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系列—烈日孤鹰(上)

柳残阳系列—烈日孤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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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在水路圈子里,是千帆帮、铁桨旗、黄香庄鼎足为三。黄香社的老龙王曹笃与铁桨旗的龙头魏长风是儿女亲家,魏长风与千帆帮帮主何起涛又义结金兰。三家原本相安无事,只因魏长风好胜心太强,才启衅端。为了破解何起涛的“大寂四剑”,两年前,趁赴千帆帮帮庆之机,魏长风潜入内室意欲偷盗剑谱,恰被何起涛的夫人撞见。魏长风在情急之下,杀人灭口,伪造现场逃去。何起涛的大女儿何如霜去赴义父吴若耶的寿筵。席上,在座的魏长风酒后说走了嘴,过后何如霜抓住话柄追问,魏长风干脆说出了实情。何如霜知道魏长风定然要灭她的口,临遭毒手前,将母亲被害真像写在了信里。孤鹰屈归灵路过海滩,遇见受伤将死的何如霜,托他将这封信连同证物项链一同送交何起涛,他答应了。于是,遵诺执诚的屈归灵便卷入了一起血腥的帮派争斗的旋涡。在到达千帆帮总堂口所在地海口集之前,屈归灵遇到了各种阻拦。其中有黄香社老龙王的好言规劝,有宫子郁、甘元斗、马俊等人的正面截杀,有危中行、田听潮的设计水上袭击,有沈鹰艳的偷袭、施毒,但都不能使屈归灵背弃他对何如霜的诺言。何起涛看信后明白了实情,于是便等画起兵向魏长风报杀害妻女血仇。屈归灵也加入了战阵。魏长风不惜重金聘请各路高手助战,双方将杀得日月无光。天愁地修,白骨如山⋯⋯中间也有屈归灵与何如霜曲折的爱情和共渡的艰难,也有水鹫沈鹰艳闪烁明灭的独特性格的故事⋯⋯ 烈日孤鹰(上) 一缕幽魂随波去日正当中,流晖如火。海滩上的沙砾是灼热的,海面上的波纹是平缓的,潮来潮去,却洗不净染在灰白色沙滩上的斑斑血迹,血迹原本殷红,浸染着沙粒,就变成暗淡的紫褐了。沙滩上躺着五个人,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从倒卧后的形状,大致可以分辨出他的生死,因为死人的僵硬与扭曲姿势,往往不是活人能够摆置得出来的,所以,有没有留着那一口气,在富经验的行家眼里,区分起来并不十分困难。现在,屈归灵骑在他的“惊雷”背上,正默然凝视着面前横竖的五个躯体,同时,他很快便已得到答案,五个躯体里,已有四具可以称为“尸体”了,尚未成为“尸体”的一位,便是那个女人。不过,屈归灵知道,那个女人也快了,幽明之途,只隔着一线而已。女人很年轻,模样也似乎相当姣美,为什么要使用“似乎”这种不肯定的字眼呢?因为那女人秀发披散,衣裙皱裂,混身上下一片血污,甚至连脸庞上都布有几道翻绽的伤口,人被这么一糟塌,再要推敲她原先的容貌好坏,怕就难以绝对准确了。屈归灵缓缓下马,将枣儿红的罩衫轻掖入腰,举步之间毫无声息的来到那女人身边,当他低头俯视,女人的眼睛已突兀睁开——仿佛她受到了什么奇异的感应一样。多美的一双眼睛啊,即使在如此痛苦又绝望的煎熬下,这仍然称得上是一对灵秀的明眸,它深邃、幽远、清澈,宛如一池潭水,柔波荡漾,能把那满腔的凄苦无奈、漾入人心。是的,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只有青春的滋泽,才足以衬托出这双媚丽的眼睛,虽然,它燃烧中的光辉已经快到尽头了。轻轻跪下单膝,屈归灵细致的拂去女人脸庞上的发丝及沙粒,视线避开了对方腹部的巨大伤口,憎恶的皱着眉——他从不喜欢任何伤痕的样子,他认为每一桩破坏人体均匀的伤痕,都表示一种罪恶。那年轻的女人在吃力的蠕动嘴唇,好像要诉说什么,屈归灵侧脸俯贴下去,同时也嗅到了一股血腥与体香的掺合气息;女人的声音低弱细微,令人不禁联想起风中残烛、断线飘摇向九霄之外的风筝!“我⋯⋯我叫何如霜⋯⋯壮士⋯⋯相遇于人鬼异途⋯⋯之前⋯⋯也是有缘⋯⋯能不能⋯⋯烦请壮士帮我做一件⋯⋯事?幸蒙慨允⋯⋯则存没皆感⋯⋯”屈归灵不忍拒绝,亦不愿拒绝,他点点头,耳朵贴得更近了。女人的全身忽然抽搐了一阵,脸色越变惨白,一层青翳覆盖在她眉眼当中,双目的瞳孔也在慢慢扩散,她像是努力提着一口气,急促又断续地道:“在⋯⋯在我贴胸⋯⋯胸的暗袋里⋯⋯有一封信⋯⋯请⋯⋯请壮士送到‘海口麻’‘千帆帮’的总堂⋯⋯亲自⋯⋯交⋯⋯交给何起涛⋯⋯”屈归灵又点头;女人大口大口呼吸着,宛似在和某种无形的压迫力量挣扎:“取⋯⋯取⋯⋯我的项⋯⋯链做⋯⋯证物⋯⋯”屈归灵用手按住对方的肩梢,表示明白,女人定定的望着他,眼瞳深处, 生命之火正在熄灭:“务⋯⋯必!”屈归灵的脸颊肌肉痉挛了一下,断然回道:“当然!”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她仿佛要伸手去握住屈归灵的手,眼睛那么激情又忘形的盯视着屈归灵,这不移不转的盯视,像煞千百年前他们已经如此凝望过了,双方竟有着依稀相识的感觉,在那个时空、那段岁月里原就有着这样不泯的契合?轮回了多少世才再重逢、而重逢的一刹已成永诀?屈归灵近乎木然的抚上了何如霜那双不曾瞑合、却依然幽邃的眼睛,感触里,充满了惆怅悲戚;陌路相见,交似浮萍,如何会生出这般的伤感情怀,连他自己也不能解释。生与死,只是自然界中一项不变的定律,永恒的循环,屈归灵见过经过,早已淡然,在他所跋涉的生之旅途间,极少事物得以引发他心绪的激动或感情的波荡,可是,像眼前的这次乍遇初识,却给予他无以摆脱的沉痛,他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因由所使然。在离开浪潮奔止的远岸掘上五个凹坑,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尽管沙土较软,亦累得他微微喘息,但入土为安,总是对死者的一种交待、活人的一项慰藉,魂兮归去,且看报应人间。“海口集”距离屈归灵现在站立的地方并不很近,总也在五百里开外,五百里路,若以他胯下的“惊雷”足程来算,约莫亦得跑上两天才成,他心里急着想把揣在怀中的那封沾满血迹、牛皮纸加盖火漆印的信函送到,但问题在于他还有另一件要事横在眉睫——与郝青山之会。这场约会,决不是一桩令人愉快的晤面,正好相反,它的内涵乃是十分火爆的;郝青山和屈归灵曾经是朋友,不算很亲密的朋友,十七天前的一个深夜,郝青山的独生儿子在“双槐镇”企图强暴一家小酒馆的掌柜女儿,屈归灵恰巧在那里饮酒,见状之下自不能不管,先是告诫那登徒子,对方当时也灌多了黄汤、加上仗恃着老子的威势,居然借酒装疯、愣不买帐,于是,接下来便挨了屈归灵一顿好揍,这顿揍挨得不轻,连左臂都打折了,事后,显然这小子的老爹极不高兴,向屈归灵下了帖子约见,虽然双方尚未朝面,屈归灵也明白必是会无好会了。从他居住的“千叠岗”,要到郝青山的宅第所在“大王庄”,这片滨海的“落月湾”乃是必经之地,因此,他才会遇上何如霜,才会在心间无端打上这么一个结,此时,他必须先到“大王庄”去,“大王庄”就在“落日湾”前面三十里处,而且,约会的时辰也快到了,他自来不愿失信。“惊雷”是一匹浑身毛色油黑乌亮的骏马,它是屈归灵多年来相依相恃的伙伴,马儿通灵,时常能与屈归灵心意沟通,它一直陪着主人出生入死,周旋于充满险恶的环境里,马儿是永不会见异思迁、永不会受功利诱惑的,所以,屈归灵与他的坐骑有着血肉相连的手足之情。蹄声不徐不缓的往前淌,青山绿水,亦不过过眼烟云,柳桥陌路,也就逐渐遗在身后了。“大王庄”约莫有百来户人家,差不多全是郝青山的佃农,百来户人家被四周翠碧油绿的庄稼地围绕着,鸡犬相应、炊烟不绝,衬以远处的层山叠峰,宁静清幽,颇富乡趣,一点江湖上那种森严冷肃的霸气都没有。但是,郝青山便住在这儿,他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九连帮”大首脑, “九连帮”在北地九个大码头都操持着监栈仓储买卖,财源滚滚,人多势大,黑白两道上全有他们的影响力,而一般人恐怕想不到,这么一个帮会的头领,居然落户在如此平实纯朴的田庄之内。郝青山的宅子非常容易找,几乎不须要询问,屈归灵就一直登门而达——那是整座庄子里最堂皇气派的房屋,高围墙、黄铜大门,还起得有里外三层的楼阁,农村中起楼阁,便不是富豪亦是大佬,郝青山身份正好符合,上去敲门,包管不错。门只叩了两下,已自内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青衣小厮,长得眉清目秀,一副机灵模样;他先是朝屈归灵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哈着腰问:“这位爷,尊姓可是屈?”屈归灵淡淡地道:“不错,姓屈。”小厮的腰压得更低了,同时侧身一边,脸上堆满了笑:“屈爷且往里请,我家老爷早在候着大驾了。”回头望一眼拴在石阶左旁木桩上的坐骑,屈归灵脚步才抬,那小厮已可意地道:“屈爷宽念,你老的牲口,小的稍停自会着人照料。”点点头,屈归灵由对方在前引领,经过中间这片铺着麻石地的敞院,直达正面的楼阁,楼阁底层,是座大厅,身材魁伟,满脸大黑胡子的郝青山便卓立大厅门口相迎,此外半个人影不见。屈归灵满布风尘又泛着古铜色泽的粗糙面孔上,透着几分倦意,却仍顾着基本的礼数,他踏上几步,先行抱拳:“久违郝兄,近来可好?”郝青山强颜一笑,也拱拱手道:“本来还过得去,却叫你触了霉头,搞得我满心窝囊!”屈归灵平静地道:“事情始末,郝兄大概已有耳闻,如果是我不对,甘愿领罚,否则,还请郝兄对小儿辈慎加管束,以免招惹更大争端!”哼了哼,郝青山向厅里一比手:“进来再谈吧。”两个人分宾主坐下,若大的厅堂里,只他们隔几相对,酸枝长几上早沏好了酽茶,显然是准备“专程候教”了。屈归灵没有说话,目光冷峻的注视着郝青山,他在等待郝青山开口,看看这位“九连帮”的巨擘为了他儿子要数落些什么。干咳一声,郝青山单刀直入地道:“屈兄,这番劳驾请了你来,为了什么,想屈兄你心里一定明白?”屈归灵道:“不,我不明白,尚要烦郝兄有以见示。”一双牛蛋眼蓦然瞪起,郝青山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气咻咻地道:“我问你,十七天前在‘双槐镇’,你打断了我儿子一条左臂,这笔帐,你该如何向我算法,又该怎样与我交待?”屈归灵七情不动地道:“令郎企图强暴良家妇女,经我劝阻不听,更待施狠耍赖,略予薄惩,正是代表郝兄管教,郝兄不知感激,反而责怪于我,本末倒置,未免不妥!” 郝青山勃然大怒,厉声道:“娘的,我的儿子用得着你来替我管教?再说就算你要管教,也不能下这等重手,我只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平日里恨不得眼皮上供着、嘴巴里含着,如同心肝宝贝,你,你居然为了一点小小不言的差错便恁般将他糟塌?”屈归灵缓缓地道:“公庭之中,强欲污辱人家女子,郝兄,已经不能说是‘小小不言的差错’,且我再三规劝在前,令郎仗势不受,郝兄岂可怪罪于我?”郝青山粗暴地道:“我不管这些,你如此扫我颜面,好歹总要向我做个交待!”双手互合胸腹之前,屈归灵沉着地道:“郝兄的意思,要我怎么交待?”略微迟疑了一下,郝青山咬着牙道:“其一,放炮赔情,披红谢罪;其二,当着众人之前自断左臂!”深深的看着对方,屈归灵的眼睛里有一种怪异的光芒在闪动,郝青山被他瞧得老大不自在,却越发怒火上冲,恶狠狠的咆哮:“你少用这种眼色看我,屈归灵,人家怕你这只孤鹰,我姓郝的可不含糊,便摆明了告诉你,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你他娘有登天的能耐,不过是放单一个,我姓郝的乃是捻股的堂口还怕你翻得出掌心?”摇摇头,屈归灵道:“郝兄,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凭什么单刀赴会?‘九连帮’在道上是个老帮,郝兄你也成名不易,还是多少退一步想吧。”郝青山火辣地道:“你是在威胁我?屈归灵,今日你要不还我一个公道,便决计走不出我家大门!”上身微微前倾,屈归灵恳切地道:“郝兄,我们总算朋友一场,我认为我有责任提醒你几件事:首先,错误是由令郎所造成,曲不在我,再则‘九连帮’人多势大是不错,但唬不住我屈归灵,郝兄,我以一己之力,独斗过比你们更强盛的组合,缠斗过比你个人更霸道的巨枭,你可以看见,我依旧活在这里;接着我要说,郝兄,切莫小不忍而乱大谋,令郎咎由自取的一条断臂,到底要较许多人命损失得轻!”霍然从坐椅中站起,郝青山额浮筋络,满颔的黑胡子根根拂动:“这么说,你是不肯依我的法子做交待了?”屈归灵安坐不动,极为从容地道:“你是在胡闹、在不知所云,郝兄,只怕你要为你自己找大麻烦了!”突然狞笑一声,郝青山道:“很好,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打开始我便不曾奢想能以轻了,屈归灵,眼下你是来得去不得了!”屈归灵神态安详地道:“如果你没有事先布置,预按埋伏,我才会觉得奇怪,但郝兄,你可要想清楚,这人间世上,没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的如意算盘!”郝青山一步斜出,双手互击,大厅的左右侧门应声而启,十余条人影迅速闪现,个个兵刃在手,杀气腾腾,竟是一副围袭群杀的架势!厅门外的敞院中,这时也涌到了三十多名疾装劲服的彪形大汉,刀枪并 举,镝锋成林,阵仗摆得好不惊人!郝青山冷森的瞧着屈归灵,阴沉沉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九连帮’已遣下四个码头十二名‘红带子’大师兄等着侍候你了,若是不够,还有我两位老友‘白猿叟’舒苇、‘灭魄枪’韩煊在,你要自忖招架得了,无妨豁上,要是认为吃不住,如今答应我的条件还来得及!”慢慢站起身来,屈归灵慢慢地道:“尚未交手见过真章,郝兄,我亦不能确知是否招架得了,总要试过,方得分晓。”郝青山目光如火,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你这胆上生毛,不知死活的狂夫,你是真不要命了?”屈归灵轻拂衣袖,表情深沉:“我刚才已经说过,见得真章,方见分晓,郝兄,我这条命固不值钱,但谁要谁的命,眼前论断,未免言之过早!”猛一声暴叱,郝青山握拳透掌,气冲牛斗:“给我杀!”退后一步,屈归灵闲闲地道:“且慢,别给郝兄砸坏东西,要松散外头去,地方大,玩起来也方便!”说着,他人往外走,那一十二名“九连帮”的好手却分成两排,雁翅般急步奔去,光景像是防范他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屈归灵的形态中不止是带着倦意,尤其流露出一股无可言喻的厌烦——他时常怀疑以自己的天性来说,怎么会适合在复杂诡变又残酷血腥的江湖圈子里打滚,但却也悠悠晃晃的混过了大半生,拿粗横与暴戾串连起来的日子充填了这数十年的光阴,搏杀同争斗形如每天的例行功课,无时无刻不在因应着某些不可逆料的突发事故,生活这么漫无休止的紧绷下来,似乎神经都显得麻木了,感受上除了无奈,仍是无奈⋯⋯这时,郝青山当面而立,重重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姓屈的,这可全是你自己找的!”屈归灵一派萧索地道:“真难相信你也能在道上混及如此层次,郝兄,以你为人行事的作风,早该混垮了才是,唉,人世无常,果然不错。”郝青山猛一挫牙,声似霹雳:“拿下!”斜立两排、腰上缠着大红宽边丝带的十二名“九连帮”“大师兄”,立时跃出了六员,六个人六件兵刃,分自六个不同的角度,又狂又疾的招呼向屈归灵身上!屈归灵身形纹丝不动,双目凝注一点,两肩水平,右臂倏翻,只见一抹银光猝似蛇电掣闪,破空之声尖啸如泣,六名扑杀上来的“大师兄”,已有四位怪号着抛肩挫跌,每个人的胛骨部位,都是一片猩红!剩下的那两位,慌不迭的塌身暴退,双双一个踉跄,几乎就撞成了一堆!屈归灵根本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手上拎着一支银光灿亮的竿子,这支银竿前尖后丰,长约三尺,手握处的一截,粗若小口酒杯,越上越细,到了竿端,已细锐如针,银竿极具韧力,弹性亦强,他拿在乎里并未抖动,竿身却在轻微颤晃,尖芒闪映,仿佛流眩着一抹秋水。 武林中厮混久了的人们,有谁没见过“穿心刺”么?屈归灵手上拎着的这支细长银竿就是了,似竿若刺,反正都是要命的玩意。郝青山不止是惊恐,更且羞恼不已;他当然知道号称“孤鹰”的屈归灵是一号什等样的角色,却未曾料及人家功力之高竟已达到这步田地,自己的十二名得力手下,也在水里火里翻腾了若干年,见过的阵仗,遇上的好手亦不可谓不多,居然就在一招之下,三对便栽了两双,这种窝囊成绩,如何使他下得了台?四周响起了一阵不安的鼓噪,其余六名“红带子”“大师兄”虽然面上变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合拢支援,郝青山大喝一声,红着眼叫:“通通退下,由我亲自来收拾他!”当围上的人又退回去的时候,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斜指向上,闲散自如的道:“郝兄,你难道尚不了解我的苦心,一点也不领情?”郝青山愤怒地道:“你出手伤了我四员属下,新仇加上旧恨,找你算帐正来不及,又领什么鸟情?”屈归灵道:“莫非你还看不出来,我原可杀了他们?郝兄,刺尖戮指,随心所欲,下手的部位,本是由我挑拣,为什么我不拣那致命的所在?”窒了一窒,郝青山恼恨的咆哮:“姓屈的,用不着故意示惠,以求宽纵,随你怎么低三下四,卑躬屈膝,我也断断饶你不得!”屈归灵丝毫不带笑意的笑了笑:“仁尽义至,庶不亏心,郝兄,你要怎么办,悉随尊意郝青山右手打横伸出,大吼着:“刀来!”一名早已候在后边的劲装大汉,闻声急步趋前,双手捧上一把三寸半宽、三尺五长、赤铜鞘、镶金嵌玉的“劈山刀”来,郝青山拔刀出鞘,刀锋竟然闪泛着谈淡的红光,宛如刃身的精铁本质便流动着血液,又似刀口的血痕自始未干,看上去寒气森森,别具杀机!屈归灵目注刀刃,微微额首,颇为赞许地道:“久闻郝兄有一把劈山型的好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刀取名‘莹血’,尤其传神,郝兄运刀赐教之际,尚祈手下留情。”冷笑一声,郝青山气汹汹地道:“现在求饶,为时已晚,屈归灵,人说引颈一快,你就咬牙等着挨刀吧!”“穿心刺”颤悠悠的斜指于天,屈归灵不徐不缓地道:“郝兄久有‘滚雷刀’之美誉,刀似滚雷,必然可观,但若叫我‘引颈一快’,却尚不甘,郝兄,还须看你的手段如何!”郝青山口骂一句“去你娘的”,庞大的身体已蓦弹三丈,人在空中,身形滚腾旋转,“莹血刀”随着翻滚的动作回绕飞舞,刹那间只见赤芒流闪,丹辉匝奔,有如一团来自九天的火云,急罩屈归灵!“穿心刺”一抖而出,“噗”声穿入火云之中,屈归灵同时双足猝蹬,人已快不可言的到了七尺之外——他站在那里,像是本来就站在那里一样。猩赤的波光倏然颤荡,郝青山一个大旋身走出五步,赶快伸腿挪臂,朝 自己混身上下检视,看看是不是有受伤的地方。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这一刺准头稍偏,郝兄,你的刀法绵密紧凑也发挥了作用,所以只刺中你左手袍袖上侧三寸之处,其他无碍。”慌忙举起左边袍袖来看,郝青山不由心往下沉,背脊透凉,可不是么,袍袖靠上侧的三寸部位,正有一个小洞对穿!猛一跺脚,这位“九连帮”的舵把子暴烈地叫嚣:“老子不吃你这一套,姓屈的,这不是你有意放水,而是你的功力只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好比程咬金的三斧头,锐势一过,你就黔驴技穷了!”