏碎琵琶骨的手法,也一定会抵抗躲避。那郎中道:“大人,我是有心医好病人的,但你这样吓我,我倒不敢放心下药了。”石广元去了疑心,哈哈笑道:“你用心看病吧,我们是有赏,有罚的,医好了,我赏你一百两银子。”那郎中道:“如此先多谢了。”正要过去给躺在床上的段剑平父亲看病,沙通海忽道:“且慢。”那郎中怔了一怔,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沙通海道:“你看病不喜欢太嘈杂吧?”那郎中不觉又是一怔,“莫非他又是来试探我?要是我顺着他的口气,请他们都退出的话,他们可能会反而起疑了。”“本来应该让病人清静的。”那郎中想了一想,说道:“不过,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替老先生看病,倘若有什么意外,我也担当不起。不如你们哪一位留下来陪我,三个人还不至于人气太浊。”沙通海道:“不错,就这样吧。宁师傅,请你出去!”宁广德道:“为什么要我出去?大夫,请问你,留下来的应该是病人的 亲人吧?”那郎中道:“按道理是该这样的,亲人在旁,病人可以比较安心。”宁广德道:“着呀,我虽然不算亲人,但总比你们和段老先生比较亲近。”沙通海道:“你又忘记了,这里不是‘王府’,在‘王府’里,你是‘老王爷’的亲信,当然该你服侍,在这里嘛,我们却是奉命在身,必须和‘老王爷’‘亲近’的,纵然他讨厌我也好,也只能把我当作‘亲人’了。”宁广德怒道:“你们有这许多人看守,还怕我和这大夫串通,把段老先生劫走了不成?”沙通海道:“我不管你怎样想法,总之你要出去。”宁广德无可奈何,只好退出房间。老王爷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的病看不看都是不会好的啦。”“老先生,你别担心,你一定会好的。”那郎中在沙通海的监视之下,开始替病人把脉了。段剑平没有猜错,这个走方郎中不是别人,正是韩芷冒充的。韩芷的义父丘迟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是以她也懂得一点粗浅的医术。把过了脉,不觉暗暗吃惊,原来“老王爷”的病,病情确实不轻。“他的病主因是由于忧愤而起,副因是养尊处优惯了,捱不起囚犯之苦。脱险之后,只怕也难复原。”心念未已,沙通海已在问她:“怎么样?”韩芷说道:“这位老先生是心脉失调,肝气郁结以至引起外感和内冒夹攻。”跟着说了几样病状,都说得很对。沙通海听她讲得头头是道,心想:“看来是比我昨天拉来的那个大夫高明得多。”于是说道:“你有把握医好他吗?要多少天?”韩芷说道:“老先生的病虽然不轻,尚未至于绝望,不过要多少天那就很难说了。让我开张方子试试吧!”沙通海道:“好,请大夫用心处方。”韩芷在药箱取出纸笔墨砚,和沙通海面对面的坐在桌子的两旁,沙通海亲自给她磨墨,让她静心思索。墨已磨浓,沙通海道:“大夫想好了如何处方了吧?”韩芷说道:“想好了!”突然把桌子一拍,这一拍她是用上内力的,砚墨登时跳了起来,墨汁泼得沙通海满面淋漓。奇变突生,沙通海骤吃一惊,“啊呀”的叫声刚刚出口,说时迟,那时快,韩芷已是一把抓住他的脉门。石广元冲进房间,喝道:“你干什么?”只见沙通海给她擒住,竟不理会伙伴,就向病榻奔去。韩芷本是要把沙通海擒作人质以便突围的,不料石广元竟然不理会她的威胁,反过来威胁她。“决放开沙大人,否则我先把你的‘老王爷’杀了!”石广元喝道。喝声还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他已撕破了病床的蚊帐。韩芷虽然明知石广元出言恐吓,却也不能不惊。在这样的紧急形势之下,无暇再思索,立即振臂一甩,把沙通海向着石广元推过去。石广元侧身一让,只听得“呼”的一声,韩芷已是从腰间解下软鞭,缠打石广元双足。石广元反手一拿,没有抓着鞭梢,掌锋顺势一拨,那条软鞭已是给他拨开了,但亦已给扫了一下,腕骨火辣辣作痛,不得不后退几步,大叫道:“来人哪⋯⋯”沙通海跌了四脚朝天,爬起来大声喝道:“好小子,胆敢来暗算我,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韩芷使开软鞭,在病榻前紧紧防御,但双掌难敌四手,不过数招,已是险象环生。韩芷大叫道:“段大哥,快!”一个“快”字尚未出口,只听得“砰”的一声,窗门打开,段剑平已是跳进来了!段剑平喝道:“给我滚开!”双指一伸,倏地就挖到了石广元的面门。石广元只道这位“小王爷”不过是个公子哥儿,能有多大本领,不料他出手竟是如此奇快,刚听到窗门打开,便即声到人到。眼睛一花,隐约感到对方的指尖似乎已触及自己的眼帘!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段剑平只要轻轻一挖,石广元的两颗眼珠就要夺眶而出,石广元胆子再大,也只好乖乖听话的闪过一边。段剑平叫道:“爹爹别怕,孩儿来了!”揭开蚊帐,单臂抱起父亲。说时迟,那时快,石广元已是大怒喝道:“好小子,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你们父子到阎王老爷那里相会吧!”口中大骂,双掌已是劈了到来。这一招名为“盘龙双撞掌”,正是他练的大摔碑手功夫。段剑平轻飘飘的一掌拍出,石广元双掌之力竟给他轻描淡写的一举化开,身不由己的转了一圈,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拔出腰刀,堵着门户。“老王爷”喘着气嘶声叫道:“平儿,当真是你么!唉,你怎么可以冒这样大的危险?我这么大的年纪,你救我出去,也没用了。快别顾我,自己跑吧。”段剑平柔声说道:“爹爹,你闭上眼睛别看!孩儿能够把你救出去的!”他一只手使出擒拿手法,按拍抓戳,和石广元的钢刀恶斗,石广元竟是近不了他的身,但急切之间他也是冲不出去。只听得宁广德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蓬”的一声,似乎有一个人已是给他击倒,他脚步未曾跨进房间,劈空掌的掌力已是波及石广元身上。段剑平立即抱着父亲,夺门而出。跟着韩芷也出来了。段剑平抱着有病的父亲,不敢纵高跃低,刚刚冲出客店的后门,就给他们迫上了。后门外面是一块荒废的空地,霎那间,呼延四兄弟已是站好方位,四面推进,把段剑平围在核心。沙通海冷笑喝道:“你要保全父亲的性命,赶快乖乖投降!”就在此际,一个瘦小的身形,也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忽地到了段剑平身边。段剑平又惊又喜,“小洱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快杜洱叫道:“把老王爷给我!”正当杜洱钻进圈子之时,宁广德亦已快步冲来。沙通海喝道:“你这老匹夫当真不知好歹!”宁广德喝道:“我就是要豁出这条老命,和你们拼了!”大喝声中,呼呼呼连劈三掌。沙通海见他状如疯虎,不敢硬接,只好退入呼延兄弟的剑阵之中。在圈子里的段剑平见此情形,亦已无暇思索,只好把父亲交给了杜洱,凄然说道:“好兄弟,你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咱们就死在一处吧!”他放下父亲,本身已是毋需顾忌,怀着决死之心,蓦地一声长啸,一招“流星赶月”,剑尖晃动,抖出三朵剑花,左刺呼延龙小腹的“血海穴”,右刺呼延豹前胸的“乳突穴”,中间又刺向呼延虎口的“璇玑穴”。一招之间,遍袭三个对手,只有一个呼延蚊站的方位较远,攻击不到。呼延四兄弟 不由得都是暗吃一惊,想不到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段剑平,剑法竟然如此凌厉。宁广德飞身猛扑,拳打沙通海,掌劈呼延蚊,当真是有如铁斧开山,巨锤凿石,沙通海不敢硬架硬接,忙避其锋,宁广德冲出缺口,踏进了一大步。但劈向呼延蚊那一掌,却给呼延龙斜刺攻来的一剑化解了。只听得“蓬”的一声,呼延虎给宁广德硬生生的一撞,竟然跌出一丈开外。但宁广德也避不开呼延龙平胸刺来的一剑。幸亏宁广德的内功造诣甚是不凡,在这危机瞬息之间,一觉剑气沁肌,便即吞胸吸腹,腹肌凹了半寸,这一剑没有正中心房,但亦已在他肩膊下左乳边划开一道伤口。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阵,由于呼延虎摔倒,登时露出一个缺口,杜洱何等机灵,早已从那缺口钻出去了。接着的三人也相继冲出剑阵。途中韩芷替宁广德敷上金创药,宁广德功力深厚,接过她的虎撑,当作拐杖,居然健步如飞。一行人逃入树林,段剑平叫道:“小洱子!”话犹未了,便即听到小洱子的声音,但却不是回答段剑平,而是和老主人说话:“老王爷,你张开眼睛瞧瞧,来的是谁。小洱子可没骗你吧?”段剑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父亲跟前,“老王爷”张开眼睛,不由得惊喜交集,“平儿,当真是你!我、我不是在做梦吧?”段剑平跪了下去,哽咽说道:“孩儿不孝,累爹爹受苦了。”老王爷泫然说道:“多谢上苍垂怜,咱们父子还能相见。”段剑平道:“爹,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会活下去的。”宁广德跟着过来请安,“老王爷”见他血染衣裳,骇然问道:“宁师傅,你,你受了伤了?”段剑平道:“爹爹,这次是宁师傅舍了性命帮助孩儿脱险的。”“老王爷”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的一只脚已是踏进棺材里了,为了我这个没有用的老人,累你几乎断送性命,我真是过意不去。”宁广德道:“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是气不过那班鹰爪才和他们拼命的。我很惭愧帮不了老王爷脱险,说起来这还是多亏了这位丘大夫。”“老王爷”目光移到韩芷身上,段剑平正不知要怎样给韩芷介绍的好,他的父亲已是说道:“我知道,他也是舍了性命救我的。不过,我却是有个疑问,正想问你。”韩芷已经猜到几分,说道:“老伯想要知道什么?”老王爷说道:“宁师傅舍命救我,我知道他是念在宾主之情,但你我素昧平生,何以你也甘冒此险?”杜洱噗嗤一笑,说道:“老王爷,你不知道她,她⋯⋯”老王爷道:“他又怎么样?”杜洱说道:“她是咱们自己人。”韩芷脱下帽子,露出青丝,说道:“小女子韩芷曾受令郎恩惠,不敢云报。”杜洱在旁吱吱喳喳,把他们相识的经过禀告主人,话语之中自是不免“加油添酱”向老主人暗示,他们业已相爱。“老王爷”又惊又喜道:“韩姑娘,你这次将我救了出来,使我不至于在魔掌中屈辱而死,我已经是非常感激你了。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今后替我照料平儿。”韩芷低头不语,“老王爷”道:“韩姑娘,你不肯答应我吗?啊,对了,平儿,你也应该亲自去求婚啊!”段剑平道:“韩姑娘,我自知配你不起,但请你看在我爹爹的份上,答 应⋯⋯”韩芷满面着红,说道:“不是我不答应,我只是怕我配不起你,老王爷,我不想瞒你,我是个出身寒微,无父无母的孤女。今后我也只能是个流浪江湖的女子,和你们‘王府’恐怕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老王爷”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韩姑娘,别这么说。你这么说,倒令我惭愧。不错,我以前是唯恐惹事上身,不放心儿子和江湖人物来往。如今经过了这次教训,我业已明白,你不想惹事,事情也会惹上你的。今后你们夫妇喜欢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一起去闯荡江湖,替我多杀几个奸贼更好!”听了这话,韩芷才点了点头。“老王爷”哈哈笑道:“韩姑娘已经答应了,平儿,你今后也得好好看待她。但愿你们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就在笑声中气绝了。段剑平放声大哭,韩芷劝道:“平哥,请记住爹爹的遗嘱,咱们还有大事要办。”段剑平瞿然一省,抹了眼泪,说道:“不错,爹爹要咱们替他多杀几个奸贼,龙文光这大奸贼就正是害死我爹爹的仇人,料理了爹的后事,咱们一起上京去吧。”宁广德咽泪道:“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盼公子这次上京,能够诸事顺利,手刃仇人,以慰老王爷在天之灵。唉,不过⋯⋯”段剑平见他忽然叹起气来,似乎有话想说而又不想说的神气,不觉怔了一怔,说道:“不过什么?”宁广德道:“我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和公子说?”段剑平道:“宁师傅,我当你是长辈亲人一样,有什么你还不能跟我说呢?”宁广德道:“我一面是盼望你报得父母之仇,但想到段家只有你这一根苗裔,我可又不放心让你冒险。想那姓龙的狗官身为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手下能人定然不少。据我所知呼延四兄弟,还不过是他手下的二流角色呢!报仇固然要紧,但也千万不要鲁莽从事。”段剑平道:“宁老师教诲,我自当谨记在心。”宁广德道:“我有一位朋友,本是住在昆明的龙门剑客楚青云,但因上代在北京做官,在京城也有产业。我知道他在京城的地址,据我所知,他和武林八仙也是都有交情的,你可以去找他。”说罢,写了地址,又脱下拇指戴的形式奇特的斑玉戒指,给段剑平带去作为信物。如花爱侣,结伴同行。段剑平得了韩芷善言开解,心头的创伤虽未平复,郁闷的心情却是为之稍减了。这日到了京城,人城之际,段剑平见韩芷若有所思,问道:“咦,芷妹,你在想什么?”韩芷这才回过头来,微笑说道:“平哥,你应该知道我在想谁,但愿到了京城,很快就能见得着他们。”段剑平道:“啊,原来你又在想念陈石星和云瑚了?”韩芷说道:“难道你不思念他们么?平哥,上次你送我到金刀寨主那儿,却不愿在山上停留,当时是不是还有点想避开他们?现在你该不会害怕碰上他们了吧?”段剑平面上一红,说道:“芷妹,咱们已经定了夫妻名份,我的心里也只有一个你了。我和你一样,也是巴不得早日见到他们,好把咱们的喜事说给他们知道。我想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会替咱们高兴的。”韩芷说道:“平哥,我不过和你说说笑而已,你怎的认真起来了?我当 然相信你,但盼他们也有喜讯带给咱们。只不知他们到了京城没有?”他们在想念陈石星和云瑚,陈石星和云瑚也在想念着他们。陈石星和云瑚来到北京已有好几天了。云瑚曾经在北京度过她的一段童年,在七岁的时候,才由父亲带回老家大同去的。往事虽不堪回首,她还隐约记得外祖父家住在何处,也还记得龙家是在什么地方。她去打听消息,才知道外祖父和外祖祖母早已死了。有个舅舅,也早已离开北京了。她在龙家附近,租了一个破落户的后园和陈石星同住。在来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她就和陈石星去夜探过龙家了。云瑚在北京的时候,她的母亲虽然还没有改嫁,但龙文光已是经常到她外祖父家,而她也曾跟母亲到龙家作客,在龙家住过的。是以对龙文光家里的情形相当熟悉。不过,他们第一次夜探龙家,却没有找到龙文光,也没有找到龙成斌。他们偷听龙家卫士的谈话,才知道龙文光被邀到瓦刺使者的宾馆,要过两天方始回来。那瓦刺使者也准备在三天之后,到龙家回拜。龙家上下正在为此事而忙,因为那瓦刺使者也可能在龙家住两天的。至于龙成斌则是外出未归,不过卫士的谈话之中透露出,过几天他也就会回来的。云瑚带领陈石星夜探龙家,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竟是凤不吹、草不动、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去自如。意料中的风险,丝毫也没碰上。回到寓所,陈石星笑道:“想不到龙府的卫士如此脓包,我本以为必定会碰上几个高手的。”云瑚说道:“那老贼手下,本领最厉害的是令狐雍。对啦,你好像和我说过,你曾经和他交过手的。”陈石星道,“他奉命去捉丘迟,我与他在王屋山碰上。那厮本领确实不在章铁夫之下。昨晚要是他在龙家,咱们恐怕就不能这样轻易地来去自如云瑚说道:“想必是龙老贼要他随身护卫,带他到瓦刺使者的宾馆去了。但呼延四兄弟和石广元沙通海等人却也不见,倒是奇怪。”陈石星忽地想了起来,说道:“这六个人恐怕是到大理去了。”云瑚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陈石星道,“你还记得假山旁边那两个卫士的谈话吗?当时他们正在说到龙成斌这个小贼为什么在‘贵客’来临的时候,却外出的。”云瑚道:“对,他们好像在说这小贼是出京去打听什么消息。”陈石星道:“我比你多听见两句话。”“那两句话是什么?”陈石星道:“第一句是那胖子说的,他说:按说他们去了一个多月,也足够从滇边回来了。”云瑚怔了一怔,说道:“他们?滇边?”陈石星道,“我猜,‘他们,就是沙、石、呼延等人。跟着那个高瘦卫士说道:莫非是出了意外?”云瑚暗暗吃惊,半晌说道:“如此说来,那班鹰爪所要拿捉的钦犯就是段大哥!”陈石星道:“段府在大理耳目众多,段大哥武功也不弱,我看是不会让那班鹰爪轻易得手的。反正过几天那小贼就要回来,到时咱们自会知道确实 的消息。最好那小贼回来的时候,那瓦刺使者也还在龙家。”云瑚笑道:“一网打尽,当然最好。不过,咱们也要多应付许多强敌了。”陈石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多出几天工夫,你不高兴吗?”两人心意相通,云瑚笑道:“咱们能够多聚几天,我当然高兴,再说,你还没有来过北京,我也应该替你充当向导,陪你痛痛快快的玩个几天。”陈石星给她说中心思,笑道:“是呀,我正担心腾不出时间游览北京名胜,如今可是天从人愿了。”又道:“别的地方不去也还罢了,倘若不上长城游览,那岂不是如人宝山空手回?”忽见云瑚神色黯然,若有所思,陈石星吃了一惊,“瑚妹,你在想什么?你不高兴去游长城?”云瑚说道:“没什么,我只在想,长城我也没有去过,正好陪你一同游玩。”原来她小时候住在北京,她的母亲经常和龙文光去游山玩水,却不带她。那次她父亲带她回老家那天,她的母亲正是和龙文光到长城游玩。想起此事,她更痛心于母亲的受骗,也更痛恨龙文光使她自小就失去母爱了。“我给你安排游览日程,长城留到最后一天游玩。嘿,说句不吉利的话,游罢了长城,咱们也不算虚此一生了。”云瑚说道。来到长城,先经过居庸关,明成祖年间,为了防备蒙古再来入侵,在外围又建筑了两处,西边的叫“北门锁钥”,东边的叫“居庸外锁”。但现在都已没有兵驻守了。陈石星登上“居庸外锁”的关口西眺,只见一处悬崖上凿有“天险”二字,山峰重叠,一望无尽,万山丛中,只有这一条关隘可通。不觉喟然叹道:“当真不愧‘天险’二字,可惜明成祖的子孙不肖,当今的皇帝老儿,只知宠信龙文光这等奸臣,但求苟安一时,不思抵御外祸。有‘天险’而无‘人谋’,天险亦不足恃了!”云瑚笑道:“别大发议论了。咱们只有半天工夫,还有许多地方要游览呢。”陈石星道:“对,咱们还是早点到万里长城去吧。”他们准备登临的这段长城是用巨石为基,上层用大型的城砖砌成。城宽可容五六匹马并列前进。由于长年的风砂侵蚀,有些地方已经倒塌。云瑚说道:“据说天朗气清的日子,在这里的长城之上,可以看得见北京城里北海的白塔呢。今天天气不错,咱们上去看看吧。”两人携手同上长城,居高临下,倚墙四望,只见脚下的长城有如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龙翻山越岭,北京城那个方向,却是烟波弥漫,隐约可见一个好似塔尖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北海的白塔。陈石星披襟迎风,只觉满腔热血,壮怀沉郁,不觉朗声吟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云瑚道:“你又发牢骚了?”陈石星道:“想秦始皇当年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如今长城沦于荒烟蔓草之间,雄关己成废垒,眼看胡马又将南下,怎不令人感叹?”云瑚说道:“今晚咱们去行刺通番卖国的龙老贼,也算稍尽一点报国之心。”陈石星叹道:“就是怕杀了一个龙文光,还有第二个龙文光。”云瑚柳眉一皱,说道:“依你之见,难道这仇就不要报了?”陈石星道:“不。不是这个意思,这番议论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唉, 旋乾转坤。咱们自问没有这个力量,行刺龙老贼,则或许还可做到。”云瑚看看天色,说道:“日头快将近午,咱们还是回去吧。”陈石星道:“这么早就回去?”云瑚笑道:“要是咱们还有江南双侠的坐骑代步,黄昏回去也还不迟。伽今咱们可是只能靠两条腿走路呀。”陈石星道:“早些回去也好,可以养足精神,准备今晚行事。”云瑚带领陈石垦从另一条路回去。正午时分,又看见巍然矗立的居庸关了。正行走间,忽听得有叮叮咚咚的清脆音响,如闻仙乐,悦耳非常。陈石星道:“咦,这里怎的竟有琴声。”云瑚噗嗤一笑,说道:“你这位大行家的耳朵也给骗过了,这不是琴声。”陈石星笑道:“我知道不是琴声,但可真像。”云瑚说道:“这地方叫弹琴峡,由于水流音响清脆有如琴声而得名。这也是八达岭有名的风景之一呢。我知道你酷爱音乐,所以才特地带你从这条路口来的,让你听听天然的琴声。”陈石星在那山涧旁边细听那“天然的琴声”,不觉悠然神往。云瑚忽道:“陈大哥,你肯为我做一件事么?”陈石星道:“莫说一件,十件我也愿意。”云瑚说道:“这地方叫做弹琴峡,我想听你弹琴。”陈石星道:“我家传这张古琴,段剑平还了给我之后,我还未曾弹过呢。让我想想,给你弹一曲什么呢?”只见他遥望远方,如有所思,过了半晌,缓缓说道:“段大哥曾经想我弹广陵散,我因这曲大不吉利,没有弹给他听。如今咱们是不用有此避忌了,我不妨弹给你听。”“广陵散”是晋人稽康临刑之时思念良友之作,曲中充满生离死别的感情,正合乎陈石星此际的心境。云瑚喜道:“原来自古相传早已失传的广陵散你也会弹,那太好了。生死等闲耳,绝曲难一听,我当然是不避忌的。”琴声缓缓从陈石星指下流出,前半段欢愉轻快,那是思念良友同游之乐的,在云瑚听来,却好像是情人的喁喁细语,不觉心魂俱醉。曲调一变,忽地好像从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木叶摇落的秋天,一片萧索之感。再听下去,更如巫峡猿啼,绞人夜位,孀妇盼子,盂姜哭夫。一曲未完,云瑚不觉已是泪湿衣裳。琴声随风飘送,陈石星只道山上没人,却不料还是有人听见,这人正是段剑平。虽然他听得不很分明,却也不禁陡然起疑了。段剑平和韩芷正在“穆桂英点将台”上并肩游览,遥想这位民间传说中的“杨家女将”,当年在这点将台上叱咤风云的英姿。“穆桂英点将台”和陈石星云瑚所在之处的弹琴峡隔着一道山拗,段剑平内功造诣甚深,听觉特别灵敏,山风吹来,琴声隐隐可闻。韩芷见段剑平忽然停止说话,好像竖起耳朵来听似的,不觉怔了一怔,问道:“平哥,你在听些什么?”段剑平道:“你听见了没有,好像是有人弹琴?”韩芷笑道:“咱们刚刚游罢弹琴峡,你听到的恐怕还是弹琴峡的流水声音吧?”刚才在弹琴峡之时,段剑平也曾惊诧于那流水声音的奇妙的。 段剑平道:“不,这次听到好像是真的琴声呢!啊,弹得如此动听,莫非正是陈石星在那里弹琴?”韩芷不由得也竖起耳朵来听,可惜陈石星此际已是弹出了最后的一个音符,琴声戛然止了。韩芷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此刻虽然并非在梦中,也恐怕是因为思念陈大哥大过的缘故吧?”段剑平惊疑不定,忽地心念一动,说道:“芷妹,陈石星是听过你吹箫的,是么?”韩芷说道:“不错。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段剑平道:“我想听你吹箫。听不到陈大哥的琴声,听你吹箫,也是一样。”韩芷冰雪聪明,笑道:“你是希望陈石星听得见我的箫声?但只怕令你失望呢!”段剑平道:“你不要当作是吹箫给陈石星听,是吹给我听。我听你的吹箫,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嫌多,就只怕今后听不到你的箫声了。”韩芷情怀激动,说道:“好,我吹给你听。”便即吹起玉箫,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陈石星正在收起家传的古琴,准备离开弹琴峡,忽地隐隐听见箫声,不觉呆了。云瑚“咦”了一声,说道:“大哥,你在想些什么?为何不走?”陈石星道:“我好像听见了箫声。吹箫的人,如果不是葛南威,就一定是韩芷。”云瑚笑道:“韩姐姐远在雁门关外呢,她怎会无缘无故,来到京城?葛南威是八仙中的人物,他倒是有可能来的。不过恐怕他也没有这样闲情逸致来游长城吧?”陈石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说道:“我细听这箫声的韵味,似乎更像韩芷吹的。”云瑚道:“你听得箫声来处,离此大约多远呢?”“似乎只是隔着这个山坳的。”“我是不相信韩姐姐会忽然来到这里吹箫的,不过你既然有此疑心,咱们也不妨过去看看。”她正要举步,陈石星忽道:“且慢、有人来了!”云瑚的内功造诣不及陈石星,隔着一道山坳的箫声她听不见,但比较近处传来的脚步声,她已是开始听见了。陈石星忽地皱起眉头,“不对!”云瑚怔了一怔,“什么不对?”“不是两个人,是四个人。有一个的声音似曾相识。”“那人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咦,更不对了,四人当中,好像还杂有瓦刺人。”当下两人不再说话,伏地听声。云瑚也开始听得出是四个人的脚步声了。陈石星只听得那似曾相识的声音笑道:“小王爷,这不是琴声。前面这个地方是弹琴峡,你听到的是弹琴峡的流水之声。”云瑚在陈石星耳边低声笑道:“小王爷倒是小王爷了,但只怕这个小王爷不是那个小王爷!”陈石星道:“不错,当然不是段大哥。我刚才听到这小王爷说了两句活,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瓦刺话。我曾在雁门关外好几次碰上 瓦刺兵,瓦刺话虽然听不懂,还是可以听出来的。”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天空忽然飞过一只鸟儿,羽毛雪白,脚爪和鸟啄却是红色。陈石星童心顿起,说道:“这鸟儿真好看,唱得也好听。小时候我常常捉鸟儿玩的。”云瑚说道:“这鸟儿叫雪里红,据说每年一到秋天,就要飞往南方避冬,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才回来。别种鸟类多是喜欢合群的,只有这种鸟儿喜欢单独飞行,是很难得的一种鸟类。”正在说话,忽然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声已是朝着他们这边走来。两人凝神静听,忽听得那“小王爷”叫了一声:“可惜!”跟着是陈石星似曾相识的那个声音说道:“小王爷,原来你是想要这鸟儿,何不跟我早说?我就把它打下来了。不过,既然发现了这种鸟儿,想必不会仅有一只的,待会儿要是有它的同伴飞过,我打一只下来给你玩玩。”没多久,果然有一只“雪里红”飞来了。陈云二人在那班人的前面半里之遥,“雪里红”当然是先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陈石星心念一动,捏了一颗泥丸,轻轻一弹,“雪里红”给他打个正着,跌了下来。云瑚拾了起来,交给陈石星,说道:“大哥,你真好功夫,鸟儿一点也没受伤!”那“小王爷”又在说话了:“奇怪,我分明听见鸟鸣,和刚才唱的那只鸟儿一样,料想该是它的同伴。怎的却不见飞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加快脚步,不一会儿,那班人就来到了弹琴峡了。一共是四人。陈石星定睛一看,其中一个是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衣服丽都,想必是那个“小王爷”,跟在他们后面的两个汉子,穿的虽是汉人服饰,长得好像汉人,但还是看得出并非汉人。这三个人也还罢了,而那第四个人,陈石星一见,却是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石星在半年之前,在王屋山翠薇峰丘迟隐居之处,不但曾经见过,而且和他交过手的那个令狐雍。陈石星业已改容易貌,令狐雍倒是不认识他了,不过也觉得似乎有点眼熟。令狐雍心念一动,走上来就问:“喂,刚才是你们在这里弹琴么?”云瑚说道:“没有啊。我们只是坐在这里听琴声。”令狐雍道:“听谁弹琴?那个人呢?”云瑚笑道:“听流水弹琴。”“小王爷”看见陈石星掌心那只“雪里红”,大喜说道:“啊,原来这只鸟儿是给你捉着了,可以给我看看么?”“小王爷”看了陈石星手里的那只“雪里红”,越发高兴,说道:“你用什么方法将它捉下来的?它一点也没受伤!”陈石星装作不知道他的“小王爷”身份,说道:“公子喜欢这只鸟儿,我送给你玩吧!”“小王爷”道:“我和你刚刚认识,怎好要你的东西?”陈石星笑道:“不过是一只鸟儿,区区玩物,算得什么?”那“小王爷”喜欢之极,接过鸟儿,说道:“你这人真好,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陈石星胡乱捏了一个名字,说是住在一个朋友的地方。那地方当然也是胡乱说的。不过北京近郊是有这么一个地方而已。料想“小王爷”不会前往找他。 果然那“小王爷”说道:“雷兄,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不过我爹管得我很严,今天也是抽空出来玩的,恐怕不便去找你了,不知你来找我好不好?”令狐雍和那两个瓦刺人连忙向“小王爷”使个眼色,生怕这位“小王爷”不懂事,把自己的身份和住址泄露出来。原来这个“小王爷”一点不假,不过,却是瓦刺的“小王爷”。那个瓦刺密使乃是大汗的叔叔,亲王的身份。这个“小王爷”,正是他最钟爱的幼子。小王爷要游长城,令狐雍特地给他作向导的,为了恐怕给别人识破,是以一行人都作汉人打扮。这小王爷虽然不大懂事,却也知道他和父亲所住的宾馆,不能随便让外人探访,想了一想,说道,“你知道北京城里有一位龙文光龙大人吗?”陈石星佯作一惊,说道:“公子说的,敢情就是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的龙大人?”小王爷道:“不错,这位龙大人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到他家里找我。要是我不在那儿,你有什么事情要人帮忙的话,尽可以求龙大人帮忙。我把这柄扇子给你带去作为信物,他看见这柄扇子,料想不管你求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会替你做到。”说罢,拿出一柄扇子,有一块汉玉作为扇坠。原来这把扇子上面有宋代名书法家兼画家米南宫(米芾)的字画,正是龙文光得到皇帝赏赐的珍物之一,由他转送给这位小王爷的。陈石星心中暗笑:“我要的可是龙文光的首级!”但为了免得这小王爷起疑,而且觉得米南宫的字画落在瓦刺人手中也可惜,于是便即接了过来,装作欢天喜地的说道:“多谢公子厚赐,我哪还敢再有奢求?时候不早,我们还要走路回去,告辞了。”小王爷道:“投桃报李,这是应该的。你回到北京,记得快点来找我啊。过几天,我就要回去的。”他自幼有汉人宿儒教他念书,说话已经懂得运用一些汉人的普通典故了。令狐雍走上前来,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真好福气,一只鸟儿就换了一件宝贝,还有锦绣前程等着你,够你下半世享用的了。你是什么人呀,我还没有问你呢?”陈石星道:“小的和这位朋友都是上京赶考的秀才。”令狐雍道:“其实只要你见到了龙大人,求一官半职,易如反掌,还何必去赶什么考?”陈石星道:“读书人总是想求个正途出身。对不住,我们真的要赶口去了,今天来游长城,已经荒废了一天读书的工夫了。”令狐雍淡淡说道:“雷公子如此勤奋好学,可敬可佩。今科状元,非你莫属了。”口里说着恭维说话,心中却在打着坏的主意。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迈进两步,走近陈石星面前,忽他说道:“你背的这件是什么东西?”陈石星背的正是他家传的那具古琴,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古木斑斓的匣子里面的,令狐雍佯作好奇的神气,以手势加强问话的语气,说到“东西”二字,一掌就向他藏着古琴的匣子拍下。陈石星焉能让他毁坏家传宝物?在这瞬息之间,也是装作大吃一惊的神气,脚步一滑,身形摇晃,向前倾斜,眼看就要跌倒的模样。云瑚也装作手忙脚乱,忙跑过去将他扶稳。陈石星站立之处正是在山涧旁边,涧边石块,长满苍苔,他装作受惊滑倒,旁人一点也看不出破绽。倘若他不是如此,那小王爷恐怕反而会起疑了。 其实他装作滑倒,使的却是上乘的移形易位的功夫。令狐雍一掌拍空,不由得脚底也是陡然一滑,连忙使出千斤坠的重身法定着身形。由于陈石星装得像极,饶是令狐雍武学深湛,见识高明,这一下也是令他有点猜疑不定。“这小子是真的滑倒,凑巧避开我这一掌的呢?还是他身具武功,有意想令我反跌一交的呢?”陈石星装作又是吃惊,又是气愤的样子说道:“我的匣子里有几卷破书,和几两碎银,还有几百文烂铜钱,你是不是要我打开来给你搜?但我可得先问你的身份,你是公差吗?拿公文来给我瞧瞧!否则我是赶考的秀才,读书人是不能随便让你侮辱的!”小王爷很不高兴,说道:“令狐先生,你何必吓他。”跟着向陈石星道:“雷老兄,没事了,你们去吧。记得回到北京,早点来找我啊。”段剑平和韩芷还在“穆桂英点将台”上。他们已经等了许久,未见有人来到。韩芷说道:“要是陈大哥当真是在弹琴峡那边的话,他听见我的箫声,一定立即赶来,此际也早该到了。平哥,你还要再筹卜人吗广段剑个也有点怀疑起来,“难道我刚才真是错把弹琴峡的水声,听作了琴声?”韩芒笑道:“我看大下恐怕没有这样凑巧的事的,陈大哥怎能不约而同的和咱们都在今日来到长城?”殿剑平忽道:“且慢,你瞧!”他们居高临下,定睛望去。只见山坡的乱草丛中绰绰的出现了许多人影,韩芷吃了一惊,说道:“奇怪,咱们来的时候,没碰见一个游人。怎的突然间来了这许多人?”段剑平道:“这些人步履轻健,看来恐怕都是练过武功的人。”韩芷看了一会,忽道:”不错;这些个不似游客,看来倒象是卫士一般。”一经韩芷提醒,段剑平也注意到了。只见这些人在山腰的乱草丛中时隐时现,穿梭来去,但却一直都是在那附近,并没攀上山来。这情形的确是像卫士巡逻。韩芷居高临下,定睛看去,说道:“有四个人从弹琴峡那边来了,但不像是有陈大哥在内。”段剑平道:“这四个人可不是寻常人物啊。你看⋯⋯”以见在乱草丛中埋伏的那些卫士此时全都现出身来,走出去迎接那四个人。段韩二人伏地听声。只听得有人叫道:”小王爷!”韩芷吃了一惊,在段剑平耳边悄悄笑道:“你这个虚有其名的小王爷可碰上真的小王爷了,却不知他是哪一门子的小王爷?”只听得那小王爷斥道:“你门又忘记了,我不是吩咐过你们只许称我做公子么”那人讷讷说道:“禀、禀公子,这里并没有发现外人。”跟着在那四人之中的另外一人问道:“上面有没有人?”韩芷听到这个人的声音,面色忽地变了。段剑平轻声问道:“你知道这人是谁吗?”韩芷说道:“现在还未看清楚,但声音却好像曾在哪里听过的。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看清楚了,大吃一惊,说道:“这人是龙文光帐下的第一 高手令狐雍!”段剑平道:“就是你在王屋山上曾经和他交过手的那个令狐雍?”韩芷说道:“当时是陈石星大哥和他交手,陈大哥那么高强的本领,也还不免稍处下风。后来我扮作我的义父丘迟,才把人吓走的;虽然他未必认识我,咱们还是早走为妙。”到了此际,段剑平虽然还是希望能够见到陈石星,也是非走不可了。他们的坐骑放在林中吃草,段剑平一声口哨,把坐骑唤来,两人跨上坐骑,从背着那些人的方向疾驰下山。令狐雍看不见他们的面貌,只见两骑骏马如飞而去,转瞬不见。那小王爷却叹道:“真是两匹龙驹,我在蒙古都未见过这样的好马!”令狐雍道:“待我追去!”濮阳昆吾冷笑道:“令狐先生,你的轻功虽好,也恐怕追不上骏马吧?”他是瓦刺有数高手,与令狐雍不免彼此妒忌。令狐雍道:“到上面看看也好。”小王爷道:“对了,你说上面有什么名胜古迹?我不想抢人家的骏马,你也不用追了。咱们大可从容一些,到上面玩玩就算。”令狐雍放慢脚步,说道:”禀小王爷,上面这个古迹,叫做穆桂英点将台。”小王爷面色一变,说道:“什么穆桂英?是不是你们汉人传说的那位古代女英雄穆桂英?”濮阳昆吾说道:“杨家女将中的穆桂英,据说曾大破辽人天门阵,是他们汉人中鼎鼎有名的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啊!”小王爷面色一沉,说道:“令狐先生,你带我们上穆桂英点将台,是什么意思?”令狐雍这才蓦地省起,带领瓦刺的小王爷上”穆桂英点将台”,乃是一件大大犯他忌讳之事,不觉尴尬之极,连忙说道:“小王爷,你,你不喜欢这里的风景,那么咱们还是早点到长城去玩吧。”段剑平、韩芷快马疾驰,沿途只听得许多便装的卫士哗然惊呼.羡慕和诧异他们的坐骑如此神骏。虽然有人想拦阻他们,也是拦阻不了。不一会儿,跑到山下,段剑平喟然叹道:“可惜错过了和陈大哥见面的机会。”陈石星手持“小王爷”所赠的折扇,从容下山,卫士无人盘问。在山腰处,忽见两骑快马在另一面疾驰下山,初时还隐约可见,转瞬之间,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消失踪迹。云瑚赞道:“真是两匹好马,江南双侠那两匹白刀恐怕也未。必胜得过它们。”陈石星沉吟半晌,说道:”恐怕就是江南双侠那两匹坐骑。”云瑚笑道:“你还在疑心是段大哥和韩姑娘骑了那两匹马逃走?”陈石星道:“我确实有此疑心。那人吹的箫声,委实太像是韩姑娘的技法了。”陈石星猜疑不定,苦笑说道:“反正是不是他们,咱们也是无法和她见面的了。省得动脑筋去猜啦。”好在行人稀少,他们虽然不敢在路上施展轻功,却也可以比平时加快脚步,黄昏日落之前,就回到他们在北京城里的寓所了。 他们租的寓所,是一个破落户的废园,没人看管的。在房间里可以放心谈话。“陈大哥,依你看那小三爷是什么人?”云瑚问道。陈石星说道:”那还用问,龙老贼手下的第一高手甘心给他当仆人。那一定是和瓦刺密使有关系的了。说不定就是那个密使的儿子。”云瑚说道:“你想令狐雍是否已经猜到你?”陈石星道:“从今天的情形看来,他是业已起疑,不过还未必就敢断定是我。”云瑚说道:“但总之是引起他们的疑心,今晚定然加强防范了。那瓦刺密使的手下能够杀掉黄叶道人,本领高强的人物,恐也不少。”陈石星道:“不错,跟随小王爷的那个瓦刺武士,看起来就不过仅比令狐雍稍逊一筹。瑚妹,我也知道今晚咱们将会碰上很大的风险,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难得瓦刺密使也在龙家,我是决意要上‘虎山’一行的了。”云瑚忽道:“你有小王爷给你的这把扇子,是不是可以拿这把扇子去求见龙文光,乘机行刺他?”陈石星想了一想,说道:“这个办法恐怕更加不好,一来令狐雍对我业已起疑,我上求见龙老贼,恐怕正是自投罗网。二来我也不愿利用朋友送给我的东两。”云瑚怔了一怔,说道:“你把那小王爷当作朋友了么?倘若当真如你所料,他的父亲就是那瓦刺密使的活,咱们可是与他的父亲为敌的啊!”陈石星道:“朋友也有多种,这位小王爷当然和咱们侠义道的朋友有分别,但既然他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一交的朋友,即使不过是由于他的一时高兴,我也该投桃报李,把他和他的父亲区别开来。”云瑚笑道:“你的议论,倒和我的周伯伯金刀寨主有点相同。好,你们讲究大仁大义的大道理,我说不过你,今晚要是碰上那小王爷,我不杀他就是。”陈石星道:“你提起金刀寨主,我倒是颇感遗憾了,我到了雁门关外,却还是无缘见他。”云瑚说道:“这次‘七仙’人京行事,金刀寨主想必得知消息,他可能会派人来的。”陈石星道:“还有一个遗憾,是今日失之交臂,没见到段大哥和韩姑娘。”云瑚笑道:“你还是疑心不息吗?段大哥和韩姐姐来到北京,这可能只是你的一种幻想。但‘七仙’是一定要来的,而且恐怕早已在咱们之前,就已经来了。可惜咱们无法得到他们的消息。”陈石星说道:“我也想念他们,尤其是那位会吹箫的葛南威。不过,我倒是认为在咱们行事之前,还是不见到他们的好。要是过了今晚,咱们还能侥幸生存,那时再去寻找他们。”云瑚冰雪聪明,初时一愕,立即便懂得他的意思了,说道:“你说得对,要是咱们行刺,侥幸能够成功,那就可以使得‘七仙’和他们的朋友减少许多牺牲了。”正是:宝刀欲饮仇人血,赴义争先侠士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眼底群魔何足道胸中九鼎一丝轻云瑚心中感动,不觉流下泪来,说道:“陈大哥,你真好。”陈石星轻轻替她抹干眼泪,说道:“我有什么好了?那龙老贼是咱们共同的仇人,难道你还要和我说客气的话么?”云瑚说道:“我并不是只感激你帮忙我。我最感激的是,陈大哥,你处处肯为别人着想,真是令我佩服!”陈石星笑道:“别多说了。现在最紧要的是,你必须让你的心情宁静下来,好好休息。三更时分,咱们就要动身了。”此时段剑平和韩芷也正在准备动身。他们有骏马代步,回到那间客店,日头尚未落山。韩芷关上了房门,小声笑道:“可惜碰上那个什么小王爷,咱们本来还可以游许多地方的,却逼得要匆匆回来了。”段剑平道:“是呀,想见的人没见着,不想见的偏碰上了。不过,总算游过了长城,还了一件心愿。”韩芷若有所思,许久都没说话。段剑平道:“芷妹,你在想些什么?”韩芷说道:“想上街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不必陪我去了。”段剑平道:“芷妹!”叫了她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韩芷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你怕我不回来么?”段剑平道:“刚刚相反,我是希望你今晚别回来呢。”韩芷面色一变,说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段剑平道:“芷妹,你别误会,我不是叫你临难苟免,我只在想,你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吧?”韩芷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段剑平道:“你今天吹萧给我听,叫我又想起葛南威来了。记得你曾和我说过,令尊生前有个好朋友,是吹萧吹得最好的人,由于在战乱中断了音讯,后来才听说这个人逃往广元,已经在那里定居下来了。令尊十分挂念他,可是却又不愿到广元找他。但他希望你在他去世之后去找到这个人。”韩芷说道:“不错,爹爹希望我把他的诗稿,在他去世之后,交给这个人。但爹爹却一直没有和我说起这个人的名字,待他临终之时,要说又来不及了。他和那个人似乎有一段难以言说的恩怨。”