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诗哲理诗大全】经典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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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禅诗|前言[作者:吴言生   来自:本站原创   已阅:262   时间:2006-10-1   录入:foxueyanjiu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本书的经典禅诗,是在这些禅宗诗歌中精选而成。   禅宗诗歌,从创作主体上来看,历来包括禅僧创作的悟禅之作,和文人创作的带有禅味的诗歌两大类。本书所探讨的经典禅诗,是指前一类。与纯文学性的诗歌不同,禅宗诗歌的着眼点不在于文字的华美、技巧的娴熟,而在其禅悟内蕴的深遽、丰厚,因此本书的着眼点也放在这里。   本书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撰写。   第一章,前分灯时期的禅诗。禅宗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是在分灯禅之后,即禅宗“一花开五叶”、形成了五家七宗之后。但这并不表明在前分灯时期就没有禅诗的创作。慧能的得法偈,标志着中国禅的新时代的到来,对理解南宗禅法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是禅宗以诗寓禅的起源。因此我们把它作为前分灯时期的重要禅诗加以探讨。慧能的弟子永嘉玄觉的《永嘉证道歌》,是脍炙人口的佳作,是明心见性的证悟者所抒发的正知正见,具有深厚、强烈的佛学思辨力、禅学感悟力和艺术感染力。因此,我们把它作为前分灯时期禅诗的另一首重要作品加以介绍。   第二章,临济宗禅诗。禅宗五家七宗,每宗的禅法都有其纲领、宗要,表达这些纲领、宗要的诗就是纲宗诗。本章先选取临济禅“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加以探讨。这些纲宗诗,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了临济禅深邃的思想。在艺术上,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本章分析了这些禅髓诗,揭示其美学特征。在临济宗人中,汾阳善昭的禅诗创作数量多,质量高,本章专辟一节加以探讨。   第三章,沩仰宗禅诗。沩仰宗的宗风是体用双彰。沩仰宗禅诗主要体现为无心是道、体用圆融的诗禅感悟。这些禅诗以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超妙深邃的哲人睿思、不假雕饰的语言风格,表达了沩仰宗人对自性之美、人性之光的独特感悟,对澄明高远的生命境界的追求。   第四章,曹洞宗禅诗。禅宗五家七宗中,曹洞宗的禅诗最为引人注目。曹洞宗远绍石头《参同契》、昙晟《宝镜三昧》,通过独特的禅修教化实践,建立了“五位”、“回互” 之说,并以诗歌的形式使之广为流传。曹洞宗禅诗象喻系统,是由相对的两大意象群组成,即本体意象群、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意象群的不同回互关系。由这两组意象的兼带回互出发,形成了曹洞宗禅诗的审美特质。本章分析曹洞宗经典禅诗,指出曹洞宗禅诗启迪人们扬弃分别意识,将相对的意识逐层剥离,从而顿悟真如佛性,抛弃二元、相对、有限、虚幻、无常的世俗意象,进入一元、绝对、无限、真实、永恒的禅悟之境,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崭新的禅悟美学情境。   第五章,云门宗禅诗。云门宗的要义与精华集中表现于“云门三句”。一、“函盖乾坤”的诗禅感悟。乾坤万象都是真如的显现,山河大地即是真如。二、“截断众流”的诗禅感悟。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三、“随波逐浪”的诗禅感悟。云门三句生发出随缘适性、随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云门宗禅诗,深刻表现了对云门禅法的体证。   第六章,法眼宗禅诗。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主要得益于般若无知论。“一切现成”摒落思量分别,注重当下现实性,因此法眼宗禅诗既有淡泊宁静的意境,又有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禅定直觉意象。   第七章,杨岐宗禅诗。杨岐宗禅诗以平实无华见长,同时兼具陡峻直截、内具圭角的特点。杨岐宗禅诗的美感特质是:一、坐断千差,超越对立。二、立处即真,触事而真。通过对杨岐宗禅诗的探讨,可以发现,杨岐宗人具有精湛的诗学素养,接机说法、提举公案时,古典诗词名句和自铸新词流畅自如地涌现,使得杨岐禅呈现出诗禅一如的化境。   第八章:黄龙宗禅诗。黄龙宗对禅宗史、诗歌史的重要影响,是黄龙宗青原惟信禅师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本章从这个角度入手,探讨黄龙宗禅诗的禅悟思维、美感特质,指出黄龙宗禅诗呈现出境象玲珑、空明澄澈的特征。   在具体分析了五家七宗的经典禅诗之后,本书第九章对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作一总结性揭示。禅宗诗歌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的范型主要有四类:   其一,一切现成的现量境。“般若无知”是禅宗诗歌的重要思想渊源之一。在禅宗看来,世俗智慧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清除了世俗之知,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观照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显现,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禅宗诗歌表征了现象界的乾坤万象都是真如的显现,山河大地即是真如的禅悟境界,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画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禅宗诗歌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开悟情境。在禅宗看来,既然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万法之一的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同样能体现出真实的本性,因此在人类的艳情与禅思之间有着相通之处,由此形成了禅宗诗歌中以艳情喻禅的倾向。禅僧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宗诗歌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    其二,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意的感悟,不分能观、所观,花事归花,菊事归菊,当你观察一朵花,凝视一朵菊时,你会一直走到花、菊的里面,与之合而为一,用花的感觉来看花,用菊的心情来赏菊,而不是用人的意识来看花赏菊,由此形成了能所俱泯的直觉境。对此禅宗以“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来表示。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双方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澄明的质性,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禅宗诗歌,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在禅宗诗歌中,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禅者突破了生死牢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直觉地观照世间万物,即可在世俗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   其三,涵容互摄的圆融境。禅宗诗歌的圆融境主要由理事圆融和事事圆融两大部分组成。石头《参同契》倡理事“回互”之说,昙晟《宝镜三昧》倡“明暗交参”之说。曹洞宗禅诗,远绍华严宗理事无碍思想,近承《参同契》、《宝镜三昧》,形成了一套完整严密的体系,这个体系由相对立的两大类意象组成,一是本体意象群,一是事相意象群。曹洞宗的各种五位,都是上述两大类意象不同的回互关系。差别平等,各住自位,是《华严经》等大乘经典的要旨,也是禅宗诗歌所表现的境界。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禅宗诗歌将事事无碍的精髓表达得淋漓尽致,生动地描绘了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中,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大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呈显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烂,它们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展示着统一和谐而又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   其四,随缘任运的日用境。禅宗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全心即佛,全佛即人”。南宗禅主张饥来吃饭困来眠,平常心是道,于是,禅就体现在担水、劈柴、饮茶、种地这些日用之中。在开田下种、吃饭睡觉之间,千万境界在眼前心上流走幻灭,云去天无影,船过水无痕。“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并成为临济宗禅髓诗表现的重点,其要点即是随缘任运。对随缘任运的境界,禅宗诗歌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禅宗诗歌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充满着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景色,悠闲恬适,可以长养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高情远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风物,淳和质朴,绝去机心。日常生活,经由诗意的点染,遂充满着禅趣。禅宗诗歌表征着脱落情尘意垢后、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澄明本心的悟境:“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第十章,名僧禅诗赏析。本章对禅宗史上的一些重要禅诗进行探讨。设立本章,或是因为有些作者不便归入五家七宗中的某一类,如王梵志、寒山子;或是因为篇幅较大,因而单独分列出来,如〈十牛图颂〉。   必需强调的是,禅宗诗歌的终极关怀,是明心见性。禅宗所有公案、机锋、诗偈,都指向本心自性,即“本来面目”。“本来面目”是清纯无染的自性,是禅宗的出发点、目的地。禅宗认为,由于相对意识的生起,障蔽了“本来面目”。因此,必须运用不二法门,将相对意识扬弃,才能重现“本来面目”。彻见“本来面目” ,就能获得主客、自他、生死、长短、小大、色空等圆融一如的禅悟体验,走向与“本来面目”同一的乐园中,用审美的态度诗意地栖居于世界。明乎此点,欣赏禅宗诗歌便可收提纲挈领之效。   鉴于经典禅诗的特殊性,笔者在撰写本书时遵循以下原则:   一、从对禅宗宗风的体证与理解出发。禅宗一花开五叶,各自有其侧重的宗风特点、接机手法、诗歌表现。因此,联系五家七宗的宗风来探讨禅诗,可以从较深层次把握禅诗的内涵与特色。   二、从对禅宗哲学的体证与理解出发。在充分理解禅宗哲学象征体系的基础上论析禅诗,具有高屋建瓴的效果。   三、从对佛典与禅思之联系的体证与理解出发。禅宗诗歌有一部分是自铸新辞,有一部分则是沿用了大乘佛教经典中的意象,因此在论析经典禅诗时,了解禅宗思想受佛教经典的影响,就显得非常重要。本书在这方面给予了应有的注意。   四、从对禅本义的体证与理解出发。本书论析禅宗诗歌所使用的批评术语,相当部分采用了禅宗的规范性表述。禅宗在表述“不可说”的禅时,运用了独特的语句。借用这些表述,在探讨禅宗诗歌的同时可以尽量保持其原真性,不破坏禅宗语境,站在比较“客观”的立场,尽可能以禅说禅,避免与描述“对象”的疏远与隔膜。唯其如此,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融入”描述“对象”之中。本书常用的术语有:“涵盖乾坤”、“返本还源”、“归家稳坐”;“圣凡一如”、“即凡即圣”、“净染不二”、“真妄一体”、“一超直入”、“啐啄同时”、“能所俱泯”、“截断两头”、“截断众流”、“声色俱泯”、“回归人位”;“一切现成”、“本来现成”、“触目菩提”、“般若无知”、“无心是道”、“水月相忘”、“珠光交映”、“涵容互摄”、“圆融互摄”、“体用圆融”、“相即自在”、“直觉意象”、“现量呈显”、“随缘任运”、“日用是道”、“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随波逐浪”、“立处皆真”等等。   禅宗诗歌有数万首之多,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文化遗存。但对它的探讨,迄今还远远不够,因此笔者不揣谫陋,做了尝试性的工作。由于禅宗的全盛期在唐宋,因此,本书对宋代之后的禅宗诗歌暂时割爱。也就是说,在确定选择的范围时,充分考虑到所选诗作的经典性。由于笔者学力有限,而论述的对象又极其特殊,虽然为撰写本书进行了相当艰辛的写作,但离预期的目标还有较大的距离。我希望与更多的同仁一起努力,使经典禅诗的探讨走向深入。“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确实如达摩大师的这首传法偈所说,自从达摩大师从印度来到这充满大乘根器的震旦大地,经过辗转相传后,禅宗在中华大地上绽放出五朵绚丽的花,这就是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后来临济宗又派生出杨岐派、黄龙派。   五家七宗的禅诗创作,璀璨夺目,是本书的主要内容。本章所探讨的,则是在五家七宗之前的几首最重要的禅诗。       一、 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   慧能大师是中国禅宗的主要开创人,开创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使得禅宗在中华大地上结出丰硕的果实,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直至今日,还绵绵不绝。   慧能的最著名的禅诗是“菩提本无树”,这首禅偈在中国流传广远,妇孺皆知。而这首禅偈又是与神秀的禅偈联系在一起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神秀是北宗禅的创始人。他将人的身心比做菩提树与明镜台。人身本是佛身,心性也本来清净。只是由于执着,生起了相对间识,以致于经常为尘垢所染。因此,要保持心的澄明清净,就必须“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即通过坚韧不拨的修习,才能渐次领悟到佛理而成为佛。   神秀的诗偈,形象地浓缩了佛家修持过程的三个阶段:戒、定、慧。这三个阶段体现着佛教基本世界观。“拂拭”,喻佛法修持的长期性和艰苦性。修持者必须不断地拂拭心灵的尘垢,才能获得澄明的觉悟之心。“尘埃”喻指世俗情念对佛性的侵害与干扰。在这首偈子中,神秀提醒修行者,必须长期地、不间断地除恶、修心,渐渐地成就正果,这与南宗顿悟成佛的指趣相去甚远。   在神秀作偈的次日,慧能也针锋相对作了一首: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慧能指出,自古以来,人的本心本性,原本就是清净无染的,原本就是不生不灭的,原本就具足了一切。只要觉悟到这一点,就可以立地成佛。   在这首偈子中,慧能大胆地简化了佛教修持的繁琐哲学,将修持者从人格神与智性思辨的恐惧中解放出来。慧能为中国禅宗从理论上、方法上找到了一条超尘脱俗的捷径,开创了一代宗风。   这两偈子是南宗的宣言书,成为南北分野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禅宗以诗寓禅的起源。从此之后,中国禅僧们的创作渐渐多了起来,妙语似锦绣,千偈如翻水,禅宗诗歌蔚成风气,形成了中国禅林诗苑的瑰美景观。 二、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   永嘉玄觉是慧能的嫡传弟子,虽然只在曹溪停留了“一宿”,却是明心见性的觉悟者,所以有“一宿觉”的美称。他的《证道歌》是禅门脍炙人口的佳作。它是禅宗诗歌的宏篇巨制,几近三百行,一千八百七十六字,就篇幅来说,堪称《全唐诗》之最。    《证道歌》,顾名思义,是明心见性的证悟者,所抒发的正知正见。永嘉玄觉为了避免后学解行错谬,慈悲地标示出解脱的道路。它包蕴深厚,有佛教哲理,有禅悟体验,有求道要诀。以下主要参考耕云先生的《不二法门•证道歌浅释》中的相关文字,作一简释。      君不见,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摒绝世间俗学,离绝出世间圣解,不以有为法修持至道,无心合道的“闲道人”,无妄想可断,无真理可求。当他彻见了本来面目之时,不但根尘情识皆是佛性,连这个虚幻不实的色身,也成了常住不坏的法身。正可谓“明与无明,其性不二;不二之性,是为实性。”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      当回归于生命的本源,则除了澄明圆满的本心之外,别无一物可得。这澄明圆满的本心,就是本源自性,就是纯真的佛性。障蔽本心的色、受、想、行、识五种阴霾,原本不有,当体是空。由五阴派生出的贪、嗔、痴三毒,也不过偈缘生缘灭的水上泡沫一样,虽有而不实,倏起倏灭。      证实相,无人法,刹那灭却阿鼻业。   若将妄语诳众生,自招拔舌尘沙劫。      彻见宇宙实相,顿断无始无明,则我空法亦空。前尘往事,顿如梦觉;无间地狱,全成净土。永嘉大师唯恐浅见生疑不信,发下誓说:如果用虚假的言语来欺瞒众生,等于自食无量劫数拔舌地狱的苦果。      顿觉了,如来禅,六度万行体中圆。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禅宗是“销我亿劫颠倒想,不历僧祗获法身”的顿悟法门。明心见性,顿悟本心,便是证得了“如来禅”,便圆满地具备了六度万行的河沙功德。“前尘缘影”,执着于虚幻的表象,如梦的人生就会轮回于六道,一旦获得了生命的觉醒,则大千世界,如沤生沤灭。      无罪福,无损益,寂灭性中莫问觅。   比来尘境未曾磨,今日分明须剖析。      彻见本源之时,身心世界尚不可得,更无罪福、损益可言。过去尘镜没有揩磨,被客尘烦恼所覆盖,以致于不能焕显其本有的光明。如今垢尽光现,鉴照分明,就不妨解剖分析,弄个清清楚楚了。       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   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      谁能于内不起思念,对外不生感受?果真如此,则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也跟活的人一样了。如果抑念求无念,便是沉空守寂的二乘;自闭求无生,乃是灰心灭智的外道。无生是就体上讲,无不生是从相上讲。真正的无生,能生起一切万法。如果将无念无生片面理解一念不起,那么不妨找个木头人来问一问,看看它什么时候能修成佛道。      放四大,莫把捉,寂灭性中随饮啄。   诸行无常一切空,即是如来大圆觉。      空掉这个地、水、火、风四大假合的肉体,不要过于执着这具臭皮囊,且随缘任运,饥餐困眠。彻底明见诸行无常,一切皆空,便是生命的圆满觉醒,也是佛的圆觉智慧。      决定说,表真乘,有人不肯任情征。   直截根源佛所印,摘叶寻枝我不能。      之所以斩钉截铁地这样明明白白地宣说,是为了彰显最上一乘的真实法门。偏偏有一些焦芽败种之人,不肯信受,以私心卜度圣智,对明心见性的顿悟法门,妄加评谤,肆意攻讦。殊不知直截了当地穷溯万法根源,洞悉法界的实相,是佛所印证的。如果着相求法,舍本逐末,则是我不愿做的事。      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   六般神用空不空,一颗圆光色非色。      珍贵的摩尼宝珠,虽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却是实实在在收藏在如来藏的妙明真心里的。六根解脱之时,发出神妙作用,彰显真空不空。自性光明圆满,非色非空,不生不灭。圆满晶莹,普照大千。      净五眼,得五力,唯证乃知谁可测。   镜里看形见不难,水中捉月争拈得。      明心见性之时,肉眼、天眼、法眼、慧眼、佛眼立得清净,入眼无非佛性,,由此证得信力、精进力、念力、定力、慧力这五种金刚力。这一切,唯有亲证,才能知其三昧,仅靠常情是难以测度。见性之人,心如明镜,无物不鉴;小智之徒,执着外物,如水中捉月,到底成空。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悴骨刚人不顾。       明见本心的禅者,我法二见已断,理事二障已断,虽行走在闹市之中,也如入无人之境,宛如独行独步一样,自在潇洒地行走在心无起灭的涅槃大道上。悟者不离本源,格调高古,不近权势,风致高华。而世俗以貌取人,对那些面色憔悴,个性耿直的达者开士,也不愿多看一眼。      穷释子,口称贫,实是身贫道不贫。   贫则身常披缕褐,道即心藏无价珍。      佛家弟子,言必称“贫僧”,这是由于他们追求至道,而从来不计较物质的生活。他们虽然经常披着破烂的短袄,心中却藏有自性的无价珍宝。      无价珍,用无尽,利物应时终不吝。   三身四智体中圆,八解六通心地印。   无价的自性珍宝,具有无量、无际功德、妙用,利益有情,接引有缘,永远都不会匮乏,不会吝惜。六祖说,“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四智是成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大圆镜智。见性成佛后,八识融归佛性,皆得解脱,故曰“八解”。六通即是天眼、天耳、他心、宿命、神足、漏尽等六种神通,它们都不离人的一念真心。      上士一决一切了,中下多闻多不信。   但自怀中解垢衣,谁能向外夸精进。      具有大根器的人,能一了百了。而中士、“下士闻道,大笑之”,听得愈多,疑惑愈重,于明心见性,毫无裨益。只要从自身解除因业障而形成的垢衣,才能使珍贵的宝珠显现。起心精进,即落有为,更何况向外自夸精进,更是于见道无补了。      从他谤,任他非,把火烧天徒自疲。   我闻恰似饮甘露,销融顿入不思议。      自性真空,不受薰染,一任他人诽谤、非难,无损正法丝毫。就好像痴人好架火烧天,自取疲累,徒然劳苦而已。见性之人对待毁誉与诽谤、恩恩与怨怨、醍醐与毒药,都如同啜饮清醇的甘露,一一融归于不思议的圆觉性海。      观恶言,是功德,此则成吾善知识。   不因讪谤起怨亲,何表无生慈忍力。      恶言无自性,无明所变现,并不真实。何况平等法中,一切声音悉皆平等。倘若生起分别念,便是徒增烦恼。能勘破恶缘,当下便是善知识。见性之人,安住无生法忍,八风不动,怨亲平等,唯显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能因为是讪谤,便产生对它生起冤亲的态度。一切皆处于平等法中,无冤亲的分野,表现为同体大悲,就是慈忍力。      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   非但我今独达了,河沙诸佛体皆同。      通晓祖师机法,精通佛教义理,由定发慧,定慧等持,就不会沉空守寂。明心见性,非我独能,一切众生都不例外。恒河沙数的诸佛,与众生的自性本来平等无二。       师子吼,无畏说,百兽闻之皆脑裂。   香象奔波失却威,天龙寂听生欣悦。      宣扬佛法,如同雄狮哮吼,百兽慑服。香象(二乘及未登地的菩萨)听了最上乘法,平素的自恃与傲慢顿时冰消瓦解;天龙(登地菩萨)听了这最上乘法,印证自己内证境界,无比亲切,格外温馨。      游江海,涉山川,寻师访道为参禅。   自从认得曹溪路,了知生死不相干。      古德大事未明,不辞辛劳,走遍千山万水,走遍千山万水,磨破芒鞋布衲,只为寻求明眼宗师,通过参禅了却大事。信受了曹溪六祖禅法之后,生死遂不再干怀萦虑。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   我师得见然灯佛,多劫曾为忍辱仙。      在行住坐卧、语默动静都可以参禅,都不失安祥的心态。用不离体,体自安然。了脱生死之人,纵是利刃相加,毒药也逼,也襟怀坦荡,意态安闲。本师释迦牟尼,因地以优钵罗花供养燃灯佛,并布发掩泥供燃灯佛行过,得以受记成佛。他多劫以前也曾修过忍辱般若波罗蜜。      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   自从顿悟了无生,于诸荣辱何忧喜。      一切众生,皆有生死,这种生死是分段生死,即永恒生命的分段现象,此一段是生,彼一段是死。人的一生被这个分段生死现象所支配,不能自作主宰。如果顿悟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对荣辱就不会有忧喜之念了。      入深山,住兰若,岑崟幽邃长松下。   优游静坐野僧家,阒寂安居实潇洒。       [岑,音cén;崟,音yín。阒,音qù]见性之人,在深山密林修筑兰若,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山居生活无羁无绊,如野鹤闲云,随缘任运。比起奔走市朝的人们,自然潇洒写意。      觉即了,不施功,一切有为法不同。   住相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      一旦觉悟,即是大事了毕,不再施功落于有为法,而各种有为的修持方法则异于此。为求福报而行布施,虽然得到生天的福报,就像朝向天空射出的那支箭,是不可能长时停留的。       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   争似无为实相门,一超直入如来地。      射向虚空的箭,力量一尽,就会很快地掉下来。福报尽了,照样会降生到人间,生起种种无奈。争比得上运用无为实相的法门,一旦顿悟超脱,便直入如来的境界。      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   既能解此如意珠,自利利他终不竭。      只要证悟了真如本体,则种种方便不过是细枝末节,不求而得。此时心垢净除,心月朗现,如同光洁的琉璃映着皎月一样。自性的无尽宝藏,是幸福的泉源,有无穷妙用,自利利人,永不枯竭。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   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      江月在空中照耀,清风在松林中吹拂,长夜清宵,无为而无不为,清净而潇洒。自性的光明宝珠,辉耀着心田。雾露云霞,宛如修行者身上飘曳的衣裾。      降龙钵,解虎锡,两钴金环鸣历历。   不是标形虚事持,如来宝杖亲踪迹。      持降龙钵、解虎锡,并非只是一种禅门威仪,而是象征着降三毒、统真俗、解诸厄。持杖在手,如同追寻着佛祖的足迹。      不求真,不断妄,了知二法空无相。   无相无空无不空,即是如来真实相。      真妄二法,本无相状。如弃真求妄,断烦恼,求菩提,证的不过是有为涅槃,不契圆顿法门。若彻见本来面目,便会洞知真妄二法,了不可得。无相是无空无不空,是如来的真实相。真与妄是相对待的名词,真妄两法本无相状,执真断妄都是偏执。      心镜明,鉴无碍,廓然莹彻周沙界。   万象森罗影现中,一颗圆明非内外。      明心见性,心如明镜,晶莹剔透,照遍整个尘沙世界。森罗变幻的世态万象均影现其中,一颗晶亮的心珠总是无内无外。      豁达空,拨因果,漭漭荡荡招殃祸。   弃有着空病亦然,还如避溺而投火。      自以为对空明豁,对因果不予重视,就会招致滔天的罪祸。弃有着空,如同逃避溺水而投入火坑一样。       舍妄心,取真理,取舍之心成巧伪。   学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认贼将为子。      取舍即是分别,分别即背自性。对真理不能用取舍之心,否则即不能证悟。一般人认为自性可以通过修行获得,有能修,有所修,这是大错特错。如果认为能修者是心,所修者是功德,就成了认贼为子。      损法财,灭功德,莫不由斯心意识。   是以禅门了却心,顿入无生知见力。      损坏自性法财,毁灭法身功德,就是由于这种分别心的心意认所起的作用。因此禅门要了却这种分别心,顿悟而进入无生知见力。      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   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      开悟的禅者,秉持光芒四射的慧剑,以般若为锋,发出金刚焰的光芒。不但能摧毁外道的邪知邪见,面且早就让天魔丧胆落魄。。      震法雷,击法鼓,布慈云兮洒甘露。   龙象蹴踏润无边,三乘五性皆惺悟。      宣说最上一乘法,如同雷震、鼓击,震聋发聩。但它对众生来说,却如同慈云遍布,甘霖遍洒,如同龙象徜徉在宇宙间,普遍地给人以利益,使小、中、大三乘,定性声闻、定性缘觉、定性菩萨、不定性及无性者,都获得正见、正觉。      雪山肥腻更无杂。纯出醍醐我常纳。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肥腻是生长在雪山的一种草,传说雪山只生此草而不生其他的杂草,喻大乘佛法的无上纯正。用这种圣草喂养定慧的白牛,所产的乳汁便是如同醍醐般的珍品。“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是理、本体、佛,一切是殊相、是用、是众生。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还共如来合。      一月普遍地在一切水中显现出来,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显现。法身即自性。众生自性与佛性同一体性。      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   弹指圆成八万门,刹那灭却阿鼻业。   一切数句非数句,与吾灵觉何交涉。       一地具足一切地,一个阶位具足了一切阶位,它不是色,不是心,也不是修行的结果。明心见性的刹那,弹指之间就圆满了八万四千总持法门,刹那之间,打破无明,而灭却了地狱的罪业。得鱼亡筌,一切数句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它与我的灵明觉性毫无交涉。      不可毁,不可丑,体若虚空勿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则知君不可见。      禅超越了诋毁与赞誉,它的本体涵盖虚空,无涯岸,无限量。它当下即是,但觅即转远。如果起心去寻觅,则已经不可见了。      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   默时说,说时默。大施门开无壅塞。      禅超出取舍,在超出取舍的不可得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禅。它有时不发一言,却如雷震耳,有时潮音大震,却寂静无言。六祖之后,禅门大开,一花五叶,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有人问我解何宗,报道摩诃般若力。   或是或非人不识,逆行顺行天莫测。   吾早曾经多劫修,不是等闲相诳惑。      如果有人问我懂得哪一个宗派的法门,我会告诉他,我所修持的,乃是摩诃般若的解脱力。由于它是根本智,迥超是非情识,所以一般的人很难把握。这些顿悟的道理,是多劫修持而证得的,不是随便讲出来诳惑人的。      建法幢,立宗旨,明明佛敕曹溪是。   第一迦叶首传灯,二十八代西天记。      真正的中国禅宗的历史,是曹溪六祖慧能所开启,建立了最上一乘的法幢,树立起以心传心、见性成佛的宗旨。但禅宗最早的传灯,却始于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就这样一直传给了第二十八代传人达摩。      法东流,入此土,菩提达磨为初祖。   六代传衣天下闻,后人得道无穷数。      达摩大师来到中国弘法,被立为东土禅宗初祖。达摩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慧能。六祖之后,得道者众,简直不胜穷数。      真不立,妄本空,有无俱遣不空空。   二十空门元不著,一性如来体自同。      真理不是立与不立的问题,它原本就存在;虚妄更是缘生,本来是空。有和无,都应该扬弃的边见。二十种空诸业障的法门,是为随缘说法的方便法门,开悟之后,不必执着认为是实法,因为众生与佛本来具有着同一的性体。       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   痕垢尽除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被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所包围,两者的关系,也好像镜上的影痕。只有除去痕垢,才能使本心的光明显现出来。要使心法双亡,自性才能熠熠生辉。      嗟末法,恶时世,众生福薄难调制。   去圣远兮邪见深,魔强法弱多怨害。   闻说如来顿教门,恨不灭除令瓦碎。      堪叹末法时代,人心日下,众生福报微薄,难于调制他们的身心。距离佛陀涅槃时代已经很远了,出现了正法衰弱、邪见日深的现象。他们闻说大乘佛法,不但不弃邪归正,反而尽中伤破坏之能事,必欲使之瓦碎而后快。      作在心,殃在身,不须怨诉更尤人。   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      心作恶业,身受殃报,这是铁定的因果律,不必再怨天尤人。要想不招致无间断的罪业,就不能毁谤如来正法的运转。      旃檀林,无杂树,郁密深沈师子住。   境静林闲独自菠,走兽飞禽皆远去。      上乘道场,犹如旃檀树林,没有杂树。在这深幽的丛林之中,住着自由洒脱、气度威雄的悟道者。这是独立的自由的境界。      狮子儿,众随后,三岁即能大哮吼。   若是野干逐法王,百年妖怪虚开口。      禅门宗匠的龙象法子,年轻时就能作狮子吼,威慑百兽。若是那些顽劣的野干想驱逐狮子,是根本办不到的。那些根器不正之人,若要以伪装成善知识,污染清净禅门,还是免开尊口的好。      圆顿教,勿人情,有疑不决直须争。   不是山僧逞人我,修行恐落断常坑。      圆顿觉悟的法门,不讲人情,如果有疑难不决之处,就要彻底弄明白。这不是我逞强好胜,而是深怕修持者落于偏执,求悟转迷,落入断常的陷阱。      非不非,是不是,差之毫厘失千里。   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坠。       不以非为非,不以是为是,则是非不明,大损正见。不求本源,只在概念上作游戏,只会徒增无明,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龙女献珠,顿成佛道;善星比丘,虽然诵得佛经,却对之妄加揣测,自以为是,反而成了毁谤佛法,堕于恶道。      吾早年来积学问,亦曾讨疏寻经论。   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      我早年也曾积累学问,专一从注疏中探讨经典的本义。分析辨别佛经的专用名词,而不知道休息,而忽视了内心的体证,就像到海边数那无数的沙粒,徒招疲惫,毫无收获可言。      却被如来苦诃责,数他珍宝有何益。   从来蹭蹬觉虚行,多年枉作风尘客。      像这样向外求道,如同数别人的珍宝,对见性无丝毫的裨益,自然受到了如来的呵责。至此才明白多年来起心外觅,经过无数坎坷,碌碌风尘,未曾一日当家作主。      种性邪,错知解,不达如来圆顿制。   二乘精进没道心,外道聪明无智慧。      种性褊狭,知解背谬,南辕北辙,离最上乘法越来越远。小乘守寂,中乘沉空,虽然苦修精进,终不能证得至道;外道虽然聪明,但是没有智慧,也不能究明实相。      亦愚痴,亦小騃,空拳指上生实解。   执指为月枉施功,根境法中虚捏怪。      二乘和外道,愚昧痴呆,如认为空拳中真的有实物。将指月的指,认成月亮,枉施功夫,在六根对境所产生的虚幻景象中兜圈子。      不见一法即如来,方得名为观自在。   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      达到不见一法的境界,即是如来,即是观自在。彻底解脱,业障本空。如果没有明心见性,则事相宛然,业障不虚,仍然要偿还凤债,轮回受报。      饥逢王膳不能餐,病遇医王争得瘥。   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   勇施犯重悟无生,早时成佛于今在。      饥饿了遇到精美的膳食却不敢餐用,生病时遇高明的医生却迟疑不决,岂不坐失良机?明心见性的禅者,能够在五欲之中修行禅法,保持知见力,如同火焰中绽放的莲花,洁净之性永远不受污染。古印度有勇施比丘,犯了四种根本大罪,欲借忏悔来消除罪垢,后来遇到尊者开示,发现罪性不可得,得以彻见自性。      师子吼,无畏说,深嗟懵懂顽皮靼。    只知犯重障菩提,不见如来开秘诀。      对于那些如同裹着牛皮一样的愚顽不化者,我会像狮子般大吼一声,促其猛醒:你们已经犯了很大的过失,业障深重不能觉悟,为什么看不见如来教示的明心见性的秘诀。      有二比丘犯淫杀,波离萤光增罪结。   维摩大士顿除疑,还同赫日销霜雪。      古时印度有两位比丘,犯了淫杀之罪,找到优波离尊者请忏悔,尊者用小乘法替他们解脱罪结,结果他们的心理负担更重。维摩大士知道后,呵责尊者不应加重他们的罪结,应该直接替他们解除,并开示道:不要让心停留在任何事物和念头上,这才是真正明了戒律。两位比丘当下疑悔顿消,如赫日融雪。      不思议,解脱力,此即成吾善知识。   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销得。   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亿。      禅的妙用,不可思议,具足恒河沙数的解脱力。修行者对法身父母恩大难酬,衣服、卧具、饮食、医药等供养,自当不辞劳苦竭力操办。即使是万两黄金,师父也消受得起。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因为师父的开示,一言之下能使人超越劫数而得解脱自由。      法中王,最高胜,河沙如来同共证。   我今解此如意珠,信受之者皆相应。      禅是法中之王,是最上法门。恒河沙数的诸佛,都以此法门证得无上正觉。我今天剖示了这颗如意宝珠,只要能信受,就能达到与本来面目相应的效果。      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   大千世界海中沤,一切圣贤如电拂。   假使铁轮顶上旋,定慧圆明终不失。      原本的实相,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佛。大千世界如海中一粒浮沤,一切圣贤也像闪电似的一拂而过。明心见性之人,生死不能移。纵使是铁轮在头顶上旋转,危在刹那,这颗定慧圆明的心,始终不会改变。      日可冷,月可热,众魔不能坏真说。   象驾峥嵘谩进途,谁见螗螂能拒辙。      即使太阳变冷月亮变热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众魔还是不能破坏上乘佛法。大乘佛法如同大象驾车,步履稳健地行进在光明大道上。外道谤佛者,好比螳臂挡车,只能落个自取灭亡的下场。       大象不游于兔径,大悟不拘于小节。   莫将管见谤苍苍,未了吾今为君决。      大象不屑于走狐兔出没的小径,大乘法门不同于中小法门。大彻大悟者,不拘于小是小非。切莫以世俗、外道的的偏见来看待最上乘佛法,那样做无异于以管窥天。我如今已经将禅道全盘托出,若未曾了悟,且让我来襄助。   永嘉大师的《证道歌》,将修证悟入的禅理,用三七言杂糅的乐府体调形式吟咏出来,形象精警,笔势流宕,语意高峻,波澜迭起,具有深厚、强烈的佛学思辨力、禅学感悟力和的艺术感染力。此诗文情并茂,广为传诵,深为宗门所重。歌中不少名句已成了后世禅者的口头禅,如“绝学无为”、“行迹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等琅琅上口的佳句,常被禅师们引用来证道、教示。其文彩斐然,回肠荡气,余味无穷,堪称禅诗之最。它是以禅寓道的精品,是禅诗中的极品,更是中国佛教文学的瑰宝。禅宗一花五叶,叶叶不同,五家七宗,各有各的宗风,即纲宗。