屈归灵皱着眉道:“然则你怎么不在我的衣衫上留下点记号?”狞笑一声,郝青山道:“我无须在你衣衫上留记号,郝某人自来不做不关痛痒的事,屈归灵,我要在你身子上、骨头肉上留记号,叫你永生永世都摆不脱的记号!”屈归灵道:“既然你已横了心非要溅血搏命不可,郝兄,我只好勉力奉陪。”“莹血刀”齐胸竖立,郝青山重重地道:“打开始,老子就不曾说过和你闹着玩,屈归灵,你的时辰到了!”屈归灵形色骤然转为阴寒,双目益见锐利冷峭,他慢慢蹲下腰身,“穿心刺”前端下垂,后端略为高提,左手却怪异的托在右手腕下,似是这支竿子突兀间增加了极大重量一样。就在这时——两条人影已自大厅中翩然掠到,其中一个拦在郝青山之前,另一个抢上几步,面对屈归灵,声若洪钟大吕般呵呵笑道:“好一招‘散魂指’的起手式,屈老弟,你果然要见真章啦?”说话的人,是一个须眉俱白,尖额削腮,模样猴头猴脑的精瘦小老儿,这老家伙一袭褐布衣褂,亦足登着双粗麻鞋,若不是出现在此时此地,他那德性,便活脱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屈归灵缓缓收势,静静地道:“‘白猿叟’舒苇?”对方是一声笑:“正是我老不死!”拦在郝青山前面的一位,是个普通个头的中年人,穿着平实,容貌也和人间世的千万人一样平实,没有什么特征,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他瞧着屈归灵,含笑自荐:“我叫韩煊,靠着一杆梨花枪起家,小鼻子小眼的角色,怕是不入清听。”不错,果是“灭魄枪”韩煊,武林中玩枪的顶尖高手之一!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久仰,二位来意,自是不善了?”“白猿叟”舒苇笑嘻嘻地道:“老实说,我早就劝过老郝,是他那宝贝儿子不对,能忍一口气过去算了,但老郝好歹亦算是台面上的人物,外头提起来有名有姓,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打落门牙合血吞也不是办法,所以几经商议,才请了老弟你来做个了结,却未料到老弟你竟是一身硬骨,半点帐不买,倒叫我们好生为难⋯⋯” 屈归灵道:“舒大兄,不是我不买帐,实在这帐买不起,郝兄开出来的条件,是断子绝孙的主意,我若依了,往后还有我走的路么?”那边,郝青山大吼大叫:“血债血偿,你伤了我儿子,我要你同样找补,有什么不对?!”舒苇回头向郝青山使了个眼色,依旧笑容可掬地道:“老弟,现在你还可以考虑考虑,在外头混嘛,争的就是个颜面,颜面过得去,什么事都没有了,何苦非要弄得大兴干戈、血溅三步?”屈归灵道:“如果仍是原来那两个条件,舒大兄,也就不必再做考虑了。”舒苇搓搓手,道:“任择其一如何?”摇摇头,屈归灵道:“不,因为我没有错。”舒苇的笑容越来越勉强了,他干声打着哈哈:“那么,老弟你是个什么主意呢?”屈归灵平和却十分坚决地道:“为了我与郝兄以往的一段交情,我愿意赔补纹银百两,聊致孩子伤慰之忧,再有所求,便无能为力了!”不待舒苇有以回应,站在韩煊背后的郝青山已暴跳如雷地吼骂起来:“去你娘那一百两银子,屈归灵,你自己留着买棺材吧,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听听,你们听清楚了?拿区区一百两银子买我姓郝的颜面,这,这还是他娘人说的话么?”舒苇亦不禁沉下脸来,皓白的须眉全在无风自动,他冷硬地道:“这就是你的最后决定?”屈归灵淡然道:“不错,这就是我的最后决定!”舒苇大声道:“再没有商量余地了?”屈归灵道:“没有。”此刻,韩煊走上前来,边解下背后斜背着的一只狭长油布裹卷,显得相当无奈地苦笑道:“离合际遇,原是上天注定,是仇非友,是友非仇,看来我们与屈兄的这段梁子是难以避免了,舒老哥,多说亦是无益!”舒苇打鼻孔中冷哼一声,冲着屈归灵道:“老弟台,别让你的名声蒙蔽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间世上没有吃定的事,你不叫我们下台,我们只有豁出去侍侯你了!”屈归灵道:“我明白,而且还将并肩子上,舒大兄,理穷继之以暴,这种事屡见不鲜,我经多了,绝对不会奇怪。”一侧,发出轻微的“卡嚓”声响,韩煊已把他平时分解为两截的梨花枪接合为一,九寸长短的枪尖雪白锃亮,锋利无比,衬着血红的缨花,漆黑的枪杆,尚未出手,已有几分无形的压迫气势。 舒苇退回三步,双手往腰后回抄,再翻现的时候,业已多出一付套至腕际的“钉勾手”——软牛皮的套子,嵌连着尖锐倒勾的钢指,看上去歹毒十分!屈归灵默默地站立着,“穿心刺”轻点地面似乎漫不经心地在等候着第一个会合! 骤见五鬼驼黑魅突然,韩煊又开腔道:“屈兄,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们了!”屈归灵道:“此话怎说?”韩煊僵着面孔道:“舒老哥与我,虽不算什么人物,总也在道上混了大半辈子,就凭我们两个,莫非还承受不起屈兄你的‘天残剑’?”“白猿叟”舒苇这才想起屈归灵现在所使的“穿心刺”,只是他惯常运用的两种兵刃之一,仅能算是第二类武器,换句话说,第一类武器是“天残剑”,对付的自是第一类敌人,用第二类武器“穿心刺”,应付的不就是第二类敌人了?他个人在江湖上活蹦乱跳了这许多年,韩煊亦是顶儿尖儿的一流枪把子,弄到未了,居然叫人家看成了配角,这口气,又如何咽他得下?不由大大地冒了心火:“简直岂有此理,韩老弟若是不提,我还险些忘了,屈归灵,你他奶奶瞄人也不是这种瞄法,怎么着,就认定了我们矮你一头?”轻拍腰际,屈归灵淡淡一笑:“二位无须妄自非薄,小看了自己,剑在腰间,随时可出——只要二位有本事逼我出剑,否则,亦就不用多此一举了!”话说得有道理,却不大中听,舒苇气咻咻地道:“你别嚣张得过了份,屈归灵,我们哥俩要逼不出你的“天残剑’来,就并肩向你跪下,叩头齐声叫爹!”韩煊本待阻止,却已不及,他竖枪稳把,越发专注一志,非得设法打赢这场烂仗不可,要不然,那声爹叫是不叫?屈归灵不愠不火,“穿心刺”轻轻一抖,腰身微蹲,刺尖向前下垂,后端略提,左手托上右腕,似乎刺有千钧。不错,又是“散魂指”的起手式。舒苇没来由的觉得嘴巴发干,喉咙透紧,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来,他戴着“钉勾手”的双掌交错胸前,面对着屈归灵,竟有面对一座石山的感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还是“灭魂枪”韩煊首先发难,他的梨花枪蓦然颤起一朵斗大的枪花,在雪亮的寒光与猩赤的缨穗蓬飞里,冷芒若电,居中暴出!屈归灵的“穿心刺”看上去竟是如此缓慢的徐徐推送挺迎,平时软韧的刺杆,此际笔直坚硬,仿佛钢杵,偏又准确无比,几乎在一推之下便击中韩煊那石火似的来枪,“呛”一声震响里,韩煊长枪荡起,势成一个大弧,要不是姓韩的死力抓紧,随势移趋,差一点就把家伙弄脱了手!就在双方分合的须臾,“白猿叟”舒苇猝然扑上,“钉勾手”自左右并扣,同时身形蹦起,罩顶踹踢,行动之快捷诡异,果似老猿成精、变化无穷!屈归灵招式不变,仍然看似缓慢的一刺推出,仅将推出的角度微微上仰,于是,舒苇的双垂攻势便宛如遇上了一股无形无质却凌厉至极的劲气,“穿心刺”夹在劲气之中,当头戮到,竟是快得令人不敢置信!怪叫一声,舒苇拧腰弓背,两腿绞弹,不要命的斜翻出手,却在翻滚的刹那,蓦觉裆底一凉,惊得他全身肌肉骤缩,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边,郝青山几步抢了过来,手提“莹血刀”,气急败坏的冲着犹在喘息未定的韩煊叫嚷:“老韩,你还在看什么光景?朝上围哪,这一遭我也跟着淌!”韩煊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上这杆梨花枪的枪尖,沉重地摇头:“我看用不着再上了,老郝。”郝青山三分迷惑,七分不满地道:“什么意思?”韩煊苦涩地道:“再上也是白搭,老郝,屈归灵功力精湛、深不可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脸色顿变,郝青山怒道:“不过也是肉做的一个人,你却把他当成金刚罗汉了?老韩,你要扮孬装熊随你的便,我可咽不下这口鸟气!”韩煊将长枪横起,伸手一指枪尖,郝青山顺势看去,不由心腔子顿紧,两眼也发了直——九寸长短的雪亮枪刃,便在正面突凸的楞脊中间,整齐浑圆的透穿了一个洞孔,就像事先打量好了再精心凿穿的一样!郝青山深知韩煊的这杆长枪,枪刃乃是以百炼精钢打造,坚利无比,如果只在交手磕击的瞬息间就被对方一点穿透,则人家使用的兵器强硬度倒在其次,仅仅那份手劲、眼力、内蕴气脉的融汇流转,业已到达难以思议的地步了!这时,舒苇也夹紧下裆,姿态古怪又滑稽的走到近前,一张猴脸宛似挤得出苦汁来,压着嗓门窒着腔调说话,模样活脱一个受了冤气的老顽童:“老郝,眼前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姓屈的过份邪门,委实奈何他不得,好在君子报仇,三年不晚,饶过这一遭,下次再找机会算帐⋯⋯”郝青山挫着牙道:“就这么轻易放他离开?只要姓屈的一步踏出大门外,‘九连帮’便算颜面扫地了!”舒苇叹了口气,道:“你可要把情况弄清楚,老郝,姓屈的假如不想踏出你家大门,反过头来要斩尽杀绝,我们又拿什么法子去阻拦他?”郝青山犹在嘴硬:“我们人强马壮,损伤极微,有足够的本钱与他拼耗到底,姓屈的想要斩尽杀绝,乃是做梦,你们也休得煞了自家的威风!”舒苇低声道:“还威风哩,老郝,先不提你那四位‘红带子’‘大师兄’上手就栽了两双,就说我们哥三吧,谁又不曾被姓屈的留下记号?无论他是有心饶情抑或功力的境界只能至此,我们却未能在人家身上留下记号也是事实呀!继续拼下去,包管要出人命,而十有九成是我方的人命!”韩煊沉沉地道:“舒老哥说得是,老郝,这不是装孬扮熊或贪生怕死的问题,乃是有无回补及效果的问题,万一拼倒了满地人,姓屈的却毫发无损,这等拼法,就没啥个意义了!”郝青山满头沁汗,急躁懊恼地道:“但,但我儿子的一条手臂,莫不成就此罢休?” 舐了舐嘴唇,韩煊无奈地道:“舒老哥方才讲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眼前势不如人,又能如何?”猛一跺脚,郝青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四周围伺的一千人马,在片刻的错愕僵寂后,亦悄悄散去,先时满天戾气,却恁快便雨过天青了。屈归灵意态祥和的以右手“穿心刺”轻敲左手掌,含笑开口:“舒大兄,韩兄,看光景,是可以放我走了?”舒苇大为尴尬,却不得不说几句场面话撑持撑持:“姓屈的,你也用不着得了便宜卖乖,我辈武林中人,胜败本乃常事,今日吃你拔了头筹,再碰上的当口,包不准你就血淋淋的横倒在地,叩头求饶,总之梁子是结定了,迟早你都要替眼前的作为付出代价!”屈归灵微一抖手,“穿心刺”“锵”“锵”两声缩套回去,变成尺长的一截银管,他把银管插进长衫之内,眼中的光芒略带捉狭:“下次再见,尚请二位高抬贵手,能放则放,得过且过,当二位迫我叩头的时候,亦请忽忘二位到底不曾逼出我的‘天残剑’来!”舒苇想起了前面说过的那段话,不由极感狼狈——不是说过逼不出人家的“天残剑”来,就跪地叩头,和韩煊齐声叫爹么?现在人家明点出来,则这声“爹”叫是不叫哇?旁边的韩煊亦羞恼交加,大不是味的埋怨着舒苇:“都是你,口不择言,如今小辫子捏在姓屈的手里,看我们将来怎么抬头?”屈归灵一声轻笑,朝二人拱了拱手,飘然自去,几乎就在他身形刚出大门的同时,奔蹄声业已响起,擂鼓似的由近而远⋯⋯这是一段山路,崎岖起伏,路面不平,策马而行,相当吃力,加上群峰层叠,四野寂寂,行走起来就益发枯燥无味了。头顶的云层阴霾灰暗,滚滚荡荡,风势渐大,似乎有下雨的味道,林木野草随风倾斜,籁籁有声,吸一口气,像也透着几丝凉湿⋯⋯屈归灵正待快马加鞭,紧赶一程,以避过这场临头的风雨,视线抬处,却不由微微一怔——百步之外的一块桩状山岩上,赫然站着一个细瘦的人影,那人全身黑衣,发髻上扎着的黑色束带亦在随风飘舞,远远望去,像是人的面孔也一片黝黑。在这种地方碰上这种情景,屈归灵当然知道决不会是好路数,半生铁血江湖,出入草莽,怨隙结得多了,不定规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便能遇见些追魂夺命的事,有些辰光,更无先兆前机,往往经历过一番血战之后,才搞得明白血战的因由为何;现在,屈归灵还不清楚那人站在那么高的山岩顶上是为什么,但至少来意不善却可断言!“惊雷”放缓了步子,蹄声悠扬又有节奏的往前逼近,等到了两丈多远的距离,屈归灵便停止下来,仰首上望,不发一言。不错,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人,一张面孔也果然黑得出奇,乌油油的黑中透亮,屈归灵看过许多黑皮肤的角儿,像这种黑法他尚是头一遭见;那人亦正低头俯视着他,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屈归灵继续策骑前行,十分小心的慢慢靠向路边,当他接近到隔那山岩尚有丈许远的当口,岩顶上的那人已腾身而下——身形笔直降落,却飘飘冉冉,活似脚底下托着云彩、踏着风轮,就如此悄无声息的降到马头之前。对方所露的这一手轻身术,屈归灵自然识货,亦不由暗里吃惊,这种功 夫,有个名称,叫做“五鬼大背驼”,相传自西土黄教系属“般若奇”,流入中原武林,但在七十年前便已绝传了,屈归灵少壮之时,曾亲睹一位喇嘛僧施展过这种功夫,就在那时,喇嘛僧大概也近古稀之龄了。山风更形强劲的吹刮着,乌云滚转,大地一片晕暗,而林木萧索,似在呜咽。瘦瘦小小,混身漆黑的那个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注屈归灵,形态上看不出有什么恶意,但屈归灵知道,有许多双手血腥的魔煞,在表面上也经常不露丝毫痕迹,以貌取人,往往会铸成大错。慢慢的,屈归灵下马,马儿乖巧,像是懂得眼前的情势紧张凶险,兀自溜向一边。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屈归灵注意到对方的牙齿,因为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皮肤越黑的人,大多生有一付好看的白牙?屈归灵也笑了笑,同时自感渐愧,他知道个人的这付牙齿,绝对比不上人家漂亮。那人的声音很细很尖,还带着娇嫩的尾韵,然而,却决不是个女人!“我叫宫子郁,屈兄。”咽了口唾味,屈归灵慎重地道:“‘黑摩韧’宫子郁?”对方又笑了,大眼睛水莹澄澈,流盼生姿,不是女人,竟硬像个女人:“难为你也知道我,屈兄,我对你,可是神交已久。”屈归灵道:“宫兄找我,大概有事?”点点头,宫子郁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想要屈兄身上的一件东西。”屈归灵带几分调侃的语气:“该不是要我项上人头吧?”宫子郁耸耸肩膀,显得并不领略屈归灵的风趣:“这也说不定,如果屈兄不肯承让那件东西,接下来,恐怕就得强取尊驾的脑袋了!”一点也不羞恼,屈归灵泰山不动地道:“我不太愿意和你这样的好手为敌,宫兄,且说说看,你要的是什么?”宫子郁道:“你身上有封信,牛皮封套加盖火漆印的信,或者,上面还沾着血迹,一个女人的血迹。”屈归灵心里响起了警号,开始觉得他揽下的这桩事情不简单了,“黑摩韧”宫子郁的出现,不仅突兀,更传达了麻烦的讯息——怀中的信,必然不止是一封信而已!宫子郁冷冷地逼了一句:“给不给?”屈归灵从容地道:“宫兄,你要知道,这封信不是给不给的问题,关键在于我有没有权给,受人之托,须忠人之事,信主托我交付的对象并非宫兄,我若贸然转手,岂非有负承诺?”宫子郁黝黑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七情六欲的变化,只是腔调更冷了: “托付你的人已经死了,对一个死人,没有遵守承诺的必要,该谨记的是你还没有死,你还活着,所以,自己保重要紧!”屈归灵道:“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尤其在宫兄如此毫无道理的强索硬逼之下,更难苟同!”宫子郁的声音忽然轻了,近乎低语:“何如霜不是你的什么人,甚至你们素不相识,犯不着为她赴汤蹈火,背这样的凶险,屈兄,听我的劝,明哲方能保身,‘千帆帮’的混水你无须去趟,毕竟,那个圈子隔着你太遥远了!”屈归灵恳切的道:“我并不要去趟任何人的混水,宫兄,我只是受人之托,前往交付一封信件而已,就算你待居中拦截,至少也该有个说得出的理由吧?”宫子郁道:“有人请找出面,向你索回这封信,屈兄,能告诉你的,仅此而已。”觉得胸口有一股气闷塞着,屈归灵深深的做了一次呼吸,形色便同此时的天空一样,随即阴沉下来,腔调也变得生硬了:“那么,我可以回答宫兄的,亦仅仅两字‘不行’罢了。”漆黑的脸孔上透出一抹罕见的红霞,宫子郁叹喟一声:“你说过,你并不十分愿意与我为敌,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屈归灵静静地道:“一种道义上的承诺,一种责任上的自负;对一个濒死的人最后的请托,既然答允了,就该贯彻始终,否则,良心便永不会安宁。”宫子郁道:“即使良心不得安宁,总比良心停止跳动要来得容易承受些。”摇摇头,屈归灵道:“不要过份高估了自己,宫兄,‘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是江湖同道对你的奉承,如果你真以为能够‘牛鬼蛇神一把抓’,就犯下妄想的错误了!”宫子郁的声音更低微:“你敢轻视于我?”屈归灵道:“不敢,但人还是谦虚点好,宫兄,须知谦虚是美德。”于是,风更大了,风中挟着雨滴,旋飞在人的头脸上,雨滴打着肌肤,不止冷凉,尚有种麻麻辣辣的感觉。宫子郁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鲨鱼皮缕嵌金箍的精巧短剑来,拔出短剑的一刹,剑尖的芒彩吞吐,仿佛眩亮起一抹闪电,剑锋泛漾着森森碧光,像在他手里不停地颤动跳跃。屈归灵一声不响,抽出他的“穿心刺”,刺竿未现之前,仅是一截尺长的银管。短剑在宫子郁手中闪烁流转,他轻悄的一笑,不带丁点杀机地道:“剑称‘九寸肠’,屈兄听说过么?”屈归灵颔首道:“铸剑的材料来自南海‘白沙岛’特产的一种‘青玉钢’,百斤钢村,始能炼出一寸剑刃,剑成之后,不但削铁如泥,吹发立断,便是剑尖芒锋, 亦足裂人肌肤,如今普天之下,仅得同样短剑之柄,分为‘九寸肠’、‘八寸舌’、‘七寸指’,宫兄拥有其三之一,弥足为庆,刀剑之属,一寸短即一寸险,由此可见宫兄修为,必然不凡!”宫子郁笑道:“好见识,且看我宫某人以手中‘九寸肠’,搏杀凌风孤鹰,“昆仑黑摩韧,牛鬼蛇神一把抓’,谁敢逆我而生?”屈归灵目光冷沉地望着这位狂傲怪异、又传说从来不曾遇过敌手的“黑摩韧”,心中思量,这一番恐怕真要大费周章了。“九寸肠”在宫子郁手上微微一闪,居然没有丝毫声息地便到了屈归灵咽喉,他全身卓立如山,右腕倏振,“穿心刺”“锵”的一响弹出,而响声在后,银光在前,寒辉似电,激射剑尖。宫子郁的笑声仍旧带着娇嫩的尾韵,却宛若来自幽冥,那么不可捉摸地绕到屈归灵身后,锐劲四溢中,竟然同时指向屈归灵背脊上下十三个部位!“穿心刺”便在刹那间幻化成十三溜冷焰,仿佛有所指引般飞截十三股剑尖的来势,宫子郁的剑芒尚在凝形未散,人已有如移魂似的转到屈归灵侧面,一剑又出,诡绝如魅!只这几次连串融合于瞬息的变化转易,已可看出宫子郁的艺业之高,不但剑术超凡,轻功卓异,身法手眼的运用更为精湛独到,他的一柄剑似可分离化解成几十柄剑,一个人更像肉身影形俱能出窍散聚一样,如此将虚实倒换,随心隐现,周旋于方寸之间,这等功力,确也升堂入室,趋近宗匠之属了!