段剑平道:“葛南威的师叔池梁正是住在广元的,葛南威吹萧的技术和你一样,你爹爹要找的那个人,恐怕就是葛南威的师叔了。”韩芷说道:“不错,我也是这样想。但在这个时候,你还提这件事情干嘛?”段剑平道:“那天在楚青云家里,戒嗔和尚和咱们说,说是葛南威正是在他的师叔川西大侠池梁那儿,渭水渔樵已托丐帮飞鸽传书,把他从川西招来。计算行程,葛南威这几天也应该来到京城了。因此我希望你到楚青云寓所一看,要是葛南威已经回来,你也可以了却一件心事。”韩芷摇了摇头,柔声说道:“现在对我来说,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咱们同生共死的重要。”韩芷说得如此深情,段剑平也忍不住虎目蕴泪,说道:“好,那就让咱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吧。你要买什么东西,马上去买吧。”韩芷拭干眼泪,说道:“东安市场,就在附近。大哥,你别胡思乱想, 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韩芷说是很快就回来,但去了很久,却还没见回来。段剑平忐忑不安,一忽儿担心韩芷遭逢意外,一忽儿又希望韩芷听从自己的劝告,“或许她是改变主意,到了楚家去吧?”好不容易盼到韩芷回来了,此时已是将近入黑时分。“大哥,你一定等得心焦了,是吧?”韩芷一进房就笑道。“是呀,我正想到东安市场去找你呢,你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又是大包又是小袋?”“这小袋是面粉,这大包是两套衣裳的布料。”段剑平诧道:“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韩芷笑道:“面粉不是买来给你吃的,布料倒是买来给你缝制新衣的。”段剑平说道:“咱们又不是去赶宴会,要做新衣做什么?”韩芷笑道:“你猜不透?”段剑平道:“我知道你是女诸葛,但我可是笨人,也不想费这脑筋了。还是请你给我揭开这个哑谜吧。”韩芷揭开谜底,笑道:“这是咱们今晚改容易貌所需要的用具。”段剑平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不错,今天在八达岭上,可能已经有龙家的卫士认得咱们,再改换一副容貌是较妥当一些。咱们这次扮作什么样的人?”韩芷说道:“扮作龙家卫士!”段剑平怔了一怔,说道:“龙家的卫士彼此是熟识的,不怕容易给人识穿吗?”韩芷说道:“你放心,我敢这样做,当然是有我的把握。咱们下山之时,我曾留意最后碰上的那两个便装卫士,巧得很,高的那个身材和你差不多,矮的那个则和我差不多,我已把他们的面貌记在心中,既是最后碰上的,可以料想得到,他们是无足轻重的卫士,大卫士人家会比较留意,难以冒充,小卫士我看是比较容易混得过去。不过他们日间穿的是便服,所以咱们还要缝制两套龙家卫士的制服。”段剑平道:“你真是事事留心,想得周到。说老实话,我和你虽然是同样这么多次经过那龙老贼的家门,可没注意到那些卫士的服饰。”韩芷一面缝衣,一面说道:“买这点东西,本来用不了去这许久的,你猜是为了什么?”段剑平道:“我正想问你。”韩芷说道:“平时在东安市场是随处可以发现叫化的,今天却一个也看不见。我听得人家说,别的地方也是一样。我不相信,再到几处市区比较热闹的地方去看,果然也是如此。”段剑平放下心中一块石头,说道:“这件事情果然有点古怪,不过和咱们可并不相关。”韩芷说道:“市井中人议论纷纷,有人猜或许是丐帮的帮主来到了京城,那就与咱们有关了。”段剑平道:“反正咱们并不想邀外人帮助,管他谁来。”说话之间,韩芷已把两套衣裳缝好。乔装之后,两人相视而笑,韩芷说道:“你要不要找面镜子照照,看自己已变成什么样子?”段剑平笑道:“用不着啦。你就是一面镜子。要是在别的地方见到你,我一定把你当作那卫兵的。”韩芷道:“好,那么咱们可以走了!” 正当他们准备悄悄离开客店之时,忽听得外间有个声音说道:“对,对,是有这么两个客人。”正是这间客店老板的声音,说话的地方在外面客堂,和他们的房间本是有一段距离的,但因更深人静,听得十分清楚。韩芷心头一凛,低声说道:“这个人恐怕是冲着咱们来的。”段剑平道:“再听一会。”那个前来访友的客人说话声音很小,也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只听得那老板“哎”的一声叫道:“你老人家太客气了,多谢你的厚赐啦。好,好,那你自己进去吧,你的两位贵友是住在西翼最后面的那间房间。”看来那人出手相当阔绰,是以客店的老板一切都听从他的意思。韩芷说道:“果然不错,是冲着咱们来的了。”段剑平便想吹熄灯火,韩芷说道:“假如来的是龙府卫士,在这客店里杀他们不好,逃也不好。倒不如看清楚了是什么再说。”话犹未了,那人已经来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房门,说道:“段相公,请开门。”段剑平听得声音好熟,从门缝里张望出去,看清楚了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来的正是楚家那个老家人。那天他们去拜访楚青云,就是他开门的。段韩二人躲在门后,把门拉开,那老家人走了进来,他们便即关上房门。老家人骤然看见两个卫士站在他的面前,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开了口,险些叫出声来。段剑平连忙把他的嘴巴掩住,“别慌,我是段剑平!”老家人听出他的声音,这才放下了心,指一指墙壁。段剑平懂得他的意思,说道:“相邻的两间房间,都是没人住的。”老家人低声笑道:“你们改容易貌之术,真是高明,那么,这位必是韩姑娘了?”韩芷面上一红,说道:“老爹子,你真好眼力。”老家人说道:“你们来的第一天。陶大侠、董大侠他们已经看出你是女扮男的了,不过没有和你们说破而已。”段剑平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老家人道:“是我们的楚少爷托丐帮弟子查出来的。”段剑平道:“有什么紧要的事吗?”老家人道:“有一个好消息带给你们。”段剑平道:“什么好消息?”老家人道:“八仙中的葛七爷和杜姑娘已经来到了。戒嗔大师知道你关心他们,他们也希望尽快和你们见面。”段剑平惊喜交集,说道:“他们是从川西赶来的吗?”老家人道:“正是。还有两个客人和他们一起来呢。”韩芷问道:“是谁?”老家人道:“一位是葛七爷的师叔,川西大侠池梁。另一位的身份可更重要⋯⋯”压低声音轻轻说道:“是丐帮的陆帮主!”原来葛杜二人乃是渭水渔樵托丐帮的帮主陆昆仑,用飞鸽传书的法子,将他们从川西招回的。池梁知道“八仙”在京再次聚会,要为黄叶道人报仇之事,自觉义不容辞,要助师侄一臂之力,于是和他们一起,会同了陆昆仑一起来京。老家人继续说道:“葛七爷听得戒嗔大师说起你们刚来那天,就要找他, 他本想亲自来拜访你们的。但一来他们刚到,今晚就有一个小小的聚会;二来京师暗探很多,他们位列‘八仙’,鹰爪恐怕早已注意他们的了。深夜来客店访友,殊有不便,是以他们听从少爷的劝告,让我来给他们捎个口信。”韩芷说道:“本来我们是应该马上见他们的,但现在已将近三更,我们出去也不大方便。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再去吧。有件东西,麻烦你先带回去给池大侠。”说罢拿出一只锦匣,锦匣里藏的正是她父亲的诗稿。老家人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一个锦匣携带十分容易,既然韩芷明天也要去的,为何不等到明天亲自带去?不过他自是不便多问。但另一件令他更感奇怪的事,他却是抑制不下好奇之心,忍不住要问了。“韩姑娘,你的改容易貌之术真是令人佩服,扮什么就像什么。刚才吓得我以为中了埋伏,真的是碰上了龙府的卫士呢,不过,我却是不懂,请韩姑娘恕我冒昧,我想问一问⋯⋯”韩芷早知道他要问什么,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笑道:“你是奇怪,为什么我们在三更半夜扮作龙府的卫士,是吗?”那老家人道:“是呀,突然见着两个‘卫士’,我还以为你们已遭不幸,给鹰爪捉了去呢。”段剑平心里暗笑:“要是你知道龙家真的有这么两个卫士,恐怕你更会吓得傻了。”韩芷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我是扮来玩的,更深人静,不怕给人发觉。要是扮得真像的话,以后我们就多了一样保护自己的方法了,对吗?”老家人道:“对,对。你们现在这副模样,走到街上,包管公差不敢来查问你们。时候不早,我该走了。请两位明天早点来我们那儿。”那老家人走后,段剑平道:“芷妹,难得葛南威的师叔也从川西来了,你,你不想改变一下主意么?”韩芷说道:“我要是想改变主意的话,也不会把先父的诗稿托他转交池梁了。”外面传来更夫的击析声,“笃、笃、笃”敲了三下。韩芷说道:“已经是三更了!要是顺利的话,还有两个更次,也足够时间给咱们刺杀那老贼了。好,走吧!”那老家人离开了这间客店,越想越疑心,急急忙忙赶回家。楚青云和池梁、葛南威等人都未曾睡觉,见他这样匆忙回来,不禁都觉奇怪。在那老家人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谈及韩芷。段剑平的身份,是大家已经知道了的。但韩芷的身份,却无一人知晓。戒嗔和尚道:“那女子的改容易貌之术真是神奇,那天要不是段剑平持有宁广德的信物,我也几乎不敢认他。那女子扮作书生,也是丝毫瞧不出破绽。”葛南威不解的却是另一件事情,说道:“奇怪,为什么他们一到京城就打听我呢?”要知他在“八仙”之中乃是排行第七,不过是小弟弟罢了。戒嗔和尚道:“那天我告诉他们葛七弟在川西他的师叔那里,那女子还详细的问是不是住在广元的那位池大侠?”池梁道:“那女子姓什么?”楚青云怔了一怔,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你老人家,她是姓韩的么?”池梁如有所思,喃喃自语道:“她姓韩,她又会改容易貌之术?”葛南威觉得奇怪,连忙问道:“师叔,你知道那女子的来历?”池梁说道:“我怀疑她是我一位故友的女儿!你们可知道她会不会吹 萧?”楚青云道:“我们都是那一天才和她初次见面的。除了知她精于改容易貌之术,其他都不知道。”刚说到这里,那老家人就回来了。老家人把锦匣拿出来交给池梁,说道:“池大侠,这是那位韩姑娘托我带给你的。”池梁道:“她说什么?”老家人道:“没说什么,她说今晚不便来了,明天一早,一定来拜候你老人家。”一听这话,大家都觉得可疑,既然明天一早就来,还何须托人转交一件体积甚小的锦匣?池梁连忙把锦匣打开,首先发现韩芷父亲写给他的一封信,跟着是一叠诗稿。一见那熟悉的字迹,池梁又喜又惊,朱声叫道:“果然是我的老朋友!”葛南威道:“信上说什么?”池梁匆匆披阅,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他,他已经去世了。唉,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托他女儿在他死后把他的诗稿交给我。唉,难道他一直到死,都还不肯原谅我么?”葛南威和这位师叔是新近才见面相识的,对他平生事迹,所知甚少。但听师叔的口气,似乎是颇有难言之隐。他是晚辈身份,自是不敢多问。那老家人继续说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他们扮作龙家的卫士,面貌当然也是和那天全不相同了。我一踏进他们的房间,骤然看见两个卫士站在面前,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好在段公子马上告诉我,否则险些闹出笑话!”楚青云吃了一惊,问道:“半夜三更,他们为什么要扮作卫士?”老家人道:“他们说是扮来玩的。要是扮得像的话,日后也可以多一样自保之方。”丐帮帮主和戒嗔和尚以及董、陶、葛、杜等人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听这话自是不能无疑。戒嗔和尚第一个嚷出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可不能相信他们所言!”葛南威道:“师叔,你老人家见多识广,请给我们参详参详。”池梁如梦初醒,说道:“什么事?”那老家人再说一遍,池梁大吃一惊,也顾不得看故友的诗稿了,立即叫道:“赶快去!”葛南威道:“去哪里?”池梁朗声说道:“去龙老贼的家里!”变生意外,他们的诛奸计划只好提前了。这晚有三批人马前往龙家,池梁这批人只知段韩二人是在他们的前头,却不知道还有两个人更在段韩之前前往的。最先到达龙家的是陈石星和云瑚二人。他们的住处距离龙家最近,未到三更时分,他们已是进入龙家。云瑚幼时常到龙家,这次到了北京之后,又曾与陈石星两次夜探龙家,对龙家情形了如指掌。她带领陈石星从后园进入,隐身花树丛中。这晚的情形和前两次大不相同,只见人影憧憧,在园中穿梭来往,云瑚不觉暗自踌躇,“可能是老贼住宿的地方,少说也有四处。今晚巡逻的卫士特别多,倘若是每一处去搜查,只怕是难免要给人发现了。”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喝道:“给我站住!” 陈石星大吃一惊,只道已给巡逻卫士发现。正要把早已扣在掌心的一颗小石子打出,只见那个人已是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说道:“是我呀!”走出来的原来是个丫头。那卫士笑道:“原来是桂枝姐,我给你吓了一跳。这么晚你出来做什么?”那丫头说道:“我才给你吓死了呢,我一路提心吊胆,甚怕碰上刺客,有人说今晚会有刺客来的。谁知刺客没碰上,却碰上你这个鬼。”那卫士笑道:“这么多人巡逻,苍蝇也飞不进来,还怕刺客?你上哪儿?怕的话,我送你去。”那丫头道:“我是送参汤到明珠阁的,既然你说不用害怕,那我也无须你送了。”这个卫士一向对她存有非份之想,一有机会就要缠她,正是她最讨厌的人。那卫士道:“原来你是送参汤给龙大人的吗?”那丫头道:“我不知道是谁喝的。你要知道,回来我告诉你,请你赶快放我过去。”那卫士伸伸舌头,说道:“你是上明珠阁的,我还敢阻你吗?刚才我不过随口同一问,你别以为我是存心打听。”明珠阁乃是龙文光平时和心腹议事的地方。云瑚心头暗喜:“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轻轻一拉陈石星,两个便即前往明珠阁。园中有园。明珠阁在园中一角,有荷池、假山和外面隔开,自成天地,好像是大花园里的小花园。出乎他们意料,大花园里巡逻的卫士穿梭不息,在这个小天地中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在人口之处有两个卫士看守。云瑚熟悉地形,避开了正面,绕过前面一座假山,和陈石星悄悄的进入这园中之园。把守的卫士丝毫不觉。有座假山正好在明珠阁的侧边,对着一个窗口。两人在花树丛中蛇行兔伏,到了假山脚下,爬入山洞,果然并没发现卫士。洞口的上端在假山最上一层,伸出头来,已是可以看见阁中情景。阁中灯火明亮,只见龙文光坐在当中,他的侄儿龙成斌站在一旁。还有两个人坐在两则和他说话。这两个人一个是石广元,另外一个正是令狐雍。云瑚抽了一口凉气,“怪不得老贼这样托大,在这小园里不要卫士,原来他是有令狐雍护卫在侧。倘若一击不中,要想杀他,可就难了。”陈石星又捏了捏云瑚的手,两人心意相通,云瑚懂得他的意思是要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叫她暂时不好行险。云瑚点了点头。他们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龙文光说的,只听得他好像很惊奇的样子说道:“那段府的小王爷竟然是懂得武功的吗?”龙成斌道:“不但懂得,而且还很厉害呢。经过的情形,你可以问石广元。石广元讲了铩羽而归的经过,说道:“那段府的小王爷武功虽然不弱,但还是有两个人帮他的。一个是段府的武师宁广德,一个假扮郎中的女子。”龙文光似乎甚感兴趣,说道:“哦,一个假扮郎中的女子?知道她是谁吗?”石广元道:“不知道。那女子改容易貌之术极为精妙,我们也是后来听到了他用女声和那段府的小王爷说话,才知道她是女子的。”陈石垦听了,又惊又喜:“果然我没料错。”龙成斌松了口气,“我还担心是云瑚这丫头呢。”龙文光瞪他一眼,“到了如今,你还念念不忘这个丫头吗?” 龙成斌不敢说话,过了半晌,龙文光又再说道:“府中防卫森严,本领再高的刺客我也不怕,但有这样一个精于改容易貌的女子,却是不可不防。”说至此处,忽道:“我有点倦了,令狐先生,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和我说,你可以和广元先走了。”令狐雍一怔道:“大人不要我在这里护卫么?”龙文光道:“我是想你过那边保护贵客。他的手下虽然也有很多能人,我还是不放心的。千万不能让贵客在咱们这里出事。”说话之时,偷偷向令狐雍使了个眼色。令狐雍假惺惺的道:“老大人,你这里没人护卫,我也是不放心呀。”龙文光佯怒道:“呀,你怎的这样不分轻重。咱们的客人可是瓦刺的亲玉呀。外面园子有这许多卫士,我又有斌儿随身护卫,你还怕什么?去吧,去吧!”令狐雍和石广元这才装作无可奈何的神气走出阁去。云瑚心中暗喜:“我正愁令狐雍在此,难以下手。想不到老贼却为了巴结鞑子亲王,竟会把他遣走。真是天助我也。”当下用传音入密功夫与陈石星耳语:“怎么样,该动手了吧?”陈石星道:“恐防有诈,再待一会。”只见阁子的龙文光拿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我和瓦刺使臣草拟的和约,你给我看一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没有?”龙成斌看过之后,说道:“皇上虽然宠信叔叔,但只怕有些不识时务的大臣会认为这和约未免有丧权辱国之嫌,定多阻挠。”“是呀,所以我要你帮我出个主意,怎样才能减少政敌的反对,使这和约顺利通过。”“依侄儿愚见,还是老办法,威胁利诱,双管齐下!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干脆就干掉他!”龙文光道:“好,一手拿刀,一手拿钱!现在我把钱和‘刀子’都交给你,该怎样办就怎样办吧!”龙成斌道:“侄儿一定尽力。”陈石星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中烧。云瑚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在他耳边说道:“大哥何必着恼,这份和约要是到了咱们手中,用处可大得很啊!咱们再听下去。”但再听下去,他们谈的却不是军国大事了。只听得龙成斌说道:“叔叔,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消息是好是坏,我都该知道!”“禀叔叔,婶娘,不,那丫头的母亲当真已经死了⋯⋯”龙文光吃了一惊,“怎么死的?”龙成斌道:“那次我在大同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有病在身。听说到了金刀寨主那里没有几天,就病死了。”龙文光这才假惺惺的叹了口气,说道:“有富贵不知享受,放着一品夫人不做,却上山落草为寇。唉,真是在我错爱了她,这样的贱人,死了也是活该!”云瑚听得龙文光辱骂她的母亲,恨得牙关格格作响。说道:“大哥,我不想听下去了,”我要动手啦!”正当她要跃出之时,忽听得守门的卫士喝道:“什么人?”“我是桂枝,送参汤来的。”那卫士先叫一声:“送参汤的来了!”跟着挥一挥手,“老大人和侄少 爷正等着喝参汤呢,赶快送去!”云瑚得了一个主意,待那丫头经过假山洞口之时,一粒小小的石子飞了出去,打着她的昏睡穴,立即把她拖进山洞。手法干净利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换上了丫头的衣服,手上提着那盛有参汤的玉盅,从楼梯拾级上去。龙成斌道:“你这懒丫头怎的这么晚才来送参汤?”云瑚把脸一抹,说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参盅一抛,唰的已是拨出剑来。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参盅给龙成斌打落,参汤泼得龙文光满头满面。但龙文光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小丫头,你上当了!”就在这一刹那,龙文光坐的那张椅子突然后退,墙壁也忽然裂开,龙成斌拉着那张椅子,和他的叔叔都进入复壁了。不仅墙壁裂开,云瑚立足之处,地板也突然旋转,而且翻了过来。云瑚出剑之时,身不由己跟着地板旋转,出手虽快,这一剑也刺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地板一翻,她就跌下去了。几乎是和云瑚失足跌落陷阱的同一时间,陈石星也中了埋伏。他是一听到云瑚的脚步声踏进阁中,立即就出来的,但还是迟了。假山和明珠阁的距离还有数十步之遥,多好的轻功也不能一跃即至。不过假山阁子之间却有一棵数丈高的树木,正对窗口。树身蟠着长藤,藤梢枝枝下垂,随风飘拂,有几枝藤梢荡漾到假山顶上。陈石星觑个真切,钻出山洞,一个“黄鹄冲霄”的身法,抓着一枝长藤,趁荡漾之势,头下脚上,好像荡秋千似的,疾“飞”过去。此时正是云瑚在里面中伏之时。陈石星听得“轰隆”一声,跟着就是龙文光叔侄哈哈大笑之声。他人在半空,也不知里面发生的怎么一回事,但既有龙文光叔侄的笑声,总之是不妙了。心急之下,陈石星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俯冲而下,同时已是拔出剑来,剑尖一点栏杆,正要翻过身来,冲人阁内,奇险便在这刹那间突然发生了!这栏杆也是设有机关的,就在他的剑尖刚刚触及之时,栏杆突然断了。说时迟,那时快,躲在复壁里的龙文光叔侄已是按动机关,里面乱箭如蝗,纷纷射出。好个陈石垦,在这一发千钧之际,显出他的超卓轻功,非凡本领,身子悬空,已是使出一招“夜战八方”的剑法,剑光四面荡开。身子悬空,已是看见阁子里面的情形。一股冷气直透心头。里面什么人也没有,没有龙文光,没有龙成斌,也没有云瑚。裂开的地板早已复合,复壁的暗门早已关上。他真是莫名其妙,不解云瑚何以突然消失,这刹那间,他怀疑自己是在做着一个恶梦!就在他身子急坠,脚尖尚未沾地之际,一股劲风,陡地从他背后袭来!陈石星反手一剑,背后如同长着眼睛,剑尖正好对准那人掌心的“劳宫穴”。那人想不到他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之中,剑法依然还是如此狠辣,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好斜身闪避。陈石星虽然躲过掌劈要穴之危,但也给那股掌力震得背心有点隐隐作痛。“是谁有此功力?”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已是喝道:“好小子,还敢逞能!哼,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偏进来。今晚谅你插翅也飞不出去了!”大喝声中,第二掌第三掌连环打到。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龙府第一高手令狐雍!原来令狐雍并没有去保护瓦刺使者,那不过是龙文光的诱敌之计。令狐雍双掌划了一道圆弧,掌力猛然压下,化解了陈石星的疾攻七招。 剑掌争强,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满园的卫士此时已是都给惊动,四方八面的,纷纷赶来,大呼小叫:“捉刺客啊!”“啊,我看见了,刺客在那一边,快上,快上!”陈石星从这些人的呼叫声之中,听得出有石广元,有沙通海,还有呼延四兄弟!陈石星和他们碰个正着,情知倘若给他们四兄弟的剑阵合围,决难逃脱,人急智生,身形一个盘旋,早已抓起了一把泥沙,说道:“叫你们尝尝我的夺命神砂的滋味!”月色朦胧之下,陈石星的身法又是如此奇快,呼延四兄弟根本就不知道他手中所抓的只是地上的泥沙,见他把手一扬,眼前一片如烟似雾,顾名思义,只道他的“夺命神砂”定然是一种喂毒的暗器。大惊之下,不约而同,齐向后退。呼延蛟身法稍慢,额角沾着几颗砂子,只觉火辣辣作痛,吓得颤声叫道:“不好,我中了这小子的毒砂!”跟在他后面的一批卫士听见刺客有“毒砂”,登时也给吓得四散躲避,纷乱中陈石星早已窜入花木丛中,边躲边溜了。令狐雍上前一看,他是个大行家,一看之下,立即说道:“你上了这小子的当了,你的额头不过擦破一点外皮,哪里是毒砂!”呼延蛟吸一口气,果然不觉有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骂道:“好个狡猾的兔崽子,胆敢吓唬老子!抓着你这兔小子,不把你剥皮拆骨,誓不干休!”令狐雍道:“那小子逃向何方,有人瞧见没有?”有人指道:“好像是这一边”,有人指道:“好像是那一边”。令狐雍气得双眼翻白,斥道:“你们一大群都是饭桶!”众卫士给他斥责,人人心中有气,敢怒而不敢言。沙通海说道:“不必忙乱,按照原来编组,各回原地搜查!”他是带兵的军官,富有战阵经验,果然指挥若定。陈石星在花木山石丛中,借物障形,边躲边溜。忽见迎面一块插天的大玲珑岩,四面群绕各式石块,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薛萝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洞口刻有“武陵源”三个擘窠大字。陈石星心里想道:“渔父避秦,入武陵源。如今我无路可走,也只好权且学一学渔父入武陵源了。”原来这是园中一景,龙文光附庸风雅,园中景物,都有一个典雅的题名。不过他这个“武陵源”里面却是没有人居住的,小溪引入洞中,藤萝盘绕涧口,这处景物是只供观赏的。假如要进入这山洞的话,必须借助浸在溪中、露出水面的石块作为踏脚板。石块上都是长满苍苔,滑不留足的,非有上好轻功,实在也难进去。陈石星曾听云瑚说过这处景物,据说洞中有洞,但云瑚小时候也未曾进去玩过,不知洞中之洞,是否可以通向别处地方。此时陈石星业已发现有卫士正在他的背后搜索过来,无暇思量,立即钻进“武陵源”去。不过一会,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有五六个人,从不同方向奔来。有人大声说道:“这是死路一条,刺客大概不会躲进武陵源吧?”原来“武陵源”里洞中有洞,龙府的卫士也是不知道的。这人不满意令狐雍刚才盛气凌人的态度,进这山洞又是举步维艰,心想,我何必太费力,那刺客本领非凡,这功劳不邀也罢。陈石星松了口气,但盼这群卫士快快过去,不料却有人说道:“还是进去搜一搜的好,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不搜一搜,怎样交差?”先头那人冷冷说道:“好,你要邀这功,那你进去吧。”又一个道:“这 山洞狭窄,不如这样吧,再找一个人陪你进去。我们在外面等你消息。”陈石星手按剑柄,躲在暗处,心里想道:“没奈何,只好大开杀戒了!”其中一个似乎摔了一跤,大声埋怨道:“好小子,累我好苦。要是给我找着了你,非叫你加倍吃回苦头不可。”那些不愿进洞的卫士,听得他的埋怨,哈哈大笑。陈石星忽地心中一动:“这人的声音,怎的好像有点熟识?”心念未已,那两个卫士已是钻进山洞来了。陈石垦无暇思索,唰的一剑就刺过去。那人一招“云摩三舞”,把陈石星的攻势化解去。陈石星吃了一惊:“这人的本领怎的如此了得,看来还在沙通海与石广元等人之上。既然有此本领,轻功又何以那样不济?”另一个卫士恐防陈石星续施杀手,骄指便向陈石星点来,轻轻说道:“陈大哥,你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这一招吧?”此言一出,陈石星不觉呆了一呆,忙把宝剑收回。正是:夜闯龙潭腾剑气,身临绝境遇良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痴男怨女情难解伏虎降龙愿未酬这骄指点穴的功夫,乃是丘迟的独门手法,陈石垦曾经见过韩芷使过的。那卫士的声音突然也变了女声,可不正是韩芷是谁?此时和陈石星交手的那个卫士才有工夫说道:“陈大哥,果然是你。小弟乃是段剑平!”三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相逢,不由得彼此都是惊喜交集。原来段韩二人来迟了一个时辰,当他们来到龙家之时,园中已是大闹刺客了。他们情知今晚已是无法下手,但那“刺客”是谁,却非知道不可。于是混在卫士堆中,假作帮忙他们搜查刺客。段剑平道:一我先出去替你引开卫士。你快逃走!”陈石星道:“我不能走!!”段剑平道:“为什么?”韩芷已然想到,连忙问道:“对,云姐姐呢?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她一同来的?”陈石星道:“我正是因为她已经失踪,所以非找着她不可。”韩芷吃惊过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你还是躲在这里吧,我们出去打听一下消息。”这“武陵源”内洞幽深,又有水声潺潺,故此他们在里面小声说话,外面的卫士是听不见的。但外面卫士的谈话,他们在里面却可以听得见。有人说道:“怎么,这许久还未出来,我们进去搜搜。”正当他们准备进去搜的时候,段韩二人走出来了,陈石星在里面捏一把冷汗。只听得有人问道:“咦,你的额头怎么伤了?”段剑平苦笑道:“不小心自己弄伤的。唉,我生怕真的有刺客藏在里面,一踏进山洞,就连忙舞剑防身。哪知刺客没碰上,却碰了石块。不小心给自己劈碎的石子打着了自己的额头。”发问那卫士道:“怪不得我好像听见有兵器碰击的声响,原来如此。”那个不愿意进去搜查的卫士哈哈大笑:“活该,我早知道那刺客不会这么笨躲在这个山洞里的,你偏不信!好啦,我们这里人手足够,用不着你帮忙了。你回你的防地去吧。”他哪知道段韩二人根本没有“防地”,他们是随便跟着一群卫士乱跑的。陈石星松了口气,“幸亏段大哥应付得宜。”不料段韩二人刚刚走开,另一个人又来了。这人是令狐雍。令狐雍在各处巡视,走到这里,心念一动,问道:“武陵源搜查过没有?”这一组的小队长答道:“刚刚有两个人进去搜过,并没发现刺客。不过他们不是我这组的,哪,他们就在前面,大人欲知详情,请过去问他们吧。”令狐雍向前面望去,韩芷向段剑平使了个眼色,故意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他。令狐雍依稀认得这两名卫士是日间随同自己上长城的,于是说道:“既然搜查过了,那就快到别处搜查吧。”心想:“反正是一个黑黝黝的山洞,有什么‘详情’好问?”陈石星定下心神,仔细寻觅“武陵源”里是否有洞中洞,他拔剑扫荡满洞蟠结纠缠的藤蔓野草,没有发现洞中之洞,却发现了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 这块石头状似屏风,是普通山上石头,和这“武陵源”里砌成盆景般的太湖石大不相同,石头形状也丑陋,有了这块大石堆在洞中,反而破坏了景致。陈石星心中一动:“莫非这块大石所封的就是洞中之洞?”当下默运玄功,用力一扳,大石好像连根从地上长出来似的,哪里能扳得动?陈石星心头苦笑:“看来我是没有避秦渔父的幸运,只能坐困此间了。”只好闭目静坐,按照张丹枫传给他的内功心法,做起吐纳功夫,准备养好气力,再试一试。本来做这吐纳功夫,是应该专心一志,最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但正当他运功之际,忽地听得外面有个人说话的声音,不但声音熟悉,而且提到云瑚,陈石星可不由得蓦地一惊,竖起耳朵来听了。说话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龙成斌。和他说话的是令狐雍。令狐雍是第二次巡视到这里,碰上龙成斌的。“龙大人怎样?”首先是令狐雍问道。龙成斌哈哈笑道:“不过一场虚惊,丝毫也没损伤。那丫头倒是已落在我们的手上了。”“那可要恭喜公子了!”“恭喜什么,我正在烦恼呢!”“佳人亲自送上门来,还不值得恭喜吗?”“唉,你不知道,那丫头倔强得很,我连近都不敢近她。只好暂且将她困在水牢之中,饿她几天再说。”陈石星听到了云瑚的消息,心里又喜又惊。喜者是云瑚尚还生存,惊者是她被困水牢,自己却不知道水牢是在何处,怎样救她?再听下去,可就说到他的头上了。“陈石星那小子也还没有找到,你说我怎能放心?”龙成斌续道。“除非这小子已经逃了出去,否则咱们有这许多人,翻转这两个园子,总能找得着他。”“这武源陵你们搜过了没有?”“有两个人刚才搜过。”“哪两个呢?叫他们来问一问。”“他们不是这一组的,早已回原地去了。”“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我认得是日间曾随同咱们上长城的人,名字可不记得了。”这组的卫士忙走过来说道:“禀公子,这两人是卢雄和郭木。”龙成斌怔了一怔,忽地叫了起来:“不对!”那小队长吃了一惊,“什么不对?”龙成斌道:“我刚才曾见到他们,他们是把守园门的,按照规矩,守门的卫士是决不能擅自离开的!”那小队长惊诧之极,说道:“这就奇了,我分明认得乃是他们!”龙成斌道:“快去叫他们来!”陈石星暗叫:“不妙!”连忙继续在里面挖松大石周围的泥土。人急智生,蓦地想起所学的上乘内功之中有借力挪移的功夫,情知危险很大,但也只能冒险试了。情急之下,气力也陡然大了许多,用尽全力,以这上乘的挪移功夫一扳,果然大石虽然未能搬开,但却略略向旁边倾侧一下, 露出一道缝口。陈石星当机立断,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吞胸腹,腹肌凹了两寸,恰好可以从这隙罅一钻而过。那略为倾侧一下的大石立即又合上了。在这一瞬间,当真是由死入生,走了一个循环,险到极点!要是气力稍为支持不住,时间拿捏得稍为不准,只怕就要给大石压成一团肉饼!令狐雍走进洞来,擦燃火石,定睛一瞧,发现满地斩断的藤蔓,吃了一惊,“这小子果然是曾经在这里躲藏过,只不知他出去了没有?”由于满地零枝断蔓覆盖了挖松的泥土,令狐雍无暇细察,尚未发现。他惊疑不定,只好先行山去,准备找到了龙成斌,问个清楚再说。龙成斌倒并非忘记要告诉令狐雍在这:“武陵源”里洞中有洞,而是他根本就没想到有人可以搬动那块重逾万斤的封洞大石。陈石星松了口气,便即挥动室剑,借助剑尖上的一点微弱光芒,在黑暗的地道中摸索前进。流水的声音在地底下传上来,声音沉闷,有点像是在一间小小的密不通风的屋子里打着闷鼓的声音一样。料想是那引人山洞的溪水,流入地下,和原有的地下的水汇合,形成一股潜瀑暗流,流向一处不知什么地方。陈石垦心里想道:“这洞中有洞,卫士不知,龙成斌自必是知道的,他只怕已经作了布置,在出口的另一端等待我了,不过,在这地道里更是束手待毙,无论吉凶如何,也必须冒险闯一闯了。”走了一会,忽听得水声轰鸣,原来是山壁给地下的暗流冲开了一个裂口,在底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看情形,这裂口大约还是不久之前才给冲破的。陈石星无心理会这个裂口,正想绕过水潭,继续前进。就在此际,忽地隐约听得似有人声。陈石星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竟似瑚妹在呼唤我呢?”怀疑是自己太过思念于她,以至产生的幻觉。他伏了下来,凝神静听,水声轰鸣,再也听不见人声了。他心里叹了口气:“焉能有这样的巧事,看来恐怕还是我的幻觉!”哪知正当他失望之际,尚未起立之时,忽又听得两声呼唤:“石星,石星!”这次他听得甚为清楚,确实是云瑚的声音!天下果然真的就有这样的巧事!云瑚在明珠阁中伏,跌下陷阱,陷阱是个水牢。她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青钢剑往下一伸,铮的一声,碰着一块石头。一个翻身,减缓了急坠之势,幸好没跌进水里。性命虽得暂时保全,但已是不见了陈石星了。仇未报成,反而失陷敌人手中。云瑚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这一瞬间,她几乎想到自尽,幸亏她心里还挂念着一个陈石星,这才没有轻生。水牢里黑黝黝的,四周是坚硬的石壁,脚下是无底的深潭。要想逃出去,那是决不可能的了。忽地头顶透进一点光亮,原来是龙成斌揭开水牢上面的一块铁窗,伸进头来,把火把晃了一晃说道:“瑚妹,你没受伤吧?你要是受伤的话,我这里带有金创药可以给你。”云瑚冷不防把扣在手心的一颗小石子射上去,上面开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洞口,她在水牢底下打上七八丈的高,哪能打得着龙成斌?龙成斌一听暗器破空之声,立即“乌龟缩颈”,叮的一声,石子碰 着铁窗,跌下去了。龙成斌“哎哟”一声,跟着笑道:“瑚妹,你怎的这样狠心,幸亏我没给你打着。”云瑚气得咬牙切齿,喝道:“龙成斌,有胆的你就杀了我吧,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的!”龙成斌笑道:“我怎么舍得杀你,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么?你现在身陷水牢,也难怪你生气。不过,我可是为了你好呀!你想一想吧,陈石星那小子有什么好,你宁愿跟他也不跟我?我为了免使你受他牵累,逼于无奈,只好委屈你,把你和他隔开。”“你说的是真心活?”云瑚把声调变得稍为柔和,说道。“当然是真的,若有虚言,天诛地灭!”“好,那你下来和我说,我要和你当面说个明白。”“你当真肯依从我了?”“说明白了,我再考虑。哼,你现在把我当作囚犯,叫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诚意?”龙成斌忽地笑了起来,说道:“你别把我当作小孩子了,我不会上你的当的。我当然希望你回心转意,但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想通,待你多想几天,到了我相信你是真正回心转意之时,我再来放你吧!”云瑚本想骗他下来与他同归于尽的,此计不成,心头绝望,几乎就想自尽。幸亏她想到了陈石星,才没行此拙计。身处绝境,云瑚情不自禁的反复呼唤着陈石星的名字。忽听得有个人低声说道:“瑚妹,别怕,我来了!”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我不是在做梦吧?陈大哥,当真的是你?”陈石星道:“小声一些,当然是我!”云瑚惊喜交集,“果然不是做梦,陈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是怎么能够来到此间的?”“说来话长,你先背转身子。”“为什么?”“我是光着身子游进来的,我得先穿上衣服。”云瑚面上一红,背转了身。过了一会,陈石垦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说道:“你可以转过身了。”这刹那间,两人情不自禁的拥在一起,过了许久许久,激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方始分开。“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石垦道:“段大哥和韩姑娘我都已见着了!”云瑚又喜又惊:“他们也来了?”陈石星道:“是呀,日间在八达岭上咱们听见的萧声果然是韩姑娘吹的呢!”当下把刚才在“武源陵”里怎样和段韩二人相遏的经过告诉云瑚。云瑚说道:“这可未必是好消息呢。”陈石垦道:“他们扮作龙家的卫士,令狐雍和一班鹰爪都没看出破绽。”云瑚道:“他们扮的卫士是真有其人的,此事只可遮瞒一时,只怕终于会给揭发的。”陈石星道:“不错,咱们可得早点想法出去。要是咱们未曾脱险,只怕他们也是不肯走的!” 但怎样才能出去呢?云瑚说道:“陈大哥,我得见你最后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了。你不必顾我,自己走吧!”陈石星道:“你忘记了咱们说的话吗?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不,你别忘记了外面还有段大哥和韩姐姐需要你的帮助呢!何况你出去之后,也还可以设法帮我脱险啊。总胜于大家坐以待毙!”陈石星苦笑道:“你别劝我,即使我想出去,也是不能够的。”云瑚道:“我不会游泳,但你会游。你既然可以进来,为什么不可以出去?”陈石星道:“那条地道本来不是通向这里的,只是被地下的急流冲开了一道缺口而已。我游出去的话,也还是困在地道之中。另一面的出口,不知在哪里?而且料想也早设有埋伏了。与其冒这个险,不如留在这里,至少咱们还可多聚一会。”云瑚忽地想起,“龙成斌这个小子曾在上面打开天窗,我不会壁虎游墙的功夫,你试爬上去看看,你带有火石吗?”陈石星道:“有。”云瑚折断一根石壁伸进来的树枝,擦火石点燃了它,虽然不够明亮,也胜于在黑暗中摸索了。陈石星姑且一试,好不容易爬到上面,看清楚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云瑚焦急的等他下来,问道:“怎么样?”陈石星道:“根本找不到洞口,只摸到一块铁板,那铁板很厚,用宝剑也不能刺穿的。”云瑚大为失望,低首沉思。陈石垦道:“咱们在这里相偎相依,暂时是没有人来打扰咱们的,说实在话,我有生以来,从未如此刻的感到幸福。瑚妹,你不高兴吗?”云瑚说道:“和你在一起,我还会不高兴吗?只可惜咱们不能永远这样长相厮守,你还是出去的好。啊,我想到了啦!”“想到了什么?”“你会潜水,为什么不探一探这水潭底下,也许还有别的出口。”陈石星道:“也好,再试一试。”吹灭火把,叫云瑚背转身子,他脱了衣服,只带着那把张丹枫给的白虹宝剑,跃入水中。过了大约一枝香的时刻,陈石星方始回来。陈石星道:“对不住,我去了这许久才回来,你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云瑚点燃火把,让他重新换上衣裳,一面问道:“怎么样?”陈石星道:“这水潭上面平静,想不到下面却是暗流湍急,地下水道也很狭窄,还要钻过几个洞穴的。好在我是江边长大的孩子,否则还真不容易回来呢。”云瑚道:“找到出口没有?”“找到了,只可惜还是难以出去。”“为什么?”“出口是有铁栏拦住的,每枝铁枝粗如儿臂,大约要斩断三枝铁枝,方能容得一个人通过。我试用白虹宝剑斩它,还未弄断,估计是可以斩断的,但恐斩断一枝铁枝也要小半枝香的时刻,斩断三枝铁枝,那就差不多要花半个时辰了。这么长的时间,一定会给人发现的。”“可惜我不会潜水,否则咱们双剑合壁一定容易得多。” 陈石星听了这话,默默不语,低下头来,似乎在想什么。忽道:“瑚妹,你闭了呼吸,能够支持多久?”云瑚道:“我没练过闭气的功夫,大概也不过比常人能够支持稍久罢了。”陈石星道:“你不会,我教你。张大侠传给我的内功基础,很快就能学会的。”“但我还是不会潜水!”“我在水底托住你,你就能够跟我一同潜出去了。到了水面较宽,水流较缓的地方,你还可以露出头来透气。”