为了表达纲宗,禅宗各家都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纲宗诗。临济宗的纲宗诗很有特色,这里举出“四喝”、“四照用”为例。       一、四喝   临济以“喝”接引徒众,耸动禅林。临济曾谓:“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金毛师子,有时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临济录》) 《人天眼目》卷一载善昭颂,阐发四喝之旨尤为显明:      金刚宝剑最威雄,一喝能摧万仞峰。   遍界乾坤皆失色,须弥倒卓半空中。      金毛踞地众威全,一喝能令丧胆魂。   岳顶峰高人不见,猿啼白昼又黄昏。      词锋探草辨当人,一喝须知伪与真。   大海渊澄涵万象,休将牛迹比功深。      一喝当阳势自张,诸方真有好商量。   盈衢溢路歌谣者,古往今来不变常。      金刚宝剑,锐利无比,指山山崩,指海海竭。一个高明的师家,如果看到学人缠脚缚手,胶着在语言意识的葛藤中,不能平定纷乱的心念,就用这种大喝,将他的多头意识当头截断。此时学人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分别心,都会在一喝之下丧身失命。此时乾坤失色,日月无光,纵使你的迷惑大如须弥,也倒卓在半空,粉碎无余。    威风凛凛风的狮子,不死守在窟穴中,不枯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惯用一个固定的套路。在它扑杀猎物时,它的脚牢牢地蹲踞在大地上,以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作出那致命的一击!这狮子蹲踞在高处,顾盼生雄,具有森林之王的气度。当它震威哮吼之时,百兽肝脑俱裂,魂飞魄丧。它像香象般截流而过,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的前进。当学人听闻了师家雄狮般哮吼的大喝时,威光尽失,如同哀猿般发出肝肠寸断的啼鸣。   探竿、影草都是渔人的工具。探竿是将鹈羽绑在竿头,探到水中,诱引群鱼聚到一起,然后用鱼网将鱼捞起来;影草,是割草浸在水里,等群鱼聚在它的下面躲荫凉时,用网将鱼捞起来。师家为了勘验学人的修行程度,或者是学人探测师家的水平时,所使用的手段就是探竿影草,是勘验式的大喝。师家通过这一喝,可以测验出学人深浅明暗的工夫,看看他有无师承,有见识还是无见识。   “一喝不作一喝用”。此喝最不着痕迹,虽然不在前三喝之中,却能将前三喝收摄无余。千变万化,不可端倪!二、四料简   “四料简”是临济导引学人悟入的四种方法,即“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人”指主观存在,“境”指客观存在。“夺”意为遣除,指运用禅机消除人、境等对象的实有性。夺与不夺,根据对象的实际情况而定。临济创立“四料简”的目的,是为了破除对我(支配人与事物的内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现象)二者的执着。临济指出,一个胜任的导师,必须掌握这四种接机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问临济:“如何是夺人不夺境?”济曰:“煦日发生铺地锦,婴儿垂发白如丝。”师曰:“如何是夺境不夺人?”济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将军塞外绝烟尘。”师曰:“如何是人境俱夺?”济曰:“并汾绝信,独处一方。”师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夺?”济曰:“王登宝殿,野老讴歌。”(《五灯》卷十一《纸衣》)  “夺人不夺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阳,照映万物,生机蓬勃。而衰老的“我”不过是因缘和合的假象,并没有真实性。世人执着于“我”,以为是有主宰的、实在的自体,便会产生种种谬误和烦恼。因此针对我执深重的人,必须破除其以我为实有的观念。《五灯》卷十一《纸衣》载临济法嗣克符颂四料简云:           夺人不夺境,缘自带誵讹。       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       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       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夺人不夺境”,“熙日发生铺地锦”,是境;“婴孩垂发白如丝”,是人。临济的两句答语,一句存境,一句夺人。四料简中,唯有“人境俱不夺”方是彻悟之境,此前皆为方便权宜,从彻悟的立场看,都是错误,因此“夺人不夺境”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心境本来空,何有夺与不夺之分?“拟欲求玄旨,思量反责么。”对真如本体,不可思量拟议。一起心动念,着意追求,就错过了明明白白呈现在眼前的本体。“骊珠光灿烂,蟾桂影婆娑。”说本体像珍贵的骊龙颔下的宝珠,也像有蟾蜍、桂树的月亮一样,发出灿烂的光明。两句是这首诗的诗眼所在,象征本体通过境象觌面相呈,是“不夺境”的形象表述。“觌面无差互,还应滞网罗。” 意为应当不经任何思量、分别地直下体会呈显在眼前的本体,而不可寻思、计较,落于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参禅者见物知心,循相证性,珠光、桂影皆为入道之机。本应“无差互”,当下契入。但未悟之人,我执未破,心随境转,想通过拟议思量的途径来趋近本体,这就坠陷到语言、意识的罗网之中,而不得自由。   “夺境不夺人”,是针对法执深重的人,破除以法为实有的观念。如果谁以客观存在为重,导致自性泯没,师家就要设法使他超越,以重现本心。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没有实体性,处于刹那生灭变化之中。世人执着于“法”,对之虚妄分别,必然会妨碍对真如的悟解和体验。“夺境不夺人”时,自性本心,清明自在,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通行,四夷臣伏,烽烟不起。客体的“境”在四海清平、烽烟不起的状况下,已经不发生任何作用了。            夺境不夺人,寻言何处真。       问禅禅是妄,究理理非亲。        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       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      “夺境不夺人”,指对于我执轻而法执重的人,先夺其境。境有两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虽然语言可以显示大道,但寻言逐句,着相求法,无异见指忘月,逐妄舍真,又怎能入道证真。诗的前四句谓法执重者,问禅,禅是名言,本无实义;究理,理非究竟,乖离自性。因此师家夺其思虑之境;后四句谓参禅者纵使能从“日照寒光淡,山摇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谛,也是眼中尘沙,不是彻底的开悟。“日照寒光澹,山摇翠色新”二句是外境,“直饶玄会得,也是眼中尘”两句陡地转折,说纵使对它们有玄妙的理解、体会,也是眼中的尘屑,将前两句所呈显的境象一扫而空。   “人境两俱夺”,是针对我执和法执都很重的人,破除其“我”、“法”二执。佛教认为,俗世的一切都是颠倒和虚妄的,任何对自我和外境的执着,都与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终目的相违背。主观、客观都无真实性,应该超越主客,了悟绝对的本原心性。此时,代表主体的君王政令不行,并州、汾州的地方势力如藩镇等各自为政,主客之间,不通消息,“人”、“境”双泯。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       不论佛与祖,那说圣凡情。        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       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      “人境两俱夺,从来正令行。”将我执法执悉皆夺去。我法双遣,佛祖正令遂得以施行。“不论佛与祖”,既证悟自性,则无佛可成,无佛之名号可立。“那说圣凡情”,未悟时说圣说凡,落于情识意想,既悟之后,则凡圣皆空。“拟犯吹毛剑,还如值木盲。”证悟之时,一切妄想都是对般若的触犯。此时的学人,如同恰好逢遇到木孔的盲龟,如果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样会在吹毛剑下丧身失命。“进前求妙会,特地斩精灵。”如果再进一步寻求玄妙的解会,卖弄情缰意锁的神识,就更会被般若利刃一挥两断了。正如大慧宗杲所说:“ 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这里进之退之,性命都在师家手里,如吹毛剑不可犯其锋。”(《大慧录》卷十六)    “人境俱不夺”,对于人我、法我都无执着的人,二者都不须破除。主体、客体,各各依位而列。此时,代表主体的帝王垂拱而治,野老丰衣足食,饱享承平之乐,故尔歌功颂德。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       主宾言不异,问答理俱全。        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      “人境俱不夺,思量意不偏。”禅者明心见性之后,必须从悟境中转身而出,度化世人。扬眉瞬目,思量意识,都从脱落烦恼的自性中流出,所以不会落于色界偏位。“主宾言不异,问答理俱全。”此时无凡无圣,无主无宾,问在答中,答在问中。言谈寂默,行住坐卧,神通妙用,都不出自性。后四句说明由圣入凡,生起妙用。“‘澄潭月’、‘碧落天’,代表灵明的空境。禅家明心见性以后,必须由空境转身而出,才能证入色空不二的妙有境界,方便随缘,度世利生,故言‘踏破澄潭月,穿开碧落天’。否则,沉空滞寂,禁锢菩提,不能明体起用,佛家称为烧焦的谷芽败坏了的种子,了无生机,追溯原因,不外大法未明,堕入偏空,不能随缘涉世,普度众生,故言:‘不能明妙用,沦溺在无缘。’”〔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五六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一九九四年版。〕   克符道者的颂,学理化色彩过重,一般读者不容易理解。而佛鉴慧勤颂四料简的诗,则简直就是一组风情摇曳的绝句:            瓮头酒熟人尽醉,林上烟浓花正红。       夜半无灯香阁静,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声歇,人遇平时笑脸开。       几片落花随水去,一声长笛出云来。            堂堂意气走雷霆,凛凛威风掬霜雪。       将军令下斩荆蛮,神剑一挥千里血。            圣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灵尽安枕。       风流年少倒金樽,满院桃花红似锦。            千溪万壑归沧海,四塞八蛮朝帝都。       凡圣从来无二路,莫将狂见逐多途。       第一首颂夺人不夺境。酒熟香浓,人入醉乡,而青烟如织,林花正艳。深沉院落,佳人甜眠。秋千玉索,静垂月中。此时人停止活动,客体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颂夺境不夺人。莺声消歇,落花随水,是夺境;人绽笑脸,宛转抚笛,是不夺人。此时物境淡隐,主体的人在自由活动。第三首颂人境俱夺。意气如惊雷,威风如霜雪,将军令下,荆蛮头落,血溅千里。既斩其人,又夺其境。第四首颂人境俱不夺。天子临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饮,花红似锦。人欢愉,境芬芳。第五首是总颂。参禅者臻于百川归海、远人来服之境,川流安恬,心国太平。彻悟之后,凡圣不二。此时若说空说有,夺与不夺,都是“狂见”,不能达道。三、四照用   “四照用”的“照”,指“寂照”之照,“寂”是真如之体,“用”是妙用。“四照用”系根据参禅者对主客体之不同认识,所采取之不同教授方法,旨在破除视主体、客体为实有的世俗观点,与“四料简”基本类似:   我有时先照后用,有时先用后照。有时照用同时,有时照用不同时。先照后用有人在,先用后照有法在。照用同时,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照用不同时,有问有答,立宾立主,合水和泥,应机接物。若是过量人,向未举已前,撩起便行,犹较些子。(《临济录》)    先照后用,是针对法执重者,先破除对客体的执着;先用后照,是针对我执重者,先破除对主体的执着;照用同时,是针对我、法二执均重者,同时破除之;照用不同时,是对于我、法二执均已破除者,即可应机接物,不拘一格,运用自如。《人天眼目》卷一慈明颂:           照时把断乾坤路,验彼贤愚丧胆魂。       饶君解佩苏秦印,也须归款候皇恩。      “照时”指先照后用,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法的执着。此时,思维被截断,拟议不得,天地(喻相对的思维方式)被截断,又回到了天地未分之前的状态,不论贤愚都丧胆亡魂(喻没有任何二元意识留存)。纵使你辩才如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喻参禅者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也须输诚,缴印还乡,以候皇恩(喻返回心灵家园,继续修行)。此诗重在对相对意识之境的破除,即是对法的破除。           用便生擒到命殂,却令苏醒尽残躯。       归款已彰天下报,放汝残年解也无?   “用”指先用后照,即以般若利剑破除对主体的执着。师家用杀人剑,将参禅者生擒过来,将相对的意识予以斩除。但临济宗非常讲究死中得活的机趣:使相对的意识大死之后,再使悟的生命苏醒过来。所谓大死,即是去除覆在自性之上的客障,将世俗之“我”消解,疏瀹五脏,澡雪精神,促使现实的凡庸自我的退避来迎接妙净之我的出现。妄想分别是“生死轮回”的根本,禅门中许多机锋、话头,都是为了消除学人的妄想分别,所谓“打念头”。“打念头”的机用,就是“杀人刀”,让人“大死一番”。然而,打去念头后,如木石一般不思不动,却是禅宗最担心的弊病。佛教之“空”,空去妄想而已,却需显示出“真性”的无穷妙用,所谓“打得念头死,救得法身活”,这就是“活人剑”:以智慧的利刃斩除一切妄想,复活“真性”的妙用。一刀一剑,能杀能活,显示出息妄显真的禅机。苏醒之后,除却往日心,已非昔时人,过去的妄想纤毫不存,再也不会干扰禅心。此时,尘心死去道心活,天下丛林,喧喧盛传说又有一人道行圆满成就。这个成就之人,从此会安度晚年,获得与以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照用同时棒下玄,不容拟议验愚贤。       抡剑直冲龙虎阵,马丧人亡血满田。      “照用同时”,是将人我双双夺去之时。此时当头一棒,绝不容情。人头殒落(喻夺人),血流满田(喻夺境)。愚人贪世情,贤者恋佛法,师家对之一概铲除。高明的禅师,“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敲骨取髓,痛下针锥”,这是“杀人如麻”的“临济将军”的一贯作风。           照用不同时,时人会者稀。       秋空黄叶堕,春尽落花飞。      “照用不同时”,是比“照用同时”更为纯熟的境界。此时,根本分辨不出其中什么是照,什么是用。春花落,秋叶堕,一切纯真自然,不落朕兆,大化流衍,自为自在,杳无端倪。           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       会得个中意,日午打三更。      总颂谓虽然“四照用”有种种方法,在“一喝”之中,同时具现。慈明将极其精微、复杂的四照用程序,浓缩在一喝之中,顿悟色彩极为浓郁。这种当下顿悟的功行,纵是参禅多年的人,也难知其深浅。如果领会了这一喝中的意旨,日轮当午之时,即是半夜三更。作者将两幅截然对立的意象组合到一起,是神妙的般若直观之境。如果拟议寻思,就不能解悟“个中意”,失以千里了。   临济宗四喝、四料简、四照用等纲宗诗,反映了其禅法机锋迅疾、不容拟议的特性。临济宗禅法,显示出掀倒禅床、踢翻地轴、倒覆乾坤的气势,正如论者所云,“棒喝机用及一切言句,他都安排在剑刃刀口子上,完全为了顿悟服务,从不闲话商量。这正是马祖、百丈、黄檗、睦州一系禅道的最高发展,也是禅宗在修持方面的最大革新。”“这个绝对无情的逼拶路子,它才能摆脱心意识的一切妄缘,也才可以于一念鉴觉下如脱桶底似的打彻”。〔乃光《临济禅初探》,《禅学论文集》第二册第一五八页。〕 这些纲宗诗,之所以能通过鲜明的艺术形象,表达极其深邃的禅学思想,这是因为在最高的层次上,诗与禅圆融相通。最微妙的宗教体验,不能通过定势语言来表述。因为按照禅宗的观念,本体不可说,一有言说,即有主客,即与本体乖离。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是本体的栅栏。而参禅悟道,就是要突破这种乖离,明心见性,直契本体。通过诗学的喻义,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摒落思量计较,悟妙旨于言外,即可使学人当下证入禅悟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又是本体的家园。临济宗禅诗,吟咏宗纲而不粘着于宗纲,用活句而不用死语,通过意象组合的矛盾性、跳宕性、空灵性,展示一幅幅诗禅感悟境象,这就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具有了供人想像品味的空间,使其意象具有多义性、朦胧性、不可解性,使得临济宗纲宗诗在中国禅学史上呈现出独特风貌。四、无事是贵人     每一宗派的禅学思想都有其最为典型的部分,即禅髓。禅髓诗,指通过诗歌语言艺术,或显或隐、或明或暗地表达禅学精髓的诗歌。这些诗歌,或直陈其事,径截表达禅学感悟;或象征比喻,间接表达禅学感悟;或通过现量的原真呈显,来表达禅学感悟。临济宗禅学感悟的精髓,主要体现在“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无依道人”三个方面,并用诗歌的形式加以生动直观的反映。   《临济录》中所表达的“无事是贵人”禅髓,主要有这样的特性:自性圆满,与佛无别;不须造作,本来现成;饥餐困眠,日用是道;有求皆苦,歇即无事;不求师家,不求经论。“无事是贵人”是临济禅的主要思想之一。临济设立一系列禅法,都是为了扫除学人的情见,荡除妄念,以达到“无事是贵人”的境界。但“无事是贵人”,旨在息却驰求之心,却并不意味着沉溺于一潭死水的断灭空。无心之境固然好,但如果是一种枯木死水的状态,就堕入了顽空,临济宗禅人注意对断灭空的遣除,使大休大歇的无事之人,呈显出随处作主、触事而真的悟者生涯。文悦《原居》云(《古尊宿》卷四一):           挂锡西原上,玄徒苦问津。       千峰消积雪,万木自回春。       谷暖泉声远,林幽鸟语新。       翻思遗只履,深笑洛阳人。      诗写初春原居景致。首联谓自己挂锡西原,本图无事,参禅之人,却不停地前来探问禅旨。作为师家,应该怎样回答他们?颔颈两联出以境象,堪称不答之答,无言之言:积雪澌融,千峰泻翠。万木回春,欣欣向荣。深谷气暖,流水增多,泉声传得分外地远;幽林昼静,百鸟欢鸣,清音显得特别的脆。处处现成图画,头头自尔生机。与宇宙氤氲同化的人,感悟到生命的澄明宁静。面对眼前这天然清景,你还能不走融入暖雪、春水、万木、百鸟、花谷、丛林中,化成一晶雪、一脉泉、一只鸟、一叶花、一株树?“钟声雀噪,可契真源。别处驰求,妄生节目。”(《汾阳录》卷上) 只有将禅的意念剔除净尽,才是真正的禅。达摩大师当年遗下只履,把禅留在中华大地,但小根小智之人,却如痴犬逐块,死咬住禅的名相观念不放,这又是一大窠臼。在这个意义上看,一度在洛阳嵩山付授禅法的达摩祖师,实在是无事生非!此诗貌似纯粹的写景诗,实则远远超出纯粹的写景诗。纯粹的写景诗是属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前感悟层面,而此诗所写之景,则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化境。在此感悟阶段,诗人将禅的名相彻底剔除,即物而全真,无事是贵人。诗中既有《楞伽经》“扬眉”“动睛”皆佛法的思想,又有《金刚经》“无法可说”思想,也有魏晋玄学“言意之辩”的思想。再如善昭《示众》云(《汾阳录》卷下):           春雨与春云,资生万物新。       青苍山点点,碧绿草匀匀。       雨霁长空静,云收一色真。       报言修道者,何物更堪陈。      云行雨施,品物流衍。人的精神也应时时有春雨春云,方不枯寂。在云雨润泽中,远望,黛树似染,在山壁上衬成斑斑点点;近观,碧草如梳,在平野上显得柔柔匀匀。春雨乍收,天宇澄静;雾云散去,景色纯真。人心中固然需要有春云春雨的祥和之气,但其心性本体,却如春雨迷中的长空,云绡雾噻里的景色,并不改变其渊静、澄鲜的特质。善昭《坐禅》亦云“月印秋江静,灯明草含鲜” ,写禅悟直觉,纯明澄澈,外物历历在目。但对此物境,仅仅是观照而已,并无杂念,这才是微妙的禅心。与文悦的《原居》一样,善昭《示众》在对清新景色的现量呈现中,浓缩着诗人的禅学感悟,而不着痕迹,如波中月影,似镜里花光,玲珑澄澈,即目即真。只有无事之人,方可写得出这纯乎天籁的诗;只有无事之心,方可感悟到这触目菩提的美。读者既可以将它作为纯粹的写景诗欣赏,也可以从中品味出深邃的禅意。再如文悦的《山居》诗,与其《原居》堪称联璧(《古尊宿》卷四一):           片片残红随远水,依依烟树带斜阳。       横筇石上谁相问,猿啸一声天外长。           静听凉飚绕洞溪,渐看秋色入冲微。       渔人拨破湘江月,樵父踏开松子归。           垄麦重重覆紫烟,太平时节见丰年。       野云忽散孤峰出,列派横飞落涧泉。      第一首是禅者春憩图。暮春之际,落英缤纷,残红随水,宛若桃源。烟笼青翠,映带斜阳,依依多情。这宁静温馨、清纯洁雅的桃源,也是禅者人性源头、精神家园、心灵故乡;凝重静远、祥和明澈的斜阳,是走过初阳如血、骄阳似火的诗人,澄心内视、静观自心的返照回光。禅悟的境界是法喜的境界,法喜的境界渴望有人分享。诗人横筇石上,凝情远望,便有一声猿啼,自空际飞来,恍如故友相存问。抒情主体的孤芳自赏、高情远韵,悉皆传出,却笔致天然,毫无刻凿之痕。   第二首是渔樵晚归图。初秋之时,凉飚乍起,木落千山,秋色迤逦,渐入冲微。渔人归棹,拨弄清波,逗一轮璧月。樵父束斧,松下经行,踏万颗松子。渔人樵父,在禅诗中往往作为垂丝弄斧的意象出现,如“只知洪浪岩峦阔,不肯抛丝弄斧斤”(《颂古》卷五投子青颂), 喻世人向外寻求追逐,不肯当下无事,归家稳坐;“浪静风恬正好看,秋江澄澈碧天宽。渔人竞把丝纶掷,不见冰轮蘸水寒”(同上卷七常庵崇颂), “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五灯》卷六《陈道婆》), 均是感叹渔人逞弄机巧,不能回光返照。而此诗中所写,则是收却鱼网、束起斧头的渔樵晚归。景是宁谧的景,有的是澄明夜月和月光下的松间路,没有洪波巨浪岩峦险阔;人是恬静的人,有的是自得归渔和机心全泯的樵父,不复垂丝弄斧向外寻求。   第三首是农家丰年图。垄麦重重,紫烟盖覆,地气温润,是丰年景象,也是心国太平的景象。天地阒寂无声,一切都似乎融化在恬静之中。但就在此时,野云迸散,孤峰远出,苍翠扑面。一瀑飞泉,跳珠溅玉,喧闹欢腾!平畴麦垅烟幂幂的恬静,忽为孤峰耸翠落瀑飞泉所取代。然而,诗人的心灵并没有被喧闹所扰乱,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被恬静所影响。被恬静所影响,即溺于断灭空;被喧闹所扰乱,即粘于躁动境。静景动态,都影响不了诗人的澄明心境。对此寂此动,诗人了了感知,而毫不粘着。诗歌在描写寂境时,没有一潭死水的枯寂,流漾着波光潋滟的活泼生机;描写动景时,没有喧嚣浮躁的骚动,沉淀着万动归寂的亘古宁静。    这组诗的共同特点有三。其一是在静谧之境中,忽然阑入动景,跳宕流转,生机远出。其二是诗中的象征意义若显若隐。如磐石坚贞象征诗人坚固的禅心,渔樵晚归象征着歇却妄念归家稳坐,太平时节象征心理世界的宁静,野云崩散象征妄念的消除,但这些象征都在有意无意之间,若即若离。其三是所写景致疏野、恬淡,使人感受到繁华刊落见本真的意趣。纵使是孤猿长啸,渔樵晚归,云散峰出,涧泉飞泻,也同样将人的心理感受引向恬淡祥和之境,而没有声色浮华的躁动。在临济宗禅诗里,这是艺术性臻于化境的作品,天机一片,不受纤尘,鲜明地反映了“无事是贵人”的禅者,如何在自然清景中获得即色即真的禅意感悟。五、“无位真人”   “无位真人”是临济禅的又一思想精髓。铃木大拙在《临济的基本思想——〈临济录〉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书的关键,也是真正禅宗精神的核心。”〔转引自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八二页,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临济录》载:    上堂云:“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便归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阶位。“无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阶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无始以来的真我。临济为了避免触犯、唐突这个佛性,不说它就是佛性。学僧探问“无位真人”之所在,临济遂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回光返照,自己体会。僧人正待开口,临济又担心他落在识心中,触了不可说的忌讳,遂立即将他推开,阻止他开口,同时为了避免他执着名相,便随说随扫,将“无位真人”等同于“干屎橛”,显出凡圣一如之境。“无位真人”公案说明,每个人都有圆满自足的佛性,不必向外驰求,只是由于这佛性受到污染,以致于经常隐藏而不能显露。临济宗禅人守端、仁勇的吟咏,生动地反映出对“无位真人”的感悟(分别见(《颂古》卷二一白云端颂、保宁勇颂):           春风浩浩烘天地,是处山藏烟霭里。       无位真人不可寻,落花又见随流水。           播土扬尘没处藏,面门出入太郎当。       撒尿撒屎浑闲事,浩浩谁分臭与香。      临济喜欢用“活泼泼地”来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动。“你还识渠么?活泼泼地,只是勿根株。拥不聚,拨不散,求着转远,不求还在目前,灵音属耳。”(《临济录》) “无位真人”洋溢着诗情画意,流宕着活泼圆转的机用。春风送暖,烘拂天地,而“无位真人”却如同烟霭蒙蒙中的春山,如同白云缭绕里的桃源,迷离惝恍,不可寻觅。从随着流水飘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气息,但如果寻源问津,却杳无迹象。一个“又”字,点明诗人追寻“无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参禅者只有发现自己心中的那座桃源,才会不再外求,而向内“看,看”,与本真的我合而为一。   与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禅诗,则直截指出,禅者的生命中存在着“无位真人”。铃木大拙说:“临济的‘无位真人’ 即指自性。他的说法几乎完全围绕着这个人,这人有时亦称作‘道人’。他可说是中国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师,强调在人生活动每一方面都存在着这个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们去体认这个人或真正的自性。”〔铃木大拙《禅学讲座》,见《禅宗与精神分析》第四三页,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汾阳“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指出,了悟佛法并不是进入一个特别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砾中,都存在着佛法;浮山九带的“平怀常实带”则指出,佛法无特别处,日常着衣吃饭都是真实佛法,“信手拈来草,无可无不可。设使风来树动,浪起船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何差别”,“无圣可求,无凡可舍。内外平怀,泯然自合”(《人天眼目》卷二), “吃饭吃茶无别事,见山见水总皆然”(《五家宗旨纂要》)。 “无位真人”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然会展开现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卑下平凡的行动中,显露着妙用。超越生活,又回归于生活,正是临济禅的特征。   注重“无位真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机用,与临济宗禅人悲智双运的思想密切相关。禅者观色即空,成大智而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而不住涅槃。大智,是上求菩提的佛教智慧;大悲,是下化众生的淑世悲怀。两者如车之双轮,鸟之二翼。善昭说,“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满心、十地、弥勒、慈尊”,本来可以成佛,却以大悲之心,“担柴着火,荷众苦辛,憨痴不辨,扫地放牛”(《汾阳录》卷中)。 浮山九带有“屈曲垂带”,谓悲智双运的禅者,虽然证悟成佛,却甘为菩萨而不安住佛位,“脱珍御服,着弊垢衣”(《人天眼目》卷二)。临济宗禅人主张不安住悟境,而要从悟境转身而出,悲智双运:“一种轮回又一回,入廛垂手化群迷。智大岂留生死界,悲深不住涅槃阶。毗卢经卷尘中现,优钵罗花火里开。非我如今难比况,千佛稽首叹奇哉。”(《古尊宿》卷二四《神鼎》) 临济宗禅人并不排斥世之常情,写送别怀友,也别有情愫。文悦诗云(均见《古尊宿》卷四一):           迹遁寒岩云鸟绝,阴崖流水花微发。       昨夜天风扫石床,寥寥坐对三生月。           禅人别我访南宗,吴楚山川去几重。       莫谓临歧无可赠,万年松在祝融峰。           散尽浮云落尽花,到头明月是生涯。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处清风不旧家?      第一首写别后相思。诗人遁迹寒岩,云鸟不来,高旷孤寒。但这并不是一潭死水,在静寂中自有生机汩汩呈露。流水淙淙,崖花微绽。天风浩浩,净扫石床。诗人跏趺而坐,对皎月,怀友人,思绪翱翔在过现未三世。海枯石烂,三世电转,然而此情、此心却永远不会改变。深情流注,格高韵远。   第二首写临歧殷望。参禅者别我远去,山一重水一重,不知后会何年。诗人依依相送,知己临歧而别。诗人将南岳奇峰祝融顶上的万年松赠予友人,象征着参禅者踏破千山万水终将彻见自性。万年松顶天立地,笑傲浮云,只有到了孤拔之境的禅者,才能看到它挺立的身姿。对友人的勉励尽在不言之中。    第三首是对离情别绪的禅意消解。世俗妄念的浮云已经散尽,参禅所得圣解的花瓣也已经飘谢,唯有自性明月,照破凡圣,亘古清亮。千山之外,夜幕低垂,雾霭苍然。但是,有明月驱昏暗,有清风涤烦暑,心国灿朗,什么地方不是精神的家园!这类禅诗,充分表明临济的“无位真人”,“既不是一般的意识,也不是抽象的人性,它就是活生生的‘人’,一个具体的存在”。〔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第八五页。〕 “义玄虽有不少关于本体界的具体描述,但其主要目的是要为禅僧提供禅悟的意境体验,使他们获得寓神圣于平凡的宗教感受”。〔潘桂明《中国禅宗思想历程》第二九四页。〕 六、无依道人 “无事是贵人”、“无位真人”都有不向外求的特征,而“无依道人”则是不向外求的进一步深化,强调主体的自足圆满。要达到“无依”的境界,首先必须认识到“无衣”。《临济录》指出,接机时运用的种种方便是“衣”;圣境、佛祖、清净境是“衣”;语言文字是“衣”。临济指出了三衣,并毫不容情地将之剥除:“世出世诸法,皆无自性,亦无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尔只么识他闲名为实,大错了也。设有,皆是依变之境。有个菩提依、涅槃依、解脱依、三身依、境智依、菩萨依、佛依。尔向依变国土中,觅什么物?”经过彻底剥夺之后的禅者,便成了独立不羁的“无依道人”,他们“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临济录》)。 他们“杀人不眨眼”,对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都痛下三十棒,以“报佛之深恩”,从而将珍贵的骊龙颔下珠(悟心)视为“粪球”,高扬起自信的大纛:“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尔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这种气概,决不依门傍户、数他人宝,而是戛戛独造,迥异凡人。在临济的提倡下,临济宗禅人张扬绝对自由的主体精神:“直教个个如师子儿,吒呀地哮吼一声,壁立千仞”,“打破琉璃卵,透出凤凰儿”(《汾阳录》卷上)。神鼎《偶述》云(《古尊宿》卷二四):           自在神鼎寺,少盐兼无醋。       云水若到来,撒手空回去。      “少盐兼无醋”,即是“内外推穷一物无”;“撒手空回去”,即是“我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与临济思想合若符契:“道流,诸方说有道可修,有法可证,尔说证何法,修何道?尔今用处欠少什么物,修补何处?”(《临济录》) 只要有所寻求,即是迷失。参禅者毫无例外地渴求见性,但向外寻求,纵有所得,也是迷失。没有得到外在珍珠之人,珍珠仍然存在于他的自性中,只看他能不能回光返照,去发现罢了。   “无依道人”否定的对象之一是语言文字之衣。归省《山门供养主经过觅颂》云(《古尊宿》卷二三《归省》):           诸方化主往来多,青山绿水意如何?       演若达多应认影,不知鹞子过新罗。      诗以演若达多迷头认影喻化主对自己所作诗颂的粘着;以“鹞子过新罗”喻诗颂所表达的真意早已不见。诗歌劝诫学人,要在“青山绿水”中即物即真,聆听这天然之“颂”的玄音秘响,而不必舍此另求。文悦则索性借用两句唐诗将语言文字彻底铲除:“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古尊宿》卷四十) 其《示学者》云(《古尊宿》卷四一):           赫日光中谁不了,底事堂堂入荒草?       担簦负笈苦劳心,从门入者非家宝。       演宗乘,提祖教,千年枯骨何堪咬?       南北东西归去来,拈得鼻孔失却口。      自性“人人具足”,光明如日,人们却不能了悟,而落于知见的荒草。由于“不信衣珠”,以致于“千少万少”(《汾阳录》卷中)。 于是“担簦负笈”,“担钵囊屎檐子,傍家走求佛求法”(《临济录》), 到处寻求,殊不知“献宝亏家宝,求金失自金”(《汾阳录》卷下), 从各种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并不是自己本具的自性。开悟的关键在于发现本具之佛性,不明此理,向外寻求,终究会毫无所得。宗乘祖教,正如临济所说的“枯骨”,一味咬嚼它怎能得到液汁与滋养?只有等经由了南北东西的苦苦寻求后,才能蓦然明心见性,“拈得鼻孔”。明心见性之时,就会发现,语言文字已纯属多余,在内证的境界里,是得意忘言,不可说,不用说的。此诗形象地表达了临济宗禅人不依佛祖不依经,只依自家本来性的无依禅髓。七、汾阳善昭的禅诗      在临济宗禅人中,汾阳善昭的禅诗创作颇有特色,这些禅诗较集中地收录在《汾阳录》中。这位北宋中前期的临济宗著名禅师,创作了禅宗史上最早的、规模最大的《颂古百则》,开创了禅宗大量创作颂古诗的风气,奠定了颂古的雏型,开颂古之先河。汾阳禅诗,题材面广,反映了其深厚的学植素养和超妙的禅学感悟。他所创作的为数可观的组诗,在艺术上也时有佳境。其《证道颂》二十首,时有清新可喜之笔,如“入圣超凡割爱亲,便同孤雁不同群。雪毛丹顶天然贵,清唳翱翔一片云”(其八)。 孤雁高飞,超群绝俗。雪毛丹顶,清唳翱翔。诗以孤雁形体之美洁,品位之高华,形象地寄托了自己高蹈浊世,翱翔在精神的无瑕天宇的志趣。汾阳组诗中,对禅林影响最大的,除《颂古百则》之外,较有文学价值的是《拟寒山诗》组诗(《汾阳录》卷下):           好是住汾阳,犹连子夏冈。       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       野客争先采,公侯待后尝。       仲尼不游地,唯我独消详。           无德住西河,心闲野兴多。       太虚宽世界,海岳蹙江波。       独坐思知己,声钟聚毳和。       欲言言不尽,拍手笑呵呵。      第一首写汾阳景致。“西河莲藕熟,南国果馨香” 象征自己的禅法圆满,果熟香飘。野客先采,喻参禅之人先得其禅味。公侯后尝,喻高官显宦后沾其法喜。仲尼不游地,是说自己这一片禅学天地,仲尼没有涉足过,是儒家思想之外的另一片崭新境域,在这里,唯有自己俯仰自得,表露出对弘扬禅法的自许自信。   第二首写闲情野兴。太虚宽廓,含容世界。海岳耸峭,阻遏江波。世界被含容,自由自在;江波遭阻遏,抑郁洄漩。参禅悟道,就是要使受阻遏的精神之流得到自由自在的任运奔放。由于此种感悟超妙高远,诗人遂生起感念知己共悟妙谛之想。事与愿偕,钟声响处,参学人纷纷聚集而来。而一旦当大家真的聚到一起,忽而又意识到,能说出来的只是粗浅的东西,真正的精微之处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于是,将千言万语,都付诸寒山拾得似的拍手笑呵呵。这组诗从诗歌境界的洒脱、机趣的活泼、情兴的飘逸等诸多方面,都颇有寒山诗的风致。   除《拟寒山诗》得寒山禅髓之外,善昭的《南行述牧童歌》15首也颇有寒山诗风。将《牧童歌》与寒山子诗歌细加对照,可以发现多组相同或相近的描写:       (1) 有意玩江山,无心求荣贵。(《牧童》其十)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重岩我卜居》)   (2)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牧童》其十一)   岚拂纱巾湿,露沾蓑草衣。(《层层山水秀》)   (3)从他万象昏,我心长寥廓。(《牧童》其四)   室中虽增暧,心里绝喧嚣。(《独卧重岩下》)   (4)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牧童》其十一)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可笑寒山道》)   (5)大地作绳床,青天为宝盖。(《牧童》其十四)   细草作卧褥,青天为被盖。(《粤自居寒山》)   (6)鼓腹唱巴歌,横眠长自在。(《牧童》其十四)   快活枕石头,天地任变改。(《粤自居寒山》)   (7)吹笛上高山,把鞭牛上陂。(《牧童》其六)   谁知出尘俗,驭上寒山南。(《鸟语情不堪》)   (8)不见有同流,驱牛入石岸。(《牧童》其十三)   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高高峰顶上》)   (9)我有牧童儿,寻常一似痴。(《牧童》其五)   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时人见寒山》)   (10)我有牧童儿,丑陋无人识。(《牧童》其十五)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缠。(《时人见寒山》)   (11)心通廓太虚,性直量还奥。(《牧童》其十二)    五岳俱成粉,须弥一寸山。(《五岳俱成粉》)   (12)有言人不会,无心道自知。(《牧童》其五)   我语他不会,他语我不言。(《时人见寒山》)   (13)我有牧童儿,身心如铁石。(《牧童》其十五)   自怜心的实,坚固等金刚。(《我住在村乡》)  《牧童歌》与寒山诗具有的相同质性,如以上所例举,依次表现在:(1)摒弃荣华、皈心自然的价值向度。(2)深山高隐、景致秀润的物象描摹。(3)外物昏暗、心光晃朗的对比映衬。(4)契合山水、感悟真如的直觉方式。(5)幕天席地、意兴豪放的山居生活。(6)快乐自在、随缘无忧的禅者襟怀。(7)高拔峻洁、更上层峦的境界追求。(8)孤芳自赏、眼底寥廓的傲兀气质。(9)如痴似愚、混俗韬光的处世玄机。(10)外貌不扬、秀质内蕴的人格涵养。(11)胸襟广博、尘视万象的第三只眼。(12)独立卓行、浅者莫知的内证境界。(13)是非不侵、八风不动的坚固禅心。凡此皆可见善昭禅诗受寒山禅诗影响之一斑。   善昭在《牧童歌》其十五中说:“往往笑寒山,时时歌拾得。闾氏问丰干,穿山透石壁。”谓此“牧童”与寒山、拾得是挚友,彼此时笑时歌。但不能多加盘问,因为其中的关系微妙隐秘,如果着意打听,就会像闾丘胤向丰干打听三人行迹那样,使得他们全都穿山入壁,隐入山体,无影无踪了。可见作者创作牧童歌时,一方面受到寒山等人诗歌的影响,一方面又并不仅仅在寒山子诗歌中寻求灵感。《牧童歌》与寒山诗相比,禅门顿悟的色彩更重。像“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其一)、“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其二)、“忽将世界生,忽打乾坤破”(其八)、“回首枕须弥,抬身倚北斗”(其九)之类的超悟境界,是寒山子诗歌中很少有的。汾阳将牧童当作自己人格的象征,用《牧童歌》来抒写调心的禅悟体验:           我有牧童儿,常乐古书典。       