迎着宫子郁这突如其来,神鬼莫测的一剑,屈归灵的“穿心刺”斜插于地,当刺尖出手,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光带就似卷起了千层雪、万斛浪一般反涌回卷,芒彩激飞的须臾,山风四荡,暴雨分散,空气也被割裂般的呼啸,血影溅处,宫子郁倏退丈外,左肩上已翻开一条赤漓漓的伤口!寒光回绕,极轻的一声金铁扣响传来,方才的那道匹练已经消失无影,要不是宫子郁的肩头血痕犹在,先时的一幕,几同幻觉。漆黑的脸上依旧不见其他颜色,难断高深,这位“昆仑黑摩韧”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注视了屈归灵好一阵,身子突转,便仿若踏着云雾,乘着山风飘出去好远好远。雨仍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峰顶涧幽,俱隐在一片濛濛的水雾之中,林木应合着风雨摆动,发出的声音,像带几分呻吟。用手指刮去眉稍的水滴,屈归灵拔回“穿心刺”,唤过坐骑,继续冒雨赶路,只是打这一程开始,他的心情业已越来越沉重了⋯⋯。 龙王忧起三江涛山脚下的这间野店,亦笼罩在绵密的烟雨之中,店开在这里,原该生意冷清才是,但看样子,买卖似乎还不错,纵然是在如此的天气下。屈归灵到达店前的时候,门口两侧的横栏上已经栓着四匹马儿,他下了坐骑,全身透湿的推门入内,脚步刚踏进门槛,便感到气氛不对。店家呆呆地站在屋角,好像没有看到有这么一位客人进来,反而是盘踞一桌的四名黄衣大汉倏然自板凳上起立,四个人一齐迎向屈归灵。整个店里,除了这四个不知来历的黄衣汉子,再不见其他客人,而且,屈归灵也注意到,这四个人刚才所据的桌面上,并没有任何吃食,甚至连一双筷子、一只杯碗都没摆。他静静的站在门边,静静的注视着向他迎来的四个黄衣人,水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往下流淌,有清晰的回响传来。四个人在屈归灵身前三步的位置站定,竟然同时抱拳躬身,态度上十分恭谨;屈归灵微微让开,回施一礼,却仍嘴唇紧闭,未出一言。四个黄衣人里,那满脸于思的一个,再往前轻趋半步,声音粗宏地唱喏起来:“雪舞风朔,一柱不移;劲节凛然,唯我黄香⋯⋯”屈归灵深沉地一笑:“原来四位是“黄香社’的朋友,‘黄香社’威震黄河两岸,力撼五湖四海,声名传扬天下,却不知四位来到这荒山僻野,冲着我屈某人亮招牌,又有什么指教?”满脸于思的这一位哈着腰身,必恭必敬地道:“在下佟无双,隶属‘黄香社’‘接引舵’,汞列舵主之职,顷奉敝上曹老当家谕令,要在下等专程赶来,有请屈壮士前往一晤!”“黄香社”是江湖上最具实力的水面帮会之一,不但控制着黄河上下的大半船运营生,就连沿河两岸的邻近地盘也全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以内,但凡与河漕有关的事项,无论扬帆走水,设仓开栈,或是公私两道,明暗称量,全得看“黄香社”的颜色而定,“黄香社”之下除了设有“接引舵”、“红棍坛”之外,另有“宣日堂”“昭月堂”“寒星堂”的编制,所属之中,尽多能人异士与悍将杀手,绝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码头;“黄香社”老当家“三龙王”曹笃,更是一位名震天下,德术双修的前辈,不同于一于关着房门起道号的二流子货,曹老当家为人公正,心存仁厚,只要在圈子里混过几天的角色,一提起“三龙王”,大都尊一声“三老龙王”,那股子敬仰之情,可是由衷而生,当然,屈归灵久经江湖,人家的行情不会不知,佟无双这么一说,他倒觉得颇为纳罕:“佟舵主,三老龙王是山顶上的一座颠尖,要望他,得仰着脖颈,却不知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会突然传见于我?”佟无双陪着笑道:“回屈壮士的话,我们老当家只传下了这道谕令,要在下等务必把尊驾请到,至于请屈壮士前去,待商谈些什么,就不是在下所知道的了,屈壮士枉驾一趟,不就可以明白了么?”屈归灵道:“佟舵主,你们消息倒灵,怎会将我的行踪探查得如此准确清楚?” 佟无双坦诚地道:“本来没有这么清楚,是因为尊驾踹了‘九连帮’的招牌,消息外传之后,上头经过仔细研判,才断定尊驾可能会循这条近路越山而下,方遣了在下在此恭候,算时间,也等了大半天啦⋯⋯”“哦”了一声,屈归灵若有所悟地道:“看样子,三老龙王早就在找我?”佟无双颔首道:“是的,早就在寻找屈壮士了。”屈归灵紧接着道:“大概,三老龙王也明白我待去往何方吧?”双目中光芒微闪,佟无双的口风紧了:“老当家并没有明说屈壮士的去处,在下等亦不敢妄测他老人家是否知晓。”不禁沉吟起来,屈归灵有些为难地道:“佟舵主,照说三老龙王相传,我是一定该应召的,但因要务缠身,且此去贵组合堂口所在‘伏波岛’也实在过于遥远,来回费时,怕误了我待办之事,能不能请佟舵主上回三老龙王,等我此行返转,再行拜谒求教?”佟无双和悦地道:“有关这一层上,我们老当家早已替屈壮士顾虑到了,如今老当家并不在“伏波岛”,人已抵达前面三十里处的‘三清宫’静候大驾,三十里路,有快马代步,转眼便到,事情谈过,约莫不至耽误屈壮士的行程⋯⋯”话说到这里,屈归灵意会到是非走一趟不可了,再加回思,他与“黄香社”素无瓜葛,三老龙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料想亦无恶意,这位“黄香社”的首脑人物,既然费煞苦心,不惜移樽就教的做了这番安排,一定有其道理,若是不去,非但失敬,说不定还将误了大事,岂非自己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他摊开双手,笑吟吟地道:“佟舵主,三老龙王既然这么体恤后辈,不计舟车劳顿前来相就,我再有一千个理由,也不敢推托,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了!”佟无双明明白白地道:“屈壮士无须多疑,老当家的有请,仅只为某项隐忧就商于尊驾,绝对没有其他意图,屈壮士高明,当能体悟敝上心念。”屈归灵笑道:“当然,如果三老龙王要找我的碴,可用的方法多得很,又何必劳师动众,费这么一番手脚?”佟无双有些窘迫地道:“屈壮士言重了。”屈归灵忽然冒出一句话:“‘千帆帮’是否与贵组合有着牵连?”略一犹豫,佟无双道:“都是在水面上混饭吃的江湖同道,难免有声息相通的地方,亦难免少不了利害争执,但大体来说,我们和‘千帆帮’的兄弟还处得不错,屈壮士有此一问,莫非与‘千帆帮’有什么渊源,或是听到了外间什么闲话?”知道佟无双是明知故问,以退为进,屈归灵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佟舵主可别想深了;我们走吧?让三老龙王多等, 就是我们的罪过!”四位“黄香社”的伙计簇拥着屈归灵走出大门,外面,雨仍在飘着,他们却视若无睹,五人五骑,直放三十里处的“三清宫”而去,是的,可不能让三老龙王候久了。“三清宫”供奉的是三清祖师,小小一座道观,座落在一片平岗之下,四周由深郁的竹林子围绕,雨洗幽篁之后,越见碧绿欲滴,人还不曾踏入观内,一股沁凉,业已透进心脾。道观跨院后,有一个小巧的月洞门,穿门而过,是一间雅致朴实的斋屋,白发苍苍,却满面红光的“黄香社”大当家“三龙王“曹笃正当门迎立,冲着屈归灵,老远便抱拳为礼,呵呵笑道:“这一位,想是那只永远盘旋于九天之上,凌风振翼,翱翔千里的‘孤鹰’屈老弟了。”屈归灵深深一躬,沉静地道:“三老龙王溢美太甚,在下不敢承当,倒是‘黄香社,雄踞天河,声威日隆,三老龙王颂袖群伦,仰之弥高,幸蒙宠召,在下不胜惶恐之至!”曹笃连道“客气”,然后伸手肃客,并不曾多望恭立于侧的佟无双等同人一眼,进入斋屋,只见纤尘不染的白木地板上,仅置两张席垫,一张黑漆矮几,矮几上两杯清茶,犹在冒着袅袅水气,除此之外,屋中四壁皆空,再无其他陈设。二人分宾主坐下,曹笃先举起矮几上的细瓷茶杯敬客,待各自啜过一口,这位名扬天下的“三龙王”才长长吁了口气,放下茶杯,神态十分从容地道:“此茶名唤‘竹青’,是这座‘三清宫’的特产,茶园便是他们的庙地,由几个老道专司负责收撷茶尖,经过精心烘焙,再用观后山泉烧沸冲沏,茶味清纯隽永,为不可多得的妙品,老弟细润几口,沿喉缓吞,包管五内滋畅,舌底留芳⋯⋯”屈归灵连声称谢,只好又浅啜两口,当然,茶是好茶,奈何他此刻实在无心品尝,就算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也一样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他在琢磨的是,曹笃以素昧生平之交,约他至此相见,玄机所在,不知是否和他先时的臆测相同?曹笃睁着那双威而不凌,明而不锐的眼睛端详着屈归灵,语气和悦地道:“老弟,此番相请,实嫌冒昧,承你给脸赏光,我这里先谢过了。”隔着矮几,屈归灵微微欠身道:“三老龙王言重,有缘拜识前辈,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事,若非前辈遣人传见,恐怕便有心一谒犹难寻其门呢。”曹笃笑道:“好说好说⋯⋯”沉吟片刻,他又接着道:“我为什么费上如许周折,把老弟你请来此处,老弟心里可有个底?”知道就快接触正题了,屈归灵坐直身子,双目正视,颇为谨慎地道:“还请三老龙王示下。”曹笃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将双手平搁在盘曲的两膝上,先是半晌无语,模样似在考量着如何措词,然后,才放低声调道:“前几日,老弟是否曾经过‘落月湾’?”心腔子收缩了一下,屈归灵颔首道: “曾经路过。”两掌叠起于腹前,曹笃又道:“在老弟你经过‘落月湾’的时候,曾伸手管了一桩闲事?”屈归灵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果是为了那件事,他镇定地道:“三老龙王,在下不认为管的那档子事是闲事,一个垂死的少女,一点不悖常情的要求、任何具有侧隐之心的人,相信都不忍推托他顾,不但在下,甚至包括三老龙王你!”曹笃笑了笑,道:“话是不错,但老弟,人世间有许多事,却并不像浮面那样单纯,譬喻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是个尖,谁知道底下还连着一大串呢,你揽下的事,正是如此,不止是一个濒死的女人,一点这女人的请托而已,它的背后,尚潜伏着莫大的危机,张布着交叠的血腥,其中思怨纠缠,极可能发展为白骨架山,哀鸿盈野的结局!”屈归灵有些不敢置信,他微显愕然之色。“三老龙王,既然有人不是寿终正寝,恩怨轮回当所难免,但是,其中牵涉,真有这般深远,后果会有如此严重?”叹了口气,曹笃沉重地道:“老弟,我还会骗你不成?我宁愿我是说错了,判岔了,然而,事实俱在,且必定将朝那不可收拾的局面演进,自我宽慰,非但无补于未来,尤更坏事!”屈归灵默然半晌,始低缓地道:“三老龙王,能不能请你说得更详细点?这件事的经纬到底如何,又有什么样的内情,关连着哪些人,又哪一种因由使得它具有如此强烈的爆炸性?”曹笃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眼睛望着浮在淡碧色茶水上的几片叶梗,慎审地道:“一是基于私德,二则我受人所托,必须严为保密,三来此事内涵十分错综复杂,一旦外泄,便足以引起漫天烽火,遍地杀伐,是以其间因果始末,还是不说为妙⋯⋯”屈归灵道:“那么,在下又以什么根据来断定这真是一桩影响重大的事故呢?”曹笃放回茶杯,抬起视线:“以我的忠告与劝谏,老弟。”屈归灵道:“三老龙王传召在下来此,当不只是给予在下这番忠告与劝谏吧?”点点头,曹笃道:“不错,我是抱着一片慈悲心怀,有意化解这段冤孽,平息这场纷争,避免众多无辜牵连受害,进而消弥那可能随时将起的江湖浩劫!”屈归灵道:“三者龙王想已成竹在胸,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曹笃正色道:“这就要看你肯不肯合作了,老弟,或者可以说,你愿不愿意同我一样抒发慈悲?”咬咬下唇,屈归灵道: “尚请三老龙王明示,若为力之所及,在下必不敢推辞。”曹笃简单明了地道:“何如霜在临死之前,有一封信交给你,这封信,她必然嘱托你亲转‘千帆帮’的何起涛,老弟,如果你想挽救那些条人命,化除连番的血雨干戈,这封信就万万交不得!”屈归灵锁着眉心道:“若不转交,又待如何处置?”曹笃道:“你可以把信给我,也可以自行烧毁!”深深思忖了一会,屈归灵道:“在下必须知道这样做的理由,然后,才能决定适当的因应方式。”曹笃有些失望地道:“我不能告诉你详细的内情,原因我已经说过,老弟,你的诚挚信守令人钦佩,但择善方可固执,这封信是个祸源,相信我,毁了它始能天下太平,始能保住许多不该牺牲的人命——”屈归灵平静地道:“在下可以断言,三老龙王,那何如霜何姑娘及另外几条性命,必然是赔在这封信上,以生死做代价,来换取此信送达适切的对象手中,这封信的内容便一定关系重大,在下不能为了一个不可知的理由,便自行做主,加以销毁,如此,不仅有负死者所托,亦永远分不出事情的黑白是非,前辈明人,当能体谅在下苦衷!”曹笃望了屈归灵好一阵,不禁颇生叹喟地道:“我早就明白叫你交出信来,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因为我清楚你是一个有原则、有主见、有强烈责任感的人,但形势所在,于心不忍,再加受人重托,亦不宜袖手规避,老弟,我的难处,你也要谅解。”屈归灵道:“未能从命,还请前辈包涵。”从矮几前站起身来,曹笃负着双手往返踱了两步,忧形于色地道:“不过,我可要奉劝老弟你几句话,我固然尊重你,赏识你,佩服你的行事为人,你不愿交出信件,我决不愿以其他方式强求,但是,想要这封信的人,却会不计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倾其全力达成目的,老弟,那封信对你而言,怕是怀壁在身,象以齿危⋯⋯”屈归灵感激地道:“多谢前辈关怀,更感前辈宽容,身携此信,足以招凶惹祸,在下谒及前辈之先,已有警觉,更明确的说,在下早经一劫了!”“哦”了一声,曹笃扬着一双花白的寿眉,有几分惊讶地道:“他们的行动却是好快,老弟,可知是什么人对你不利?”屈归灵道:“动手的人毫不掩藏身份,举止大方得很,是‘昆仑黑摩韧’宫子郁。”曹笃摇摇头,微带迷惘地道:“奇怪,宫子郁和他何来渊源,竟能驱使这样的高手为其效命?此人也真算神通广大,手眼通天了,唉,看情形,他是果不罢休!”屈归灵淡淡地道:“敌暗我明,防范较难,这背后主使夺信之人,三老龙王能否略透端 倪?”曹笃苦笑道:“如果能够,我岂有不说之理?老弟,透露此人底细,即等于揭开了此事隐密的序幕,灾难就会来得更快,老弟,我知道这般相待,对你颇不公平,但为了迁就形势,抑压祸端,只得委屈你了⋯⋯”屈归灵道:“三老龙王的难处,在下省得,往后在下自将加意留心,时刻谨慎,等带到了信,大概就算跳出火坑,远离是非了。”曹笃表情阴晦地道:“若是有这么简单,我倒要预祝你马到成功之后远走飞扬;怕的是你一朝惹上这个麻烦,便身陷泥沼,难以自拔,想摆脱都摆脱不得!”屈归灵笑道:“三老龙王明鉴,无论在任何情况的压迫下,在下这一生来还没有做过不愿去做的事,进退在我,主动由心,强加逼从,在下决不屈服!”曹笃深沉地道:“没有人会强加逼从于你,但老弟,你却是个重情感、讲道义、论是非的人,这是你的长处,然而在今天的世风之下,何尝又不是你的弱点?路见不平,目睹冤郁,你岂会拂袖他顾,横心不管?要是你没有这样的铁石肝肠,麻烦就将缠身了⋯⋯”回味着曹笃的语意,屈归灵若有所悟,他抬起头来,声调极低地道:“由前辈的话里,在下大约能辨识出一点意思来,前辈,信中所牵连的事情,恐怕其曲在于那企图夺信之人吧?”曹笃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脸上的红润也消褪了些,他艰涩地道:“我并没有表示过任何意思,老弟,但凭你自己琢磨就好!”屈归灵忽然感到有些儿落寞孤单,也有些儿失望,他缓缓地道:“不知前辈与这欲图夺信之人是何种特殊关系,也不知前辈是受迫于何种境况之下,竟对此人如此包容偏袒?三老龙王素以公正耿介著称于世,莫非在这场风波里,便会失却原则,扭曲形象?”皓白的发丝突然无风自动,曹笃不是愤怒,而是激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的震荡,一再深深呼吸,片刻之后,才算平静下来,却双目幽沉,未发一语。屈归灵跟着起身,语气变得相当婉和:“三老龙王,请恕在下直言无状,只因一时感慨,修词遣句有欠斟酌,放肆之处,备乞宽宥⋯⋯”摆摆手,曹笃的动作首次显示出龙钟老态,他吃力地道:“你没有错,老弟,也讲得对,然则人生在世,诸般苦恼,不如意事甚多,就连统驭万众、指调千桅者如我,在舳舻相接的浩荡局面下,也很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老弟,关于此事,我的立场非常困难,现在不便明言,终有一天会真象大白,水落石出,那时,或许你就多少能够谅解我今日的态度了!”屈归灵恳切地道:“在下相信三老龙王必有苦衷,在下亦深知人处情、理交迫之间的无奈,对于前辈的人格操守,在下仍抱有坚定的信念,不管最后的结果为何,三老龙王永远是在下心目中的三老龙王——劲节凛然、一柱不移!” 曹笃的反应十分复杂,感动掺和着宽慰,被人认知肯定后的喜悦中,尚有那么一丝丝无以言喻的愧疚,他轻叹一声,道:“老弟,只有你这几句话,老大我已自认不亏晚节,甚可面对天下⋯⋯”一顿之后,他又接着道:“此去‘千帆帮’总坛所在述有一段路程,这一路去,我可断言滋扰必然迭生,险厄层出不穷,稍不留神,即有杀身之祸,老弟你要千万小心了。”屈归灵道:“多谢前辈关怀指点,在下自当慎加防范;前辈,那意图夺信之人,似乎颇有份量,来头不小?”曹笃迟疑须臾,始隐晦地道:“我只能这样说,他是个极有威望,更具实力的人物,也是个深负野心,表里完全迥异的枭雄,如果他要不惜手段的对付你,老弟,容我客观的说,你的机会只怕不大!”屈归灵平淡地道:“前辈,人活一生,总会遇到几次该为却难为的事,如果俱以成败的比算来论定良知的收发,则恶势横行,天下尚有什么公理正义可言?”望着屈归灵,良久,曹笃才感叹又赞许地道:“你是对的,老弟,但愿诸佛佑你,保你益寿延年,岁岁平安,比起你来,我真是老朽昏庸了!”屈归灵欠身道:“前辈无须自谦太甚。‘黄香’一脉,流传久远,事功俱在,若非前辈领导有方,何来今日?老朽实乃不朽才是!”曹笃拱了拱手,微微露出一抹笑颜:“抬举抬举,老弟,江山代有人才出,与你们年纪较轻的一辈相比,我们的看法同做法,确有许多跟不上时尚了,他日有缘,还得向老弟有所请益——”屈归灵道:“不敢——前辈如若再无他事,尚容在下告辞,此去‘海口集’,犹有数百里之遥,早走早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曹笃道:“一路小心,老弟。”离开“三清宫”,雨已歇了,屈归灵快马加鞭,直奔“海口集”的方向,他赶得那么急迫,宛似要将这几百里的路途一口气走尽!“惊雷”在发力奔驰的时候,便显示出它无穷的潜能来,鬃毛飞扬间仿佛腾云驭风,蹄声滚滚,果似惊雷,就在这么密集的蹄声里,有一个尖厉的音响突兀插入,调门之高,竟然压过了连串的蹄声!这声尖厉的号叫,来自离路边不远的一片杂木林子里,听音调,像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在极度恐惧情况下的女人所发出的尖叫,不在那种惊悸的慑迫中,要想发出如此腔调,只怕还不容易!“惊雷”的奔速并没有减慢,它的动态完全操纵在主人的示意下,当屈归灵不曾传达第二个命令,它就会一直按照第一个命令继续下去,屈归灵当然也听到林子里发出的这声尖叫,但他却犹豫着是否要去查看,只是这略一迟疑,马儿已奔出十多丈外。