云瑚想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陈石星道:“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出去?”云瑚面上一红,“我不可能像你一样,脱掉衣服游出去啊!”陈石星不觉失笑,“我脱光衣服,不过是便于游水而已,不脱也可以的。”“那咱们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一出去不是立即就会给人发觉?”“这更是小事情了,出去再说!”解除了心头的顾虑,云瑚说道:“好,那你把闭气的功夫教我!”她得自家传的内功心法,本来就与张丹枫的内功心法颇有相通的地方,果然用不了多久,便即学会。陈石星精通水性,带着一个,虽然仍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毕竟还是给他们从地下的水道钻出去了。到了那出口之处,双剑合壁,果然很快就斩断了三枝铁枝。陈石星把云瑚抱上了陆地。云瑚定睛一看,说道:“这是园子的西北角,和内园距离最远。龙家平时是用来招待贵客住的。”园子这样大,到处都有巡逻的卫士,他们又是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要找得见段剑平和韩芷,虽然不至是如大海捞针,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当他们踌躇之际,又有巡逻的卫士走来了。两个巡逻的卫士边走边谈,意态却甚是悠闲。“外面的情形怎样?那两个冒牌的卫士抓着没有?”“不知道。不过我调来这里的时候,还没听说找到。”“在这里守卫,好像是在另一个天地之中,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咱们这里却是冷清清的,实在不是滋味。”“你真是人心不足,能够调来这里,这是谁都羡慕的好差事呢。咱们的差事只是看守水牢的出口,什么风险也没有的;在外面有热闹可看,可得随时准备碰上刺客。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糊里糊涂的就送了性命呢。”原来那卫士说道:“你这话是说得不错!这里该是最没危险的地方了。不过,丝毫得不到外面的消息,却是着实有点气闷。”话犹未了,突然给人点了穴道,不仅气闷,而且不省人事了。陈石星以迅不及掩耳的手法,从假山石后一跃而前,点了他们的穴道。笑道:“瑚妹,咱们有了可替换的衣裳了。”云瑚闭上眼睛,转过了身,说道:“快的料理这两个家伙,别让人发现。”陈石星本想把他们沉下水底,但于心不忍,终于还是把他们掩藏在潭边的草丛中。云瑚换了衣服,走出山洞,笑道:“幸好这家伙身材瘦小,衣裳虽然不大合身,也只是稍长一点。就是有一些臭男人的气味,令人感到不大舒服。”陈石垦忽地起了个念头,说道:“按理咱们本该马上去找段大哥和韩姑 娘,不过,不过——”“不过什么?”“园子这么大,一时间恐怕也难以找着他们了。但目前咱们却有个好机会——”云瑚瞿然一省,“啊,你的意思是先干另一桩事情,迟一步再找段大哥和韩姐姐?”“不错,宾馆就在附近。咱们先去找那瓦刺使者,迫他交出和龙文光秘密签订的和约草案。还可以把他拿作人质,那么段大哥和韩姑娘也不愁不能脱险了。”就在此时,忽地隐隐听得东南角传来的喧闹声,好像是有人在那边厮杀。距离那么远,要不是他们有伏地听声的本领,是听不见的。如今听得见,可知那边厮杀得是甚为激烈了。云瑚忐忑不安,说道:“不知是不是段大哥和韩姐姐遭受围攻?”无须她说下去,陈石星亦已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了。是应该先去替段韩二人解围呢,还是仍然按照已定计划,先行潜入“宾馆”,去绑架那个瓦刺使者呢?云瑚猜得不错,他们果然是给人发现,遭受围攻了!他们尚未知道冒牌卫士的身份已被龙成斌识破,此时正在想法打探云瑚的消息。人多的地方他们不敢停留,好不容易在园子的一个角落,才碰到一个单独巡逻的卫士。段剑平问道:“听说有一个女刺客被捉住了,是吗?”“不错,这女刺客还不是普通人呢!”“是什么人?”忽听得一个人冷冷他说道:“你要知道,应该问我才对!”来的这个人正是龙成斌。跟着他一起来,还有他们冒充的那两个真卫士。韩芷见过龙成斌,叫道:“段大哥,快,快抓住他!他是龙老贼的侄儿!”她话犹未了,段剑平早已唰的一剑向龙成斌径刺过去。两个卫士齐声喝道:“好呀,你竟敢冒充老子,我要你的命!”便气呼呼地仆上前来,韩芷一抖软鞭,把他们圈住。让段剑平去追捕龙成斌。龙成斌曾学过几招张丹枫的剑法,段剑平那一招“白虹贯日”,要想刺他胸前的“志堂穴”,竟是未能成功。不过,他的本领毕竟还和段剑平相差颇远,抵挡得住两招,第三招段剑平使了一个“绞”字诀,一招“三转法轮”,登时把龙成斌的长剑绞脱了手。段剑平追上前去,乱草丛中伏兵齐起。是呼延四兄弟。幸亏段剑平身手不凡,给四兄弟突然跃起袭击,立即一个“倒踏七星步”,硬生生的把前冲之势煞住,这才没有受伤。呼延龙冷笑道:“原来是段家小王爷,嘿嘿,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上次我们请不动你的大驾,这次难得你不请自来。”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长剑一挥,已是抢先占了有利位置,开始发动阵势。龙成斌哈哈笑道:“不错,难得有请也请不动的客人亲自送上门来,你们可得替我留住客人,好好招呼!”呼延龙道:“公子放心,这次包管他是插翅难飞了!”说时迟,那时快,四兄弟布成的剑阵已是合围。段剑平虽没受伤,也是不能突围了。段剑平叹口气道:“芷妹,你这是何苦?”韩芷微笑道:“段大哥,你 忘了咱们的誓约吗?咱们是发过了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啊!”忽见一名卫士匆匆跑来,这名卫士是在通向“武源陵”的那条地道的出口处把守的。龙成斌吃了一惊,问道;“令狐雍为何不来?”那卫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及答复他的这一问题,便先叫道,“公子,不好了!”龙成斌喝道:“什么不好了?”“地底有水流出,我们合力移开封洞石头,里面全是水。”“陈石星这小子呢?”“有两个懂得水性的人游进去看,没有这个小子,却发现、发现——”“发现什么?快说!”“水牢裂开一个洞,关在水牢里的女刺客——”“怎么样?”“那女刺客不、不见了!”龙成斌大惊道:“水牢出口处找过了没有?”“已经有人去找了。但我赶来禀报公子,却不知他们是否找到刺客?”段剑平和韩芷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都是又喜又惊,高手搏斗,哪容稍有分心,只听得“嗤”的一声,韩芷的外衣被两柄利剑同时刺到,当胸挑开。要不是她身法轻灵,闪避得快,险些就是开膛破腹之灾。她穿的是卫士军装,一给挑开,登时露出贴身的衣服。呼延豹哈哈笑道:“果然是那小妖女!嘿嘿,小妖女,我劝你还是早点投降的好,否则恐怕你更要出乖露丑了。”龙成斌一看形势,料想呼延兄弟可以稳操胜券,放下了心。叫道:“弓箭手布防,别让刺客逃跑。活的拿不了,死的也要。”下了这道命令,料想万无一失,便即离开。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陈石星和云瑚二人的分量,自是要比段韩二人重要得多。数十名弓箭手,有的爬上树顶,有的登上假山,箭镞的寒芒,在黑夜里俨似繁星点点。封锁了段韩二人可能逃跑的去路。段剑平道:“芷妹,沉着点儿。陈大哥和云姑娘已经脱险,咱们是不必挂虑了。”韩芷去了顾虑,精神一振,果然沉着下来,与段剑平并肩作战,虽然不能闯出剑阵,却已令得剑阵不能再向中间挤进。不过他们去了顾虑。呼延四兄弟亦是去了顾忌。他们不必生擒韩芷,放手攻逼。时间稍长,韩芷的气力更加不济。正在危急的时候,忽见卫士们乱哄哄的奔跑叫嚷:“有强盗打进来了!”霎时间喊杀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看来打进来的“强盗”似乎为数不少。石广元喝道:“别慌乱!这里的人调一半出去。弓箭手仍在原地布防!”他是听到龙成斌在这里碰上刺客之后,刚刚赶来,替代沙通海指挥的。蓦地里“呜”的一声,一道蓝色的火焰掠过长空。只见一个老头,跟着他的是一双青年男女,再后面一点是个跛了一足,拿着一根碗口大的禅杖当作拐杖的和尚,这四个人已是杀到这边来了。那道蓝色的火焰,是老头手中射出的一枝蛇焰箭。卫士当中本来就有好些人拿着火把的,加上这枝蛇焰箭的光亮,段剑平抽目一观,已是看见百步开外正在赶来厮杀的这些人了。他认得那跛了一足的和尚正是“八仙”之中排行第四的戒嗔大师;那双青年男女,也是“八仙”中排行第七、第八的葛南威和杜素素。只有那个老头他不认识。 那个老头见呼延四兄弟围攻两个卫士,怔了一怔,叫道:“哪位是韩姑娘?”韩芷瞿然一省,叫道:“是池伯伯吗?我是韩湛的女儿!”这老头儿正是池梁,一听得这个假扮卫士的人,果然是他所要寻找的好友女儿,立即发狂一样冲来,叫道:“韩姑娘,别慌,我来救你!哼,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要他的命。”石广元冷笑道:“我先要你这老贼的命!”把手一挥,乱箭如蝗,都向池梁这边射去。池梁脱下身穿的长衫,竟把长衫当作一面盾牌,舞得呼呼风响。乱箭射着他的这件布衫,当真是像碰着盾牌似的,纷纷落下。葛南威手挥玉萧,杜素素舞起长剑,在池梁掩护之下,拨打乱箭,也是加快脚步冲来!转眼之间,已是冲到那座假山前面,箭雨更加密了。池梁忽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让你们也见识见识我的暗器功夫!”随手抓一块石头,放在左手掌心,用力一捏,打出来时,已变成无数碎石,右手仍然挥舞那件布质的长衫,当作盾牌。他用的是“刘海撒金钱”的暗器手法,一把碎石子撒出,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站在假山上面的弓箭手,竟有十几个同时受碎石之伤。戒嗔和尚不良于行,本是稍稍落后的,此时箭雨较疏,他忽地身形斜窜,绕过假山正面的几块形如屏风的巨石,禅杖点地,“叮”的一声,便是跃前丈许,几个起落,本是落后的他,反而跑在池梁等人前面了。葛南威吃了一惊,叫道:“四哥,不可躁进!”戒嗔和尚急于去助段剑平,哪肯听他的话,只听得禅杖点地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等于持竿跳远一样,比轻功超卓的人跑得还快。不消片刻,已是给他冲上了假山。弓箭射远不射近,戒嗔和尚一冲上假山,弓箭手已是无所施其技,只能和他肉搏。戒嗔和尚道:“直娘贼,给我滚下去!”禅杖霍霍使开,势如疯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真个是挡者辟易。莫说是人,石头给他禅杖扫着也都粉碎。眨眼间六七个箭手给他打得落花流水,手断足折。假山上剩下来还没受伤的弓箭手发一声喊,吓得抛弓弃箭,四下奔逃,有的钻入山洞,有的当真如奉他的命令,和衣滚下山去。戒嗔和尚哈哈大笑,“不怕死的就来拦我!”正要冲下假山,忽地“嗦”的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左肩。池梁说道:“南威,你照料戒嗔大师!”脚步不停,冲过箭阵,再闯剑阵。葛南威见戒嗔中箭,大吃一惊,说道:“四哥,你歇一歇,我给你敷上金创药。”戒嗔和尚双目一瞪,“这个时候,你还叫我歇息?这个箭伤,算得什么?”竟然自己把那枝箭拨出来了。他连金刨药也不敷,一声虎吼,禅杖撑地,径自前奔。葛南威追他不上。好在冲过那座假山之后,已是变成双方混战之局,弓箭手恐误伤自己人,不敢乱放箭了。韩芷气衰力竭,已是到了难以支持的田地,猛听得一声大喝,池梁已是冲进剑阵。呼延虎首当其冲,给他劈面一拳,打得面门好像开了颜料铺,满是血污。 呼延蛟在四兄弟中本领最弱,被他那一声惨叫震得心头如中铁拳。他的长剑尚未刺到池梁的身上,就给池梁夺去,反手一掷,将背后的一名卫士钉在地上。旁边的卫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再追?众卫士震惊于他这雷霆一击之威,殊不知他这一击乃是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好在出拳比呼延虎的出剑稍快分毫,否则只怕他纵然能打伤呼延虎,身上也得添个透明窟窿。呼延兄弟的剑阵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他一击成功,倒是颇出意料之外,正想去拉韩芷,只觉劲风飒然,呼延豹的剑又再。刺到;受了伤的呼延虎一声大吼,从他背后也是又再扑来。这一次他们二人进退的方位悉依阵法,配合得恰到好处,剑势也比呼延虎和呼延蛟的配合凌厉得多。闪电般交换数招,池梁竟未能摆脱他们的缠斗去救段剑平。猛听一声大喝,俨似晴天霹雳,平地焦雷,戒嗔和尚禅杖撑地,身形飞起三丈多,当真是有如飞将军从天而降!高手搏斗,眼观四方,耳听八方。呼延龙并不是不知道戒嗔和尚正在赶来,而想不到他这样快便会来到。当他施展最后的一招杀手之时,戒嗔和尚还在二十步之外,呼延龙满以为可以杀了段剑平,迎战戒嗔还来得及。哪知戒嗔一跃即至。呼延龙给这来势吓得慌了,逼得放松段剑平,抽剑抵抗戒嗔和尚凌空击下的杖。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金铁交鸣,震得百步之内所有卫士的耳鼓都嗡嗡作响。一声巨响过后,但见人影飞腾。这次“飞”起来的却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呼延龙了!原来两人功力本是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但戒嗔凌空下击,加上一股冲劲,却是猛烈得多。但戒嗔和尚亦已仆倒地上,爬不起来。他是带着箭伤,奋力作最后一击的,伤上加伤,伤得比他的对手更重。四兄弟伤了三人,剑阵立破。葛南威和段剑平连忙把戒嗔和尚扶起来,只见戒嗔和尚面如金纸,鲜血兀是不停的从嘴角流出。段剑平心痛如绞,虎目蕴泪,抱着戒嗔,不知说些什么话好。戒嗔和尚却是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段公子,我的这条性命是你拾回来的,如今能够用来报答你的大恩,纵然死了,也是值得。你不必为我难过。”回头又对葛南威道:“看来我是不成了,你们不必为我多费精神啦!我唯一的遗憾,只是未能亲手替黄叶二哥报仇,这事只好偏劳你们啦!”声音越说越微弱,忽地眼睛一闭,身子软绵绵的倒在段剑平怀里。葛南威叫道:“不,四哥,你不能死!”摸一摸他心口,还有一点温暖,当下赶忙给他敷上金创药,说道:“须得找个地方替他救治才行!”杜素素眼角沁出泪珠,黯然说道:“满园子都是刀光剑影,哪里找得到这样一个安静地方?”段剑平忽地想起,低声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暂时可充疗伤之用,但必须先闯出重围再说。”原来他想起的乃是陈石星曾经在那里躲藏过的“武陵源”。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陈石星已经从武陵源里逃走出来,卫士们也搜索过那里了,料想不会再到那里搜查。一行五众,拼死力战,俨如猛虎下山,挡者辟易。转眼杀开一条血路,冲过那座假山。 石广元喝道:“不要慌乱,乱箭射贼!”在他指挥之下,残余的弓箭手重新聚合,卫士们也开始稳守了阵脚。池梁一声大喝,飞石向石广元打去。石广元厚背钢刀一立,当的一声,给这枚石子打个正着,虎口隐隐作痛,钢刀几乎拿捏不牢,石广元大吃一惊,连忙吹熄身旁卫士手中的火把,往暗处躲藏。此时各方的卫士还在陆续跑来,四面都有火把的光亮。在这样情形之下,纵然能够冲出重围,只怕也是难以躲过追迹卫士的眼网,如何能够安然钻进“武陵源”去?段剑平不由得暗暗叫苦了。池梁好似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别慌,我有办法。”当下哈哈一笑,“鹰爪孙,你怕见人,我倒可以替你代劳,熄灭火把!”大喝声中,池梁捏了一把碎石,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撒出去,十几枝火把应声而灭。葛南威学师叔榜样,也捏碎了石于来打火把。杜素素功力不逮,段韩二人则是气力未曾恢复,只能拾起一些小石子打近处的火把。一阵石子乱飞之后,现场卫士手中的火把已是十九熄灭。剩下的几枝火把,只照得见四面乱窜的憧憧黑影了。弓箭手恐怕误伤自己人,哪里还敢发射。天公也好像有意帮忙,变得阴阴沉沉,本来就是黯淡的月光也给乌云遮掩了。韩芷熟记地形,带领他们回到“武陵源”附近。黑暗中凝神细察,人口并没卫士巡逻,但周围较远之处,还是影影绰绰的好像有十来个人模样。池梁说道,“你们且慢进去,待我引开周围的卫士。”他故意现出身形,向相反的方向迎上几个正在装模作样,胡乱搜索的卫士。余下的卫士吓得一面跑一面大叫求援。葛南威料想不会再有卫士注意他们,说道:“段公子,把四哥给我。你已经救过我的四哥一次,这次应该由我照料他,不能再连累你。“段剑平道:“戒嗔大师为我受伤,我不陪伴着他,焉得心安?葛兄,别和我争了。”外面池梁高呼酣斗,似乎是碰上了劲敌。段剑平道:“芷妹,此际正是需要人手。有我一个人照料戒嗔大师已经够了。你要是找到了陈大哥再回来吧!”韩芷见他以大义相责,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平哥,你小心了!”目送段剑平抱着戒嗔和尚钻入“武陵源”,并无意外发生,这才稍稍放心,和葛南威、杜素素一起离开。葛南威道:“你们说的那位陈大哥是——”韩芷说道:“就是你的那位会弹琴的朋友陈石星。”葛南威又惊又喜,说道:“啊,他也来了?”韩芷说道,“不但他来,云大侠的女儿也和他一起来了。那位云姑娘一度遭擒,听说刚刚逃出牢房,但却还未知脱险没有?”葛南威道:“既然如此,咱们可得赶快去找他们。”就在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当儿,只听得高呼酣斗之声,震耳如雷。远处火把蜿蜒,正有许多卫士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杜素素道:“不好,师叔好像是碰上劲敌,咱们先得帮他杀出重围。”池梁果然是碰上了劲敌。他正在引开武陵源附近的卫士,忽听得一个人喝道:“你们退下,让我拿他!”声到人到,掌挟劲风,向他当头劈下!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池梁身形一晃,那人倒退了两步。 那人喝道:“你敢情是大摔碑手池梁?”池梁喝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何人,还不让路,当真要逼我和你拼命么?”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的大摔碑手是很不弱,但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嘿嘿,今晚你纵然拼命,恐怕也是插翼难飞的了。”两人口中说话,手底毫不放松,那人脚踏五行八卦方位,带守带攻,转眼和池梁斗了十数招,竟是打得难分难解,谁也没占到对方便宜。这人正是龙府的第一高手令狐雍。他的功力本来是略逊池梁的,但因池梁勇闯剑阵,业已恶斗一场,此消彼长,此时倒是池梁稍稍吃亏了。韩芷气力已经恢复几分,软鞭展开,专打敌方双足,逼退近身卫士。令狐雍喝道:“好呀,原来又是你这小妖女!”忽地跃出,变指一伸,赛如利箭,“喀嚓”一声,竟把韩芷的软鞭剪断一截。他快,池梁可也不慢。喝道:“谁敢动她!”反手一掌,令狐雍跟着要打向韩芷的第二招,已是被逼不能不用来对付他了。韩芷软鞭收回,倏的又似灵蛇伸出,缠他的双足,令狐雍虽然占了一点便宜,毕竟还是未能夺取她的软鞭,只好又再跃出圈子。但合围之势已成,池梁等人虽然奋力勇战,急切之间,也还是未能突破重围。忽听得呜呜声响,天空突然飞起几道蓝色的火焰,圈中卫士奔走呼叫:“快,快来这边堵截敌人!”东南西北都有这样的呼声。原来是丐帮的第一批弟子已经来了。来的人虽然还不很多,但黑夜之中,卫士却是不知虚实,但见四面都有敌人出现,哪得不慌张。混战中,忽有一个人窜到葛南威身边,葛南威已杀得头昏眼花,无暇细察,玉箫便即伸出点向那人穴道。那人一闪闪开,说道:“葛兄,是我!”葛南威这才看得清楚,来的是龙门剑客楚青云。葛南威连忙问道:“你有见到我的五哥和六哥么?”“八仙”中排行第五、第六的是陶一樵和黄千峰,本是和池梁,葛南威等人一起从楚家来的。楚青云道:“我正要告诉你,他们已经进入了瓦刺使者所住的宾馆,恐怕难免有一场厮杀,你们快点去帮他们的忙吧。”此时已有十数名丐帮弟子杀了到来,和池梁会合。虽然还比不上卫士人多,但在黑夜的混战中,已是并不怎么吃亏了。黄叶道人是死在瓦刺武士之手的,葛南威要替他的三哥报仇,于是说道:“好,那么请你去帮我的池师叔一臂之力,我这就和八妹赶去。”在葛南威之前,陈石星和云瑚早已进入宾馆了。云瑚熟悉地形,前头带路,正在蛇行兔伏,借物障形之际,斜刺里忽地闪出一个瓦刺武士,沉声说道:“呼儿鲁特!”陈石星不懂这句瓦刺话是什么意思,迅即出手便刺他的穴道。原来这是两方约好的口令,龙府的卫士要进入宾馆,必须回答得出预先约好了的口令。这个瓦刺武士见他们身穿龙府卫士的服饰,是以用口令问他。陈石星剑尖一颤,已是刺着了这个武士的麻穴。但这个武士的武功夫也委实不弱,寻常人给一点中麻穴,登时就会不省人事的,他居然还能喊出半句话来:“不、不好⋯⋯有、有冒充的⋯⋯”云瑚连忙拉陈石星躲入花木丛中,已经给一个闻声而来的武士瞧见,“是什么人,躲躲藏藏?”这武士的汉语说得颇为流利,声音好也像是似曾相识。陈云二人不约而同的都是反手一剑,只听得那武士“噫”了一声,好像 惊诧于他们二人的剑法之精。当下立即改抓为弹,铮的一声,把云瑚的宝剑弹开。但弹向陈石星的一指,却几乎给削断了指头。在间不容发之际,缩回手掌。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武士已是拔出所佩的月牙弯刀,向他们疾劈过来。陈云二人亦已回转身子,看清楚了这个人了。原来这个武士不是别人,正是白天他们在长城游玩之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小王爷的随身护卫,这个武士,名叫濮阳昆吾,是瓦刺国名列前五名的“巴图鲁”。“巴图鲁”是一种封号,意思是:超卓的勇士”。陈云双剑闪电般的左右刺来,濮阳昆吾举刀一挡,“当”的一声,火花飞溅,震得他的虎口隐隐酸麻。“振翼长空”之后,跟着来的两招是“星海浮槎”和“青天揽月”。这三招一气呵成,正是双剑合壁剑法攻势最为凌厉的三招。濮阳昆吾抵挡第二招,月牙弯刀缺了一口,挡到第三招,双刀竟已拿捏不牢,脱手坠地。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大惊之下,连忙倒跃出丈许开外,心中一片茫然。三招击败强敌,两人迅速隐没花木丛中。待到濮阳昆吾惊定之时,已是不见他们的影子。云瑚说道:“经过这么一闹,恐怕更不易下手了。不过,当然还是要试一试的。我知道一条秘路,你随我来。”陈石星跟她在花木丛中转了几个弯,再穿过两个山洞,进入一个花棚。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大胆贼人,往哪里跑?”云瑚只道给敌人发现,但听脚步声却不是朝着他们藏匿之处跑来。云瑚吃了一惊,悄声说道:“莫非是段大哥和韩姐姐到了这里?”他们躲在花棚的葡萄架下,探头外望,谜底很快就揭开了。被瓦刺武士追捕的是“八仙”中的陶一樵和董千峰。两名瓦刺武士用的兵器颇为特别,一个用的似剑非剑,似叉非叉,说它是剑,却有两处开了口的锋刃;说它是叉,却比普遍的叉短得多。另一个武士则是左手持刀,右手持拐。一般来说,应是拐长刀短,他却是长刀短拐。那个使用怪剑的武士喝道:“你们都退下去,别让南蛮小看咱们瓦刺武士!”那个刀拐并用的武士跟着打个哈哈,说道:“你们想必是所谓中原‘八仙,中的一胖一瘦吧?嘿嘿,我们也曾会过‘八仙’中的一僧一道,当初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口出狂言。可惜结果却是一个直的进来,横的出去;另一个虽没死掉,却也变成跛子。”陶董二人一见这两个武士,登时怒火勃发,此时听了他们的说话,更是难以按捺,喝道:“好呀,原来你们就是杀害我们黄叶三哥的仇人!”当日黄叶戒嗔力战瓦刺许多武士,但最后致黄叶道人于死的,主要还是这两个人。戒嗔和尚则是被那个刀拐并用的武士以铁拐打破的。戒嗔和尚在“八仙”聚会之时,早已和兄弟说了。戒嗔和尚在事后亦已打听清楚,用似剑非剑,似叉非叉的那个武士名叫贺兰健,他那兵器有个名堂,叫“丧门剑”。刀拐并用那个武士名叫萨天照。这两人和濮阳昆吾以及另外一名叫麻大哈的武士并称瓦刺四大巴图鲁。武功足可和中原的一流高手抗衡。贺兰健哈哈笑道:“我早知道你们要替黄叶道 人报仇,那就来吧,咱们一个对一个,让你们死了,也可以死得甘心!”董千峰喝道:“好,我就和你放对!”三节棍一抖,立即向贺兰健打去。另一边,陶一樵和萨天照也交上了手。董千峰用的三节棍另有一功,可以锁拿刀剑。是以他找上用“丧门剑”的贺兰健,希望可以占得兵器上的便宜。哪知贺兰健的“丧门剑”不是普通的刀剑可比,剑法也和一般剑法大大不同,刀棍相交,响起一片金铁交呜之声,转眼过了二三十招。剧斗中贺兰健欺身进击,剑上双锋一刺一戳,既刺要害,又点穴道,一柄剑竟然同时使出了剑和判官笔的招数。寻常的剑,只有一个剑尖,决不能施展如此怪招。云瑚看得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失声说道:“不好,董千峰只怕要糟!”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两条人影倏的分开。董千峰斜窜三步,贺兰健则是倒跃丈许,看起来还是董千峰稍为占了一点上风。松了口气,悄悄说道:“要是他们当真遵守诺言,单打独斗,咱们倒是不必为董大侠担忧了。”另一边,陶一樵和萨天照也是一场硬碰硬的恶战。陶一樵的流星锤和萨天照的铁拐钢刀都是相当沉重的兵器,一碰上便是火花四溅。萨天照刀拐兼施,长刀劈所遮拦,短拐挑刺击扫,来得有如狂风骤雨,着着都取攻势。陶一樵的流星锤盘旋飞舞,也是寸步不让,看来也是旗鼓相当,非到三百招开外,难以分出胜负。不过,贺萨二人虽然早已说明是单打独斗,瓦刺的武士来观战的却是愈来愈多。濮阳昆吾也来到了。濮阳昆吾看了一会,摇了摇头。陈石星凝神静听,听得他和身边的一个武士说道:“这两个人不是我刚才所见的奸细。这么多的人在这里看热闹干么,分一些人去搜查奸细!”陈石星道:“怎么办?”他的意思是问云瑚,在这样情形底下,好不好出去助陶董二人突围。云瑚想了一想,说道:“围魏救赵,擒贼擒王!”陈石星正在思索她这两句话的意思,有一个龙府的卫士跑来了。瓦刺守卫喝道:“呼儿鲁特!”那龙府卫士应道:“通斯拉罕。”守卫把手一摆,便即让他过去。原来这两句瓦刺话是“兄弟之邦,永修世好”的意思。这是双方预先约定的口令。龙府派人前来宾馆,必须学会这两句瓦刺话。那卫士道:“龙公子叫小的禀报大人,那两个奸细是一男一女,男的名叫陈石星,女的名叫云瑚,都是大人曾经见过的。”濮阳昆吾怔了一怔,说道:“我曾经见过的?”那卫士说道:“禀大人,那陈石垦就是日间在八岭上的弹琴峡把一只鸟儿送给小王爷的那个小子,云瑚是他的朋友,日间女扮男装,作书生打扮,如今则是冒充我们的卫士。”濮阳昆吾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眼熟,惭愧,惭愧,我刚才倒是走了眼了。”此时陈石星已经想明白了云瑚刚才所说的那两句话的意思,情知若再迟疑不决,濮阳昆吾就要带人来搜他们。于是说道:“不错,围魏救赵,擒贼擒王。这是个好主意。瑚妹,你带路吧。” 所谓“围魏救赵”,就是在另一处点起火头,以解陶董二人被困之危;“擒贼擒王”的“王”自是指瓦刺使者了。他们明知这个希望极属渺茫,也只好姑且一试,碰碰运气了。当下云瑚带领陈石星钻进一列长长的葡萄架后,原来外面看来是给藤蔓遮掩得密不通风的地方,却隐藏着一条秘道。走出这条秘道,他们已深入“宾馆”的内院。但这只占园中一角的宾馆,也有二三十间房屋。瓦刺使者是在哪间屋内呢?倘要一间间去搜,那是不可能的事。正当他们煞费思量之际,忽地一个瓦刺武士不知是在假山洞里还是在花木丛中突然闪了出来,沉声喝道:“呼儿鲁特!”云瑚心念一动,应声答道:“通斯拉罕。”留心一瞧,附近就只这个武士。那武士见他们回令答得对,便即笑嘻嘻的上来和他们说话。正是:虎口拔牙豪侠气,龙潭夜仿小王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八回义结小王搜密件但凭双剑斗凶僧“你们是来求见我们的小玉爷的吧?”那瓦刺武士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云瑚喜出望外,心里想道:“他这样问,那小王爷一定是住在这里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立即答道:“不错,我们正是龙公子差遣来此有事禀告小王爷的。不知小王爷睡了没有?”那瓦刺武士说道:“本来已经睡了的,外面一闹奸细,小王爷哪里还睡得着?刚才他还出来要瞧热闹呢,是我苦劝他回屋子的。喏,你瞧,他正在房中走来走去。”陈云二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花木丛中隐现红楼一角,正对着他们这面的一个窗口,碧纱窗上现出一个人影,可不正是那个小王爷是谁。那瓦刺武士道:“你们稍候一会,我给你们通报。”云瑚笑道:“不用劳烦你了,我们自己会进去。”倏的出指一点,登时点了那武士的穴道。陈石星道:“待会儿见到小王爷,你可先别动手。”陈石星轻轻敲窗,那小王爷喝道:“是谁?”陈石星道:“是我,送雪里红给你的那个人。”小王爷认得他的声音,又惊又喜,打开房门。见他穿着卫士的服饰,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自作聪明的想道:“是了,他得到我的保荐,龙文光没有文官的位置安插他,先让他当个卫士。”陈石星道:“我的朋友也来,小王爷愿见他么?”小王爷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一并进来吧。”主客坐定,小王爷甚为高兴,说道:“雷大哥真是信人,我以为你过几天才来的,想不到你今晚就来了。”陈石星道:“小王爷,我要告诉你老实话,我并不是特地来探访你的。”云瑚跟着冷冷说道:“我们这卫士是假冒的!”小王爷这才大吃一惊,说道:“那,那你们是什么人?”陈石星道:“我们正是龙文光所要捉拿的刺客!”小王爷呆了半晌,说道:“你们和龙文光有仇?”陈石星道:“不错,他不仅是我们的仇人,而且是我们汉人的公敌!”“为什么?”“因为他做明朝的大官,却要卖国求荣。把我们中华的锦绣山河送给你们瓦刺!”小王爷面色也都变了,说道:“雷大哥,我是把你当作朋友的,我只想 问你,如今你是不是希望在我这里逃避龙府的缉拿?”陈石星道:“你又猜错了,我们并不是逃来你这里避难的。”说至此处,一掌劈下,“手刀”把桌子削去一角。小王爷见他掌力如此惊人,吓得张大嘴巴,可又不敢叫嚷。云瑚道:“小王爷,你也不用惊慌。我这位陈大哥还把你当作朋友。不过,你若是叫嚷的话,可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小王爷定了定神,说道:“哦,陈大哥,你当真还是把我当作朋友?”陈石星道:“我若不是把你当作朋友,也无须花这许多工夫和你说话了。不过,如今咱们是否还能再做朋友,可就得全看你的啦!”小王爷道:“你们要我怎样?”陈石星道:“小王爷,我先问你,你们瓦刺兴兵来打我们中国,侵占我们的地方,杀害我们的百姓,这是对还是不对?”小王爷道:“国家大事,我不懂得。不过,我当然希望是最好没有战争!”陈石星道:“这也要看是什么样战争。你们来打我们,我们就被迫非得应战不可!那时死的人不但有我们中国人,也有你们瓦刺人!大家都要受战争之害!”小王爷想了想,只好说道:“你讲得不错。我也不愿见到我们瓦刺发动这样的一场战争。”陈石星道,“你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那我希望你做一件事情。”“什么事情?”“龙文光和你的爹爹私下订了一份密约,这是要明朝向你们屈辱求和的所谓‘和约’。我们想要这份所谓‘和约’草案。”云瑚接着说道:“老实话,你交给我们对你们父子也有好处!”小王爷苦笑道:“恕我鲁钝,我可不懂,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陈石星道:“实不相瞒,我们本是把你的爹爹当作敌人,要抓你的爹爹的。今晚进来的人,不仅是我们两个,还有许多英雄好汉,你别以为你们瓦刺武士一定可以抵挡得住,但只要你取得这份和约草案交给我,我可以为你们父子求情,请那些英雄好汉不再难为你的爹爹。”小王爷道:“可你叫我怎么开口?我爹一定不肯把那份草案交给我的。”陈石星道:“明讨不行,你还可以去偷。我愿意把你当作朋友一样的相信你,在这里等候你。”小王爷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有生以来,从未碰过这样为难的问题。令他感到为难的不是去偷这份密件,而是不知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不错,他觉得陈石星说的有理,但去偷密件,究竟是“背叛”父亲的行为,急切之间,要他判别大是大非,即行抉择,如何能够?正当他踌躇未决之际,忽听得有拍门之声,那人咕咕噜噜的说了句瓦刺话。云瑚只听得懂“开门”二字。小工爷的卧房是在楼上的,事先并没有听到走上楼梯的脚步声,那人便已到了门前径自拍门,来的显然不是普通人物。小王爷面色大变,在陈石星耳边悄悄说道:“活佛来了,你们快躲!”云瑚曾经听得金刀寨主谈过瓦刺方面的人物,知道有个弥罗法师是位武学宗师,被尊为“活佛”。料想来的这个“活佛”必是此人无疑。云瑚本想把小王爷抓为人质对付他的,但因陈石星有言在先,她只好顺从陈石星的意思,静观其变,与他躲在屏风后面。小王爷打开房门,恭恭敬敬的请这“活佛”进来。说道:“国师深夜到来,不知有何见教?”果然是那被封为“国师”又被尊为“活佛”的弥罗法 师。弥罗法师游目四顾,缓缓说道:“小王爷,听说你今日在长城交了两位新朋友,是吗?”小王爷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个汉人书生送给我一只很难得、很可爱的鸟儿。这书生有个朋友,我答应向龙文光保荐他们。国师怎的理起这件小事来了?”弥罗法师冷冷说道:“恐怕不是小事呢!据我所知,这两个人是要行刺你爹的刺客!你快说实话,他们是不是躲在你这里?”小王爷道:“国师,你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可不信他们会行刺我的爹爹。”弥罗法师说道:“你年纪轻,别上了人家的当!你只说他们在不在这里,你不说,我可要搜了!”原来濮阳昆吾听得龙成斌派来的那个卫士报告,早已猜到陈石星和云瑚可能躲在小王爷这里。濮阳昆吾是属僚身份,不便来搜查小王爷,只有请身为国师的弥罗法师出马。弥罗法师鉴貌辨色,情知所料不差,于是说道:“小王爷,你一向聪明,今次怎的这样糊涂!你不帮忙捉拿刺客也还罢了,岂能反而包庇要来行刺你父亲的刺客?快快把他们交出来吧!交出来我还可以为你遮瞒,说是在别处抓到的。否则让你爹爹知道,只怕你也难逃责罚了!”小王爷心乱如麻,半晌说道:“国师,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刺客,不过,我却想求你一件事情。”“什么事情?”“要是你抓到那两个人,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别杀他们。”“好,只要他们肯乖乖的投降,我答应你饶他们一命。你叫他们出来吧!”小王爷叫道:“陈大哥,你别怪我不能护你,国师本领高强,你若和他动手,只有白送性命。我劝你、劝你——”“投降”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得“乓”的一声,屏风倒下,陈石星和云瑚已经走了出来。陈石星喝道:“中华好汉,头可断而膝不可屈。你躲过一边,我倒要见识见识你们国师的本领!”话犹未了,弥罗法师已是大踏步走上前来,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胆敢来作刺客,原来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好,你们要见识佛爷本领,那就让你们见识吧!”一副据傲的神情,好像料准了一出手就可手到拿来,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内。陈石星喝道:“看剑!”与云瑚双剑齐出倏地合成一道圆弧。弥罗法师正在迈步向前,忽觉冷电精芒,耀眼生缬。身形已是笼罩在他们双剑的剑圈之下。弥罗法师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他为保持自己的身份,本意是想后发制人,让对方一出手就找对方的破绽的,哪知对方双剑迅即合壁,他目光一瞥,已看出了竟无破绽可寻!弥罗法师不觉大吃一惊:“怪不得这两个小子如此猖狂,原来果然有几分本领!”不过,他究竟是当世的一位武学宗师,挥袖拂出,袖风激荡,剑影纵横,只听得“嗤”的一声,他的袖子虽然给削去了一幅,但陈石星和云瑚的剑点却也给他拂得歪过一边,没能刺中他的身体。双剑合壁的威力竟然受挫于对方衣袖的轻轻一拂,这是他们从没碰过的事情,不由得也大吃一惊了。 殊不知陈云二人固然吃惊,弥罗法师却比他们吃惊更甚。他自负天下无敌,内功早已练到摘叶伤人,挥绸成棍的境界。哪知他使出了铁袖功,袖子还是给陈云二人双剑削掉。心头一凛,哪里还敢轻敌?正在打得难分难解之际,忽听得“当、当、当”一阵钟声。弥罗法师听见钟声,不觉面色一变。原来这钟声乃是敌人深入重地的警报,弥罗法师生怕他们的王爷(即那瓦刺使者)遇险,权衡利害,自是回去保护王爷要紧。听得钟声,如何还敢恋战?弥罗法师倏地转身,双臂一振,身上披的那件大红袈裟突然飞起,就像一幅红云,向陈石星当头罩下。陈云二人双剑齐出,穿破袈裟。但云瑚仍是给袈裟罩住。好在袈裟上的那股内力已经消失了。云瑚迅即甩开罩在她头上的破袈裟,只是稍为感到胸口作闷而已。不过他们被这么阻一阻,弥罗法师已是下了楼房,跑到外面的院子了。陈石星和云瑚跟着跳下去,紧迫不舍。就在此时,忽闻得有人叫道:“陈大哥,是你和云姑娘在这里吗?”声到人到,两条人影,掠过墙头,落在院子当中。陈石星又喜又惊,原来这两个突如其来的人,正是他的知音好友葛南威和杜素素。无暇叙话,急事先说。葛南威道:“找到了那瓦刺使者没有?”陈石星道:“没有。在这里住的是他的儿子。”云瑚说道:“那秃驴已经跑了,没人再能阻拦我们,大哥,请你改变主意,还是让我进去把那小王爷抓出来吧!”刚说到这里,只听得鸣呜声响,空中飞起一道蓝色的火焰。跟着隐隐听得一声长啸,宛若龙吟。葛南威大喜道,“是渭水渔樵找到了那瓦刺使者了!”葛南威听得出他们的啸声。陈石星道:“既然找到了‘正点儿’,咱们可不必难为这小王爷了。赶快去吧!”一行四个向那蛇焰箭飞起的地方跑去。葛南威无暇向陈石星细说详情,只能匆匆告诉他一件事情:“段剑平和戒嗔六哥躲在武陵源,戒瞑六哥受了重伤,待会儿,你要是腾得出身子,请去接应他们。不过,现在当然还是先去帮忙渭水渔樵两位大哥要紧!”他们还没赶到蛇焰箭飞起的地方,已是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陈石星瞿然一省,连忙问道:“你们见到了陶董两位大哥没有?”葛南威吃一惊道:“还没见着,他们怎么样了?”但用不着陈石星回答,他也知道了答案了。此时他们已经跑过陈云二人刚才躲藏之处,看得见那座假山下面的情景了。陶一樵和董千峰正在危险之中!原来陶董二人本是说好和贺兰健、萨天照单打独斗的。贺萨二人名列瓦刺四大高手,和他们刚好是棋逢敌手,杀得难解难分。但此时在旁观战的瓦刺武士,却因听到告急的钟声,不理会他们自己人许下的诺言了。在旁观战的瓦刺武士约有十多个人,包括名列瓦刺四大高手之首的濮阳昆吾在内。濮阳昆吾不愿失了身份,没有参加围攻。听得告急的钟声,带了一小半人先回去保护主公。但剩下来的还有七八个武士已成方阵,把陶一樵 和董千峰围在当中。葛南威定睛一看,又惊又怒,叫道:“陈兄,请你先走一步,去帮渭水渔樵,我要替黄叶三哥报仇!”贺兰健和萨天照在正面和陶董二人交锋,葛南威一见他们所使的独门兵器,已是知道他们正是戒嗔和尚曾经向他描绘过的、那两个杀害黄叶道人的瓦刺武士了。葛南威如飞奔去,正好碰上了要回去保护主公的濮阳昆吾。濮阳昆吾喝道:“你是‘八仙’中会吹萧的那姓葛小子吧?好,让我送你去会你的义兄黄叶道人吧!”当的一声,萧剑相交,葛南威玉萧趁势斜飞,点濮阳昆吾的左肩井穴。可是他的玉萧还未触及濮阳昆吾的身子,紧接着只听得又是“嗤”的一声,濮阳昆吾的剑尖已先刺穿他的衣裳。葛南威心头一凛:“这人出剑好快!”虽然微有吃惊,招数丝毫不乱。玉萧迅即一抽,身形摇晃,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玉萧挥舞,似是不成章法,但瞬息之间,已是遍袭濮阳昆吾七处大穴。濮阳昆吾也不由得心头一凛:“这小子的点穴手法忒也古怪,果然不愧‘八仙’中的人物!”但他的剑法之快,亦是毫不逊色,长剑横空一划,看似一招,内中已是藏着七个变化,一招七式,刚好化解了葛南威的攻势。云瑚道:“怎么样?”陈石星当机立断,说道,“先救陶董二人!”濮阳昆吾曾经吃过他们双剑合壁的大亏,一见他们跑来,不敢恋战,虚晃一招,避开葛南威的玉萧,陡地向杜素素撞过去,杜素素的青钢剑遮拦不住,濮阳昆吾立即从缺口冲出,叫道:“对方来了强援,你们快下杀手,别让到口的馒头又给别人抢去!”其实用不着他提醒,贺兰健和萨天照已经是在猛下杀手了!陶一樵身上已受了两处伤,摹地一声大吼:“我和你们拼了!”流星锤向着萨天照砸将过去,萨天照举起铁拐一挡,给流垦锤的链子缠上!“卜”的一声响,流星锤正好击中了萨天照的头颅,萨天照左手的钢刀飞出,也正好插进了陶一樵的胸膛!一场惨烈之极的搏斗,竟是同归于尽!董千峰心痛如绞,怒发如狂,三节棍舞得啪啪作响,一抖一拉,夹着了贺兰健的丧门剑。眼看也要像陶一樵那样,与强敌同归于尽。说时迟,那时快,葛南威和杜素素已是杀进了方阵。他们来迟了一步,但不幸中之万幸,虽然救不了陶一樵的性命,却刚好来得及助董千峰一臂之力。两名瓦刺武士,正在抡刀挺枪,在董千峰背后劈刺过来,忽觉劲风飒然,葛南威的玉萧已是抢先点到了那使刀的背心大穴。葛南威一声喝道:“给我倒下!”那名武士果然应声便倒!杜素素的剑也并不慢,一招“王女投梭”,在那使枪武士的肩背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三节棍丧门剑同时坠地,董千峰喝道:“让你也尝尝我的铁拳滋味!”董干峰手起拳落,只一拳就把贺兰健的脑袋打得开了花!