不将文笔抄,只么便舒展。       未曾读一字,要文千万卷。       应物须不亏,问答能只遣。           我有牧童儿,执杖驱牛转。       不使蹈荒田,岂肯教驰践。       泉水落岩崖,青松长石畔。       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           我有牧童儿,骑牛入闹市。       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       种也不施工,收也无准备。       当市垛皮鞭,蛰户一齐启。           我有牧童儿,披莎戴箬笠。       不能风雨侵,雾露和衣湿。        春听百花荣,秋看千株泣。       牧童只个心,非是不能入。      其一,牧童乐“古书典”,喻禅人爱惜、向往无始劫来的佛性、清净禅心。这部书典,用不着抄录记诵,但人人具足,随时都可以舒展应用。它虽然没有一个字,宇宙人生的全部要义,都凝聚其中。这佛性,可以神应万物,却毫发不损,随问随答,圆转无碍。作者在组诗的第一首里将人人本具佛性的特质吟咏出来,有提纲挈领的作用。   其二写调心过程。首二句点牧牛,喻调心。“不使蹈稻田,岂肯教驰践。”用佛经典故来象征调心的初级阶段。《佛遗教经》:“譬如牧牛,执杖视之,不令纵逸,犯人苗稼。”佛教以“牧牛”形象地比喻调心之法。禅宗里有很多牧牛公案。有一天,石巩禅师在厨房里作务,马祖进来问他在干什么,石巩回答“牧牛”,马祖问他怎么牧,石巩说:“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马祖予以印可(《五灯》卷十三《慧藏》)。 “草”象征见取,即对外认同。“牧牛”就是要远离知见之草,保持心态的调和,一旦入草,要立即将心拽转回来。后二句宕开,写环境之清雅幽美,在此无草之境中,心牛终于得到了调伏。“牛饱取阴凉,余事谁能管”,此时的牛已成为脱落烦恼的“露地白牛”,即人的本源心性,因此,便不需要再对它加以约束。后世《十牛图颂》之《牧牛》:“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也没有跳出此诗的范围。   其三,写调心之后,到尘世去检验定性。“不把一文钱,买断乾坤地”,即“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苏轼《前赤壁赋》) 之意。播种不施工,收获不准备,喻万物随缘而生,各人的生死各人了,别人代替不得。在闹市之中,扬一响鞭,原本关闭着的店铺,忽然间纷纷开启,喻心花顿发之际,原本闭塞的六户,瞬时开启,见色闻声不用聋,水月相忘了无心。在无心之中,辉映着万物的澄明。   其四,是最能体现牧童本色的一首,也是禅意化境的一首。牧童披莎戴笠,本为抵御风雨的侵袭。但纵是山深无雨处,入云深处也沾衣。深山多雾气,润衣亦足慰人。春天,百花欣欣向荣,可以倾听它们的喜悦。秋天,万木凋零泫露,可以倾听它们的哭泣。牧童走入花草树木的内部,用花草树木的态度体验着花草树木。牧童的心就是这样,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感悟真如,人间的是非毫不能入。   善昭的《牧童诗》上承寒山诗风,加以独特的艺术表现,大规模地将牧牛象征为调心,是禅宗《牧牛图诗》的嚆矢。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寒山诗在诗坛影响的一个重要方面,又可以了解到禅宗《牧牛图诗》的思想、艺术渊源。  沩仰宗是五家七宗中最早形成的宗派,它的开创者是灵佑(771~853)及其弟子慧寂(814~890)。灵佑在沩山,慧寂在仰山,举扬一家宗风,因此后世称为沩仰宗。在五家七宗中,沩仰宗的资料相对来说较少,创作的禅诗也相当有限,这与沩仰宗的语言观有关。沩仰宗在接引学人时,喜欢用圆相表示远离言语文字的内证境界,使得画圆相成为沩仰宗风。这样一来,在沩仰宗那里,九十多个圆相代替了禅语禅诗,从而使得沩仰宗禅诗如凤毛麟角般少见。这里我们以香严悟道诗为代表作一探讨。    据禅籍记载,香严博通经论,思维敏捷,先是和师兄沩山一起师事百丈,百丈死后,他随灵佑参禅。灵佑对他说,我知道你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伶俐人,我不问你平日的学解,也不问你在经卷上记得的禅语,我只问你,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香严茫然不知所对,翻遍经书,仍是找不到答案,便请灵佑为他解释,灵佑不答应,香严非常失望,认为沩山有所保留。沩山说如果我现在说了,你日后定会骂我。我说出来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香严便烧掉手头的所有经录,辞别灵佑,准备做一个粥饭僧,“免役心神”。他参拜南阳慧忠遗迹,在那里住了下来。从此把思量计虑抛在一边,过着无心任运的日子。有一次锄地芟草,无意之间掷出的瓦片,击中了竹子,发出清脆的声音。香严当下大悟,见到了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激动无比,当即回到屋内,“沐浴焚香,遥礼沩山,赞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并作诗表达悟境(《智闲》):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这首诗成了沩仰宗最著名的禅诗,它包含着丰富的禅悟内涵。在香严击竹悟道公案中,最为核心的禅悟内涵是“无心”。“无心”是禅宗的最基本的体验,主要指离却妄念的真心。无心并非没有心识,而是远离圣凡、善恶、美丑、大小等分别情识,处于不执着、不滞碍的自由境界。慧能临终时,弟子询问“正法眼藏,传付何人”,师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坛经•付嘱品》) 慧能的法嗣本净明确地揭举出无心是道:“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是道。”“道本无心,无心名道。若了无心,无心即道。”马祖在回答什么是道时,也宣称“无心是道”(《古尊宿》卷四六《慧觉》引)。 黄檗对无心是道的观念大力阐发。香严击竹得以开悟,正是因为处在无心状态。否则就不可能听到天籁般的清音脆响,也无从桶底脱落。在“无心是道”的体验中,蕴含着丰厚的佛心禅韵诗情。   首先,是啐啄同时。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未到,沩山宁可受到误解,也不为香严说破,因为他知道当时节因缘自然到来时,香严自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彻见本来面目。当香严开悟的时节因缘到来之时,一声竹音,使他在无心的状态下,如迷忽悟,如忘忽忆。香严对这种时节因缘到来时无心悟道的感受体会尤深,曾作有《独脚颂》:           子啐母啄,子觉母壳。       子母俱亡,应缘不错。       同道唱和,妙云独脚。      禅的付授,讲求啐啄之机。禅师指导弟子修行,如同母鸡孵蛋,十分讲究火候。蛋孵熟了,鸡子在里面啐,母鸡在外面啄,必须同步进行,小鸡才能破壳而出,禅悟的生命才能产生。时候未到,鸡子未啐,母鸡先啄,鸡子就会死去;时候已到,母鸡不啄,仅是鸡子在里面啐,力量不够,鸡子仍会死去,因此必须啐啄同时。鸡子既觉,则蛋壳不存,以前的种种手段,遂显得毫无意义。但既出壳后,如果存有师徒名分的障隔仍是不行,必须子母俱亡,才能进入“临机不让师”、“大悟不存师”的化境,而展开同道唱和。    其次,是能所俱泯。禅悟观照的特点是能所俱泯。观照的主体是能,观照的客体是所。如能闻到声音的耳朵,称为能闻;被耳朵所听到的声音,称为所闻。参禅者通过能所俱泯的见、闻,回归于与世界未分离时的无心状态。香严自小博览三乘十二分教,聪明灵利,问一答十,在击竹开悟前,对禅学的看法,全是由文字而得。但从感官之门得来的知识,绝非自己内在的禅悟生命。他对自性的体察仅靠语言的推导,而从语言来体认自性无异于认贼作父,因此沩山说他是“意解识想”。香严经沩山迥超情识意解的一问,不能从知见中出言以对,在屡次叩问而沩山不为解答后,心灰意冷,遂割舍掉心识意解,在无心之际听到天籁般的竹音,“无计较,忘觉知”(香严《指授偈》), 平日缠缚他的知性、逻辑的锁链悉皆震断,平日所困惑他的一切,都冰消瓦解。香严忘却了一切意解识想,既忘却所知,也忘却能知,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都完全同一。竹声把他从平素所置身其中的时间之流切断,使他获得了彻彻底底的放松,他已经融入竹声之中,与竹声、翠竹,不复区分,绝对合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在他听到清音脆响的瞬间烟消云散。清脆的竹音,使他的心灵诗意般地、神秘性地敞开,尘封已久的“本来面目”遂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如同自己千辛万苦地寻找宝物,结果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样。这独立、光明、净裸裸、赤洒洒、圆陀陀的自性,明白呈露,熠熠生辉。香严以空灵之心契合大全,被提升到犹如净土般光华的领域,一片澄明。此时的人与物,是摒落知见的绝对同一。心与竹冥,身与竹化。   其三,是一超直入。香严悟道偈中,“更不假修持”所呈显的是一超直入如来地的禅悟体验。关于成佛的方法与步骤,佛教内部向来有顿悟与渐修两种主张。小乘禅学认为到达阿罗汉果位要经过累世的修行,大乘般若学则主张直契实相本体。沩山是慧能的四传弟子,遵循着慧能以来的禅宗传统,主张顿悟。香严“更不假修持”,就是对顿悟禅的强调。但香严虽然强调顿悟,也兼重渐修。香严写了悟道诗后,沩山印可,仰山则继续勘验香严,说这首诗仍是“夙习记持而成”,如果有真正的觉悟,就再作一偈,香严遂又成一颂(《智闲》):           去年贫,未是贫;       今年贫,始是贫。       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       今年贫,锥也无。      禅门中人常以贫穷象征自性,因为自性不立一尘,在特征上与贫穷有相通之处。香严此颂形容自己摆脱了束缚,真正达到了空。只不过香严所描述的达到空的过程,带有渐修的色彩:去年空,还有个空的境界(立锥之地);今年空,连空的境界都没有了。解脱束缚达到了连地和锥都没有的程度,是由破除我执进入到破除法执的我法二空的景象。可见香严注重顿悟,却并不排斥悟前的修行。仰山则认为这首偈子还存在着不足之处,一是由破我执到破法执,呈现着渐渐推展的迹象;一是香严所说破除一切,尚只是在破除我法二执上下功夫,还没进入明心见性、本来无物的境界。因此,仰山说香严会“如来禅”,对“祖师禅”仍然没有领悟。仰山指出:“若要了心,无心可了。无了之心,是名真了。”(《慧寂》) 在修行的渐悟阶段,固然要“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一旦获得顿悟,则“本来无一物,何处有尘埃?”无了之心,才是真了,这与“更不假修持” 的体验完全一致。因此,主张顿悟的仰山对香严偈中所呈现的渐修迹象不以为然。因此,开悟之时,修与不修都是相对意识。参禅者从时节因缘得到顿悟,开悟之后,无始以来的无明习气并没有被全部清理干净,仍然残存在意识里,必须时时保任,悟后起修。因此,开悟之前,需要修持;开悟之时,不假修持;开悟之后,不废修持,这才是“更不假修持”所蕴含的真谛。   其四是日用是道。香严击竹悟道,内心充满了喜悦。明白了这个既忘所知,又不假修持的自性,本身就是大道、古道、禅悟之道,悟性的光辉洋溢在他生命的每一时刻,动容扬眉,举手投足,心语意的一切行为活动,无不是在表现这个大道,不堕于“悄然机”,迥超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枯木禅。当参禅者着空、住空时,便为空所缚。堕在“悄然机”中的枯木禅,能“死”而不能“活”,把出世和入世看作水火不容、相互隔绝的两岸,殊不知大道之内没有这种差别。“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开了日常生活,堕于悄然机,就是坐在黑山鬼窟里,溺在一潭死水里,只能是凡夫禅、小乘禅,甚至外道禅,而决非如来禅,更谈不上祖师禅了。也正是由于“不堕悄然机”,故不能拘泥于持戒坐禅的形式。   其五,是超声越色。香严悟道偈中,“声色外威仪”所呈显的是声色俱泯的禅悟体验。大道体现在日用之中,日用是道的显现,但它却并不是道的本身。如果仅仅将饥餐困眠等同于自性,则无由确立禅悟的人文精神,而堕于放纵自然的一途。因此,香严在悟道诗中指出,大道“处处无踪迹”,那些有声、有色之类的都是有踪迹,都不是大道。虽然行住坐卧都能够体现大道,但不能把体现大道的行住坐卧当作大道的本身。威仪(道体)存在于声色之外,哪怕动容举止都在表现它。于是,超声越色与日用是道构成了道体的两方面质性:日用是道侧重存在性;超声越色侧重超越性,忽略任何一面都是片面。禅者之态度,是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 曹洞宗最为显著的思想是理事、正偏的兼带回互。它的思想渊源,远可以追溯到《华严经》、华严宗,近可以上溯到石头希迁。希迁的禅风圆转无碍,时人称为“石头路滑”。其五言偈颂《参同契》,借用东汉末年炼丹方士魏伯阳著作的名字,展开各种思想的会通(《洞山悟本录》):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       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色本殊质像,声元异乐苦。       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       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       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       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       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       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触目不见道,运足焉知路。       进步非远近,迷隔山河固。       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参同契》中,“参”意为参差不齐,指世间万法分殊,各守其位,互不相犯;“同”,意为万法虽殊,同归真如;所谓“契”,则是二者的统一。具体说来,心、物有别,内、外有别,理、事有别,但这些分别,归根结蒂,不过是体用之别,从本质上看是一体的。石头的《参同契》,就是既要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又要辨明它们的契同,达到理事圆融。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石头在一开始就强调《参同契》所颂的是佛陀的心法。佛陀将涅槃妙心传付给迦叶,历经二十七祖,传至达摩。达摩东渡来华,禅宗遂开始了“东西密相付”的历史。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在传授禅法的时候,由于人的器根有利钝愚鲁的不同,所以悟道也有顿、渐不同,由此生起了北宗的渐修和南宗顿悟的差别。但就求道悟道而言,并没有高下之分,所以不能有南宗、北宗的门户之见。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灵源”,指心、理,即本体。“枝派”,指物、事,即现象。自心自性,即是万法之源,光明皎洁,但它并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显现在一物一事之中。树木有千百条枝干,河流有千万条支流,但树木的根部只有一个,河流的源头只有一个。“灵源”正像树木的枝干、河流的枝派一样,流注在万事万物之中。虽然物、事只是个别,只是殊相,只体现了真如的一支、一脉,但真如却暗暗流注于其中,所以它们同样是真如的全体。理、事虽有体用之别,却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二者不能偏废,更无高下之分。   “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理”是渗透在千差万别的现象界事物中的理体;“事”则是被法性渗透的现象界中千差万别的事物,属于用的范畴。执着于千差万别的某一现象界事物是迷,仅仅体会了寓于事物中的理体也是迷。换言之,执着于事相而求法求道是迷妄,执着于契理而不识事相差别同样也是迷妄。只有理事融通,才能无所执着。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宇宙间万事万物就是“门门一切境”,它们的关系是既回互而又不回互:“回互者,谓诸根境互相涉入,如帝网珠也;不回互者,谓诸根境各住本位,未尝混杂也。虽互相涉入,而实各住本位;虽各住本位,而实互相涉入,此非意识之境。”〔永觉禅师《洞上古辙》卷上《参同契注》,收于《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二七,续藏第一二五册。〕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事理之间尽管界限分明,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依存,互相作用,同时又保持其独立的个性。事与理虽然彼此相依相涉,却各有分限,互不淆杂。   “色本殊质像,声元异乐苦。”明确了理事关系的基本原则之后,还要深入了解万法殊相,从纷繁复杂的森罗万象来悟入理体。“色” 大约相当于物质,凡是我们的六根所能感受得到的,都可纳入“色”的范畴。“色本殊质象”,是说我们的六根所感受的现象界事物的本来面目,与六根依缘六尘而生的六境是很不相同的。这是因为我们习惯于从一己的立场来看待世间万物,由此而产生对事物表象的虚妄认识,与色尘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同理,“声元异乐苦”,人们的耳根所依缘声尘而生的耳识,与声尘的本来面目差之千里。“暗”与“明”的关系犹如理与事、体与用的关系,“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是说,在本体上似是符合上中根机的言句,放在体用的角度去看,却又是清浊分别见之境了。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构成色法的地、水、火、风四大要素,火性暖,风性动,水性湿,地性坚。由于四大和合的原因,使其自性不能显现。只要透过四大和合的一切现象界事物而见到四大的自性,就会在用中见体,如同因子而见其母。“母”与“子”,就是体与用,也是共相与殊相、一般与个别、理与事、心与物。   “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人们认识外物,眼根所对为色尘,耳根所对为声尘(音声),鼻根所对为香尘,舌根所对为味尘(咸醋),身根所对为触尘,意根所对为法尘。六根执着于六尘。如果洞知五蕴本空,六尘非有,则佛道自成。站在权宜方便的角度上看,有四大、六根之分;站在根本的立场上看,世间纭纭万法都是由真如之根所派生出的枝叶。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明确了体用关系之后,就可以灵活地运用禅机了。“本”就是心性,性理;“末”就是万物,事相。在运用机锋之前,首先要把所涉及的理、事的内涵、性质辨析得准确清晰,然后要分清二者在这段机语中的主从、轻重关系。   “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这里的“明”、“暗”,有两层含义:   其一,事相显豁为“明”,性理深奥为“暗”。当学人悟道处在用中有体时,作为师父不能单纯地从用的角度去接引他;“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当学人悟道处在体中有用时,作为师父也不能单纯地从体的角度去接引他。   其二,明白的语言称为“明”,含蓄的语言称为“暗”。“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是说对明白显豁的道理,不要以明对明,流于浅薄;“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是说深奥的道理,应当注意语言的通俗易懂,不要以暗对暗,流入晦涩。   “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理与事、明与暗各自相对待而又统一于真如之体,如同人在行走时两足有先有后,不可偏废。   “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世间万法各有其功用,学人当明其“用”与所用之场合。世间万法纷然,既不能妄立一法,也不能妄废一法。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事存在于理体中,如同函盖一样的密合,有事就有理;理如同一竿接一竿疾飞而来的箭,没有一件事不被它所贯串!理遍在万物,好比箭穿靶心,一以贯之。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石头告诫弟子,以后各自开山立派时,切不要失却本宗,秉承祖师言教,必须理会其宗风,不得自立规矩以坏祖师家法。   “触目不见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远近,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从理事圆融、“回互不回互”的立场出发,一切皆是真如理体的变现。因此大修行人彻悟第一义时,就会触目皆是菩提,就能进步(悟道),就能顿悟真如;如果执迷于事理之别,不明“回互不回互”之理,则与道相隔,就像山河阻隔的坚固了。大道无南北、内外、心物、理事、顿渐之别,因此要抓紧有限的光阴努力修行,以免枉坐竹榻蒲团,虚度时日。   根据《参同契》的思想,理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一切事物又在理的统摄下各各呈现出差别。因此在把握事物的本体时,不能昧失其现象界的差别;在认识现象界的差别时,又不能昧失渗透于一切现象界中的“理”。不明白“不回互”的道理,就会混淆事理;不明白“回互”的道理,就会孤立片面。事事圆融,回互而又不回互,这才是完整的体用关系和理事关系,是真正的“石头路滑”之处。只有明白了事理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区别的道理,才能作到理事会通,圆融无碍。这成为曹洞宗正偏回互说的理论基石。二、云岩昙晟的《宝镜三昧》   曹洞宗禅学思想的另一重要理论依据是《宝镜三昧》。洞山良价在云岩昙晟处亲印宝镜三昧,并把它传授给曹山本寂。《宝镜三昧》文辞简练,却奥义无穷,将洞山一脉的修持精华,悉数包容其中:      如是之法,这本来现成的大法,   佛祖密付。佛祖已经密相传付。   汝今得之,你现在既已得到它,   善宜保护。就应当好好去保护。      银碗盛雪,银碗里面盛著白雪,   明月藏鹭。明月之中潜藏白鹭。   类之弗齐,分门别类虽不一样,   混则知处。混然一体各有所处。      意不在言,意旨岂言语能表述,   来机亦赴。有来机就能去应赴。   动成窠臼,此机一发则成窠臼,   差落顾伫。不知变通枉自踌蹰。   背触皆非,肯定否定都不正确,   如大火聚。恰像燃烧著的大火!   但形文彩,只要缠上语言文字,   即属染污。它就已经属于染污。      夜半正明,纵是在暗夜仍明亮,    天晓不露。纵是在天明不显露。   为物作则,它成为万物的准则,   用拔诸苦。可救拔人生的诸苦。   虽非有为,虽然不是有为之法,   不是无语。却绝非什么也不做。      如临宝镜,站在晶莹的明镜前,   形影相睹。形体与影子两相见。   汝不是渠,你不是镜里面的他,   渠正是汝。他正是镜子前的你!      如世婴儿,就像刚出生的婴儿,   五相完具。眼耳鼻舌身已俱备。   不来不去,既不是来也不是去,   不起不住。不是生起也非粘著。   婆婆和和,咿呀学语体露纯和,   有句无句。虽有声音却无意趣。   终不得物,终究没有粘滞外物,   语未正故。是因语言仅是空壳。      重离六爻,将离卦六爻来分离,   偏正回互。得偏正回互的宗旨。   叠而为三,六爻重叠成为三组,   变尽成五。五度变化偏正回互。   如猎草味,五味子一籽五味足,   如金刚杵。金刚杵两头虚中实。      正中妙挟,既正又中妙而双挟,   敲唱双举。击节和歌同时并举。   通宗通途,通达佛法悲悯人世,   挟带挟路。解行相应人我一如。   错然则吉,迷悟不二交错大吉,   不可犯忤。动念起心与道相忤。      天真而妙,佛性天真何其灵妙,   不属迷悟。不属於迷不落于悟!   因缘时节,随缘而明遇机而显,   寂然昭著。寂然空寥万化顺应。   细入无间,小到进入分子原子,   大绝方所。大到超出天地宇宙。   毫忽之差,只要有丝毫的差错,   不应律吕。就不与大道相应和。      今有顿渐,权且设顿悟和渐修,    缘立宗趣。为学者指出归乡路。    宗趣分矣,归乡路既然有细则,   即是规矩。就成为修行的法度。   宗通极趣,顿悟菩提渐修禅道,   真常流注。真如即可常流且住。      外寂中摇,外形寂静内心摇动,   系驹伏鼠。如驹与鼠暂被系缚。   先圣悲之,先圣感于这种状况,   为法檀度。设立妙法进行救度。   随其颠倒,随顺其妄想颠倒心,   以缁为素。权且认烦恼作觉悟。   颠倒想灭,将颠倒之心再颠倒,   肯心自许。便立证无上菩提道。      要合古辙,要想合于古佛轨辙,   请观前古。请观看前代的范例。   佛道垂成,为了成就无上佛道,   十劫观树。长久的修行少不了。   如虎之缺,这好比是虎耳渐缺,   如马之馵。也好似那马足发白。   以有下劣,为逗起凡夫求道念,   宝几珍御。以种种宝物相诱引。   以有惊异,为断除佛法奇特心,   狸奴白牯。说狸奴白牯有佛性。      羿以巧力,羿凭借他技巧娴熟,   射中百步。能百步外射中目标。   箭锋相值,可禅机如激箭相交,   巧力何预?又哪里用得上技巧?      木人方歌,你听木人唱起了歌,   石人起舞。你看石人跳起了舞。   非情识到,凡情凡识难以理解,   宁容思虑。又岂容管见去卜度?      臣奉于君,臣奉于君事奉于理,   子顺于父。子顺于父理事回互。   不顺非孝,儿不顺父非称为孝,   不奉非辅。臣不奉君不足为忠。   潜行密用,潜行密用禅道无穷,   如愚如鲁。世俗观之如愚如鲁。   但能相续,只要能精勤相接续,   名主中主,就是无上的主中主!       《参同契》已标“回互”之说,《宝镜三昧》则倡“明暗交参”之义:“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夜半正明,是暗中有明;天晓不露,是明中有暗。所谓“明”,指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色界;所谓“暗”,指无形无迹无色声香味的本体界,即空界。明暗交参,谓本体界与现象界交互参合在一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由明暗交参的观念,同样发展出“正偏回互”之说。《宝镜三昧》喻之为:“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混”即平等,“处”即差别。银碗里面盛着白雪,明月之中潜藏白鹭。现象界包容在本体里面,不可分割。但是,本体与现象又不相同,前者是正是主,后者是偏是末。因此,必须“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曹洞宗的正偏回互、五位功勋皆滥觞于此。《宝镜三昧》以形影喻体用,“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对洞山的开悟也有间接的启发:   师临行又问云岩:“和尚百年后,忽有人问:‘还邈得师真否’,如何只对?”岩曰:“但向伊道:‘只这是!’”师良久,岩曰:“价阇黎承当个事,大须审细。”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因有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与么会,方始契如如。”(《洞山悟本录》)   洞山过水睹影,深切地感悟到了云岩悉心传授给他的体用、理事的奥秘,因而得以彻悟。      此外,《宝镜三昧》提出了“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的不触犯原则,指出对本体肯定否定都不行,般若如同烈火,近傍不得。只要形于语言文字,就是染污了它。《宝镜三昧》还描摹出“木人方歌,石人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迥超知性理解的禅定直觉境,这对曹洞宗遵守不触犯原则、大量运用禅定直觉意象,亦有滥觞之功。三、洞山“正偏五位”偈   曹洞宗远绍华严理事无碍宗旨,近承希迁、昙晟禅法,提出了正偏五位等思想。五位,指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正”指本体、静、空、平等、绝对、本觉、真如等;“偏”指事相、动、色、差别、相对、不觉、生灭等。正偏回互,组成五种不同的关系,是为正偏五位。《五灯》卷十三所载洞山的诗偈,形象地说明了正偏五位的修行阶位: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      “三更初夜”黑而不明,表正位,“月明”为偏位,由混沌未分的原初状态,产生出森罗万象,由一元走向二元,由绝对走向相对。不变的本体随顺众缘而生起种种现象。《正法眼藏》卷三:“白处说黑底,又不得犯着‘黑’字,犯着‘黑’字即触讳矣,……谓能回互,只言‘三更’。‘三更’是黑,‘初夜’是黑,‘月明前’是黑,不言黑而言‘三更初夜月明前’,是能回互、不触讳。”《洞上古辙》卷上:“以月明前显其黑,是黑显时中便有明。”在此阶位,参禅者虽然承认有精神本体,但还不懂得万物由本体派生,“孤理而缺事”(《五家宗旨纂要》),体用关系上忽视用的一面,称“正中偏” 。洞山认为,参禅者在此阶位,对本来无物到生万象形不必惊怪,因为由空而生的色,色的当体也就是空。   曹洞宗以“初夜”、“五更”,象征浑沌未分的原初状态,以“玉兔明”、“金鸡唱”、“龙吟”、“虎啸”表示由体起用:“玉兔既明初夜后,金鸡须唱五更前”,“龙吟初夜后,虎啸五更前”。曹洞宗“借黑权正,假白示偏”,用“黑面老婆披白练”象征由空生色,由体起用。“石女”、“木人”,象征不落意识的绝对空境。然而,“弄机”、“作舞”、“敲户”、“惊梦”之后,原本的混沌不复存在,开始产生分别,犹如从浑然不觉的睡眠状态中醒来,开始产生分别认识一样:“石女机梭声轧轧,木人舞袖出庭前”,“夜半木童敲月户,暗中惊破玉人眠”, “正中偏,混沌初分半夜前。转侧木人惊梦破,雪芦满眼不成眠”。“雪芦”即是雪覆芦花,虽然芦花(色界事相)为白雪(空界本体)所覆,浑然一色,但在混沌梦破之后,就有了区别,它们不再是原初的同一了。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       分明觌面别无真,休向迷头犹认影。      参禅者臻此阶位,不再强烈地呈现分别见解,现象界的一切逐渐隐退。这是真如向上还灭门,舍弃具体事相,直显根本理体。但参禅者此时虽承认现象是假,却往往不懂得透过现象进一步探求本体,“孤事而缺理”,体用关系上缺少体的一面,称“偏中正”。诗意谓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日出光灿,如同古镜(人之本心),这是自千差万别的事象直指真如平等的法界。参禅者应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分明觌面别无真”,自己的真心、真性当体即是,“一切色是佛色,觌面相呈讳不得”。没有必要像《楞严经》卷四所说的那样迷头认影,迷失真性,执着妄相。须知,镜子所反映出来的只是影子(幻相),并非绝对真实的“头”(自性)。   曹洞宗认为,事相归于理体,犹如孤灯在太阳底下闪烁,微弱的灯光被强烈的阳光所销熔:“隐隐犹如日下灯,明暗混融谁辨影。”曹洞宗以“轻烟”、“薄雾”、“白云”,象征缥缈迁变的事相,以“皓月”、“寒岩”、“岳顶”,象征恒常绝对的本体,以“笼”、“锁”等字,表示空的事相遮蔽实的本体:“轻烟笼皓月,薄雾锁寒岩”,“白云笼岳顶,终不露崔嵬”。以弃白就黑,喻事相向理体的回归:“白头翁子着皂衫”。《参同契》说:“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树梢千万枝,江湖兆亿滴,虽然事相、毫末、滴水只是个别、殊相,但同样是全体、理体,是大树、江湖,因此,只要透过事相直显理体,参禅者就会撒手回途,到无影堂前(喻烦恼悉皆殒灭)提持无上禅法:“临歧撒手便回途,无影堂前提正令。”此时虚浮的事相就会全部殒灭:“人人尽向影中圆,影灭潭枯谁解省?”参禅者如同鬓发垂丝的老妇人,认识到色相之虚妄,从而不再执着事相,超越事相:“妇人鬓发白垂丝,羞对秦台寒照影。”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       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正中来”是从“正中”而“来”,指恰好处于正和偏的中间,即“恰好来自处于对立统一体中的正和偏的正中”(铃木大拙语)。学人悟明自心,初证圣境。但虽证入圣境,却不居圣境,而是披毛戴角,向异类中行。参禅者在此阶位的正受是:不再感觉身心之存在,二者皆泯灭无余,本体已达无念之境,应万象之差别,变现出没自在之妙用,行走在“无中有路”。“无中”为正位,“有路”为偏位。“无中有路” ,是没有踪迹的无路之路,在这里,无论心行、事行,都无影无踪。对于禅,说有说无皆不中,不能直接说破,就像不能触犯当朝皇帝的名讳一样,开口即错;饶你有截断他人舌头的辩才,也无用武之地。只有不触不犯,才能直指无始以来的本觉佛性。   这是不容拟议、玄而又玄、迥远峻拔的境界:“玄路倚空通脉上,披云鸟道出尘埃。”在此境界里,松树凋枯却没有衰老,花开满枝却没有萌生,干涸的大地上莲花怒放,无生命的木马生儿满地,完全泯灭了精神与物质两方面的差异:“松瘁何曾老,花开满未萌”,“旱地莲花朵朵开”,“木马生儿遍九垓”,完全泯绝了意识的尘埃:“遍界绝纤埃”,“一片神光横世界,晶辉朗耀绝纤埃”,“虽然照彻人间世,不犯锋芒绝点埃”,“杲日初升沙界静,灵然曾不带纤埃”。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       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中至”与“兼中到”,在正偏五位中同居“他受用三昧”的高层,属菩萨应化度人的境界。兼即兼带,兼前正偏两位,卷舒自在。至,指向兼带的境界而至,如人归家,虽未“到”家而至别业。在此阶位的正受是:从现象界差别妙用,体悟现象与本体冥合,而达于无念无想之境。诗中“两刃”即菩提烦恼、凡人圣人、生死涅槃、言谈沉默等一切相对立的观念。功夫未到之时,不敢直面它们的交锋,如今火候已到,一切法皆是佛法,对它们遂不须回避。纵使是置身红尘的欲火,莲花仍然本色天然,圣洁如故。“偏中至”的境界,自有一番冲天的志向和气概。   在此境界里,一切对立的观念都“莫辨”、“难明”、“无迹”、“无痕”,烟消云散:“猿啼音莫辨,鹤唳响难明”;“应无迹,用无痕。”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       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在此阶位,参禅者既承认万事万物由本体派生,又承认万事万物空无自性,而获得最终觉悟。修行到了“兼中到”阶位,不论行住坐卧,不论说与不说,都超离对待,不与万法为侣。但悲智双运的禅者,自度之后,尚须度人,不可高高居留在了悟的妙高峰顶。如果只是想一味地超出“常流”,恰恰是对佛法的误解。真正见道之人,仍然会回到灼如炭火的红尘之中,灰头土面化导众生,将清凉世界与热恼人间打成一片,将万仞峰头与十字街头化为一体……如果只是贪图“出常流”,则会流于枯寂,因此曹洞宗禅人力矫此弊,大力提倡淑世精神。四、曹山“君臣五位”偈   曹山本寂继承洞山正偏五位之说,藉君臣相对之谊而说明五位之旨诀,称为君臣五位。曹山以“君”象征本体,以“臣”象征现象界,《曹山元证录》:       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故曰虚玄大道,无著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玄最妙,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进云:“如何是君?”师曰:“妙德尊寰宇,高明朗太虚。”云:“如何是臣?”师曰:“灵机弘圣道,真智利群生。”云:“如何是臣向君?”师曰:“不堕诸异趣,凝情望圣容。”云:“如何是君视臣?”师曰:“妙容虽不动,光烛本无偏。”云:“如何是君臣道合?”师曰:“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    曹山以臣向君为偏中正,君视臣为正中偏,君臣道合为兼中到。君臣道合,则天下太平,冥应众缘,不堕诸有,动静合一,事理不二,非正非偏,体用一如,是最高的悟境。为了进一步说明君臣五位,曹山作了一首总颂:        学者先须识自宗,莫将真际杂顽空。       妙明体尽知伤触,力在逢缘不借中。       出语直教烧不着,潜行须与古人同。       无身有事超歧路,无事无身落始终。   诗意谓对于曹洞宗禅人来说,须明白曹洞宗君臣五位的宗旨。“真际”,即自心自性,它并不是静而无动、灭而无生的“顽空”,故不能将它与一潭死水式的“顽空”混为一谈。禅心是“妙明体”,穷尽、通达了“妙明体”之后,就不会触犯或偏离大道,一切随缘,并不须假借什么力量。禅者的语言通脱不犯,就不会被般若大火烧着。参禅者会像古代大德们那样潜行密证,连鬼神都莫测其迹。在修行的最高层次上,无身有事,去除了意想情识之我身,而勤求了却生死大事,则自然会超出世俗歧路。等到了却生死大事之后,已忘其为事,也无此假身,而融入无始无终无去无来的绝对本体之中。   曹洞宗正偏、君臣五位理论除了汲取了华严宗理事圆融论,以及《参同契》、《宝镜三昧》的理事论外,还汲取了《起信论》的思想精华。正偏、君臣五位之说运用了本觉、不觉理论来说明参禅者在不同阶位的悟道体验。《起信论》的“一心二门”指出,真如有随缘、不变两个特质,真如之理体虽恒不变易,但随缘则生出万有,产生事相的变化,成为悟迷净染的存在。随缘,以显现万有差别之事象,静中有动,为正中偏;不变,以随顺真如平等之理性,动中有静,为偏中正。此正偏二者妙合而归于一元,动静不二,为兼中到,君臣道合,理事双融。五、洞山“功勋五位”偈   除了正偏、君臣五位之外,洞山又别立“功勋五位”之说,即向、奉、功、共功、功功。与“正偏五位”一样,“功勋五位”的主旨也是用来衡鉴禅僧悟解程度的浅深。“向”、“奉”表示信仰的建立,但缺乏悟解;“功”、“共功”表示悟解的深入,尤其是在对外境(色法)的否定方面达到了一定水平。“功功”,表示彻悟,完全解脱,属成佛作祖的境界。   “向”——据《人天眼目》卷三:“僧问师:‘如何是向?’师曰:‘吃饭时作么生?’又曰:‘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诗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屈龙腰。       有时闹市头边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向”是趣向之意。《五家宗旨纂要》:“君向臣,父亲子,亦正中偏也。”“吃饭时作么生”,提示于日用动静之间,对悟道大事不可须臾忘却。“得力须忘饱,休粮更不饥”,只要全心趣向某事,则无暇计虑饥饱。古代圣君效法帝尧,按照一定的尺度治世,喻本体界自有其规律、法度。君主有时出现在街头,但人们见了到处文明的太平景象,只知道讴歌圣朝,却不识眼前的君主;参禅者虽然隐约知道本体界在发生作用,却还没有证入本体,落在偏界,还没回到正位上来。   “奉”——“‘如何是奉?’师曰:‘背时作么生?’又曰:‘只知朱紫贵,辜负本来人。’”诗云: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山深处啼。      “奉”,是承奉之奉。《五家宗旨纂要》:“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亦偏中正也。”“背时作么生?”如果背(贪恋外境,禅宗谓之悖离本分),就不能“奉”,就是“只知朱紫贵,辜负本来人”。“奉”的程度,如同热恋中的情侣,时时刻刻都把对方放在心上。佳人净洗浓妆,闺中待婿;杜鹃留春啼血,花底催归,喻参禅者洗尽世俗纷华,感应自然真的召唤,回到精神故园,明心见性。后二句有两层喻义:(1)大道对参禅者早日归家(喻悟道)的提醒。百花落尽,生意凋残,道路迢迢,乱山横亘,而鹃啼无歇,一似大道对参禅者的殷切呼唤。(2)求道而尚未得道。落英缤纷,触目可见,但花底鹃啼,却难以寻觅,纵是万水千山走遍,也难睹芳踪。象征参禅者虽经多方求索(奉),仍没有得到大道本源。   “功”——“‘如何是功?’师曰:‘放下锄头时作么生?’又曰:‘撒手端然坐,白云深处闲。’”诗云: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乘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功”,是修行的成就。《五家宗旨纂要》:“前此向时、奉时,情存取舍,尚落偏枯,犹未成功。到此浑身放下,撒手忘依,便能全身担荷,彻底承当,内外一如,更无异体,正中来也。”《洞上古辙》卷上:“把锄是有向、奉,放下锄头是不向、奉。由前向、奉之功,至此顿忘,故曰放下锄头也。”这时已证悟本体,于现象界一切,撒手不顾,在此白云(喻现象界)缭绕的本体界中,端然而坐,无为闲适。既已泯灭现象界的一切,则枯木吐花于劫外,放出盎然春意;倒骑玉象与麒麟,来去洒脱自如。此时显发妙用,如同木马嘶风,泥牛吼月。参禅者以往的身心,堕在红尘之中,而今则超出尘世,高隐于千峰之外。在这迥超现象界的本体界中,月皎风清,光明一片,天机活泼地呈现。   “共功”——“‘如何是共功?’师曰:‘不得色。’又曰:‘素粉难沉质,长安不久居。’”诗云: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明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共功”,是自己成就后去度化众生。《五家宗旨纂要》:“ 前此功勋独著,未得理事混融,此则体用双彰,不住一色,所谓君臣会合,父子通同,黑白不分,兼中至也。”《洞上古辙》上:“共功者,诸法并兴,故曰共。”所谓“不得色”,是指在此之时,绝对的空(“素粉”)消尽,诸法俱现,连“一色”(空)也不可得。如同在帝都长安取得功名之后,还必须到四方广行教化。觉悟之人,不能停留在悟境、空境,而要重返现象界灰头土面地去化导众生。佛与众生,均为假名,就本体自性而言,二者均无差异,如山之自高,水之自深,所以不必以佛为尊贵而以众生为卑微;要在现象界的万别千差中,显示出本体的妙用,事理兼带,体用不二,如同鹧鸪之啼,百花之新。〔参《禅学与唐宋诗学》第二一六页。〕   “功功”——“‘如何是功功?’师曰:‘不共。’又曰:‘混然无讳处,此外更何求?’”诗云: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功功”,指此功较前位之功为深,故称功功。《五家宗旨纂要》:“前此大功并显,内外齐彰,此则不落有无,不存宾主,及尽全时,迥超阶级,上功字是功勋,下功字是不坐功勋,所谓功成而不处,故云不共,兼中到也。”前位还有“共”,而此位则不共,不但法不可得,而且连非法也不可得,所以说“此外更何求”。理事混然,本体界与现象界融为一体,并无隐藏之迹,功行不可思议,是禅悟的至境。参禅者只要一落形相(“头角才生”),即非本体界之事,已属不堪,若拟心求佛,更是假立名相、差别作为之事,甚为羞惭。这个绝对的本体自极为久远的时间以来,无人能识能名。既臻此不可思议的悟境,又何须再像善财童子那样,从事无穷无尽的参学?六、曹山“五相”偈   为了配合说明君臣五位之旨,曹山又作了“五相”诗。其理论源头,仍是石头的《参同契》:“当明中有暗,勿以明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暗相睹。明暗各相对,譬如前后步。”理与事、明与暗各自相对待而又统一于真如之体,如同人在行走时两足有先有后,不可偏废。   在《参同契》中,理与事、母与子、明与暗、尊与卑,都属于超乎寻常哲理思辩的概念范畴。暗与明犹理与事(体与用),也如洞山后来过水睹影时所说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以影与形来说明体与用。   《宝镜三昧》:“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夜半正明,指暗中有明;天晓不露,指明中有暗。明与暗这对禅学范畴,发展到洞山与曹山的五位禅法时,便出现了以黑白来表现明暗关系的五相诗。在洞山五位中,“夜半”、“不露”相当于正位,有平等性之意;“正明”、“天晓”,相当于偏位,有差别性之意。“夜半正明”与“天晓不露”,表示真如法性与森罗万法彼此相入,互为一体之状态。曹山五相诗,用黑色表示“正”(即“体”、“暗”),用白色表示“偏”(即“用”、“明”),以○代表自性,以●中之黑色代表本体界,(《正法眼藏》卷三:“又以黑白圈儿作五位形相,以全黑圈儿为威音那畔、父母未生、空劫已前、混沌未分事,谓之正位。”)以○中之白色代表现象界。只有在体用冥合、形影完全相合(明暗相合)的境界中,才达到了五位中的“兼中到” 这一最高功位。据《曹山元证录》,这五相诗是:           ○ 白衣须拜相,此事不为奇。           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正中偏”,背理就事。此时自性未明,只见事物,而不见理体。诗以科场来比喻,将未成佛前的众生喻为尚无功名的白衣秀才。白衣秀才有拜相的希望,众生有成佛的可能。此性人人具足,虽为白衣,尚未拜相,却已是积代簪缨之后,不必因白衣落魄之时,而自悲自叹,伤拜相(喻成佛)之无望。参禅者在臣位、在现象界中,当知有明见自性的可能性。            ○ 子时当正位,明正在君臣。           未离兜率界,乌鸡雪上行。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偏中正”,舍事入理。参禅者在现象界中,已知自性之理,惟大事未明,知空而未能证空。古代君主于辰时上朝,如今在子时上朝,群臣未至,君主命令得不到施行,喻本位已显露,但仍未发生作用。明白正位的关系,犹如明白君臣的关系。君主施令,臣子奉行。本体界发生作用,现象界显示作用。本体界为君,现象界为臣。兜率界是欲界六天之第四天,此天有内外两院,内院为未成佛者之居处。佛经谓弥勒于此宣说佛法,满四千岁后即下生人间,成佛于龙华树下。“未离兜率界”,谓参禅者境界尚未圆熟,还没有见道成佛,因为他对理事关系证悟的程度,如乌鸡行于雪上,黑白分明,尚未融为一体。乌鸡黑色,喻本体或空界;雪白色,象征现象界或色界。           ⊙ 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的“正中来”,此时非染非净,非正非偏,现象界不可能存在之事,在这里都活泼泼地呈现出来,是见道时的“不可思议”的奇妙境。           ○ 王宫初降日,玉兔不能离。           未得无功旨,人天何太迟?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的“兼中至”。禅者证悟自性之后,又转身而出,接引众生。“日”喻王子,王子初降王宫,指佛祖在王宫刚刚降生下来。曹洞宗讲回互,所以说有了太阳(佛祖、悟心)还不够,还离不了月亮(玉兔、现象界)。“王宫”、“日”是正,“玉兔”、“月”是偏。佛经称佛果为“无功”。悟者之所以没有离开此现象界而住于佛位、圣境,是因为他不愿躺在自受用上安享太平,而是悲智双运,下化众生,这才导致了人天合一、居于正位的延迟(实际是已从正位里转身出来)。           ● 浑然藏理事,朕兆卒难明。           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相当于正偏五位中之“兼中到”。此时即事即理,即理即事,理事互摄,体用一如,以致于“朕兆卒难明” ,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在这样的境界中,无可说,无可名,不但作为历史起始点的威音王不知道,就连那作为历史终结点的未来佛弥勒,也照样不清楚!一、“函盖乾坤”   在云门宗看来,现象界的乾坤万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狱”,都是真如的显现,由本体界变现而来,因此,事事物物,无一不是真如的“妙体”,犹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样,道无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这是汲取了华严宗理事互彻、事事无碍的精髓。理在事中,事体现着理,而又各具个性,理事无碍,事事无碍。云门宗对“函盖乾坤”的吟咏,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山水真如”。   山河大地、翠竹黄花、蕉叶雨吟都是自性的显现,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只要以一颗纯明无染的素心去对应,便会沐浴在自然物象静谧而明洁的光辉中,从而在风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恒绝对的自性,并获得“秋云秋水,看山满目。这里明得,千足万足”的圆满自足。云门宗指出,对山水真如的感悟,不仅要有一双慧眼,还要有一双慧耳(《五灯》卷十六《义怀》):           蜀魄连宵叫,□□终夜啼。       圆通门大启,何事隔云泥?      “圆通”是遍满一切、融通无碍,指圣者妙智所证的实相之理。由般若智所体证的真如,圆满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于一切,称为圆通。《楞严经》卷五载二十五位菩萨各具圆通,以观世音之耳根圆通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鹃、莎鸡,都在开启着遍布一切的悟入门径,为什么还触目不会道,与了悟有云泥之隔?云门宗对见桃花悟道的灵云甚为推崇(《五灯》卷十六《倚遇》):           春山青,春水绿,一觉南柯梦初足。       携筇纵步出松门,是处桃英香馥郁。       因思昔日灵云老,三十年来无处讨。       如今竞爱摘杨花,红香满地无人扫。      虽然山青水绿,桃红似锦,但像灵云那样颖慧超悟的人太少,因为众人都沉溺于“摘杨花”的玄想沼泽中去了。为了纠正这一偏颇,云门宗禅诗尤其注重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听水流庵后竹,昼看云起面前山”,“秋风声飒飒,涧水响潺潺”,“雪霁长空,迥野飞鸿。段云片片,向西向东”。物象飘逸空灵,心境淡泊悠闲。   其二,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无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于山河大地,也存在于禅者的日用之中。云门曾征引《法华经》“一切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 之语开示学人。经文意旨是一切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间法,都是佛法,并不一定要脱离人世,超尘绝俗,到深山古庙里苦修,才是佛法。各种生活方式,都与实相不相违背,同形而上的大道,并没有抵牾。这是《法华经》的要点。云门宗汲取大乘经典神髓,强调在生活中体悟大道,在“钵里饭,桶里水”中体证“尘尘三昧”。“三昧”是一个人的心境完全与某物混然而成为一体时的境界。透过钵饭桶水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可以体证到简单化到极点、纯一化到极点的禅心。雪窦颂“钵里饭,桶里水”说(《碧岩录》第50则):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雪窦当头便颂道“钵里饭,桶里水”,可谓言中有响,句里呈机,随后又锁断要津,指出“多口阿师难下嘴”,说如果谁想向这里求玄妙道理,反而难以开口。这是先用断绝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断学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开一线,为初机学者明明白白地颂出,好让他们有个悟入之处:北斗依旧在北,南斗依旧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间“白浪滔天”,平地起波澜地生出各种议论,就好像《法华经》中那个不知自家有无价珍宝,却外出流浪,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长者子一样。   云门宗特别重视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张将奇特返于自然,凡圣一如,净秽不二。云门宗的俗家弟子赵恫年老致仕,亲旧里民,遇之如故,赵恫遂作高斋以自适,并题诗见意(《五灯》卷十六):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       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诗意谓高斋老不复是往日的显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赵四郎”,表现了奇特返于自然、至味归于平淡的悟心。既然平凡的世界与了悟的世界无二,则深入平凡世界的烦恼之中,即可证得菩提。因此,云门宗主张纵身烦恼之流,“十字街头闹浩浩地,声色里坐卧去,三家村里,盈衢塞路,荆棘里游戏去”,“但向街头市尾、屠儿魁刽、地狱镬汤处会取”,“美玉藏顽石,莲华出淤泥。须知烦恼处,悟得即菩提”。在污浊、痛苦之中,方能获得生命的灵性升华。   云门宗将玄妙莫测的佛祖境界,置放于山山水水、行住坐卧之中,指向了一切现成、本来无事的诗禅感悟。并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进一步指出,连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则又会陷于新的迷执。云门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自性光明灿烂,但如果把它视为对象而生起执着,眼前又会一团漆黑,无从看出它的光明。不仅对圣境要“放下”,对“放下”也要放下。以“无事”扫除有事,既扫除之后,连“无事”的本身也要扫除,否则说个“无事”,“早是多事了也”。 若冲诗云:           碧落静无云,秋空明有月。       长江莹如练,清风来不歇。       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悦。       诗中流露了无事恬淡充满法喜的心情,但他刚一吟完,又担心听者心生耽着,便立即予以扫除说:“适来道个清风明月,犹是建化门中事”,并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的心境,是“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是连“无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脱落了的纯乎天运的自在自为。   其三,水月相忘。   在云门宗人看来,道无所不在,通过种种声色表现出来,而世人由于眼耳等感觉器官的粘着性,妨碍了悟道:“风雨萧骚,塞汝耳根。落叶交加,塞汝眼根。香臭丛杂,塞汝鼻根。冷热甘甜,塞汝舌根。衣绵温冷,塞汝身根。颠倒妄想,塞汝意根。”六根胶着外物,对诗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六门未息,一处不通”。由于六根等的粘着性,使得它不能收摄法身,从而产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如果想究尽“六不收”的本源,唯有自己开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说的境地。于是,一方面要即声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声越色,直契本体。体现云门宗无住生心的美学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现了云门宗摆脱六根粘着性所获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怀禅师说法于淮山,三易法席,学者追崇,道显著矣,然犹未敢通名字于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诵其语汇,至曰“譬如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雪窦拊髀叹息,即遣人慰之。怀乃敢一通状,问起居而已。(《林间录》卷上)   志璇也教导学人:“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以无心明月映照无心潭水,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水月相忘的直觉感悟,来自于云门宗禅人对《楞严经》等大乘佛典的修养。《楞严经》卷十:“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谓参禅者臻此境界,看世间万事万物,如同大圆镜中映现万物一样。这种功夫境界,如灯光照彻万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应物现形,如水中月”,“冷似秋潭月,无心合太虚”,“离娄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无心,明珠忽然在掌”。只有“无心”,摆脱六根的粘滞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一旦起心动念,澄明心湖就会掀起滔天巨浪,直觉观照也无法进行。只有使心如静水朗月,才能产生水月相忘式直觉。   云门宗人对生死的感悟,生动地体现了水月相忘的直觉体悟特征。法明诗云(《五灯》卷十六):           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法明悟后返乡,经常喝得大醉,歌柳永词数阙,临终前诵柳词作诀。所谓“醉”,即是将世俗的观念摒除,使禅悟主体得以全神贯注地、不带功利眼光地静观对象,但此时“却有分别”,一切都明历历露堂堂,尽呈眼前。酒醒之时,即是生命的圆成解脱之时,观照主体与观照对象浑然相融,打成一片。可遵的禅诗,更是用禅悟的慧眼,从容地静观生命现象的迁变(《五灯》卷十六):           禾山普化忽颠狂,打鼓摇铃戏一场。        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风大作好乘凉。       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       沧海月明何处去,广寒金殿白银床。      禾山打鼓,普化摇铃,都是以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生命的深邃感悟,体现了去住一如的平常心。因此,劫火洞燃,大千俱坏,禅者却可用它从容煮茗;岚风大作,摧山破海,禅者却可于中自在乘凉。禅者观看四大毒蛇组成的生命体,宛如在观赏一幕戏剧。日月飞驰,侵蚀着生命的枯藤,禅者对之也毫不在意。个体生命回归于沧海浩渺的月浸碧波,回归于高旷寒远的纯净清白。二、“截断众流”    “截断众流”指截断奔驶疾驰的情识心念,指示参禅者不用语言意识把握真如,而要返照自心,以获得顿悟。普安道之颂,意为不管参禅者带来多少难题,法眼通明的禅师对它们都视如尘埃,随便用一个字或一句话就把问题堵回去。如果学人还想开口论玄论妙,就采用更为峻烈的手段使他的情识计较冰消瓦解。云门一字关最能体现截断众流的特色。云门化导学人时,惯常以简洁的一字道破禅的要旨,禅林美称为云门一字。这些答非所问的一字,如铁山横亘在面前,使参禅者湍急奔驰的意念之流陡然中止,即便是佛祖也无法开口。在窄不通风的关口,让参禅者脱离原来的思路,于片言只语之际,迥超言意,以消除知见妄想,扫除情识,彻见本心。   云门宗对津津于参禅问答的形式主义之风,以截断众流来加以破除,对滔滔不绝谈禅说法的风气加以批评。云门指出那些执着于公案、语录、问答、机锋的人,是没有真参实证的“掠虚汉”,他们“食人涎唾,记得一堆一担骨董,到处驰骋驴唇马嘴,夸我解问十转五转话”。 云门对寻言逐句者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之所以有这样的批评,是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从感官之门得到的知识,都是与自性悖离的见解。因此,云门宗反复强调,参禅求道只能返求诸己,不能向外求觅。向外求觅,只能拾人牙慧。“凡有言句,尽落有无”,任何言语,只要有意路可寻,都落入了相对的二分法之中,是死语而不是活语。为了获得般若体验,必须摒弃对言语的执着。守亿诗云(《五灯》卷十五):           马祖才升堂,雄峰便卷席。       春风一阵来,满地花狼藉。      马祖升堂,百丈卷席,犹如一阵春风,将言辞的浮华吹落净尽。在云门宗看来,师家的引导只是开悟的方便,开悟之后,便不再需要师家的开示了。云门宗对语言的摒除,归根于他们对自性圆满自足的自信,在云门宗看来,“向外边学得千般巧妙,记持解会,口似倾河,终不究竟,与汝自己天地差殊”。   云门宗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公案机锋,但离开了语言文字、公案机锋,禅心悟境又难以传达,无法进行交流。于是,云门宗在反对胶着于语言文字的同时,也为语言文字留下了一席之地。云门宗要求学人善于参究领悟,不“承言”、“滞句”,以便透过宗师举止、语言文辞的暗示性与多义性,去领会宗师的悟心。缘此云门宗提出了“参活句,不参死句”原则:“ 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是死句。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山河大地,更无誵讹,是死句。”正面阐释禅旨的句子乃至于公式化的举止称为“死句”,不涉理路、绕路说禅而看不出意义的句子才是“活句”。参活句旨在使人不执着于语言文字、行为举止本身的意义,洞晓佛性的不可解释性(《古尊宿》卷十八《辨亲疏》):           黑豆未生前,商量已成颠。       更寻言语会,特地隔西天。      “黑豆”是文字的形象比喻。当语言文字还没有形成之前,只要生起了意识,就已与大道乖离。如果再咬嚼言句,与见性更是遥隔西天。因为活句根本就不是能够凭意识情念去参究的。参活句,旨在使参禅者回归于不容情尘意垢的前语言境域。   截断众流,促成了悬崖放手、绝后再苏式的顿悟。云门宗强调不落心机意识的妙悟、超悟:“举不顾,即差互。拟思量,何劫悟?”“不露风骨句,未语先分付。进步口喃喃,知君大罔措。”僧问云门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答以“对一说”。世尊住世八十年,其中四十五年间说法度人,一代时教绝非一时能够述说。云门答以“对一说”,超出言筌,直指心性,而将一代时教包含无遗。然而如果仅从语言文字或理论义解作揣测,绝不能探知云门的真意。故圆悟批评时人多错会云门“对一说”之意,说有的理解为对一时机宜所说之法,有的理解为森罗万象皆是一法之所印,殊不知云门之意绝非如此。云门使用的是截流之答,对此如果仍然妄加揣度,则无异于胡饼里讨汁,掘地觅青天。   其二,意象对峙。   为了截断意路,云门宗设置了触背关:“若道是拄杖,入地狱;不是拄杖,是什么?”“若道是拄杖,瞎却汝眼;若道不是拄杖,眼在甚么处?”通过是与非的意象对峙,将学人的思维逼到绝境。只有突破触背关,才能跃入“识情难测”的“非思量处”。非思量处,不落相对有无之境。“天地之前径,时人莫强移。个中生解会,眉上更安眉。”在呈现于“天地之前”的现量境里,没有二元意识存在的余地,一切天地既分之后看似对立的意象,都并存不悖,都“匪夷所思”(分别见《五灯》卷十五《晓聪》、《元妙》):           井底生红尘,高峰起白浪。       石女生石儿,龟毛寸寸长。           黄昏鸡报晓,半夜日头明。       惊起雪师子,瞠开红眼睛。      值此一片“天地黑”之时,不但“雪岭泥牛吼”、“云门木马嘶”,而且“东山水上行”、“面南看北斗”。 云门宗禅人颂“面南看北斗”说:“天不高,地不厚,自是时人觑不透。但看腊月二十五,依旧面南看北斗。”在天地既分之后,看北斗星自然要朝着北方。但云门却“面南看北斗”,这是因为他所面的“南”已不是具体方位的南。东西南北都是人定义出来的坐标。站在绝对无的立场,这种坐标就失去其意义。从无心的世界来看,虽有高兴、伤心、愉快,但事实上是将一心分为各种心而已,根源的心既不是喜悦的心,也不是忧郁的心,心的根源处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东西南北,所以“面南”可以看到“北斗”。 三、“随波逐浪”   “随波逐浪”,既有春生夏长、船子下扬州式的随缘适性,又有应病与药、擒纵予夺的随机接引。   其一,随缘适性。   云门宗表示随缘适性的禅诗,以散圣《西来意颂》为代表(《五灯》卷十五《散圣》):           因僧问我西来意,我话居山七八年。       草履只栽三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       东庵每见西庵雪,下涧长流上涧泉。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床前。      “‘草履只栽三只耳,麻衣曾补两番肩’,盖谓平常心是道,饥来吃饭,困即打眠之意。……‘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以白云喻‘色界’,明月喻‘自性’清净,参透色界,方诸翳尽去,本性清净,圆融顿现,如明月一轮,当窗朗照也。”〔《禅学与唐宋诗学》第二五四页。〕 这首诗的精髓,是“但自无事,自然安乐,任运天真,随缘自在”。 云门宗对随缘任运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尤为看重:“枕石漱流,任运天真。不见古者道,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云门宗将“长连床上吃粥吃饭”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用心”, 将“光剃头,净洗钵”作为“十二时中”应有的“履践”, 将“早朝不审,晚后珍重”作为“平常心”, 都反映出云门宗佛法就在日用之中的感悟。这是一种简单化纯一化到极点的生活。“放却牛绳便出家,剃除须发着袈裟。有人问我西来意,拄杖横挑罗哩罗。”在无意义、无音韵的曲调中,流露出最深邃的意义和最圆整的韵律。   对随缘自适的生活方式,云门宗禅诗通过饥餐困眠的隐士、自得其乐的渔人、快乐无忧的牧童来表现:“云居不会禅,洗脚上床眠。冬瓜直缍侗,瓠子曲弯弯”;“饥餐松柏叶,渴饮涧中泉。看罢青青竹,和衣自在眠”;“旋收黄叶烧青烟,竹榻和衣半夜眠。粥后放参三下鼓,孰能更话祖师禅”。直者任他直,曲者任他曲,饥餐渴饮,纯乎天运。“有工贪种竹,无暇不栽松”,则堪称任运天真的隐士风范。“渔翁睡重春潭阔,白鸟不飞舟自横”,则以渔人息却机心,酣睡于浩渺春潭,沉醉在天地恬静之中的景象,传达出参禅者机心全泯洒脱安详的悟心。云门宗禅诗中的牧童形象,更是随缘自适、快乐无忧的范型(《五灯》卷十六《守恩》、《应圆》、《慧光》):           雨后鸠鸣,山前麦熟。       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       莫把短笛横吹,风前一曲两曲。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勃跳。       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倒须弥成粪扫。       牧童儿,鞭弃了,       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        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不用求真,何须息见?       倒骑牛兮入佛殿。       羌笛一声天地空,不知谁识瞿昙面。      这是一幅野趣牧牛图。在成熟的秋季或和暖的春天,新雨鸠鸣,秋山麦熟,烟霞深处,天地空明。牧童们嬉笑相逐,和衣眠云,倒骑牛背,不识佛祖,无妄无真,与“无索泥牛”、天然野趣浑成一体,随缘任运,一片化机。   其二,对机接引。   圆悟解释“随波逐浪”说:“若许他相见,从苗辨地,因语识人,则随波逐浪也。”云门宗人一方面注意斩断语言葛藤,不立文字,一方面又顺应学人的根机运用语言接化,所谓“山僧不会巧说,大都应个时节”。可见云门对机接引时活泼无碍、机轮圆转的风致。缘密《委曲商量》云(《古尊宿》卷十八附缘密颂):           得用由来处处通,临机施设认家风。       扬眉瞬目同一眼,竖拂敲床为耳聋。      适应学人的根机而施行的种种方法手段(“临机施设”),像“扬眉瞬目”、“竖拂敲床”这类禅机接引,都是为了不明大法者(“耳聋”)权且设立的方便而已。云门宗对参学者应机说法,十分注意根据不同的对象采取不同的教学方法,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僧问云门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说:“蒲州麻黄,益州附子。”蒲州麻黄,益州附子,都是道地的药材,云门意为要回答什么是超佛越祖之谈,得看具体情况,对症下药。禅宗语录中,对“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什么是佛”之类问题的回答,千奇百怪,不但每一个禅师的回答互不相同,而且同一禅师对不同学人的回答也互不相同,甚至同一禅师对同一学人的回答也先后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随波逐浪不主故常的接机特色。   “云门三句”虽然各有其强调的重点,但这仅是方便权宜,云门同时又强调“一镞破三关”,其示众答问,往往出以一字或一句,而在一字或一句中,又含有“三句”之意,故圆悟谓“云门一句中,三句俱备,盖是他家宗旨如此”,“一句中具三句,若辨得,则透出三句外”。云门宗禅诗可充分印证这一点。如志璇的诗:“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五灯》卷十六《志璇》) 既有松竹风月钟声夕阳皆菩提的第一句,又有全然忘机超越物我的第二句,又有日日是好日随缘适性的第三句,同时,它又不是三句中任何一句所能包括得了的,跳出三句外,不在阶级中,从而呈现出脱落身心、廓尔忘言、清机自远的澄明悟境。由此可见,一即三,三即一。云门三句的诗禅感悟,通过诗歌形象表现出来,形成了山水真如、日用是道、水月相忘、阻绝意路、意象对峙、随缘适性、对机接引的美感特质,为禅林诗苑增添了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在中国禅宗五家中,最为晚出的是法眼宗。由于它的开创者文益(885~958)圆寂后,被南唐中主李差谥为“大法眼禅师”,后世遂称此宗为法眼宗。法眼宗的宗风“简明处类云门,稳密处类曹洞。其接化之言句,似颇平凡,而句下自藏机锋,有当机觌面而能使学人转凡入圣者” 。〔正果法师《禅宗大意》,见《禅宗历史与文化》第一九六页,黑龙江教育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文益参地藏院罗汉桂琛而得悟。其悟道因缘,对他禅学思想的形成有很大影响,形成了“般若无知”、“一切现成”的法眼宗风。      一、般若无知   在法眼文益悟道因缘中,“不知最亲切”最有意味。其理论基石,是“般若无知”。东晋僧肇的《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圣智”)和通常人的认识(“惑智”)有本质不同。通常人所讲的知,是对现象界片断的、虚幻的对象的认识,而现象界本身则是虚幻不实的。惑智用来认识、分析现象界,它承认主客观的存在,承认逻辑思维、推理作用;而般若则是神秘的直观。般若不同于惑智,它无知而无所不知,是洞察一切、无所遗漏的一切知,是最全面最高的智慧。它观照的对象不是任何具体的客观事物,而是无相的真谛,观照活动不需要经过任何感觉思维,不必借助任何语言、文字。《般若无知论》指出,般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知识、见闻。真谛的特性是大全,对于大全,任何世俗之知都仅能知其部分,在知的同时势必会出现不知,而圣人无知,不进行世俗的感知,所以可避免世俗之知的片面性。僧肇还引用《维摩经》中宝积菩萨“无心无识,无不觉知”之语,来说明取消心意、取消知识,反而无所不知、无所不察的般若直观的特性。“般若无知”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具备了色相全泯、触目菩提、直觉意象原真地呈显的美感特质。         1.色相俱泯,触目菩提   般若无知,“不知最亲切”,由世俗之知升华到般若的无知,即是参禅最亲切的悟入之处。法眼宗认为,般若之知贵在当下顿悟,不容拟议思维。“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般若观照是神秘的直观,它“思量不及。设尔思量得及,唤作分限智慧”。思量而得的知,只是部分的、有限的、不连贯的世俗之知。学僧问延寿如何会取永明家风,延寿说:“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超越了思量取舍,纯粹是直观之境。僧问什么是延寿禅法的玄妙之处,延寿作偈以答:      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   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      人人门前皆有一湖水,这就是清纯无染的自性。自性不被惑乱时生起的直觉观照,即是般若无知,犹如日照湖面,水日相鲜,光辉明洁;当运用世俗之知时,自性遭受惑乱,犹如湖水不再平静,波翻浪涌,映照在其中的景象也支离破碎,人对万物遂失去了澄明感应。基于对世俗之知与般若无知之不同情境的充分体认,法眼宗首先注重对世俗之知予以彻底的清除。清除了知见之后,山水自然呈现于观照主体的,已不是外在的色相,而是观照者内在的真如佛性之美。观照主体泯除了心念意识,水月身心,通体澄明。此时洞观万象,所见所闻悉是真如自性的流露。   《五家宗旨纂要》以“闻声悟道,见色明心”来概括法眼宗风。幻色不碍真空,真空不碍幻色。色空无碍,空有一如,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从而领悟到佛法一切现成,在山水自然之中,都呈露着真如:“森罗万象,是善财之宗师;业惑尘劳,乃普贤之境界。”业惑尘劳,日用是道;森罗万象,见色明心。本先《见色便见心》颂云:      若是见色便见心,人来问着方难答。    更求道理说多般,孤负平生三事衲。      见色“便”明心,必须直下顿悟,所以不能思量计较。如果拟议思维,即与真谛相悖。   幻色非真色,菩提性宛然。色相俱泯之时,触目无非菩提。故法眼宗指出,山水自然都是佛性的显现,应当用澄明襟怀来感应:“幽林鸟叫,碧涧鱼跳。云片展张,瀑声鸣咽。你等还知得如是多景象,示你等个入处么?”在法眼宗看来,“山河大地是真善知识,时常说法,时时度人”,“山河大地是上座善知识。放光动地,触处露现”。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法眼宗禅诗表达了触目菩提的悟境(分别见《遇安》、《林间录》卷上):      欲识曹溪旨,云飞前面山。   分明真实个,不用别追攀。   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   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      “曹溪旨”即佛法大意。真如实相,不在别处,就在眼前生动地呈显着的自然物象之上,它真真切切地展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不可舍此他求。次首是洪寿闻坠薪有省而作的悟道偈。洪寿于坠薪之际,听到了清脆的响声,顿时豁开耳根,一根返源,六根解脱,灵光乍现,顿悟本来,彻见山河大地悉真如的妙谛。法眼宗人指出,由于人们受各种世俗习染的障蔽,纵是面对清明景色,也很少有人能够欣赏:“伤夫人情之惑久矣,目对真而不觉。”由于情迷自惑,纵然面对自然山水,也不能领悟其中显露的真如。文益诗云(《古尊宿》卷二二《法演》引):      幽鸟语如篁,柳摇金线长。   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   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忘。   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      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由于世人心为境迁,粘着事相,遂使心为境缚。而禅者泯除了世俗之知后,即可对山水真如作原真的感悟。幽鸟绵蛮,声如修竹吟风;娇柳婀娜,柔条摩娑春池。山岚渐渐收起她的云绡雾噻,春日的山谷幽静而宁谧。暖风轻拂,飘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花香。诗人留连永日,萧然禅坐,澄心内照,物我一如,所有扰乱心志的情丝意絮,都自然而然地沉淀了,消泯了。此时所见所闻,无非自性。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对个中三昧,用言语来表达尤嫌拙劣,只有同得林下清趣之人,才能够充分欣赏。         2.直觉意象,现量呈显   般若无知超越逻辑思维,表征般若无知的意象是直觉意象。逻辑思维的基石是二元对待。要突破逻辑思维,就必须用般若的倚天长剑,将相对的两头一齐截断。在法眼宗看来,本体绝对,着不得任何语言的尘屑;法身无形,一落言筌,即成应身;第一义不可说,一涉言语,就堕入了第二义。绝对的本体,如果被当作对象来观看、言说,便成了被看、被说的客体,如此一来便构成了主客对立,这样的本体就不再是绝对的了。文益告诫弟子:“微言滞于心首,尝为缘虑之场;实际居于目前,翻为名相之境。” 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以其本来面目,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却被人们变成了名相。要想认识万物的本来面目,就不能于万物之外别求解脱,不能陷入名相的沼泽。   为了表达智性的绝境,法眼宗在锤炼学人时,经常运用锁口诀。法眼宗认为第一义不可言说,一开口便落入了第二义。锁口诀的运用便是为了截断学人的取舍之心。法眼宗禅人运用锁口诀,在学人一张口时,就迅速地将他的嘴锁住,将刚刚生起的二分意识逼回到它还没有产生的原点。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学人问用清如何是锁口诀,禅师说:“遍天遍地。”并有诗云(《用清》):      云盖锁口诀,拟议皆脑裂。   拍手趁虚空,云露西山月。      “锁口诀”阻绝了一切可能生起的分别妄想。阻绝分别妄想,使虚静的心灵诗意般地开张,即可使参禅者在清辉遍地的西山明月上感受到佛法大意。二、一切现成   文益悟道机缘中,知性的努力臻于极限,山穷水尽之际,蓦地透露出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绝好消息,这时桂琛才告诉他:若论佛法,一切现成。“一切现成”成了法眼宗宗风显明的特色。吕谏先生说,“从他(法眼文益)的门庭设施来看,(其宗风)可以说是‘一切现成’,也就是说,理事圆融并非人为安排,而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的宗眼就是‘现成’。”〔《中国佛学源流略讲》第二四五页。〕   与“一切现成”相联系的禅学感悟是“本来现成”,它是“一切现成”的基础。在禅宗史上,较早地提出本来现成观点的是神照本如。他所作的开悟诗说:“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佛性本来现成,只需顿悟而不可思量计较。“一切现成”侧重真如本体的遍在性,“本来现成”侧重禅悟主体佛性的原本自足。“本来现成”注重向真如理体的回归,回归本来;“一切现成”更注重对目前“一切”的感悟,注重当下。“佛法现成,一切具足。岂不见道圆同太虚,无欠无余。”正是在“本来现成”的基础上,形成了法眼宗“一切现成”的宗风。“一切现成”的宗风,使得法眼宗禅诗具备了日用是道即凡即圣的美感特质。   “一切现成”的宗风注重当下性,侧重于证悟当下即在的生命情境。法眼宗所要证悟的禅理是一种当下即在的东西,因而法眼宗的禅师们在教禅学禅、接引参禅者时,最常用的方法是把参禅者的注意力随时随地引向现在和这里,指示他们时刻关注这当下即在的东西。法眼宗继承僧肇“触事而真”思想,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不存在着另外的真理。文益指出,一切皆是道,在日常生活之外,并没有什么与道相合的东西。法眼阻雪时,曾与同行的人研讨过《涅槃无名论》。僧肇主张,不离开现世界的烦恼,而证得菩提涅槃;不离开浊世,而进入佛国。发生这种转折的关键在于能否妙悟。而能否妙悟的关键,又在于能否“即真”,在现实世界的平凡事物上,感受到永恒的真理。能够“即真”,就能将有无、物我打成一片,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观照者即可摆脱情尘欲累,使六合万有尽入心境,使玄妙的根性脱离旷劫的无明习气,在动荡迁转的现象界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处有不有,不被有所拘束;居无不无,不被无所沉溺。从而超出动静、有无,获得心灵的自在圆满。长庆慧棱曾作悟解颂(《传灯》卷十八《慧棱》):      万象丛中独露身,唯人自肯乃方亲。   昔时谬向途中觅,今日看如火里冰。       此偈后来成为法眼宗禅人参究的常用话头。人世间的一切万法有善有恶,而禅者善知诸法的善恶净染种种差别性,不起分别心,不褒美善法,也不扬弃恶法,将一切对待差别都蠲除荡涤,这时便湛湛然仿佛独自露身于万象之中。文益还指出,六根所接触者皆为真理,只要不生分别,随缘而行,则一切都是道。因此,“如何是禅?三界绵绵,如何是道?十方浩浩”。在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都可以参悟禅道。僧问晓荣如何是日用事,禅师作诗以答(《晓荣》):      一念周沙界,日用万般通。   湛然常寂灭,常展自家风。      在日用之中,条条大道都通向了悟之途,禅者以般若无知的观照,保持着湛然宁静。于是,在“愁杀人”的日用中,有快乐的“无忧佛”,在“生死”的苦海中,有“涅槃”的智光。法眼宗运用僧肇“江河竞注,日月旋流”的般若直观来回答什么是“不迁义”,将“暑往寒来”、“春夏秋冬”作为不迁义,将“飞飞扬扬”作为不动尊,表达了在动荡迁变的现实生活中保持心性澄湛宁静的感悟。三、法眼宗禅诗与大乘佛典   禅宗五家七宗都重视教外别传,同时对佛教经典也给予了充分的注意。从法眼宗的禅修实践来看,法眼宗对经典最为看重,并擅于熔铸经典义理而形成自己的宗风特色。五家七宗中,其他诸宗多是以开创者弘法之地来作为该宗的名称,唯独法眼宗是用文益的谥号“大法眼”来命名,显示了法眼宗注重佛法眼目的特色。