当第二声更形凄厉高亢的呼号传来,才使屈归灵缓缰停马,他扭回头来, 暗自品味着叫声中的意义——那是由情绪里的绝望、焦急、颤悸、不甘又悲愤所融合成嘶号,是一种声音的反抗与控诉,人在走头无路却乏力自保的时候,往往就会有这样的叫声并现;于是,他转过马头,奔回林边。几乎在坐骑尚未停稳的刹那,屈归灵的身形已怒矢般射向林内,触目所见,是一幅最最令人憎恶又发指的景象——一个少妇被四仰八凡的缚在地下,手脚全用鹿皮筋紧套在四只木桩上,衣裳尽遭撕裂,赤裸裸张躺在那里,活似一头无助的白羊!另一个五六岁的稚龄童子,呆呆站在远处,神情恐惧、不知所措的望着眼前这一幕不是他所能理解、却体会得到其中邪异内涵的惨况,正浑身颤抖个不停。孩子与女人,延伸关连,显然若似母子的干系。四条虎背熊腰,形容狰狞的大汉,有两个已经捞起下衫,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业已摆出,典型的强暴轮奸惨剧,又待重演——天晓得,像这样坏人贞节,泯灭人性的罪孽,却已沿传循环了多少岁月!屈归灵身形入林,脚尖不曾沾地,沾着的乃是人肉,只见他一个旋身,那两位裤子褪下一半的仁兄已怪号连声,双双表演了一对黄狗吃屎,上身伏在地面,各自啃了一嘴泥土!另两个汉子惊得“嗷”的一声嚎叫,分向左右跃开,跃开的瞬间,已各自抽出别在后腰带上的“鬼头刀”,亮晃晃的摆出架势!背朝着仰躺地下的少妇,屈归灵斜肩脱去长衫,回手抛出,竟那么准确的落在少妇裸露的身子上,恰好遮盖住大部分不该现示的所在。执刀的两位仁兄彼此互觑一眼,眼神中已有着难以掩隐的怯意,但灰土抹了满脸满头,却不能就此下台,其中那个缺了半片左耳的汉子先是夸张的一声大吼,拉开嗓门叫嚣:“好个大胆狗头,你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了?通天道路你不走,却跑来管我们兄弟的闲事,你八成是不想活啦?!”屈归灵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亮刀的两个人,语声仿若一颗颗跳动的冰珠子,冷进人心:“是禽兽一类的事,人就不该做,你们做了,就不能算人,既然不算人,活着便算多余,所以,你们通通要死,半口不存!”缺了半片左耳的那个,手中“鬼头刀”一扬,朝天狂笑——却透着中气十分的不足:“你算什么东西?口气竟是不小,爷们随意找点乐子,小小不言的把戏,轮得着你来张牙舞爪?他娘,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太岁头上动土,‘青衫府’的招牌你惹得起?”屈归灵厌倦地道:“不管你们是哪个码头,哪个堂口,今天是通杀无赦——说吧,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要劳我相送?”另一个全身黑毛茸茸,有若大猩猩变种的汉子,突然眼神一硬,咬着牙道:“开口杀,闭口杀,我操你的血亲,你当我哥几个都是木头,便摆在这里任你劈砍?你有本事便动手哇,看看到底是谁能宰得了谁!”这时,两位满口泥沙的朋友也摇摇晃晃的爬将起来,一边朝外吐着唾沫,一边嘶哑着嗓调叫嚷: “咱们并肩子上,活做了这个杀千刀的野种,四个对一个,压也压死他!”左耳半缺的那位猛的挽了个刀花,劲风呼呼里,似是勇气顷增:“围上去,兄弟们,宰了这王八蛋,还有那骚婆娘留得玩!”“穿心刺”的银芒只若深云浓雾中的那么一抹电闪,稍现即逝,左耳半缺的这一位已猝然全身僵直,双目凸瞪着,宛如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似的空茫望向前方,紧接着一阵抽搐,人像脱了水般萎缩于地。这人并没有遭受什么重创,只是,喉头对穿后颈,多出一个小小的血孔罢了。俄顷的震窒之后,大猩猩似的仁兄狂吼如雷,挥刀暴砍,刀刃划过一度半弧,光亮还凝聚在空间,“穿心刺”已从他前心进出三次,血水喷洒得像开了泉,不禁令人怀疑,这家伙身上哪来这么丰盛的源头?剩下的两个刚待往上冲,才骇然发现在起步的前后一瞬,已与他们的伙计告了永别——幽明异途,就跨得如此快法!于是,那两位再也顾不得颜面,顾不得地下的伴当,双双向后转,拔腿便逃,而“穿心刺”便活似魔鬼的咒语,如影随形,附骨钉肉,闪掠的刹那,奔逃中的两人尖嗥着前仆,更同在后胸勺下标出一溜血箭!“锵”的一声收回竿身,屈归灵把手中的尺长银管掖回腰间;四条人命的幻灭,在他手中只是一瞬,而一瞬并非快意,却亦是一种无奈的苦恼,他一直有这么一项观念——人的行为如果失去做人的最低准则,活着便是多余,这些多余的人,总该有个慈悲的人站出来送他们上路,很不幸,他往往就扮上了这个角色,对他而言,实在也叫不得已。少妇的一声呻吟,唤回他的注意,转过身来,他的视线却投向另一个看不见少妇身体的角度:“希望我来得尚是时候,没有使你遭到进一步的屈辱,这位嫂子。”覆盖在枣红长衫下的躯体微微蠕动,传来的声音依旧是悸惧颤栗的:“多谢相救⋯⋯要不是壮士你伏义伸援,我,我便死了也不能瞑目;壮士,那几个丧天害理的强徒,你已经把他们赶走了?”少妇是被横缚在地上,由于目力能及的方位受到限制,当然看不真确始才发生的那一幕打杀,但由声响的回示中,至少她知道必已经过一番冲突,而施救的人站在面前,多半便脱难有望了。屈归灵低沉地道:“放心,我已经把他们赶走了,从这个阳间世整个赶走了,这位嫂子,你也好起来收拾收拾,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处吧。”少妇哼唧了一声,显得十分羞窘地道:“壮士,还要麻烦你一下,因为⋯⋯因为我现在没有法子起来⋯⋯”屈归灵小心地蹲下身子,口中应道:“我来帮你——”这是一只纤细白嫩的足踝,五趾修长,有若半透明的象牙骨般依序并排,叫人见了,有忍不住轻轻摸上一把的欲念;足踝关节部位,正好被那一圈软韧的鹿皮筋紧紧缚套着,鹿皮筋打了死结缠绕在深钉入土的木桩上,受缚之处的肌肤便被勒陷下凹,四周的表皮突浮,业已泛青显紫,瘀肿起来。屈归灵从软皮靴附连的暗鞘中抽出一把长只三寸的柳叶窄刀,弯下腰来,轻巧的将那圈鹿皮筋割断,同时注意着不使自己的手指沾触到少妇的脚踝。 就在刀锋挑起,鹿皮筋截断的刹那,他感到背后猝然起了一阵极其细微却来势急锐的劲风,虽在绝对的意外之下,本能的反应仍促使他往斜刺里飞扑而出,他的动作够快够猛,但依然稍迟半步——躲过了锐风袭击的主目标背心位置,却未能毫发无损的全身退避,“嗤”的一声轻响下,他的右臂衣衫已被那股锐劲洞开,肤绽肉裂,血花涌现,模样仿若是遭到什么利器划过!缓缓回身,屈归灵视线所及,那原来被四仰八叉绑在地下的少妇,这时刻居然已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他的枣红色外衫,半敞着前襟,玉体玲珑,丘壑隐现,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刚才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挑眉瞅着屈归灵。屈归灵望一眼呆在远处的那个稚童,孩子依旧不明所以,满脸惊惧空茫的形色愣愣看着这边,似乎实在弄不明白几个大人在玩什么把戏。目光又落回少妇的面庞上,只有这时,屈归灵才算较为仔细地端详过对方的颜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女人,肤色如雪,显露着脂玉似的柔润光泽,但面貌五官却不是很美,脸庞稍嫌宽大,嘴唇略阔而厚,尤其是那双眼睛,流波欲滴,睥睨之间宛若带着几分挑逗,此情此景,她以这付姿态站在全然陌生的屈归灵身前,竟怡然自得,毫无忸怩之状!于是,那女人稍稍昂头,轻轻笑了,语声清朗中透着不欲掩隐的得意:“千思万想,你都不会想到我有这一招吧,屈归灵?”屈归灵吸了口气,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以他惯有的冷凝音调道:“你是谁?谁支使你来做这件事?另外,现在你就笑,未免笑得太早了。”那女人向前走近一步,有意无意使披在身上的长衫开合着:“我叫沈鹰艳,知道我的人,都喜欢称我为‘水鹫’,屈归灵,你明白‘水鹫’是什么吗?” 解铃还是系铃人屈归灵当然明白“水鹫”是什么,那是一种与鹰类似的凶猛大鸟,巨喙利爪,性悄暴戾好斗,嗜肉喜血,贪婪无厌,能以振翼飞腾九重霄,亦可敛翅直穿三尺水,人有此称,其刁悍难缠,也就不言可喻了。沈鹰艳斜睇着屈归灵,声音腻腻地道:“瞧你这神情,好像不曾听说过我这号人物?”屈归灵道:“耳生得很,而且真正立名扬万的角儿,也少有用这种卑鄙手段阴着坑人的!”吃吃笑了,沈鹰艳道:“几十年江湖打滚,居然没有把你的棱角磨平,将你的观念挫圆,实在是一桩奇怪的事;屈归灵,人要朝下活,就必得有活下去的法则,在生存为先的前提之下,保命续命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陈腔滥调,根本不在考虑之例,你该想通却想不通,难怪今日要吃大亏!”屈归灵道:“我说过,你笑得太早了,这一点皮肉之伤,无关大碍,你以此般恶毒行径还报他人的一片慈悲心怀,待吃亏的恐怕是你!”沈鹰艳毫不在乎地道:“屈归灵,这个题目且先摆下,刚才你说过对我的名号十分陌生,你不知道我这号人物,并不要紧,我问你,贵州‘九歌湖’住着一户沈姓人家,这家人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眼下的肌肉迅速跳动起来,屈归灵僵窒了好一阵,才缓缓地道:“沈家的‘绝毒寒阴指’天下闻名,你——莫非和沈家有什么关系?”沈鹰艳笑得有如花枝乱颤:“我姓沈,也练得‘绝毒寒阴指’这门要命的活儿,屈归灵,你说说看,这份关系还浅得了吗?沈家老主人沈雪峰和我最亲,嗯!明确点说,他就是我的老爹爹!”不由头皮发麻,手心也沁出冷汗,屈归灵强持镇定地道:“先时你偷袭我的那一招,大概就是用的沈家‘绝毒寒阴指’?”沈鹰艳得意地道:“不错,而且尚是全力施为,姓屈的,你躲得快,但还不够快,指风见血,毒性已沾肌入脉,至多半个时辰,就可挖坑把你埋了!”贵州“九歌湖”沈家的独门绝活“绝毒寒阴指’,乃是江湖中沿传未泯、最为狠毒的邪异武功之一,指起若戟,强劲如矢,击实目标固能造成莫大伤害,即便指风所及,同样裂肌碎骨,最主要的是指起风出,俱含奇毒,一旦破肤见血,毒性立入,至多一个时辰之内足以致命,屈归灵早知道这门功夫的厉害,不知道的却是未曾料及自己也会挨上一记!干涩的咽了口唾沫,他低沉地道:“你这样对付我,目的也是为了那封信?”沈鹰艳坦白地道:“正是,否则我与你无怨无仇,又何苦如此牺牲色相,费煞心机的喂你一记‘绝毒寒阴指’?”屈归灵觉得心跳加快,胸口起了胀闷感,他吸了口气,尽量表现得平静 自若:“为什么不趁此时机,出手抢信?”摇摇头,沈鹰艳笑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别看你现在体内蕴毒,已是强弩之末,但剩下的那点潜力,亦足够我吃他不消,困兽反噬,最是凶悍,我犯不着冒这个风险,姓屈的,我不急,只须慢慢等待,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稳稳当当从你身上摸出那封信来。”屈归灵道:“我却不会这么容易如你的心愿,我有两种方式能以选择,其一,趁毒发之前将你除去,其二,即时离开此地,我不相信凭你的本事拦得住我!”沈鹰艳狡诘地眨了眨眼,伸出粉红的丁香小舌舐润着她丰厚的嘴唇:“屈归灵,安排这次行动,我们花费了不少心思,对于各项可能的发展与后果,都曾做过最完善又详尽的准备,你此刻的反应,当然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我们早就防着了——”于是,从林子的四周,开始出现了人影幢幢,这些影子悄无声息却行动快速的游走着,各自占据有利的攻击位置,同时亦完全阻绝了屈归灵的退路!沈鹰艳一副泰山笃定,胜算在握的表情,她好整以暇地道:“你看到我们的布置了?所以,你的两项选择,实际上乃是毫无选择,你除不掉我,你也逃不脱,何况我仍然能够躲避,能够反抗?而你的时间却将越来越少,毒性的扩展是渐进的,屈归灵,它逐步蔓延,每当一段辰光过去,你的机会就更微渺了!”屈归灵竭力镇定着自己,迅速思考着渡过眼前劫难的方法,脑筋在连连转动,却总是转不出一条可行的路子,只这须臾之间,他觉得身子里外处处不得劲,就好像那“绝毒阴寒指”的毒性业已全盘扩散了似的!沈鹰艳以一种颇为同情的口吻接着道:“屈归灵,大概你已经觉得不舒服了?我劝你就站在那儿,别轻举妄动,因为体力的耗费,更增加血液流循的快速,带动呼吸急促,使心脏的收缩紧迫,毒性的散发当然跟着加快,你若一直保持静止状态,就可以多活一刻。”屈归灵僵木地一笑:“站在这里等死?如果静与动的后果相同,还不若拼命一搏来得上算,至少,不一定白死,包不准能捞回点本利来!”沈鹰艳惊觉地退后两步,双手戒备地交环在胸前,语调却仍相当轻松:“你毫无希望,屈归灵,只要你劲力分耗,就必然死得更快些!”屈归灵长长吁了口气,似是尚未能决定他的因应策略,也像有些彷徨无主:“沈鹰艳,这‘绝毒寒阴指’的奇毒,可有解方?”沈鹰艳格格笑道:“当然有,却只得我沈家独此一味,除了沈家的独门解药之外,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任何方法能够化解其中毒性!”轻咳一声,屈归灵用手掩着嘴唇,显出几分痛苦之色:“你身上带得有解药?”沈鹰艳眉梢微扬:“这是我的事,没有必要告诉你,姓屈的,如果你想找我求取解药,那就是天下的笑话了,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正是我,我岂会再饶回你的性命?” 屈归灵道:“假如我愿意把信交给你?”意外的怔了怔,沈鹰艳随即又笑了,笑得胸前的乳峰不停地颤动:“少来这套过门,姓屈的,我们深知你的个性为人,你是那种豁上命也要遵守信诺的痴呆之辈,断不会临难变节,此外,就算你现在拿出信来,也绝对不能饶你,因为一旦你能活下去,还会轻易放过我们吗?至于夺回信件的可能,则更不在话下了!”屈归灵瘦削而满布风尘的面庞上浮现起一抹难言的苦楚,他沙哑地道:“这么说来,我是一点转机也没有了?”沈鹰艳道:“是的,你只有死路一条,屈归灵,任你名满天下,威慑两道,恐怕亦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得此般的下场,栽在我沈鹰艳的手中吧?”屈归灵颔首道:“我的确没有想到我会是这么一个结局,但是,我怀疑这是否已到了应该结局的辰光?”沈鹰艳冷笑道:“不用再痴心妄想了,屈归灵,你很快即将濒临死亡;你会先感到内腑灼热,有如烈火燃烧,然后,你的呼吸便越见急促,不须多久,全身便呈现赤红,跟着脉管裂溢,鲜血将会从你的七窍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流出,那时,你就有置身冰窖的酷寒感受,这种感受,亦是你肉体反应的终极,到你死亡,到永远,这种阴冷都将一直陪伴着你⋯⋯”屈归灵喃喃地道:“‘绝毒寒阴指’竟然毒辣至此,真是始未料及⋯⋯”沈鹰艳重重地道:“人这一辈子,料不到的事很多,否则,今天你也不会落到这步绝地了!”侧过脸去,屈归灵望了望仍站在远处的那个小童,沉滞地道:“沈鹰艳,那个孩子,和你有什么渊源?”沈鹰艳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无关痛痒地硬着声道:“毫无渊源,我甚至在计划进行之前没有见过他,说穿,只是一件道具而已,有这孩子配衬,可以把气氛弄得更为逼真一点,不是吗?”屈归灵叹喟地道:“你们实在残忍,为了达到目地,如此不择手段,居然把一个稚龄幼童置于此般险恶境地,一点都不顾虑孩子的安全,漠视无辜生命若斯,天良何在?”沈鹰艳透着一抹讽刺意味地道:“人命本同草芥,一条无关无涉的人命,自就更不值几文了,屈归灵,你已身业已难保,犹在悲天悯人,为题外担忧,不觉得有些可笑么?”屈归灵苦涩地道:“并不可笑,这是慈悲,沈鹰艳,我们同时身在江湖,同样双手血腥,然而杀人的观念与原则却大相迳庭,你们为了本身利益所在,随之所好,漫无限制施以滥屠,我却为了一定的因由方才搏击,一念之别,相差何止天壤?”沈鹰艳嗤笑一声,揶揄地道:“把你这套老掉牙的说词带到棺材里去吧,姓屈的,等你死了,我再研 究研究到底是你的观念正确,还是我的看法有理!”屈归灵指着那小童道:“看看那孩子,沈鹰艳,谁无父母,谁无后嗣,你真忍得下心来?”本能的,沈鹰艳漫不经心的将眼波飘向那幼童所站的位置,于是,这就够了,屈归灵想要的便是对方分心分神的一刹,纵然仅乃瞬息之间,时效上已经绰绰有余。身形的闪动恍同电火猝映,屈归灵以快得不可言喻的速度扑向沈鹰艳,时光仿佛停顿在他动作的须臾里,当沈鹰艳惊觉有变,屈归灵已到了她的面前,而指掌飞旋,有似狂风暴雨,有若落花飘零,别说没有招架的余地,她甚至连人家的招式都未看清,身子已恍如陷坠怒涛骇浪之中,猛烈的几次翻腾起伏,人已四肢瘫痪的上了屈归灵肩头,屈归灵人在马背,马正飞奔。后面,有惊急焦恐地叱喝吼叫声连连传来,有暗器的破空音响在呼啸,但都落在滚荡的蹄翻尘埃里,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错,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烟沙晦迷,惊雷已远,隔着烟沙,许多人影追窜奔撵,却宛似在追撵一个梦幻。马鞍上驼着两个人,一是屈归灵,一是沈鹰艳,但马儿奔速不减,驰骋若风。小小的一个山坳子,四周有密密的竹林围遮着,风吹竹动,时而发出一片籁簌清音,这是一处十分隐蔽的地方,正适合进行某些交易。现在,屈归灵就在和沈鹰艳进行着一项交易——以命换命的交易。沈鹰艳的模样称得上狼狈不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之外,另加上鼻青眼肿,肌肤瘀血处处,再衬以上下泥污沾布,光景就越发不忍卒睹了。屈归灵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尽管自己身体内的反应已经越来越不妙,表面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只背负双手,默然无语。猛将长发抛摔向后,沈鹰艳咬牙切齿,态度十分泼野地咆哮:“姓屈的,你使得好卑鄙的手段,你以为把我掳来,就能逼我给你解毒?告诉你,那是做梦,我决不可能受你胁迫,你死定了!”屈归灵静静地道:“不错,掳你来此,目的在求取解药,但我不会在你身上施加任何暴力,总要你想通了,自愿拿出解药,那才叫好聚好散。”沈鹰艳凸瞪两眼,蛮悍地道:“打算用怀柔手法来笼络我?软化我?屈归灵,你死了心吧,姑奶奶是软硬不吃!”屈归灵道:“你想岔了,我也无须来笼络你,软化你,沈鹰艳,我只是在做一个对你我来说,都非常公平的交易,谁都不必吃亏。”脸上掠过一抹疑惑不安的神色,沈鹰艳却仍口气强硬地道:“什么意思?”屈归灵声音悠远,宛似苍苍山峦间的回音,显不出一丁一点的激荡:“假如我要死,是不是仍死在你的‘绝毒寒阴指’之下?”一扬头,沈鹰艳道:“当然!”屈归灵接着道:“换句话说,是你取了我的性命?” 沈鹰艳尖锐地道:“这还用问?”屈归灵阴沉地笑了:“很好,你要我的命,我自然也可以要你的命,一报还一报,这个交易,岂不公平?”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沈鹰艳内心震悸,嗓调就不由提高了:“你,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屈归灵找着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举止从容不迫地道:“我的主意很简单,沈鹰艳,我不会用暴力相迫,更不会以卑颜相求,我仅仅须要等待,等到你所说的毒发状况出现,而在毒性扩散到某一个程度之前——姑且定为我功力尚可施展的范围之内吧,如果你还不拿出解药,我就会先杀死你,然后再行上路,一对一,大家算是扯平了。