董千峰拾起三节棍,一手抱起陶一樵的尸体,蓦地狂笑三声,叫道:“黄叶三哥,你在天之灵安息吧!我和五哥已经替你报了仇了!”他抱着尸体,染得满面血污,发狂似的打出去。云瑚前头带路,不过片刻,已是来到宾馆。只见在那栋楼房前面的一块草坪上,影影绰绰的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混战。楼上有人拿着火把,那个瓦刺使者竟在楼头观战。不过楼高数丈,他的 身边又有护卫环护,自也不怕有甚疏失。陈石星等人来到之时,正听得他在楼头大声喝彩,哈哈笑道:“妙呀,让这些南蛮子见识咱们瓦刺国师的手段!哈哈,所谓名震中原的‘八仙’,他们的首脑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旁边一个武士凑趣道:“中原八仙不过浪得虚名,怎比得上咱们瓦刺国师才是当真打遍天下无敌。”这人也是名列瓦刺四大高手之一的麻大哈。渭水渔樵正在和弥罗法师恶斗。“渔夫”林逸士用的兵器甚为特别,他右手拿的是枝鱼竿,左手拿的是张鱼网。“樵子”乐隐夫手里拿的则是一柄开山大斧。弥罗法师用的是一对轮子,一大一小,号称日月双轮。鱼竿碰上了弥罗法师的两个轮子,发出一串银铃似的声音,甚为悦耳。说也奇怪,那很好像是青竹的鱼竿,任凭轮子猛砸,竟是没有折断。那瓦刺使者笑声未了,乐隐夫陡地一声大喝,俨似晴天响起霹雳,开山大斧立即猛劈过去。轮斧相交,火花蓬飞,乐隐夫身形一晃,弥罗法师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有两名瓦刺武士趁乐隐夫身形未稳,突从背后掩来,向他偷袭。乐隐夫好像全神防备对面的强敌,对背后的偷袭,丝毫未觉。忽听得一声尖叫,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渔夫”林逸士已经替“樵子”乐隐夫打发了这两个偷袭的武士。只见他头也不回,鱼竿反手一挑,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竿上的利钧,恰好勾着一名武士的琵琶骨。林逸士就像钩着一尾大鱼似的,将他钓了起来,振臂一挥,摔出数丈开外。接着一声大喝,旋风也似的转过身子,左手的鱼网一撒,另一名武士竟然被他网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弥罗法师身形一飘一闪,已是闪开乐隐夫的斧头,日月双轮,竟然都朝着林逸士猛推过去。林逸士网着那个武士,本以为弥罗法师不敢伤害自己人的,哪知他竟然毫不顾忌,反而趁这时机猛攻。林逸士的鱼网本来也是一件厉害的武器的,但此时网住了一个体重一百多斤的武士,自是不能挥洒自如,原以为可以挟制敌人的反而变成了自己的累赘了。无可奈何,林逸士只好把网抖开,将那名武士抛了出去,这才能够抵挡得住弥罗法师的日月双轮。弥罗法师喝道:“你们去对付那些化子,这两个人不用你们理会!”其实不用他这么吩咐,那些瓦刺武士见渭水渔樵如此厉害,又见他竟然连自己人的性命也是不顾,哪还有人愿意上前送性命?渭水渔樵再度联手,不过数招,便又抢了先手攻势。但弥罗法师的本领确也高强,尽管给渭水渔樵抢了七分攻势,他仍是可以抵挡得住,丝毫未露败势。此时第二批丐帮弟子,亦已赶到了。陈石星一看当前形势,心里想道:“渭水渔樵不愧是八仙之首,本领非我所及。但他们要想击败这弥罗法师,恐怕得在三百招开外。我必须替代他们,才能让他们腾出手去捉那瓦刺王爷。”策略一定,陈石星便即现出身形,高声喝道:“大和尚,刚才胜负未分,你就跑了,有胆的,如今再来与我决个雌雄!”说话之间,身如箭发,几个起伏,话犹未了,便与云瑚闯进了斗场。弥罗法师喝道:“好呀,你们四人齐上,我又何惧?”双轮并举,一招“扫荡六合”使将出去,浑身上下,包裹在一片银光之中。陈石星一招“大漠孤烟”,长剑径自刺入光圈;云瑚一招“长河落日”,青冥剑凌空刺下。拿捏时候,不差毫厘,和陈石星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出剑奇快,渭水渔樵正想喝止他们,他们却已抢先替渭水渔樵接了 一招了。只听得一片金铁交呜之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银光流散,剑气纵横,三条人影,倏地分开。谁也没有占到便宜,一分再合。渭水渔樵以前没有见过陈石星的本领,当他和云瑚突然抢先接招之际,渭水渔樵都是不禁心头一凉,只道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一定要糟,不死只怕也得重伤。哪知结果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他们心念未已,陈云二人的双剑合壁已是逼退了弥罗法师!“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江湖上出了这么了得的少年英杰,我们也不知道!”渭水渔樵不由得喜出望外了。他们是武学的大行家,虽然只是看了一招,便知陈云二人的双剑合壁正好是日月双轮的克星,由他们来对付弥罗法师,更胜于自己亲自出手,于是放下了心,立即跳出圈子。楼头观战的瓦刺使者看得大吃一惊,说道:“哪里来的这两个小子,居然抵挡得住咱们天下无敌的国师!麻大哈,你下去助战吧!”哪知令他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只见林逸士一跃丈许,鱼钩的利钩勾着石墙,就像荡秋千似的,荡近墙边,双脚一撑,同时抽出鱼竿,身形拔起,又是依样画葫芦的用鱼竿勾着上方的石墙。那“樵子”乐隐夫的来势更是惊人,两柄开山大斧此起彼落的劈在坚固的石墙上,一劈就是一个窟窿。他抽出斧头,脚踏窟窿,双斧此起彼落,双脚交替踏着一个个劈开的窟窿,竟然在那滑不留手的石墙,就像上楼梯似的,健步如飞,“走”了上去!下面的瓦刺武士哗然惊呼,数十枝乱箭向他们射去。林逸士反手撒开鱼网,俨似一面可以伸缩自如的盾牌,乱箭或被扫落,或被卷进网中。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他们就要跃上楼头了。那瓦刺王爷吓得面无人色,哪里还敢观战?转身便走,躲人楼中。麻大哈喝道:“滚下去!”他提的是一把重达三十六斤的厚背斫山刀,觑准“樵子”乐隐夫的头部刚刚伸上来的时候,一刀就劈下去!好个乐隐夫,他脚踏最后劈开的一个窟窿,身子悬空,竟然就在这光滑非常的石墙上施展出铁板桥的功夫,腰向后弯,足尖牢牢勾住窟窿,整个人当真就像一块铁板似的悬空平躺。麻大哈那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削过,却没斫着。乐隐夫一声大喝,身形倏地弹起,喝道:“叫你知道中原八仙是否浪得虚名!”这是麻大哈刚才讥讽他们的说话。喝声中开山大斧已是和麻大哈的厚背斫山刀碰个正着!双方使的都是重兵器,只听得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麻大哈的厚背斫山刀脱手飞出。就在此时,“渔夫”林逸士亦已跃上楼头,鱼竿伸缩,严似毒蛇吐信,闪电般的点了两名向他袭击的瓦刺武士的穴道,余势未衰,鱼竿一弯,竿上的利钩又在麻大哈的小腿划开了一道伤口。麻大哈被乐隐夫那股猛力一震,本已立足不稳,哪禁得起腿部又受了伤,登时和那两名被点了穴道的武士,就像断线凤筝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跌下了百尺高楼!麻大哈也真不愧是名列“瓦刺四大高手”的人物,虽然是受了伤,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居然平平稳稳的落到地上。另外两名武士,跌倒地上,却是变作了一团肉泥。渭水渔樵跃上楼头,只见瓦刺王爷正在跑进他的卧房。乐隐夫喝道:“哪里跑!”一斧头劈翻一个武士,猛冲过去,便要捉拿那个瓦刺王爷。面前忽见金光灿烂,有个番僧喝道:“休得逞凶!”这个番僧使用的兵 器,是一柄黄金铸造的“伏魔杵”,比麻大哈的厚背斫山刀更重,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楼板都震动起来。乐隐夫的开山大斧斫着了黄金铸造的“伏魔杵”,斧头利口倒卷,那“伏魔杵”却没受损。不过气力却是乐隐夫大些,把那番僧撞得退了三步。番僧顽强得很,一退即上,依然缠斗不休。另一边,林逸士也碰上两个劲敌,一个是和尚,使碗口般粗大的禅杖,一个是书生打扮,使的是一把折铁扇。这两人的兵器一刚一柔,配合得恰到好处。尤其那书生的折铁扇,遮拦拨打,居然能够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不亚中原的第一流内家高手,饶是林逸士是“八仙”之首,也不过和他们刚好打成平手。原来这三个人都是弥罗法师的得意弟子。那使黄金“伏魔柠”的和尚法号“大吉”,使禅杖的和尚法号“大休”,本领足以和“瓦刺四大高手”中坐第一把交椅的濮阳昆吾相当,那使折铁扇的书生则是瓦刺一位王公的儿子,名叫长孙兆,他喜爱汉学,平时也惯作汉人书生的打扮。此人曾经游学中原,武功方面,除了得弥罗法师传授之外,还曾得过一位汉族异人的指点,是以武功冠于同门,不在濮阳昆吾之下。乐隐夫眼看那瓦刺使者已经跑进卧房,情急之下,陡地一声大喝,竟然连人带斧,和身扑去,斧头架住“伏魔杵”,腾地飞起一脚,把大吉踢了一个筋斗,大吉的伤倒不重,但由于金杵沉重,他又不敢放开兵器,待到爬起来时,乐隐夫已是冲进那瓦刺使者的卧房了。大休大吉是同一时间入门,同一时间削发为僧的师兄弟,在同门中交情最好。此时,他突然看见大吉给乐隐夫一脚踢翻,不由得大吃一惊。高手比拚,哪容得分了心神?林逸士一瞧出破绽,立即抓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鱼竿一挥,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的“带”字诀,鱼竿轻轻一搭杖头,只听得‘呼”的一声,那根碗口般粗大的掸杖在他一拨一带之下,脱手飞出。轰隆巨响紧接着裂人心肺的惨呼,原来是那根重这四十八斤的禅杖撞着栏杆,把栏杆也的撞断了。站着旁边的两名武士遭受池鱼之殃,跌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林逸士一招击退大体,立即转过身来,对付那本领最高的长孙兆。左手拿的鱼网倏的张开,向他当头罩下,长孙兆见过他这鱼网网人的功夫,识得厉害,孤掌难呜,不敢接招。他的本领也好生了得,身形滑似游鱼,铁扇一拨,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际,网底逃出,而且还拨开了林逸士向他背心大穴戳来的鱼竿。乐隐夫冲进那间卧房,只见那瓦刺使者正在逃进一道暗门。原来房间里装有机关,触动机关,一面墙壁便即左右分开,现出门户。乐隐夫喝道:“哪里跑!”就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那个瓦刺王爷,已是踏进门内,一面铁闸正在放下来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乐隐夫毫不理会房中还有保护那瓦刺王爷的武士,一个“飞乌投林”的身法,竟然平卧地上,要把自己的身躯投射进去!可惜已经迟了半步,他的上半身刚刚进去之时,那面铁闸落下来,距离他的头颅已是不到五寸!乐隐夫拼了性命,一声大吼,平卧地上,开山大斧向上用力一顶,那千斤闸竟然给他顶得向上缓缓升起!就在此时,他只觉一阵剧痛,右腿已是给一个武士戳了一枪,乐隐夫大叫道:“大哥,快⋯⋯”忍着疼痛,仍然用力顶那铁闸。好在一个“来”字还未喊出,他的大哥——“八仙”之首的林逸士果然到了! 那名武士手持七尺钢枪,第二枪正要对准乐隐夫的腹部戳下,陡然间只觉身子一轻,已是给林逸士网着。林逸士鱼竿一勾,点了另一名武士的穴道,鱼网一撒,掷出网中人,把第三名武士也撞倒了。林逸士赶忙伏下身躯,趁着铁闸尚未落下,把鱼竿伸了进去。可是在此时,大吉大休和长孙兆亦已抢入房中!大吉首先冲进,一见渭水渔樵都伏在地上,乐隐夫的斧头正顶着千斤闸,林逸夫的鱼竿亦已伸进暗门,他们的兵器都是无法用来对付他了。大吉心头大喜,举起了黄金“伏魔杵”,喝道:“好,让洒家送你们两个归天!”可是正当他要把金杵用力打下去的时候,忽听得他们王爷的尖叫!原来那瓦刺王爷平日安享荣华,哪曾见过如此凶恶的阵仗,虽然躲过暗门,却是吓得双脚软了。林逸士的鱼竿伸了进去,刚好够得勾着他的脚跟。把他倒拖出来!乐隐夫喝道:“我的斧头一松,你们的王爷先要被拦腰闸为两段!我反正是不打算活着出去的了,有胆的你们来杀我吧!”为了保全他们王爷的性命,大吉的黄金“伏魔杵”哪里还敢打下去。林逸士把瓦刺王爷拖了出去,立即把他卷进网中。乐隐夫退出上半身,把手一松,轰隆一声,铁闸落下。他一斧支地,缓缓站起身来,面如金纸。林逸士此时方才知道吃惊,颤声问道:“二弟,你怎么啦?”乐隐夫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吞下一口血,只觉五脏六腑都好像要翻转过来似的,情知受了严重的内伤,这内伤要比腿部被戳的外伤重得多了。乐隐夫苦笑道:“受了点伤,大概还不至于就死在这里的。咱们总算大功告成,擒住了这瓦刺王爷了。大哥,你赶紧把俘虏押出去替弟兄们解围吧。”林逸士把一颗得自少林寺方丈所赠能治内伤的小还丹纳入他的口中,哼了一声,说道:“你倘有不幸,我要这瓦刺王爷替你偿命!”长孙兆等人眼睁睁的看着林逸士把他们的王爷卷入网中,挟在胁下,一步步走下楼梯。面上全无血色的乐隐夫倒持一柄斧头当作拐杖,踉踉跄跄的跟在林逸士背后走,那模样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但他们可是动也不敢动,心里还要求老天保佑,保佑乐隐夫切莫倒地身亡。林逸士抓着瓦刺王爷,走出宾馆门前,喝道:“你们还要不要你们王爷的性命!”瓦刺武士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等他们的王爷下令,这刹那间,已是不约而同的停下手来。不料那瓦刺王爷忽地喝道:“不许罢手,加紧包围!”林逸士大怒道:“你不要性命了么?”瓦刺王爷冷笑说道:“不错,你一举手就可以杀了我,但你杀了我,你们的人也是难逃一死!我看,咱们还是公平交易的好。首先,你不能侮辱我!”林逸士解开鱼网,一掌按在他的后心,说道:“好,我们可以先礼后兵。”瓦刺王爷这才下令暂时停手。乐隐夫喝道:“你说,怎样才算公平交易?”瓦刺王爷道,“用我一个的性命换你们这许多的性命,公不公平?”林逸士道:“如何换法?”瓦刺王爷道:“简单得很,你们放了我,我也让你们的人走!”林逸士冷笑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那你意欲如何?” “只要你把和龙文光议定的密约交给我们,送我们出城,我们就让你回来!”瓦刺王爷冷笑道:“你简直漫天讨价,又要人又要东西,你们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这算得是公平交易么?”林逸士“哼”了一声,说道:“须知你如今是在我的手中!”瓦刺王爷傲然说道:“你们的人如今也是被困重围,没有我的点头,谅你们也逃不出这个园子!”董千峰大怒道:“大哥,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交易不做也罢,干脆把他一刀杀了,先替咱们三哥报仇!咱们也未必就闯不出去!”瓦刺王爷硬着头皮说道:“好,你们愿意拿你们这许多人的性命来作赌注,那我也何惧一死?有胆的你动手杀我吧!”口里说的硬话,心中却是害怕非常。其实他才是把自己的性命来作赌注,如今生怕别人接受他的赌注。正在僵持这际,忽见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匆匆跑来,高声叫道:“陈大哥,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这个少年正是那瓦刺小王爷。陈石星道:“那和约草案,你拿来了么?”“不错,请你们放了我爹爹吧。”“我刚才说过,我所能答应你的,也只是替你求情,答不答应,还得请问这位林大侠。”“那你就替我求情吧。”林逸士道:“啊,原来你和这位小王爷已经谈好如何交易了?”陈石星道:“请恕晚辈胡作主张,我是曾经答应这位小王爷,要是他能交出和约草案。我就替他向你们求情,请你们不再难为他的爹爹。”董千峰道:“不错,这是我们所要的东西,但有了这份东西,可还没有人质!”小王爷道:“只要你们放我爹爹,我愿意做你们的人质!”瓦刺王爷喝道:“孩儿,你怎么可以这样?”林逸士沉吟半晌,问道:“陈少侠,你和这位小王爷是朋友吧?”陈石星点了点头,“不错,我曾这样对他说过,只要他肯帮我们取得这份密约,我就把他当作朋友!”林逸士慨然道:“陈少侠,今天你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是你刚才替我解围,我也捉不到这瓦刺王爷的。大丈夫一诺千金,我岂能令你失信于人?这位小王爷既然是你的朋友,我也不能要他做人质了。就依你应答的条件交换吧!”小王爷喜出望外,走到父亲跟前,说道:“爹爹,我答应过人家的,他们放了你,你可不能再与他们为难!”瓦刺王爷道:“好,只要他们不把你捉去,我允许你把这份和约草案交给他们。”小王爷正要把密约交出来,王爷忽道,“且慢,他们放了我,你才好把东西交给他们,”小王爷道:“你们信得过我吧。反正我是跑不掉的。”林逸士既然同意了这样交换,枝节问题也就不愿多争论了,于是说道:“好,我们相信你。”当下他放了那瓦刺使者,董千峰和陈石星则站在小王爷身旁。那瓦刺使者在长孙兆保护之下,走人宾馆,先下令叫手下不再采取包围态势,上了高楼,在楼头上方始说道:“好,孩儿,你现在可以把那份 东西交给他们了。”小王爷把那份和约草案交给林逸士,说道:“这是龙文光亲笔起草的条文,请你过目。”龙文光是两榜进士出身,平素喜欢自炫文才,京城许多店铺都是请他写的招牌。林逸士认得他的笔迹,看过之后,咬牙说道:“这算什么和约,简单是降书罢了。不过,龙文光的笔迹倒是不假。好,小王爷,多谢你替我们做了这件事情,你可以走了。”不料小王爷刚刚走到自己人这边,那瓦刺使者就在楼头大声叫道:“不能让他们把这份密约带走,把他们都抓回来!”小王爷大惊失色,叫道:“爹爹,人家说话算数,咱们怎可失信于人?”瓦刺使者喝道:“小畜牲,你懂得什么,我不责打你已算好了,你还要胡说八道!”小王爷从来没有受过父亲如此厉害的斥骂,听得“小畜牲”三字,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叫道:“爹爹,你失信我可不能失信,好,我做他们的人质!”但这时他是在瓦刺武士的堆中,岂能由他作主?他正想跑出去,便给弥罗法师点了他的麻穴,说道:“大吉大休,你送小王爷上楼。赶快回来!”登时恶斗重新开始!正是:宝剑出鞘寒敌胆,原知难与虎谋皮。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闪电绝招寒敌胆追风快剑破重关这一番恶战更为激烈,但他们这边的形势,也更为不利了。本领仅次于“渔夫”林逸士的“樵子”乐隐夫业已受伤,少了一个最得力的帮手;敌方却多了一个武功高强的长孙兆,而且还有大吉大休两个强手,他们送小王爷上楼,很快就会回来。弥罗法师双轮交击,哈哈笑道:“渭水渔樵,刚才咱们还未分胜负,有胆的再来与我决个雌雄!”他明知乐隐夫业已受伤,仍然指名向他们挑战。乐隐夫怒道:“斗就斗,我怕你么?”摇摇晃晃,舞起开山大斧,上前接战。弥罗法师闪开林逸士的鱼竿,双轮齐向乐隐夫推去,“当”的一声,和开山大斧碰个正着。乐隐夫“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兀是咬紧牙根,不肯退后一步。林逸士喝道:“欺负受伤的人,算得什么英雄好汉?二弟,听我的话,不要中这秃驴激将之计,让我来对付他!”弥罗法师哈哈笑道:“好,你是英雄好汉,我和你单打独斗!”陈云二人连忙奔上,双剑再斗双轮,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宛如繁弦急奏,片刻之间,碰击了数十下。弥罗法师暗暗吃惊:“这两个小子的剑法怎的越发厉害了?”原来并非陈云二人比前厉害,而是因为弥罗法师在和林逸士两番恶战之后,气力已是差了一些。另一边,长孙兆和林逸土斗在一起。弥罗法师游目四顾,见己方已是稳操胜券,不过葛南威杜素素和十多个受了伤的叫化子还在拼命力战,高呼酣斗。俗语有云:一夫拼命,万夫莫当。这许多人拼命,瓦刺武士虽然强悍,也是不禁有点胆怯,只能结成方阵,围住他们。弥罗法师眉头一皱,喝道:“你们闪开,让我把这些讨厌的叫化子一个个都杀干净!”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是哪条恶狗胆敢如此乱吠?哼,哼,还有令你们更加头痛的老叫化在这里呢!”声到人到,只见一个背着大红葫芦的老叫化首先出现。跟着这老叫化出现的是一群蜂拥而来的乞丐。原来这老叫化正是丐帮的帮主陆昆仑。他率领第三批丐帮弟子刚刚赶到。留下一小半在外面园子帮池梁、韩芒等人抵御龙府卫士,来宾馆驰援的约有二十多人。二十多人数量上还是比不上刺瓦武士之多,但这批生力军一到,却是可以扭转危局了。黑夜之中,瓦刺武士也不知敌人来了多少,阵脚不觉大乱。陆昆仑瞅着弥罗冷冷说道:“你敢情是自号天下无敌的瓦刺国师了,哼,你要杀叫化子,老叫化就送上门来让你动手,看你有何本领把我杀掉!”弥罗法师双轮推出,隐隐挟着风雷之声,来势猛烈之极。陆昆仑也不使用兵器,竟然就凭着一双肉掌对付。掌风轮影之中,只见陆昆仑身形一晃,弥罗法师却退了一步。他的日月双轮,竟然给陆昆仑的劈空掌力荡开。陆昆仑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掌!”弥罗法师也真不弱,瞬息间移步换形,避开正面攻来的掌力,双轮左右一分,夹击陆昆仑两胁。要令他的劈空掌力无法左右兼顾。哪知陆昆仑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抢着一步,偏锋疾上,反手抓他肩上的琵琶骨。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弥罗法师收回日轮防身,陆昆仑也早已闪开了他的月轮了。弥罗法师自负平生无敌,不料他的日月双轮竟是奈何不了陆昆仑的一双 肉掌,不由得暗暗吃惊:“这老叫化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功力看来还在渭水渔樵之上。我却怎的这样不济了?”其实两人的武学造诣固然是各有千秋,本身功力,也只是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的。若在平时,弥罗法师有双轮在手,陆昆仑不用兵器,他也应该可以稍占上凤。但此际,他已先后和渭水渔樵、陈云二人的双剑合壁恶斗了两场,此消彼长,自是难免稍处下风。陆昆仑忽地拿下背上大红葫芦,说道:“且待老叫化喝够了酒再和你打!”张开嘴巴,严似鲸吞虹吸,一下子把盛得满满的一葫芦汾酒全都喝光。弥罗法师双轮高举,准备迎敌。陆昆仑道:“且慢。”弥罗法师道:“怎么,你不敢打了?”陆昆仑笑道:“咱们打了这许久,你滴水尚未沾唇,口渴不渴?”弥罗法师怔了一怔,喝道:“我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要打快来!”陆昆仑笑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叫化是想请你喝酒呀!”弥罗法师怒道:“谁要喝你的酒!”陆昆仑打了个哈哈,“你不喝也得喝。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说到“罚酒”二字,蓦地大口一张,喷出一股酒浪。弥罗法师只觉眼前白濛濛一片,生怕被敌所算,连忙闭上眼睛,狂舞双轮。酒花雨点般洒在他的身上,虽然伤不了他,也令他感觉热辣辣的有点隐隐作痛,他怕给弄瞎眼睛,慌忙背转身子,接连退下六七步。陆昆仑哈哈大笑,说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罚酒滋味如何?嘿嘿,哈哈,你既然不敢和老叫化再打,老叫化只好走啦!”弥罗法师张开眼睛一瞧,只见身披的大红袈裟,竟然被射穿一个个小洞,好像蜂巢。饶他本领高强,见这情形,也是不禁骇然。此时陈石星与云瑚双剑合壁,早已把大吉大休杀退,陆昆仑冲入瓦刺武士的方阵,把那些武士打得望凤披靡。弥罗法师惊魂已定,大怒喝道:“老叫化,你用诡计脱身,有胆的回来和我再战!”陆昆仑笑道:“胜负已决,谁还与你纠缠,有胆的你来追吧!”云瑚可以闭着眼睛在这园子行走也不会迷路,他带领陈石星避开人多的地方,左一个拐弯,右一个拐弯,不过一会,他们又回到“武陵源”了。“武陵源”附近倒是静悄悄的看不到有卫士巡逻。原来所有的龙府卫士都已调动去对付“入侵”的敌人了。“武陵源”僻处一角,既没发现敌人,是以本来在附近看守的卫士也都调走了。陈石星穿过水帘,在洞口用传音人密的功夫说道:“我是陈石星,段大哥,你和戒嗔大师怎么样了?”没听见段剑平的回答。里面黑黝黝的也不知有没有人。陈石星吃了一惊,轻声和云瑚说道:“小心点儿,咱们进去看看。”两人拔剑出鞘,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往洞里走。忽地似闻呼吸的声息,剑尖上的光芒也隐约照见两个人了。这两个人是盘膝坐在地上的。云瑚说道:“段大哥么?”仍然没见回答,那两个人动也不动。陈石星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忙擦擦火石,走近去看。一看之下,方始松了口气。这两人正是段剑平和戒嗔和尚。他们盘膝坐在地上,双掌相抵。宛似老 僧入定,对外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段剑平的头上冒出热腾腾的白汽,戒嗔和尚的额角也正在沁出一颗颗豆般大小的汗珠,气喘吁吁。陈石星是个武学行家,一看就知段剑平正用本身真力,助戒嗔和尚运行真气,推血过宫。淤血一化,戒嗔和尚的伤势当可减轻。此际,他们运功正是到了紧要关头,当然不能回答陈石星了。陈石星又是欢喜,又是吃惊。欢喜的是他们都还活着;吃惊的是段剑平在连番恶斗之后,又替戒嗔和尚治伤,看他这个情形,显然亦已到了精疲力竭的田地。倘若元气耗损过甚,只怕救活了戒嗔和尚,他自身也得大病一场。当下连忙把手掌按在戒嗔和尚的背心,用张丹枫传给他的内功心法,一股真气,透过戒嗔和尚的背心的“风府穴”,替他推血过宫。张丹枫所传的内功心法果然神妙无比,不过片刻,戒嗔和尚已是睁开了眼睛,苍白的脸上也有一点血色了。陈石星道:“戒嗔大师性命可保无忧了,段大哥你歇歇吧。”段剑平知他之能,这才罢手。陈石星继续替戒嗔和尚推血过宫。再一会,戒嗔和尚嚷道:“行了,行了。我已经恢复一点气力了。大伙儿未突围,我要出去!”段剑平见他焦躁不安,只好说道:“好,我这就背你出去。”戒嗔和尚拾起拐杖,说道:“别顾我,我自己会走。”他站起身来,正在试试用拐杖是否可以走路。陈石星忽地轻轻说道:“噤声,好像有人来了,你先躲一躲。”过了一会,果然听得脚步声走进洞来。陈段等人不觉吃一惊,说话这个人正是龙府的第一高手令狐雍。跟着一个人说道:“死了我也要找着她的尸体。”这个人是龙成斌。云瑚紧握宝剑,躲在暗处,注视着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难得这小贼亲自送上门来!”云瑚屏息以待,眼看龙成斌就要走到他们藏身之处,不料却被令狐雍忽地将他拉着。龙成斌愕然问道:“什么事?”令狐雍笑道:“公子,你猜得不错,是有人躲在这里。就只不知是不是你的心上人了?”当下火搨一亮,喝道:“是谁躲在这里?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原来戒嗔和尚受伤之后,呼吸重浊,令狐雍是练有上乘内功的人,听觉要比龙成斌敏锐得多,他一踏进洞口,就发觉了。段剑平仗剑立在戒嗔身旁,喝道:“令狐雍,你好歹也算得是个成名人物,欺负受伤的人可算不得好汉,我和你到外面去一决雌雄!”令狐雍朝他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是段府小王爷,嘿嘿,你的胆量可真不小,佩服,佩服。但要是我没看差的话,你也受了伤啊!看在你这份胆量,我不愿欺负你,如今我以礼相请,就请你和这位大和尚乖乖的跟我走吧!”戒嗔和尚骂道:“放你的屁,老子受了伤也要和你拼命!”令狐雍眉头一皱,说道:“你们如此冥顽不灵,当真要迫我把你们揪出去不成?”龙成斌亦已看出段剑平是受了伤了,心里想道:“令狐雍要摆什么武林高手的身份,我可无须!”于是说道:“你们如今已是我的俘虏,我可不理会你们是否受伤,你们不肯自己走,我只有把你们揪出去了。”戒嗔和尚说道:“兔崽子,有胆的,你来吧!” 龙成斌大怒道:“好呀,就算你是一头老虎,也只是病虎,我还怕你不成!”他刚一举步,令狐雍忽地喝道:“公子小心!”就在这一瞬之间,陈石星和云瑚已是突然出现,双剑一齐指向龙成斌了。龙成斌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救,救——”可他本来是要来找寻云瑚的,此时突然见她在面前出现,竟是吓得话不成声。令狐雍也真不愧是个老练的高手,淬然遇袭,居然仍是毫不慌乱,应变奇速。龙成斌一个“命”字还未吐出口中,陡然间只觉一股力道向他推来,同时眼前一片漆黑。他已是给令狐雍轻轻推过一边。令狐雍把手中的火搨易向云瑚劈面掷去,随即中指一弹,“铮”的一声,把她的剑尖弹开。陈石星出剑刺他肩井穴,黑暗中令狐雍听风辨器,一个移形易位,呼的一掌劈出,这一招仍然是劈向云瑚。双剑合壁,威力极大,不过可惜他们却不习惯于在黑暗中井肩作战,差之毫厘,双剑合壁的威力便要大打折扣,令狐雍用“声东击西”的打法,接连三招,都是猛攻云瑚,牵制陈石星对他的攻势。双方性命相搏,心中也都是有点着慌。令狐雍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帮手在旁,叫道,“公子,你快去呀!”龙成斌惊魂稍定,不禁重新生起侥幸的念头。他本来有点鬼聪明,此时一听令狐雍叫他快去,登时就懂得了令狐雍的意思。他当然不敢在陈云二人双剑合壁之下插进一手,但令狐雍形势不妙,料想亦不是叫他逃走;若是叫他逃走,用的应该是“出去”二字。“对,我怎的忘记了他们有两个业已受了重伤的人!”龙成斌瞿然一省,“我打不过陈石垦这小子,难道还对付不了两个受伤的人,嘿嘿,只要抓着一个,就可以威胁这小子乖乖的听我的话。一出这个山洞,云瑚这丫头也终须落在我的手中。”山洞里乱石交叠,龙成斌打定主意,便即伏在地上,悄悄的爬过去。他知道戒嗔和尚受伤最重,先去暗算戒嗔。哪知戒嗔和尚武功虽失,却还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他身经百战,对敌的经验可没失去。他故意装作丝毫未觉,待到龙成斌爬近他的身边,这才呼的一拐杖打下去,喝道:“哪里爬来的一条野狗!”要暗算别人的反而受人暗算,龙成斌猝不及防,这一拐给打个正着。龙成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大怒喝道:“秃贼,你死到临头,还敢作恶!”拔剑出鞘,一剑就刺下去!“当”的一声,段剑平伸剑把龙成斌的长剑架开,喝道:“你敢伤害戒嗔和尚,我先要你性命!”龙成斌试出段剑平气力不如自己,哈哈笑道:“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敢口出狂言?”话犹未了,段剑平唰的一剑,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只听得声如裂帛,龙成斌的衣袖被削去一幅。段剑平也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可惜自己气力不加,这一剑只要向前半寸,就可以刺进他的小腹,龙成斌的武学也有相当造诣,大吃一惊之后,登时想道:“他的气力比刚才还不如,显然已是强弩之未了。哼,他已是强弩之未,我还怕他什么?”龙成斌退而复上,哼的一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以为少爷当真怕你不成,接招!”唰唰唰连环三剑,剑势轻灵翔动,竟然大异先前。 段剑平使出浑身本领,方始堪堪化解他这三招攻势,不禁好生诧异:“这小贼的剑法怎的突然高明多了?”原来龙成斌三年前曾从陈石星之手偷得张丹枫的一张剑谱,虽然后来仍给陈石星夺回,但却已给他偷学了几招了。段剑平和他斗了一会,见他的上乘剑法,翻来覆去就只是这几招,但苦于气力不加,却是无法破他,不觉心神大乱。龙成斌得意之极,喝道:“你还不束手就擒!”唰的一剑,指到了段剑平背心的“风府穴。”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剑尖还未沾着段剑平肌肤,后心先自一凉,云瑚的剑尖点着了他的“风府穴”。原来陈石星甘冒奇险独力接招,让她腾出手来。云瑚抓着仇人,冷笑说道:“小贼,如今你也知道害怕了么?”龙成斌打了个哆嗦,颤声说道:“瑚妹,我家待你不薄,请你念在往日之情⋯⋯”云瑚气得柳眉倒竖,喝道:“你不提往日也罢了,再提往日,我一剑把你杀掉!”龙成斌忙不迭的道:“是,是。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云瑚喝道:“你叫令狐雍给我先滚出去!”龙成斌只好奉命唯谨,说道:“令狐先生,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先出去再说。”令狐雍与陈石星单打独斗,业已抢得上风,无可奈何,只能罢手,喝道:“你敢伤害我们的公子,谅你们也跑不出这个园子!”陈石星冷冷说道:“咱们走着瞧吧!”云瑚把龙成斌交给陈石星看管,回转身帮忙段剑平扶起戒嗔和尚。戒嗔和尚哈哈笑道:“别怕,别怕,我还死不了的。痛快,痛快,这小贼想抓我做人质,如今却变作了咱们的人质了。”他居然不用扶持,撑着拐杖,就跟着云瑚走出洞去。令狐雍无计可施,只好赶忙先去禀告主子。陈石星等人走出山洞,听得厮杀之声震耳欲聋,战况似乎比刚才更激烈了。云瑚知道段剑平最挂念的是谁,说道:“段大哥,咱们先去找韩姐姐。”但四面八方都在混战,却不知韩芷与池梁是在何方?满园子的厮杀声中,忽地听得几声嘹亮的萧声,陈石星大喜道:“葛南威在那边,他是去找他的师叔的,韩姑娘是和他的师叔在一起的,咱们过去看看。”他猜得不错,葛南威果然是用萧声和他的师叔联络的。就在此时,天空忽地掠过几道蓝色的光芒,陈石星又惊又喜,“一下子有这么多蛇焰箭射出,想必是又有新的朋友杀进来了!”陈石星在远处尚未看得清楚,葛南威却已看见了他的师叔了。在连续飞起的蓝色火光之中,他看见了池梁正在和弥罗法师恶斗。韩芷果然是在池梁身旁。原来弥罗法师率领的一批瓦刺武士,早已与龙文光的手下会合,如今正在分头堵截攻进龙府的敌人,展开了规模更大、也更猛烈的混战。如此一来,“八仙”这边固然是来了帮手,龙文光这边也是增了强援。池梁一个“大弯腰、斜插柳”的身法,身形斜窜,横掌如刀,在月轮下央掠过,削弥罗法师的膝盖。这一招是攻敌之所必救,弥罗法师只得把攻出 的日轮收了回来。他的武功早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日轮回掠,那么强劲的去势,竟能在瞬息之间立即掉头,连池梁也都意料不到。只听得“嗤”的一声,池梁的袖子竟给日轮的锯齿撕毁。池梁不退反进,左掌疾劈对方方胸膛。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弥罗法师恐怕只凭月轮抵挡不住,逼得收回日轮护身。弥罗法师虽然占了上风,也是不由得暗暗佩服,“想不到又有一个能够空手抵敌我的双轮的人!那老叫化是丐帮帮主,他有这个本领虽然出乎我的估计,尚自不足为奇,这个老头儿却不知又是什么来历?唉,看来中原的能人果然真是不少!”双方兔起鹘落,闪电之间交换数招,虽然招招惊险,却还没有碰个正着。不过池梁空手对敌,总是难免吃亏。葛南威见师叔遇险,连忙赶来。把玉萧抛掷过去,叫道:“师叔,我这玉萧是不怕毁坏的,你用它吧。”他梁也知他这暖玉萧是件宝贝,接过玉萧,精神大振,登时反守为攻。双方有了兵器,变成了旗鼓相当。池梁叫道:“葛贤侄,我把韩姑娘交给你了,你带她赶快跑吧!”葛南威精明干练,池梁素所深知,危急之时,托他照料韩芷,亦属情理之常,无足为怪。但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口气,却好像是把韩芷当作他的女儿一样。韩芷心中一动,但想到池梁是她父亲的好朋友,加上又是当此紧张时刻,也就无心去推敲他的活语了。此时她刚好听得陈石星的一声长啸,大喜说道:“好像是陈大哥来了!”葛南威竖起耳一听,说道:“不错,是陈大哥的啸声。韩姑娘,快跟我来!”原来陈石星的啸声隐合节拍,韩芷和葛南威都。是精通音律的,一听便知。韩芷已经跑到葛南威身边,葛南威回头一望,“咦”了一声,叫道:“素妹,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赶快来呀!”杜素素这才如梦初醒,说道:“你多费点精神照料韩姐姐吧,我就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濮阳昆吾却先追到,堵住了葛南威的去路,葛南威的暖玉萧已经给了池梁,手上没有合适的兵器,空手人白刃,如何斗得过名列“瓦刺四大高手”第一位的濮阳昆吾?不过数招,已是频频遇险,有一招若不是缩手得快,手指几乎就要碰上剑锋。韩芷抖起软鞭助战,但可惜气力不加,也是帮不了葛南威的大忙。情侣遇险,分外关心。杜素素哪里还有余暇呷醋,连忙奔上,把青钢剑递给葛南威,自己拔出佩刀迎敌。葛南威有剑在手,精神一振。唰唰唰连环三剑,招招都是指向濮阳昆吾的要害穴道,这才开始能够阻遏敌方攻势。可是葛南威固然来了帮手,濮阳昆吾也同样的来了帮手。大吉看了一眼,已知杜韩二女气力不加,本领虽然不错,料想也还不是自己对手。于是吩咐随来的瓦刺武士结成方阵,准备抵挡敌方的援兵。他独自提起禅杖,迈步向前。葛南威独力支撑,十数招后,不觉又是渐处下风。杜韩二女合战大吉,也是感觉越来越是吃力。蓝色火焰的蛇焰箭继续不断的在园子上空飞起,突然园子的一角,起了更大的熊熊火光。“不好,强盗放火啦!” “啊呀,不好!好像是明珠阁那边起火吧!”四面八方龙府的卫士都吓得叫喊起来了,要知明珠阁正是龙文光刚才所在的地方。陈石星挟着龙成斌走来了,龙成斌给他挟得哇哇大叫。“岂有此理,陈石星,你怎能对我这样?你可知道,你要是弄死了我,你们也决计不能活命!”陈石星笑道:“大少爷,你享福享得多了,也该吃点苦头啦!吃点苦头,死不了的!”濮阳昆吾正自一剑向葛甫威分心径刺,剑势极为凌厉。陈石星把龙成斌当作盾牌,朝着他的剑尖一挺,喝道:“有胆的,你替我杀掉龙文光的侄儿!”龙文光没有儿子,他最疼爱这个侄儿,早已是准备让他过继的了。濮阳昆吾连忙把剑收回,已是划破了龙成斌的一片衣裳。云瑚忽听得道:“沈大哥,周大哥,你们来了,这可好啦!”原来这两个汉子,一个名叫沈筐,一个名叫周复。他们是金刀寨主手下地位最高的两个大头目。他们本来是奉金刀寨主之命,赶来京师,意图劝阻渭水渔樵不要大过冒险举事的。可惜来迟一步,只好加入战团。正当群雄准备大举冲杀出去的时候,外面呐喊之声如雷震耳。石广元举着火把,高声喊道:“你们不要慌乱,御林军已经开来帮我们捉贼了!各自退回原来防地,分一半人救火!”本来出动御林军是要得到皇帝的“圣旨”的,但因龙文光官居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圣眷”正隆,而且瓦刺使者在他的家中,御林军统领是知道的,是以一接到消息,便即带领一千名御林军前来帮忙“捉贼”,先行出兵,再行补奏。不过御林军统领穆士杰却也是个颇为稳重的人,他见园中起火,料想里面的情形必定相当混乱。龙府花园虽大,但把一千名御林军都开进去,只怕也会自相践踏。他深惜用兵之道,在情况未明之前,只能稳重从事。在龙府外面布成阵势,将花园团团围住,只待一有“贼人”出来,便立予射杀。同时下令“招降”石广元在假山上高声喝道:“你们听着:御林军已经把园子围得密不通风,你们是决计逃跑不了的。穆统领有令,叫你们放下兵器投降,尚可从轻发落!”丐帮帮主陆昆仑也跳上另一座假山高声喝道:“放你的屁,你也听着,你们的小主子已经在我手中,不让我们出去,我们一刀先杀了他。大伙儿再和你们拼命,把你们的主子龙文光,和你们主子的贵宾什么瓦刺王爷也都统统杀掉!”他的内功深厚之极,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把声音远远送出去,不但把满园子嘈杂的声音压下去,连刚从明珠阁逃出来的龙文光,在远处也都听得清清楚楚。龙文光心惊胆颤,“这班人无法无天,都拼起命来,我的确是难以安枕。”在明珠阁他几乎被云瑚与陈石星刺伤,余悸犹存,于是连忙叫令狐雍出去替他传达主意。一个做好,一个做歹,令狐雍跑出来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劝阻双方且慢动手,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你们想要怎样,我替你们转达龙大人。”陆昆仑道:“借你们的小主子送我们一程,御林军不能跟来,出了城门,我们自会让他回家。”令狐雍眉头一皱,说道:“要是你们言而无信,我们 岂不要吃大亏?”陆昆仑斥道:“放你们的屁,你当我们像你们做官的人一样,说话不算数么?”龙成斌生怕叔叔不答应对方条件,自己便有性命之忧,连忙说道:“令孤先生,我知道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请你告诉叔叔,相信他们吧。”令狐雍说道:“我也相信你们是重承诺的,不过兹事体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不如你们派两个人跟我去和龙大人面谈,可以谈得清楚一些。”陆昆仑和众人商议,楚青云道:“这恐怕是他们的诡计,可得小心,别要上当。”陆昆仑道:“提防当然是要的,不过依常理而论,龙老贼的侄儿在咱们手中,他也未必敢做得太绝。依我看,恐怕是因有御林军插手,他需要三面会谈也说不定。”云瑚道:“这小贼是陈大哥和我拿来的,就让我们二人去和他商谈吧。”陆昆仑知她和龙文光的关系,也知她与陈石星的双剑合壁之能,便答应了。令狐雍带领他们走入一间房间,只见龙文光和弥罗法师早已在房中等侯。房间很大,布置则很简单,当中只放着一张大桌。龙文光坐在桌子的一头,弥罗法师和令狐雍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他的背后是一张设有机关的屏风。陈云二人则在他们的布置之下,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这样的布置,显然他是十分害怕陈云二人或会突然行刺,是以虽有两大高手保护,也还放心不下。云瑚面对仇人,眼中如燃怒火。龙文光碰着她的目光,不禁心头一凛,勉强笑道:“瑚儿,你长得这么大了,你知道我一向是把你当作女儿看待的,请你别要太过与我为难。”云瑚冷冷说道:“我爹是名闻天下的大侠,我纵然不肖,也不至于认贼作父!