文益《因僧看经》偈云(《法眼录》):        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       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    这首禅偈表明了法眼宗对经典的基本态度:既不迷信经典,又很重视经典。三乘十二分教,数如恒沙,名相繁复,研读这些卷帙浩繁的佛经,容易陷在名相的沼泽中,难以通晓其义,佛经反而成了悟道的“理障”,使修行难以圆满。但是,如果不研读佛经,没有理论的指导,修行又会成为盲人摸象,容易误入歧途。因此,要想获得正法眼,就必须研读古教。于是,研读佛经遂成了法眼宗的明确主张。玄本见僧看经,作颂说:“看经不识经,徒劳损眼睛。欲得不损眼,分明识取经。”研读佛经,贵在“识”经,以一双慧眼领略经文所传达的佛心,否则就是白费精力。   其一,吟咏楞严三昧的禅诗。   《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辨见两大公案,明白指出堕入烦恼窠臼者,都是心目为咎。要脱离心目的桎梏,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它的要旨在于“闻心”“见性”,亦即刊落声色,明心见性。见闻之性、自性有周遍、大全、不灭的性质,参禅者要“随缘无作,动寂常真”,在随顺时节因缘、或动或寂中,保持自己的纯真清明的本性。    清除知见是楞严三昧的重点。遇安禅师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遂破句读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有人提醒他:“破句了也。”遇安却说:“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人称为安楞严。遇安的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禅悟之门,与法眼宗“般若无知”的宗风合若符契。遇安临终前作偈示弟子(《遇安》):        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        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    既不是大庾岭头达摩初祖将禅法携来东土,也不是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就将禅道继承下来。因为迦叶得法、祖师传法,都是表象,而禅宗慧命得以延续的真正原因,乃在于对知见的破除,获得心灵的自由与解脱。“非吾今日为君裁”,并不是遇安故意要裁开原有的句读,而是因为“自古圣贤皆若此”。禅不在知见文字之中,又怎可寻章摘句拘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证悟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悟心不立知解。朋彦博学强记,自恃精于《楞严经》,向慧明诘难,慧明引《楞严经》“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之语相诘:“今天台山嶷然,如何得‘消殒’去!”朋彦无法对答。 可见,仅凭知解是难以得楞严三昧的。文遂尝参究《楞严经》,撰成专著,参谒文益。文益用《楞严经》八还来勘验他,问他明还什么,文遂根据经文回答说,明还日轮。文益进一步追问,日还什么,文遂懵然无对。文益遂令他烧掉所注之文,文遂自此“始忘知解”,究明本心。   法眼宗对楞严三昧的汲取,重点正在清除知解上。匡逸示众:“人且自何而凡,自何而圣?于此若未会,可谓为迷情所覆,便去离不得。迷时即有窒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迷头,岂不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何以故?人迷谓之失,人悟谓之得。得失在于人,何关于动静。”(《匡逸》) 《楞严经》的演若达多失却头譬喻指出人人皆有自性,在悟不增,在迷不减。匡逸指出,人们之所以有凡圣的不同,是由于有迷悟之别。堕入知解即是迷,清除知解即是悟。由此可见,法眼宗汲取楞严三昧见闻之性周遍大全的精髓,启发参禅者在现象界中保持纯明的本性,以获得见闻之性的超越,并主张只要清除了知见,便可开悟成佛。   其二,吟咏金刚般若的禅诗。   金刚般若的最大特点是扫相。瑰省临入灭前,“宝树浴池,忽现其前”,呈现出祥瑞之相,而禅师却借用《金刚经》名句,平静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三日后集众言别,安坐而逝。其言行作略,深得金刚般若扫相之神髓。文益一日与李差同观牡丹花,李差命他作诗,文益遂吟成一首(《法眼录》):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       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        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李差读罢,顿悟其旨。此诗形象地表达了文益的体空观。体空观是不待析破色、心诸法,而直接体达“因缘所生法,当体即空”之观法。《三论玄义》谓:“ 小乘拆法明空,大乘本性空寂。”与小乘析空观不同,大乘不待分析坏灭一切有为法的事体,而直接体达其当体即空。在大乘看来,因缘所生之法如梦如幻,并无实性,洞察当体即空,即是体空观。《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维摩经·不二法门品》:“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僧肇在《注维摩诘经》卷八中发挥说:“色即是空,不待色灭然后为空,是以见色异于空者,则二于法相也。”与一般人从色、香、味、触的感性世界中得到感官享受不同,文益从斑斓绚烂的感性世界中,体悟到了缘起性空、迁变流转、当体即空的人生宇宙之无常,以般若慧眼烛破缘生幻相,从而不为色相所染,保持了心境的虚明澄澈。   金刚般若最大特点是随说随扫,法眼宗汲取金刚般若神髓,在启发学人时,往往采取随说随扫的方法。道恒上堂,众人才集,便说:“吃茶去。”或者说:“珍重。”或者说:“歇。”并作颂一首(《道恒》):    百丈有三诀,吃茶珍重歇。   直下便承当,敢保君未彻。    吃茶、珍重、歇,相当于灭却机心的大死,这是参禅的第一步。但如果执着于这大死,则又不能见道。因为大死之后倘不能大活,不能发挥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就会沉于断灭空。道恒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三诀,所以说出之后,立即予以扫除。学人问禅师:“如何是正真一路?”禅师答:“七颠八倒。”禅师之答,旨在启发学人在烦恼的现实生活中证悟佛法真谛,但学人听了之后说:“恁么则法门无别去也。”这就执着于法门无区别,容易产生将“七颠八倒”与“正真一路”简单等同的弊病,故而禅师遂立即扫除:“我知汝错会去。”又如这一段对答:“如何是佛?”“汝是甚么人?”“莫便是也无?”“是即没交涉!”学人的问题,是离开现实别求佛祖。针对这种情况,禅师采取截流之答,指出每个人都是佛,脚下的生活就是禅悟境界。学人执着于这种认识,因此禅师又立即再予扫除。扫到无可扫,方见本来心。法眼宗通过对金刚般若的神妙运用,达到了一切现成、无住生心的禅悟之境。   其三,吟咏维摩不二的禅诗。   法眼宗启发学人超越矛盾的常用方法是不二之对:“如何是吹毛剑?”“擀面杖。”又如:“如何是清净伽蓝?”“牛栏是。”答语与对语看似截然对立,旨在斩除学人的分别心。一旦分别心被斩断后,世俗坐标中对立的意象就可以同时在禅境自由自在地呈现了。僧问庆璁“东山西岭青”意旨,庆璁作偈以答(《庆璁》):        东山西岭青,雨下却天晴。        更问个中意,鹁鸠生鹞鹰。      运用不二法门的法眼宗禅诗,完全泯灭了二元分别识,流宕着“泥牛行处,阳焰翻波;木马嘶时,空花坠影”的禅定直觉意象,描摹出一幅又一幅不可思议境。   其四,吟咏楞伽唯识的禅诗。   《楞伽经》主张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楞伽经》卷二说“三界唯心” ,谓三界(欲界、色界、无色界)所有现象都是一心所变现,心为万物本体,此外无别法。佛教通常把唯识宗看作相宗,把华严宗看作性宗。不论性宗还是相宗,都认为一切诸法皆由一心所现,故说万法唯识。但对这个“心”的含义,性、相两家说法不同。相宗指阿赖耶等心识,以此证成阿赖耶缘起乃唯识所变之义;性宗则指如来藏之自性清净心,即真如随缘生起诸法之义。从法眼宗的实际情况看,法眼宗在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时,更偏重于唯识宗的立场。文益颂《三界唯心》曰(《法眼录》):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唯识唯心,眼声耳色。       色不到耳,声何触眼。       眼色耳声,万法成办。       万法匪缘,岂观如幻。       山河大地,谁坚谁变?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但唯心唯识,并不意味着眼声耳色式的观物。法眼宗强调万物有其原本的秩序,自然天成,眼触色成形,耳应声为响。眼见色,耳闻声,宇宙万法才会显示其原本的规律和秩序。眼色耳声,就是一切现成。一切事物,都是缘起而有,因此以慧眼观之,世界犹如梦幻般存在。山河大地似乎是永恒的,但在这个“坚”的表象背后,却涵蕴着“变”的铁律。法眼的意图,是教人证入“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楞伽经》卷一) 的不二智。法眼门人德韶作偈:“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法眼赞为“即此一偈,可起吾宗。”在诗中,德韶以“通玄峰顶”作为学禅达到的境界,认为学禅达到了峰顶时,已经超脱了尘寰万象,与人间完全不同了。但万法唯境,境是心现,因而心外无法,随处可以看到禅境。处处皆禅,不待他求。   唯识宗所立三自性之一是圆成实性(在《楞伽经》中称作“成自性”),指真如(诸法所依之体性)具有圆满、成就、真实等三种性质。法眼《圆成实性颂》云(《法眼录》):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       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       果熟猿兼重,山长似路迷。       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     参禅的第一步是穷理,理明到了极点,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妄念全消,就是“忘情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比喻都用不上,任何语言都是多余,因为此种境界根本无法表述。尽管如此,作者仍然采用了一组玲珑意象加以象征:空山阒寂,皓月高悬,在深秋的夜空倍显皎洁。但它并不留恋碧柔的苍穹,而是任运无怨地坠落到前溪,既无恋天心,亦无映水意。这是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缚的无心的世界,法喜充满,道果成熟,但要走的路还很长。层峦叠嶂容易使人迷失方向,必须精进不懈才能抵达终点。经历了艰辛的跋涉,修行者于山穷水尽处,蓦地发现一抹清丽的晓月余光,映亮了自己原来的住处,见到了灵灵明明的本来面目。此诗用象征手法,表达了作者对圆成实性的感悟,同样呈现出法眼宗一切现成的感悟指向。一、超越对立    中国禅宗入宋后数十年间,临济宗下杨岐方会(996~1049)、黄龙慧南(1002~1069)又开出杨岐和黄龙二派。杨岐禅风灵活多变,除了雍容平淡之外,直截了当处,则一似金刚圈、栗棘蓬,颇有临济那种痛快淋漓、不容拟议的风格。杨岐兼得马祖道一的大机、大用,加上他灵活的教学方法,显得浑无圭角,因此,佛教史家称他“宗风如龙”。在杨岐宗的禅学感悟中,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  僧问:“如何是杨岐境?”师云:“独松岩畔秀,猿向山下啼。”进云:“如何是境中人?”师云:“贫家女子携篮去,牧童横笛望源归。”(《古尊宿》卷十九《方会》)   学僧问什么是杨岐所证悟到的境界,杨岐雍容接机,随手拈来,而妙趣天成。独松吟风、群猿啼啸,都是在宣说摩诃大般若。但此种声音,只有心性澄明之人才能感应。没有定性者,若经行此路,则未免岩崩股颤,猿啼断肠。杨岐境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贫女在这里可以得到山花野果,学道者在这里可以得到维持慧命的资粮。牧童横吹短笛,向水草丰茂处放牧;悟道者潇洒不拘,向人性的源头回归。杨岐应对学僧的话语,完全是哲理化、禅悟化的诗句,诗意语言所具有的形象生动、凝练含蓄、意义多元等特质,为杨岐应答学人提供了绝佳的材质。      一、超越对立       杨岐说法,直指本元心地,剿绝二元意识(两头),纤尘不立。起心即差,动念即乖,杨岐宗人对机多阐此旨。大慧指出,了悟之境,泯除了一切差别对立,“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酥酪醍醐,搅成一味;瓶盘钗钏,熔成一金”(《大慧录》卷二八), 容不得任何二元心识的揣度妄想。“春色无高下,华枝自短长”,在如如的本元状态里,没有高下之别,人们之所以有短长之分,是因为心里有了计长较短的意念,因此,要“两边俱坐断,一剑倚天寒”。 “两边”是相对的认识方法,要使相对的认识成立,至少要有两种东西相对立比较,才叫做两边。如善与恶,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是认识。将相对的两边一挥两断,便需要有倚天宝剑一样的般若智光。杨岐宗禅诗,迥超逻辑思维,表现了泯除各种对立的禅趣。   其一,三脚驴子,截断意路。   杨岐宗接引弟子,主张般若利剑斩妄情,朝灭绝理路的方向努力。杨岐宗最为著名的是三脚驴子公案,这则公案自发生之日起,即蜚声丛林,充分说明了它对参禅者所具有的魅力:   问:“如何是佛?”师云:“三脚驴子弄蹄行。”进云:“莫只这便是么?”师曰:“湖南长老。”(《五灯》卷十九《方会》)   杨岐三脚驴超出了理性的解析,因此“虽人人举得,只是不知落处”。对三脚驴子所有知性的解会,都是徒劳。因为它的本身对于知性来说毫无意义。僧问大慧杨岐三脚驴子弄蹄行意旨,大慧说:“无意旨!”确实,正是这“无意旨”超越知性的三脚驴,踢踏出平等一如的世界(《五灯》卷十九《清远》):            一叶落,天下春,无路寻思笑杀人。       下是天,上是地,此言不入时流意。       南作北,东作西。动而止,喜而悲。       蛇头蝎尾一试之,猛虎口里活雀儿。      在这个平等的世界里,春秋、天地、南北、东西、动静、喜悲等圆融一体。踢踏出这个一体世界的,除了三脚驴之外,还有“瞎驴”(《虚堂录》卷七):           瞎驴一蹈两头空,便与寻常路不同。       寸步却成千里隔,纷纷多在半途中。      驴子一旦成“瞎”,瞎却愚目,慧眼顿开,所以一踏(将相对的意识粉碎)之时,两头(二元分别的意识)皆空,相对的观念被截断,铺展开般若真空的大道,与寻常的意识逻辑的思维惯性截然不同。而时人却不能“瞎”,舍不得“一蹈两头空”式的放舍身命,裹足不前,望崖而返,所以与悟境咫尺千里,永远徘徊在途中。在圆悟看来,将差别意识踢踏的“三脚驴”、“瞎驴”,也就是大智大勇的“金毛师子”:“大道本来无向背,拟心凑泊已差池。吒呀卓朔能哮吼,即是金毛师子儿。”(《圆悟录》卷八) 它们踏平了差别的世界,高踏佛祖头顶而行,成为宇宙间的至尊者:“自从踏断千差路,便踏毗卢顶上行。”(《密庵语录》) 正是通过“三脚驴”这类艺术形象,杨岐禅运用般若利剑,将相对的意识斩除,大死一番,在否定之后,获得绝对的肯定。   其二,不触不背,珠圆丸转。   杨岐宗在接引学人的时候,往往通过拂子、拄杖、竹篦等即兴点染,用凌厉的的机锋,把学人逼拶到肯定否定都不是的两难境地。大慧宗杲居古云门庵时,室中举竹篦子问参学者:“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令参学者“不得下语,不得无语”,从之得法者十有三人。禅林颂曰(《颂古》卷四十无著总颂):           云门举起竹篦,才涉思惟蹉过。       只这背触商量,老人已是话堕。      宗杲“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是给参学者思维设下的一座陷阱。只要学人一动心起念,有了诸如是竹篦子、非竹篦子的意念,就已经堕坑落堑,与本体悖离。无著颂翻进一层,认为云门的这番话,既然有了“竹篦子”、“触”、“背”之说,也已经“话堕”,自身已陷进了语言的沼泽。一落言筌,即成过咎。为了摆脱开口即错的尴尬处境,禅师往往用诗意的图景来表达:“若唤这个作拄杖子,捏目生花;若不唤作拄杖子,破家散宅。毕竟如何?掷下云:青山只解磨今古,流水何曾洗是非。”(《大慧录》卷三) “磨今古”、“洗是非”,即泯除差别。但关键在于这“磨”、“洗”的本身也仍然要不带“磨”、“洗”的意念才行。杨岐宗禅人熟谙此理,在突破触背禅关时,往往出以不落两头的诗歌境象,参活句而不参死句。流转跳宕的意象,不触不背,珠圆丸转,突破了背触的藩篱,呈现出一片化机。   其三,圣凡一如,净染不二。    圣与凡,是相对的二分法,在杨岐禅中,得到了圆融。杨岐宗指出,如果禅者仅仅停留在了悟的峰巅,粘滞于圣境,而不能由圣入凡,仍不是大乘彻悟。“无位真人”与“不动尊”并不离弃现象界的生活。禅者由凡入圣后,应当再由圣入凡。从圣凡一如出发,杨岐宗禅人主张从凡境切入,认为浅近的凡境是建立禅悟生命的基础:“一大藏教,不出个鸦鸣鹊噪;九经诸史,不出个之乎者也。”(《虚堂录》卷二) 在经历世法之后,就可以竿头进步,将清凉高远的万仞峰顶与红尘热恼的十字街头打成一片,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如此,即能“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不二”(《圆悟录》卷十二)。 对这种悟境,圆悟《众生本来是佛》偈形象地表述为:“放憨放痴贪世味,闲情谁管真如地。有时得片好风光,十字街头恣游戏。”(同上卷十九)    了悟的峰巅固然不可停滞,现象界的生活也不等于禅。杨岐宗禅人主张圣凡一如,强调回归于生活,却并不意味着将禅庸俗化,而是要求禅者置身现象界,而不被现象界的生灭法所染。僧问:“旧岁已去,新岁到来,如何是不迁义?”守端说:“眉毛在眼上。”意思是明明有时光飞逝的迁变的现象存在,什么是“不迁”的禅髓呢?守端的答语,用眉在眼上暗示虽则有各种迁变现象的发生,但真如自性却不会随之改变。月庭忠作二诗颂此公案(《颂古》卷三九):           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落叶已随流水去,春风未放百花舒。       青山面目依然在,尽日横陈对落晖。      “罢钓”四句,用唐人司空曙《江村即事》诗成句。诗以“不系船”喻禅者任性率意、随缘自适的放旷襟怀,以“江村月落正堪眠”喻禅者安处于现象界之中。后二句以纵经风吹仍在佳境喻经历世俗之事,却不会影响到心性的宁静。第二首以落叶随水写旧岁已去,以百花将舒写新岁到来。但叶落花开,都是起灭流转的现象,诗人的心性,则犹如“青山面目”,亘古如斯,“横陈对落晖”,不受时令迁变的影响。在此一如之境,说净说染都是尘。青山与落晖,相对两忘言,无动亦无静,无净亦无染。   其四,不涉迷悟,真妄一体。   与圣凡一如体验相类的,是杨岐禅真妄一体的禅学感悟。杨岐宗反对贪恋悟境,指出“真实到家之士,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随情起解”(《古尊宿》卷二八《佛眼),指出只有似是而非的人,才会沾沾自喜地自以为悟。如果本身在悟之中,就不会有悟的意识:“眉毛眼睫最相亲,鼻孔唇皮作近邻。至近因何不相见,都缘一体是全身。”(同上卷二九《清远》) 说个悟字,便从与悟的“一体”中分离出来。并且,即使真正了悟,一旦生起了悟的意念,就会重新堕入迷的沼泽中。“寸丝不挂,犹有赤骨律在;万里无片云处,犹有青天在”(《圆悟录》卷五)。 说是“寸丝不挂”,还有赤条条(“寸丝不挂”)的意念存在;说是万里无云的澄彻觉悟,还有“青天”(万里无云)的意念存在。一旦有了这些开悟的意念,就被“丝”、“云”给挂住、遮住了,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寸丝不挂”、“万里无云”。法演偈云(《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        欲得成此○。先须防于○。       若是真○人,○○。      ○,即是空的形象表述。人要求得安身立命处,最重要的就是空,即心境荡涤情尘意垢后的空明、宁静。因此第一步必须○。但○并不在于封闭自己,而要显示开放的特性,它意味着对外物不失本性的澄明感应。所以要成就此○,还须防止枯木寒灰般的○。前一个○,是生机洋溢的澄明心境,是真空、妙有;后一个○,则是枯木死灰、窒息生命的顽空、断空,乃参禅之大忌。“若是真○人,○○。”达到了○之后,必须连○也○掉,否则,有了○的心念,又谈什么○?○掉○之后的○,才是真正的○,它是圆满的表征,也是一切可能性的渊薮。   杨岐宗法演提举倩女离魂公案,表示了杨岐宗对真妄一体的体证。《无门关》第三十五则:“五祖问僧云:‘倩女离魂,那个是真底?’”倩女离魂系唐代传奇故事。倩娘尝许王宙为妻,既而父悔,倩娘抑郁成疾。宙亦深以为恨,欲赴京师,途中忽遇倩娘,遂相携至蜀,两人一起生活了五年,产下二子。后来王宙回到岳父家拜谢,却发现倩娘仍然病在闺中,唯余一息。众人见王宙与“倩娘”回来,也感到非常奇怪,室中病女听了外面的动静却非常高兴,起身出门相迎,两位倩娘合为一体。此时众人方知,和王宙一起生活达五年之久的倩娘,原来竟是病女的离魂!禅者颂此倩女离魂云(《颂古》卷三九雪庵瑾颂):           南枝向暖北枝寒,何事春风作两般。       凭仗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看。      公案的要点在于参究自心本性的真妄善恶。《证道歌》:“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真妄不二,迥超情识。若无分别,则不论变现为何种形式的生命体,都是菩提道场。倩女离魂,表达的正是真妄不二的悟境。诗意以咏梅为喻,梅花之所以在春风中有先开后绽之别,是因为南枝向阳北枝朝阴,但它们都拥有同一根株,先开后绽,只是现象的差异,生命的根元并无两般。诗人告诫高楼吹笛者,不要再吹奏起使梅花雪落的落梅曲,还是留下这些花朵,供人倚栏细细赏玩,供明眼人好好参究。小诗含思宛转,风情摇曳,将人思绪引向了梅花之后的深远悟境。只有站在不涉迷悟、真妄一体的立场,才能欣赏品味此诗。二、立处皆真   立处即真是杨岐宗禅悟的另一主要内涵。它的思想源头可追溯到东晋佛教哲学理论家僧肇。僧肇的《不真空论》旨在阐述诸法只是假名,虚幻不实,主张舍弃现象界的一切,走向永恒、不变、圆满、真实的彼岸世界。但僧肇又认为,要达到成佛的目的,进行宗教修习,只有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才能完成,因为真如佛性并不离弃现实世界:“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并不是离开真实的本性而有万法,而是万法存在之处即体现出真实的本性。道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因为任何一件事中都有道;佛离开人们并不遥远,只要随时随地用心体察,就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显现着佛性的妙用。离开了现实世界,就没有真理可言。真理在日常生活之中充满着活泼的作用,所以需要用整个身心去体悟,才能随时随处感受到佛性的光辉。这成了隋唐时代佛教的基本观念。   僧肇的观点被关注人生现实、注重即物感兴的禅宗所喜爱,在禅门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与“立处皆真”命题相近的是“繁兴大用”。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说:“般若故繁兴大用,涅槃故寂灭无余。无余故烦恼永尽,大用故圣化无穷。”“繁兴”指纷乱嘈杂的世俗世界,“大用”指禅者面对各种物质精神的现象,游刃有余,不受其影响扰动。方会禀承禅林传统,弘扬临济家风,也大力提举临济等宗师所提倡的立处皆真、繁兴大用思想,指出:“繁兴大用,举步全真。既立名真,非离真而立,立处皆真。者里须会,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古尊宿》卷十九《方会》)      杨岐主张立处即真、繁兴大用,与僧肇、临济一脉相承。这一理念使杨岐宗感悟到真如理体并不离弃现象界,在日常生活中有真如的显现,一切现成,不假他觅。参禅者应处处提撕,时时悟道;同时,面对五光十色的现象界,要保持心灵的宁静,存在而超越。杨岐示众云:“几度黑风翻大海,未曾闻道钓舟倾。”即是当处解脱的生动写照。杨岐曾征引禅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续古》卷三《杨岐会》) 主旨也在于强化随处解脱。离开现实情境而他求,就是悖离精神故园。回转向外寻觅之心,即能归家稳坐。此种宗风,使得杨岐宗禅诗具备了立处皆真、触目菩提的美感特质。   其一,一切现成,不须他觅。   杨岐说法,标举“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 “法位”,谓万有本体所在位置。真如(本体)湛然,绝对不妄,为诸法安住之位。是法住法位,就是万物以其本来面目存在于天地宇宙之间,一切现成,不假造作。因此,杨岐示众说:“春雨普润,一滴滴不落别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衲僧得一且作么生?”良久云:“钵盂口向天。”“钵盂口向天”,即是“是法住法位”,本来现成,不容拟议。守端颂云(《颂古》卷三九白云端颂):           钵盂向天底时节,十方世界一团铁。       少林面壁谩多年,衲僧眼里重添屑。      从“是法住法位”的角度出发,守端对达摩面壁的意义提出怀疑。因为一切现成,所以连达摩面壁这样的祖师高风,在杨岐宗看来,也成了画蛇添足。仁勇示众谓:“释迦老子四十九年说法,不曾道着一字;优波鞠多丈室盈筹,不曾度得一人;达摩不居少室,六祖不住曹溪。谁是后昆,谁为先觉?既然如是,彼自无疮,勿伤之也。”拍膝顾示大众说:“且喜天下太平。”(《五灯》卷十九《仁勇》) 将佛教史上明白确凿的事实全面推翻,是站在迷悟不二、本来现成之立场而作的断言。虚堂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       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      此诗勾画出一幅生活气息极为浓郁的早春耕作图,晕染出“天下太平” 的环境氛围(象征心国太平的内证状态),于静谧安宁中,洋溢着活泼的生机,弥漫着泥土的芬香,流露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与喜悦,而没有纤毫的机心杂念。与虚堂此偈相映成趣的是大慧偈(《大慧录》卷二):           正月十四十五,双径椎锣打鼓。       要识祖意西来,看取村歌社舞!       乡村野趣,触目菩提。质朴的农家生活,也就是喜悦的禅悟境界,农家乐即是佛家乐。天童颂:“太平治业无象,野老家风至淳。只管村歌社舞,那知舜德尧仁。”与此异曲同工(《从容录》第5则)。   杨岐宗指出,了悟之人,是“鼻直眼横”(《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用不着思维计度,一切都以自然原真的形态显现在你的面前,关键看你能否直下领会。因此,杨岐宗禅人往往以一幅幅清丽如画的图景,作为禅者悟道的契机:“秋风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蝉噪。圆通门大启。”(《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渔人鼓舞。笙簧聒地,鸟语呢喃。红粉佳人,风流公子。一一为汝诸人发上上机,开正法眼。”(同上) “金风动处,警砌畔之虫吟;玉露零时,引林间之蝉噪。远烟别浦,行行之鸥鹭争飞;绝壁危峦,处处之猿猱竞啸。又见渔人举棹,樵子讴歌,数声羌笛牧童戏,一片征帆孤客梦。可以发挥祖道,建立宗风。”(同上) 秋风、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鸣蝉、翠峰、金柳、樵唱、渔歌……清丽如诗的景色,即是启人心智的菩提大道,要悟当下便悟,不须外求。花蕾舒绽,陇上写春,柳眼惺忪,临水自照,莺鸣高士琴,草绿诗人梦,自然景色,直截会取,触目菩提,声只是声,色只是色,用不着计较思量,闻声另寻道,见色别求心。“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分明西祖单传句,黄栗留鸣燕语巢。”(同上卷二十《南雅》) 自然景色,天机原真地呈显。杨岐宗运丽之笔,描扑面春色,生动地表现了对处处是道的体认(分别见《圆悟录》卷七、卷八):           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       萧萧木叶落,湛湛露珠悬。       嘹唳冲云雁,凄清抱树蝉。       头头浑漏泄,切忌觅幽玄。           秋深天气爽,万象共沉沉。       月莹池塘静,风清松桧阴。       头头非外物,一一本来心。       直下便荐取,切莫更沉吟。      飒飒西风,玲珑璧月,萧萧木叶,湛湛露珠,嘹亮雁唳,凄清蝉鸣,莹净池塘,婆娑松桧,无一不呈露着宇宙大心。只要以澄明的襟怀去感应,就能直下荐取,直接契入存在之深处。任何向外“觅幽玄”、“更沉吟”的举动都会蹉过一切现成的悟境。必须用迥超逻辑与知性的禅悟直觉观照,才能对现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应。   其二,处处提撕,时时悟道。   “提撕”在禅宗话语中有二义,一是指师家指导学人,一是指行住坐卧间,对古则公案专心参究之工夫。因为一切现成,触目菩提,参禅者只要处处提撕,即可时时悟道: “酒肆茶坊,红尘闹市,猪肉案头,蓦然筑着磕着,如虎戴角,凛凛风生。”(《密庵语录》) “普化红尘堆里,盘山猪肉案头,发挥灵鹫雄机,显示少林密旨。”(《虚堂录》卷一) 在杨岐宗禅人看来,酒店茶坊、红尘闹市,到处都是现成公案。   杨岐宗注重对现成公案的提撕,其禅诗生动地反映了从蛙声悟道、从柏树子悟道、从火炉头悟道等禅悟契机。张九成居士一夕如厕,继续参究庭前柏树子公案,忽闻蛙鸣,释然契入,作偈说:“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么时谁会得,岭头脚痛有玄沙。”次日清晨谒法印一禅师,机语相投(《五灯》卷二十《张九成》)。 玄沙欲遍历诸方,参寻知识,携囊出岭,筑着脚指,流血痛楚,叹道:“是身非有,痛从何来?”便回。雪峰问他为什么不遍参去,玄沙说:“达摩不来东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为然(《正法眼藏》卷二)。 玄沙因脚痛而悟,张九成则因听到一声蛙鸣,而领悟千差万别悉皆消融、乾坤大地本是一体的禅机。莫将居士谒南堂静禅师咨决心要,“堂使其向一切处提撕”,莫将如厕时闻秽气,急以手掩鼻,遂有省,呈偈曰:“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同上卷二十《莫将》) 莫将开悟的关键仍是万别千差的消融,其中包括净秽不二、一切现成的感悟。龙门清远参五祖法演,寒夜孤坐,拨炉见余火一豆,恍然自喜说:“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急起翻阅《传灯录》,至破灶堕因缘,忽然大悟,作偈曰(《五灯》卷十九):           刀刀林鸟啼,被衣终夜坐。       拨火悟平生,穷神归破堕。       事皎人自迷,曲淡谁能和?       念之永不忘,门开少人过。      通过拨火这一举动,清远感悟到纯真的自性就埋藏在灰烬之中,只要“深深拨”,透入至情至性去体验,就会见到本来面目。此时再参究破灶堕因缘,愈发明白了人生不过是四大因缘合成,就像灶神本是泥瓦合成一样。这些本来清楚的人生道理,如同刊落浮华的清淡歌曲,能够和唱的人很少。悟道之门向每个人敞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来,令人徙倚怀想。此诗将悟道的因缘、悟道的心境写得蕴藉高华,在娓娓的叙述中,显示出婉曲隽永的韵致。杨岐宗禅诗所反映的悟道途境,新异迭呈,生动地展示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了悟世界。   其三,照顾脚下,不求玄妙。   立处即真、触目菩提的宗风特点,生发了杨岐禅照顾脚下、不求玄妙的诗禅感悟。杨岐宗禅人摒弃方便施设、谈玄说妙:“机关并是闲家具,玄妙浑成破草鞋。”将方便施设撤除之后,便可体验到纤尘不立、本来现成的悟心:“本自圆成,不立功课,饥来吃饭,寒来向火。”这就揭去了覆盖在云绡雾縠下的玄妙面纱,使禅的本来面目显露出来,将禅从缥缈的云端移置于坚实的大地之上,将终极关怀落实于现实生活,使红尘俗世与禅悟化境圆融一体,平常心是道。大慧颂“平常心是道”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云门颂古》):           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       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连“平常心”的意念都没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则失却了平常心。这平常心,是灭却了浮华的清冷淡泊的悟心,虽然没有世俗的滋味,但每当它发生作用时,都有活泼的机趣,在至纯至淡之中吐露着悟性的光华:“大事既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弹指謦咳,无非佛之妙用。”(《大慧录》卷一) “不用安排,切须造作。造作安排,无绳自缚。不安排,不造作,善财弹指登楼阁。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摇铃铎。”(同上) 不安排造作,触处皆真,禅机汩汩地呈显。   其四,红粉香闺,艳思通禅。   立处即真,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也是万法之一,同样能够体现真实的本性。人类的艳情与禅思有着相通之处,这在杨岐宗禅诗中显得尤为突出。杨岐宗圆悟克勤,就是听了师父法演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而得以开悟的。这两句小艳诗,写深藏在帷幕背后的小姐(喻佛)频呼小玉(喻通过各种手段),目的在于让檀郎(喻指芸芸众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种物象)的背后,就看你能不能用心来感应。克勤听了这两句小艳诗后,若有所悟,向师父求证。法演突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听到公鸡振翅长鸣,对自己说:“这难道不是‘声’!”于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并呈上一偈(《五灯》卷十九《克勤》):           金鸭香炉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铺着锦绣帏幄的闺房里,金鸭香炉吐出来的香气已渐渐消散。少年在锦绣帏里听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让人搀扶着走了回来。像这样令人心迷神醉的风流韵事,只有那个小姐——恋爱的意中人知道罢了,别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况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从小姐的深闺归来一样。他的确是体会了悟道的境界,可这个“道”是什么,却不可与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缠绵之恋情,只有个中人,方知个中味。   杨岐宗禅诗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两者内证体验都有不可言说性的特点外,还因为两者在表达上都有缠绵缱绻、一往情深的特点。在杨岐宗以艳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诗最为香韵缭绕,其《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云(《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      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据《佛名经》卷七,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罢,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永恒即当下,当下即永恒,关键在于能否体验当下现成的生命情趣。诗以青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语似痴”,是对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对本真佛性的肯定。通过一番似痴如迷的追求,少女坚信自己的美貌无与伦比,喻禅者坚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独尊。此诗运思独特,设色禾农丽,是一首风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举俱胝竖指公案,颂曰(《五灯》卷二十《法演》):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俱胝得天龙和尚传授禅法,于机锋应接之际,唯竖一指。临终前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受用不尽。”法演的诗,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头万事休,随缘任运;以“懒梳头”喻懒得设立各种机关;以随意拿起一根金钗,向头上一插,梳妆就告结束,喻俱胝毫不费力地竖起指头,禅机应对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为“肌骨好”,所以不涂脂粉,自有风流之致。喻俱胝以竖指应对学人,是因为他经历了一番磨炼,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别立机关,即可从容自如地应对学人。在法演的带动下,杨岐宗禅人以艳情喻禅蔚成风气。如中仁上堂,举狗子无佛性公案,颂云(《五灯》卷十九《中仁》):           二八佳人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       可怜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狗子无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为著名的公案之一。参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须“不用向开口处承当,不用向举起处作道理,不用堕在空寂处,不用将心等悟,不用向宗师说处领略,不用掉在无事甲里,但行住坐卧,时时提撕:‘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提撕得熟,口议心思不及,方寸里七上八下,如咬生铁橛没滋味时,切莫退志。得如此时,却是个好底消息。”(《大慧录》卷二一) 中仁借用唐诗成句,以佳人喻学道者,以怀春喻对本来面目的怀想。佳人的一腔伤春意,在“停针不语”之时,喻对禅悟之心的体证,在于停止刺绣(一切人为的机关)、超出语言文字的内证状态。   其五,返本还源,归家稳坐。   参禅悟道的终极关怀,是返回生命的源头,彻见本来面目。在禅宗诗歌的象征话语中,还乡、归家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喻象。“张三李四何王赵,问你渠今是阿谁?”赵钱孙李张三李四,都不是我们的本来姓、本来名,可我们却偏偏执幻为真,四处流浪。流浪既久,就会反认他乡作故乡,距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禅者对此本心则尤为关注,对遭受熏染前的“出处”心向往之:“郑州梨,青州枣,万物无过出处好。”对万物“出处”、对本心的追寻,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杨岐宗认为,人们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于二元意识的生起,是由于“偷心”、“走作”、“驰求”。禅宗认为,只有将偷心剿绝,才能明心见性。“走作”系从《法华经》穷子喻借用而来,指离开本心而在外流浪。“驰求”指悖离本心向外寻求。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驰求,而且寻禅问道、参究公案、阅读禅录,以致于静坐时心念纷飞,都是走作驰求,悖离了精神家园。只要剿绝偷心,停止走作,歇却驰求,就是归家稳坐。清远禅诗,以澄明剔透、心机全泯的境界,描绘出归乡的美好(《古尊宿》卷二七《清远》):           两岸芦花一叶舟,凉风深夜月如钩。       丝纶千尺慵抛放,归到家山即便休。        世人贪恋偷心,不愿归乡。