沈鹰艳蓦地跳了起来,面容扭曲,青细的筋络浮现额头,狂声大叫:“你这个肮脏龌龊的屠夫,你想要我死?你打算让我赔命?怕你没有这种本事,这等福份,姑奶奶我偏就不死,偏要往下消遥活着,你奈何得了我吗?”屈归灵淡漠地道:“我能与不能,相信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我记得刚才已经为你做了一次示范,沈鹰艳,背后偷袭的功夫不算真功夫,要正面搏杀,方见修为,若是你我正面较量,你敌不过我三招!”沈鹰艳红着双眼,披散头发,模样有几分发了疯颠似地骇人:“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自吹自擂,自己往脸上贴金,我不敌你三招?我光是累也能把你活活累死,不信你就试试!”屈归灵面容倦怠,出语冷凝:“到了那一刻,我会试的,试成是你的命,不成是你的幸,沈鹰艳,叫骂嚣闹,非但失态失仪,于你的下场并无补益!”骤然呆了半晌,沈鹰艳抓紧披在身上的衣衫前襟,悻悻地道:“你逮不住我,我会跑。”摇摇头,屈归灵平缓地道:“当然你会跑,问题是,你跑不了,因为我的出手太快,快到你不可想像的地步,沈鹰艳,当我亮式,你便将惊觉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快速的手法,但在你惊觉的刹那,一切都已太迟了!”沈鹰艳咬着牙道:“我不信——”“信”字甫在她唇边打转,寒光闪处,复归寂静,就连她的思想尚未及体悟这是怎么回事之前,耳边一撮青丝,业已轻轻飘落!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这位“水鹫”立时背脊泛凉,浑身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不是不信么?人家瞬息里就叫你信了!屈归灵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仍然面露倦怠之色,仿佛刚才的那抹寒光收射,与他全无关连一样,但发丝缤纷,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啊!怔怔地拈着一撮自己的头发,沈鹰艳这时才真正有了胆破心惊的感触,那是一种什么武功,一种什么招术?能在心念不及转动间便出手收式,将光影形质幻化向虚无?如此把时空的过程浓缩于须臾,实在令人难以思议!吞了口唾沫,她脸庞惨白,吸着气道: “先前,是你⋯⋯你削落了我的头发?”屈归灵目光下垂,状似老僧入定:“再一次示范而已,沈鹰艳。”嘴角抽搐着,沈鹰艳绝望又沮丧地道:“看来我是跑不掉了⋯⋯”屈归灵依旧不曾正眼相视,只冷清地道:“不是看来,沈鹰艳,乃是必定,你必定跑不掉——如果我不让你跑掉的话。”沈鹰艳沙哑地道:“当然你不会让我跑掉,是吗?”屈归灵道:“你已经知道答案,何须再问?”情绪又突兀激动起来,沈鹰艳喘吁着道:“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的本领又高过我这么多,怎么可以以强凌弱,硬要我陪你去死?”屈归灵阴冷地道:“论起来你已经占足便宜了,沈鹰艳,先不说以你的身份、威望、技艺,无一能与我相比,单只为人的节义同操守而言,你亦等而言下之,不值一提,拿你的命换我的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沈鹰艳又羞又恼地叫嚣:“这是你的看法,我并不觉得比你低微,丝毫也不觉得!”叹息一声,屈归灵道:“时辰就快到了,尚有什么可争执?是非成败转头空,我能认命,沈鹰艳,你也就憋一口气,跟着垫底吧。”双手扯着头发,沈鹰艳恐惧地呻吟:“不,我不要死,我不要陪你死,我还要活下去,我还没有活够啊⋯⋯”屈归灵的内腑已开始不规律地偶而翻腾收缩,呼吸的气息也有了灼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阴阳两分,就在不远!缓缓站立起来,他抬眼望天,仿佛是在端详将要攀乘天上哪一朵云彩:“你原可以不死的,沈鹰艳,没有人希望你死,你的生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沈鹰艳咬着嘴唇,俏润的鼻翼急速翕合,她的双目直愣愣地凝瞪不动,胸前起伏剧烈,两手时松时握,好像正在和什么无形的禁制挣扎抗争,显得相当痛苦。屈归灵闲散地道:“多想想吧,你尚年轻,有你绮丽的人生,美好的未来,说不定会遇上一个深爱着你的男人,替他生下一大群乖巧的孩子,共组一个甜蜜的家庭⋯⋯当有一天,你们鬓发已霜,全家围炉共话的辰光,回想今日,便恍同南柯一梦了⋯⋯”沈鹰艳没有说话,深深垂下头去,双肩却不停地耸动着。屈归灵又感慨地道:“人间世上,会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终生的幸福、期冀的远景来得真切重要?金银财宝只是一堆冰冷的陪衬物,没有知觉、没有思想、没有情感,仅是利用它的流通价值,带给人于奢侈之后更加深沉的空虚罢了,而名欲之念 尤不确实,古今以还,除了建有千秋功业的圣贤君皇,尚有几许人留传后世?保住生命,享受生命,才是最及时的打算,人活着,为自己找苦恼,就未免太不值了⋯⋯”迅速抬起头来,沈鹰艳极为冷锐地注视屈归灵,形容古怪而果决:“姓屈的,一向只知道你武功强,手段狠,却不晓得你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口才,真是舌灿莲花,玄妙无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字字句句都触进了我的心底!”屈归灵平静地道:“现在,你大概有了决定?”用力点头,沈鹰艳道:“有了,我决定不要陪你死。”屈归灵悠然道:“所以?”沈鹰艳无可奈何地道:“所以只有设法使你也不要死。”上下打量着沈鹰艳,屈归灵微带笑意地道:“这是个非常适当的决定,不过,你身无寸缕,聊以遮体的这件外衣也是我的,我不大容易猜测到你能把解药藏在何处。”沈鹰艳拂开长发,露出双耳戴着的两粒珍珠耳坠,珠色呈现着莹亮的银白,大小有如小指甲,她伸手旋下珠坠,拈在两指间:“珠子里面是中空的,藏得有解药,只要服用半粒珠子的容量,就可祛毒保安——”说着话,她小心翼翼的将珠子转开,珍珠的顶端原来还有个特制的隐入式螺盖,其小其巧仅若绿豆,要不是十指尖尖,手法细致,换了个粗手大脚的男人,还真叫没辙呢!屈归灵笑笑,道:“这里面装的,确是解药?”沈鹰艳眼神一冷,不快地道:“你以为我会骗你?”屈归灵不以为忤地道:“不是你会不会骗我的问题,沈鹰艳,在目前的情势下,我认为还是谨慎些好,易地而处,大概你也将有些顾虑——”沈鹰艳板着脸道:“说吧,你所谓的‘谨慎’,是待怎么个做法?”走前一步,屈归灵看了看沈鹰艳手指间拈着的这粒珠坠,低声道:“你说过,只要服下珠子里一半容量的解药,就足够祛毒保安?”沈鹰艳道:“没有错,服多了便形同浪费,获得的效果全都一样!”屈归灵道:“那么,你先服用一半,剩下一半再给我。”狠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火辣地道:“你可真是着着留后、步步为营,姓屈的!”屈归灵叹口气道:“性命交关的事,不得不多加小心,如果其中无诈,你便不须推托,更 不用气恼,依言做了,岂非越显挚诚?”沈鹰艳二话不说,仰起头来,高举珠坠,让屈归灵清清楚楚看到白珠顶那绿豆大小的缺口中流下一线血红的粉未,直入嘴内。估量着入口的药份已有珠子容量的一半,沈鹰艳倏然以手指堵住珠孔,把珠坠平递给屈归灵,边撇着唇角道“这样一来,你该相信了吧?”接过珠坠,屈归灵道:“多谢你的合作,却不妨再等一会以观后效。”沈鹰艳哼了一声:“我倒无所谓,姓屈的,怕只怕你的时辰不多了,等不及了!”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每一个人的体能状况虽然各自不同,但对于身子内部的反应应可把握分寸,到了什么时候该服解药,我的官感功能自有先兆,所以不必过虑,如果你确是一番美意,我又怎堪辜负?”沈鹰艳悻悻地道:“少耍嘴皮子,只要你搞清楚,你的命愣赖着我的命,别自误误人就行!”屈归灵微笑无语,静静过了片刻,在他又一次注视过沈鹰艳的神态气色之后,才将珠坠内剩下的一半粉未倾入自己喉中。赤红色的药粉,却透着一股薄荷般的清凉幽香,粉末顺喉滑落,效应几乎是立即的,宛如一片轻潮,迅速抚平了内腑的涌荡,散发了那阵阵将起的灼热,屈归灵的肌肤毛孔间,顿时淋漓沁汗,汗水又黏又稠,略现黑色,犹泛着不可闻的腥膻之气!屈归灵觉得全身舒泰清爽,由内到外,似是经历了一番伐毛洗髓的过程,但感邪秽尽除,气畅神朗,尤其心头的负荷卸落,更有魔劫余生后的轻快!沈鹰艳瞅着化解毒性之后的屈归灵,却不由恨得连连向地下跺了几脚! 五百里云谲波诡几脚一跺下来,沈鹰艳披在身上的长衫便抖散敞开,又展露出那一身羊脂白玉似的玲珑体肤,她赶紧将襟口抓拢,怒冲冲地瞪着屈归灵道:“看什么看?才替你解了毒,莫不成就起了色心,想占你家姑奶奶的便宜?”屈归灵深深呼吸几次,气定神闲地道:“我并没有看你,只是你自己具有暴露身体的习惯,同时,你也不可低估了我,沈鹰艳,男人比较易起色心是不错,我当然亦不例外,但似你这等对象,还不至于引发我兴起什么遐思绮念。”沈鹰艳像骤然受了奇耻大辱,咆哮着道:“姓屈的,你敢侮辱我?”屈归灵道:“实话实说罢了,幸勿见怪。”往后一撇腿,沈鹰艳大声道:“好,我们总算交易过了,你已经换回你的性命,我现在可以走了吧?”屈归灵道:“你可以走,但不是现在。”一怔之后,沈鹰艳不由色变:“姓屈的,你打算在利用过我之后食言毁诺,将我强行留置?”屈归灵和悦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仅是为了个人的安全理由,不得不屈驾三天。”沈鹰艳的声音迸自齿缝:“什么个人的安全理由?”屈归灵道:“你已经给了我解药,我也服食过了,而且效果显著,是不是?”沈鹰艳冷冷地道:“说下去呀!”微微一笑,屈归灵道:“问题在于——我服食下去的所谓解药,到底是否为真的解药,抑或某项暂时顶替的代用品?就算是真的解药,你给的份量够不够?能不能长期祛除体内残毒?这些疑虑必须加以澄清,而有关毒性的施解之道,我完全不懂,虚实变化的一本帐全在你肚皮里,要澄清疑虑,只有一个方法——等待,我认为三天辰光,应可得到答案。”沈鹰艳闻言之下,差一点气疯了心,她一步抢到屈归灵身前,形容狞厉,张牙舞爪,模样似是恨不能把屈归灵生啖活吞了:“姓屈的,看你外表长得像个人样,干的却全不是人事,分明双方敲定的勾当,一朝成事,你拣着了便宜,居然说变卦就变卦,真正无情无义卑鄙龌龊之至,在道上闯混了这许多年,你屈归灵就是这么混法的?”屈归灵道:“我并没有变卦,也决不会背信,沈鹰艳,我答应过以命易命,但至少要等我自认活得够踏实了才能践诺,我当然要放你走,只是留你三天做更进一步的保证而已,你如此恼恨不甘,莫非是真个心中有鬼?”沈鹰艳大叫: “我还有我的活干,凭什么被你挽留三天?我现在就要走!”屈归灵的语调变硬了:“沈鹰艳,你要搞清楚,以我的个性,实在不愿意和你这种人相处一起,哪怕多裱上一分一刻,亦弥足令我厌恶,形势所逼,方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自以为奇货可居,想豁了边!”僵窒片刻,沈鹰艳“嘶”“嘶”吸着气道:“你又算什么东西?自我标榜,大言不惭,当姑奶奶我稀罕你?”屈归灵道:“很好,我们彼此都不喜欢对方,这可以消除许多不必要的拘束,明来明去,最是干脆不过;沈鹰艳,三天之后的此时,如果我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未见蕴毒征候,你尽可自便,怎么爬怎么滚我全不管!”沈鹰艳磨牙如挫,痛恨地道:“姓屈的,你丝毫不感念我对你的救命之情,反而处处在态度上奚落我,在言谈间卑视我,这笔帐,你千万要记牢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给我逮住机会,我将要连本带利向你索讨!”屈归灵不以为意地道:“多年来,我曾遭受过无数次恫吓,你的威胁,仅算是最寻常的一种,沈鹰艳,我会牢记你的话,便等着你来讨债便是。”沈鹰艳板着脸道:“这三天里,我们却到什么地方去消磨?该不会死呆在此地吧?”屈归灵道:“恐怕要委屈你枉驾一段路程,陪着我向‘海口集’淌过去,总之前后三天功夫,哪里到了时间,我们就在哪里分道扬镳!”沈鹰艳气恼地道:“看样子,你说了就算数,我并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屈归灵笑道:“很抱歉,你大概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敌我交锋,原本如此,赢家往往气焰高张,比较能采主动,输的一方,只好忍讳一点了。”沈鹰艳不再说话,管自裹紧前襟,双臂环护胸前,冷眼瞅着屈归灵,态势生像是怕屈归灵过来剥了她身上的长衫一样。夜色初临,屈归灵歇马在一片刚刚收割过的庄稼地边,田角一偶,有幢孤零又残破的草寮,他牵着马,马背上驼着沈鹰艳,踏过松软的泥土来到草寮之前——意思很明显,是要在这儿留宿一宿了。进入这间散发着干草气味的田寮,屈归灵转到半坍的门后,伸手一摸,竟给他摸出半截蜡烛来,用火摺子点燃蜡烛,他又十分熟悉的把烛座插在左壁下的一方磨眼中,看他对此处环境之了解,宛若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沈鹰艳打量着眼前的容身之处——屋顶早开天窗,间隙里可见星光,四壁是以麦秸混合着泥巴糊成,亦已斑剥不堪,同样的泥地上铺着捆捆干草,烛影摇晃下,几同来到了什么人家的牛棚马厩,但瞧向屈归灵,模样却自然顺和,一付甘之若饴的形状。不禁又是心火上升,沈鹰艳冷冷一哼,铁青着面庞道:“姓屈的,你把我带来这里,光景是今晚就在这个狗窝似的肮脏所在过夜了?”屈归灵正好盘膝坐下,先是舒了口气,才安安闲闲地道: “这里不是挺好么?地方虽然稍嫌简陋,但有顶有壁,有门有窗,足以避风遮雨,比之露宿荒郊,蚊叮虫咬,到底要受用多了⋯⋯”沈鹰艳怒道:“我看你是故意糟塌我,什么地方不好住,偏偏拣了这个鬼地方来过夜?你就算再是小器吝啬,找片小客栈开两间客房总成吧?像这种破损邋遢的茅寮草屋,也是人能住得的?”屈归灵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你稍安勿躁,这一时你是刚进来,可能还不大习惯,再过一阵,就会觉得顺当多了,老实说,我倒以为这个所在挺不错,又清静、又舒坦,也不算脏,而最近的镇甸犹在四五十里以外,到了那儿,岂非三更半夜了?不如就在此处趁早歇下,省事省钱,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沈鹰艳没好气地道:“反正你是不把我当人看,存了心折磨我;姓屈的,你大概来过这片草寮不止一次吧?顺手顺脚,轻车熟路的,像是回了家那般自然!”屈归灵道:“这是第三次在此地留宿了,往‘海口集’,正好顺路,琢磨着就又摸过来了。”此时的沈鹰艳,早已换过一套屈归灵的衣裤,穿在身上显得宽大松跨,有些不伦不类,但赤身裸体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这种情形就更不会在意了;站着到底辛苦,她也索兴一屁股坐在一捆干草上,毫无倦怠地道:“姓屈的,你要是困,就先睡吧,我还想坐一会,盘算点心事⋯⋯”屈归灵似笑非笑地道:“等我睡了,你好再来一记‘绝毒寒阴指’,而且这一次是对准我的心窝来?”两眼一瞪,沈鹰艳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岂是这种暗里下毒手的角色?”屈归灵双手抚膝,静静地道:“今天你已做过一次了,只一次,就差点要我的命,所以我不想再冒第二次险,沈鹰艳,容我坦白的说,小人也好,君子亦罢,我实在不能相信你!”沈鹰艳咬着下唇,半晌,才沉沉的道:“这一辈子,只怕没有几个人能叫你信得过,姓屈的,我明白你这种人的心态,任是对谁,你都要防着三分!”伸了个懒腰,屈归灵有意无意地道:“长夜漫漫,你既没有睡意,我也还能挺上一会,横竖闲着亦是闲着,何妨聊聊?沈鹰艳,这次你卖力卖命,不惜牺牲色相来算计我,背后那位唆使你的主儿,却是何方神圣?”“噗嗤”笑了,沈鹰艳斜挑双眉:“看你蛮机灵老成的,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傻问题?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屈归灵道:“假如我一定要得到答案,我自信可以得到,但我不大愿意那么做,沈鹰艳,你知道那么做是十分粗鲁,而且又伤感情的!”一扬脸,沈鹰艳道:“你想拿刑逼我?姓屈的,你说过只是以命易命,不会伤害我的身体, 不会以暴力要我屈从,这三天的强行霸留,已算外搭,怎么着?你还打算食言背信?”摇摇头,屈归灵道:“所以我刚才说过,我不大愿意那么做,当然,内心却有些不情愿!”沈鹰艳重重地道:“一言九鼎,不是一般王八兔子贼办得到的,那得有极崇高的人格品节才行!”知道这娘们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皮里阳秋,别有阴损;屈归灵淡淡一笑道:“放心,我不会在你身上施虐行暴,你也用不着出言无德;沈鹰艳,‘黄香社’和你有什么关系?是否别具渊源?”沈鹰艳眼珠子一转,哈哈笑道:“‘黄香社’是‘黄香社’,在黄河充他的大霸天,我们沈家人是沈家人,与‘黄香社’是河水井水互不相犯,彼此连边都沾不上,何来关系,又会具有哪门子渊源?”口风是如此之紧,越显得这女人不简单,屈归灵眼见套话不易,却碍于先前的承诺,难以行强,只好故作淡然地道:“你不肯露底,其实也无所谓,等我到了‘千帆帮’,一切真象即可大白,差的仅仅是个早知道,晚知道罢了。”略略向前倾俯着上半身,沈鹰艳扮出一副关切又诚恳的表情:“屈归灵,事到如今,你要不要听我几句金玉良言?”屈归灵笑道:“倒要请你多加教示。”沈鹰艳不悦地道:“我可是真心诚意要点化点化你,你别嬉皮笑脸的不识好歹,要听就正经听,不想听拉倒,死活是你的事,反正也扯不到我头上!”屈归灵和颜悦色地道:“你说吧,我这不正在听着?”先把两只过长的袖口卷捋起来,露出左右一双雪白如藕的手臂,沈鹰艳模样像是要和谁打架似的,一副女混混的形状:“屈归灵,人呐,得要识时务,知道看风色,你抵死抵活抱着那封信不放,等于扛着一道催命符在肩上,我不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实说给你听,你若是不早早交出那封信,决计活不到‘千帆帮’的窑口,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在半截腰上对付你,你再有登天的本领,却难防那么些明枪暗箭,所谓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姓何的婆娘又不是你什么姘头情妇,为她冒这种险,上算么?”屈归灵道:“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她,对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要求,肯定的承诺乃是神圣不过的,否则,活着的人良心难安,九泉之下的魂魄亦将怨恚不宁,沈鹰艳,立信是处世的根本,我不能有头无尾,半途而废!”哼了哼,沈鹰艳讥诮地道:“九泉之下的魂魄怨恚不宁,你看见了?