不过我今日来此,并非是谈私事,旧恨只能暂且抛开。哼,你若是一定要谈旧事的话,我倒要先杀你的侄儿,再和你算算旧帐了。”龙文光又是害怕,又是尴尬,只好移转目光,对着陈石星说道:“好,好,咱们只谈公事。听说你是陈琴翁的孙儿,年纪这样轻,胆子倒不小啊!”陈石星道:“龙大人客气了,说到胆子,我哪里及得上龙大人万一!”龙文光怔了一怔,不懂他的话中含意,但听得他称呼自己做“龙大人”,又称赞自己胆子大,倒是有点高兴,心想这少年人似乎还懂得一点“礼貌”。哪知陈石星继续说道:“通番卖国,是要受万人唾骂的,龙大人胆敢通番卖国,胆子之大,莫说我不敢妄自比拟,天下恐也是无人能及你龙大人了!”龙文光满面通红,但怕谈判破裂,可又不便发作。只能咳了一声,说道:“老夫谋国的苦心,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的。不过,此际并非是口舌之争,你们意欲如何,不妨彼此磋商。”弥罗法师忽地摇了摇手,说道:“且慢!”跟着叽哩咕噜的和龙文光说了许多话。原来他是告诉龙文光,那份和约草案已是落在对方手上。龙文光听得大大吃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才好。令狐雍向他使了个眼色,跟着也用瓦刺话和弥罗法师交谈。云瑚略懂瓦刺话,听得他好像是提起“八仙”的重要人物,以及那份和约已是无法追回。 渭水渔樵既已逃出龙府,本来想要阻挠龙文光和敌方妥协的弥罗法师也只好暂作罢论了。陈石星道:“你们商量好没有,我可没工夫久等你们!”龙文光取得了弥罗法师的同意,说道:“好了,你们划出道儿来吧。”陈石星重申前议,附带若干执行的细节。龙文光眉头一皱,说道:“兹事体大,恐怕还得御林军统领穆大人点头才行。”当下传令出去,叫人赶快请御林军统领穆士杰。穆士杰早已进了龙府,隔室相候,一请便到。此时,他当然也早已知道这次打进龙府的“强盗”是些什么人,这班“强盗”并非他想象的“乌合之众”,个个都是在江湖上负有盛名的豪杰。不过他对年纪轻轻的陈石星可还不怎样放在眼内。他踏进密室,目光一扫全场,装作不知道陈云二人的身份,说道:“这位小姐是——”令狐雍道:“这位云女侠是已故状元云重的孙女儿!”穆士杰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倒真不是外人了。云姑娘,令祖曾经做过御林军统领,说起来可还是我的前辈呢。我和令尊也曾经做过同僚的。”云瑚道:“家父早已除却乌纱,请恕我不敢高攀。”穆士杰和云瑚说了两句客气话后,回头望着陈石星道:“这位少年英雄是——”令狐雍代为回答,说明陈石星此际的身份,并告诉他,陈石星是张丹枫的关门弟子。穆士杰的做态这才有点改变,说道:“原来这位小哥是张大侠的传人,我倒是失敬了。”说罢伸出手来,与他相握。陈石星明知他是来考较自己的武功,却也做然不惧,伸出手去,淡淡说道:“大人太过抬举我了,实不相瞒,我在家师门下,只得一天。”双掌相握,陈石星只觉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直冲自己的手少阳经脉,不禁心头微凛:“这厮能够做到御林军的统领,果然是有一点真的功夫。”这一下暗中较量,陈石星固然心头微凛,穆士杰比他还要吃惊。穆士杰练的是七煞掌的工夫,能以阴劲伤人奇经八脉,威力之强,足以和少林寺的金刚掌、武当派的霹雳掌比肩。哪知双掌相接,他这样险狠霸道的掌力发了出去,竟然有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但见陈石星神色自如,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掌力冲击似的。他一试再试,连对方功夫的深浅都试不出——。“这小子年纪轻轻,在张丹枫门下不过一天,怎的内功就练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穆士杰又是吃惊,又是诧异,生怕陈石星运劲反击,自己更加对付不了,只好连忙放开了手,甚是尴尬的说道:“陈兄果然不愧是张大侠的得意高足,佩服,佩服!”其实并非陈石星的内功胜过了这位御林军统领,而是他运用张丹枫所授的内功心法,以一个“卸”字诀,把对方所发的劲力化解于无形。倘若时间稍长的话,陈石星恐怕还是难免吃亏。陈石星暗暗好笑:“幸亏这厮试不出我的深浅!”当下仍然神色不露,淡淡说道:“多承谬赞,那么咱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了吧?”穆士杰道:“好,好。我先听听陈少侠划出的道儿。”陈石星道:“我已经对龙大人说过了,请你问龙大人吧。”穆士杰最初叫陈石星“小哥”,如今改称“少侠”;龙文光虽然不懂武 功,也看得出刚才的比试是穆士杰吃了亏了,他更怕闹翻了对自己不利,于是在把对方的条件告诉穆士杰之后,说道:“下官的意思还是以和为贵,请统领帮这个忙。”穆士杰沉吟半晌,说道:“龙大人,不是我不肯帮忙,此事恐怕有点不大好办。”龙文光道:“统领有何为难之处,不妨明白赐示。”穆士杰道:“实不相瞒,我是冲着你龙大人的面子,才擅自把御林军调来的。这样的情形,等于你做兵部尚书的先斩后奏一般,在我来说,可还是第一次破例。”龙文光强笑道:“多谢统领厚爱,但大人既有补奏,料想皇上也不会怪责你的。”穆士杰道:“当然,当然,龙大人是皇上的股肱之臣,皇上当然不会怪我急你之难。但我为难之处也正在此,你想皇上既已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一个‘强盗’也捉不到,我怎生回去向皇上禀告?”说至此处,回过头来,对陈石星陪笑道:“陈少侠,请莫见怪。我知道你们不是强盗,但对皇上可能不这样说。”陈石星板起脸道:“不懂!”穆士杰道:“要是你们愿意让几个人跟我回去交差,事情就比较容易办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你的朋友必定从轻发落。”陈石星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和我们交换人质!”穆士杰道:“请别用‘人质’这两个字,我是把你们的人当作朋友的。”陈石星道:“我们高攀不起,是人质就是人质,不用掩饰!”穆士杰强笑道:“好吧,你喜欢怎样说就怎样说吧。那么,你的意思怎样?”陈石星道:“你要交换人质也行,我做你们的人质,跟你回去。随便你杀我也好,把我关在天牢十年八年也好。不过我受到什么待遇,那位龙公子也必须受同样的待遇!”龙文光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要是用这个办法,我的侄儿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陈石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冷冷说道:“这叫做公平交易,两不吃亏。你以为我的身价比不上你那宝贝的侄儿么?”龙文光只好屈服,“陈少侠别开玩笑了,咱们还是以和为贵的好。”陈石星道:“怎样‘和’法?”龙文光咬一咬牙,说道:“就照你原先划出的道儿!”穆士杰道:“那我怎向皇上交差?”龙文光道:“由我担当就是!”“不是我信不过你龙大人,不过我擅自调动御林军,罪名可大可小。”“统领意欲如何?”“口说无凭,须得有个笔据。请你写两张字据与我。”“哦,要两张字据?”“第一张你要禀明皇上,今晚放走贼人,这是你的主意。”“第二张呢?”“现在天色未亮,城门是不能打开的。请你用兼任的九门提督的官衔,签署一张叫守门兵士开城的手令!”其实他以御林军统领的身份,同样是有权发出这个手令的。他要龙文光 签署,不过是想完全推卸责任。龙文光无可奈何,只好都答应了。龙文光叫手下磨好墨,铺开了纸,却是搔首踟蹰,迟迟未能下笔。那张手令易写,但呈给皇帝那张奏折却是难写,那是要他承认放走“贼人”是他的主意的,这可如何措辞?当然是煞费思量了。陈石星冷冷说道:“龙大人,要是你现在还未拿定主意,我们可要告辞了!”龙文光忙道:“好,好,我马上就写,就写!”不过他说是“马上”,那蘸满墨汁的狼毫,却还是没有在纸上写出一个字。穆士杰忽地吹一口气,那张准备书写奏折的玉版纸飞了起来,陈石星只觉微风飒然,那张纸已是朝他扑面飞到。原来穆士杰刚才没有试出陈石星武功的深浅,心里很不服气,是以有意再显自己的本领,震慑对方。他练有“混玄一煞功”,这口气一吹,虽然是一张纸,也能刮脸如刀。纵然伤不了陈石星,也可吓他一跳。他这一举动,用意还不仅是在于震慑对方而已。更大的作用还在捣乱,拖延龙文光和对方妥协的时间。但他可没想到对方更有惊人的本领。就在那张纸向陈石星飞来的一瞬之间,陡然只见白光一闪,那纸玉版纸一分为三,三分为六,六分为十二,变成十二张小纸片落在桌子上。而且是同样大小的十二张方块!原来在这一瞬之间,陈云二人双剑齐挥,已是使了一招三式的绝妙剑法!这一下吓得身为御林军统领的穆士杰都不禁变了面色!要知快剑削坚硬的物体不难,轻飘飘的一张纸几乎全不受力,要在一瞬之间,将它削成同样大小的十二片却是难到极点。不但要剑法有精深的造诣,内力的运用要恰到好处,而且还必须是两把“吹毛立断”的宝剑!弥罗法师和令狐雍见过他们双剑合壁的功夫,还不怎样诧异,穆士杰第一次见到这样神奇的剑法,却是不由得大大吃惊了。“这小子的功力如何,我虽然还不知道,但要是他和这丫头联剑来对付我,我可是难敌。”穆士杰吓不了对方,反而给对方吓着了。陈石星出剑如电,弥罗法师和令狐雍刚刚跳了起来,挡在龙文光身前,剑光已是一闪即灭,陈石星早已纳剑入鞘了。“龙大人,你不肯用笔,那么今日之事,就恐怕只能用剑了!”陈石星冷冷说道。龙文光吓得面如上色,暗自思量,要是他们刚才是向自己刺来,只怕虽有弥罗法师和令狐雍在旁保护,也未必能够保护得了自己的平安。此时他哪里还敢犹疑,只好连忙动笔。一急之下,也顾不得润词饰字,终于把极难措辞的奏折也写好了。穆士杰不敢阻挠,取了那张奏折,便即出去向御林军传令。陈石星拿了那张手令,说道:“龙大人,还要麻烦你给我们准备十匹快马。”大事已定,这些小节,龙文光自是一一依从。御林军遵守命令,果然没有跟来。他们拿着龙文光的手令,很顺利的就打开了城门。令狐雍跟在他们后面,这是根据协定,准许他来接回他的小主人的。令狐雍在城门止步,说道:“现在你们该把龙公子交还给我了吧?” 陈石星道:“你急什么,我们说的话当然算数。”把龙成斌揪出来,冷冷说道:“便宜你了,你倘若还要千方百计来谋害我们,下次再给我们碰上,小心你的狗命!”群豪安全出城,途中说起刚才和敌方谈判之事,人人都在连呼痛快。正是:快剑三招寒敌胆,斩开金锁走蛟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箕煎豆泣情何忍凤泊鸾飘各自伤楚青云住在郊区,是西山脚下一个比较偏僻的山村。丐帮的北京总舵恰好也正在西山。众人出城之时,已经商量定妥,由丐帮弟子照料大部分受伤的人,暂时在丐帮的总舵养伤。金刀寨主这方面的朋友,除了沈匡、周复二人之外,也到丐帮总舵居住。丐帮帮主陆昆仑和其他的人都住在楚家。这次举事,重要的人物,死了一个“八仙”中的陶一樵,重伤了乐隐夫、戒嗔和尚与段剑平三人,其他丐帮弟子和沈周二人邀来的朋友,伤亡的更是为数不少。兴奋过后,大家的心头不禁都是如坠铅块,差堪告慰的只是取得了那份密约草案,但怎样运用这份密约,他们可还须好好的商量。当然首先还是忙于照料病人。陈石星云瑚和韩芷都在段剑平的病房,段剑平已经睡着,呼吸微弱。韩芷耳朵贴着他的心房,不由得忧心忡忡,虽然极力忍着眼泪,眼眶亦已红了。陈云二人正在安慰她,池梁走了进来,说道:“段公子内功深厚,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先让他安睡一觉吧。韩姑娘,请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韩芷早就知道池梁是她父亲生前的唯一知己,她心中正有着无数疑团,希望得到池梁为她解答。但此际她却是放心不下身受重伤的爱侣,虽然段剑平已经睡着,虽然只是要她离开一段不长的时间。万一他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万一他忽然醒来,不见她在身旁,岂不失望?云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柔声说道:“韩姐姐,你放心吧,他要是醒来,我们会替你照料他的。”韩蓝还有点踌躇,池梁忽地伸出中指,在段剑平的丹田穴轻轻一点。韩芷当然知道池梁绝计不会害他,但池梁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是令她不觉吃了一惊。池梁笑道:“我是点了他的丹田穴,不过我这独门点穴功夫可是和一般的点穴不同的。我这点穴,一来可以助他凝聚真气,二来可以帮他熟睡恢复精神。对他只是有益无损。”韩芷这才放心跟他出去。云瑚在她走了之后,和陈石星微笑说道,“你有否注意到池老前辈对韩姐姐的神情态度吗?”陈石星心中一动,问道:“你觉得怎样?”“池老前辈对韩姑娘好像是特别的好。”“池老前辈对亡友的女儿特别好些,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有什么值得奇异呢?”“不,我瞧池老前辈对她的感情,不像只是关怀世侄女的感情。”“那你说是什么一种感情?”“我的感觉,竟好像是他把韩姐姐当作亲女儿一样!”两人正在议论,忽见那老家人走了进来,说道:“陈相公,云小姐,陆邦主请你们过去商谈。”陈石星知道段剑平这一睡最少得有几个时辰方能醒来,于是放心与云瑚离开病房。走进一间密室,只见房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他们了。这几个人是:丐帮的帮主陆昆仑;“八仙”之首的渭水渔夫林逸士;金刀寨主派来的两位 使者:沈匡和周复,还有作为主人家的楚青云。除了主人之外,这几个人是代表了三方面的主要人物的,陈石星一见这人阵势,就知他们是在商量大事了。果然陆昆仑一开口就说道:“陈少侠,云姑娘,昨晚辛苦了你们了,不过我还不能让你们歇息,因为还有大事要和你们商量。”“帮主太抬举我了。不知是什么一件大事?”“那份密约已经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要商量的就是怎样才能用之得当?”陈石星谦让道:“兹事体大,晚辈也未曾经过深思熟虑,不敢乱出主意。”陆昆仑道:“那么请林大侠先说吧。”林逸士道:“龙文光这老贼通番卖国,罪不容诛,这份他亲笔签署的密约,就是罪证。咱们正好趁此机会,把他的罪证公诸天下,号召义师,除奸抗敌!”周复说道:“这样干虽然痛快,但恐怕幕后主和的头子,还不是这龙者贼呢!”林逸士瞿然一省,“你的意思,这个头子是指当今的大明皇帝。”周复说道:“不错,要是没有得到皇帝老儿的授意,谅这狗官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和瓦刺密使进行和谈。你想昨晚连御林军都开来了,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他把瓦刺密使招待在家中?”林逸士道:“那就索性连皇帝也都反了,反正朝廷早已把你们的金刀寨主当为叛逆,难道你们还怕造反不成?”沈匡说道:“我们并不害怕造反,不过更紧要的还是要顾全大局。造反若是对百姓害多利少,那还是暂时不要造反的好。”陆昆仑点了点头,“不错,事有轻重之分,主次之别。就当前的大局设想,我们的主要敌人应该是瓦刺掌权的人,而不是明朝的皇帝。”林逸士道:“那么依沈头领的意思应该怎样?”沈匡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是我们的周寨主和大伙兄弟的意思。上上之策是使得官军不打我们,相反,要官军和我们联合抵御瓦刺。假如我们又打皇帝又打瓦刺的话,那只有使得自己的力量消耗,反而大大有利于瓦刺的入侵了!”林逸士摇了摇头,说道:“这想法很好,不过正如你们刚才所说,皇帝老儿就是幕后主和的头子,他肯和你们联手抗敌吗?是不是有点妙想天开?”周复说道:“皇帝老儿当然是不愿意的,所以我们就要利用这个机会,逼使他非和我们联手不可!”林逸士道:“皇帝是要任何人都听他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他听你的话?”陆昆仑瞿然一省,“不错,所谓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做皇帝的虽然可以任意胡为,但做了这等向外邦屈辱求和之事,他还是不能不顾忌老百姓的非议的。否则他也无须叫龙文光替他秘密进行了。”林逸士冷笑道:“其实这也是欲盖弥彰而已,瓦刺密使来京也已半月有多,满朝文武还有谁不知道?”陆昆仑道:“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文武百官知道,也只能在暗地里耳语私议,谁敢公开说出来?皇帝高高在上,只要这些私议没传入他的耳朵,他 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当作别人不知道的。”林逸士道:“那又怎样?”楚青云道:“皇帝不想别人知道,咱们的办法,就是要他知道已经有人知道!”林逸士道:“用何办法?”楚青云道:“我有一位世伯,正是官居御史之职,他为人刚正,平主忧国忧民,素来是以忠臣自诩的。我去找他,把这份密约给他看,请他上疏弹劾龙文光,如此一来,皇帝为了避免自己牵连在内,就只好牺牲这个奸臣了,你们看,这办法行么?”原来楚青云乃是官宦人家后代,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曾经做过京官的。沈匡想了一想,说道:“这方法虽然是好,但有一个甚大的破绽!”楚青云道:“什么破绽?”沈匡道:“要是龙文光问他,这份密约,你是怎样得来的?他该怎样回答?恐怕弹劾不成,你这位敢言的世伯,就先要背上‘通匪’的罪名!一个想做‘忠臣’的人,又岂敢背上这个罪名?何况龙文光还可以不承认事实,反而指责他是勾结叛逆,造谣生事呢!”楚青云颓然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好想?”沈匡说道:“楚兄不必灰心,你的主意是好的,只须换一个人!”楚青云道:“换什么人?”沈匡道:“不用御史代奏,换咱们的自己人会见皇帝!”林逸士吃惊道:“让咱们自己人去,这办法行得通吗?”沈匡道:“只要能见着皇帝,皇帝就非听咱们的话不可!”“为什么?”“咱们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还是不大懂得你的意思,可否请你说得明白一些?”“皇帝统治臣僚,不是最擅于用威胁利诱的方法吗?”“哦,你是要用威胁利诱双管齐下的手段对付皇帝?”沈匡好像知道他的心事,缓缓说道:“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做皇帝的最紧要的是什么,是想坐稳江山,保持帝位。他要对瓦刺屈辱求和,无非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你说对吗?”林逸士不觉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沈匡继续说道:“咱们告诉他,要是他不肯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把这份密约公诸天下,让老百姓知道,皇帝是要投降的,不能指望朝廷来保护他们。另一方面,我们号召义师,替老百姓出头抗敌!”陆昆仑笑道:“这的确可以吓得皇帝老儿吃一大惊,他本来就已害怕你们的金刀寨主,要是咱们当真这样干的活,金刀寨主更得民心,义师一起,他的龙位还能够坐得稳吗?”沈匡说道:“要是他答应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就答应拥戴他做皇帝,替他保这江山。至于他向瓦刺求和的秘密,我们当然也不会外泄。这样,他权衡利害,理应知道何去何从?”林逸士道:“不过这样他是被迫和我们联手,恐怕还有反复。”沈匡说道:“只要官军不敢和瓦刺合作来对付我们。已经是对抗敌有利的了。何况外祸当前,军官也是老百姓出身,十九要抵御鞑子的。纵有反复,亦无须过虑!” 终于大家同意这个办法,跟着就是商量人选的问题。林逸士道:“这个人必须有胆有识,这是无须说的了。他还必须轻功超卓,本领高强。否则如何能偷进禁宫?只怕朱曾见着皇帝,早已给大内卫士杀了!”此次聚会的群雄之中,论武功以丐帮帮主陆昆仑最强,论轻功以渭水渔夫林逸士最好。但一来他们是首脑人物,需要主持大局;二来昨晚之战,林逸士虽没有受到严重内伤,亦已大伤元气,最少恐怕也得调养十天半月,方能恢复原来的轻功。陈石星自告奋勇,“要是各位不怕我年轻识浅,本领低微,难当大任。我不揣冒味,讨这差使!”陆昆仑道:“陈少侠太客气了,以你的胆识武功,自是上上之选,不过你只单枪匹马,这⋯⋯”话犹未了,云瑚已是急不及待的抢着说道:“陆帮主,请你老人家许我跟陈大哥一起去!”他们双剑合壁的本领,众人都曾见过,而且云瑚的轻功也极了得,他们联袂入宫,纵使事不成功,脱险也有希望。于是陆昆仑首先同意,林逸士则尚在沉吟,他顾虑到云瑚是个女子,恐有不便。云瑚继续说道:“让我去见皇帝,还有一样便利,提起我爷爷的名字,那皇帝老儿大概还会记得的。”要知她的祖父云重是明英宗时的武状元,曾任御林军统领,对国家有过很大的功劳,当今皇帝朱见深乃是英宗的长子,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曾经到过她的家里,和她的祖父、父亲都是十分熟识的。陆昆仑道:“对,你若见了皇帝老儿,不妨提起令祖、令尊,说不定他对你的话会比较容易听得进去。”终于,大家一致同意让他们二人担当这个重任。陆昆仑道:“敝帮弟子有人和宫中的小太监认识,我想贿以重金,当可买通一两个小大监给咱们画出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当然也还是要碰运气,但比较来说,则不至于盲人摸象了。”众人商量具体进行办法,陈石星挂念段剑平,便与云瑚先行告退。段剑平尚在熟睡之中,池梁与韩芷也还未回来。池梁带领韩芷走进屋后的松林,一路上都没说话,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韩芷不觉起疑:“他要和我说些什么呢?为什么不能在屋子里说?”走到松林深处,池梁的脚步是停下来了,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他凝视韩芷,神情甚为古怪,好像又是欢喜,又是悲伤。韩芷不觉有点惊疑不定,忍不住说道:“池老前辈,你怎么啦?”池梁未曾说话,先叹口气,这才说道:“你长得真像你母亲!”韩芷道:“是吗?我爹爹也是这样说的。”池梁怔了一怔,“长得像不像,怎的你自己也不知道,要爹爹告诉你?”韩芷黯然说道:“我妈死的时候,我刚满周岁。”池梁不禁流下眼泪,说道:“你妈是在逃难时候死的?”韩芷说道:“不错,那时我们还未曾找到安居之所。”池梁难过之极,好一会子,方才能够忍住眼泪说道:“这都是我的罪过,没能照料你的爹娘,唉,你妈的命也真是苦。”韩芷当然也很伤心,不过怀疑却是不禁更多了。心想爹娘为避战祸以至颠沛流离,娘的死虽属不幸,却也是乱世常有之事,不能归咎于人的。池梁虽有照顾朋友的义务,但正如俗语所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 何况朋友?纵使对朋友照顾不周,也用不着这样自悔自咎呀!“池伯伯,前天晚上,我托楚家的老家人,把我爹爹的诗词遗稿带给你,你收到了吧?”池梁抹干眼泪,“多谢你的爹爹肯把遗稿付托给我,我的心也安了一些。你不知道,多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爹不肯原谅我,如今看来或许他是愿意原谅我了。”韩芷怔了一怔,“池伯伯,你有什么要我爹爹原谅的?我一直以为,要你原谅的是我的爹爹呢!”“啊,你爹说了什么?”“他说做过一件很对不住朋友的事情,但他并不后悔!”这两句话正是韩芷一直百思莫得其解的,以她父亲那样正直的性格,为什么做了错事,却又毫不后悔呢?她充满疑问的目光望着池梁,希望从池梁的口中得到解答。池梁一声长叹,说道:“其实是我对不住你爹爹,应该后悔的是我!”韩芷禁不住问道:“池伯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可以告诉我吗?”池梁没有即时回答,却在低声吟道:“梦幻尘缘,飘零蓬梗,何堪相语?月冷秦淮,误了三生鸳谱,生生死死浑虚语,莫怪蝉声别树。算吹冷嘘寒,添香问字,徒增凄楚。⋯⋯”吟声哽咽,只念了上半阕,下半阕就念不下去了。这是韩芷父亲那部遗稿中的一首词,词名《陌上花》,虽然只是念了半阕,词中那股凄凉的意味,已是令得韩芷几乎感到窒息了。这首词不仅令她感伤,其中还有一个难解之处,令她深感迷惑的。她父亲写的这首“陌上花”,看来似乎是一首“悼亡词”,但其中一句“莫怪蝉声别树”,她可是百思莫得其解。她读过的书也许不算很多,但一般的成语和典故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有一句古诗“蝉曳残声过别枝”是指女子负心别恋或者是指妇人再嫁的。“莫怪蝉声别树”似乎是从这首诗套过来的,但是不是还有别种解释呢,她就不知道了。她不懂的就在这里了,如果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悼亡词”,她父亲悲悼的死者当然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可是和她的父亲共同患难,一直到死的。她的母亲既没有负心别恋,更没有再嫁之事,那么,何以这首悼亡词却有一句“莫怪蝉声别树”?如今她听池梁念她父亲念的这首词念得如此凄凉:“难道池伯伯也有和我爹爹相同的遭遇,少年丧妻?还是只因为他和我父母是好朋友,是以特地挑我爹爹这首悼亡词来念呢?”池梁念了半阕,就没有再念下去。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和你爹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我学吹箫,我跟他学做诗填词。我写的每一首诗词,一写成就必定先送给他,请他给我修饰。但只有这首词我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从不让他知道,我念给你听。”像念她父亲那首悼亡词一样,吟声一样凄枪,更多了三分幽怨。韩芷一片迷茫,听他念道:“春梦香城浑未醒,倩女离魂,没入梨花影。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燕燕归来寻旧径,愁锁潇湘,寂寞庭芜静。往事悠悠空记省,平林新月湖光冷。” “池伯伯,请恕我的冒昧,你这首《蝶恋花》词,可是在怀念你所曾钟情的一个女子么?那个女子是不是已经死了?”“不错,她是死了。但是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的。”韩芷不禁心头一震,说道:“你写这首词的时候,我爹爹是否还和你在一起的?”“当时我们虽已分开,但他尚未逃难,我要找他,还是可以找得到的。”“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见我。我写成这首词,本来曾想过送给他看的,但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只留给自己看。”“为什么?”“你爹可疼你么?”池梁答非所问,且又这样出乎韩芷意料之外。韩芷怔了一怔,“池伯怕,你问得可有点奇怪,我爹爹当然疼我,非常非常疼我。妈死后,我们父女就一直是相依为命的。有好的东西他先给我吃,有好的衣服他先给我穿。我们很穷,但过得很快活!”池梁说道:“是,我不该这样问你的,你爹是个好人,是世上罕见的好人,我早就知道的了,我怎能怀疑他会不疼你呢?”他不怀疑,韩芷可更加怀疑了。怀疑他何以会有这么一个不该怀疑的怀疑?“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但现在我想,你的爹爹既然没有告诉你,那么你还是不必知道的好。”“不,爹爹本来是想告诉我的,在他临终的时候。可惜已经迟了,他只能说出一句话。”“说的什么?”“他说,有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他的神气好像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但话出了口,却又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结果他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咽了气。他答应告诉我的秘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池伯伯,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否则我一生也不能安宁!”韩芷最后的这句话,听进池梁耳中,令他不禁心头如坠铅块,大为震栗了!他本来不愿把真相说出来的,但他又怎忍得韩芷一生也得不到安宁?默默相对,过了一全,池梁终于忍受不了心头那块重压,抬起眼睛,望着韩芷,用沉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给你说一个故事,我自己的故事。“我们池家是金陵世家,我的爹爹是一派武学宗师,而且饱读诗书,多才多艺,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但我们家里,人却不多,除了婢仆不计,只有四个人,我的父母和我三人之外,还有一个自幼在我家长大的表妹。“她是我姨母的独生女儿,父母早逝,我妈姊妹情深,对她极为怜爱,是将她当作女儿抚养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妹,不过,她的性情却和我有点不同。她偏好文学,不喜武功,虽然勉强跟我一同练武,但一从练武场回到房中,她就是捧着她的书本了。“不知是否由于父母早逝的缘故,养成了孤独的性格,往往老半天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常常想办法逗她欢喜,对她千依百顺,但也难得看见她面上露出笑容。“我为了讨她欢心,唯有投其所好。文事方面,琴棋诗画,我都还不如 她。只有一样,也许是我的天份比较接近,我学吹箫,吹得还算不错。我家有一支玉箫,吹出来的声音特别好听。“这支玉箫还是一件宝贝,据说是用海底寒玉制成的,可御宝刀宝剑。我向爹爹讨了这支玉箫,爹用这支玉箫教我点穴功夫,我却用这支玉箫吹曲子给表妹听。只有当她听我吹玉箫的时候,她有时才会露出笑容,我练吹箫也练得更勤了。“为此我曾受过爹爹的责备,他说你表妹是女孩儿家,不会武功,也不打紧,她不喜欢,我就不勉强她练,但你可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我的武学衣钵的。我自然希望你文武全材,但只怕你是文不成,武也不就,文学方面,你天份不高,与其将来两俱无成,我倒宁愿你专心练武。“不过,爹爹虽然这样教训我,我还是常常背着爹爹约表妹到外面去玩,在钟山上吹箫给她听。”韩芷听到这里,不觉心里想道:“原来池伯伯从小就这样爱她表妹,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好事难谐,不知他的表妹是谁,后来又嫁给谁家之子?”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心底一阵寒栗,不敢再想下去。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错,我从小喜欢表妹,一生中我也只爱过她一个人。当然小时候我是不懂的,随着双方年纪长大,我是越来越发觉不能离开她了。“但我相信她是不会离开我的,不仅是因为她小时候说过的话,而是因为在爹娘的心目之中,早已把我们当作一对小夫妻了。这看来是顺理成章之事,我的爹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征求她的同意,只待我们长大了就给我们完婚。爹娘的意思,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和爹娘一样,以为她是决计不会不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一年一年的过去,不知不觉我们都长大了。我练的是童子功,太早结婚,对内功修为是有妨碍的;我爹爹计划,让我过了二十岁方才成亲。我料想这门亲事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变卦的,我当然顺从爹爹的意思,丝毫也不着急。“但想不到事情却终于发生了。“那年我十九岁,她十七岁。爹爹那年忽然有事出门,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个少年和他一起回来。“原来这个少年的父亲是杭州一位老名士,我爹爹少时曾经跟他读过书的。爹爹琴棋诗画的本领,都是出于这位老师的传授,对这位老师一向极为尊敬。本来我爹早就想接这位老师和他家人来我家养者,但这位老名士却是生性耿介,我爹提了多次,他总是不肯接受我爹的好意。“爹爹这次出门,就是因为得知这位老师病重的消息,特地到杭州去探病的,不幸得很,爹爹来到老师家中,他的这位老师已是沉疴难起,只是刚好赶得上见临终的一面了。“这位老名士一生潦倒,中年过后方始成家。晚年得子,他的儿子刚好和我同年。他临死的时候,托孤与我爹爹,爹爹自然义不容辞。“老师说道:‘你不要拘泥于辈份,以前你跟我读书,如今我也叫儿子跟你学武,我知道他这个年纪学武已是嫌迟,但我的目的并非想他学成超人的武功,只是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他给你磕头,是行拜师之礼,盼你不要推辞。’“我爹知道老师的意思,他的儿子不过和我同年,作了这样安排,一方 面他的儿子可以名正言顺住在师父家里习武,一方面称呼上也不致尴尬。这不过是小节问题,爹爹也就答应了。他的老师把后事交代妥当,就此一瞑不视。“老师去世之后,爹爹料理完老师的丧事,便即带了老师的儿子,亦即他新收的弟子回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少年了。”韩芷听到这里,心里已然明白几分。池梁一直没有提及这少年姓甚名谁,”她也不敢动问。心头愈发沉重。池梁继续说道:“爹爹老师的儿子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几个月,他既然拜了我爹做师父,所以在称呼上他反而变成了我的师弟了。“我这师弟的性情和我的表妹一样,沉默寡言,只爱诗书,不喜练武。一来他年纪已大,练上乘的武功不宜;二来他爹也只想他练点强身的本领。所以我爹也就由得他的喜欢,不加勉强。但那年我正在练到本门的点穴功夫,丝毫也不能松懈,爹爹对我的督促也就更加严了。“不久我就发现一桩事情,也不知是由于我较少陪伴表妹的缘故,还是由于性情相投,他们竟是日益接近了。”池梁继续说道:“在我学武的余暇,爹爹不想我完全荒废文事,就叫这位师弟指点我的诗文;同时也叫我替他传授师弟一点入门的强身功夫。“我跟师弟学文,师弟跟我学武。但没过多久,师弟又要跟我多学一样东西,比学武还更热心。你猜他要我教他什么?”韩芷心念一动,冲口而出,便即答道:“他是要你教他吹箫!”池梁说道:“不错,他是要我教他吹萧。其实我爹爹会吹箫,也是他父亲教的。“他并非不会,只是他觉得我比他吹得好,所以要跟我学得更好一些而已。“当时我也真笨,只道他学吹萧是因为兴趣所近,还未想到他学得这样热心的真正原因!”韩芷不觉又是说道:“啊,他学吹箫,是要吹给你表妹听。”池梁黯然说道:“其实即使他完全不懂吹箫,我的表妹也是喜欢他的。他学吹箫,不过是想更能讨得我这表妹的欢心罢了。”池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有一天我练完武功,抽空去找表妹,到处找不着她。“后来我找到了和她时常去玩的莫愁湖边,方始发现了她。“她并不是一个人,是有个少年男子陪着她的。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的,这个少年当然不是别人,是我的师弟!“以往是我在莫愁湖边,柳荫之下吹箫给她听,那天则是我的师弟吹箫给她听了。“他吹的是缠绵徘恻的曲调,一听就知是只能吹给情人听的。“曲调缠绵徘恻,我的表妹则是笑靥如花,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唉,表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欢畅的笑过,要是她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真愿意少活几年。“我什么也明白了,我不敢让他们看见,只能怀着一个受创的心悄悄回家。”韩芷虽然并不认为他的表妹必然爱他,但只听他说得这样伤心,也是不禁暗暗为他难过。“唉,这是谁的错呢,谁也没有错!” “那天晚上,我做了生平的第一件错事。”池梁继续说道:“半夜时分,我把师弟叫醒,和他说道,你不是想学吹箫吗,我和你到一个地方去。“那晚月色很好,他以为我是对此良夜,忽发雅兴,是以虽然有点诧异,但还是跟我走了。“我带他到莫愁湖边,就在他们白天吹箫的柳荫树之下,我拿出了爹爹给我的玉箫。“这时他似乎明白了,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他呆呆的听我吹箫。“我把满腔抑郁的情怀都付与箫声,吹出我那诉不尽的相思之苦。“我相信这是我有生以来吹得最感人的一次,一曲告终,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师弟一言不发,但我发觉他的眼角也有晶莹的泪珠。“许久,许久,我才说道,今晚我本来不是想吹给你听,而是想吹给另一个人听的,但可惜那个人已是不喜欢听我的箫声,只喜欢听你的了。“他抹干了眼泪,说道:‘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再吹给她听的了。’“过了两天,爹爹忽然问我,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忽然想要离开我们吗?“爹爹告诉我,师弟借辞自知不是练武的材料,想要回乡务农,自食其力。爹爹当然不允许他这样做,抬出他父亲的遗命,好说坏说,才打消他的去意。“想到表妹对他的那种笑容,那种眼神,我恨不得他离开;但想到他和我相处虽然不到一年,却已有了兄弟之情,他要是离开,我今生恐怕是再难找到这样一个好朋友了,我又舍不得他离开。“好在他听从我爹的劝告,并没离开。更令我放心的是,虽然他没离开,但从那天之后,却不见他和我的表妹在一起了。“唉,要是我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池梁的神情,好似在追悔一件难以挽救的过失,羞惭、惶恐、伤心、难过,兼而有之。这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颤栗的声音中,在他迷茫的眼神里表现出来。韩芷也止不住心头的颤栗,不觉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池梁一声长叹,“从那天之后,再也不见他们同在一起,但我的表妹也从此不理我了!“我坐卧不安,无心练武,拼着受父亲责怪,往往应该练一个时辰的,我只练半个时辰。一下场子,就想出种种借口,跑去找她。“但她也总是有种种借口,推辞我的邀约。不是说要读书,就是说要作女红,甚至说是精神不适,没有兴致陪我去玩。后来甚至把自己关在闺房,根本不见我了。“而她的形容也的确是日见憔悴,也不知是真的有病,还是没病,委实像个病美人了。”韩芷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池伯伯写的那首词中,有‘心事眼波全不定,一春风雨长多病。’这样的两句,敢情就是写他的表妹在这一段日子里的景况的。唉,池伯伯,这其实应该怪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太不懂女孩儿家的心事。你要拔除她心上初茁的情苗,她焉能不恼恨你?”“经过了这段日子,我就是再蠢再笨,也懂得她的心事了。”池梁继续说道:“我明白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是我的师弟,不是我!” 韩芷忍不住说道:“男女间的感情,微妙得很。只可顺其自然,不能够强求。池伯伯,事情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自苦乃尔!”她的年纪只配做池梁的女儿,但说出的这番话,却像是对平辈的好友的规劝。池梁却并没感到尴尬,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着韩芷,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很对,只可惜当时没有人和我说这样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当时有人和我这样说,恐怕我也不会听他劝告的。“从表妹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的了。二十年来,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喜欢我就喜欢,她烦恼我就烦恼。“如今我忽然知道她心上另有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把我从她的心中挤出去了,你想想我的心里是个什么样味儿?“我的心里燃着妒火,妒忌几乎令我发狂,渐渐我也形神憔悴了。”韩芷越听越是惊惧不安,“池伯伯当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隐隐感觉得到,这事可能是和自己有关,连问的勇气也没有了。池梁歇了片刻,喘过口气,“我明白了表妹的心事,我的心事也给爹娘看出来了。“有一天,妈妈找我单独谈话,她问我:爹爹说你近来好似无心练武,这是为了什么?我不能否认,但也不能对母亲说出真正的原因。“妈道,你不必砌辞骗我,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你的心事,我还会不知?“于是她再问我:你和表妹,近来也好似疏远了许多,这又是为了什么?“我仍然只能回答:我不知道!但忍不住加多一句:妈,你要知道,应该去问一问表妹。