而禅师对学人所作的开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归家稳坐:“千种言,万般说,只要教君自家歇。”“千般言,万种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南阳忠国师,一日唤侍者,侍者应喏。如是三召三应,国师云:“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国师三唤,意旨正在于使侍者归家稳坐。但归到家园,与原真的本我相会谈何容易。大慧颂此公案云(《古尊宿》卷四七《东林颂古》):           世路风波不见君,一回见面一伤神。       水流花落知何处,洞口桃源别是春。      诗以仙女与刘晨阮肇旋聚旋别,喻人与真实的本我旋聚旋别。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尘世之家,喻人悖离悟境,入俗入尘。入俗入尘之后,再度寻访桃源仙境,不可复得,喻人与本心相会是何其困难。守端上堂,见众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两行泪,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刘皂《长门怨》成句,表示对迷子(君)归乡的殷切期盼。杨岐宗禅人颂此公案谓:“几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游子不归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随。”(《颂古》卷三九无庵全颂) 禅师沾水拖泥,费尽心机引导游子归家,却不见归踪,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杨岐宗禅诗中,有很多抒写回归之感的篇什(分别见《古尊宿》卷二九《清远》、《圆悟录》卷八):           鬓发已苍浪,言归恨不早。       独立秋风前,相思望江岛。           光景急如梭,贤明争奈何。       千林凋败叶,一雁度秋河。       风急砧声远,山高月色多。       谁当此时节,解唱紫芝歌。      这一类禅诗,大多将思乡的环境设置在秋季,潜意识中受“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悲秋意识影响。秋季万木凋零,容易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颓,也容易触动人凄恻的乡情。也有的禅诗将思乡背景设置在春季,则是为了使人生起游子不归、春光凋零的惋叹(《古尊宿》卷二二《法演》):           频频唤汝不归家,贪向门前弄土沙。       每到年年三月里,满城开尽牡丹花。      此诗宛然是暮春催归图。诗中以“弄土沙”喻学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开了又谢,游子仍迷途不归,青春韶华被白白抛掷。   杨岐宗禅人对迷途不返的哀叹,织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怀乡哀歌。诗词修养精湛的禅师们,化用古典诗歌意境,抒写归乡的种种情境:“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风浪拍天流”,“五湖烟浪有谁争?自是不归归便得”,化用唐代崔涂《春夕》“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诗意,谓不归的原因在于自己的迷执之心;“无孔笛,再三吹。哩哩罗,罗罗哩。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犹唱翠眉低。”借用唐代郑谷《鹧鸪》成句,抒写对无孔笛吹奏出的乡音之眷恋;“海门山,长安道,茫茫烟水连芳草。楼头客,马上郎,一听落梅悲故乡。”化用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梅花落意象,来表示对故乡的思念。清远颂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 挂得帆来遇便风,须臾千里到家乡。临门上岸逢妻子,欢喜情怀不可当。”以流浪者归家见妻时的喜悦之情、安顿之感,写开悟时心灵得以休歇栖息的喜悦,将悟道的感受传达得尤为真切。   在杨歧宗人表达归乡主题的禅诗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开悟诗。法演初谒法远和尚,法远说自己年岁已高,恐耽误他的终身大事,指示他去参见白云守端,说守端必能使他获得最终的开悟。法演遵命参见守端,举僧问南泉摩尼珠公案请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献投机颂(《古尊宿》卷二二):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叮咛问祖翁。       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松竹引清风。      参禅悟道,就是要“买”回这片几度被“卖”出去的“闲田地”。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灵的故乡。法演的诗通过祖孙对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只是由于我们不觉悟,驰逐他求,好似这片田地被多次卖出,最后终于将这片田地又买了回来,比喻驰求之心终于找到了安顿之处。此诗形象生动,寓义遥深,令人回味无穷。   世人生起相对的二元意识,背井离乡。通过参访禅门宗师,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消解了心灵的冲突,回到了精神的故乡。等他们一旦归乡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苦苦寻觅的,其实本身早已具备。杨岐宗禅诗形象地写出了这种悟道过程。药山参访石头时说:“三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经论)某甲粗知,尝闻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未明了。”石头为之开示,药山没有明白,石头遂指示他参礼马祖,药山于马祖处契悟,后来返回石头(《五灯》卷五《惟俨》)。 智愚颂此公案云(《虚堂录》卷五):           一重山了一重云,行尽天涯转苦辛。       蓦扎归来屋里坐,落花啼鸟一般春。      此诗与宋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写求道开悟的过程。学人不明白大道就在当下,就在屋里,偏要千山万水地去寻求。等到历尽了千辛万苦,回到屋里,才发现大道不在别处,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鸟。   归乡后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悟道之后,饥来吃饭困来眠,所不同的是吃饭睡觉的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人。“归原何所似?花底啭灵禽。”(《虚堂录》卷六) 返本归源,并不是归向寂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剿绝了世俗的妄念后,焕发出崭新的禅悟生命。心源没有世俗的妄情,却并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满了生机活趣。生命的本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原真,是“黄叶殒时风骨露,水边依旧石斓斑”,是“秋风吹八极,木落露千山”,是“空山无人,水流花香”的纤尘不染的如如之境。黄龙派是临济宗的一个支派,以黄龙慧南(1002~1069)为宗祖。石霜接化手段凌厉辛辣,慧南得其神髓,宗风严厉,其著名的“黄龙三关”,即是充分激发起学人的疑情,将学人置于思维困境中,充分酝酿疑情,再伺机施以激烈的手段,使之困极而通,触机开悟。除了黄龙三关之外,黄龙宗对禅宗史、诗学史的最大影响,是青源惟信提出的见山见水三阶段命题,向来被看作是参禅悟道的入门。       一、见山三阶段   青源惟信关于见山三阶段的禅语蜚声禅林,并几乎成了各种禅学、美学著作的口头禅。这里探讨黄龙宗禅人的诗歌是怎样表现这种禅悟生发机制的。   其一,“见山是山”第一境。   回家是禅悟的主旋律,禅门宗师所有开示,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回家之路。黄龙宗禅诗以鲜明的喻象表达了“回家”的旨趣(《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风萧萧兮木叶飞,鸿雁不来音信稀。       还乡一曲无人吹,令余拍手空迟疑。      秋风萧杀,鸿雁纷纷飞向南方过冬。鸿雁犹知归乡,世人却不知归向精神的故园。禅师化导学人,希望他们早日回家。自古参禅者如过江之鲫,桶底脱落者却似凤毛麟角。他们在遮天蔽地的红尘中营营碌碌,不愿意一念心歇回到家园。苦心的宗师击打着还乡的节拍,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好万般无奈地任孤寂的掌声响彻千山。   禅宗的终极关怀是回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对这个精神家园,禅宗以母胎中事、婴儿稚子之类的诗学喻象来加以表达。在此层面人是“原我”,对外物作直观的感知,而“离分别取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是知性、悟性还没有介入前的原始的简单的感知。   意识的本性在于自我发展,而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混沌层面,当“自我”觉醒后,有了知识的熏染,人们有了分别取舍之心,以我为中心,这时见到的山是“自我”见到的山,水是“自我”见到的水,山水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客体。人们处在相对世界的万有事相之中,见山见水,寻声逐色,人的精神流浪也从此开始。   “自我”从“原我”中裂变,“自我”越发达,便离“原我”越远,流浪也愈深,对“原我”的“回归”遂凝成如怨如慕的怀乡曲。黄龙禅将流离之思,形诸荡气回肠的吟咏。参禅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开悟,明心见性,回到精神家园。接机说法,就是为学人指引回家之路,“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禅师们殷殷期盼,“客程无是处,浪迹总归来”。坚信不管流浪多久,离家多远,游子终究要回乡。回乡、归家的譬喻,遂成为妙音纷呈的黄龙宗禅诗的主旋律。与回归意象相联系,黄龙宗禅诗大量运用了易于引发韶华迁逝之感的意象,如暮春、残花、杜宇、晚秋、西风、落叶、岁末、风雪、游子、客作、鸿雁等。对流离的感喟,对归乡的向往,遂成为黄龙宗禅诗的显豁主题(《五灯》卷十七《梵卿》):           春已暮,落花纷纷下红雨。       南北行人归不归,千林万林鸣杜宇。      暮春之时,花落如雨,杜宇啼血哀鸣,响彻千岩万壑,声声催盼着游子归来。可这些游子,仍在东西南北流浪奔走,枉自抛掷大好青春。晚秋也是勾引乡思的季节,自然景象与诗人生命景观的异质同构,引发了禅者澄明宁静的返照(《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火云欲卷空,圭月渐成魄。       穷子归未归,相将头尽白。      诗歌感叹如圭秋月,又到圆时,迷失家宝的流浪者,却不能像明月般晶莹美满,仍役役路歧,任岁月风霜染白蓬鬓。对迷途游子归家的期盼,使得黄龙宗禅诗洋溢着一着杜宇催归般的情思(《续古》卷一《草堂清》):           日入酉,梦幻空花能几久。       百岁光阴二分过,茫茫无限途中走。       告禅人,早回首,莫待春风动杨柳!      殷殷渴盼,谆谆劝导,酷似父母对子女的叮咛。虽然家门时时为游子敞开,可游子迷不知归,弹指便成皤然老叟,禅师对游子归乡的渴望,便显得分外焦灼迫切:“区区何日了,人事几时休。莫道青山好,逡巡便白头。”(《续古》卷一《泐潭英》)    其二,“见山不是山”第二境。   表达见山不是山第二境的诗歌,以克文诗为代表(《古尊宿》卷四五):           绝顶云居北斗齐,出群消息要人提。       其中未善宗乘者,奇特商量满眼泥。      在高耸孤拔的绝顶,白云缭绕,几乎与北斗并齐。置身在这高华之境的悟者,参究的是超出世俗之情的人生至理。但这真谛虽然迥超尘俗,却并不是玄而又玄,而是当下现成,必须当下顿悟。那些错会禅宗要义的人,把禅看作玄妙奇特而乱加揣测、度量,就会堕入禅障,满眼泥沙,而不见大道。   在第二阶段,参禅者参见了大善知识之后,有个悟入之处。禅的悟入之处,即是对世俗相对知识的否定,也是对“自我”的否定。为了达成这种否定,禅师们往往通过各种峻烈机锋来实现。这种否定,往往从破除人法二执的角度入手,即将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法都予以遣除。对法的遣除,即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参禅的初悟,泯除了第一阶段的二元对立性,唤天作地,唤山作水。但这种否定只有空的一面,较之彻底的悟仍在半途,仍是“客作”。由于审美主体受“奇特商量”的障蔽,致使审美观照无法进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其三,“见山只是山”第三境。   对见山只是山第三境的形象表述,以惟清诗为代表(《五灯》卷十七《惟清》):           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更是谁?       雾露云霞遮不得,个中犹道不如归。       复何归?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      江月映禅心,松风拂衣袂,永夜清宵,跏趺而坐,心定如水。这是永嘉大师在《证道歌》中描述的充满诗意的禅居生活图景。《证道歌》又说:“ 佛性戒珠心地印,雾露云霞体上衣。”自性光明,犹如戒珠般圆润朗洁。雾露,灿烂云霞,都从自性本体中发出。惟清诗翻转一层,说纵使有雾露云霞的奇特境,仍不如归到心灵的故乡。而这心灵的故乡,就是荷叶镜圆,菱角锥尖,自然平常到了极致。   第二阶段是否定性,但只是一味的否定,第三境则是“洒洒落落无一星事”的脱落拟议思维的直觉境。第三阶段虽然形式上与第一阶段无异,境界却迥然不同。此时的感悟,是即物即真、“觌体全真”的感悟。将二元意识(第一阶段第二层面)、禅道见解(第二阶段)悉皆清除后,我们才能以是一座山的一座山在看一座山,以是一脉水的一脉水在听一脉水,没有主客、物我的对立,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才是禅悟的澄明之境。这种感悟的获得,需要除却“奇特商量”,以回归于平常。黄龙宗禅诗形象地表达了这一感悟(《五灯》卷十七《慧南》):           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       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经历了踏海、掴山的奇特玄妙,即可从奇特境界转身而出,撒手到家,不为人知,在鹊噪鸦鸣、庭前柏树子上感悟到平凡而真实的生命情调。二、黄龙三关   黄龙三关是与惟信见山三阶段同样闻名禅林的公案。黄龙室中常问僧:“人人尽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正当问答交锋,又伸手说:“我手何似佛手?”又问诸方参请宗师所得,垂脚说:“我脚何似驴脚?”这样共三十余年,参学者没有人能够契会他的意旨。即使有所酬对,黄龙也从来不置可否,禅林目之为黄龙三关。禅宗所谓破三关,乃指破初关、破重关、破牢关。参禅者一般都要经过破三关的阶段。禅宗开悟的三个阶段,即是本参(初关)、重关、末后关。由参话题引出无漏慧(远离一切烦恼错误的纯真无垢之智慧),由无漏慧,明本心,见本性,名为初关。既见本心,用无漏慧对治烦恼,使烦恼调伏而不起现行,才是重关。但烦恼的调伏,还需要种种对治功用,要到烦恼完全消除,任运无功用时,才是透过末后一关。   黄龙三关,壁立万仞,所以三十年来很少有人能过此关。黄龙自己吟颂三关的诗偈,为参悟黄龙三关透露了一线灵光。   其一,破初关。黄龙诗云:           生缘有语人皆识,水母何曾离得虾?       但见日头东畔上,谁能更吃赵州茶?      破初关时,是破本参第一关,是一切皆空的景象。黄龙三转语中,“生缘”为初关,表层意义是每个人对自己的出身、经历都很熟悉,但禅宗所说“生缘”的深层意义,却不是指上述意义上的“生缘”,而是指生命的根本来处,即“本来面目”,所谓“人人尽有生缘,个个足方顶圆”。诗意谓没有明心见性之人,对此“生缘”难以认识,因为他们只一味倚靠别人的言论,而没有自己的见解,如同水母借虾为眼,所谓“人人尽有生缘处,认着依前还失路” 。每个人徒然看着日出月落的景象,却不能歇却机心,去品味赵州茶,感悟生命的空明宁静,正如慧南《赵州吃茶》所叹(《黄龙录》):           相逢相问知来历,不拣亲疏便与茶。       翻忆憧憧往来者,忙忙谁辨满瓯花?      破初关时,参禅者觉悟出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并皆消殒,此时有的只是否定性,而没有肯定性,所以仍要继续前进。   其二,破重关。黄龙诗云:           我手佛手兼举,禅人直下荐取。       不动干戈道出,当处超佛越祖。      “生缘断处伸驴脚”,过了初关便进入重关。此时,我脚驴脚不二,处于绝对的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状态中,步步踏着无生。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万物同体。障蔽心灵的浮云迷雾悉皆收卷,看破世间假相,杲日当空,光明澄澈,悟心如朗月高悬,辉映万里,处处纵横,头头达道,“无一物非法身”,每一物都是绝对本体的显现,既是显现法身的特定的一物,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同时又“无一物是自己”,每一物都可以是他物,山是水,水是山。在此阶段,既有肯定性,又有区别性,物物之间,圆满交融互摄,而又各住自位,不失其本相。   其三,破牢关。黄龙诗云:           我脚驴脚并行,步步踏着无生。       会得云收日卷,方知此道纵横。      我手佛手,喻悟入性空境后,再进一步,见山河大地,色声境界都是自己本分。烦恼也好,诸佛也好,都是自性的表现形状。一切都是法身的显现,都与自己同一,我即佛,佛即我。认得物我不二,内外无殊,不须拟议就可“超佛越祖”。黄龙还作了一首总颂(《五灯》卷十七):           生缘断处伸驴脚,驴脚伸时佛手开。       为报五湖参学者,三关一一透将来。      按照雍正的说法,达到“前后际断”、体证到前念后念间的一段空白心地,从而感悟心性空寂为破初关;“大死大活”后,体证到一切都是真性的妙用为破重关;尽破无明,达任运现成、无修无证为踏末后关。这一说法对近三百年来的禅宗界影响颇大。但是雍正的说法也存在着不足之处,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三关问题,世宗只说得个‘然’,却未说得着‘所以然’,而且所说重关末关简直无可分别,尚嫌带漏逗乱统之病。”〔融熙《禅宗的三关问题》,《禅宗思想与历史》第一二五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五二册。〕   黄龙慧南的诗偈,意为破了牢关,就能自觉本来是佛,超越一切。黄龙宗禅人指出自性的圆满自足,使学人树立起人人皆是本性佛的自信:“ 大丈夫大丈夫,灵光扩赫阿谁无”;“人人顶门上,杲日当空。个个脚跟下,清风匝地”;“人人尽握灵蛇之珠,家家尽抱荆山之璞”;自性圆满自足,人佛无二。   黄龙三关的意旨在于强调“直下荐取”,启发学人触机即悟,不死句下:“闹里何妨佛手开,拟议之前出驴脚。任是碧眼胡儿,也须路头迷却!”禅师在学人心国喧闹、拟议寻思之际,开佛手,出驴脚,斩钉截铁,孤峭万仞。对这种掣电之机,任是达摩祖师,也难以应付!克文说:“洞山门下,无佛法与人,只有一口剑。凡是来者,一一斩断,使伊性命不存,见闻俱泯,却向父母未生前与伊相见。”为了剿绝情念,黄龙禅还设置了触背关,以逼拶学人透过。祖心举拳问僧:“唤作拳头则触,不唤作拳头则背,唤作甚么?”庵什以拂子示众:“唤作拂子,依前不是。不唤作拂子,特地不识。汝唤作甚么?”这些触背禅机,与黄龙三关一样,都是将学人逼到理智的悬崖,促其悬崖放手,大死大活。   与见山三阶段、黄龙三关的诗禅感悟相应,黄龙宗禅诗呈现出一系列美感特质,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三、随缘任运、日用是道   随缘任运,日用是道,即是在行住坐卧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参禅妙悟,彻见本心。黄宗人禅人指出:“一是一,二是二,头上是天,脚下是地,饥即餐兮困即睡。”黄龙宗禅诗塑造了峰顶老僧、牛背牧童、闲卧高人等意象来表达这种感悟(分别见《五灯》卷十七《志芝》、《从悦》):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           常居物外度清时,牛上横将竹笛吹。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千万座山峦,雄浑苍莽,搭筑于群峰之巅的茅屋,孤高绝俗。这里人迹罕至,唯见白云缭绕,时往时来。但白云还有夜随风雨出山的忙碌匆遽,不如老僧的闲淡自适。这绝顶高僧,也是“物外度清时”的“牧童”。牧童笛横牛背,逗弄晚风,曲意幽远,群山秀绿。闲境幽情,妙合无垠。黄龙宗禅人在牧牛和山居生活中,表达出无拘无束的意趣:“自缘一榻无遮障,赢得长伸两脚眠”,“寒则围炉向暖火,困来拽被盖头眠”,“新缝纸被烘来暖,一觉安眠到五更”。在这些怡然自欣悦的诗句中,处处可以感受到临济宗“无事是贵人”的禅髓。   黄龙宗禅诗对山居生活的描写,富有诗情画意。“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闲云”,山居的景色,悠闲恬适,长养着道心;“三个柴头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山居的物事,朴实无华,洋溢着情韵;“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山居的风物,淳和质朴,充满着禅趣。慧南指出:“情生智隔,于日用而不知。”在日用中有佛心在起作用,人们虽然每天都在运用它,却不知道它的存在。僧问盐官齐安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让他把净瓶拿过来,僧人依言拿来净瓶,齐安又让他将净瓶放在原来的位置。僧人放好净瓶,继续询问什么是本身卢舍那,齐安说:“古佛过去好久了!”心闻贲颂云(《续古》卷四《心闻贲》):           带雪含霜半倚篱,横斜影里露仙姿。        前村昨夜春来了,竹屋老僧犹未知。      梅花绽放于雪中,一似古佛显现在置放净瓶的“日用”之中。老僧不知春到梅梢,一似问话僧不明日用是道。黄龙宗禅人指出:“道不在声色而不离声色。凡一语一默,一动一静,隐显纵横,无非佛事。”所以,“吃盐添得渴”的普通人即是“佛”,“十里双牌,五里单堠”的离亭道即是菩提道,“少避长,贱避贵”即是道中人的修养,“举足下足,尽是文殊普贤大人境界”。黄龙宗禅人继承《维摩经》心净则佛土净、存在而超越的思想,主张直面声色世界,用积极的态度去感应,以获得火中生莲花式的透脱:“行脚人须是荆棘林内,坐大道场,向和泥合水处,认取本来面目”;“向是非头上坐,是非头上卧,乃至淫坊酒肆,虎穴魔宫,尽是当人安身立命之处”。在热恼的人生中,绽放出圣洁的莲心;在喧嚣的红尘里,保持着安详与宁静。克文《大宁山堂》云(《古尊宿》卷四五):           禅家能自静,住处是深山。       门外事虽扰,座中人亦闲。       渔歌闻别浦,雁阵下前湾。       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间。      大宁山堂即大宁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内。诗意谓只要内心宁静,不管住在何处,都如同深山般清幽。门外事纷纷扰扰,室中人闲闲自如。在喧闹烦嚣之中,仍然可以得到闹中逸,动中幽。在远处江浦飘来的渔歌里,在眼前水湾掠过的雁阵上,作者感悟到动静系于一心,能动能静的都是这个心。而在心的根源处,却没有动静之分。真如自性就是眼前现景,而不是别物,不用向别处找寻!既悟此理,纵然置身于洪府这车马喧嚣红尘万丈的大都市,对长养道心并无妨碍。此诗的眼目在“自静”两字。自静其心,即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获得禅意的感悟。四、触目菩提,水月相忘   “日用是道”侧重于对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触目菩提”则侧重于对自然山水的感悟。黄龙宗禅诗,以清新美丽的意象,生动直观地表达了这种悟境(分别见《黄龙录》、《续古》卷一《灵源清》、《湛堂准》、《晦堂心》、《五灯》卷十七《双岭化》):           日出云霞散,风和草木荣。       何须重话会,法法本圆成。           天机藏不得,花笑鸟啼时。       不待重拈出,当人合自知。           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节。       门外在处山,秋风落黄叶。       夜雨敛重云,晓鸿鸣寥根。       可怜祖师意,头头都漏泄。           风卷残云宇宙宽,碧天如水月如环。       祖师心印分明在,对此凭君子细看。           翠竹黄花非外境,白云明月露全真。        头头尽是吾家物,信手拈来不是尘。      体现着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日出、云散、风和、木秀、花笑、鸟啼、秋山、落叶、碧天、环月、翠竹、黄花……无一不是“吾无隐乎尔”,呈露着自性的奥秘,显现着祖师的禅心。这是触目菩提的禅悟之美,是“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须陈”的现量境(《黄龙录续补》):           月色和云白,松声带露寒。       好个真消息,凭君子细看。      在黄龙宗人看来,真如法性“头头上明,物物上显”,“水绿山青,觌体全露”。云开日出,象征去妄显真,真谛显露,犹如水绿山青。“离离春草,分明漏泄天机。历历杜鹃,尽是普门境界”;“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茂秀春草,清切鹃啼,显现着禅机佛趣。似锦的鲜花,呈现着如来法身;如篁的鸟啭,宣说着实相般若。只要审美主体涤除情尘意想,即可在“声色”之中感受到绝对的真理,一切现成,不假他觅(《五灯》卷十八《希明》):           林叶纷纷落,乾坤报早秋。       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驰求?      林叶凋落,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是刊落繁华,返于澄明的“西祖意”。只有绝却情尘意想,才能充分欣赏现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听无情说法,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恒的佛性(《古尊宿》卷四五):           香残火冷漏将沉,孤坐寥寥对碧岑。       万井共当门有月,几人同在道无心。       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       为报参玄诸子道,西来消息好追寻。      香残烛尽的深夜,禅师独坐禅房,面对窗外黛染青山,心性空明。虽然千家万户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几人能无心于事,于事无心,能从容地欣赏清景?触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实在太少。风传乔木,枝叶摇曳,织成沙沙雨曲;山泉泻溜,泉韵悠扬,飘送幽缈琴声。这一切,不正显露着自性的最深奥秘,流露着西来消息,明明白白地呈显在眼前,为什么不好好参究,而去观念名相中捞遭禅道?这是由于心中物欲障蔽,不能对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观照。   与触目菩提的现量境相联系的,是水月相忘的直觉境。克文《寄塘浦张道人》云(《古尊宿》卷四五):           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       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       死生倏忽便到来,幻化身心若春雪。       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长皎洁。      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雁与潭互为观照的主体,都具有空灵和澄明的质性,观照的双方都无心而澄澈,没有情感的粘着胶葛。以无知般若,随缘应照万物。能观与所观,如净琉璃含宝月,纯明澄澈,呈现出无情之情、自在自为的律动。禅者突破了生死大关,别具雍容洒脱的襟怀。用这种襟怀来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常人看来情缠欲缚、粘着胶固的万物关系中,保持去来任运、自在无拘的平常心,从而在绝情中见至情,在无心中显真性。此时便会产生“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海水无痕” 的静默观照:悟者的心,如竹影扫拂时的阶尘,安恬不动;似月轮照映时的海水,澄澈无痕。在水月相忘的直觉观照中,观照的的双方澄明透澈,无心无意。唯其无心无意,才有真心真意。慧南《退院别庐山》云(《黄龙录》):           十年庐岳僧,一旦出岩层。       旧友临江别,孤舟带鹤登。       水流随岸曲,帆势任风腾。       去住本无著,禅家绝爱憎。      古时十方丛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过三五年。如果德风高卓,僧众心服,则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庐山归宗寺当了两任住持,又受筠州僧众迎请,到黄檗寺任住持,本诗即作于此时。作者在庐山一住十年,离别旖旎秀美的庐山和十年来相濡以沫的僧众,自不免恋恋不舍。“十年”与“一旦”的强烈反差,流露出依恋留连的情怀。离山之时,旧友一直送到江边,慧南志趣高逸,携鹤登舟。离庐山前往黄檗,要穿鄱阳,入赣江,出蜀水。这段行程,江水弯曲。但水流无心,毫无滞碍;帆势得风,随意轩腾。在颈联中,作者的离情别绪渐渐淡化,与流水风帆合而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随流”、“任风”,毫无粘滞。但尾联又偏偏强调“本无著”、“绝爱憎”,使人感受到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个“无著”,还是“著”了“无著”,不能彻底的忘情。从佛教的立场上看,“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金刚经》)。 本来无聚,遑论有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如果因此而对相别绝无依恋和凄戚,也并非是悟。在离别时仍然将整个身心投入其中,才是“随处作主,立处皆真”。禅者对离别持“一期一会”的庄严态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会是只有一次的相会,人生聚聚散散,聚散之间,没有一次是相同的聚会。禅者用“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的清美诗句来表达这种感受:送朋友到门口时,屋舍旁边绿油油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也在送客似的。在“本无著”、“绝爱憎”的背后,深潜着缱绻、依恋,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   黄龙宗禅人对来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的诗写得较为精彩。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书《渔父词》于室门,就榻收足而逝”,雍容不迫,宛如游子还家。其《渔父词》云(《五灯》卷十八《法常》):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华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蝶梦南华方栩栩,       斑斑谁跨丰干虎?       而今忘却来时路。       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楞严经》卷二载,波斯匿王自觉时光飞逝,生命短暂,身体逐年、逐月、逐日衰变,“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虚幻,迁谢无常。佛启发他,在变化的身体之中,有不生不灭的自性。波斯匿王受此开示,当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纯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至境。参透生死之理的诗人,对肉身的寂灭付诸一笑,因为他感悟到,在风铃铁马声中,不正是有“这个”在!璀璨银河,横亘天宇,个体生命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生命如同蝶梦,蝶化人,人化蝶,本无区别,贵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丰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作者借用寒山“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句意,说自己多年没有回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因为自己沉潜于不断的修行之中,连生命的足迹都已忘却,达到了毫无粘着的境界。结二句透露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高情远韵。鸿飞冥冥,象征自性冲破俗世的牢网,翱翔于自由自在的生命晴空。禅师对生命的审视,宁谧、从容、安详、明净,生命的逝去,犹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乃是亘古的澄明。  五、自信无求,雄猛奔放   由黄龙三关的生佛平等观念,生发出黄龙宗禅人自信无求、雄猛奔放的气质。黄龙宗禅人注重树立主体的高度自信:“登山须到顶,入海须到底。登山不到顶,不知宇宙之宽广;入海不到底,不知沧溟之浅深。”黄龙宗禅人禀承临济“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的风格,用峻烈禅机锤炼学人,“拗折拄杖”、“拈却钵盂匙箸”,将学人外在的依倚全部夺去,以使之能够真正自如地行走、获得受享无穷的精神资粮。经由了严格锤炼的禅者,大悟不存师,般若威光煜煜显现。克文颂百丈再参马祖公案:“客情步步随人转,有大威光不能现。突然一喝双耳聋,那吒眼开黄檗面。”百丈参马祖前,未能见性。马祖振威一喝,百丈三日耳聋。在盖天盖地的一喝中,百丈获得了禅悟慧命,成为那吒般自立自信者。法因的开悟诗也表达了这种感受(《五灯》卷十八):           岭上桃花开,春从何处来?       灵云才一见,回首舞三台。      岭上桃花盛开,参透花从何处而来,也就参透了禅的奥妙。灵云见桃花而开悟,犹如贱者得贵,由一个普通平民,转身一变为在三台(指显要位置)上笑傲自得的重臣。克文颂灵云见桃花悟道云(《古尊宿》卷四五):           奇哉一见桃花后,万别千差更不疑。       独有玄沙言未彻,子孙几个是男儿?      此诗同样表达了对师家权威的否定。灵云见桃花悟道,到底“悟”了个什么,禅僧往往不明其旨,只是盲目赞许,独有玄沙发出了“敢保老兄未彻在”的质疑,有大丈夫的气息。   自信独立的精神,形成了黄龙宗禅人“师子不食雕残,快鹰不打死兔”的雄猛奔放气概。克文《寄浮山岩中涣达二上人》:“若是金毛那守窟,奋迅东西警群物。有时踞地吼一声,突然惊起辽天鹘。所食不食雕之残,戏来还是弄活物。翻嗟疥狗一何痴,到处荒园咬枯骨。”(《古尊宿》卷四五) 诗意谓参禅者自信自立,便是不固守窠窟的金毛狮子,它奋迅出窟,群兽胆裂。当它踞地哮吼之时,纵是辽天俊鹘也闻风逃窜。它不吃雕残之物,而要戏弄活物(喻禅者的思想不会为他人思想所左右,参活句不参死句)。相反,只有疥狗才会在荒弃的园地里咬嚼干骨头(喻死在句下,不得开悟)。这种精神深得临济禅髓,表达了“一一尽从胸臆里,盖天盖地洒醍醐”的雄猛奔放之气,使得黄龙宗禅诗带上了醉意与狂态(《续古》卷一《湛堂准》):           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       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      高吟大笑,意态豪雄。潘阆倒骑驴,落拓狂放,惊起了栖息着的沙汀群雁。这种磊落刚健的精神,还渗透在黄龙宗禅人对三要的创造性诠释上:“如何是第一要?李白歌诗。如何是第二要?公孙舞剑。如何是第三要?张颠草书。” (《续古》卷四《心闻贲》) 诗仙李白淋漓奔放的歌行体诗,舞蹈艺术家公孙大娘摄魂夺魄的剑舞表演,书圣张旭酣畅飞动的狂草书法,最能体现盛唐文化诗歌、舞蹈、书法的澎湃激情、轩翥气势、飞扬神韵,都是妙造毫巅的化境,禅宗以之诠释三要妙旨,生动地说明三要的精神实质,是无限开拓参禅者的主体性,不参死句参活句,在酣畅淋漓落拓狂舞中作原真生命的尽情喷发,将情尘意垢悉皆荡除。六、以艳情寓禅的诗歌   与杨岐禅一样,黄龙宗禅人将艳情引入禅中,使禅诗增添了香韵缭绕的风致。马祖病重时,院主请安,问他身体怎样。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之语显示了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在悟道者的心里,永恒与刹那打成一片,善于体证当下的生命情境。这则公案,机锋圆转,克文曾有“日面月面,胡来汉现。一点灵光,万化千变”之赞(《古尊宿》卷四五)。 杨岐宗法演咏此谓:“丫鬟女子画蛾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着罗衣。”以少女对美的追求喻禅者对本心的回归。这首诗写得含思婀娜,闻名禅林。天游禅师上堂时,对法演诗提出了异议,说:“东山老翁满口赞叹则是,点检将来,未免有乡情在。”遂借用唐人金昌绪《春怨》来表达自己对日面月面公案的感悟:“打杀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五灯》卷十八《天游》) 诗中所说的“黄莺”,包含着三层喻义:(1)指“日面佛,月面佛”,“打杀黄莺”指拂却短暂与永恒的对立。(2)指马祖回答日面月面的公案,“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公案的种种知性理解。(3)指法演的颂诗,“打杀黄莺”指扫除对此颂诗的种种知性理解。黄莺惊扰闺中人,影响春梦,所以要打杀。将一切影响心性的东西都清除后,“妾”(参禅者)就可以梦中奔赴良人的所在,与良人(本来面目)相会。禅师巧借妙用,信手拈来触处春。   赵州勘婆公案,也是禅宗经常参究的一则话头。慧南跟随楚圆参禅,楚圆以此公案勘验他,慧南汗下不能答,后来大悟作颂:“杰出丛林是赵州,老婆勘破没来由。而今四海清如镜,行人莫与路为仇。”说赵州是丛林中杰出的禅师,没来由就勘破了台山婆子的机锋。赵州勘破了台山婆子之后,大道平坦如镜,行人(参禅者)就不会再次落入机锋而跌倒在路上了。诗作好后呈献给楚圆,楚圆用手指“没”字,慧南心领神会,改成“有”字,楚圆这才加以印可(《五灯》卷十七《慧南》)。向婆婆问路的人接二连三,没有主见,这些人其实都跌倒在大路上了。台山婆一番又一番地勘存了学人,机锋陡峻。而赵州前去勘破台山婆的举措,远远超出了问话的学僧和答话的台山婆子,所以是颇“有”来由。克文颂此公案说:“似狂不狂赵州老,或凡或圣人难晓。是非长短任君裁,老婆被伊勘破了。”意思是说赵州的举措表面上看似癫狂实则很有章法,他的行为或凡或圣,旁人难以窥探到他的底子。任你评说是非长短,赵州却不落是非长短,所以台山婆子是败在了赵州的手下。心闻贲颂为:“勘破了,有谁知?春风过后无消息,留得残花一两枝。”(《续古》卷四《心闻贲》)以花喻赵州勘婆公案的真意,说赵州勘破了婆子,其要义到底在什么地方?世人大多不得而知。这真意如同春花凋逝在风吹雨拂中,如今只留下了一些痕影,任后人揣测、辨认罢了。(《五灯》卷十八《龙鸣贤》):           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       曲中无限花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      此诗完全脱离了公案本身,宛如一幅精致优美的玉人抚笛图。