听到了?姓屈的,我劝你还是多替你自己打算打算吧,如今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犹在那里悲天悯人,怜香惜玉,岂不是愚蠢加上莫明其妙?”屈归灵叹喟地道: “沈鹰艳,我们同为江湖人是不错,但层次与境界却大不相同,你的思想观念里压根就没有仁义信守这一套,只知趋炎附势,弱肉强食,你我好似身处两极,实在难以相互沟通。”沈鹰艳生硬地一笑:“别以为只有你才明白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家就全是横眉竖目、恶状恶形的牛鬼神蛇,屈归灵,道理是空的,看不到摸不着,充其量仅是挂在嘴皮子上的说词而已,现实却四楞四角的摆在眼前,你要空谈道理,不顾现实形势,我包管你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碰掉老命!”屈归灵道:“那得要看形势是否真有这么强硬才能确定,沈鹰艳,我的脑袋,可也不软!”唇角微撇,沈鹰艳道:“这只是你一贯的自大狂所带给你的幻觉罢了,姓屈的,你想和人家比,还相差了老大一截呢,不信,到时候怕你哭都哭不出来!”“要这封信的人——也就是幕后指使你的那个主子,真有这么厉害?”沈鹰艳恼怒地道:“他可不是我什么主子,我也不受他的指使,姑奶奶要的是钱,谁付银子替谁办事,你少在这里狗眼看人低,小觑了我!”屈归灵略一沉吟,道:“沈鹰艳,既然有钱好办事,我们彼此何妨打个商量?”沈鹰艳的脸上掠过一抹狡诘的神色,先打鼻管里发出一声笑,才慢吞吞地道:“商量什么?”搓搓手,屈归灵道:“我也付钱给你,你与我合作,怎么样?”沈鹰艳挑着双眉道:“你打谱给姑奶奶我多少银钿?”屈归灵伸出一只巴掌:“如何?”眨眨眼,沈鹰艳道:“这是多少?”屈归灵道:“五百两。”“呸”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沈鹰艳面上变色,尖起嗓门道:“五百两?姓屈的,你以为我是哪一等叫花子臭要饭?居然想拿五百两破银子收买我?好大爷,留着你那五百两银子,自己买付棺材用吧,个杀千刀的,找消遣人也不是这种消遣法!”屈归灵却不以为忤,他道:“那么,你想要多少?”沈鹰艳不屑地道:“老实明说了吧,姓屈的,姑奶奶我这次牺牲色相,破开这一身白肉给人端详,可是三万余银子换来的,成事与否,都是这个价钱,而且金额预收,概不退还,你五百两银子想干什么?顶多老娘露个脚趾头给你看!”屈归灵苦笑道: “你这样的价码,未免高得离谱,我不抢不偷,既未开赌包娼,又不曾走镖护院,只靠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收租过活,慢说三万两银子,就算三千两,我也一样拿不出来⋯⋯”不觉睁大了眼睛,沈鹰艳有些意外的瞧着屈归灵,纳罕地道:“敢情我们大名鼎鼎,桀骜不群的‘孤鹰’,竟是一个穷措大?姓屈的,凭你的本事声威,发横财的机会所在多有,你真会那么清贫?”屈归灵正色道:“不错,这些年来我的确有许多发财的机会,也有不少来钱的路子,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无功便不能受禄,尤其非份之财,更难领受,银子是好的,却须拿得心安,用得坦荡,否则,人格就次了!”沈鹰艳吃吃笑道:“无怪你这么穷,姓屈的,装一脑袋这种迂腐观念,恐怕你还要继续穷下去,人生美好,来日无多,不用金多银子点缀着,活得有什么意思?你算白挨这几十年光阴啦⋯⋯”说到这里,她忽发奇想,兴冲冲地道:“喂,你既然穷到这副德性,我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怎么样?”屈归灵平静地道:“什么发财机会?”沈鹰艳忙道:“我付五万两银票,换你身上那封信对你而言不值半文的信件,如何?”五万两银子,合算当今的市价,足足可买好多顷肥沃良田,也足以令一大家子人口享用终生了,委实是一笔大数目,然而对屈归灵来说,却似与他毫无关连,像是在谈论一桩别人的闲事一般,他淡若白水,心如古井地道:“你知道,我不能卖。”沈鹰艳立道:“再加一万两?”屈归灵道:“不必枉费心思了,沈鹰艳,哪怕你再加十万两,我也决不会出让!”沈鹰艳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骂着:“真正食古不化,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是?姓屈的,此刻你不要钱,一朝到了关节上,我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人财两空,那才叫冤!”屈归灵一笑道:“为信求仁,何冤之有?沈鹰艳,你的想法才叫脏,以为天下事都能拿财帛来做行事的准则?你错了,钱不是万灵丹,人世间,也有财帛买不到的东西!”一阵鸟啾,便在这时突然掠过草寮的上空,啾音尖锐急促,清亮绕旋,仿佛人的唿哨声相似,连串的激荡出去。屈归灵侧耳聆听,脸容上不禁流露出疑惑的神气,沈鹰艳却精神倏振,笑眯眯地道:“这是一种名叫‘金眼雕’的奇种异鸟,目力绝佳,长于追踪猎物,虽在数里高的天空,也能发现它要找寻的目标,就算夜暗之下,亦可透视随循,百不失一,当我们离开山坳子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在天上的影子了。”屈归灵形色不动,淡淡地道:“你是说,你的同伙业已跟踪来到了这里?” 沈鹰艳得意地道:“不止来到了这里,据我看,大概已将这片草寮包围啦!”仍然盘膝坐着,屈归灵也笑了:“你很高兴?”沈鹰艳一挺丰满的胸脯:“我当然高兴,姓屈的,给你金子银子你不要,给你蟒袍玉带你懒上朝,好,如今便给你当头来一刀,看你还狂不狂?”屈归灵安详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高兴,沈鹰艳,你总是免不了犯老毛病,永远都高兴得太早了⋯⋯”沈鹰艳阴着脸道:“屈归灵,你用不着贬损我,这一遭,就是你的大限到了;他们知道你是谁,也清楚你的能耐如何,所以,一旦围上来,便必然有十足十的把握治倒你,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拈一根草梗在手指间搓揉着,屈归灵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道:“世间事,常常会有意外发生的,沈鹰艳,眼前可能又是一次意外。”重重一哼,不待沈鹰艳回答什么,草寮之外,已响起一个沉浑的腔调:“屈归灵,是你出来,还是要我们进去?”沈鹰艳骤然灿笑如花,娇生生地道:“好叫你得知,姓屈的,外头说话的这一位,名叫甘元斗,人称‘白额王’,是‘大苍山’‘五虎将’中的头一号人物。缓缓站起,屈归灵道:“你似乎和他们很熟?”沈鹰艳哧哧笑道:“我们同被安排在这次的计划中,原先说好,如我万一失风,他们就接续第二波行动,却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快法,节骨眼上打了我的翻天印,使他们措手不及,难以援助,不过呢,错开这个村,尚有下座庄,迟早仍得碰上,你瞧瞧,不是全来啦?”屈归灵摇头道:“你又开始高兴了,嗯?”“虎”的站起身来,沈鹰艳怒道:“死到临头,犹在卖弄你的风流倜傥,坐怀不乱?姓屈的,你栽定了,我看你再怎么装扮那份洒脱?”于是,草寮外再次传来原先的那个沉浑声音:“屈归灵,我们已经把这个地方重重包围,哪怕你胁生双翼,亦难以飞遁,光棍点,自己出来交待吧!”屈归灵冲着沈鹰艳露齿一笑,语气中充满了温柔,而内涵却杀机盈溢:“在催了,沈鹰艳,我们便一同出去会见好朋友,记得你要走在我前面,相距不可近于三步,远于五步,如果你在任何情况下逾越我所规定的范围,就打算来生再见喽。”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沈鹰艳已能感受到屈归灵言词中那股阴森的残酷意韵,她非常明白,人家决不是说着吓唬她的,若是到了那一刻,屈归灵势必出手夺命,而且,连眼皮都不会撩一下!屈归灵又轻轻地道: “你听清楚了?”干干咽着唾液,沈鹰艳这一时竟变得出奇的驯服!“听清楚了。”屈归灵伸手做了个“请”的表示,沈鹰艳只好硬起头皮,按照交待走在前面,却不知怎的,双腿拉动间,像煞系连着千斤铁锤。草寮外面,一片黑沉,只有寮内的一抹烛光摇曳晃动,把走出来的两条人影,拉得好长好长⋯⋯ 豺狼虎豹起腥风于是,屈归灵的声音便宛如夜色里流滚的成串冰珠子,不但听在沈鹰艳的耳内透着森寒,连心底也禁不住泛起丝丝凉意:“够了,你就停在那里。”沈鹰艳依言站住,半点不敢反抗,她知道这一刻才是生死交关的辰光,两阵对峙,她正好夹在中间,不论哪一方抢先发难,她都极可能首当其冲,现在,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个高兴得太早了?黑暗中,突然火摺子闪亮,燃起了几盏气死风灯,风灯迅速高挑向上,在那青晔晔的火焰映晃下,五条人影分别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现身出来,五个人全是腰粗膀阔的彪形大汉,但见人人容貌狰狞,举止沉练潜稳,果然气势如虎!来人静静的围立四周,只有右首那面似银盆、眉浓如刷的大汉开口说话:“屈归灵?”屈归灵微微点头:“不错。”那人单刀直入地道:“我是甘元斗,‘大苍山’‘五虎将’的头一个,‘白额王’甘元斗!”屈归灵道:“我知道,沈鹰艳已经事先向我介绍过了。”甘元斗形色冷凝地道:“屈归灵,我们的来意,想你一定心里有数?”屈归灵笑笑,道:“当然有数,但我决不会在我活着的时候把信交出来,这一点,相信各位也自心中有数。”定定的看着屈归灵,甘元斗道:“那么,你是非逼得我们用强不可了?”屈归灵道:“这是你们唯一可行的路,不过,希望列位在动手之前,先掂掂各自的份量轻重,凭白牺牲,不止不值,更且愚蠢;另外一个问题我也要尽早奉告,沈鹰艳在我手里,一朝交锋,恐怕她免不了就得拿命陪祭!”甘元斗无动于衷地道:“沈鹰艳不是问题,她的安危并不在我们考虑之例,换句话说,她是生是死,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明白讲,我们真正顾忌的是你,屈归灵,你若不能使我兄弟顺利交差,则正如你方才所言——只有搏杀一途!”屈归灵叹了口气,道:“论起来,你们和沈鹰艳也算伴当,好歹是同一个阵营的人,只为了达到那龌龊目的,就连伙伴朋友的生命都不甩啦?”甘元斗银盆似的大脸上一片漠然,仿佛屈归灵所提的人与事,和他根本八竿子捞不着边一样,他极为冷淡地道:“你不必故意拿言语拨弄,屈归灵,行道江湖,固然各有各的一套,但原则却只有一个——成事为先,其他枝微末节,如果有影响成事之虑,只好一概不予理会!”窝囊了老久的沈鹰艳,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狂笑一声,发出的嗓调竟 似裂帛:“好,好一个兔死狗烹,过河拆桥,甘元斗,话可是你说的,成事为先,六亲不认,我却怕你打错了算盘,你真当狡兔死尽,人也过了河?老实告诉你,还差得远呢!”甘元斗阴沉的注视着沈鹰艳,声音平板地道:“在我们同意替人家卖力办这档事的时候,彼此已经说妥了,不能以任何因由阻碍目的的达成,此中自然亦包括了个人的安危在内,沈鹰艳,不是我们不搭救你,却要先行完成任务!”沈鹰艳愤怒地叫:“甘元斗,你没听到姓屈的放出的言语?一待动手,他就先取我的性命,你们不管我的死活,愣要抢着争功,岂不是拿我一条命当儿戏?”甘元斗道:“这是屈归灵不仁,你却怨不得我们兄弟,所谓得人钱财,予人消灾,如今你受制敌手,梗在中间,又叫我们从何选择?”“呸”了一声,沈鹰艳扭曲着面容咆哮:“你们就不会先想个法子救我出去?事情也不必急在眼前,眼前可缀着我的命哪!”甘元斗冷清地道:“好不容易才堵上屈归灵,岂有轻纵之理?此时不动他的手,后缘难期,沈鹰艳,我们兄弟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站在沈鹰艳背后的屈归灵,十分有趣的观望着这一幕“窝里反”,他觉得这丑戏唱得未免滑稽,在滑稽中,亦丝丝流露出人性的自私可悲;他暗里摇头,轻声道:“看样子,沈鹰艳,你的伙伴们并不似你原先想像中那般同仇敌忾,抱着虎穴救美的意念而来,相反的,他们硬要扮做一道催命符呢?”回头狠瞪了屈归灵一眼,沈鹰艳咬着牙道:“你休要在此挑拨离间,姓屈的,你这手小花招,姑奶奶早就看透了!”屈归灵感喟地道:“人么,总不免要交朋友,结伴当,关键在于该和些什么样的角色知命交心!像甘元斗这一类人,纯系贪婪奸狡、见利忘义之辈,一切俱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可能顾虑到他人的处境或艰困,你与这些鬼头蛤蟆脸捻股子办事,还有你的便宜占?瞧瞧吧,眼下胜负未分,他们就先把你卖了!”沈鹰艳窒着声道:“骑在驴背上读唱本,且走着瞧,想卖我?没那么容易!”屈归灵小声道:“问题是他们待借刀杀人——沈鹰艳,他们要逼着动手,我就只好先收拾你!”虽是背对着屈归灵,屈归灵也清楚看出沈鹰艳的身子在剧烈抖动,急促的呼吸使得她双肩耸伏不停,光景仿佛是体内憋着的一股怨气就快炸开!甘元斗已在暗比手示,其他四员彪形大汉慢慢围拢,极其谨慎的各自占取有利位置,模样是准备出手硬干了!微微偏过脸来,沈鹰艳像是下了最大决心,吐字吸气都带着喘:“姓屈的,你,你愿不愿意帮我一把?”屈归灵低声问道: “怎么帮法?”沈鹰艳声如蚊蚋:“甘元斗他们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也就顾不得什么仁义道德了,姓屈的,看情势他们是非动手不可,亦就是说他们铁了心要冷眼看我命丧当前,我决咽不下这口气,屈归灵,我求你不要杀我,至少在这一刻不要!”屈归灵慢慢地道:“你将何以回报?”沈鹰艳略一沉寂,始细若游丝般道:“反手倒把。”一柄雪亮的朴刀,便在此际闪映着经天的寒辉劈向屈归灵背脊,使刀偷袭的这一位,是个宽额赤面的巨汉!银光宛似一溜灿丽喷自屈归灵的手掌,焰苗冲着刀刃顶上,却在同时如电火般分叉,芒彩倏眩,赤面巨汉已狂嗥一声,丢刀捂喉,人像喝醉了酒也似打着旋转翻出!两只判官笔暴指屈归灵的双目,运笔的人虎背熊腰,尤其一脸腾腾杀气,他这里甫始逼近,第三个手舞金瓜锤的仁兄也扑上前来,锤起如风,搂头盖顶便展开夹击!屈归灵身形猝闪,竟从判官笔掣飞的尖锋与金瓜锤交舞的滚荡间隙穿出,“穿心刺”倒射回掠,仿佛流泉喷散,霞光万道,只在明灭的一刹,两个对手的额门中央立时绽裂一洞,腥赤的鲜血交融着乳白的脑浆飘扬四洒,甚至不闻半声呻吟,两个人已经撞跌做一堆!由下往上,那突兀蹿起的人影行动矫捷如豹,恁大的体型,却丝毫不现滞重之态,几乎在他窜升的须臾,一柄三尖两刃刀已到了屈归灵小腹之前!屈归灵的“穿心刺”骤指于地,刺尖弯弹,人已猛腾三尺,对方来势却竟不竭,双腿交错,原招续进,居然有着如影随形的压力!冷冷一哼,屈归灵的“穿心刺”闪电般缩收横截,就在彼此兵器将交击的刹那,夜暗中一股强锐的无形劲气突起,如影随形的朋友蓦地闷吭一声,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杵拦腰猛挥,打闭了气似的软软倒栽地下!霹雳般的吼喝出自甘元斗口中,他五官歪扭,银盆似的大脸一片赤红:“沈鹰艳,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无耻贱人,你你⋯⋯你竟敢反叛我们,帮着姓屈的施毒手!”望一眼那躺在地下,犹自四肢抽搐着的仁兄,沈鹰艳一张面庞显得阴惨惨的:“甘元斗,姑奶奶我算是豁出去了,你们不仁,老娘就不义,你们拿我的命当儿戏,我就把你们的生命当笑话,且看这一场玩下来,谁会玩儿完!”甘元斗的目光扫过地下的三具半尸体——剩下那仍抽搐的一位,离着成为尸体也差不远了——不由急痛攻心,恨不能将沈鹰艳抓来生咽活吞:“你逃不掉,跑不了的,你这黑心黑肝的娼妇,阴狠毒辣的婊子,你必定会遭到报应,天雷要劈你,电闪要殛你,你将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又是“呸”的一口唾沫吐过去,沈鹰艳斜眼瞅着屈归灵,硬梆梆地道:“姓屈的,好叫你得知,‘大苍山’的‘五虎将’,如今摆在面前的便是四条虎尸;那第一个拿朴刀打偷袭的,是‘五虎将’的老二‘赤额王’闻开达,用判官笔的是老三‘青额王’赵朴,使金爪锤的是老五‘灰额王’常灏,想以三尖两刃刀算计你的是老四‘黑额王’易军;现在‘五虎将’业已 散了局,端只剩下一个光杆老大‘白额王’甘元斗了,待怎么收拾他,你琢磨着消遣吧!”甘元斗伸指如戟,双目凸瞪,宛似漾着漓漓血光:“是你,沈鹰艳,是你这个毒妇害死了易军,是你以‘绝毒寒阴指’暗算了他,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要替易老四报仇啊⋯⋯”哼了一声,沈鹰艳不屑地道:“你可吓着我了,甘元斗,这就叫拆桥不成先落河,恶有恶报;要替你兄弟复仇,尽管放马过来,光在那里空吆喝,莫不成便能把你兄弟的一缕冤魂吆喝回来?”甘元斗用力吸气,却仍禁不住全身颤抖,舌尖发直:“贱人⋯⋯你不要得意,你犯下如此滔天罪孽,所余只得绝路一条⋯⋯不须路转,无用水连,就在眼前,你便难逃劫数!”眉梢子轻扬,沈鹰艳道:“就凭你?甘元斗,你给姑奶奶我省省吧,姓屈的早在等着剥你这张人皮,你要逃过了他,再和老娘玩几手也不迟!”忽然,屈归灵双目四巡,低声道:“沈鹰艳,听甘元斗的口气,追来的人好像不止是‘五虎将’而已,似乎他们尚另有帮手隐伏未出,你对他们的情形较熟,认为如何?”这时,沈鹰艳才像想起了什么,不由猛的打了个寒噤,神色间立刻浮出惶悸:“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不错,我们这次共同行动的人手,除了我与甘元斗他们之外,另有‘风火双轮’马俊,‘追魂无影’黄汉云,‘铁赖子’窦标几个,在林子里佯装对我施暴的那些汉子,就都是马俊的手下⋯⋯”略微一顿,她又若有所思地接着道:“而且我还获得暗示,背后那位主儿,可能暗地里派有他自己的得力心腹潜随着⋯⋯”屈归灵道:“现在只有甘元斗的一拨人露面,其余的想必隐伏附近,在这种情形下,不必臆测他们的进退,因为绝对是免不了一场拼杀的,这些人物不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断断不会临阵退缩!”沈鹰艳不安地向周围搜视,忐忑地道:“我提的这几个人,你都知道?”屈归灵颔首道:“全是些狠恶难缠的角色,真不明白那隐在背后的朋友是怎么将这些邪魔串连起来的,此中‘铁赖子’窦标尤其悍不畏死,是个卖肉沽血的泼皮货,沈鹰艳,等一歇可有乐子了!”甘元斗这时已经稍见平静下来,冲着屈归灵的那双眼睛,活脱就似毒蛇闪动的蛇信:“你们如今才想到这个问题,业已迟了,不错,追踪到此地来的人手不止是我们兄弟五个,另外还有许多,比你们预料中的更多,屈归灵,现下已不单是你交不交出那封信的事了,你必须要为我四个拜弟的性命偿付代价,我要剜你的心,抹你的血,斩下你的头颅祭祀亡魂!”屈归灵深沉得不带丝毫情绪反应,历尽风霜的脸庞上只透着那么几分淡淡的无奈与苦涩,他摇摇头,语声干冷: “那么,甘元斗,你还在等什么?他们又在等什么?”沈鹰艳悄悄扯了扯屈归灵的衣角,有些喘息地道:“来了,姓屈的,那话儿来了⋯⋯”在夜色的掩遮下,有三条人影逐渐脱离朦胧,进入气死风灯的光圈之中,三个人分成一前两后的三角形点距缓缓来近,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顶着颗光葫芦似的脑袋,身材肥矮粗横,青森森的灯火映照着他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孔,居然疤痕瘰疬纵横,乍见之下,恍若是用腊脂捏染的!