“妈妈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说道:你是害怕她长大了,翅膀硬了,自己就会飞走了?“我没说话,但忍不住叹了口气。“妈跟着也叹了口气,傻孩子,要是你为这个操心,说不定倒是你自己的多疑了。“妈说,你的表妹虽然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也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她素来柔顺,我不相信她会没有本心。另一个人,他身受咱家恩德,料想他也不敢做出对不住我们的事情。“看来妈妈已经看出了一点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情,她所说的另一个人,当然是指我的师弟了。“我怎能对妈妈说呢?她是老一辈的看法,认为表妹若然和师弟‘私恋’,就是忘恩负义的。她既然这样相信他们,我岂能去说他们的‘坏话’”“妈继续说道:或许是因为你们年纪大,表妹知道迟早要做我的媳妇,对你也不免有点怕羞,以致反而有了拘束了。好孩子,你不要再多的胡思乱想了,妈会给你安排妥当的。“我懂得妈要给我‘安排’的是什么,也怪我当时糊涂,并没提出异议。唉,或许这也正是出于我的自私,在我的心底里,我也是乐意由父母给我安排吧?“这一天终于来了,爹妈做了错事,我做了更大的错事!”这更大的错事是什么?韩芷没有勇气问他,只有等待他自己说出来。池梁在痛苦的回忆煎熬之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好像甚为害怕说出这 个令自己难堪的事。韩芷见他如此痛苦的神情,几乎忍不住就要叫出来:“池伯伯,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吧!”但池梁咬了咬牙根,终于说出来了。“这一天是爹爹的生日,他没通知亲友,只是设下酒席,自己家人团聚。“那年我爹爹是四十九岁,做的是普通只设家宴的小生日。不请朋友,并不稀奇。但出奇的是参加这个家宴的有我的表妹,却没有我的师弟。“从师弟来到我家的那一天起,爹爹就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家人的,为什么爹爹的寿辰,不让他和我们一同庆贺?“不过,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隐隐猜得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果然在酒过三巡之后,爹爹首先说道:‘明年我就是五十岁了,现今局势不好,看来恐怕有天下大乱之象,我想趁早了结我的一件心愿。’“妈妈接着说道:‘慧儿’,这是我表妹的小名,‘你妈将你付托给我,我是你的姨妈,也等于是你的母亲一样。我不仅把你当作女儿,我还要你做我的媳妇,今晚这一席酒,一来是替你姨父祝寿。二来也是替你们订婚的。你和梁儿先定下名份,过几天再择吉日成亲。能够见到你们成为夫妻,这是你姨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你们自小就在一起长大,你也不用害羞了。”“妈以为表妹是决无异议的,说出的话就像命令一般,根本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哪知表妹听了她的这番话,眼泪不禁淌了出来,面色也骤然变了。“妈妈呆了一呆,说道:‘什么,你不愿意吗?’“表妹忍住眼泪说道:‘姨妈,多谢你将我抚养成人,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女儿。’“我妈道:‘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做我的媳妇了?梁儿自小和你在一起,他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是应该知道的!我的梁儿有什么配不起你?你纵然不念我的养育之恩,也该念他的一片痴情呀!’”池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妈妈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我也不禁流出了泪来。“流泪眼看流泪眼,我呆呆的看着表妹,我想当时我凝视她的目光,一定会让她感觉得到是在埋怨她的。“唉,我为妈妈的话感动,却没想到,妈妈的这些话是多么伤害了她的心!“唉,我也只知道自己伤心,却不知道她比我还更伤心。“弄成这样的场面,爹爹当然很不高兴,登时说道:‘你们给我祝寿,还是给我吊丧?哼,我本来想双喜齐来的,你们却给我哭哭啼啼,这算什么?你们要怎样,不妨对我直说!’他口里说的是‘你们’,眼睛则只是望着我的表妹。“唉,表妹怎么受得了这么沉重的压力?“她跪了下来,说道:‘要是没有姨父母抚养,早就没有我这个人了,你们要我怎样就怎样,请你们不要生气了。姨父,我也不是有心触你霉头的,我只是思念亡父亡母,只恨自己的命生得不好,爹娘死得太早!’“我不知道爹妈是否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我是听得懂的。她要是父母在生的话,就不至于非听我爹娘的活不可了。“但说起来我可真为自己感到羞愧,当时我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心里的妒火烧得更旺。‘原来你是这样勉强答应嫁给我,你答应嫁给我,心里爱的 却是另一个人!’“我妈却甚高兴,或者她是真的不懂,或许她是为挽回这样尴尬局面,假装不懂。“她把表妹扶了起来,说道:‘好孩子,我早知道你会听我的话。你思念亡父亡母,这是应该的。但他们知道你终身有托,在天之灵,也必定为你高兴的。今天是好日子,不许你再伤心,大家高高兴兴的喝酒吧!’“表妹强颜欢笑,我却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不过酒倒是喝了很多很多。酒入愁肠容易醉,不知不觉我是喝得酩酊大醉了。“妈叫她扶我入房去睡,她要表妹先学会做一个好妻子,好妻子应该懂得服侍丈夫的。“我一进了房门,和她单独相对,酒意更涌上来,心头的妒火,也随着酒意更浓更烈。我瞪着眼睛望她!“我的神情把她吓坏了,她说:‘表哥,你喝醉了,早点睡吧。’她替我宽衣解带,扶我上床。看来她是盼我立即蒙头大睡,她好溜出房去。她惊慌的神态,越发激怒了我,‘哼,我又不是老虎,你是怕我吃掉你吗?’我想。跟着我又想道:‘她要躲开我,为的什么?为的是要赶快去会情郎!’“我霍的坐起来,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说:‘我没有醉,谁说我醉。我清楚得很,你爱的不是我,是我的师弟。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是要和他幽会吧?你受的委屈,是只能向他倾吐吗?’“她呆住了,泪水又从她的眼睛流出来,她颤声说道:“表哥,你原谅我,我辜负了你的情,但,我,我是不由自己“我最后的一点幻想也破灭了,我明知她是爱我师弟,但我还是希望她否认的。即使是骗我也好。“现在,和我的希望刚刚相反,她亲口‘招供’,她是情难自禁的爱上了师弟。哼,她居然还敢求我原谅!“我不敢听她把话说完,我就冷笑说道:‘可惜你现在已经做了我的妻子!’“她好像对着一个陌生人,过了好一会子,方始低声说道:‘不错,我是答应了姨妈做你的妻子了,我不想骗你,现在我还忘不了他。成亲之后,最好你带我到别的地方去,我会慢慢忘记他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可惜她忘记了一点,我喝醉了。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宁愿自欺欺人,不愿听她的真心话!“我抑制不住潜伏心底的兽性,突然爆发出来。‘你不会忘记他的,我也不要你委委屈屈的做我的妻子!但我得不到你的心,我还是要得到你的身体!’“我,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做了永难追悔的错事!”韩芷的心头在抽搐,为他的表妹难过,也在为他难过。池梁抹干眼泪,过了许久,说道:“我听见她的哭声,我的酒也突然醒了。“我后悔,我羞惭,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噼噼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我不知要和她说些什么话才好。“我不敢求她原谅,结果还是她先说话:‘表哥,我不会恨你,我可怜你!但请你原谅,请你忘记今晚之事,也忘记我吧!’“她说了这几句话,就推开窗户,跑了!我酒是醒了,但双腿发软,也没颜面跑去追她。“她这一跑了出去,从此就没回来。 “唉,九州铸铁终成错,我做了这件错事,也造成了我和她的死别生离。我是永远没有机会向她忏悔了。“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我的师弟。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师弟。“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的爹娘当然又是伤心,又是生气。但不知是为了遵守‘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还是为了避免刺激我的缘故,爹娘对他们的‘私奔’一事,绝口不提。不仅爹娘如此,家中的婢仆也不敢提及他们了。“死了的人还会有人提起,我的家人却好像把这两个人当作从来就没有存在似的,突然间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们已经走了,尽管没人再提起他们,但他们还是留在我的心上,并没有消失。“不错,表妹最后留下的两句话,是叫我忘掉那晚的事,忘掉她的。但我怎么忘得掉呢。“我无法打听他们的消息,也没勇气打听他们的消息。我只有在花晨月夕,情难自己之时,偷偷跑到莫愁湖畔,在那柳荫之下,吹我的箫,追悔往事。”韩芷听得满眶泪水,“怪不得他的表妹临走时对他说:我不恨你,我可怜你。但我该同情谁呢?”不觉抬起模糊泪眼,叫了一声:“池伯伯!”池梁望了望她,迟疑片刻,继续说道:“别怜悯我,我是该得到这惩罚的。“我本来不想再说下去,但这故事还没有完。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时局不出我爹所料,瓦刺入侵,土木堡一战,明军一败涂地,英宗皇帝御驾亲征,也给敌人掳去。要不是兵部尚书于谦当机立断,立即拥立新君,死守京城,抵御强敌,大明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亡给瓦刺了。“转危为安,那是后来之事。皇上被俘,京城被围,消息传来,早已是人心惶惶。瓦刺铁骑,虽然未到江南,流寇已是乘机纷起。在这些流寇之中,有些还是暗通瓦刺,准备作内应的。“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大家忙于应变,虽然我还在思念他们,哀伤却已稍减了。“但想不到在这时候,我却忽然得到他们的消息。“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了父母在房中谈话,正是谈起他们。“妈正在骂我表妹:‘在我将她抚养成人,她竟然和你的好徒弟私奔。如今已经知道他们下落,你说该怎么办?’“爹爹好像迟疑半晌,说道:‘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妈连爹也骂起来了:‘你也没决断,难道你就任由他们忘恩负义,任由他们败坏门风?’“爹爹叹口气道:‘把他们抓回来又怎么样,难道咱们还能要她做媳妇吗?’“妈妈也叹口气道:‘虽然不能要她做媳妇,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啊!我不能让他们好夫淫妇苟合,我要你把他们抓回来,用家法管教她!再说,她是我唯一的甥女,我要是不把她找回来,也不住我死去的姐姐。’“我跑进去叫道:‘爹爹,妈妈,你可千万不能难为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爹爹一声长叹,说道:‘你瞧见了吧,要是把他们抓回来,除非将他 们处死,否则只有害了梁儿!当然你也不忍将他们处死的,是吧?那就只有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妈妈摇了摇头,对我说道:‘真没想到你这样没出息,她这样对不住你,你还要护着她。如此看来,是不能让她再踏进咱们的家门了,好吧,好吧,算我狠心,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我说:‘妈,我不是想把她找回来,但我要知道她和师弟的下落。’“妈说:‘什么,你还是要找他们见一见面吗?’“我说:‘我可以不见他们,但我必须知道他们的消息,才能安心。’“妈无可奈何,终于告诉了我:‘他们是躲在杭州你的师弟一个穷亲戚家里。听说他们已经私自成亲了。’“最初我确实是没有勇气去找他们的,但后来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有股流寇正在苏杭地区流窜,传言这股流寇准备洗劫杭州。“我家也在准备逃难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不由得暗暗为他们担心了。他们武功不好,又没有钱,身处危城,能逃劫难吗?在这个关头,我不帮忙他们,还有谁帮忙他们?“哪知到了杭州,结果令我大大失望。”“他们不肯见你?”韩芷问道。池梁摇了摇头,“不是。”“啊,他们两个早已走了?”“不是他们两个,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走了。”韩芷诧道:“还有一个是谁?”池梁深深的看了韩芷一眼,说道:“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我找到了师弟那个穷亲戚,他告诉我,表妹产下一个女婴,刚刚满月。身子本还很虚弱的,但为了时局紧张,恐后战火烧来,累了婴儿无辜受难,在我来的前两天走了。表妹也早料到我会来找他们,留下一封信托他转交给我。“我不用拆开那封信,也已料到她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告诉我替我生了一个女儿,曾经想过要把女儿交回给我,但结果他们还是决意把婴孩带走。因为她希望我另找‘名门淑女’,不愿留下这婴孩妨碍我的婚姻。他们决意不管怎样艰难,甚至牺牲性命,也要养大这个孩子!”韩芷激动得叫了起来,说道:“她没有骗你,后来在逃难途中,她的确是为了这个孩子牺牲了性命,那时孩子刚满周岁!”池梁说道:“这个故事我说完了,我没有再娶,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这孩子。现在我找到了,就不知道这个孩子,她、她⋯⋯”韩芷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池梁,池梁的一颗心却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像一个犯人似的等候她的宣布。“我明白了,都明白了!”韩芷说道:“我就是那个婴儿。你的表妹是我的妈妈,你的师弟,他,他是我的爹爹!”池梁的心往下一沉:“她说得不错,她的爹爹只能是韩师弟,我、我是不配做她的爹爹的!”“爹爹!”韩芷突然叫了出来,投入他的怀抱。“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爹爹不肯告诉我,原来我不是他的亲生的女儿。但我知道他临终时是要把实情说出来的,我想他如果天上有灵,也一定高兴我和亲爹团圆的。不,我说错了。你是我的亲爹,他也是我的亲爹。爹爹,你原谅我这样说吗?”池梁流着泪听她说了这番话,方始松了口气。 “芷儿,要你原谅的是我,我还嫌你说得不够呢!”池梁松了口气,脸上泪痕还未抹,却已露出笑容,说道:“他虽然不是你生身之父,却是对你最好的人!他是你的比亲爹更亲的爹爹!惭愧的是我,我是你生身之父,却是对你未有过一点好处,只是累你受苦受难⋯⋯”韩芷掩住他的嘴巴,“爹爹,你别自怨自艾了,过去的事也很难说是谁人的错,如今咱们父女已经团圆,往事还何必再提?爹爹,你怎能说对我不好,昨晚你就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池梁抹干眼泪,“芷儿,多谢你原谅我。对,就让咱们父女从头开始吧。但你不必跟我改性,你懂得我的意思吗?”韩芷咽下了眼泪,“女儿懂得。我是韩家的女儿,也是池家的女儿,姓什么那是无关紧要的。”池梁说道:“这十多年来,你们父女是怎样过活的?啊,我想知道的事情大多了!你怎的练成了这一身功夫,你的功夫想必不是你爹教你的吧?”“女儿的武功是义父教的,爹爹从未透露过他会武功。”“啊,你还有一个义父,他是谁?”“我的义父叫丘迟,是在王屋山下隐居的。他是爹爹后半生最要好的朋友。爹爹,这些事情,慢慢我再告诉你。”前一个“爹爹”是指韩湛,后一个“爹爹”才是池梁。要是有第三者在旁,一定听得莫名其妙。但他们父女,说的听的,都觉得亲切而又自然。池梁说道:“我也还有一个故事告诉你⋯⋯”“什么故事?”韩芷觉得父亲的神情有点奇怪,似乎想说又不想说的。“关于咱家那支玉箫的事。”刚说到这里,他们听见箫声了,是葛南威吹的箫声。陆昆仑已经替陈石星和云瑚安排好,要他们明日一早进城,住在一个丐帮弟子的家里,让他们可以用半日时间作准备功夫,默记皇宫建筑的大略图形,晚上就要入宫了。饯行宴“别开生面”,午夜举行。群雄依次敬酒,轮到葛南威之时,葛南威说道:“陈大哥,我吹箫给你送行,我也想听听你的弹琴。”陈石星道:“好,那咱们就来个琴箫合奏,你想奏什么曲子?”葛南威道:“这是我所写的曲词,请你过目。”陈石星一看,说道:“好,写得很好。”他把曲词递给云瑚,说道:“瑚妹,你给我们伴唱吧。”葛南威见他们神采飞扬,视死如归,心中不无感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两句侍不啻是为他们吟咏。嗯,陈大哥不管是否能够无恙归来,他得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与他同生共死,此生总是可以无憾了。唉,我相信素素也会对我这样的,但她为什么这两天对我如此冷淡呢?”他吹起玉箫,云瑚按拍唱道:“风萧萧兮——”众人一听这四个字,不觉脸色都变了。要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乃是荆何刺秦皇临行前他的好友高渐离为他击筑高歌所唱的辞,众人俱想:“葛南威胡为如此不知忌讳?”只听得箫声高吭,琴音清越,云瑚唱下去道:“风萧萧兮剑气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众人这才知道葛南威是改了给荆柯送行那首千古传诵的曲词,以求切合当前情事的。众人这才轰然喝起彩来,齐声说道:“改得好!”箫声一转,宛似游丝袅空,直上云霄,琴声清峻,也是越拔越高。云瑚朗声吟道:“壮士手持三尺剑,直排天阙谒龙颜!” 林逸士击节赞道:“壮哉,壮哉。”韩芷笑道:“葛师兄这歌辞改得很好,不过,只赞‘壮士’,却未免冷落了云姐姐吧?”林逸士道:“巾帼不让须眉,女英雄何尝不可称为壮士?”韩芷道:”说得好,林大侠,我敬你一杯。”云瑚反复再唱:“风萧萧兮剑气寒,欲安社稷兮誓除奸。壮士手持三尺剑,直排天阙谒龙颜。”唱罢,箫声琴声戛然而止。“啪”的一响,琴弦断了一根。陈石星推琴而起,说道:“韩姑娘,托你暂时代我保管这张古琴,要是我不回来,就麻烦你代我送给段大哥吧!”韩芷说道:“别这样想,陈大哥,你和云姐姐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陈石星哈哈笑道:“但求寸功成,生死何足虑!”笑声中向四座环揖告别,便与云瑚并肩走了。陆昆仑亲自送他们入城。群雄还在灯火通明的大厅,激动的心情都未平静,谁也不想睡觉。葛南威的玉箫还拿在手中,忽地发觉池梁与韩芷都在注视他的这管玉箫,若有所思。葛南威也在奇怪:“为什么师叔和韩姑娘迟迟而来?”池梁说道:“芷儿,你告诉葛师兄吧。”葛南威怔了一怔,说道:“韩姑娘,你拜了我师叔为师?”池梁微笑说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是我的女儿,说起来也可以算得是你的师妹的。”葛南威大感惊奇,同时也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师叔昨晚那样舍命保护韩芷。”池梁继续说道:“你们意想不到吧,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的。”“葛家和池家既是同门,又是世交。我是把南威当作子侄一般的。你们以后要像兄妹相亲才好。”葛南威与韩芷以师兄妹的身份重新见过了礼,众人跟着也向他们贺喜,不知不觉倒是把杜素素冷落一旁了。杜素素冷眼旁观,想起昨晚那件事情,心中满不是滋味。韩芷也是想起一件事情,她看着葛南威手中的玉箫,暗自想道:“爹爹讲他的故事之时,好几次提及他那管家传之宝的暖玉箫,葛南威这管玉箫吹出来的箫声也是特别好听的,不知是否就是爹爹那管玉箫?”她凝神望着葛南威手中的玉箫,杜素素却不知道她注意的只是玉箫,不由得更是心里冒酸了。葛南威察觉到了她的神情异样,连忙说道:“韩姐姐惦记着段大哥呢,咱们还是赶快陪她回去,让她把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段大哥吧。”表面是取笑韩芷,其实则是说给杜素素听的。他们回到楚家,段剑平刚刚睡过,段剑平见韩芷眼睛红肿,只道她是为自己的病重担忧落泪,连忙说道:“说也奇怪,我睡了一觉,已经好得多了,芷妹,你可用不着替我担心啦。”池梁笑道:“我刚才用的点穴法是有固本培元之功的,你不用十天,就可恢复如初。”韩芷大喜过望,说道:“十天时光,转眼即过。段大哥,你可以安心养 病啦。”段剑平说道:“对啦,池老前辈,你为我的病尽心尽力,恕我未能拜谢。”池梁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段剑平道:“我固然要感谢你,昨晚我照顾不到韩姑娘,全靠你救她脱险,我更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池梁微笑说道:“她是我的女儿,应该是我多谢你曾经给她照料才对,你怎么会反而多谢我呢。”段剑平又惊又喜,呆了一呆,说道:“原来池大侠是你的爹爹,怎的你以前没有和我说过?”韩芷说道:“我是刚刚才知道的。”段剑平听她说了个中原委,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笑道:“韩姑娘,这可好啦!不瞒你说,在几个时辰之前,我是还未知道我有治愈的希望的。那时我曾经这样想过,我死了不打紧,就是觉得对不住你。你我命运相似,都是没有亲人的了。我‘大去’之后,谁来安慰你,谁来照顾你呢?如今可好了,你有了一个好父亲,说句笑话,即使我的病好不了,我也可以毫无牵挂的去另一个世界了。”韩芷听了他这样真挚深情的肺腑之言,不由得泪盈于睫,说道:“段大哥,我不许你胡思乱想。我早知道你会逢凶化吉的。”眼中含泪,心里可是甜丝丝的,脸上也不觉挂着笑意了。段剑平笑道:“是啊,现在你不用为我担忧,我也不用为你担忧了,那你还要哭什么?”池梁瞧在眼中,再糊涂也知道女儿和段剑平的感情不是普通朋友的感情了。正是:旧梦岂堪重再忆?柔情尽付玉箫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血仇未报须挥剑心事难言尽付箫席散之后,池梁心乱如麻:“适才听陈石星他们吩咐芷儿的口气,似乎在他们心目之中,已是把芷儿和段剑平当作一双情侣了,不知芷儿心事如何,若然她真的有了意中人,我的心愿就恐怕不能达成了。”当下带了韩芷,仍然走到屋后的松林他们日间谈话的地方。韩芷说道:“爹爹,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另一个故事。”池梁说道:“不错,这个故事要从一管玉笛说起。”韩芷心中一动:“爹爹,你这故事中的玉笛,可就是葛师兄手中的那管暖玉箫?”池梁说道:“你很聪明,一猜就着。这管玉箫也就是我少年时候曾经用来吹曲子给你妈妈听的那管玉箫。”韩芷道:“这玉箫不是咱家的传家之宝么?”弦外之音,自是有点奇怪池梁何以舍得把传家之宝送给外人了。虽然这个“外人”是他的师侄。她心里暗自想道:“侠义中人,轻宝物重仁义,本也事属寻常。像陈石星大哥就曾经要把他的家传古琴送给平哥。但爹爹对这管暖玉箫是有特殊深厚的感情的,怎的舍得送出去呢?”还有一样令她觉得奇怪的是,据她所知,葛南威是在那次阳朔莲花峰群雄大会之后,才到广元拜见师叔(即她的爹爹)的。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有这位师叔,却还未见过。但这枝玉箫,却早已是葛南威的成名兵器了。这枝玉箫,爹爹是什么时候送给他的呢?池梁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错,葛南威到广元拜见我这个师叔,还是未够一年的事情。但远在他尚在襁褓之中,我却是已经见过他的了。还有这枝玉箫,也并不是咱们池家的传家之宝。”韩芷诧道:“爹爹,你好像说过⋯⋯”池梁说道:“我向爹爹讨这枝玉箫之时,也只道它是咱家的传家之宝,尚未知道它的来历。直到那一天——”他像是在回忆往事,歇了一歇,方才开始给女儿说这技玉箫的故事。“那一天,那一天已经是我从杭州回来之后的事情了。回来不久,一股海盗便已流窜苏杭一带,杭州亦已受到劫掠了。还有令人心头更为沉重的消息来自北方,瓦刺已经兵临京城,倘苦京师失陷,时局不堪设想。“爹爹决意要找避难地方,但只要我一人逃难。”“为什么爷爷不和你一起逃难?”“爹爹说他要看管这份家业,他说他在这地方上人面熟,交游广,即使当真有大难来时,仗着他的武功和平素广交的三教九流朋友,料想也可以避得过这场灾祸的,叫我只管放心逃难,不必牵挂爹娘。其实所谓看管家业。这只是他的借口。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爹爹不肯逃难的真正原因。原来他那时已经秘密参加一支义军,这支义军是准备鞑子打来时,为百姓抗敌了。“但爹爹顾虑我的武功尚未练得大成,同时因为我是他的独子,他也多少抱有一点私心,不愿我跟他一起冒险。”池梁继续说道:“临行前夕,爹爹把两件东西,郑重付托给我。一是这技玉箫,另一件是他用毕生心血研究所得的点穴功夫——惊神笔法图解。“爹爹问我:‘你知道这枝玉箫的来历么?’那时我也像你刚才那样反问:‘它不是咱们梁家的传家之宝吗?’“爹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它是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虽然我可以把它留作传家之宝,但要是这位朋友的后人是可造之材的话,我还是希望物归 原主的。’“我听了不觉颇为诧异,爹爹这位朋友未免太过慷慨了,竟舍得把这枝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异宝暖玉箫送给爹爹。他的这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自是禁不住好奇心起了。“爹爹对我说道:‘你还记得有一位葛师伯吗?许多年前他曾带过他的孩子来过咱家的。’“我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记起七岁那年,是有一位葛师伯和他的孩子曾经来过家里。他的孩子和我同年,我还记起了他的乞字叫葛名扬。他们父子只在我家里住过两天,当时由于表妹和师弟的事情对我刺激太大,我早已把这位童年的朋友淡忘了。要不是爹爹提起的活,我真想不起来。”听到这里,韩芷已然明白几分,问道:“这技玉箫可是你的那位葛师伯送给爷爷的?而那位当时叫做葛名扬的孩子,想必是葛南威的父亲吧?”池梁说:“你猜得一点不错。原来这枝暖玉箫本是葛师伯费了许多心力,加上机缘凑巧,在昆仑山星宿海上采到一块暖玉,把它治炼而成一枝玉箫的。”韩芷说道:“既然如此难得,何以他又舍得送给爷爷。”池梁说道:“葛师伯因为爹爹在同门之中资质最好,这枝玉箫有助于爹爹练成上乘的点穴功夫,故此他无论如何,也要爹爹接受他这份珍贵的礼物,他说。但得师门的武学发扬光大,虽然不是由他成功,他也同样感到光荣。这就胜于千万件宝物了!”韩芷叹道:“这位葛师伯的胸襟真是伟大。”池梁继续说道:“还不止呢。爹爹还对我说,他还受过这位葛师兄的恩惠的。要不是有这位葛师兄,他就不能专心练武,也不能度过几次危难的。“但这是我今晚要和你说的题外之话,我今晚只想你大概知道一点池家和葛家的关系,至于内里详情,我想留待以后,慢慢再告诉你。”于是他把话题转回来,回到那天晚上,他的父亲是怎样嘱咐他的事情。“临行前夕,爹爹嘱咐我道:‘我受了葛师兄大恩,无以为报,当他送我这管玉箫之时,我和他约定两件事情。如今我没法到瓜州找他,只好由你替我完成心愿了。’“我问爹爹是哪两件事情?爹爹说道:‘当时我们都已知道妻子有孕,因此我和他所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是我们生的都是男儿的话,就结为兄弟;都是女儿的话,就结为姐妹;一男一女的话,就结为夫妇。“‘那年他带孩子来访我的时候,一来因为你们年纪太小,二来他那时又另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咱们家里住两天,就要赶着到别的地方去,因此没有替你们正式举行异姓结拜的仪式。我打算在你们成年之后,大宴亲朋,说明原委,好让亲友们知道葛师兄的义行,稍尽我的一点心意,同时也好让你们知道两家的渊源的。’“‘如今这样的时局,你们结拜的仪式当然是不能隆重举行了。但只要你找到葛师伯父子,纵无盛宴,撮土为香,三杯淡酒,结为兄弟,也是一样意义深长。’“我在失意之余,也很希望有一位异姓兄弟了,听了爹爹的话,甚为欢喜,当下一口应承,不论时局如何混乱,我也要找着他们,遵从爹爹的嘱咐。“爹爹跟着说第二件事情,他说他感激师兄赠宝箫的深情厚意,决定了他年所学有成的话,两家分享。师兄最希望他凭暖玉箫之助,练成上乘的点 穴功夫。如今他已练成了以箫代笔的‘惊神笔法’了,他要我把这份他亲手所写的惊神笔法图解送去给他们父子。同时他也有意将那枝玉箫,归还葛家。“我受了爹爹的嘱咐,带了玉箫和秘笈,南下逃难。那时瓜州已是处于风声鹤唳之中,在我到达瓜州的前两天,我已发觉似乎有人跟踪我了。“葛家在瓜州也是颇有名望的,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但我找到了葛家,有件事情,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韩芷道:“敢情他们已是逃难去了?”“不是。我只见着葛名扬。”“他的父亲呢?”“葛名扬穿着孝服出来迎接我,他的父亲,我的师伯,已经死了!“葛名扬还有老母在堂;他已经结了婚,有一个孩子,是他父亲去世之后生的,只有两个月大,还在襁褓之中。这个婴儿,就是后来名列八仙之位的葛南威了。“我提起爹爹和葛师伯当年之约,葛师婶告诉我,她丈夫临死的时候,也曾告诉她这件事情。她说要是我不来瓜州找他们的话,他们母子也要到金陵来找我爹和我的。“她非常高兴我能践先人之盟约,当晚就真的是撮土为香,三杯淡酒,让我与葛名扬结成了异姓弟兄。“葛师婶说起往事,又是伤心,又是高兴,她说最重要的是两家的情谊,能够见到我和她的儿子结为兄弟,她已是得到安慰了。不过,在她提起旧事之时,她还十分感慨的说了几句话。”池梁说至此处,停了一停,望着女儿,若有所思。韩芷问道:“她说了些什么话?”有点奇怪,爹爹为什么不说下去。池梁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葛师婶言道:她希望我们两家,世世代代都能够像先人一样。她问我结了婚没有?”韩芷心头一跳,“她为什么这样问你?”“她希望我和她的儿子也有同样的约定!大家生子就结为兄弟,生女就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妇。”韩芷一听这话,不觉呆了。池梁续道:“她是早就从丈夫口中,知道我的父亲是要把表妹许配我的,她对我笑道:‘那年我的名儿从你家回来,他还埋怨你只理表妹,不理他呢。如今我的名儿已有了孩子,想必你也和表妹成婚了吧?’”韩芷又是吃惊,又是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问她爹爹当时怎样回答他的师婶。他梁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半晌说道:“我当然不便把表妹的事情告诉师婶,只好托辞说是武功尚未练成,未想成家立室。根本不提表妹,也不提是否有意让后人重续盟约,就把话题移转了。师婶见我态度冷淡,可能对我有点误会,以后也就不再提此事了。”说至此处,池梁苦笑一声,“唉,她哪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来,她要误会,我也只能由她误会了。“说老实话,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要是能够由我作主,我是愿意和葛师兄结为儿女亲家的。但表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女儿也不是我的女儿了。她将来是否还肯认我这个父亲,我自己也不知道。又怎能随便答应女儿的婚事?” 韩芷听他说了这一段话,方始松了口气,“幸亏爹爹没有答应葛家,否则这件事,可真是尴尬透顶了。”池梁续道:“时局虽然紧张,但瓜州在经过一次强盗骚扰之后,暂时还算平静。我本来打算在葛家多住几天,借切磋武学为名,把爹爹教给我的功夫,转授葛师兄的。哪知第二天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祸事!”韩芷吃一惊道:“什么大祸事?”池梁说道:“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年轻识浅,江湖经验太少,把强盗引来葛家了。”韩芷恍然大悟,“就是前一天跟踪你的那些人吧?”池梁说:“不错。原来跟踪我的人也是武学的行家,识得我这随身携带的玉箫是件宝贝,他们是要来抢我这枝玉箫的。”“我和葛名扬联手对敌,一场恶战,把强盗都杀得或死或伤,但葛名扬却因保护婴儿,被那盗魁以大摔碑手震伤了五脏六腑!”韩芷大惊道:“后来怎样?”池梁虎目蕴泪,“可怜他在重伤之后,只能含泪指着他那在襁褓中的婴儿,用目光向我表露托孤之意,就此一瞑不视了。”韩芷感怀身世,不觉叹道:“原来葛师兄也是自小这么命苦。我周岁丧了亲娘,他还未到周岁,就丧了爹!”池梁说道:“是啊,正因为你们的命运无独有偶,所以我希望你们特别相亲相爱!”也不知言者是有心还是无心,但听者却是有意了。韩芷感觉到父亲的话似带双关,心头不觉怦然一跳!但她却未知道,在这树林里面,还躲有一个人,此时也是“听者有意”心头的剧跳,比她还要厉害。这个人是杜素素。她是有心来偷听的,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在这一天一夜当中,已是有许多迹象令她惴惴不安,她也早已有了预感:池梁的父女相认,恐怕不只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而是和葛南威有关的了。此际,池梁虽然尚未明白说出来,她已料想得到池梁要和女儿说的是什么了。听至此处,她不觉妒火中烧,心头冷笑:“是啊,你们是同命相怜,那我就由得你们相亲相爱去吧!”她强抑心中的酸痛,听池梁说下去。“我决意做两件事情,报答葛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替葛师兄报仇。那盗魁的功力远胜于我,我必须把武功练成,才有必胜的把握,我要练到无须暖玉箫之助,也能击杀那个盗魁。“但那盗魁的姓名和来历我都丝毫未知,要报仇,首先必须打探清楚。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的武功。他的大摔碑功夫可说是武林一绝,经过这么多年,想必他这门功夫一定早已名震江湖了。练这门功夫练到名震江湖的寥寥可数,就凭这条线索,我终于打探到了。”韩芷问道:“那人是谁?”池梁说道:“就是龙文光这老贼手下的第一高手令狐雍!”韩芷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你从广元赶来京师帮忙八仙。除了因为“八仙’之中有你一个师侄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是要报仇的。但不知葛师兄已经知道令狐雍是他杀父仇人没有?”池梁说道:“他还未知。”韩芷道:“为什么你不告诉他?”池梁说道:“因为在昨晚未见令狐雍之前,我还未敢断定就是他的。 “昨晚之前,我已打听到当今江湖上大摔碑功夫最好的是令狐雍,而这令狐雍已被龙文光重金礼聘去充当最得力的爪牙了。是否他就是当年那个盗魁呢,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看。”池梁继续说道:“找寻了二十年的仇人,昨晚终于给我见着了。“不出我所料,令狐雍的大摔碑手功夫,果然是要比二十年前不知高明了多少,不过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我一眼就认得出他是当年的盗魁。但我料想他却是一定认不出我了!”说至此处,他不自觉的摸一摸头上斑白的头发,叹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是比他年轻得多的精壮小伙子,如今却已变成两鬓如霜的老头儿了。他怎么还认得我呢?”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韩芷也觉十分难过,“爹爹年纪,算起来该是四十刚出头吧?唉,看来却已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无情的岁月”将父亲变成这个样子的,而是太多的伤心之事,以至令她的父亲“未老先衰”。“忧思令人老,古人的话可当真说得不错啊!”她是深深懂得父亲的感触了。为了转移父亲的伤感,韩芷强笑道:“他认不出你,那更好啊!省得他知道你是他的仇人,就会多加提防了。”池梁说道:“不错。所以昨晚我没说破当年之事。当然,这也因为在昨晚的形势底下,没余暇容我和仇人细算旧帐了。”韩芷又笑道:“爹爹,你的年纪没老,你的功夫更没‘老’啊!不错,令狐雍的大摔碑功夫是很厉害,相信确实如你所说,比二十年前是高明不知多少;但爹爹,你的本领在这二十年当中一定比他进步得更快,女儿虽然没有什么眼力,也看得出来。昨晚你和他交手,还是你稳占上风的。可惜昨晚不是单打独斗,否则在一百招之内,相信他一定命丧爹爹之手。”池梁掀须笑道:“一百招那是说得过分一些,三百招之内,我是有把握取他性命的。只可惜昨晚没有机会给我报仇。后来替换他的那个番僧,本领则是比他更高了。要不是有威侄把暖玉箫给我,我都几乎脱不了险呢。”韩芷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爹爹,你已等待了二十年,也不差多等一些时候。那番僧是跟瓦刺密使来的,不久就要回去。那时你有心找令狐雍报仇,还怕不成功吗?”池梁点了点头,“不错,我也是这样打算的。好吧,替你葛师伯报仇的事暂且搁下。如今我要和你说我的第二件心愿了。”听得“第二件心愿”这五个字从父亲口里说出来,韩芷不觉又是心头一震了。虽然“谜底”还未揭开,她已经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池梁看了看女儿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或许你不想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的。这是池葛两家两代的心愿,二十年前,我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师婶,但是我的心里,则已是许下诺言,只盼能够替先人达成盟约的。”韩芷想要说话,一时间却不知怎样开口才好。池梁道:“芷儿,请你让我先说完了你再说。”“前两年我听得葛南威年纪轻轻,已经在江湖上名列‘八仙’,闯出‘万儿’,我的心里十分高兴。但后来我见到了他的武功,却又不禁令我感到遗憾。不过,这遗憾却是我造成的。”韩芷听见父亲忽然谈起葛南威的武功,不禁有点诧异,但只要父亲不谈 婚事,她倒是没有那么尴尬了,“葛师兄的武功很不错啊,不知爹爹遗憾什么?”“不错,和江湖上一般人物比起来,你的葛师兄本领可算得是确实不错的第一流武功,但可惜他没有学到第一流武功,真正的第一流武功!”韩芷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已经把惊神笔法图解给了他爹吗?他继承家学,那还不能算是第一流功夫?”池梁说道:“我把那份图解留给他的时候,武学的造诣远远不能和现在相比,图解只是点穴的手法,至于运功的秘奥,单靠图解还是不能练成上乘功夫的。我也是近几年才有了进一步的参悟。”韩芷道:“那你现在也可传给他啊!”池梁说道,“不错。我是打算传给他的。我打算在最近就送给他两件大礼。但希望你帮爹爹完成心愿!”韩芷吃了一惊,叫道:“爹爹⋯⋯”池梁摆了摆手,示意叫她先听完了再说。“这两件礼物,是我准备当作嫁妆送给他的。第一件是令狐雍的首级,第二件是池家独门的点穴功夫!芷儿,我很高兴你认我做父亲,我更希望你能让我完成心愿!”韩芷轻轻叹息,说道:“爹爹,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池梁说道:“我就是要听你心里的话,你说吧。怎么样?”韩芷说道:“爹爹,不是女儿不肯听你的话,但你这样做,对大家都没好处,包括葛师兄在内。”“为什么?我正是为了顾念池葛两家的三代交情,才要把你许配与他呀。我还会帮他报仇,还会帮他练成上乘武功,怎能反说是对他没有好处?”韩芷道:“爹爹,请你先别把报仇、练武与婚事混为一谈!”“好,那你就先说吧,这头亲事,有什么不好?”“爹爹,你莫怪我说得直率,在你,这是对葛师伯的一番好意,但在葛师兄来说,却恐怕会埋怨你多事呢!”池梁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但还是问道:“为什么?”韩芷说道:“江湖上谁不知道‘八仙’中的葛南威和杜素素是对情侣?爹爹,难道你竟无所闻?”韩芷提起了杜素素的名字,却不知道杜索素“近在眼前”。