红袖佳人抚弄长笛,奏出美妙天乐。笛声飘处,花心欢忭沉醉。在无数闻笛颤舞的花心中,独有东君钟爱的那枝最能感受到笛声妙韵,与抚笛人心心相印。冰雪佳人,取意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上“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的“神人”,诗中喻勘验众僧的台山婆。作者完全忽略了台山婆与青春佳人在外貌上的差异,在“冰雪”气质上发现两者的共性。佳人抚笛,喻台山婆子以禅机勘验僧人。“无限花心动”,喻众僧回应台山婆子的机锋。“独许东君第一枝”,喻在众多的禅僧中,以赵州尤为杰出,与婆子心心相印。 七、黄龙宗禅诗与古典诗词   黄龙宗禅人有丰厚的古典诗词修养。黄龙宗禅人对古典诗词极为熟稔,在应机示法时,常常引用、化用古典诗词成句、意境。以下是较典型的几种。   写精神家园之美、客况凄凉的,有晦堂的《晚春道中》:“江边草色和烟碧,岭上云容带雨飞”(《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化用江淹《别赋》“春草碧色”典故;《早秋示众》“圭月渐成魄”(同上), 熔铸《别赋》“秋月如圭”意境;晦堂上堂法语“风萧萧兮木叶飞”(同上), 也借用了《楚辞》句式和词汇。这些诗句,形象地表达了家园景色之美、流落他乡的落寞,使诗歌具有哀感顽艳的魅力。   写对回归的渴望和对回归无望之叹喟的,有克文《百丈野狐》的“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古尊宿》卷四五),借灵澈《答韦丹》成句, 喻世人参禅,都知道要休心息念,但却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歇却机心。   写师家粉碎疑情使学人明心见性的,有守卓的禅偈,以“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续古》卷一《长灵卓》) 作为师家职责,系借用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成句,表示禅者说法,旨在荡除遮蔽本心的妄念,使晶莹如月的自性熠熠生辉。   写自性超越特性的,有文淮的“庐山瀑布水,不知得几千万年。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续古》卷一《湛堂准》), 借用徐凝《庐山瀑布》成句,喻自性的永恒绝对,超越了相对的意识。   写领悟掣电禅机的,有黄龙《灵云见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远近桃花树树红。宗匠悟来犹未彻,至今依旧笑春风。”(《黄龙录》) 诗意脱胎于崔护《题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崔诗写踏春见桃花时勾起的缱绻情怀,慧南诗则以省略的“人面不知何处在”,暗示见桃花悟道的真正意旨已经在参禅者寻思拟议之际飞逝而去,留下夭夭桃花“至今依旧笑春风”,喻灵云悟道因缘对锯解秤锤者的嘲讽。   写禅学感悟心理基础的,有祖珍示法时所引的诗,谓“九月重阳,以何为佛性义?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续古》卷四《别峰珍》)。 “竹叶”两句,系杜甫《九日》成句,“竹叶”指美酒。当时杜甫患病不能饮酒,故用戏谑的口气说,既然不能饮酒,淡了赏菊的雅兴,菊花从此也可以不开了。禅师借用此诗,喻禅悟主体没有作好心理准备,就无法进行直觉观照。   写禅悟妙境的,有祖珍引用的禅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续古》卷四《别峰珍》), 借用钱起《湘灵鼓瑟》成句,意为美妙清扬的歌曲终了,始终不见演奏者的身影,只看到连山脉脉苍翠如黛,象征空明的悟境,不落任何痕迹的妙景。   写禅者依依惜别的,有晦堂的《晚春将出郡城留别二三道友》:“长亭烟柳正摇春,杜宇声声送晓昏。花落可堪伤谢客,草芳何独怨王孙。”(《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长亭、烟柳、杜宇、落花、谢客、芳草、王孙,都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辞汇和意象。晦堂又有《逢刘居士》:“ 去年别我龙沙岸,今日逢君楚水滨。相别相逢两无语,落花啼鸟又残春。”(同上) 堪与杜甫《江南逢李龟年》相媲美:“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回环咏叹,在无言之中透露出落寞惆怅。慧南《送著维那》“送行唯托金轮月,夜夜相随到别溪”(《黄龙录》), 颇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的神韵,表现了禅者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的精神世界。   写对禅林风气不古之感叹的,有西蜀銮禅师的诗偈。銮禅师用峻烈机锋接引学人,不拘泥名相,求法之人纷纷离去,禅师遂说偈罢讲:“众卖华兮独卖松,青青颜色不如红。算来终不与时合,归去来兮翠霭中。”(《五灯》卷十八《西蜀銮》) 熔铸郑谷《感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意境,克文上堂也径截引用了郑谷此诗批评禅林趋新骛浅的风气。   写悟道后洒脱写意的,有文准“高吟大笑意猖狂,潘阆骑驴出故乡。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续古》卷一《湛堂准》)。 前两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意境,而后两句则径用李涉《润州听暮角》成句。将两者绾联在一起,天衣无缝,宛如自家胸臆流出;   写即幻即真的自然清景的,有克文的《和仙上人秋夜对月》:“风传乔木时时雨,泉泻幽岩夜夜琴。”(《古尊宿》卷四五) 深得白居易《江楼夕望招客》“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之神韵。    由此可见,在接机说法的各个层次,诸如流离之叹、回归之望、接机、悟道、禅悟心理基础等诸多方面,黄龙宗禅人无不熔铸古典诗词成句、意象,或随手拈来,全同己出;或别铸新词,得骨得髓。这种创造性的运用,丰富了黄龙宗禅诗的艺术表现力,增加了回环唱叹、蕴藉流宕、义趣深远、词彩挺秀的艺术魅力,透露着古典诗词的神采韵致,起到了百花逗春色的艺术效果。禅宗诗歌的审美境界   禅宗诗歌表达了独特的禅悟体验,其审美境界范型是一切现成现量境、能所俱泯直觉境、涵容互摄圆融境、随缘任运日用境。现量境触目菩提,不容拟议;直觉境水月相忘,空明澄澈;圆融境珠光交映,重重无尽;日用境饥餐困眠,脱落身心。      一、触目菩提现量境   现量境一切现成,不假推理,它是原真的、即时呈显的、未经逻辑理念干预的境界,正如《华严经》卷四三所云,它“不依文字,不著世间,不取诸法,不起分别,不染著世事,不分别境界,于诸法智,但应安住,不应称量” 。不可用比量来推知揣度,是现量境的根本特点。仅凭知性逻辑并不能达成禅悟,不落二边的禅不可以计量解会。禅既不能思量,也不能不思量。落入思量,禅就会蜕化成空洞的概念、抽象的名词;坠入不思量,反理性的弊病就会产生。禅建立在非思量的基础之上,是超越了思量和不思量的现量。现量本是因明用语,指感觉器官对于事物原真态的直接反映,纯以直觉去量知色等外境诸法的自相,如眼见色、耳闻声,未加入思维分别,毫无计度推求等作用。与现量相对的是比量,比量是以分别之心,比类已知之事,量知未知之事,如见烟比知彼处有火。“所谓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无始时来现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即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庄严所得之法,现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大慧录》卷二二), 禅的“现量”,指不容情尘计较直契本来面目的禅悟观照。   佛教禅宗把山水自然看作是佛性的显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在禅宗看来,无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百草树木作大狮子吼,演说摩诃大般若,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显着活泼的自性。苏东坡游庐山东林寺作偈(《罗湖野录》卷四):           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潺潺溪水,如同佛陀的广长舌,彻夜不停地宣说着微妙佛法;葱郁青山,明明白白地呈露着清净法身。溪水流珠溅玉,宣说着千千万万首禅偈,它们是如此的丰赡,凡夫之舌又怎能将它的妙义传达给别人?黄山谷的开悟,也得益于对山水真如的感悟。山谷参晦堂,多次请求禅师指示佛法的径捷入门。一日侍行之际,岩桂盛放,暗香浮动,晦堂遂借用“吾无隐乎尔”开示山谷,山谷豁然大悟。禅道明明白白地呈露在眼前,如果舍近求远,就不会闻到岩桂幽香,从香悟入。晦堂将仲尼之“吾”,置换成自然之“吾”,正表征了对山水真如的体证。禅僧吟颂山谷开悟公案云(《颂古》卷三九石溪月颂):           渠侬家住白云乡,南北东西路渺茫。       几度欲归归未得,忽闻岩桂送幽香。      “白云乡”是白云万里之外的乡关,是精神的故里。游子思归,多少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因为歧路太多,找不到回家之路。忽然间岩桂送幽香,嗅闻之际,灵光乍现,方悟大道就在目前,故乡就在脚下。诗人心有灵犀,于岩桂飘香之际顿见本心。   由于万物皆是佛性的显现,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乃是一切现成的圆满自足:“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具足。”(《五灯》卷十五《文庆》) 对圆满自足的现量境,只有泯然忘我,脱落情尘,作即物即真的鉴赏,才能得其三昧,所谓“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同上卷六《本如》)。       二、水月相忘直觉境   中华民族传统的观物方式,是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以我观物,故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而禅宗的“观物”方式,则是迥异于这两者的禅定直觉,它不是观物论,而是直觉论。它的关键是保持心灵的空灵自由,即《金刚经》所说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住生心是金刚般若的精髓,对禅思禅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慧能在《坛经》中,即提出“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体现无住生心的范型是水月相忘。 不为境转,保持心灵的空明与自由,即可产生水月相忘的审美观照:“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留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五灯》卷十六《义怀》) “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同上卷十四《子淳》) “无所住”并不是对外物毫无感知、反应,在“无所住”的同时,还必须“生其心”,让明镜止水般的心涵容万事万物。事情来了,以完全自然的态度来顺应;事情过去了,心境便恢复到原来的空明。“无所住”是“生其心” 的基础,“生其心”的同时必须“无所住”。吕温《戏赠灵澈上人》:“僧家亦有芳春兴,自是禅心无滞境。君看池水湛然时,何曾不受花枝影?”禅者既有芳春兴又不滞于芳春兴,禅心一似清湛的池水,映现着世上万事万物的影子,但受影的同时,仍然保持澄明平静,这就是:           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       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      心若停止流动,即成腐水。心必须流动,感受外境。在流动时保持它的幽玄微妙,在无心中映现万象,而不注入任何东西,这便是“幽”。这样,才能心随境转,又超乎其境,“随流”之时仍不失本心的虚明,以获得超越忧喜的安详与宁谧。存在而超越,充实而空灵,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   对水月相忘的无心之境,禅宗以“井觑驴”来象征。曹山问德上座:“‘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说‘应’底道理?”德上座说“如驴觑井”,曹山说只道得八成。德上座问曹山怎样看,曹山说:“如井觑驴。”(《曹山元证录》) “驴觑井”还有主观的成分在内,“井觑驴”则完全消泯了主观意念的中介性,主客俱泯,能所双亡,超越了情识分别,是不可思议的直觉境。对此,禅诗中有极其生动的吟咏(分别见《颂古》卷三五佛性泰颂、卷二七方庵显颂):           银碗里盛雪,冰壶含宝月。       纵具四韦驮,到此虚摇舌。       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       岸上蹄踏蹄,水中嘴连嘴。      “银碗里盛雪”是巴陵答僧“如何是提婆宗”语,表达“冰壶含宝月”的通体澄明能所俱泯之境:冰壶含宝月,宝月含冰壶,身心一如,不复分别,纵使熟吟了古印度的圣经四韦陀,对此境界也无容置喙。“牵驴饮江水”系咏九峰无心合道公案。僧问十二时中如何合道,九峰答:“无心合道。”无心合道,犹如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水中蹄,水中嘴连岸上嘴,驴饮江,江饮驴,一片天机,不容凑泊。从“驴觑井”到“井觑驴”,犹如从“月在水”到“水在月”。牛头未见四祖时“如月在水”,既见之后则“如水在月”。 “水在月”时的“月在水”,较之“月在水”时的“水在月”,能所双亡,圆融互摄,是高华澄澈的审美境界。      三、珠光交映圆融境   禅诗的圆融境深深地烙上了华严思想的印痕。华严思想的根本特征是圆融,表达圆融妙喻的是《华严经》中奇妙的帝释天之网。它取材于印度神话,说天神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并映现出其他宝珠内所含摄的无数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呈显出博大圆融的绚丽景观。圆融是华严的至境,也是禅的至境。表达圆融境的禅诗,彰显着帝网交光、重重无尽、圆融谐和的美感特质。    在所有现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时间与空间。禅诗的时间圆融境,表现为过现未三际的回互交融:“过去一切劫,安置未来今。未来现在劫,回置过去世。”在多维的涵容互摄中,过现未的对峙得到了消除:“如何是禅师?”“今年旱去年!”现在被回置到了过去,时间的单向流向变成了双向互摄:“三冬阳气盛,六月降霜时”、“焰里寒冰结,杨华九月飞”、“三冬华木秀,九夏雪霜飞”、“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成了禅宗时间观念的典型表述。“无量劫一念,一念无量劫”,对时间长短的互摄,禅宗也有超妙之悟:“宗非延促,一念万年”。祖秀的禅诗兼括了时间的三际回互与一念万年两重意蕴(《五灯》卷十八):           枯木岩前夜放华,铁牛依旧卧烟沙。       侬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枯木绽花,是枯萎与新生的互摄;夜晚开花,是夜晚与白昼的互摄;铁牛卧烟沙,是无情与有情的互摄;一念到家,是一念与旷劫的互摄……在这剿绝思量的禅境中,蕴含着时间圆融的至妙境。   《维摩经•不思议品》说“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华严经》将此妙谛发挥到了极致:“一一毛孔中,亿刹不思议。种种相庄严,未曾有迫隘。”(《华严经》卷十) 在一微尘、一毛孔中,有无数大海、亿万佛刹,以及须弥、铁围所组成的莲花藏世界。不论是大海、佛刹、须弥、众生,容于一微尘、一毛孔时,都不失其本来相,丝毫没有压迫狭隘之感,故万松老人谓:“《维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议经,《华严》尘含法界名大不思议经。”(《从容录》第84则) 这种观念对禅宗影响尤巨,禅宗以“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的超悟诗境作为象征。   理事圆融也是禅宗审美的一个重要内容。禅宗诗歌中运用了大量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表达理事圆融的审美感悟。玄觉大师《证道歌》云:“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是禅宗表达理事无碍的名句。在五家七宗中,曹洞宗对理事关系尤为注重,并将理事无碍作为宗风。   最能表征禅宗圆融观念的,是现象圆融境。按照华严宗旨,本体由现象呈现,现象与现象之间均为本体之呈现,因而可以相互呈现,故不必于现象界之外寻求超现象的世界,不必离现象求本体,不必离个别求一般。这就打通了众生与佛、现象与本体、个别与一般的隔绝,而达到圆融无碍。克文《法界三观》其三:           事事无碍,如意自在。       手把猪头,口诵净戒。       趁出淫坊,未还酒债。       十字街头,解开布袋。      将事事无碍境表达得淋漓尽致,表达了现象的当体就是本体的体悟。智通《法界观》云:“物我元无异,森罗镜像同。明明超主伴,了了彻真空。一体含多法,交参帝网中。重重无尽处,动静悉圆通。” (《五灯》卷十八《智通》) 红尘滚滚万象森罗的大千世界里,有情与无情、个体与族类、高峻与深幽、光明与黑暗,都是同时具足相应的缘起法,纵横交错,珠珠相含,影影相摄。它们在光华溢目的毗卢遮那佛照耀之下,显现出一真法界的庄严绚丽。宇宙万象,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呈显出千奇百状的生命样态,自在自为地嬗演着大化的迁变纷纭、起灭不缀、看朱成碧。在这重重无尽的法界中,情与非情,飞潜动植,静云止水,鸢飞鱼跃,都彰显着圆通法门。圆融之境超越了一切对立。在世俗之眼中对峙、矛盾的意象,在禅诗中形成了不可凑泊的禅定直觉意象(《善慧录》卷三):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这些意象在世俗之眼中之所以矛盾、对峙,是由于经过了逻辑二分法的筛子的过滤。而经由了二分法筛子过滤的逻辑经验,已不是纯粹的经验。当我们看见一座桥而称它为桥时,以为这个认识是最后的,但是事实上只有当它被概念化之后,这个认识才有可能。在禅的立场上看,真正的“桥”存在于“桥”的概念之前。当概念干预现量后,桥只有依赖于非桥才得以成为桥。圆融体验存在于概念化作用之前,要充分体其三昧,就必须跃出逻辑的囚室。般若智观将矛盾、对峙的世俗意象,转化为圆融、和谐的直觉意象。这是超越了一切对立、消解了一切焦虑、脱落了一切粘着的澄明之境。它是一段论的直觉方法,如果用二元相对的眼光来看待,则如蚊子叮铁牛,永远也不可能透过。      四、饥餐困眠日用境   禅诗的事事圆融境消解了一切对立,搅酥酪醍醐为一味,熔瓶盘钗钏为一金,是撞破乾坤共一家的超悟境界。但禅之所以为禅,还在于它不断地否定、不断地超越。禅宗不但对理事无碍进行超越,而且对事事无碍进行超越,且超越而没有超越之念:“文殊普贤谈理事,临济德山行棒喝。东禅一觉到天明,偏爱风从凉处发。”(《五灯》卷二十《守净》) 不论理事圆融、事事圆融,还是临济喝、德山棒,在饥餐困眠、秋到风凉的自在自为中,都脱落无痕。由此生发了禅诗审美感悟随缘任运的日用境。   为了扫除学人向外寻求的意念,禅宗将修行与生活一体化,反对外向修道,而主张内照式的修道。源律师问慧海修习禅道是否用功,慧海说用功,“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源律师认为这与别人并无两样,慧海说并不一样,因为“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饥餐困眠,是禅宗随缘任运、率性适意精神境界的形象表述。禅者的身心永远保持一致,在日用的每一细节上,都感受到人性的纯真。因此,禅宗对随缘任运尤为注重,九顶惠泉甚至以“饥来吃饭句、寒即向火句、困来打眠句”作为“九顶三句”,与云门三句相提并论。守端则以“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作为“四弘誓愿”。可见,离开饥餐困眠而追求禅道,不异南辕北辙。   中华民族所追求的真理,表现在民生日用之中。饥餐困眠就是日用境,真理存在于声色言语、日常生活之中。宗教行为,从发心、修行、证悟到涅槃,构成一个无限的圆圈,其中每一点既是开端也是终点。大道既然在声色语言之中,求道之人就不可回避声色语言,与世隔绝,而要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真理的搏动。马祖提出“平常心是道”,“平常心” 即本来的心、自然的心,也就是不受任何私欲障蔽的心。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要在日常生活中如吃饭、洗钵中都感悟到真实才是修行。禅宗对离开日用别求玄妙的倾向予以批评,主张随缘任运,将禅道落实于日常生活,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否认离开生活去求“玄中玄”。庞蕴偈云(《庞居士语录》卷上):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偕。       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       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与般柴。      可见,禅的神通妙用,就是运水搬柴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运水时运水,搬柴时搬柴,就是莫大的神通妙用。日用无非道,安心即是禅。佛法存在于日用中,是“吃茶吃饭随时过,看水看山实畅情”式的“平常心合道”,能在日用中体现出高情远韵就是禅,无门慧开颂平常心是道,生动地描绘了禅的日用境(《无门关》第19则):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闲事”指妨碍平常心的事,亦即浪费心智的事。心灵的明镜若蒙上了闲事的尘垢,则反映出来的万事万物亦将失其本真。—旦抛开世俗的名利欲望,那么无论在哪里,楼台上的月色都清丽明亮。   禅诗审美境界的内涵极为丰厚,为了说明的方便,本文从四个层面进行探讨。实际上这四个层面既有独立性,更有关联性。现量境触目菩提,剿绝情识,不容凑泊,要求审美“主体”以空灵之心原真地直观审美“对象”,这就是能所俱泯的直觉境;禅宗认为,能所俱泯的直觉境,是万物互融互摄,处于重重无尽的缘起中,这便是珠光交映的圆融境;圆融得脱落了圆融念,便是禅的平常心,由此形成了随缘任运的日用境。名僧禅诗赏析   在本书的以上部分,我们探讨了慧能大师的悟道偈、五家七宗禅诗、禅诗对禅悟境界的表现。这里,再就一历史上脍炙人口的禅诗名篇进行赏析。而这些著名禅诗的作者,本身也是禅宗史上极其著名的人物。      一、王梵志禅诗   王梵志的诗,语言浅近,诙谐通俗,意味隽永,广泛流传于民间,并为禅师上堂时经常引用。他的诗多都像佛家的五言偈语,主要描写民间疾苦,宣传佛教行善积德等思想。       1.城外土馒头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馒头代表坟墓,喻示着死亡。有馒头必有馅,而这馅不是别的,就是碌碌风尘的世人!在禅宗看来,死亡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最终终须一个土馒头了断。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这个馒头你都是吃定了的,它是一个人的命运与归宿。只可叹那些活在城里的人,追名逐利,尔虞我诈,却不知他自己是城外“土馒头”里的“馅草”呢。死亡是不以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勇敢地直面死亡,平静地对待死亡,才能体味到生之可贵。作者的另一首诗可与此互参:“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人生不满百,可是多少人仍然在那里做着千年美梦。他们用铁来打造坚固的门槛,以阻止无常的进入。这种行为只会若得挡不住的无常之鬼的拍手大笑。   王梵志的这类诗通俗平淡而深蕴哲理,因而深得后人喜爱,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曹雪芹等著名诗人、文学家都极为赞赏,并有仿作。范成大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为《红楼梦》中妙玉所激赏,更是妇孺皆知的名句。       2.观影元非有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       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      王梵志的诗向通俗著称,然而在浅俗的形式中往往蕴含着诗人对世事的深刻的理解。这首诗也正是如此。   “观影元非有,观身一是空。”人的影子是虚幻不实的,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但作者的看法不停留于此,而是更进一步:观看这个影子所赖以产生的身体吧,它本来也是空的!为什么呢?佛教认为人是由四大(地、水、火、风)、五蕴(色、受、想、行、识)构成的,因而所谓的有生死的“我”的实体并不真正存在,这就是“无我”。《四十二章经》卷二十说:“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圆觉经》则说得更彻底:“恒作此念:我今此身四大和合,所谓毛发爪齿、皮肉筋骨、髓脑垢色,皆归于地;唾涕脓血、津液涎沫、痰泪精气、大小便利,皆归于水;暖气归于火;动转归于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   “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这两句是对上诗的形象化说明。佛教常以水中月比喻事物没有实体性。《大智度论》卷六说:“解了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如化。”水中月即镜中像,也就是影子。这个“影”是“元非有”的,当然“采”不得了。“树头风”同样是虚幻不实的象征。风掠过的地方,只见树梢摆动,风的特性是流动的,形体是虚无的,一旦你“捉”住了它,它也就不成其“风”了。所以人们永远无法捉住树头风,正像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一样。   既然这个影、这个身都是“空”,那么,以空的眼光来看,影就是身,身也就是影了。这样就水到渠成地引出下两句:“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两句互文见义,“揽”与“寻”同义,即上两句的“采”、“捉”。“见”,得到。“穷”,穷尽,在这里意思同“得到” 。这两句是上两句所描述的动作的结果,也是上两句的潜台词。然而这潜台词的本身又隐藏着自身的潜台词:既然世间一切事物皆空,我们永远无法把握,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呢?答案是,以不变应万变!四大假合成我们的“身”,名誉、地位、金钱、美色则是这个“身”的“影”,连身体都是空的,又何况身外之影!“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我们如去刻意求取那分原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到头来只能得到一种永久的虚空罢了。因此,对天地万物,都不能执着贪取,这样便可超出美丑、善恶、是非直的二元对待的观念,而进入澄明的禅悟之境。可事实上,众生——一切有情识、凭藉众缘而合成的人——又是怎样的呢?   “众生随业转,恰似梦寐中!”众生愚痴,作茧自缚。他们以愚痴为父,贪爱为母,由此产生了一切烦恼恶业。“业”是梵语的意译。它包括行动、语言、思想三个方面,分别称身业、口业、意业。业有善有恶,一般偏指恶业,所谓“由心有痴爱,痴爱乃有业”(释惠洪《狱中暴寒冻损呻吟》)。佛教认为众生在六道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的。“随业”,即一切众生因其善业、恶业而招致的种种结果。敦煌写本《庐山远公话》云:“随业受之,任他所配。或居地狱,或在天堂,或为畜生,或为饿鬼。六道轮回,无有休期。”“随业转”,也就是《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之意。“梦寐”,佛家喻虚幻不实。《维摩经》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大智度论》卷六云:“如梦者,如梦中无实事谓之为实,觉已知而还自笑,人亦如是。”众生由于不明影空、身空的道理,采水底月,捉树头风,便永远轮回于六道之中:“譬如机关由业转,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最胜王经》五)。众生的悲哀,在于他们身在梦中而不知其为梦,那么何日是他们觉醒之时呢?在这一点上,禅风大盛的宋代诗人的认识倒比较清醒:“人生孰非梦,安有昏旦异?心知目所见,历历皆虚伪”(释惠洪《大雪晚睡梦李德修》);“是身已作梦幻想,肯复经营此身外?”(前人《次韵思禹见寄》);“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范成大《十月二十六日三偈》)。然而这种声音在王梵志的时代、在“众生”中毕竟是太少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颇有特点。首先,前六句为三组排比句,如骏马注坡,气势壮阔,醒出后两句,有振聋发聩、当头棒喝之效。其次,诗中虽然用了排比句,表达意思时却并没有一泻无余,而是在排比句结束处作一停顿,留下了一个想象空间,让读者去解“其中意”。末二句冷峭警拔,蕴含着作者无限的悲哀。其三,哲理、形象、情感水乳交融。这首诗所要说明的是万物皆空、人们应以禅的态度来生活这样一种哲理,但诗中却用了影、身、水底月、树头风、梦寐等等形象,且与之联系的动词观、采、捉、揽、寻等,也具有很强的形象性。这就使得非有、空这些形而上的概念,容易被为一般人所知晓,且加深其理解。在整首诗的字里行间都激荡着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感。   可见,通俗只是王梵志诗的外壳,隽永、深沉才是它的内核。     3.死王羡活鼠               死王羡活鼠,宁及寻常人?       得官何须喜,失职何须忧。       不可将财觅,不可智力求。       倘来可柜藏,任去不可留。       任来还任去,运命何须愁?       这首诗的主旨,是指示人们走出患得患失的心理沼泽,去过随缘任运、澄明觉悟的生活。   地位只是暂时寄旅在人身上的东西。死去的国王,对一只活的老鼠都心生羡慕,又哪里比得上一个普通人?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他们是无须羡慕老鼠的。所以,得官时不必高兴,失职时也不必忧愁。我们不能用财富、智力去谋求它,因为它只是意外的、偶然而来的东西。该出仕的时候就出仕,该退隐的时候就退隐。官职来去两由之,我们又何必为它发愁?   这首诗的禅味很浓,并且洋溢着庄子的气息。庄子认为,懂得调养自己心性的人,任何能够引起哀乐的事情也不能改变他,因为他知道平静地对待命运,安之若素。《庄子•缮性》篇说:“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古代人的得志,并不是享有高官厚禄,而是他感到得到了最大的心灵满足;而现在的人所谓得志,只是因为暂时寄托他们身上的官运的来临。殊不知寄托在身上的东西,来时难以抗拒,去时无法挽留。所以通达的人,不会为显达而洋洋得意,也不必因穷困而趋炎附势。道德高尚的人对待轩冕与穷约一样乐观,所以无忧无虑。现在的人,如果这种寄托一时的外来之物一旦失去,就会忧心忡忡。由此看来,今天的人虽然由于得到了轩冕而快乐,但其志已荒疏,这就是为了追求外物、患得患失而葬送了自己,由于受时俗的影响而丧失了本性,这就是所谓本末倒置呀!   读了《庄子》的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王梵志这首诗简直是庄子哲语的韵文版。事实上,庄禅本来就是不分的。这一点近当代的研究者们大多已经意识到了。铃木大拙的《禅学讲座》在谈一东西方思想的差异时,举出富有禅意的东方思想代表人物就是庄子,这是意味深长的。徐复观、李泽厚等人在其著作中也指出了庄禅合一。禅宗认为,名誉、地位、财富常会蒙蔽了个真实澄明的本心;有了得失之念,就有了悲欢喜恶。而禅者应该超越悲欢、喜恶、得失,随缘即是福;一切相对的好恶、有无、贫富等等,都是分别心。分别的心使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我们桎梏。心中执有分别心,便不能见到真实。所以,凡是涉及到相对的见解,都应该加以扬弃,片刻也不让它停留心中。把这些对立的观念全打消了,禅悟之境才会出现。慧能说:“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坛经•定慧品》)。得失、忧喜、尊卑、来去、穷通、贫富、有无等等,即是“二相”,执着“二相”,必将障蔽本心本性,因此禅宗把这种烦恼妄看成是为“尘劳”。尘指情尘,尘垢;劳指劳累、烦扰。这与《金刚经》名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息息相通:用不拘束的心,去做一切事情。高兴时不为高兴所拘束,悲哀时不为悲哀所局限,不为外物所奴役驱使,便得以解脱。   王梵志的这首诗,弘扬的就是这种禅的态度。只要消除了分别心,即可超越得失、忧喜,走出相对的沼泽,活出自在的人生。   在这首诗的底层,我们听到了庄禅相视的渊默的微笑。    4.照面不用镜           照面不用镜,布施不用财。       端坐念真相,此便是如来。      这首小诗谈的,是禅宗十分重视的发现自性寻找真我的问题。   “照面不用镜,布施不用财。”这两句奇兀警拔,因为它完全打破人的思维定势。不用镜子来照面。拿什么来照面呢?只能是自己的心。在这里,“面”指的是真实的本心本性,“镜”指的是感官之类的外物。我们永远无法藉助外物来认识本心,真我的发现必须靠我们自己向内心凝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智慧之灯,这盏灯就是真知佛性。“布施”是以财物施舍于人。即然是布施,按常理就必定用“财”,为什么诗中说不用物质之财呢?原来,佛教对布施有其独特的观点。在佛教看来,布施有两种,舍财济人为财施,说法度人为法施。在禅宗理论源头的《维摩经•菩萨品》里,便有放弃财施而主张法施的记载:长者子善德曾设布施大会,期满七日,维摩诘告诉他:“当为法施会,何用是财施会为!……(法施)谓以菩提起于慈心,以救众生起大悲心。……断一切烦恼一切障碍一切不善法。”并且,在禅宗看来,若只是为了追求功德而进行行善、财施,则这种善行都是虚伪的。崇信佛法的粱武帝见到东土宗禅初祖达摩大师时,问“朕建寺养僧,有何功德?”达摩毫不客气地回答:“无功德!”一起功德念,则不论是财布施还是法布施,都落入人天小果之中了。   “端坐念真相”,这是对不用镜、不用财的“照面”、“布施”的正面说明。“端坐”的“端”,既指形体之端正,也指意念之专一。“端坐”亦即坐禅。“真相”犹言“本来面目”,即本来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未出生前即已含蕴在胎藏之中的纯真人性,也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真如佛性。它出自禅宗的经典著作《坛经•行由品》,又称“主人翁”及“无位真人”。   瑞严师彦禅师在石上坐禅时,通常只是默默地坐着,偶尔也会大声自言自语的说道:“主人翁!”然后自己问答:“睁开眼睛!”“是!”“将来不要被蒙骗了!”、“是,是!”如此地自问自答,是高深的禅境。人不论是谁,都由甲、乙两个“我”组成。乙是“世染的我”,甲是叫唤乙的自己,即“本真的我”。乙是外在的、众所周知的,而甲则是内在的,存于乙的深处。所以,甲乙之间的对话愈多,其人格愈能得到提升。临济禅师曾经对弟子说:“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在汝等面门出入,未得证据者,看,看!”——在你们的肉体之内,存在着超出时空的真实的人性,它进进出出于你的日用生活中,倘若你还没有找到它,那么就快点回光反省,与真实的我相会吧!无位真人活生生地出入于我们的毛孔,我们却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所以必须既超越感觉的经验,又不离开感觉的经验,即通过另一种经验坐禅(“端坐”),才能感觉得到,才能和乙我内部的甲我相会。一旦当满身世染的乙我,抖落了身上的世俗的尘埃,与澄明宁静的甲我相会时,我们便成了主人翁、无位真人,便见到了本来面目(“真相”)。“此便是如来”,这时的你我,便成了最高的精神实体如来了,这就是慧能所说的,迷人若能开悟,与大智人无别。不悟之时,有佛陀与众生的差别;一念若悟,众生即佛。由此可知一切万法,尽在自心之中,为什么不从自心顿性真如本性!只要明心见性,自然成就佛道:“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坛经•付嘱品》)       5.我不乐生天           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       饥来一钵饭,困来展脚眠。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       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      王梵志的诗往往有发语惊人的特点。不是字句的惊人,而是语意的警拔。“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佛家谓人生前修行,死后更生于天界;积善行可得福报,犹如播种田地,秋获其实。谁不乐生天,谁不爱福田?而这个“我”却迥异常人。为什么呢?修行、积善这些行为本来都是好的,但如果把注意力集中于生天、得福上,则修行、积善便失去其纯洁性,而蒙上了一层功利主义的阴影,这样的修行、积善便大打折扣:“若欲存情觅佛,将网上山求鱼”;“头陀阿练苦行,希望后身功德。希望即是隔圣,大道何由可行”(宝志《大乘赞》);“智者知心即佛,愚人乐往西方”(志公《色空不二》)。所以,连生天、得福的念头都要打消,“不乐”、“不爱”。但这并不等于说就可以不修行、不积福了,只是采取一种更纯正的心态而已。   “饥来一钵饭,因来展脚眠。”这是禅宗随性适意的生活的写照。《传灯录》卷六《慧海》载,“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问:‘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古宿尊》卷四临济禅师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眠。”饿了吃,困了睡,看时容易做时难。多少人吃饭时不肯吃饭,而是贪心大炽;睡觉时不肯睡觉,计较蜂起。“凡夫”的可怜之处,就在于他们“任生不得生,求眠不得眠”(《凡夫真可念》)。相反,如果在吃饭睡觉这些行为上,仍然能够体会到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禅心。有人到柏林寺参学,参见主持赵州和尚,说:“弟子第一次到这里来,请师父教我修行。”赵州问:“你吃过饭没有?”“吃过了。”“那么,去把碗洗一洗吧。”——领悟、修行及日常生活属于同一件事情,禅宗主张“任运自然”,“一切无非佛事”(志公《事理不二》,要能够切实领悟到这种真实,并加以维持才是修行。如果“向外觅功夫”,那么只是个痴顽的俗汉。   “愚人以为笑,智者谓之然。”“愚人”,指不明白饥来吃饭困来眠、日用即道的那些人。“智者”则与之相反。这两句从不同的方面写世人对“我”所采取的禅修之道的看法。愚人嘲笑“我”,以为这很愚蠢;智者赞许“我”,以为这是大智慧。而“我”又是如何看自己的呢?“非愚亦非智,不是玄中玄。”“我”自己认为,这样修禅既不是愚也不是智,更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因为只要起了“愚”“智”等分别心,便离开了禅。饥餐困眠,脱落身心。作者在这里,不但把以“我”为愚的看法消除,而且把以“我”为智的看法也消除了。而真正的透脱自在之境,正存在于此。    禅是平常的、常切的,它存在于日常琐事之中。因此,在寒暄、洗脸、吃饭等生活细节,都有平常心的妙用。在这生活的自然平淡中,感受到宁静与愉悦,才是真正的禅。用《坛经•自性真佛解脱颂》来说就是:“若能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佛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   6.莫漫求真佛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       心是无事心,面是娘生面。