后头的两位,那靠右的仁兄生得高头大马,方正脸膛,坏就坏在蓄着一撮山羊胡子,这撮山羊胡子完全破坏了他原本尚称堂皇的貌相,看上去竟有点贼兮兮刁滑味道:左侧的那位却是又瘦又小,身长不满五尺,窄削的面孔也黄皮干瘪,望之不似人脸,加上他走起路来轻轻飘飘,仿佛脚不沾土似的,越发显得份量不够,令人兴起一巴掌就能将他拍扁在地的感觉。沈鹰艳又喘了口气,低促地道:“走在前面的那人就是‘铁赖子’窦标,后头右手的一个是‘风火双轮’马俊,靠左侧的一个是‘追魂无影’黄汉云,姓屈的,一塌刮子都来了,我看场面是大大不妙——”屈归灵形色安详地道:“妙不妙也就是那么回事,你不要紧张,沈鹰艳,紧张只是自己压迫自己,人家该怎么办仍旧会照章办理,分毫亦饶你不过,看开点,横竖卯上就是了!”那边,甘元斗让开一步,灯光闪映里,他的表情显得十分凄黯:“三位兄台,甘某无能,未曾成事,反倒白白搭上四位拜弟性命,尚请三位兄台相助一臂,诛除屈獠沈叛,复仇竟功,一举双得!”前面的“铁赖子”窦标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瞪视着屈归灵,两只灰沉沉的眼珠子毫不眨动,目光冰寒木然,有若一双死鱼的眼睛!高头大马的“风火双轮”马俊,不由眉心紧皱,瞅着沈鹰艳道:“你怎么玩起‘窝里反’的把戏来了?沈姑娘,难道你不明白后果的严重么?慢提拿钱就得替人办事的道理,光凭你沈家这点底子,又如何与那位主儿相抗衡?沈姑娘,眼下的纰漏,你可真扩大了!”沈鹰艳猛一仰头,腔调生硬地道:“老马,相信你们各位一直就守伏在附近,事情的经过约莫也都清楚,天下哪有这种不通人性,不顾同伙死活的道理?姓甘的兄弟五个只管逼着屈归灵动手,以便抢信争功,却根本不考虑我的性命还握在姓屈的掌心,他们不思如何救我脱险,单单打谱强进强出,安了心要我尸横就地,这等不仁不义的做法,叫我逆来顺受,可是万万办不到!”马俊阴着脸孔道:“就算你不甘逆来顺受,也不合反手倒把,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姓屈的暗算自己人,沈姑娘,更何况行动之前,还有言在先,大家早就说妥了不能以任何理由阻碍事情的进行,里外里,你都未免做得逾份了!”沈鹰艳怒道:“你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心思?不理自己人死活,只求达成目的?”马俊重重地道:“这不是我的心思,却是出钱主儿的要求,大伙的共同决定!”沈鹰艳双手叉腰,凶悍地道: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老马,只因受执在屈归灵手里的人不是你们,只为了我倒霉才碰上这桩事,换上是各位,恐怕说法又不相同了!”摸了摸颔下的山羊胡子,马俊的唇角浮起一抹冷森的微笑:“我们就事论事,不必妄做臆测,没有发生的情况,谁也无从论断,问题在于你已经犯下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该当如何自处?”“呸”的吐了口唾沫,沈鹰艳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浑身发抖:“放你娘的狗臭屁,姑奶奶我求命保命,又算犯了哪一条天规王法?如何自处?我就这么自处,并且做给你们看了,怎么着?你们还能拿我去砍头?”马俊脸色一沉,厉声道:“你说对了,正是要拿你去砍头,沈鹰艳你这种叛逆行为,乃是江湖大忌,可列十恶之首,若不加以惩治,如何振纲常、服人心?”沈鹰艳似是豁出去了,她跺着脚,舞着手,瞋目切齿地大叫:“姓马的,老娘这颗头就顶在脖子上,你有本事倒是来取取看,我要含糊你们,今晚就不会这么干,既然干了,便不在乎一条钢鞭撑到底,沈家的姑奶奶,岂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一侧,屈归灵点头微笑:“说得好,沈鹰艳,况且在你身边还有我区区在下,你给我一分,我报你以十分,点滴涌泉,也叫你看看什么才是道义担当!”沈鹰艳异常感激地望着屈归灵,突然间嗓门都有些哽咽了:“谢谢你,屈归灵,我也决不会忘记你深宏大度、雪中送炭的义举!”一直不曾开过口的“追魂无影”黄汉云,面无表情的瞧着沈鹰艳与屈归灵,嗓音沉缓滞重,也是一样的不带平仄韵调:“这是一桩很奇怪的事情,屈归灵是我们追堵的对象,沈鹰艳却是我们同一阵营的伙伴,只是大半夜下来,形势就完全走了样,伙伴变成了敌人,敌人和伙伴又结了党,天下的因缘际遇,竟然如此光怪陆离,难以顶料,我看着这两个人,便不由觉得世间之事,有时未免演变得太过可笑。马俊眼珠子一翻,道:“继续演变下去,你就更会觉得可笑了,汉云兄,不独伙伴勾搭了敌人,只怕还要和敌人联起手来对付我们哩!”黄汉云端详着沈鹰艳,慢吞吞地道:“沈姑娘,这一步棋,你可是走错了,走得大错特错了,就算眼前你能逃过我们这一关,朝后去,那位主儿你也搪得过么?你这样蛮干,非但替自己留下无穷后患,亦少不了给你家人凭添麻烦!”沈鹰艳冷冷地道:“是你们逼我上这座刀山,怨不得我,各位不拿我的性命当命看,难不成我设法自保求生尚错了?朝后的事,朝后再说,眼前各位要怎么办,我好歹接着就是。”马俊阴寒地一笑:“汉云兄,沈鹰艳自忖是找着靠山了,看她那等有恃无恐法,只这般跋扈嚣张,便要给她重重教训,绝对轻饶不得!”不等黄汉云回话,“铁赖子”窦标已极不耐烦的拉开他那宛如钝刀刮锅底的刺耳嗓门,音调在粗哑中泛着尖锐的哮叫:“两位伙计,我们是干什么来的?哪有这么些鸟淡好扯?不论有理无 理,通通宰回去交差,光在耗唾沫星子,能成什么卵事?”马俊似乎对这位“铁赖子”颇生惮忌,闻言之下,赶忙陪笑道:“当然,当然,咱们这就动手,里外里一并做了!”窦标又粗声粗气地道:“实话好说不好听,姓屈的功夫一等一,心狠手辣更是拔尖的货,要收拾他,谁也别想单打独斗捞头功,大伙并肩子上才有胜算的希望,力量分散就将吃他各个击破,记牢了要领,这会该动手了!”屈归灵笑道:“窦标,你倒是实事求是,没有虚饰门面的习惯。”窦标恶狠狠地抛过来一句话:“老子不同你闲扯——”“扯”字尚在他的齿缝间飘浮,这位“铁赖子”粗横的身形已暴起临头,屈归灵刺尖如闪,猝指对方小腹,窦标腾空的躯体却突兀斜翻,右腕伸缩,一只粗若儿臂,长只尺半的“鹤嘴杵”已笔直戮向屈归灵的左胸!又一股劲风倏起,“追魂无影”黄汉云只在上步之间,已经逼入屈归灵的中宫之内,他的双手上各握着一柄“八角链子”,影像掣映的刹那,锤头已到了屈归灵的脑门!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屈归灵甫始接战,就知道遇上强劲对手了,在两路夹击下,他的“穿心刺”斗然四散蓬飞,宛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雪舞光溅里,锐气破空,好像连空气都被撕裂了!于是,窦标骂着粗口,疾速跃掠躲让,黄汉云也在一闪之下腾空三丈,“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猛然扑近,一对斗大的九叶刀轮旋转若电,“沙沙”的刃口磨擦声仿佛就在啃啮着人心!另一头,“白额王”甘元斗也早就提着他的砍山刀,发了狂似的杀向沈鹰艳。屈归灵目光凝聚,不退不闪,当马俊的两只刀轮滚雷也似接近的瞬息,他甚至已经感受得到那触肤的森寒锐气,“穿心刺”像煞虚无中突现的诅咒,以宛似追回千万年流光的快速暴射而出,马俊的刀轮只在够上位置的寸许之前,已被刺尖戮中肩头,更透过肩胛骨,将他撞跌得四仰八叉!“追魂无影”黄汉云亦是一个狠角色,他连看也不看马俊一眼,身形回翩,再次攻来,“八角链子锤”挥飞纵横,又紧又密锤影交织,有如漫空的流星乱石!屈归灵站立原地,“穿心刺”点线相连,猝闪猝弹,招式绵亘不息,疾似电光石火,但闻金铁交击之声盈耳,里芒拨拨明灭,只在眨眼之间,黄汉云的攻势已被完全截阻破解!一声吼喝像是平地起了个焦雷,窦标活脱一头莽牛般冲了上来,手上的“鹤嘴杵”在刹那间幻化成无数翔舞的尖啄,而啄嘴却集中向一个焦点:“老子和你拼了!”屈归灵忽然往前迎上,“穿心刺”抢先抖弹飞点,去势强劲,力道是可洞石透碑,冲来的窦标双手握杵,正待硬接,屈归灵的身形业已怪异的旋向一侧,而身形旋动间,一道三寸宽窄,三尺有半的雪亮光带已蓦然舒卷,舒卷仿若极细的电火,倏闪倏灭——眼见窦标胸膛上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块血淋淋的抛起,方才听到镝锋破空的尖啸传来!窦标不止是痛,削肉的撞击力量更将他推出五步,一屁股坐跌于地,要不是他手劲还强,恐怕连家伙也丢了! 正待调头再行攻扑的“追魂无影”黄汉云,一看到这种情形,不由胆颤心惊,鼓起的一口气立时泄了大半,脚步一沉,身形就慢了下来,他有意扮做从容之状,奈何就是装扮不出,一开口,听音竟然恁般暗哑:“窦兄,你,呃,还挺得住么?”窦标手抚伤口,颤巍巍地从地下挣扎着站起,凸瞪着眼睛大叫:“你倒是往上冲呀,我挺不挺得住关你鸟事?姓黄的,休要装孬扮熊,在这等节骨眼上敲过门!”屈归灵双自炯炯的瞧着黄汉云,等这位“追魂无影”有些窘迫加上愤怒的也瞧过来,他适时伸手招引,态势竟若招魂引魄。 又见鹰隼掠夜穹眼前的情况,可把黄汉云难住了,真叫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他僵立在那里,倒提着一对“八角链子锤”,管只眨巴着眼睛,一张干黄的窄脸上宛似抹着一层黑灰!屈归灵放下招引的手臂,拿指头轻轻敲弹着“穿心刺”的握柄套管:“味道不大好消受,是么?技不如人,有时候就难免碰上这等窝囊场面。”黄汉云“咯咯”咬牙,摆出姿态:“你不用得意,姓屈的,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要是你认为业已吃稳坐实,就大错特错了!”窦标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双目中凶光盈溢,像是一头受伤之后,正待发狂反噬的野兽。“黄汉云,你休得在这里穷磨蹭,唾沫星子可打不倒姓屈的,娘的个屁,你不上,老子上,也好叫你看看,收了人家银子应该怎么替人办事!”黄汉云面孔涨赤,又是羞恼,又是气愤,更带着三分顾忌的辩驳:“打仗拼命也得讲究方法手段,岂有像你这样不顾死活,硬冲愣撞的?我们主要是想成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上拿性命去豁,任是你‘铁赖子’,亦只得一条命,不巧拼掉了,谁又赔补得你第二条?”大概胸前那块肉掉得是真痛,窦标走近几步,又停下来喘气,斑疤密布的面孔上泛着一片青白,整幅前襟,全被鲜血浸透了,他左手捂着伤处,嗓音越形亢厉:“事到如今,大伙斤斗早已栽去南天门,除了死拼硬干,还有什么卵的方式手段可言?黄汉云,老子不同你费口舌,有种的跟着并肩子朝上杀,没种就一旁闪着风凉,想要两全其美,又不冒险又得光彩,天下哪有这等的便宜?”黄汉云悻悻地道:“我们共有三个人,此刻却已伤了两员,以我一己之力,如何对付得了姓屈的?明知前面是个火坑,还愣要往坑里跳,这不是糟蹋人命是什么?”窦标怒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你懂是不懂?黄汉云,你当你想打就打,想退就退?姓屈的可由不得你如此潇洒,今晚若是摆他不平,他就必然将我们摆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自己估量着看吧!”那一头,“风火双轮”马俊龇牙裂嘴地哑着声叫:“汉云兄,窦兄说得有理,形势已至这步田地,姓屈的断断不会轻纵我们,不若豁力一拼,尚有生望,现下只剩你一个人囫囵完整,千万要多加把劲朝上一顶啊!”干瘪的双颊抽搐着,黄汉云气愤愤地道:“我一个人怎么斗得过姓屈的?你光在那里吆喝,却半步不前,端把要命的担子逼我独自来挑,我要挑得起倒还罢了,分明是压死人的一座山,我又拿什么去顶?”屈归灵不知有什么打算,他一会注意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斗的情形,一会又冷眼端详着面前争执不休的三个敌人,模样安闲,似乎等着再看上一出“窝里反”。马俊的声音提高了,显示着强烈的不满: “汉云兄,没有人要你独自个挑此重担,我只是请你多加承当一点而已,你也看到我与窦兄伤得不轻,但我们仍然会倾力以赴,宁可血溅命断,亦不做那孬种!”黄汉云变脸道:“你说我是孬种?”马俊厉声道:“是不是孬种,你自己心里有数!”黄汉云忽然冷凄凄地笑了,手上的“八角链子锤”却在难以抑止的抖晃:“几十年闯荡江湖,提起来也算有名有姓,尚不曾被人如此慢侮过,马俊,若是今夜得以不死,你便必须还我一个公道!”马俊不甘示弱地道:“随时皆可奉陪,你这‘追魂无影’吓得了别人,可唬不住我!”正在闲闲观望的屈归灵,此际踏上一步,双手分摇,以一种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道上行走,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低看陋视,这样吧,我便暂且退让一边,各位有什么怨恨恼愤,无妨尽先解决,等各位的问题摆平,我们再另见真章。”黄汉云明知屈归灵使的是一石二鸟离间之计,但场面僵在眼前,要他主动圆转,老脸上实在挂不住,同时马俊出言尖刻,亦令他心中积怨难消,索兴豁将出去,大大搅混一番,往后的结果如何,且到时再说了:“马俊,姓展的业已放了话过来,我也认为这样正好,要了断,不妨尽早!”马俊未曾料到黄汉云个头虽小,火气却恁大,居然不挑时间地点,就在此刻便待内讧,他不禁有些失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应付是好。屈归灵打铁趁热,紧接着道:“没有错,要了断,越早越好,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口鸟气憋着,能叫人六神不安,了断了断,又了又断,老黄说的是干脆!”一见马俊犹豫困惑的形状,黄汉云不由大为痛快,更是咄咄逼上:“马俊,你不是指我孬种么?对付一个欠缺胆量勇气的人,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好比探囊取物,手到擒来,这等既增光彩,又占便宜的事,还到哪里去找?”屈归灵连连点头:“说得是,老马,你就爽快点凑合了吧,莫不成你也一下子变孬啦?”猛的大吼一声,马俊面容歪扭,混身上下剧烈的抖动着,两只眼球似欲凸出眼眶:“姓黄的,你明明知道这是屈归灵的离间之计,明明晓得姓屈的故意挑拨我们自相残杀,却仍然甘愿上当,好,我们是一根丝线拴着两只蚂蚱,敢情你不想活了,我还怕他个鸟?要死,大家便死做一堆!”捂着胸口的窦标,左看一眼黄汉云,右瞅一眼马俊,几乎就气炸了心肺:“我一个一个操你们的老娘,你两人是打谱干什么?现在是唱窝里反的辰光么?放着正经事不办,自己人先起内讧,真叫丢人丢到了姥姥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一把年纪莫不成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马俊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窦兄,你是亲眼看到的,黄汉云这匹夫存心找碴,意气用事,为了私怨,完全不顾大局成败,拿语言逼我动手,这种反叛倒戈的行为,说不定是和屈归灵早就串通好的!” 黄汉云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才是里外不一,暗藏祸心,如假包换的男盗女娼!”恨恨地跺着脚,由于震动伤口,窦标又痛得额淌冷汗,扯歪了嘴:“不要吵,不要争了,有什么话,且摆在事后再说,眼前大伙必得联手合力,才能抗住姓屈的,若是自乱阵脚,便正中了屈某下怀,我们非被他各个击破,逐一歼杀不可,待自寻死路,法子多多,犯不上死在姓屈的手里!”马俊闷着声道:“我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全是黄汉云撒野,硬逼着叫我翻脸⋯⋯”窦标不耐烦地道:“别说了,大伙围上去!”“追魂无影”黄汉云也不再吭气,慢吞吞的向前凑近,光景是像已经平下这口气,打算与他的伴当们“同心协力”,第二次捻起股来上阵了!屈归灵笑了笑,道:“怎么着?你们自己不想先热闹热闹了?雷声大,雨点小,未免无趣。”窦标挫着牙道:“姓屈的,你趁早死了心吧,玩这种三岁孩子也看得破的鬼把戏,我们岂会上你的邪当,就是这一遭,便必定要将你摆平!”屈归灵耸耸肩道:“转来绕去,圈子却又拐回到原处,三位朋友既然舍我不下,我如何能不加奉陪?只是再度交锋,你们就不会有任何一个是竖着的了!”重重一哼,窦标狠辣地道:“我包管你也周整不了,姓屈的,老子们哪怕死光绝尽,亦得拉你垫底!”屈归灵侧首叫了一声:“沈鹰艳,你同姓甘的纠缠了这一会,还能继续往下撑么?”身形闪腾如飞的沈鹰艳,在对付甘元斗的过程中,吃力固是相当吃力,但进退挥洒之间,却还保持着有攻有拒的余地,甘元斗招熟劲浑,较为主动是不错,然而若想在短时间内击败沈鹰艳,看情形亦不大容易;屈归灵这发声一问,沈鹰艳在连连躲过对方的横扫三刀后,尖起喉咙道:“你放心放手干你的去,我这里一半时还不要紧,且等你活宰了那三个狗娘养的,再回头帮我生剥甘元斗的人皮!”屈归灵颔首道:“行,你就多担待点啦!”窦标闷喝一声,“鹤嘴杵”居中猛戮,杵端甫伸,人已一个大斜转,抖起十六条交织的杵影,罗网般罩向屈归灵!这里窦标一动,那边黄汉云也配合着下手,“八角链子锤”“哗啦啦”一串响,锤头飞挥四扬,宛似一阵星雨流石,猝然暴落!屈归灵就在敌人发动攻势的同时,身子向前俯倒,水平贴在地面,却在贴地的一刹,游鱼似的滑掠开去,于是,窦标的杵影捣空,黄汉云飞锤纵横,亦仅砸向一片虚然。“穿心刺”激射起一点寒芒,其势之快,追光越虹,招式用老的黄汉云倏然缩成一团,急速侧滚,却已慢了半步,本能的一声闷吭起处,他老人家那只左耳已然血淋淋的被挑上了夜空。“风火双轮”马俊觑准时机,从背后狠扑而上,双刀轮旋出芒彩如涛,对着屈归灵的腰肋便招呼下去,屈归灵人才挺起,却似身如飘絮,随着旋斩 的锋刃翻滚移荡,身形始动,长刺若电,原本就肩胛不够灵活的马俊竟然招架不及,透喉穿颈,人已打横摔出丈外!惊得怪叫如泣,黄汉云侧掠九步,舌头发直地干嚎:“老马完了,老马完了哇⋯⋯”窦标挥杵再冲,嘴里咆哮:“嚎你娘的哪门子丧?还不给我接劲上——”屈归灵手中的“穿心刺”忽然抖弹,刺尖抖弹的弧度骤然形成一副扇面似的光虹,光虹仿佛是由无数细密的实质颗粒所组合,坚实若一道可以随意移动的铜墙铁壁,窦标的“鹤嘴杵”眨眼挥击十二次,却也在瞬息间反荡回十二次,在连串的金铁震动声里,光虹猝而扩张,有如水银泄地,向四方倾覆掩溢,窦标狂吼着一飞冲天,更在身形腾起的一刹暴翻倒射,杵端挺戮,形同九穹之上飞来的怒矢!扇面似的光弧波闪眩灿,正面迎上,又在倏然间光敛芒散,化为乌有,窦标这奋力一击,顿时失去目标,就在他身落杵下,尚未及有所反应之前,右侧上端,一抹冷电划空而至,像煞云霾中突兀的蛇火,来得如此快速凌厉,更如此的不可思议,窦标刚刚弓背待起,已被这抹冷电撞入肋侧,粗横的躯体“澎”声兜抬,向外翻滚而出,每一个翻滚,都洒下大片的赤血如雨!这时,“追魂无影”黄汉云脑袋一缩,人已掠出五丈之远,再次起落,人已无迹无踪,不错,可真正称得起是“追魂无影”呢。屈归灵吁了口气,缓步走向沈鹰艳与甘元斗拼杀的地方——两个人捉对儿耗战,正拼得热闹着,而这边的结局他们也都瞧清楚了。只这片刻前后,甘元斗已是心神大乱,刀法亦立见虚浮,反过来,沈鹰艳却越加灵巧矫捷,大有扭转乾坤,扳逆回顺之势。屈归灵当然明白,并不是甘元斗的功力忽然萎消,更不是沈鹰艳的火候突兀增强,关键仅在于心理与士气方面罢了;甘元斗眼见己方人马,非死即逃,一溃而不可收拾,大局崩颓,求胜无望,你叫他如何还能平心静气的豁斗下去?