但更可惜的是她没有早一点提起杜素素的名字,要是早片刻的话,事情的发展恐怕就大不相同了。原来杜素素是当池梁说出要送那两份厚礼给葛南威当作是给女儿的陪嫁之时.就悄然离开了。片刻之前,她是“近在眼前”,但如今,她虽然还未走得太远,却已听不见池梁父女的说话了,在某一种意义来说,也可说是“远在天边”了!池梁道:“我不是不知,但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什么其二?”“据我们所知,他们虽然时常在一起,但却未有婚姻之约,而且我看他们的性情似乎也不甚相投。那位杜姑娘有点小姐脾气,喜欢使小性子,你的葛师兄却不是一个愿意受拘束的人。”韩芷本来是满怀心事的,听了父亲的话,却不觉笑了起来。“芷儿,你笑什么?”“爹爹,这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池梁有点不太高兴,“那么,依你看他们是很适合的一对吗?” “男女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是否适合,旁人是很难给他们判断的,只要他们认为适合,那就是适合了。”池梁悚然一惊,“是啊,当年我也以为我和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韩师弟和她是不适合的。但结果他们的想法却和我全不一样。”当下苦笑道:“或许我一生只知练武,对年轻一辈的人,我是没有你懂得这么多了。”韩芷继续说道:“只要他们真心相爱,有无婚姻之约,那又何妨?性情不尽相同,那也没大关系。眼前就有一个例子,像陈石星大哥和云瑚姐姐,他们并无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当然也无婚姻之约;而且他们出身不同,性情也不一样。但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真诚的爱侣,谁会对他们非议呢?”其实她和段剑平也是同样的例子,不过她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而已。做女儿的侃侃而谈,做父亲的却不由得心乱如麻了。要知池梁是大侠身份,平生最重承诺,是以虽然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但却不愿放弃自己的诺言,于是说道:“他们是否真心相爱,我可不便去问南威,但这头亲事,是他的父母和祖母在他襁褓之时,就和我提起的。当时我虽然没有明白许婚,心中已是许下誓言的了。只要他和那位杜姑娘尚无婚姻之约,他就可以另娶。不如这样吧,待我取了令狐雍的首级回来,再托人向他提亲。那时就算他不答应,我也可以对得住他的父母了。”韩芷忍不住说道:“爹爹,你要是这样做的话,那就是错上加错了。第一,你是对他‘市恩’,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惠,做你的女婿是勉强的。你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勉强才肯要的人吗,何况——”“何况什么?”韩芷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了,说道:“何况,你还没有问我的意思呢!”池梁涩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那位段公子吧?”韩芷说道:“不错,他也同样的喜欢我。”池梁问道:“你们是否已经私订终身?”韩芷面上一红,说道:“他惨遭家变,这次入京报仇,死生难卜⋯⋯”弦外之音,在这样情形底下,段剑平怎会与她谈起婚事?池梁松了口气,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是尚无婚姻之约了?”韩芷缓缓说道:“昨晚我跟他一起去闯龙府之时,我们曾许下誓愿!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不是“私订终身”,已是“海誓山盟”了!不过她不好意思用这四个字而已。“海誓山盟”可要比“私订终身”还更情深义重啊!池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方始说道:“段剑平不是不好,但他是富贵人家,祖先曾经做过一国之君的‘小王爷’身份,恐怕不免有公子哥儿的脾气。”韩芷道:“他如今早已是家破人亡,和咱们一样都是流浪江湖的人物了。莫说他本来就和一般的公子哥儿不同,即使以往有点少爷脾气如今经过了这番磨练,也不会有的了。何况我喜欢他也只是喜欢他这个人,决不是因为喜欢他的家世!”池梁情知无可挽回,叹口气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这次我许下的诺言不能实现,却是愧对葛师已于地下了!”韩芷忍不住说道:“爹爹,以前你的爹娘也曾对的我的外婆许下诺言,要你和表妹成亲的!” 此言一出,池梁不由得心头一震,面色“唰”的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了!“芷儿,多谢你提醒。我真不是个好父亲,几乎又做了错事。好吧,你们既然真心相爱,我也不勉强你了!”池梁的旧伤疤给刺得鲜血淋漓,但他终于忍住心中的伤痛,含泪对女儿道歉了。韩芷又喜又悲,抱着父亲说道:“爹爹,你真是一个明白道理的好爹爹,女儿非常的感激你!爹爹,其实也不用发愁,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池梁怔了怔,“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你不要报答葛家对咱们的两代大恩吗?”“是呀!我想继续上一代的盟约,就是为了这个!但如今韩芷截断他的话,笑道,“你准备送给葛南威那两份厚礼还是可以送去,而且一样可以当作嫁妆!”“啊,你的意思是——”“可以当作你给他和杜姐姐结婚的礼物!你把他当作侄儿,也可以把杜姐姐当作女儿的。”池梁瞿然一省,“你说得不错,无须结为儿女亲家,我也应该报答葛家的大恩的。这都怪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多亏你提醒了我。芷儿,你放心吧!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韩芷欢喜之极,禁不住又叫一次:“爹爹,你真是我的好爹爹!”池梁微笑道:“别赞我了,现在我就和你去看看剑平吧!”有点出乎池梁父女的意料之外,葛南威也在段剑平的病榻之旁。段剑平道:“多谢池大侠,我的病已经好得多了,不敢有劳不待他把话说完,池梁便即笑道:“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段剑平已经猜到几分,双眼发亮,问道:“是什么好消息?”池梁微笑说道:“芷儿是我亲生的女儿,她已经把她和你的事情告诉我了,我的意思是等到你病愈之后,先行定婚;待你满了三年孝服,那时再举行婚礼。”段剑平听到这个“好消息”,当然十分高兴。忙道:“多谢老伯青眼有加,肯把令嫒付托给我。请恕小侄有病在身,不能向你老人家恭行大礼。”葛南威笑道:“段大哥,你怎的还自称‘小侄’,应该是称‘小婿’才对。”他心中有事,虽然出于真心道贺,笑得可也有点勉强。段剑平道:“葛大哥,你别只顾开我玩笑,我可等着先喝你和杜姑娘的喜酒呢!”葛南威黯然道:“别拉扯上我,我没有你那样好福气!”段剑平一怔,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韩芷已在说道:“葛师哥,爹爹也有一件事告诉你,但此事说来话长——”葛南威道:“好,那咱们到外面说吧,别打扰段大哥歇息。”韩芷首先走出外面:“杜姐姐,她,她去了哪儿?”葛南威道:“我不知道。她留给我一封信,但没说要去什么地方。”韩芷心头一震,“信,信上讲的什么?”葛南威道:“她要我问你一件事情!”韩芷听得此言,恍如晴天霹雳,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勉强镇慑心神,颤声问道:“什,什么事情?”幸好葛南威以为她是因突如其来的杜素素失踪之事而震恐,没想到其他。说道:“她说池师叔和你知道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池师叔刚刚被陆帮主 和林大哥请去商量大计,我急于知道,只能先问你了。”韩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和爹爹在林子里说的话,敢情已是给杜姐姐偷听去了。”知道了这件事情,虽然令她又是尴尬,又是吃惊,但看葛南威说话的口气,似乎杜素素给他那封信尚未提及那桩令她最感难以为情的事,她稍稍放了点心,说道:“不错,爹爹在前天晚上,已经查探清楚,你的杀父仇人是谁了。”这个消息暂时遮盖过葛南威失掉心上人的不安,令他受到新的震动,他连忙问道,“是谁?”韩芷缓缓说道:“是令狐雍!”葛南威呆了一呆,半晌说道:“怪不得素素她要那么说了。唉,不过她这想法却是未必对的⋯⋯”韩芷不觉又是一惊,“杜姐姐怎样说,你可以告诉我吗?”葛南威道:“她要我专心练武,亲手报仇。她怕在我的身边,令我分心。因此她决意离开我了。”原来杜素素没有听完池梁父女的谈话,就怀着一颗创伤的心走了。她只是在想:“不错,南哥是真心爱我的,但要是和那两件礼物相比,他是宁愿要我呢,还是宁愿要那两件礼物呢?”她不能替葛南威作答,她只能体会到葛南威的苦恼。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深切知道,葛南威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为父亲报仇。他不止一次和她说过这样的话:“我真是枉为人子,杀父的仇人是谁,直到如今我都还未知道。”每当提起这桩恨事之时,他总是苦恼得几乎就要发狂!“如今他的杀父仇人是谁已经知道了,但只凭南哥的武功,他是决计斗不过令狐雍的。没有他师叔的帮忙,他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得大仇了?“唉,他难于取舍,就只能由我帮他决定取舍了!“不错,南哥是真心爱我,我也是真心爱他的。为了爱他,我应该助他达成心愿!”主意打定,她忍着眼泪写了一封信留给葛南威,便即悄然出走了。当然,葛南威也不相信她信上所说的理由,他百思莫得其解,压在心头的郁闷,令他不觉对韩芷吐露出来了:“我真不懂,为什么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我?”这个原因,韩芷是知道的。杜素素的心事,她也是懂得的。唉,但她可又怎能对葛南威说出来呢?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也过去了。杜素素没找着,陈石星与云瑚也没回来。杜素素失踪事小,陈云二人,应该第二天就回来的,没见回来,那就可能是在宫中出事了。丐帮一面迁移舵址,一面派人四出打探,过了三天,仍然打听不到任何有关陈、云二人的消息。更令人担心的是,那个和丐帮有秘密往来并和楚青云相识的小太监,也是无法联络。这个小太监是那天晚上约好了给陈石星和云瑚作内应的人,本来说好若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他要在三天之内,设法溜出来在某间茶馆和丐帮弟子会面的,他是服待皇帝的近身太监之一,经常可以用给内苑的宫娥采购什么东西作借口,溜出宫外。可是在这三天之中,却一直未见他露过面。连托人捎个讯息也没有。 陈石星和云瑚怎么样了?那晚陈云二人躲在景山,将近三更时分,他们攀登上神武门,神武门下面有卫士防守,上面却无城楼,他们一上神武门,便即掠过“钦安殿”,下面的卫士做梦也想不到有人敢偷入禁宫,竟丝毫未觉。宫殿屋顶铺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面,幸而陈云二人轻功超卓,掠过几重琉璃瓦面,到了坤宁宫。这是皇后的“寝宫”。在坤宁宫的宫门后面,就是御花园了。那个给他们做内应的小太监是约好在御花园的沉香亭和他们见面的。他们伏在坤宁宫的屋顶,凝神下望。这晚月色朦胧,隐约可以见到有两名卫士正在穿梭巡逻。原来坤宁宫的宫门正对着御花园入口处的“琼苑”东门,在入口之处,当然是有卫士把守的。那两个卫士面对着面的往来踱步,任凭他们的轻功多高,从屋顶跳下去的话,非给发觉不可。怎么办呢?陈石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看了一会,知道这两个卫士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走了三十步之后,一同转身的。陈石星捏了两颗小小的泥丸,待他们刚要转身之际,蓦地把两颗泥丸分别向两边树上打去。栖息在两边树上的宿鸟给吓得飞了起来,发出嘎嘎的鸣声。那两个卫士给这突如其来的鸟鸣之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未曾转身,就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看那惊飞的宿鸟。抓紧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陈石星和云瑚闪电般的跳了下去。当真是有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待到那两个卫士回过身来,重作穿梭巡逻之时,他们已是躲进花树丛中了。其中一个卫士倒是起了一点疑心,“奇怪,好端端的怎会有两只鸟儿飞起来?”另一个卫士笑道:“你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么,鸟儿要飞就飞,你却花心思推究!”那卫上虽然起疑,但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算了。陈云二人在花树丛中蛇行兔伏,借物障形,进入御花园深处。看清楚了附近没有卫士巡逻,这才松了口气。御花园占地甚广,四面看不到尽头。园中有几百年的古松古柏,有玲珑的假山、庙宇、池塘、亭榭,星罗棋布,令人目不暇给。到了御花园,倒是不愁没有藏身之地了。不过如何去找那个小太监,却还要花一番工夫。两人分花拂柳,正自小心翼翼的朝着凝碧池那个方向行进,忽见火光一亮。陈石星躲在暗处,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名卫士提着灯笼陪伴着一个身披狐裘的像是贵公子身份的人,看情形,是在给这个贵公子带路。云瑚吃了一惊,在陈石星耳边悄悄说道:“大哥,你仔细瞧瞧,这个似乎不是汉人,好生眼熟!”陈石星道:“不错,这厮就是那晚咱们在龙老贼的‘宾馆’曾经碰见过的那个什么也是‘贝子’身份的人。”云瑚想起来了,说道:“对了。这厮就是那晚曾经和‘渭水渔夫’林大侠交过手的人,听林大侠说他的武功很是不错,在濮阳昆吾等四大瓦刺武士之上的。”陈石星道:“陆帮主昨天方始打听得到,这厮名叫长孙兆。听说是瓦刺一个什么王爷的儿子。”只听得长孙兆说道:“家师本当自己来的,只是他和王爷商量过后,觉得还是让我先替他来一趟的好。他这安排,想必令一你们失望了。” 前面那卫士道:“哪里的话,贝子来此,在我们正是求之不得呢。符总管日间还曾和我们谈及贝子你呢⋯⋯”长孙兆似乎颇感兴趣,“原来你们的符总管也知道我,他怎样说我?”那卫士道:“符总管盛赞贝子是贵国有数的人材,年少精明,英雄了得。这次他本是想请贝子和弥罗法师一起来的,只怕贝子不肯赏面。且因这是贵我两方的初次交往,我们也不敢苛求。但得一人前来,于愿已足。想不到贝子惠然肯来,我们是比请到弥罗法师更为喜出望外呢!”长孙兆笑道:“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的身份怎么此得上师傅?”那卫士道:“这不是客气话,符总管和我们确是这样想的。”长孙兆道:“为什么?”那卫士道:“令师虽是国师身份,位尊名重。但就亲疏关系来说,却怎比得上贝子是大汗的宗室近亲,在大汗面前更容易说话?有许多话我们不方便对令师说的,却可以对贝子说呢!”长孙兆微笑道:“这倒是的。多谢你们的符总管看重我,我对你们的符总管也是慕名已久的了。”陈石星悄悄道,“那符总管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云瑚说道:“我听周伯伯(即金刀寨主)谈过,听说这大内总管名叫符坚城,武功不在穆士杰之下。”她一面说话,一面带领陈石星绕假山、穿花树、摸索前行。不多一会,只见一片水光,凝碧池已经在望。云瑚贴着他的耳内说道:“前面那个亭子就是沉香亭了。你先看看,有没有人。”陈石星定睛看去,不见有人。陈石星暗暗吃惊,“糟糕,要是这小太监临时失约,我们如何能够找得着皇帝?”心念未已,只见亭子里已是出现了一个人影,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陈石星抬头一看,月亮正在天心,恰是三更时分。不禁哑然自笑,“这小太监约好三更,倒是准时得很,我却有点性急了。”陈石星正待现出身形,发出暗号。就在此时,忽见亭子里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一手执着小太监,冷笑说道:“三更半夜,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小太监颤声说道:“我,我睡不着觉,出来乘凉。”那人哼了一声,说道:“九月天时,乘什么凉?再说,你出来乘凉,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走路,却要从山洞里爬出来?”原来沉香亭畔,有座假山。山下有个洞,可以通到沉香亭。小太监和这个人都是从山洞里爬出来的。小太监无言以应,那人跟着说道:“不瞒你说,我早已注意你的行径了。你常常溜到东安市场的一间小茶馆和一些不明来历的人相会,你当我不知道么?只是未曾拿着你的把柄而已。嘿嘿,如今我已经拿着你的把柄了,你还不说实话!”说至此处,只听得那小太监喉头咕咕作响,陈石星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也知他正在受对方的折磨了。那人喝道:“还不从实招来!”小太监在宽这口气的时间,心中已是转了好几次念头。他想起了身世的苦楚,想起了丐帮的恩人,也想了这件事情关系的重大,终于抬起头来,咬着牙根说道:“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原来他是因为家贫、母病、父老,逼不得已,才净身入宫,做个小太监,以求养活父母的。但入宫后最初几年,他还未曾得宠,一入宫门,内外隔绝,根本无法接济父母。他卖身的钱,还不够母亲医病。那几年间,全亏丐帮的分舵舵主赵赶驴帮他家的忙。到了他渐渐得宠之时,父母不久就已相继去世。不过在他父母去世之前,他曾有个机会回家探病,他的父母都曾对他千叮万嘱,叫他不要忘了丐帮的恩义,更不要忘了穷人的痛苦。此时他心中想道:“赵舵主信得过我,才托我帮他们做这件大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派人见皇帝做什么,但也知道这件大事是对普天下的百姓有利的,我岂能出卖他们?”那人只道十拿九稳可以套出他的口供,不料他竟敢说个“不”字,倒是大出那人意料之外。那个“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好,你不说,我先押你去见符总管,他那里有十八种酷刑,每个时辰换一种,让你遍尝滋味,包管‘服待’得你‘舒舒服服’,哼,那时看你是说还是不说!”正当他要把小太监拖出沉香亭之际,脚步刚刚迈出亭子,忽见一条人影捷如飞鸟的扑来,那人一个“谁”字尚未问出口,陡然间只觉胸口一麻,“璇玑穴”已是给陈石星飞出的一颗小小泥丸打个正着。那人双手一松,“卜通”倒下。小太监脱出他的掌握,倚着栏杆,惊得呆了。陈石星给那小太监解开穴道,伸出右掌,阳掌按三下,阴掌按三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小太监惊喜交集,“你是丐帮派来的人,唉,终于盼得你来了。”陈石星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叫你吃了苦了。现在闲话少说,你先告诉我,这人是否今晚当值的卫士?”“他是个卫士队长,但并非今晚当值。”陈石星去了顾忌,立即手起掌落,用重手法震裂那个并非今晚当值的卫士小队长的心脉,那人叫都未曾叫得出来,便即一命呜呼。“皇上在哪里?你知道吗?”陈石星顾不及掩藏尸体,先问这个他最急于知道的问题。那小太监道:“皇上在琅琊阁,刚才我还见他在阅读奏章,听见他吩咐敬事房的太监,说是今晚要在书房留宿,不准备会‘临幸’那个妃嫔了。看情形,今晚皇上可能很迟才睡,你去正好合适,琅琊阁的所在,你知道吗?”琅琊阁是皇帝的书房,在养心殿后面,在小太监送给他们的那份地图上早已绘明,由于是比较大的建筑物,陈石星估计并不难找,便说:“我知道的。”那小太监道:“那请恕我不带领你们去了。”陈石星正要离开,那小太监忽道:“侠士,且慢——”陈石星回头来问道:“还有何事?”小太监的神色似乎有点特别,半晌方始说道:“你若见到赵舵主,请替我向他说,我没忘记他的教导。”陈石星不觉愕然,“在这样紧张关头,你却说这等不相干的闲话!”说道:“好,那我一定会替你把话带到。”说罢,便与云瑚一起走了。陈石星和云瑚离开沉香亭,正自觉得那小太监的说话和神气都似乎有点可疑,走没多远,忽地隐约听得暗哑的似是呻吟之声。陈石星吃了一惊:“咱们回去看看。” 云瑚诧道:“看什么?”她的听觉不及陈石星敏锐,虽然亦又隐约听见沉香亭那边似有声响,却还不能分辨这是什么声音。陈石星道:“我怕那小太监有事!”他们已知那小太监是把尸体拖进假山洞里的,回转沉香亭入那假山洞一看,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果然是出了事了。只见那小太监胸口插着一把利刃,和那尸体并排躺在血泊之中,他是拔出那个已死的卫士佩刀自杀的。陈石星连忙给他封穴止血,但这一刀直插心脏,如何还能救活?他的手术,只能让那小太监留住口气,多活片刻而已。小太监睁开眼睛,低声说道:“你怎么还不去办你的正事?”陈石星道:“唉,你何苦如此?”小太监道:“这事迟早会给发觉,我怕万一很快就给他们发觉,我自己也信不过自己不会招供出来!”陈石星知道已是无法挽救他的生命,只好和他说道:“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我代办么?”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细听,只听得那小太监气若游丝,蚊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没什么要麻烦你了。只盼你把我刚才的话转告,转告赵舵主。”说罢,双眼闭上,已是停了呼吸。陈石星对他的尸体拜了三拜,说道:“这小太监虽然不会武功,却是真正的侠士。”云瑚说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咱们还是听他遗言,赶快去办正经事吧。”两人施展超卓轻功,一路避过巡逻的卫士,不久就绕过了养心殿,望见了琅瑯阁了。琅瑯阁是两层高的建筑物,他们躲在暗处,抬头一望,只见楼上房间,果然有灯光透出纱窗,纱窗上隐现一个人影,似是在捧着书本,料想是皇帝在批阅奏章。楼下站着两名卫士。陈石星心里想道:“这两名卫士武功一定较高,小小的泥丸只怕封不住他们的穴道。”只能冒一个险,掏出两枚铜钱,运用钱镖打穴的功夫。钱镖如电,不差毫黍,那两名卫士刚刚张开嘴巴,“刺客”二字都还未曾叫得出来,胁间的麻穴便给钱镖打个正着。登时有如泥塑木雕,仍然站在门前不动。要不是武学行家走近,还会以为他们是在尽忠职守呢。书房内的皇帝全神阅读奏章,并未注意。但在书房外面,还有一个保护皇帝的大内高手,却是清清楚楚的听见了那“铮铮”两声了。这大内卫士当然不免起疑,但还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奸细”闯到禁宫腹地,更想不到可能会是“刺客”。他不敢惊动皇帝,于是放轻脚步,悄悄走下来看。陈石星正是要他下来的,待他一踏出门槛,立即又是一枚钱镖射去。不料这名大内高手武功更高,钱镖竟然给他一指弹开。不过,他虽然能够弹开,指头已是痛如刀割,一条右臂,迅即亦已麻木不灵。就在这瞬息之间,只觉微风飒然,左有陈石星,右有云瑚,已是从他两旁袭到。这人虽然足可称为高手,但要是比起御林军的统领穆士杰和大内总管符坚城来,本领还是差了很大一截,陈石星的武功可以和穆士杰抗衡,何况还 有一个云瑚?结果他奋力抵挡,只能抵挡三招,便给陈石星击倒,无暇呼救。但在倒地之时,却发出“砰”然声响,比刚才的铜钱落地之声,大得多了。在书房阅读奏章的皇帝,也听得见这个声响了。他吃了一凉,放下一份奏折,抬起头来,问伴读太监:“小直子,你听见没有,刚才朕听得外面好像是有一个人跌倒的声音。”这“小直子”姓汪名直,是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个当权太监,野心极大,此时正想对皇帝有所要求,说道:“待奴婢出去看看,恐怕是大风吹过,树枝折断的声音也说不定。”皇帝说道:“朕也料想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用出去看了。”汪直道:“谢皇上。”皇帝继续说道:“倒是朕刚才看到一份奏折,原来外面有些事情,朕还是给蒙在鼓里的。朕想起你前几天提过的计划,说是要在大内总管的职权之外,另设一个西厂,唔,这个计划,这个计划⋯⋯”汪直忙道:“陛下明鉴,奴婢的意思是想皇上多选心腹之士,充当耳目⋯⋯”原来他计划设立的“西厂”,乃是一个特务组织,由他自己统领。不但要和大内总管分庭抗礼,而且要独掌生杀之权的。话犹未了,忽听得“砰”的一声,书房的门突然给人推开。直闯进来的人,不用说当然是陈石星和云瑚了。汪直喝道:“范中柱,你疯了吗?什么事情,如此大惊小怪——”范中柱就是刚才被陈石星击倒的那个本来是在书房外面看守的大内高手。等到一看清楚,进来的竟然是一男一女,男的既非太监,女的亦非宫娥,一个“怪”字未曾出口,不觉呆了。陈石星定睛一看,只见皇帝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少年,被他叫作“小直子”的太监倒有三十左右的年纪。皇帝似乎比汪直镇定一些,喝道:“你们是准?何故擅闯朕的御书房!”原来这个皇帝名叫朱见深,说起来,倒还不算是个很坏的皇帝。他十八岁即位,即位之初,曾经替在他父亲(朱祁镇)做皇帝之时,被奸臣害死的前兵部尚书于谦洗雪过冤枉的。不过可惜他年纪越长,却越是柔懦无能。以致被奸臣和权监勾结,将他包围,导他安于享乐,终于令他变成权奸的傀儡。待到后来重用汪直,设立西厂,日益残害忠良,朝政更是为之大坏,那是后话,暂且不表。虽然性情柔懦,做皇帝毕竟也还有点皇帝的威风,此时他鼓起勇气一喝,心中虽在打鼓,神色倒是保持着皇帝的“尊严”,显得比汪直镇定好多。陈石星道:“皇上莫惊,小民有要事奏禀,并无他意。”在他说话之时,云瑚已是点了汪直的穴道,令他不省人事。朱见深这才看清楚了云瑚是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但这个美貌少女,出手竟是如此厉害,却是不禁把他吓得呆了。“你,你说是并无恶意,那,那又为何伤害朕的伴读太监?”云瑚跪了下来:“请恕民女无礼,只因我们所要奏禀之事,只能让皇上知道。所以民女逼不得已,方始点了这个太监的昏睡穴。过了十二个时辰,他就会醒来的。”朱见深见她肯对自己行参见之礼,这才放了点心,道:“姑娘如此身手,真是少有。恕你无罪,请平身吧。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朕呢,你是何人?”他对云瑚减少了几分害怕之后,不觉为云瑚的美色所迷,心里暗自想道:“这 个小姑娘真是长得如花似玉,比前几天新选入宫的万贵妃还美得多。”云瑚犹有童心,哪想得到皇帝是为自己的美色所迷,见他定着眼睛在看自己,不觉“噗嗤”一笑,“小时候民女是晋见过皇上的,不过皇上当然记不得了。”朱见深大为诧异,“你见过朕,那、你、你究竟是谁?”云瑚道:“我的爷爷是先帝取中的武状元云重,我的爹爹也是曾经在御林军当过差的云浩。小时候,有一次爹爹曾经带我逛过御花园。那天陛下在凝碧池泛舟和宫女采莲,爹爹告诉我你是太子。”朱见深笑了起来,“哦,原来你是云重的孙女,云浩的女儿。你的爷爷是对先帝有功之人,可惜你的爹爹却不肯为朕做事,你爹好吗?”“多谢皇上关怀,我爹爹不幸,早已去世了。”“可惜,可惜!你有兄弟么?”“爹娘只是生我一人。”“那就更可惜。朕悼念忠良,本来想给你家一个世袭罔替的官职的,可惜你家没有男丁可以接受朕的封赏。不过,女官之设,古代亦有。不如你入宫做朕的女官吧。对啦,你的武艺很好,可以做朕的护从女官,闲时还可以教给朕的妃嫔一点防身本领。”“多谢皇上抬举,我不想做官。至于说到武艺,我和这位陈大哥差得远呢,皇上若是要有本领的人相助⋯⋯”朱见深似乎很不高兴也不耐烦听她提及别人,不待她说完,就截断她的话:“别的事以后再谈。朕只问你,你想做什么?不做护从女官,那么,做、做⋯⋯”他尚未想出要封给云瑚一个什么名堂方始恰当,陈石星在旁边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个糊涂皇帝也太喜欢东拉西扯了,他也不想想,我们三更半夜冒险闯入禁区,岂是为了陪你说闲话的?”他情急之下,也不理会什么冒犯皇帝的尊严,便即上前一揖说道:“小民陈石星,有紧要事情禀告皇上,请恕无礼!”他只揖不拜,按当时的礼节来说,这只是平辈的见面礼。倘若按照“律例”,他的确是犯欺君侮上的“大不敬”之罪。朱见深勃然大怒,喝道:“你没看见朕正在和云姑娘说话么?你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否则,你先出去,让云姑娘替你说也是一样!”要不是没有卫士在旁,他早已叫人把陈石星拿下了。陈石星亢声说道:“我知道,但此事急不容缓,皇上若不及早处理,只怕要给奸臣误了社稷!”云瑚笑道:“我这位陈大哥性子很急,皇上,你莫怪他不懂礼貌。他说的事情的确是很紧要的。”朱见深这才对陈石星投以冷冷的一瞥,说道:“哦,原来你是来告状吗?谁是奸臣?你说!”陈石星道:“我是来为民请命的,要说告状,也可以说是为百姓告状。不过更紧要的却是为了陛下的江山!本来我该写个奏折,但只怕这个奸臣在官中也有耳目,所以只好来面奏皇上了。这个奸臣就是——”说到此处,伸出中指,在御书房的檀木书桌上写出了“龙文光”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字!朱见深见他显露了这手功夫,登时好像给人泼了一盆冷水,被美色昏迷的脑袋这才清醒过来。“他们一同进来,云瑚和这小子又是这般亲热,看来 他们的关系一定是非比寻常了。这个小子的指头能在檀木桌上写字,要是给他这根赛似利刃的指头戳在朕的身上,那还了得?”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已是在这姓陈的“小子”掌握之中,他如何还能再摆皇帝的架子?云瑚笑道:“大哥,你在御书房留下这奸贼的名字,不怕给人看见吗?再说好好一张檀木书桌,给你写了字,以后不能用了,也很可惜。”陈石星道:“那也无妨,我把它抹去就是。”随手一抹,果然一抹之下,那三个字登时不见,只是桌上多了许多木屑。陈石星扫干净后,说道:“我把这张桌子弄得稍微有点凹凸不平,还请皇上恕罪。”朱见深吓得胆颤心惊,好一会子方才说得出话:“这是小事,不值挂齿。只不知侠士何以说龙尚书是个奸臣?”陈石星道:“他和瓦刺派来的密使私订和约,那个瓦刺密使,如今还在他的家中,难道陛下不知?”朱见深佯作大吃一惊,“哦,真的有这样的事吗?朕可是一点也不知道。”陈石星道:“如此说来,这龙文光可更是胆大包天,欺君罔上了。请陛下治他通番卖国之罪!”朱见深道:“但不知侠士是否误听谣言?须知处治大臣,非同小可,朕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必须找到他通番卖国的真凭实据,这才能够降罪的。”陈石星道:“陛下想要真凭实据,那也不难,看龙文光所签的这份和约草案。”朱见深接过那份草案,仔细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做声不得。他的吃惊,并非由于这份和约太过丧权辱国。和约的全部内容他是早已知道了的,刚才他看的那份奏折,就是龙文光附呈那份和约的密奏,和陈石星给他的这份草案,一字不差!他吃惊的是,这样机密的文件,龙文光何以竟会让它落在陈石星的手中?云瑚似乎猜着他的心思,说道:“这是我们前几天晚上到那奸臣的家里,逼龙文光这贼子亲手交给我们的。我们还亲眼看见了那个住在他家的瓦刺密使,只可惜未能将那密使擒来。”云瑚继续说道:“龙文光的笔迹,皇上料必熟悉,不会怀疑是假的吧?”朱见深给吓得心头大震,连忙说道:“云姑娘,你家两代都是忠臣,你说的话,朕怎会不信。”陈石星道:“陛下既然相信我们并非作假,那么请看这份和约,是否丧权辱国?”他把这份和约草案从朱见深手中取了回来,念出其中最关紧要的四条,说道:“一不许朝廷在大同重镇驻兵,这等于是自撤藩篱,让瓦刺兵可以随时长驱直入;二要割雍州西部和凉州北部,就是让瓦刺兵可以兵不血刃而得大明国土;三要每年纳贡三百万两银子,这是拿我们百姓的血汗去充敌人军费;四要和朝廷联合出兵”袭灭’两国边境的‘草’⋯⋯”说到此处,陈石星故意顿了一顿,然后问朱见深道:“这一条皇上可能以为是对朝廷有利的吧?不知皇上知不知瓦刺要皇上合兵袭灭的‘草寇’是谁?”朱见深当然知道,但却怎敢直言,只好佯作不知,说道:“是谁?”陈石星道:“就是在雁门关外,聚集义军,替陛下击退过瓦刺几次入侵的金刀寨主周山民。”云瑚跟着说道:“周山民的父亲本是先帝任命在边关驻守的大同总兵周健,后来周健被奸宦王振逼反,但周健虽然占山为王,可从来避免和官军作 对,他还是忠心报国的。他们父子两代,在关外开垦荒地,自筹粮饷,也从不打家劫舍,打的只是瓦刺鞑子。皇上,你说像这样的义军,能说是草寇吗?”朱见深只好说道;“果如卿家所言,那当然不能算是草寇了。”陈石星续道:“这一条其实最为毒辣,那是要皇上自毁长城!”云瑚说道:“总之,皇上若是依从这份和约与瓦刺谈和,只怕国家危在旦夕。皇上你必须拿定主意才好!”朱见深道:“好吧,那就请你们替朕出个主意,朕该怎样?”陈石星也不客气,说道:“依小民之见,陛下应当朝纲独断,以天下为重,内除奸贼,外抗强敌。”朱见深不置可否,轻轻“唔”了一声。朱见深沉吟一会,抓起书桌上的小茶壶,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好像是借浓茶提神,才能集中思想似的。喝过了茶,朱见深又好像蓦地想起一事,笑道:“云姑娘,你远来是客,咱们不必拘泥君臣名份,朕该把你当作客人的。你到了这里,茶都没有请你喝一杯,朕实是有失待客之道了。这茶是九江进贡的庐山云雾茶,色香味都很不错,你喝一杯。”说罢,拿了另一只茶杯,就要替云瑚斟茶。云瑚傍晚时分进入京城之后,如今三更已过,在这几个时辰之中,滴水未曾沾喉,尤其在踏入禁宫之后,精神太过紧张,此时的确也是感到甚为焦渴了。她闻得茶香,心里想道:“皇帝喝的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乐得喝他一杯。”“多谢陛下赐茶,不敢有劳陛下,让我自己斟吧!”云瑚一面说一面把茶壶从朱见深手里抢过来,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她固然是少年心性,想试试“御茶”的滋味;但也并非毫无戒心的。不过她见皇帝已经先喝了一杯,她自己倒茶,同一个茶壶里斟出来的茶,料想皇帝可以喝得,她也可以喝得。朱见深道:“陈侠士,你说了许多话,想必亦已感到口干了。你也喝一杯润润喉咙吧。真对不住,朕之书房,只有一个太监,本来应该太监服待你的!”陈石星道:“陛下不必客气,我不口喝。”云瑚却已替他倒了一杯,笑道:“大哥,这云雾茶的确不错,皇上既然赏赐你,你就喝一杯吧。”陈石星见她喝后并无异状,也就放心接了过来。喝过了茶,陈石星道:“国家大事,小民本来不敢插口。不过,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还请皇上三思!”朱见深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尽说无妨!”陈石星道:“依小民之见,与敌谋和等于与虎谋皮。倘若照这份和约忍辱求和,边关不能驻兵,还要割地赔款,那时藩篱尽撤,敌势更不可制,这只是苟安一时,一旦瓦刺再来入侵。那时陛下的江山才恐怕真的会失掉呢!”朱见深沉吟不语,似乎仍不以陈石星之见为然。陈石星逼于无奈,只好出最后一招,说道:“陛下若然不能决心抗敌,那我们只好各行其是了!”朱见深心头一凛,抬起头来,“如何各行其是,愿闻其详!”陈石星缓缓说道:“我们只好把这份和约公诸天下,请金刀寨主振臂一呼,号召四方义士执干戈以卫社稷!”朱见深这才真正吃惊,“当真如此,只怕瓦刺未曾打进来,我的宝座先 要坐不稳了。”于是连忙说道:“你们忠心可嘉,好吧,且待朕再想一想!”朱见深装模作样,闭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这才张开眼睛说道:“瓦刺为祸中国,数代于兹。土木一役,先帝且曾被掳,奇耻大辱,朕岂有不思报复之理?难得你们一班义士,矢志为国效忠,朕自当采纳嘉言,如卿所议。陈侠士。你想做什么官?”陈石星大喜道:“如此说来,陛下是愿意内除奸贼。外抗强胡了!但得如此,小民甘愿粉身碎骨以报陛下。不过小民在外面为皇上出力,胜于在朝为官、皇上的好意,请恕小民不敢领了。”朱见深道:“好的,你既然不愿为官,士各有志,朕也不勉强你了。”陈石星道:“只不知陛下的决心,几时才可见之实施?小民冒昧敢请陛下给个期限,也好让金刀寨主以及四方忠义之士,可以安心。”朱见深皱一皱眉头,“和瓦刺开战,这是有关兴亡的大事,不能操之过急。甚至朝廷内修战备之事,也不能让强邻知道。”陈石星道:“但陛下总得做出一些振奋人心的事情,而且越快越好,这才能够稳定人心惶惶的局面呀!”朱见深道:“依你之见,朕应当首先做哪件事?”云瑚说道:“外抗强胡,既然陛下不便宣诸于口,免致敌人知道;那么先除内贼,也可振奋人心!”朱见深道:“听说龙文光和卿家有仇,不知是真是假?”云瑚愤然说道:“不错,这龙老贼是和我有杀父之仇。但我可不是为了私仇来的!”朱见深忙道:“我知道。那么为公为私,我也应该替你出这口气。好,三月之内,我必定借一点随便什么情由,把龙文光革职查办!这样你们可以满意了吧?”他这话倒不是推搪之辞,他是确实在想必要时也只能牺牲龙文光了。陈石星道:“好,那么三个月之后,陛下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处置不了龙文光的话,我会再来向陛下讨教,问清情由,以助陛下。不过,最好陛下不必我再来一次,以免惊动陛下!”他是怕朱见深到时又再推搪,是以进一步钉紧他,说的话虽然甚为婉转,但显然已有威胁皇帝的意思。朱见深被他吓得心惊肉跳,只好连连答应,说是三个月内,定然可以办妥此事了。陈石星总算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复,正想告辞,就在此际,忽觉微风飒然,暗器已是袭到他的背后!只见白光一闪,铮铮两声。原来向他打来的乃是两枚铜钱,给他一剑把两枚铜钱分为四片。另一枚铜钱是打云瑚的背心穴道的,云瑚拔剑不及陈石星之快,只能躲闪。幸亏她的穿花绕树身法乃是一等一的轻功身法,就在那闪电之间,她已到了朱见深身边,一把抓住了他,喝道:“谁敢乱动!”那枚铜钱飞到朱见深面前,陈石星也不禁吃了一惊,只怕这枚铜钱会误伤了皇帝。但说也奇怪,那枚铜钱,到了朱见深面前,忽地自己打了个圈,倒飞回去,“铮”的一声,落在地下。原来发这“钱镖”的人,当然是要比陈石垦更怕误伤皇帝,他的力度是用得恰到好处的,一到离皇帝三尺之处,便会回旋倒退。两枚小小的铜钱,陈石星以宝剑低挡,居然也给震得虎口酸麻,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待见到那人另一枚“钱镖”的奇妙手法,更是吃惊,“这人是谁?功力竟似不在御林军统领穆士杰之下,难道——” 心念未已,只见那个人已是从窗口跳了进来,朱见深喝道:“这两人都是朕的朋友,你好大胆,未曾得朕意旨,就擅自胡作非为!”那人连忙俯伏叩头,说道:“请恕奴才不知之罪!臣只道陛下是被刺客胁持,一时鲁莽,惊动圣驾,请陛下从宽发落。”朱见深:“云姑娘,你意思怎样?”云瑚说道:“那也怪不得他,他是——”朱见深道:“他是大内总管符坚城!”朱见深这才假惺惺的说道:“看在云姑娘给你说情的份上,恕你无罪。你有什么事吗?”符坚城站了起来,首先向陈云二人赔罪、道谢。然后转告皇帝:“有点小小的事情,陛下如今有客,迟些禀告也不妨事的。”陈石星道:“陛下有事,我们也该告辞了。”朱见深道:“别忙,别忙,你们出去,恐怕还会惊动外面卫士,为了免致再有误会,这样吧,符坚城,你替朕送客。”符坚城道:“奴才领旨。皇上还有什么吩咐?”朱见深道:“对,你还未曾知道这两位贵客是谁吧?”符坚城道:“请陛下示知。”朱见深道:“这位云姑娘是先帝御林军统领云重的孙女,她的父亲云浩也曾为国家立过功劳的,你要特别敬重她。这位陈少侠,陈少侠⋯⋯”陈石星道:“我名叫陈石星,我的祖宗十八代都没有一个人做过官的,你不必和我客气。”朱见深记不得陈石星的名字,符坚城听了可是颇吃一惊。那晚穆士杰在龙家碰上陈石星的事,他是早就知道了的。“怪不得听说穆士杰也曾吃过这小子的亏,看他刚才那手剑法果然是非同凡响!”当下符坚城走在后头,送他们去出。楼房下面,那个姓卢的大内高手还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是给陈石星以重手法打穴封了他的穴道的。符坚城经过他的身边,骂了一声“脓包!”抬脚一踢,登时把他被封的穴道解开。那姓卢的高手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陈石星和符坚城,符坚城道:“还不上去伺候皇上!”那卢姓卫士诧异之极,说道:“这,这两个人——”符坚城道:“他们是皇上的客人,我替皇上送客,不用你多管了!”那姓卢的大内高手连忙说道:“是,是!”再也不敢多问。其实他领教过陈石星的厉害,要他“管”他也是不敢管的。符坚城解穴的本领,令得陈石星不禁又多一重戒惧了。要知陈石星的点穴功夫,出自张丹枫,奥妙无比。奠说等闲之辈,即使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一时三刻,也未必能够解开。符坚城身为大内总管,可说是最接近皇帝的一个人,当然懂得皇帝叫他“送客”之时,对他的暗示。心里想道:“以皇上的口气,他对这个女的似乎颇有意思,我是一定避免误伤她的。也罢,我就先对付这姓陈的小子。不过这小子的剑法非同小可,我必须一击成功!”不知不觉已走到凝碧池,符坚城料想皇帝此时亦当离开琅琊阁了,纵然自己捉不到陈石星,也不怕他回头再去要挟皇帝了。