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      这首诗谈的是“自见本心,自成佛道”(《坛经•付嘱品》)的主旨。   “莫漫求真佛,真佛不可见。”“真佛”,指自己的本心,即每个人都有的纯真佛性。佛教认为,人的本心本是纯洁无邪的,只是受了外在的“客尘烦恼”的蒙蔽,才隐没在污浊之中,因此要使迷惘的人生转化为觉悟的人生,就必须恢复清净的本来面目。佛教的法相宗主张阿赖耶识因受外界事物的熏习,成就业种而使人在六道轮回不已,要想获得解脱,必须通过修习,转染为净。佛教的北宗禅法,则主张对心灵这面镜子,“时时勤拂试,莫使有尘埃”。作者在这里,运用的却是慧能大师所开创的南宗禅,徒喝一声:不要徒劳无益地“求”什么“真佛”,因为“真佛”本来就安处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怎么可能通过向外寻求来得到呢?   “妙性及灵台,何曾受薰炼?”这是对上两句的补充。“妙性”和“灵台”,这里指的都是人的未经受外物蒙蔽的本心,即真如佛性,它是不曾受到客尘烦恼的“薰炼”,而失去原本的光明的。它原本就赤洒洒净裸裸光灿灿地袒露在那里的。“心是无事心”,这种不受任何拘束的空灵与自由的心,没出生前就已存在。“面是娘生面”,这个本来面目,天真独朗,不为后天而改变。   “劫石可动摇,个中无改变。”这两句是对上文进一步的深化。“劫石”,佛经中指极大的石头,或方广四十里,或方广八十里,或方广八百里。佛经上说,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天衣,每隔无限长远的时间来拂拭这石头一次,等到经拂拭得消失时,才是一小劫、一中劫、一大劫。劫石动摇,指极其长远的时间。诗中用的假设句说,不论经历了再长远的时间,,真如自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常清净的佛性,永远存在,永不变化。既然“佛性常清净,何处惹尘埃”,又哪里会受什么“薰炼”,又何必去外求才能得到呢?   这首诗宣扬直指本心、本心即佛,与南宗禅思想实出一辙。寒山子是唐代的著名的诗僧,但他的身世至今还是个谜。他的姓名、籍贯、生卒年均不详。他早年曾经为官,因仕途坎坷,遂周游四方,后来隐居天台翠屏山。其地幽僻寒冷,故名寒岩,“寒山子”也因此得名。寒山子喜爱吟诗作偈,每有诗句,即题于石间、树上,与台州国清寺封干、拾得为友。他的诗现存三百余首,机趣盎然,多抒写山林景致、隐逸情趣,写景清新,意境幽奇,佛心禅韵尽摄其中,是最有影响的诗僧之一。        1.欲得安身处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       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日本的白隐禅师曾提醒修行僧:“寒山虽佳境,易见而悟难。”人们对寒山诗中所写的景色百看不厌,但对它所象征的禅机,却很难捕捉得到。寒山的诗,往往含有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深义。   “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要想得到使心安宁的去处,寒山永远是个好地方。句中的安身实指安心。因为如果是世俗意义上的安身,那么通常的选择是繁华都市、高堂华厦,而不是毫无遮蔽的寒山了。相反,安心最佳的选择却正是寒山。在禅者看来,安身即是安心,因为作为一个禅者,他的身心永远是一致的。为什么安身、安心的最好场地是寒山呢?下两句便点出了个中奥秘。   “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微风抚拂幽松,愈靠近去听的话,就愈能感受到其美妙之处。轻微的山风,吹拂着幽静的松林,发出喃喃细语般微妙的天籁,一般人很难觉察得到。只有把心中的杂念抑制下去,使心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才能聆听得到。愈接近幽松,就愈能把自己和松声结合在一起,听的人和被听的声音、主体和客体全然融合在一起。然而此时,松仍是松,我仍是我,松和我还是两种个体。禅者能感受到这相互涵容而又各自独立的境界,是因为他能够放开固执于“自我”的心。这种心若能够放弃,就能领悟到“幽”的奥秘。微风松语,正是康德所醉心的“无主题的音乐”,它能使人彻底净化,达到自由、无心的极致。而这,也正是艺术、人生、哲学的极致。   “下有斑白人,喃喃读黄老。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在浓密的松荫下,有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喃喃地念着黄老之书。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到世俗的家,如今,连以前来这里的路,也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他潜心于心的故乡寒山,而浸淫于不断的悟道之中。并且一旦悟道,以前藉以悟道的一切途径都已不再必要。有谁过了河,还把船背在身上呢。      2.不见朝垂露           不见朝垂露,日烁自消除。       人身亦如此,阎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       菩提即烦恼,尽令无有余。      《金刚经》里有一段很著名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复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段话极为形象地说明了人生的短暂无常。   此诗一开始便将一幅鲜明的无常景象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你看那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立即就干了。人的生命也是如此的短暂,在这个阎浮世界上,只是短暂的寄居而已,期限一到,就要投入轮回业报去了!   浑浑噩噩的世人,很少认识到生命的短暂,他们要么拼命地纵身欲望之流,贪图享乐;要么无所事事,饱食终日。禅者则相反,他们深知“人身难得今已得”的可贵,深知“人命在呼吸间”的匆遽,深知“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的紧迫。因此,他们“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切不可随波逐流,胡里胡涂地度却此生,而要破除那困惑生命、使身心永远不得安宁的三毒。“三毒”就是贪欲、嗔恚、愚痴,也就是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的“无明”。《大智度论》卷三说:“我所心生故,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是一切烦恼之根本,悉由吾我故。”三毒是我们最大的心病(《止观》五:“四大是身病,三毒是心病”),正如《涅槃经》所说的那样,“毒中之毒,无过三毒。”灭除了三毒之后,心灵才能澄明无瑕,彻证菩提。   “菩提即烦恼”,菩提与烦恼似乎是对立的,但以佛教般若空观的观点来看,菩提也就是烦恼。因为涅槃界与现实世界本来不二,都是佛法的体现。我们要想在现实世界中获得涅槃,就必须在烦恼中体证菩提。所以,“菩提烦恼不二”,“五欲贪嗔是佛”,“烦恼即是菩提,净花生于泥粪”。《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说:“明无明为二,无明实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离一切数,于其中平等无二者,是为入不二法门。”《诸法无行经》下亦曰:“贪嗔之实性,即是佛法性;佛法之实性,亦是贪欲性。……菩提与贪欲,是一而非二!”《坛经•般若品》也说:“烦恼即菩提!”因为万法尽是自性,“万法”的本身都是“真如”、“法性”,所以,烦恼的本身也就是菩提。并且更进一步,不论是烦恼也好,还是菩提也好,站在禅悟的立场上,都要将它们一起消泯无余。因为禅悟的境界,“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成病。”(《传灯录》卷七《惟宽》) 只要一有开悟的意念,又与悟失之交臂了。      3.自乐平生道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       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闲。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       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每个人都有他所追求的理念,也就是“道”。这个“道”是他终生孜孜以践,支撑他整个生命的力量。并且,也正是这个道,给他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与自豪。只是,这个“道”到底是什么?它不便用语文语言文字来界定,然而,在禅者的生活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它的存在。烟雾迷蒙中的青萝,青萝掩映着的石洞,乃是道心滋长的最好环境。在这里,疏野的性情在这里正好可以得到充分舒展,放旷的品格也不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他的心和白云一样,充满了安闲自如的情趣。白云纯洁无瑕,随风变灭,舒卷自如,正是禅者心地明洁、毫无挂碍、自然适性的外在表现。    诗的后半部分继续写放旷的闲趣。山中当然有路,然而这条路通向的,乃是更为曲折深邃的幽处,而不是繁华喧嚣的人世。心似孤云无所依,悠悠世事何须觅?既然禅者像白云那样的无心,还有什么东西能困扰他?佛教常将人心喻为猿猴,说这只猿猴喜好攀援外物。而对于调顺了心猿的禅者来说,尘世的任何能够惑乱心神的东西,如功名富贵美色佳肴之类,他都不屑一顾,不去“攀援”。因为坐禅之时,他早已净化了自己。“石床”,石制之床。僧人常于其上坐禅。贾岛《赠无怀禅师诗》有“禅定石床暖”之咏。在石床上,他一人彻夜坐禅,虽然“独”,但这绝不是孤独,而是独坐大雄峰式的孤标独立。你看,一轮又圆又大、又清又亮的月亮,正透过蒙蒙的清泠的山间夜雾,缓缓地从容地升上寒山,向石床上的禅者洒下一片清辉。寒山经常以明月来象征他的禅心:“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月亮圆满而硕大,清光四溢,正象征着禅心的圆满自足、澄澈无瑕。此诗以景收结,所展的是无言之境,也是最高深的禅境。   4.侬家暂下山           侬害暂下山,入到城隍里。       逢见一群女,端正容貌美。       头戴蜀样花,燕脂涂粉腻。       金钏镂银朵,罗衣绯红紫。       朱颜类神仙,香带氛氲气。       时人皆顾盼,痴爱染心意。       谓言世无双,魂影随他去。       狗咬枯骨头,虚自舔唇齿。       不解返思量,与畜何曾异。       今成白发婆,老陋若精魅。       无始由狗心,不超解脱地。      这首诗的意图,是要给世人照一照“风月宝鉴”。   诗用第一人称的“侬家”这个古代吴人的自称来写,饶有趣味。“侬家”平时长住山上,偶尔下一次山,到城隍庙逛逛,倒不是为了凑热闹,而只是看看热闹,观察观察世相而已。正好看见了一群女子,五官端正,容貌姣美。瞧,她们头上戴着最时髦的四川式样的花,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炫人眼目的金手镯上镂刻着银花,飘曳的罗衣有粉红、紫色各种层次。青春美貌宛如神仙,所过之处,异香裂鼻。对此,世人有何反映呢?   这些光彩照人的美女一露面,时人都伸长了脖子转眼去看,如痴如迷,爱慕不已。都说这些美女世上无双,魂也被她们勾走了。在描写时人的观感之后,“侬家”给这些人当头一棒:贪恋美色,胡思乱想,何异于狗啃干骨头,什么肉也吃不上,只落个白白地舔舔嘴唇、牙齿而已!   痴爱乃是心病的根源,“痴爱是苦因” (《探玄记》七),而痴迷之人,偏偏迷恋粉髑髅,用痴茧爱网自相缠缚,不知道冷静地自我反省,跟畜牲又有什么两样?那么怎样来“返思量”呢?下面两句即是“侬家”为他们指出的方法:作不净观。为对治贪心,通过主观的想像来观看对象的不净,这就是不净观。看到美色佳人,你不妨把她想像成面黄皮皱的老太婆,苍老丑陋,像山精鬼魅一样的可怖。这时还会有非非之想么,还想冲上前去搂抱她、和她缠绵共枕了么?据《释迦谱》卷三,佛陀当年修行时,魔王因嫉妒和害怕佛陀修行成就后的威力,就派了三个美丽的女儿去诱惑佛祖。这三个女子都艳丽非凡,千娇百媚,穿着暴露的衣服,发出勾魂的声音,作出挑逗的神态,而佛陀运用起法力无边的不净观来,眼中所见者,只是“革囊盛臭”,于是三个漂亮女子顿时“化为老母”,“头白面皱,齿落垂涎,肉销骨立,腹大如鼓”。“风月宝鉴”的正面是盈盈含笑的王熙凤,背面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枯骨!佛教认为,只有照这面“风月宝鉴”的背面,才能灭除贪欲,而获得心灵的平静。可惜世人所见的都是虚假的要命的正面!所以“侬家”临了还忍不住再喝骂一句:这些人永堕畜牲之道,受轮回之苦,是由于他们有了狗的贪心,永远不能解脱得福。“无始”是一个佛教名词。佛教认为众生无有始,今生从前世之因缘而有,前世亦从前世而有。诗中“无始”即指永堕轮回之中。禅宗认为贪欲,尤其色欲是解脱之一大障碍,像烹砂不可能成饭一样,因此用不净观来对冶心猿。寒山这首诗所表述的,也正是这一层意思。 拾得也是唐代著名诗僧。年幼时被弃于路旁,为国清寺僧丰干拾归,养于寺中,故名拾得。拾得与寒山友善,常有往来。他的诗歌现存五十余首,风格与寒山诗相近,多隐逸与劝世之作。      1.左手握骊珠           左手握骊珠,右手执慧剑。       先破无明贼,神珠自吐焰。       伤嗟愚痴人,贪爱那生厌。       一堕三途间,始觉前途险。   《庄子•列御寇》说:“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骊珠”也就是千金宝珠,佛教常以之譬智慧。智慧如宝珠,能照愚痴昏暗。丹霞禅师《玩珠吟》说这颗宝珠具有莫大的威力:“般若灵珠妙难测,法性海中亲认得。隐显常游五蕴中,内外光明大神力。”“烧六贼,烁众魔,能摧我山竭爱河。”佛教形容智慧的另一个常用比喻是“慧剑’。智慧如利剑,能断一切烦恼。《维摩经•菩萨行品》说:“以智慧剑,破烦恼贼。”当然,佛教的智慧即般若非世俗的智慧可比,它是成佛所需的特殊智慧,其基本理论为“缘起性空”。这种理论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均是因缘所生,因此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世俗认识及其面对的对象,虚幻不实。故般若智慧的获得,也唯有通过对世俗认识的否定才有可能。   拾得此诗先声夺人,开篇就描画出了一个用佛教智慧武装起来的斗士形象。单看他那握珠、执剑的气势,已不难预测他意志威猛和战斗的结果了,很有点“大丈夫,秉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永嘉大师《证道歌》)的凛凛威光。   诗的三、四两句顺水推舟地写出壮观的破贼场面。破除的的对象是“无明”,“无明”也叫痴、愚痴,指不懂得佛教真理的世俗认识。它是“十二因缘”之一,也是“根本烦恼”之一。佛教从人生过程的角度,把人生划分为好多部分,互相联结在无止境的链锁之中,并以此阐明人生的痛苦及其根源,论证人生的关键问题,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十二因缘” 说,它强调十二个环节按顺序组成因果循环的链条,任何一个有情识的生命体,在没有获得解脱之前都受其支配,轮回无穷。释迦牟尼在得道时,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人生痛苦的总根源是无明,即对人生实相的盲目无知。如果能正确认识人生的实相,就能灭尽无明。灭尽无明,一切痛苦也就没有了。困此,世俗认识的转变,愚痴无明的克服,就是芸芸众生获得解脱时首要的、根本的任务。诗中描绘出斗士用佛的智慧武装自已,毫不容情地把无明恶贼一挥两断,宝珠吐出熊熊烈焰,将无明的碎尸化为灰烬。这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灭除了无明,此心便得以安宁。   但是觉醒者毕竟只是少数,众生又是怎样的呢?作者笔锋一转,将视角对准众生身上。众生中很多都是愚痴的。“愚痴”即无明。愚痴的人,心生贪爱而从来不知厌倦、满足。“贪爱”指于五欲之境贪着爱着,而不能脱离。贪与爱异名同体,是三毒之一。由于愚痴和贪爱,他们必然要堕入地狱、饿鬼、畜生这三途,到那时候才叫苦连天,岂不是噬脐莫及!为什么不早点灭除无明获得觉悟呢?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事!“伤嗟”二字,是已灭却无明的斗士——作者的形象化身——对世俗之人的大悲悯,在诗中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这首诗从正反两方面写出了觉悟者与痴迷者不同的认识与结局,形象鲜明,对比强烈,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2.无事闲快活           无事闲快活,唯有隐居人。       林花长似锦,四季色常新。       或向岩间坐,旋瞻见桂轮。       虽然身畅逸,却念世间人。      水边林下的禅者,长养圣胎,身心畅逸,然而他们是不是早已把世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呢?读了此诗,自会找到答案。   诗的首二句点明了隐居之人即禅者的特有的心境,“唯有”二字在强调禅者常快乐的同时,也排斥了世人的常快乐。世人为欲望所困扰,迷已逐物,成为物质的奴隶,浮沉于孽海情天而不能自拔。禅者则不然,心中妄念尽消,纤尘不染,无心世事,闲适自如。中间四句便集中地描写了使隐居者法喜充满的景致。   “林花长似锦,四季色常新。”多么清丽撩人的句子。林中的花,凋谢得很快,然而,在禅者的眼里,它却永远那么娇艳,美得像锦缎似的;一年有春夏秋冬、炎凉寒暑,然而,在禅者眼里,每一季节总是有赏心悦目的景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正因为花朵会凋落,四季会替迁,所以,当每一株花儿绽放、每一个季节来临的时候,才愈显其美,才愈让人珍惜,使人感受到它的美丽与真实。并且,不但白天可以欣赏到这些景致,即便是在晚间,也仍有使人赏心悦目的景致。有时他随意地在岩石上一坐,一坐就忘了回去,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不知不觉圆灿灿的月亮就笑盈盈地来到他的眼前。月亮径直走进他的心里,他也径直没入月内。   综观禅者在山居生少,是何其畅适飘逸!然而,是不是他已完全忘世了呢?否!   虽然为求得自心的宁静面悟禅不失为一种很高的境界,但求得自心的宁静后,还要使众生也能获得宁静,而不惜放弃自己已经获得的这份宁静,这却是更高的境界。佛的名称之一便是大悲,就因为佛想使众生都得解脱,悲心广大。《涅槃经》卷十一谓:“三世诸世尊,大悲为根本,……若无大悲者,是则不名佛。”佛陀在悲悯众生的同时,就生起了心病。这个心病不是他自身具有的,而是由众生引起的,正如维摩诘所说的那样:“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 譬如长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其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萨如是,于诸众生,爱之若子,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亦愈。……菩萨疾者,以大悲起”(《维摩经•问疾品》)。有人问赵州和尚:“佛是觉悟者,并且是一切众生的大导师。他一定是免除了所有的烦恼,是不是?”赵州答:“不是,他有最大的烦恼。”“这怎么可能?”“他的最大烦恼就是要拯救一切众生!”。《法华经》也说,菩萨永不进入最终涅槃。他要停留在众生之中,为教育与开悟他们而工作。只要能有助于众生幸福,他不辞任何苦难。“娑婆往来八千度”,佛与菩萨会无数次到充满痛苦的世界中来,这是因为他们的爱没有边界。禅者修行到了“无事”、“闲”、“快活”、“逸”的地步,又“却”转身来,垂手入廛,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这是何其崇高的境界。“欲令居士身无病,直待众生苦尽时”(刘言史《弼公院问病》),众生之病未除,禅者就绝不会停止他的努力。因为他要解放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心,而是所有众生的心。  腾腾和尚名仁俭,得法于嵩山慧安禅师。因随性放旷,故人以腾腾和尚称之。他的《了元歌》也是禅师上堂时经常称引的名篇。    修道道无可修,问法法无可问。   迷人不了色空,悟者本无逆顺。   八万四千法门,至理不离方寸。   识取自家城郭,莫谩寻他乡郡。   不用广学多闻,不要辩才聪俊。   不知月之大小,不管岁之余闰。   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   人来问我若为,不能共伊谈论。   寅朝用粥充饥,斋时更餐一顿。   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   心中了了总知,且作佯痴缚钝。    大道如青天,故无可修;大道同日月,故无可问。首二句即破除了经教名相、知见执著。迷人不了解色空的道理,斤斤计较得失,而在了悟之人看来,根本没有什么逆顺情境可言。虽然法门有八万四千之多,但终极的真理,就在一心之中。因此必须将向外寻求的心念转过来,发现原本自足的本心自性。明心见性,不在于广学多闻,也不在于辩才的聪慧锋利。回归本心之时,时间已经消殒,不管大月还是小月,也不管平年还是闰年。烦恼即菩提,美丽的觉悟之华,往往生长在烦恼的泥粪之中。如果有人来问我都干些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和他谈禅论道。我只知道早晨虽点粥就算填饱了肚子,中午再吃一顿午斋。一切都自然适意,一切都随时随份。今天我是放任随意,明天我是随意放任。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假装的愚冥迟钝。   最上乘禅,便是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原无烦恼,无漏智慧之性,本来具足,故法不须修,佛不须作。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本来是佛,即天真自然,任运自在。   乐道歌启迪人们却关注内心,寻求内心的宁静与恬淡。不执着,不粘滞,通达透脱,活泼无碍,无形无相,纵横自在。 唐人咏《法华经》诗,以朱湾、齐己、修雅等人的作品为代表。朱湾诗注重对听经氛围的渲染,如“清泠霜磬有时动,寂历空堂宜夜深。…… 风翻乱叶林有声,雪映闲庭月无色”等(朱湾《月夜听坚正二上人为怀州转〈法华经〉歌》),形象地烘染出听转经文时游心物外朗洁孤迥的情怀。齐己诗“乍吟乍讽何悠扬,风篁古松含秋霜。但恐天龙夜叉乾闼众,逼塞虚空耳皆耸”(齐己《赠持〈法华经〉僧》), 亦善于藉自然景观,描摹诵经声韵的抑扬流宕、清神悦耳,并以听者侧耳的特写镜头渲染此经的感染力。其“空山木落古寺闲,松枝鹤眠霜霰干。牙根舌根水滴寒,珊瑚捶打红琅王+干。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又恐天风吹天花,缤纷如雨飘袈裟。……更堪诵入陀罗尼,唐音梵音相杂时。……此经真体即毗卢,雪岭白牛君识无”(齐己《赠念〈法华经〉僧》), 对诵经场景、吟诵声调、诵者心境、诵经氛围、诵经音色、经文要旨等都有精彩的摹写;其小诗“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持经功力能如是,任驾白牛安稳行”(齐己《赠念〈法华经〉僧》),亦善于把握经文的要旨。除此之外,李绅的五言排律也是颇见功力的作品,整饬的形式、严密的格律,都不足以束缚诗人奔放的才情和对《法华经》的虔诚敬仰(李绅《题法华寺五言二十韵》)。 诗中“殿涌全身塔,池开半月泉”、“幻身观火宅,昏眼照青莲”、“化城珠百亿,灵迹冠三千”、“指喻三车觉,开迷五阴缠”等,都是化用《法华经》成句而得其三昧者。在唐代所有吟咏《法华经》的作品中,体制最大、最能汲取经文意旨并予以创造性转换的,是修雅的《闻诵〈法华经〉歌》:   山色沉沉,松烟幂幂。空林之下,盘陀之石。石上有僧,结跏横膝。诵白莲经,从旦至夕。左之右之,虎迹狼迹。十片五片,异花狼藉。偶然相见,未深相识。知是古之人,今之人?是昙彦,是昙翼?我闻此经有深旨,觉帝称之有妙义。合目冥心子细听,醍醐滴入焦肠里。佛之意兮祖之髓,我之心兮经之旨。可怜弹指及举手,不达目前今正是。大矣哉,甚奇特,空王要使群生得。光辉一万八千土,土土皆作黄金色。四生六道一光中,狂夫犹自问弥勒。      我亦当年学空寂,一得无心便休息;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驴乘匪端的。我亦当年不出户,不欲红尘沾步武;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行行皆宝所。我亦当年爱吟咏,将谓冥搜乱禅定;今日亲闻诵此经,何妨笔砚资真性。〔《法华经•法师功德品》:“诸所说法,随其义趣,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若说俗间经书,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 我亦当年狎儿戏,将谓光阴半虚弃;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聚沙非小事。我昔曾游山与水,将谓他山非故里;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山河无寸地。我昔心猿未调伏,常将金锁虚拘束;今日亲闻诵此经,始觉无物为拳(上共下手)。      师诵此经经一字,字字烂嚼醍醐味。醍醐之味珍且美,不在唇,不在齿,只在劳生方寸里。师诵此经经一句,句句白牛亲动步。白牛之步疾如风,不在西,不在东,只在浮生日用中。日用不知一何苦,酒之肠,饭之腑。长者扬声唤不回,何异聋,何异瞽!世人之耳非不聪,耳聪特向经中聋;世人之目非不明,目明特向经中盲。合聪不聪,合明不明,辘轳上下,浪死虚生。世人纵识师之音,谁人能识师之心;世人纵识师之形,谁人能识师之名?师名医王行佛令,来与众生治心病。能使迷者醒,狂者定,垢者净,邪者正,凡者圣。如是则非但天恭敬,人恭敬,亦合龙赞咏,鬼赞咏,佛赞咏。岂得背觉合尘之徒,不稽首而归命!    诗的第一段先声夺人,由远及近将读者带入山色苍茫松烟弥漫,深林空旷巨石盘陀的画面,再凸显出跏趺横膝吟诵《法华经》的高僧形象,接着宕开笔触,将镜头切换到听法留虎迹、奇花百鸟衔的周边环境,以衬托出高僧说法,感天地泣鬼神的艺术魅力。诗人以对高僧是古人今人的疑问悬想,营造出神秘惝恍的氛围。接着叙写诗人听闻此经的神情态度、心理感受,谓《法华经》是灌溉焦肠的醍醐,是滋润心田的甘露。是佛陀的本心,是祖师的禅趣。听诵《法华经》,即可当下识取本心,举足投步,扬眉瞬目,皆是从道场中来。《法华经》的要旨,就是使每个人体证到原真的本心,使秽浊世间化作佛国净土,使有情无情悉于一念回光之中顿悟成佛。   第二段写听诵《法华经》,豁开慧眼,矫正了自己禅修过程中的偏颇,打开了心灵的另一扇窗户:过去枯守“空寂”、“无心”;如今顿然明白,它只不过是方便化城、羊鹿小果。过去足不出户、逃声避色;如今顿然明白,这并不能获得精神的圆满。佛法在世间,烦恼即菩提。日日是好日,步步起清风。过去吟咏诗什、搜索枯肠时,担心妨碍禅定;如今顿然明白,笔砚文章也可以作为文字般若,在诗情画意中显发本心。过去聚沙为塔、儿童狎戏时,以为是抛掷光阴;如今顿然明白,只要念念纯真,再平凡的行为中也有深厚的佛心,也可显示着庄严的佛性。过去游览山水,认为他山非故里;如今顿然明白,举足下足都没有离开故乡,时时刻刻都没有离开本际,因为山河无寸土,家舍即途中。过去调伏心猿,总是采取强行压制手段;如今顿然明白,只要一念回光,即可彻见自性。……这一系列巨大的转变和崭新的生命体验,都是在听闻《法华经》后产生的,由此可见听诵《法华经》在自己生命深处产生了何其强烈的震撼。   第三段写《法华经》的大乘法理藉助吟诵深入人心,如甘露醍醐,声声句句,皆显露着白牛般的本心本性。这纯和清明的自性,虽疾似飘风骤如闪电,却并不存在于别处,而是在搬柴运水、开单展钵、行住坐卧的日用之中。但世人却不知日用之中显发着纯真的佛性,遂成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沉湎声色,流连火宅,长者殷切焦虑地扬声呼唤,他们仍迟迟不愿清醒、回头,与聋者瞽者无异。世人耳聪,听经时却聋;世人目明,看经时却瞎。该聪时不聪,该明时不明,可怜可叹的世人,如同汲水的辘轳,忽上忽下,轮转在生死的苦海,白白地抛掷了生命!诗人感叹如此无上的大乘妙理,非世人所能知能识,并赞颂诵经者原来是医王化身,佛陀再世,他诵经的目的就是为了调治众生的心病,使迷惘者清醒,使狂乱者安定,使污秽者洁净,使褊邪者正直,使凡庸者神圣,成为天人恭敬、龙鬼赞咏、佛陀所许的修行人。在诗的结束,作者再一次浩然长叹:听闻如此精妙绝伦的《法华经》吟诵,那些悖离本心本觉追逐外境之人,还不快快幡然醒悟,稽首合掌,信受奉行?   此诗体制博大弘丽,意象缤纷绮错,声韵抑扬跌宕,音节古雅磊落,加之磅礴饱满的气势,奔放恣肆的抒情,高华澄明的意境,上干真宰,笔夺造化,流漾着深邃凝重、隽朗超逸、端严优美的佛心、禅韵、诗情,是炉火纯青妙造毫巅的化境。它是作者从生命深处喷涌而出的万斛清泉,表征着诗人对《法华经》与禅之真髓的通灵透彻的体证。 同安察禅师是九峰道虔的法嗣。《传灯录》卷二九收录了他的《还源诗》十首,向来为禅林所重。这里选析其中的一首。       返本还源事亦差,本来无住不为家。       万年松径雪深覆,一带峰岚云更遮。      宾主默时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      还乡曲调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华。     “返本还源事亦差,本来无住不为家。”有本可“返”,有源可“还”,我法未家,仍落有为见道,脱不出情想意识的心缘相和境界相。本体自性,如如不动,无所从来,无所从去,本来无住,何用“家”为?“万年松径雪深覆,一带峰岚云更遮。”本体自性,无动无静,非色非空,无迹可求,如万年松径深埋于冰雪之下,一带峰岚潜藏于云雾之中。“宾主默时全是妄,君臣道合更中邪。”禅家证道以后,心物统一,见色明心,循声见性,何有心物之分,自他之别。是以临济的默观宾主,曹洞的五位君臣,都是方便言说,了无实义。“还乡曲调如何唱,明月堂前枯木华。”返本还源之道究竟如何?这就是大死一番,再活现成:“禅家明心见性,如云开月现,清光四溢,照彻身心世界,始知人生如梦,万法皆空,身心非有,觉后追忆梦中世界,芸芸众生,与己同体,仍在迷中,生此死彼,轮转六道,永远止期,乃起大悲、立大愿,以净觉心,随缘涉世,重入梦境,接物利生,见色不迷,闻声不惑,既不厌凡,亦不希圣,空有无碍,澹然自在,才能发大机,起大用。这就是出空入有,死生复苏,回机起用。”(《禅境与诗情》第六九页)   禅宗用图画、文字将开悟的过程和在各个阶段的体验表现出来,系统地描绘出由修行而开悟而入世的心路历程,这就是著名的牧牛图及其图颂。从诗学渊源上看,寒山禅诗、汾阳颂古是其滥觞。〔参《禅宗诗歌境界》之《临济宗禅诗》章。〕 《十牛图》用十幅图画描绘牧牛的过程,有图、颂(诗)、文(著语),表示了从寻牛觅心到归家稳坐的过程,以阐示修行的方法与顺序。〔《十牛图颂》一卷,全称《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图颂并序》,收于续藏第一一三册。〕 《十牛图》与《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合印,称四部录,在禅林影响尤大。十牛图用牧人和牛的形象,象征修行者驯服心牛,以重现本‘来面目。《寻牛》其一:           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长路更深。       力尽神疲无觅处,但闻枫树晚蝉吟。      “寻牛”,喻迷失自性。著语:“从来不失,何用追寻?由背觉以成疏,在向尘而遂失。家山渐远,歧路俄差。得失炽然,是非蜂起。”本心人人具足,由于相对观念的生起,逐物迷己,人们贪逐外尘,悖离本觉,心牛遂迷乱失落,离精神家园越来越远。拨草寻牛,就是要寻回失落的清明本心。心牛迷失既远,寻觅起来也很艰难,以至力尽神疲,也莫睹其踪。然而于山穷水尽处,蓦现柳暗花明。在枫叶流丹晚蝉长吟中,隐隐有牛的踪迹。《见迹》其二:           水边林下见遍多,芳草离披见也么?       纵是深山更深处,辽天鼻孔怎藏他?      “见迹”,喻渐见心牛之迹。著语:“依经解义,阅教知踪。明众金为一器,体万物为自己。正邪不辨,真伪奚分?未入斯门,权为见迹。”修行者依据经典、禅书,探求修行意义,聆听师家提撕,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甄别正邪真伪,领悟到禅的要义和方法,寻到了牛的足迹。深山更深处也掩藏不住鼻孔朝天的牛,无明荒草再深也遮蔽不了清明本心。但见迹还没有见牛,还没有进入禅门。《见牛》其三:           黄莺枝上一声声,日暖风和柳岸青。       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见牛”,喻发现本具之心牛。著语:“从声入得,见处逢源。六根门着着无差,动用中头头显露。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眨上眉毛,非是他物。”黄莺清啼,日暖风和,柳枝摇绿,赏心悦目。“本来面目”通过声色等呈显出来,处处都有它的作用,但它又是如此的妙用无痕,如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必须具备慧耳慧目,才能使它无处回避。它头角森森,却又离形绝相,绝非丹青所能描画。见牛较之见迹是一大进步,但见牛并非得牛,见道尚非得道,它只是初步开悟。《得牛》其四:           竭尽精神获得渠,心强力壮卒难除。       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霞深处居。      “得牛”,喻已证悟自性。著语:“久埋郊外,今日逢渠。由境胜以难追,恋芳丛而不已。顽心尚勇,野性犹存。欲得纯和,必加鞭挞。”虽然得到了牛,但这是一只长期奔驰在妄想原野的心牛,野性犹顽,恶习难以顿除。它时而奔突在高山旷野,时而贪恋于芳草园林,因此仍需紧把鼻绳,用严厉的手段,来驯化它的习性。修道者虽然见道,但无始以来的习性犹深,受到外界影响时,极易退堕到未开悟以前的情境,必须严苛自律,羁锁住惯于分别、取舍的意识。对此,禅宗谓之“见惑(理知的惑)可顿断如破石,思惑(情意的惑)需渐断如藕丝”。见性(悟)固然不易,悟后的修行更重要。因此得牛之后,还须继续牧牛。《牧牛》其五: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牧牛”,喻悟后调心。著语:“前思才起,后念相随。由觉故以成真,在迷故而为妄。不由境有,惟有心生。鼻索牢牵,不容拟议。”人的思想之流如长江大河,念念不停流。虽然见牛,并不意味着一了百了,随时都有无明发生,“毫厘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五灯》卷七《宣鉴》)。 因此开悟之后要继续保任,要不断地断除烦恼,摄伏妄念。前一阶段是夺人,这一阶段是夺境。人们在日常的差别境中,一念刚起,二念随生。迷惑的起因在于二念,若在一念兴起时,能如红炉点雪,顿作消熔,就不会生起迷执。对此禅宗称之为“后念不生,前念自灭”。时时用菩提正见观照,直臻于纯和之境,才是觉悟证真,不为境迁。此时种种调伏手段即可弃而不用,人牛相得。《骑牛归家》其六:           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       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骑牛归家”,喻骑乘驯服的心牛归于精神的故里。著语:“干戈已罢,得失还无。唱樵子之村歌,吹儿童之野曲。横身牛上,目视云霄。呼唤不回,牢笼不住。”学禅者经过了发心(寻牛)、学习佛禅义理(见迹)、修行而见性(见牛)、见性悟道(得牛)、在正念相续中精益求精(牧牛),可谓艰难曲折备历辛苦。驯牛之时,尚需要不断地鞭挞。修行者进行艰苦的砥砺,终于使心灵脱离情识妄想的羁绊。心牛驯服,人牛合一,已臻一体之境。此时,妄想已被调伏,本心无染,清明澄澈,充满喜悦。一如天真烂漫的牧童,笛横牛背,沐浴晚霞,骑牛归家。一拍一歌,于不经意间,都有无限天真妙趣,知音者自当会心一笑。《忘牛存人》其七:            骑牛已得到家山,牛也空兮人也闲。       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忘牛存人”,喻既已回到本觉无为的精神故乡,不须再修,无事安闲。著语:“法无二法,牛且为宗。喻蹄兔之异名,显筌鱼之差别。如金出矿,似月离云。一道寒光,威音劫外。”骑牛回家,牛已回到本处。牧童既已得牛,寻牛之心已忘,便可高枕而卧。此时无烦恼可断,无妄心可调,“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坛经•般若品》)。 没有内境外境的分别,也没有烦恼和菩提的执着。但牛虽忘,人犹存,“我”还没有空掉。《人牛俱忘》其八:           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辽阔信难通。       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人牛俱忘”,喻凡情脱落而全界无物,凡圣共泯,生佛俱空。不仅迷惑的心脱落了,甚至连觉悟的心也没有了。著语:“凡情脱落,圣意皆空。有佛处不用遨游,无佛处急须走过。两头不着,佛眼难窥。百鸟衔花,一场忄么忄罗。”凡情脱落,是修道初阶;圣意皆空,是了悟而没有了悟之心的无所得智。有佛处不遨游,不住悟境;无佛处急走过,不落见取。超越凡圣,截断两头,远远胜过牛头耽溺圣境而导致的百鸟衔花。牛头由于四祖的教化而使佛见、法见悉皆消泯,百鸟遂无从窥其境界。此时内无我,外无法,能所俱泯,主客皆空。自性之光,犹如红炉烈焰,举凡善恶、美丑、是非、生死、得失等相对观念,一一如同片雪投炉,销熔于绝对,此时才是祖师禅的境界。《返本还源》其九:           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       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返本还源”,喻本心清净,无烦恼妄念,当体即诸法实相。著语:“本来清净,不受一尘。观有相之荣枯,处无为之凝寂。不同幻化,岂假修冶?水绿山青,坐观成败。”本心清净澄明,犹如山青水绿。此时我非我,见非见,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直至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都是返本还源的过程,这个过程“费功”尤多。但既已返本还源,渡河须忘筏,到岸不须船,对所费的一切功夫,就应当放下,不可再粘着。要直截根源,关闭眼耳等感官之门,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传灯》卷十六《月轮》)。 此时回光返照,如聋似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主体置身万象之中,而又超然物外,水月相忘,孤明历历。在本来清净的真如实相中,静观万物的荣枯流转,而不为外境所动,不随波逐流。《入廛垂手》其十:           露胸跣足入廛来,抹土涂灰笑满腮。       不用神仙真秘诀,直教枯木放花开。      “入廛垂手”,喻不居正位,入利他之境。著语:“柴门独掩,千圣不知。埋自己之风光,负前圣之途辙。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肆鱼行,化令成佛!” 开悟之后,不可高居圣境,只满足于个人成佛,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正位转身而出,回到现实社会中来。“露足跣胸”,象征佛性禅心,一尘不染,净裸裸,赤洒洒。禅者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将自己所证悟的真理与众人分享,喜悦祥和,毫不倦怠。这就是大乘菩萨的下座行,是灰头土面的利他行。   牧牛图颂不仅流行国内,引起了无数后世禅人的吟和,而且远播韩国、日本,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日本的一山国师著有《十牛图颂》,即是依廓庵《十牛图颂》的框架创作而成。一山在序中说:“十牛图,古宿无途辙中途辙也。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况有浅深次第之异乎?然去圣愈远,法当危末,根性多优劣,机用有迟速,又不可一概定之,故未免曲设多方,以诱掖之,此图之作是耶!”由此可见,《牧牛图颂》把修心过程分成十个阶段的作法,只是为了接引初机者所设立的方便而已。从顿悟的立场上看,牧牛的十个阶段可以浓缩在刹那完成,毫无朕迹可寻。从方便门看,《十牛图颂》将神秘的禅悟直觉体验,分解为逐渐演化的阶次,为初学者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用功方向。   《十牛图颂》用象征的手法写调心开悟,没有抽象的理论,纯是一幅幅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通过意象的组合、变换,将调心、开悟的过程写得生动凝练,寓意奇深。在禅宗史上,形成了牧牛文学,为禅宗哲学,增添了瑰美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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