于是放心出手。他走到陈石星后面,蓦地一掌向陈石星背心的大椎穴劈下。距离如此之近,这一掌他又是全力施为,倘若给他击中,陈石星武功再强,不死也要重伤! 哪知陈石星早有戒备,他以重手法出击,掌一出便有劲风。就在那间不容发之际,陈石星一觉微风飒然,便即反手一指。以指代剑,使出一招“玄鸟划砂”,黑暗中不差毫厘的戳向对方腕脉。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倘若双方都不让退,碰个正着的话,陈石星固然难免重伤,符坚城被伤了手少阳经脉,他的铁掌功夫只怕也得再练十年方能恢复。短兵相接,谁也无暇思索。陈石星是豁出了性命的,符坚城可不愿两败俱伤。当下掌锋斜收,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进招。同时喝道:“有刺客,快来人啊!”陈石星给他掌风一带,不禁也是斜窜数步,方能稳住身形。说时迟,那时快,云瑚己是拔出剑来,冷笑喝道:“号称大内第一高手,却在背后暗算人家,好不要脸!”符坚城面上一红,说道:“云姑娘,不关你的事,你快退开!”正是:虎穴龙潭浑不惧,但凭双剑闯深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去来大内惊昏主杀劫中原有活棋云瑚当然不会退开,符坚城话犹未了,只见冷电精芒,耀眼生缬,陈石星与云瑚已是双剑合壁,杀了到来!符坚城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自是识得厉害,一见陈云二人的双剑台壁天衣无缝,决计无法将他们隔开,禁不住心头一凛,“糟糕,我若用重手法还击,怎能避免误伤这个丫头?”但处在此性命关头,他又如何能够不用重手法还击?当下一招“双撞掌”,左击陈石星,右击云瑚。不过左右掌的力道却是不同。打陈石星的一掌用到了八成内力,打云瑚的不过用到两成。拼着令云瑚受点轻伤,自己要受皇帝怪责,那也顾不得了。云瑚给这掌力一震,一个踉跄,身形摇摇欲坠;陈石星更是身向前倾,眼看就要跌倒。符坚城正想再使一招“野马分鬓”,插进中间,把他们二人分开。哪知他刚一动念,就在这闪电之间,两道剑光,倏地合成一道银虹,拦腰便斩。这一招双剑合壁的威力,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是不知进退,依然要使那一招“野马分鬓”的话,只怕他未能把陈云二人分开,自己的身躯就先要被分为两截!符坚城确也不愧号称大内第一高手,应变奇速,在这性命呼吸之际,一个“旱地拔葱”,身形平地拔起,连环飞脚向陈石星踢去,陈石星蓦地一个“凤点头”。符坚城方始能跃出剑光圈子。饶是如此,他的屁股还是给云瑚一剑刺个正着,削去了好大一片皮肉。如何还敢恋战,只好逃跑。陈石星刚刚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只见云瑚细喘吁吁,摇摇欲坠。陈石星吃了一惊,连忙将地扶稳,说道:“瑚妹,你怎么啦?”云瑚喘气说道:“没,没什么。但事情似乎有点跷蹊。大哥,你看符坚城的武功比起弥罗法师怎样?”陈石星见她没有受伤,稍稍放下点心。但却不懂她为何在这百忙之中,却问这个?“符坚城的武功似乎要比御林军统领穆士杰稍胜一筹,但却还比不上瓦刺的国师弥罗法师的。”“是呀,那咱们联剑和他对敌,却为何如此不济?这里面不是有点古怪?”陈石星给她提醒,不禁也是奇怪起来,“不错,那晚我和瑚妹双剑合璧,弥罗法师尚且败在我们剑下。如今符坚城虽然也是败在我们剑下,但总共不过三招,我就几乎支持不住,那天晚上我们却是和弥罗法师大战数十回合还有余力。照理不该如此。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但处此紧急关头,他也无暇细想了,“瑚妹,别去推究原因了。趁咱们现在还能够跑,赶快跑吧!”云瑚却继续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们都喝了一杯茶,恐怕是着了、着了皇帝的道儿了。大哥,我的功力比不上你,一定逃不脱的。我不能连累你,你别顾我,独自跑吧!”陈石星瞿然一省,“不错,那杯茶一定是下了毒的!”只听得“捉刺客啊,捉刺客啊!”的呼叫声此起波落,大内卫士已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受了重伤的符坚城精神一振,也在远处大声叫道:“刺客在凝碧池那边,你们快去那边搜索!”云瑚在他耳旁急促说道:“我不合叫你喝了那杯茶,我不能再连累你了! 听我的话,快跑,快跑!”陈石星如何能够把她抛下,牙根一咬,“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此时最近的一批卫士眼看就要来到,不过黑夜之中,那些卫士也还没有发现他们。陈石星人急智生,拾起一块石子,掷入凝碧池之中。接着把几枚小石子向琅琊阁那个方向弹去。力度用得甚为巧妙,一枚石子比一枚石子弹得远些,落地的声音就好似夜行人正在施展轻功逃跑一样,石子弹出,立即朝着相反的方向而逃。最接近凝碧他的那几个卫士连忙出声告诉后面的卫士,争着叫道:“有一个刺客跳进水里去了,另一个向琅琊阁那边逃走。快分出入手,赶去琅琊阁保护皇上!”陈石星咬破舌尖,本来他的神智也开始有点模糊,一痛之下,精神登时给刺激得重振起来,当下便即拖着云瑚施展“比翼齐飞”的轻功,借物障形,逃入花树丛中。云瑚的脚步忽地迟缓下来,陈石星虽然业已助她一臂之力,她亦是走不动了。陈石星把她抱了起来,云瑚细如蚊叫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大哥,我,我不行了。我要睡了。”陈石星低头一看,只见她的眼皮果然已经阖上。陈石星这一惊非同小可,只道她已经是毒发,但一听她还有呼吸,一把她的脉!脉息也甚正常。再过片刻,非但她有呼吸,而且还打起鼾来了。看这情形,当真就像是熟睡了的人一样。陈石星不禁大为奇怪:“看迹象不似中毒,但却怎能在这样紧急的关头睡得着呢?”说也奇怪,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打了个呵欠,只想有一张床可以让自己躺下睡觉。好在他的功力毕竟是要比云瑚深厚得多,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不能睡觉的!他再咬破舌尖,让痛楚的感觉刺激自己,赶走睡意。吹一口气,用张丹枫传给他的内功心法把真气强纳丹田,恢复几分气力,抱着云瑚,继续在御花园中和卫士捉迷藏。隐隐听得凝碧池那边传来符坚城的声音:“那姓陈的小子据说是精通水性的,跳水的一定是他。快找会潜水的人来,莫给他逃出御河去!”陈石星心里想道:“原来凝碧池是可以通往御河的,可惜我不知道。”但其实即使知道,他也是无法和云瑚一起脱险的。潜水出去,必须具备练习有素的闭气换气功夫,这是别人帮忙不来的。云瑚已经熟睡如泥,怎能和他一同潜水?他虽然强振精神,睡意仍是不住袭来,“没奈何,只好走到哪里算哪里了。”不过也幸亏符坚城知道陈石星精通水性,提防他会从凝碧池逃出御河,他一面找来精通水性的大内卫士到水底搜寻,一面派人到御河出口处布防,准备他逃出来。熙熙攘攘,倒是有利于陈石星在御花园里和卫士们捉迷藏了。陈石星抱着云瑚,只觉她的身子越来越是沉重。情知这是自己的精神难以支持,气力越来越是不济才至于有这感觉。他只能选择比较少人的荒僻处在漫无目的的乱窜,过了一会,不但抱着的云瑚令他感到沉重,脑袋也昏昏沌沌感觉沉重起来,渐渐眼皮都几乎睁不开了。 他绕过两座假山,隐约看见园中一角有座泥房,御花园里何以有座泥房呢?他感到有点奇怪,但此时亦已没有精神思索了。他只想睡觉,睡觉⋯⋯没跑到那座泥房,他已是再支持不住,突然就倒下去,怀中还抱着云瑚,但他却是和云瑚一样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原来他们的确是着了皇帝的“道儿”,不过却并非中毒。他们喝的那杯茶乃是御医特别为皇帝泡制的,功能宁神养气,有助于安眠的药茶。对身体非但无害,而且大有益处。朱见深这晚批阅奏章,自知要很迟才睡,恐怕过度劳柞,是以早已叫管事太监给他准备好一壶可以助他安眠的药茶。本来是打算在临睡之前自己喝的,临时灵机一动,遂给陈石星和云瑚派上用场。这一觉睡得可长,直到第二天过午之后,他们方始苏醒。睁开眼睛,不觉大为诧异。他们发现是睡在满屋都是堆着草料的地上,屋子里散发着难闻的马粪气味。陈石星拍拍自己的脑袋。说道:“奇怪,咱们不是在御花园吗?怎的却好似到了农家呢?这是什么地方?”云瑚说道:“好像是马厩的一部分,这些草料是饲马用的。”陈石星道:“寻常人家,哪会用上这许多饲马的草料?恐怕咱们是在皇帝的马厩了。”云瑚说道:“大哥,你觉得怎样?我却觉得精神很好。咱们昨晚不是喝了一杯毒茶的吗?怎的会这样呢?”陈石星道:“我也觉得很好,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不过我记得我好像是倒在外面的,是谁把咱们搬到这屋子里来?”他试一试运力挥拳,拳风虎虎有声,把一堆禾秆草都震得倒塌了。他正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外面已是有人走进来了,看服饰是一个老太监。陈石星跳起来道:“你,你是谁?”那老太监道:“别紧张,我是帮你们的。我姓王,是宫中一个专管养马的太监。”陈石星道:“哦,原来是你把我们搬到这间屋子的吗?”那老太监道:“不错,我见你们倒在外面,恐怕你们会给卫士发现,所以把你们收藏在这马的草料房。马粪的气味想必令你们很难受了,不过也幸亏有这马粪的气味,来过三两个卫士,他们都没有仔细搜查。”陈石星这才知道这老太监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连忙行礼道谢。云瑚问道:“王公公,多谢你救命大恩,不过你却为什么要冒这样大的险救我们呢?”那老太监道,“因为我是小达子的朋友。”云瑚茫然问道:“谁是小达子?”那老太监道:“就是昨晚和你们去沉香亭相会的那个小太监。”陈云二人又惊又喜,不约而同的问道:“我们的事情。小达子都告诉你了?”他们心里也都是好生惭愧,那小太监为他们而死,他们竟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那老太监道:“他没有告诉我,不过,也可以说他已经告诉了我。”云瑚怔了怔,“此话怎讲?”那老太监道:“我是要详细讲给你们听的。唉,想起小达子我就心痛。要是你们不嫌罗嗦,让我从头说起。”陈石星道:“老公公,我们正是想多知道一点关于小达子的事情,你说吧。”那老太监道:“小达子入宫那年才十二岁,也是我们有缘,执事太监叫 我带他做点闲杂的事,并教导他熟悉宫中礼节。“我和他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久我们就像亲人一样。他把我当作爷爷,我也把他当作孙儿一样。“后来他渐渐得到皇上的喜欢,做了皇上的近身太监。我也沾了他的光,讨得这份养马的差使。这个差使在别人眼中虽是‘贱役’,对我来说,却比在内宫给人当作老废物,老是被管事的大太监欺侮好得多了。“小达子在别人眼中,可算是爬上高枝,但他并没忘本,不时还到这马厩探望我的。“昨天晚上,他又来了,还和我喝了几杯白干。他是从来不喝酒的,昨晚我是见他第一次喝酒,看他神情,也似有点古怪,我就问他有什么心事。可是他不肯说。只说,倘若他有什么不幸,叫我不要难过。“我起了疑心,他离开马厩,我就暗暗跟踪他。不瞒你们说,我是懂得一点武功的。在宫中呆了几十年,在御花园里,我闭着眼睛也能走路。我远远的缀着他,他固然没有发现,别的卫士也没发现。“我见他钻进一个假山洞去,我知道这个山洞是通向沉香亭的,我正想跟着走去,却发现一个卫士也钻进了这个山洞,吓得我赶快躲起来。“不过我还是隐隐看得见沉香亭里面的情形的。“我看见两条黑影捷如飞鸟的跟着进入沉香亭,想必就是你们吧?”陈石星道:“不错,那两个人就是我们了。是我杀了那卫士的。唉,但小达子,他,他⋯⋯”想起那小太监为了自己而自戕,不禁泪流心酸,不忍再说下去。老太监道:“我都已知道了。你们走后,我大着胆子,钻进山洞,发现那个卫士的尸体,也发现了小达子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摸一摸他似乎还有一点气息,也不知他是死了没有。陈石星心里暗暗叫声“惭愧”,“我只道他那时已经死了,却没这老公公看得仔细。”其实即使他当时知道那小太监未死,也是没法救他的。何况那时他们正急于去找皇帝呢。老太监继续说道:“我轻轻拔那柄匕首,想给他敷上金创药,纵然救他不活,也得聊尽人事。匕首未曾拔出,小达子忽地张开了眼睛。⋯⋯”云瑚喜道,“啊,他,他没有死!”老太监黯然说道:“他是给痛醒的,但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他张开眼睛,看清楚了是我,说道,‘我不成了,你别枉费心力了,赶紧听我说几句话吧!’那时我也知道返魂无术,在他说话的同时,我也赶紧问他:“是谁害死你的?快告诉我!”“小达子道:‘那一男一女不是刺客,他们是好人,要是他们有难,你帮得上忙的话,请你,请你⋯⋯,他的声音越是微弱,说到这里,眼皮又再合上,这次是真的死了!”云瑚说道:“他是为了帮我们的忙自尽的!”当下把昨晚的事情,说给那老太监知道。那老太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不是你们杀的,否则在他临死之前,还会恳求我帮你们的忙吗?而且我也知道你们是好人,并非因为小达子告诉我,我才相信的。”云瑚诧道,“你怎么知道?”那老太监道:“云姑娘,令祖是前朝的武状元云重,令尊是云大侠云浩,对吗?” 云瑚恍然大悟:”敢情你是听得那些‘捉刺客,的卫士说起我了?”“不错,我刚刚钻出那个山洞,就听得宫中在闹刺客,我听得他们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的卫士就告诉同伴:符总管交代过了,要是你们发现那女刺客,可不能动她分毫。我就是从他们的说话中知道云姑娘你的来历的。“令祖令尊生前我都见过,他们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个太监,我却是知道他们的忠义的。说老实话,满朝文武,我谁也看不起,就是佩服他们父子。“云姑娘,我知道了你的来历,即使没有小达子的遗言嘱托,我也要帮你们的忙的。那时我心里只在着急:‘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哪知就有这样的巧争,我一回来,就在马厩外面发现你们睡在那里了。好在卫士尚未搜索到这里,我就赶紧把你们收藏起来。”云瑚道:“我们已经连累了小达子,不能再连累你了。请你找一点东西给我们吃,我们长了气力,就可以自己出去了。”老太监道:“你瞧我多糊涂,老是和你们说话,却忘了你们从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了。”他拿来了一盘窝窝头,说道:”请原谅我没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陈石星笑道:“这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呢!”这话倒是不假,先别说饥不择食,那窝窝头所包含的情义,已经是胜过天下美味了。云瑚吃饱之后,试一试伸拳踢腿,笑对陈石星说道:“大哥,看来咱们昨晚喝的那一杯茶,的确不是毒药了,我的气力还是和从前一样。咱们想法子偷出去吧。”那老太监忙道:“你们千万不可冒这个险!”云瑚问道:“外面情形怎样?”那老太监苦笑道:“经过昨晚天翻地覆的一场大闹,今天还有不加紧严防的吗?大内卫士以前是分三班轮值的,现在只分两班,这么一来,在宫中巡逻的卫士就多了许多。尤其在这御花园里,真可说是每个角落都埋伏有人。只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云瑚不禁大为焦急,“那怎么办?陆帮主、林大侠和段大哥他们等不见咱们回去,不知多挂虑了!”那老太监道:“没有办法,只有多等几天再看了。过几天我看会稍为松下来的。”云瑚叹了口气,说道:“要是韩芷在这儿,咱们就有办法了。”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我有个办法,不妨试试。”云瑚连忙问道:“什么办法?”陈石星道:“这个办法,可先得请王公公帮忙。”那老太监道:“你说吧,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石星道:“我们想要一套卫士的服饰和一套小太监的服饰。”那老太监道:“这个容易,不过恐怕也得等到明天才能给你们找来。”云瑚瞿然一省,“对,咱们可以用韩姐姐传授你的改容易貌之术!”那老太监道:“但你们怎么能够走出宫门?据我所知,符总管已经下了严令,宫里的任何人都不许出去,除非得到两样东西。”陈石星道:“哪两样东西?”那老太监道:“一样是盖有玉玺的皇上手令,一样是符总管发给的出宫腰牌。”这两样东西当然是无法取得的,陈石星道:“先别管它,你把我们所要的服饰找来再说。” 第二天老太监把合符他们身材的卫士和太监服饰找来,经过陈石星施展改容易貌之术,果然是变了本来面目,扮得很像,这一天云瑚就跟那老太监学太监说话的腔调,和他们“不与常人同”的一些特别举止。到了晚上,他们商量用什么办法混出去,老太监还是不主张他们冒险。陈石星忽道:“你知道符总管住在什么地方吗?”那老太监道:“知道。他不像皇上是每天晚上更换宿处的。”陈石星道:“如此说来,假如要去找他,那倒是比较容易了。王公公,请你把他的住处,坐落何方,怎样走法,说给我听,说得越详细越好。”他们一个作卫士打扮,一个作小太监打扮,这晚恰好又是天公作“美”,无月无星,他们在御花园里借物障形,分花拂柳,一路行来,果然并没惹起旁人特别的注意。走到无人之处,云瑚悄悄问道:“你是要向符坚城硬讨腰牌?”陈石星道:“不错,他前晚受了伤,料想不能是咱们对手了。待会几咱们见机而作,腰牌偷得到就偷,偷不到就索性拿他来作人质?”云瑚说道:“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哥,这一着棋你可想得真是妙啊!”走了一会,不知不觉已是到了符坚城的住处。屋子后面有棵老槐树,高出墙头。陈石星聚拢目光,凝神望去,屋子前面,并无卫士把守。料想是符坚城自恃武功,又为了要表示对皇上效忠,故此把自己看门的卫士也都尽调出去。他绕到屋子后面,施展超卓轻功,攀上那棵大树,风不吹叶不动,一个飞身,已勾着屋檐,翘起的“飞檐”恰好可以遮掩他的身形。他用个“倒挂珠帘”的身法,向内偷窥。屋子里符坚城靠在床上,正在和一个人说话,这个人是长孙兆。长孙兆是前两天晚上,和陈云二人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入宫的。只听得长孙兆说道:“符大人贵体如何,为了我的事情,累符大人受伤,我实是过意不去。”符坚城哈哈一笑,“皮肉之伤,何足挂齿?最多再过两天,我就可以恢复了。我未能替贝子办好大事,倒是心里不安呢。”陈石星听他的笑声,中气果然已是相当充沛,不禁心头微凛,“这厮的内功造诣端的非同小可,这么快就恢复。好在刚才没有鲁莽从事。”长孙兆说道:“符大人,请你别说这话,你已经是为我尽了心力了。我只是有点奇怪——”“奇怪什么?”“奇怪你们的皇上何以三心两意?你不是说过的吗,你深知你们皇上的心意是愿意和我们讲和的。”符坚城沉吟半晌,说道:“皇上对你说了一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原来出事那天晚上,长孙兆不能见到皇帝,朱见深受了一场大惊吓,喝了安眠的药茶,睡了整整一天,直到今天才召见他的。长孙兆道:“你们的皇上是说他愿谈和,不过那份和约嘛,他还要详加考虑,不能答复我。看来他似乎有什么顾忌,我可不便问他。”符坚城道:“是呀,前两天皇上还是说得好好的,还说龙文光这次办事,是‘深合孤意’呢,怎的忽地又口风变了?嗯,莫非是因为怕了刺客?”长孙兆道:“说起来你们也太不小心了,怎的会让刺客闯进宫里来?” 符坚城甚是尴尬,“这种事情,我保证以后是不会再有的了。”长孙兆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不相信闹了一次刺客,就能改变你们皇上的主意。会不会另有别的原因呢?你想想看。”符坚城道:“那我就猜想不透了。”他们不知道内里原因,陈石星却是知道的。听到这里,心里暗暗欢喜,“我对那昏君剖陈利害的一番说话,看来也多少发生了一点效力了。”半晌,符坚城继续说道:“长孙贝子,你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几天,等我抓着刺客,再等机会,为你打探皇上的心意。”长孙兆冷冷说道:“我可没这许多闲工夫等你。说老实话,这两天我困在宫中,行动也须避忌,当真是不见天日,早已把我闷得发昏了。白天我不方便出去,今晚我是要出去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符坚城连忙道歉,“这两天我在养伤,未能陪伴贝子,实在是委屈贝子了。不过贝子若是想四下逛逛的话,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长孙兆一副不耐烦的神气,“我不是来逛你们的御花园的,我们原定的回国期限也已经过了期了。今晚我非回去不可!”符坚城也怕留他太久,万一出了差错,担当不起,于是说道:“既然贝子需即回国,那我也不便强留了。这面腰牌,请贝子藏好,出宫之时,只须给他们看一看,就没人敢问你的。最好从内门出去,今晚在那里守门的卫士是我的亲信。”长孙兆道:“怎样走法?”边说边接过腰牌。符坚城道:“别忙,待我叫一个人送你到西直门。”他低下头思想,挑什么人代他送客最为适合。此时陈石星也在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抢长孙兆这面腰牌。就在此时,忽听得符坚城喝道:“谁在外面?”陈石星吃了一惊,只道已经给他发觉。他刚想窜出去,便听得外面有人回答道:“皇上有旨,李中使前来传令。”符坚城惊疑不定:“怎的这个时候,还有圣旨传来,不知是为了何事?”连忙穿上官服,从病榻起来,肃立迎旨。长孙兆低声问道:“要我回避么?”符坚城一想,反正皇上亦已知道长孙兆在他这里,便道:“委屈贝子,暂且当作我的卫十,先莫出声。且看看圣旨说的什么,说不定——”说到这里,有卫士把持圣旨而来的一个小太监送到门口,便即退下,那小太监独自进屋。符坚城跪下接旨,那小太监道:“总管大人,无须拘礼了。皇上要我来请一个人,赶着回去复命的。”符坚城听得一个“请”字,放宽了心,说道:“不知皇上宣召何人?”那小太监先不宣读圣旨,却指着长孙兆问道:“这位敢情是瓦刺上邦来的那位长孙贝子吧?”长孙兆披着狐裘,服饰和一般卫士是有点分别。符坚城料想自己猜得不错,便道:“李公公好眼力,不错,这位正是长孙贝子。”那小太监笑道:“原来贝子果然是在这儿,那倒省得我们多费时间了。皇上要我来请的正是长孙贝子。”长孙贝子大刺刺的说道:“幸亏你来早一步,我正要回去呢。贵国皇上,何事又要见我?”那小太监道:“奴才不知。但请贝子务必会见一见皇上。” 陈石星听到这里,蓦地得了一个主意,趁着符坚城弯腰揖送那小太监与长孙兆出房之时,他也一个飞身,施展绝顶轻功,飞到者槐树上。悄悄的溜下去了。小太监带领长孙兆从园中小径转弯抹角的走,要知他这是秘密宣召,虽然他不怕卫士盘问,但总是越少碰上越好。在僻静之处,陈云二人现出身形。陈石星是扮作卫士的,那小太监只值他是要来盘问,喝道:“放肆,你不知道我是谁么。赶快滚开!”话犹未了,陈云二人已是同时出手,云瑚冷笑说道:“我知道你是谁,只可惜你不知道我是谁!”冷笑声中,内电般已是点了这小太监的穴道。长孙兆是个武学高手,虽然骤出不意,却尚不至于像那小太监那样束手就擒,只听得“啪”的一声,他以反手阴掌迎上陈石星的骈指一戳,虎口隐隐发麻,正要大声呼叫,眼前白光一闪,陈石星的剑尖已是指着他的咽喉,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把声音凝成一线,送进他的耳中:“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陈石星。你一出声我就杀你!”长孙兆这一惊非同小可,果然不敢出声,陈石星剑尖倏的一指,登时也点了他的穴道。云瑚帮他把这两个人拖进假山洞里,陈石星笑道:“咱们又得换衣裳了。云瑚已知他的心意,说道:“对,我扮作这小太监,你扮作长孙兆。”当下背转身子,让陈石垦剥下长孙兆和那小太监的衣裳。忽听得陈石星笑道:“哈,这可真是妙极了!我可找到一件宝贝了。”云瑚不觉回头一看,只见陈石星正在剥下那小太监的外衣,在他身上掏出一样物事,云瑚连忙转身去,问道:“什么宝贝?”陈石星道:“比符坚城那面腰牌还要有用的宝贝。”云瑚立时醒悟,说道:“是圣旨么?”陈石星道:“也可以说是圣旨,是盖有皇帝玉玺的放人出宫的手谕。”原来朱见深这次召见长孙兆,是准备给他送行的。朱见深不敢签那和约,便却想要对长孙兆说几句好话,送他几件宝物,然后命这小太监送他出宫。他先把手谕写好,以免万一有甚意外(因为刺客尚未找到),他不能见长孙兆的话,长孙兆也可出去。朱见深也是不愿长孙兆久留宫中的。换好衣裳,陈石星施展改容易貌之术,虽然在匆忙之中,扮得不是很似。但想见过长孙兆的人不多,恃着有圣旨和腰牌,要出去大概并不困难。不过他心中还有一股怨气未曾发泄,刚一一迈步,又缩回来。云瑚怔了怔,问道:“大哥,怎么你还不走?”陈石星笑道:“咱们好歹也算受过皇帝的招待,不辞而行,有失礼貌。我想请这小太监给我们捎个信儿。”说罢,撕下那小太监的一幅贴身绸衣,白绸如雪,正好在上面写字。云瑚说道:“布可代纸,但笔墨哪里去找。”陈石星道:“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剑尖轻轻一划,刺破长孙兆的指头,把他的鲜血挤了出来。长孙兆被点了哑穴,知觉未失!痛得他打颤,可叫不出声来。陈石星中指蘸血,在那幅白绸上写了十六个字。那十六个字是:“三月之期,请君谨记。背信弃义,天子不恕!”云瑚拍掌笑道:“妙,妙,这恐怕是自有皇帝以来,皇帝从未看见过的一封“奏折’的。朱见深那小子见了,怕不吓他一个半死!” 陈石星把那血书白绸,打了活结,套在小太监的脖子上,这才与云瑚离开山洞。云瑚说道:“咱们不可往西面走!”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不错,符坚城教长孙兆从西直门出宫,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从东直门出宫吧。”把守东直门的十之七八是御林军,只有几个是符坚城属下的大内卫士。这几个卫士并非符坚城亲信,未有资格招待总管的贵客。不过他们是知道他们的总管大人有一个秘密邀请入宫的瓦刺贵人的。云瑚把那盖有玉玺的“手谕”一扬,叫守门的长官看个明白,喝道:“我奉圣旨送客,你赶快给我备马!”一般小太监说话乃用雌音,云瑚扮得惟妙惟肖,说话的神气,也活像一个气焰凌人的得宠太监。那守门的长官是御林军中一个“都尉”,官职不高也不低,皇帝身旁的小太监他当然不是全都认识的,验明玉玺无讹,哪里还敢起疑。但那几个大内卫士之中,却有一个见过长孙兆的。看看陈石星似乎有点不像,不禁有点起疑。不过,他并非作为陪客见过长孙兆的,而是作为总管府中听候差遣的卫士,站在远处,看过长孙兆一眼的。心里虽然有点起疑,却不敢断定陈石星乃是冒充。他大着胆子问道:“这位贵客可是符总管前天请来的客人么,不知总管大人是否已经知道——”云瑚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盘问客人的身份!”那卫士尴尬之极,连忙哈腰说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替总管大人向贵客致意。”云瑚哼了一声,斥道:“用不着你拍马屁!”陈石星则把那面腰牌拿出来,不声不响的在他面前一摔。云瑚跟着冷笑道:“是不是圣旨你们还信不过?好啦,好啦,你再睁开你的狗眼,验一验这面腰牌是否你们总管发出的吧?”卫士连忙把腰牌拾起来,双手交还陈石星,陪笑说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不合多嘴,请贝子千万不要见怪。”那个守门的御林军都尉见了圣旨,又见了腰牌,哪里还敢拖延,早已挑了两匹健马牵来给他们了。陈云二人立即乘马出宫。他们一走,那卫士越想越是觉得有点古怪,忙对守门的长官说道:“周都尉,此事似乎有蹊跷!”“什么蹊跷?圣旨我知道是不会假的,难道那腰牌是假?”“圣旨和腰牌都不假,但只怕人是假的。”“何以见得?”“那瓦刺贝子我曾见过一面,和刚才这人似乎不像。而且刚才也只是那小太监和咱们说话,客人可是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那都尉并不糊涂,只不过是给“圣旨”吓唬住了,此时不禁瞿然一省,说道:“你这猜疑有理,莫非他是怕咱们听出他不是瓦刺口音,故而不敢开口!”卫士说道:“真假难测,不如就近请你们的统领大人追上去看个明白!”原来御林军统领穆士杰正是在附近巡查。陈云二人纵马疾驰,跑过了两条街道,忽听得背后有人马追来,为首那 人大声叫道:“长孙贝子,请等一等,我是穆士杰!”穆士杰是和长孙兆相识的,陈石星怎敢回头?云瑚代他说道:“穆统领,有我送客,不必劳烦了,你回去吧!”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穆士杰越发起疑了。穆士杰眉头一皱,心里想道:“此人倘若真是长孙兆,他岂能对我如此之不客气?”要知他和长孙兆是在龙文光家里见过几次面的,他知道长孙兆是贝子身份,长孙兆也知道他是御林军统领身份,他固然要讨好长孙兆,长孙兆也不敢对他失礼的。这小太监我从未见过,按说皇上也不会随便叫一个太监‘送客’吧。”“他越想越是起疑,决意冒一个险,喝道了“给我止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他这样呼喝,倘若长孙兆是真的话,非得大发脾气不可。但一发脾气,无论如何长孙兆也要出声了。假扮长孙兆的陈石星当然还是没有作声,跑得更加快了。云瑚则在装模作样的冷笑喝道,“穆士杰,你好大胆,我奉旨送客,你敢阻拦!”此时穆士杰已经快马加鞭,追得和他们的距离稍近一些,他定睛看去,越看越觉得这个“长孙兆”不像,喝道:“你们才是好大的胆子,胆敢冒充内监和贵客!赶快给我滚下马来,否则格杀不论!”说到“格杀”二字,他立即张弓搭箭,对准云瑚的背心,唰唰唰,三枝连珠箭射了出去。陈石星知道穆士杰内力极强,一听这连珠箭的破空之声,生怕云瑚抵挡不住,马背上一个鹞子翻身;反手便是一剑。双剑齐出,剑气如虹,三枝箭断为六段。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登时给穆士杰识破了!虽然穆士杰还未知道他们是谁,但已经可以断定陈石星绝对不会是长孙兆,而云瑚也绝对不会是个小太监了。陈云二人打落他的连珠箭,稍为停了停。就在此时,小巷里冲出两匹马来。截住他们去路。穆士杰一面加快跑上,一面喝道:“这两个人是假冒的,给我把他们揪下马来!”斜刺里杀出来的这两个人是御林军中的高手,一个名叫诸宏,擅长大力鹰爪功,一个名叫方禺,是使双钩的名家。诸宏一个“旱地拔葱”,在马背上飞身扑将过去,当真俨似饿鹰扑兔,看准了陈石星的琵琶骨便抓下来。这是他的杀手绝招。对方的琵琶骨一给抓住,多好武功,也要变成残废。陈石星喝声:“来得好!”白虹剑反手上撩,对着诸宏掌心。此时他只要一招“玄鸟划砂”,立即便可以把诸宏的一条手臂硬生生的切割下来。但他不忍出此辣手,剑招改为平拍,同时使出了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诸宏一个肘锤撞去,只觉撞到棉花堆里一般,陡然小腹冰凉,那股冷森森的剑气已是刺骨侵肤。诸宏骤吃一惊,登时给陈石星的反弹之力把他抛将出去,跌了个四脚朝天。诸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情知对方已是手下留情,哪里还敢再哼一声。另一边方禺去对付云瑚,也是讨不了半点便宜。他恃着双钩可以克制刀剑,拦着云瑚马头,双钩欺身便刺,喝道:“撒剑!”云瑚冷笑道:“不见得!”出剑如电,只听得“喀嚓”一声,他的双钩 未曾夹着云瑚的宝剑,钩上的月牙先给宝剑断了。不过云瑚也不忍杀他,喝道:“给我滚开!”剑锋一转,不刺人而刺马。方禺坐骑受伤,负痛狂奔,把方禺摔下马来,摔在大青石所铺的街道上,摔得个头破血流。吃的亏比诸宏更大!穆士杰看见他们的本领如此了得,不禁心头一凛:“冒充长孙兆的莫非就是那个性陈的小子?”心念未已,陈云二人已是跳上民居的屋顶。穆士杰喝道:“好小子,还想跑么?”如影随形,也跳上去。那座民居是个富户,从地面到屋顶,三丈有多。穆士杰跳得没他们那么高,但他以鹰爪功一抓屋檐,跟着一个翻身,也不过只比陈云二人迟了片刻,便即追上。陈石星回过头来,峭声喝道:“好,穆士杰咱们今日见个真章!”穆士杰冷笑道:“好哇,陈石星,我道是谁这样胆大,原来果然是你。你这胆大妄为的小子,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冷笑声中,大擒拿手法已是使了出来。但他骂的是陈石星,这一抓却是抓向云瑚。这是避强击弱的打法——他不是不知皇帝欢喜云瑚,他是有把握抓着云瑚而不令她受伤的。哪知他快陈石星更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指尖还未碰着云瑚,陈石星的剑尖已是迎上他戳向云瑚面门的左掌。穆士杰无暇先抓云瑚,立即变招,中指一弹,弹个正着,“铮”的一声,把陈石星的宝剑弹过一边,身形一矮,右掌仍然所向云瑚双足。但这片刻的阻延,已是使得云瑚有了反击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云瑚的身形一沉一纵,立即使出“燕子钻云”的超卓轻功,窜起一丈多高,一招“玉女投梭”,凌空刺下。陈石星的宝剑借着那股反弹之势,也是倏地反圈回来,变为“玉带围腰”,和云瑚的招数配合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嗤”的一声,穆士杰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幅,这还幸亏他应付得宜,抽身得快,否则一条右臂,只怕就要硬生生的和身体分家!他以沉雄的掌力,荡歪对方剑尖,倒跃三步,说时迟,那时快,陈云双剑齐展,当真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这一招的双剑合璧,比上一招威力更强,杀法也更凌厉了。刚才由于云瑚出剑稍慢,他还可以弹开陈石星的剑尖,这一次双剑合而为一,他根本无法抵挡,无可奈何,穆士杰只好再退三步,一退再退,已是到了屋檐的边缘。陈石星喝道:“给我滚下去!”跟纵猛扑,一招“玄鸟划砂”,径刺他左肩的琵琶骨。云瑚也是同时一招“排云驭电”,剑锋吐出碧莹莹的寒光,直指他右肩琵琶骨。穆士杰大喝一声,横拳捣出,陈石星只道他要拼个两败俱伤,见他拳势凶猛,生怕云瑚不敌,连忙凝身止步,挥剑反削敌腕。剑势稍为一缓,穆士杰已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跳下去了。陈石星见他功夫如此老练、也是不禁骇然。此时御林军已是纷纷赶到,乱箭纷飞。陈石星与云瑚手拉着手,又是一个“比翼双飞”,从东面这座民居,跳过西边一座民居的屋顶。跳过去的那一瞬间,双剑合成一道光幕,笼罩全身。御林军哪曾见过如此美妙的轻功,看得呆了。虽然仍有数十枝乱箭追射他们,却哪里射得进他们的剑光圈内?陈云二人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回到楚家所在的那座山边,天色方始大亮。陈石星笑道:“陆帮主和林大侠他们等了三天,不见咱们回来,不知道 多心焦了。”说至此处,抬头一看,登时笑不出来。只见楚家原来的房子,早已变成一堆瓦砾。云瑚叫声“苦也!”“楚青云的房子一定是给官军烧的。只不知陆帮主和林大侠他们怎么样了?”陈石星道:“附近有几家人家,咱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到山上那几家人家探访,每一家都是门户大开,但里面却莫说是人,连家私杂物都没留下,当真是每一家都是家徒四壁。陈石星摇了摇头,“看来咱们是不用指望可以找到乡民打听了。楚家出了事情,他们怕受连累,还不赶快逃么?”云瑚忽地“咦”了一声,跟着笑道:“大哥,你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却猜得不对,你瞧那边不是有两个人来了?”此时他们正在下山,陈石星顺着云瑚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体态龙钟的老人,一男一女,似乎是对夫妇,男的挑着一担柴,女的背着一捆草,正在上山。陈石星:“这对老公公、老婆婆倒是胆大,不过他们家里什么东西部没有了,还去斫柴割草干吗?”云瑚说道:“纵然是奸细,咱们也不怕。试一试向他们打听,那也无妨。”两人走上前去,他们在打量那对老夫妻,那对老夫妻也在仔细的打量他们,眼睛充满疑惑的神色。陈石星道:“老公公,老婆婆,请你们暂且歇一歇。我想向你们打听一桩事情。”那老婆婆道:“我们只知斩柴割草,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我们还要干活呢。”云瑚把一锭银子递过去,说道:“这件事情你一定知道的,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吧。”老婆婆接过银子,说道:“看在银子的份上,姑且听听你问什么。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云瑚说道:“山下有家姓楚的人家,你们想必知道。”那老婆婆道:“你们是楚家的朋友?”陈石星道:“不错。我们和他家新近回来的少主人楚青云是相识的。”那老婆婆道:“你们是城里来的官人吧,楚家好像从来不和官府中人来往的!”陈石星知道她已起了疑心,不觉煞费踌躇,不知是把自己的本来身份告诉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那老婆婆忽地喝道:“好呀,原来你们是冒充官人!”陈石星吃了一惊,正想出手,云瑚也忽地喝道:“好呀,原来你们是冒充樵子!”说至此处,云瑚和那老婆婆同时笑了起来,也在同时说道:“韩姐姐,你别捉弄我们了!”“云姐姐,毕竟是你眼力好些!”那老婆婆苍老的声音也突然变得清脆悦耳了。陈石星这才恍然大悟,欢喜得跳起来,叫道:“原来是韩姑娘,那么他想必是段大哥了!”那老樵夫把脸一抹,露出庐山真面目,果然是段剑平。段剑平笑道:“我没有芷妹能够改变声音的本领,刚才只好装哑巴了。”云瑚笑道:“我就是因为你一直不说话,才起疑心的。你的伤好了吗?”。 段剑平道:“我得到‘阎王敌’刘师陀的医治,早已好了,刚才我还准备和陈大哥打上一架呢。”“为什么你只要和我打架?”段剑平笑道:“谁叫你们冒充长孙兆?我可没有芷妹的眼力。”陈石星忙道:“闲话少说,快告诉我,陆帮主和林大侠他们怎么样了?”“你放心,那天晚上,我们虽然遭遇官军偷袭,楚家的房子也被他们烧为平地,但好在陆帮主和林大侠应付得宜,损失还不算重大。住在楚家的朋友,早已逃出去了。详情慢慢再告诉你,先说你们吧。”陈石星听说大家平安无事,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笑道:“皇帝是见着了,不过交涉办得如何,现在可还未知道呢。”当下他把在皇宫里三日来的遭遇,一一说给段剑平和韩芷知道,说到惊险之处,听得他们矫舌难下;说到痛快之处,又听得他们色舞眉飞。段剑平笑道:“背信弃义,天子不恕。你给皇帝留下的这两句警告极好。咱们当然不能相信他的说话,但他却不能不重视咱们的说话。至少,他现在不敢签那份和约,已经算得是咱们成功了一半。陈大哥、云妹子,你们的功劳可不小呀。”韩蓝道:“有一件事情我正想告诉你们,从这件事情也可看出,你们这是不虚此行。”陈石星道:“什么事情?”韩芷说道:“龙文光这老贼已经称病不去上朝了。据陆帮主打听得到的消息,这是皇帝授意他如此的。如今龙家的一班下人,听说也都揣测纷纭,揣测他们的主子要倒台了。那些人正在作树倒猢狲散的打算呢。”陈石星道:“皇帝给咱们的限期是三个月,他要倒台恐怕也没有这么快的。”韩芷笑道:“趋炎附势的人最会见风驶舵,他们是不会等待冰山已倒才另寻门路。”云瑚道:“你们现在搬到了什么地方?”段剑平道:“搬到了西山之一的卢师山上,丐帮的北京分舵就是设在卢师山的秘魔崖的。”此时已是过午时分,云瑚默算路程,说道:“白天不便在路上施展轻功,从这里到卢师山恐怕得走半天,咱们现在是该赶快回去了。”韩芷忽道:“今晚我们不打算回卢师山了。”云瑚诧道:“为什么?”韩芷说道:“我们想今晚到卢沟桥去。卢沟桥比卢师山路途更远,午夜之前要赶到卢沟桥,可不能到别处打转了。”卢沟桥在北京广安门西面三十多里,地处京西西街,横跨永定河(古称卢沟河)两岸,“卢沟晓月”号称燕京八景之一。云瑚在北京之时,年纪还小,未曾会过,不过她是知道这个地方的。云瑚越发奇怪,笑道:“卢沟晓月是燕京八景之一,但想来你们不会是去卢沟桥赏月的吧?”韩芷说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去看人打架的。你们要是无须歇息的话,今晚也去凑个兴如何?”陈石星心念一动,“谁和谁打架?”段剑平道:“葛南威今晚要找令狐雍报仇!” 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这是怎么回事?”韩芷说道:“你大概尚未知道葛南威的身世吧,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是被令狐雍害死的。不过,却直到咱们大闹龙府那夭,我爹爹方始给他认出仇人。”陈石星道:“令狐雍肯答应和他在卢沟桥决斗吗?”韩芷说道:“那是我爹爹的安排,爹爹找了一个令狐雍相信的人约他今晚到卢沟桥的。”韩芷续道:“前两天都是我爹爹来这里等你们,今天他要安排葛师哥和令狐雍的约会,只好由我们来了。说老实话,我们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来的,想不到就有这么凑巧,果然就碰着你们回来了。陈大哥,你是打算先回去见陆帮主他们呢,还是和我们一起赴卢沟桥观战。”陈石星道:“朋友们对我这样好,我岂能不为朋友也尽一点心。当然是先和你们到卢沟桥去。”这晚月色很好、卢沟桥的月色更是迷人。月近中天的时候,桥上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葛南威了。桥下的永定河旧名无定河,急湍奔流的河水拍打着坚如磐石的桥基,卷起千堆雪。月夜、急流、宁静的美与雄壮的美交融,这正像葛南威的心境。正是:浪花卷起千堆雪,卢沟桥上斗强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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