恐怕不必屈归灵插手帮场,甘元斗也难得打出个结尾来!一个漂亮的空心斤斗之后,沈鹰艳挥指如戟,再加点戮,口里迅叫:“姓屈的,还是你行,我算服了你啦!”双手负在背后,屈归灵笑道:“你这里,须要我帮衬帮衬么?”沈鹰艳躲过对方劈来的一刀,立还五掌六脚,笑吃吃地道:“如果你愿意早点结束这场把戏,当然就须劳驾一番,否则,便由我自己来做了断,但时间上恐怕得稍微延后几分⋯⋯”屈归灵道:“此非久留之地,你不是说过你们背后那位主儿,很可能尚派得有他自己的手下暗中随行监视么?为了避免麻烦,我以为还是早求了结比较合宜。”沈鹰艳身形回旋,又一式“绝毒寒阴指”弹出,当指风破空,发出“噗”的一声锐响,她迅速侧掠,脱离圈外,轻飘飘的抛下一句话:“那就让给你啦!”屈归灵右腕微振,“呛”的一声,“穿心刺”环节弹出,刺尖迎空抖颤,幻映出寒星一点,在气死风灯的清冷光华中冷冷闪眨。甘元斗已是满头大汗,喘息吁吁,他愣愣地在场中僵立片刻,猛然将手中砍山刀丢弃于地,在一声“哐琅琅”的震响里,不由仰天悲啸,嚎嗥如泣: “兄弟们,不是老哥哥不替你们报仇,而是天不肋我,大势已去,难以替你们为力了⋯⋯亲不是亲,友不成友,你们叫我到哪里去伸冤诉屈啊⋯⋯”屈归灵静静地站立着,静静地注视甘元斗那无可抑止的悲亢激动,他自是深深体会得到对方此时的心境与情绪,英雄拆剑,壮士无颜,乃是何其苍凉不堪!模样十分狞厉的怒瞪着屈归灵,甘元斗嘴抽颊搐,直着嗓门嘶吼:“你以为我会向你屈膝求饶?以为我会向你卑颜俯首?姓屈的,你要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一条性命就在这里,剜剐任便,今生不能替我兄弟报仇雪恨,就算轮回转世,我们也要化为人孽,寻你索命!”屈归灵的手腕又是一抖,“呛”声起处,“穿心刺”环节缩回套管之内,他将套管插回腰际,摇摇头,低沉又缓慢地道:“我不杀你,甘元斗,我也知道你不会向我屈膝求生,因为如果那样,你在江湖上早就混不到今天,也早就没有人托你办事了;闯道混世的朋友,都应该有点格节,否则,不但你可耻,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桩悲哀?”甘元斗默然片刻,才生硬地道:“姓屈的,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杀不杀我,今天的梁子都是结定了,我决不会为了领这份情而抹煞我四个兄弟的斑斑血债,我仍将不顾一切的找你索还公道,所以⋯⋯”屈归灵淡然道:“所以怎么样?”甘元斗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动了几下,语声艰涩却非常坚定地道:“所以你若现在打消这个主意,还来得及,姓屈的,我并不欠你什么!”屈归灵平静地道:“我不会讨你的情,甘元斗,往后你想怎么办,全凭你的意思,你可以当做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微微一笑,他又接着道:“不过,下一次有幸遇上,我就不敢保证仍有今天的宽宏大度了!”咬咬牙,甘元斗道:“屈归灵,我一定会找你报仇的,你这几句话,对我并不构成任何意义!”屈归灵不再多说,转过身来欲招呼沈鹰艳,却发觉沈鹰艳早已不在现场,游目四顾,依然踪影全无,光景竟像是不告而别啦!不免兴起几分迷惑,屈归灵难以揣测沈鹰艳如此作为,到底原因何在?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那个娘们都不必有这样的举止,至少,在目前并没有人扰着她,缠着她呀!气死风灯的光芒依旧青朦朦的散漾着,屈归灵望一眼失魂落魄般站在那里的甘元斗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走向他的坐骑。只要过了前面的“双叉渡”,约莫再走上百多里路,就能抵达“海口集”了;一路过来,屈归灵对于沈鹰艳的私下溜走颇为不解,同时也有些懊恼,因为他自认在经过这一番患难之后,应该可以向沈鹰艳接触到进一步的问题,说不定便能把那企图夺信的主儿给找出来,现在那娘们撒腿一走,这个疑团恐怕就得到达“海口集”才能解开,不错,目的已在不远,令他感到忧虑的是,能够顺顺当当的抵达目的地么?“双叉渡”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渡河,说它不宽,两岸仅有二十来丈的距离,说它不窄,还非得搭渡船方可过河;渡船是一只老旧的舢板,船尾上依 着橹舵的汉子看上去大概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泛亮,大太阳底下,连顶草笠也不戴,一颗光脑袋青皮森森,像是才用剃刀刮过不久,人模样要是粗黑浑横,但却挺有精神。这条舢板,平时该可坐上十来个人,现在,仅有屈归灵一位搭客,以及他的马儿。船老大冲着屈归灵一龇牙——倒是满口雪白,沙着嗓门招呼:“这位大爷,可是待搭船渡河?”打量着空荡荡的船面,屈归灵道:“还得等人么?”那汉子笑嘻嘻地道:“不等也行,大爷你连人带马,只多赏几文就得,本来每一个客人实收十五枚,如果独个儿包船过去,只收半吊钱,大太阳下,热得慌,怕的是这一阵搭客少,大爷若是要等,有你等的了⋯⋯”屈归灵谨慎的牵着坐骑踏上舢板,在船身的轻微摇晃下,他拣着中间一条横板坐了下来:“解缆过河吧,我给你半吊就是。”湿漉漉的麻结缆抛上船首,船老大开始摇橹行舟;河水流得十分缓慢,日光映照着水面,波光粼粼,金霞万道,橹声混合着水流声,节奏单调而沉闷,若是催眠,这悠悠款乃之声倒挺合用。望着光活眩闪的河水,屈归灵正想着心事,忽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他抬头注视船尾的那一位,那人却似全神贯注地摇橹前行,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与和详,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但他总觉得某个地方不大妥当。般尾的橹舵僚拨起一波水花,水花翻白,又随即扩散开去,橹舵斜扬,划过一度小小的弧线,再次入水,再次激起一波轻涛,然后,水波又散——是了,屈归灵恍然醒悟——就是这里不对,河流并不湍急,这条渡船却怎的划得这等缓慢法?船老大仍旧专心一志的在摇橹,双目凝注远处,两臂颇有韵律的来回操作,光景似是几十年来他就不曾变更过这样的驭舟姿势。屈归灵轻咳一声,态度安闲地道:“船家,你是期盼着和什么人在河面上会合么?”船老大看了看屈归灵,又笑出那一口白牙?“你怎么知道?”屈归灵也笑道:“二十来丈的河面,你摇了这一阵,还不到河心,而水流缓慢,你明明可以横直到达对面渡口,却顺流淌下去一大截;老船家了,除非另有心思,否则怎会有此疏失?”迎着阳光,船老大笑得一片灿烂,活像有什么喜事令他心花怒放:“果然不愧是屈归灵,经验老到,反应快捷,无论什么法门都能叫你一猜就着;不错,我是在等人,等两个人,一个你想见,一个你不想见,抱歉的是,无论你想不想见,这两个人你都得见!”屈归灵道:“看来我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了?”船老大连连点头:“屈归灵,你已经上了贼船啦,贼船好上,下去就难喽。” 双手撑扶在横板上,屈归灵打量着船尾摇橹的这一位,颇感兴趣地道:“老兄,你大概不是摇船摆渡的吧?”那人在额头上抹了把汗,顺手抛向河里,一张黑油油的面孔憨直得决不令人讨厌:“我正是摇船摆渡的,只不过,嘿嘿,摇的不是这条船,渡的也不是这条河,我摇的船比这条舢板大得多,渡的不是河,是汪洋大海,那种风味,可要较小河行舟痛快上十百倍⋯⋯”屈归灵静静地道:“用这种方式胁迫我去见人,老兄,只怕你们是来意不善了?”那人笑道:“善与不善,要看你交不交出身上那封信了;屈归灵,要达成目的,有时候免不了得运用点小手法,你知道,逼你就范,并不容易。”屈归灵道:“你不一定能逼我就范,老兄,对于水性,我并不陌生。”黑厚的脸膛上浮现着一种骄傲的神色,那人双手摇橹,沉浑有力,自然匀顺,仿如长橹在水,乃与他连体随心:“屈归灵,要论武功,你是一等一,任谁也不敢说能擒伏于你,但若论到水性,你的道行还差得远;逐波百里,潜涛半日,右手制蛇鳗,左掌握鲨蛟,这样的境界,大概你在水里尚办不到吧?”屈归灵老老实实地道:“却还技不至此,但老兄,莫非你就能有这等的功力?”那人大笑道:“当然有,‘海夜叉’田听潮如果没有此般功力,天下何人尚能具有?”坐直了身子,屈归灵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不生变化,他冲着船尾拱拱手道:“想不到竟在这里幸会田兄,‘天连水,水连天,一桴渡海是老田’,田兄水中功力,难出其右,果然不曾托大妄言!”田听潮哈哈笑道:“连你屈归灵也听过我田某的小小虚名,倒真是不简单,然而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明白要在水里逞强,只怕还强我不过吧?”屈归灵道:“是的,确然强不过你。”一只手拢着桴舵,田听潮另一只手向河流下游指了指,颔首道:“所以么,你最好能安份点,也免得彼此间动手动脚,伤了和气,屈归灵,要见你的人,已经从那头来啦。”屈归灵顺着船首望过去,河的另一边,正有一条尖头快艇,在左右八只长桨的翻飞下,如箭似的破浪前来,虽是逆流而上,竟是速度不减,眨眨眼便到了近前。于是,站在船头部位的“惊雷”,有些不安的低嘶起来,连续喷鼻刨蹄,马首挥摆,似也感觉出情况的紧张与窒迫⋯⋯田听潮好整以暇地道:“你这匹马儿,倒还挺有灵性的,屈归灵,它在替你着急喽。”屈归灵没有回答,目光投注在迅速移近的那只尖头快艇上,快艇漆成纯黑色,艇首两侧各画着一排白森森的尖锐鲨齿,左右分坐着四名身穿黑油布水靠的光头桨手,快艇中间,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一位,赫然竟是夜来脚底 抹油,不告而别的沈鹰艳,沈鹰艳背后,却是一位剑眉星目、唇若丹朱的俊逸青年,这青年人只着一袭黑衫,而风拂衣袂,发带飘舞,自有一股超群拔萃的洒脱形象。八只长桨离水竖起,桨手的动作整齐划一,快艇距离舢板丈许远近,已自缓住,屈归灵端详着对面艇上的沈鹰艳,只见她容颜憔悴、哭丧着一张脸孔,额头上还留着一块瘀青,显见曾经吃过不少苦头,不怎么消遥快活。沈鹰艳见到屈归灵,模样十分的尴尬,她强扮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隔着一段水面,腔调暗哑地发话道:“姓屈的,真个人生何处不相见,只经过大半宿,这不又遇上了?”屈归灵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野药?翻来覆去净是你的把戏,在这里按下的一步截棋,约莫又是你私下出的主意吧?”沈鹰艳忙道:“这决不是我的点子,姓屈的,你当我此刻是处在什么情况之下?我也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早成了人家的俘虏啦!”怔了怔,屈归灵愕然道:“俘虏?谁的俘虏?”站在沈鹰艳背后那位漂亮的青年微微跨上一步,颔首笑道:“我的俘虏,屈兄。” 悠悠长河逼命来打量着这位英姿飒爽、秀逸不群的人物,屈归灵极为谨慎地道:“老兄是——?”对方欠了欠身,和悦尔雅地道:“在下危中行,‘燕子’危中行。”屈归灵想了想,脑海里却没有什么印象,似乎从来不曾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他有些迷惘地道:“我们并不相识,应该不会结有什么梁子才对。”此时,快艇两边的八位桨手,有四名伸桨入水,轻轻划动,以保持逆流推送下两条船的间距;危中行目注屈归灵,道:纠葛的来源与起因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认识才会发生,譬如剪草劫掠,强人和苦主之间又何尝相识?但行为却付诸施事了,屈兄,天下很有些拐弯抹角,更难以解释的事情存在。”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屈归灵道:“危兄此来,莫不是也为了我身上的这封信件?”点点头,危中行道:“不错,我很遗憾昨天夜里,凭‘五虎将’与窦标、黄汉云、马俊众人之力,都未能从你手中取到信件,无可奈何之下,只有采此下策,在河面上向屈兄强求了。”屈归灵道:“危兄又是受谁指使?难道危兄与窦标等一干人供奉的皆是同一个主子?”危中行正色道:“不,窦标他们同沈鹰艳一样,全是受雇者,我才是真正属于组合里的成员,这次我乃奉命暗中随行,监视他们的行动成效,不料却使我意外的失望;‘海口集’已近在眼前,屈兄,再不拦阻你,一切就太迟了⋯⋯”屈归灵缓缓地道:“所以,你只好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亲自出面设计陷谋于我?”危中行摊摊手,道:“也可以这么说。”屈归灵略略提高了声音:“危兄,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属于哪一个组合,受谁的指使?”危中行道:“很抱歉,我不能说。”回头望了望掌舵的田听潮,屈归灵只见这位“海夜叉”若无其事的冲着自己露齿而笑,人在水上,他竟悠然无忌至此,未免令屈归灵觉得气短。危中行安详地道:“田大哥与我,都是同一个帮口的,事到如今,我们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行事了。”屈归灵指着样子如丧考妣的沈鹰艳,不解地道:“既然各位要自力行事,则又裹胁着沈鹰艳做什么?”危中行道:“我们带了沈鹰艳来,当然有我们的作用,屈兄,你很快就会知道是一 种什么样的作用;这个女子非常狡猾,不过,这一次她的狡猾,却对我们很有价值。”屈归灵的目光扫过沈鹰艳的面庞,沈鹰艳表情上充满了无可奈何,她苦笑道:“我可不是有意坑你,姓屈的,人在走背运的时候,渴凉水都能塞牙缝,我原有我的打算,谁知道才一转身,就被危老弟截了下来,逼着我到这里和你朝面⋯⋯”两条船慢慢向下流飘移着,舢板上的田听潮与快艇上面的八名桨手,十分有效而精密地控制着船身的距离与速率,总使彼此间相隔着适度的位置;屈归灵的身子稍稍前倾,不免狐疑地道:“他们要的是我,不,是我怀中的这封信件,你对他们的利用价值业已消失,却不停地跟着帮衬凑合,沈鹰艳,我委实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心态,敲的是哪门算盘?”沈鹰艳讪讪地道:“姓屈的,你莫怪我,我说过,只是运气不好,才阴错阳差的把事情弄拧了⋯⋯”危中行笑吟吟地道:“还是由我来解释吧,屈兄,昨晚沈鹰艳之所以暗地溜走,原因仅为要避开你,她知道我们有人隐伏监视在侧,情况的进行必已落入我们眼里,与你串在一起,安全堪虑,她也明白我们主要对象是你,抛下你,等于移转目标,她就能以轻松消遥了,但我们却不会让她白白溜脱,她必须要为她自私怯懦的背叛行为偿付代价,我们一定要惩罚她,是而在她自认危难已成过去的时候,我们便下手将她逮个正着⋯⋯”沈鹰艳插嘴道:“所谓见面三分情,危老弟咱们也算是朝过两次面,何苦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又不是罪犯,逮个什么劲?叫你们截下就是了。”危中行没有搭理,管自说下去:“依我们的意思,是在惩处过这女人之后,再另外设法来拦截你,但沈鹰艳一见性命难保,苟安图存的自私心理油然而生,她央我们饶她一命,她有法子帮我们对付你,在听过她所说的法子以后,我们认为颇有价值,所以,就把她一并带来印证印证——”屈归灵道:“她有法子对付我?危兄,恐怕你们上当了,我实在想不出沈鹰艳还有什么挟制我的能耐!”轻拍沈鹰艳的肩头,危中行道:“这一段,你来说吧!”干咳一声,沈鹰艳不敢正视屈归灵,她低垂着脸孔,期期艾艾地道:“姓屈的⋯⋯很对不住你,因为,呃,我又骗了你一次⋯⋯但,但是我绝对不想害你,我有言在先,我原是别有打算⋯⋯”屈归灵相当沉得住气,他轻描淡写地道:“你要说什么,无妨直截了当地把话讲明,反正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或早或晚,总得摊开来面对现实,不是么?”使劲在眼睛上揉了揉——沈鹰艳不是抹泪,只是一个惯常的,争取同情的小动作: “姓屈的,屈归灵,你,你身上中的‘绝毒寒阴指’的毒性,并没有完全祛除,我给你的解药份量,只能化解一半的体内蕴毒⋯⋯”屈归灵心头一震,逆血上涌,瞳孔在瞬息间放大了,于是他用力摔头,强持镇定地道:“这是谎话,沈鹰艳,你也明白这是谎话,否则,你绝对不敢跟我三天,提供我观察药效的空间,如果你不是彻底为我解除了余毒,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你,而你,却是一个爱惜自己生命胜过一切的女人!”叹了口气,沈鹰艳道:“屈归灵,老实告诉你,你体内尚未清除的余毒,要在七天之后才能发作,第一次给你服用的解药,其份量多少,能以化解的蕴毒程度有若干,我都经过仔细计算,所以我断定你在七天之后才会再次显示毒发征候,我也才敢随你三天,你不要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不相信,就害了你自己⋯⋯”危中行补充着道:“屈兄,你可以检视一下你的两手手心,在掌纹交会的部位,隐隐各聚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紫瘀痕,那就是余毒未除的征兆,当瘀痕逐渐扩展,也就表示毒性开始向身体四周蔓延了⋯⋯”屈归灵迅速伸开双掌看察,这一看,不由冷汗淋漓,怒火顿升——可不是?两手手心,果然各有一团乌瘀,就像是两块隐约不清的胎记痣印一样,但是他知道,他的掌心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东西!危中行诡密地一笑道:“如何?我们该没有骗你吧?”努力调匀着呼吸,屈归灵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沉稳,然后,他对沈鹰艳道:“从头开始,你就存心要我活不下去,嗯?”沈鹰艳慌忙摇头,急切地道:“你别冤枉我,屈归灵,说真话,在昨夜草寮的事情发生之前,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自草寮的情况有了演变之后,我已经更改主意,我原是计划等你到达‘海口集’‘千帆帮’的堂口过后,再觅机递送解药给你,事实上,我人已跟着向‘海口集’的路线淌了下来——”屈归灵冷冷地道:“假如我届时到不了‘海口集’呢?”沈鹰艳苦着脸道:“如果以七天的功夫你还到不了‘海口集’,大概你就永难抵达,更也不须要我的解药了⋯⋯”重重一哼,屈归灵,又气又恼地道:“你倒算计得巧!”沈鹰艳十分内疚地道:“不是我想害你,屈归灵,实在是逼到头上,没有法儿,你对我有两次不杀之恩,我再怎么混帐,也不会反过来咬你一口,我是真心要帮你化解余毒,却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终免不了遭此一劫。”屈归灵怒道:“若非你早存祸心,场面也不致于弄到如此地步,亏你还有这么多说词!”沈鹰艳呐呐地道: “你得多包涵,多原谅⋯⋯”危中行接上来道:“屈兄,若是你现在把信件交出来,我立时就叫沈鹰艳将解药奉上,还你一条大好生命,否则,不须我们动手,阁下只怕也没有几天好活了!”咽了口唾沫,屈归灵道:“你们真是一脉相传,但求成事,不择手段,任什么卑鄙龌龊的法子都使得出来,就不怕贻笑江湖,令人齿冷?”危中行面不改色地道:“人生便是一场无奈,屈兄,江湖更为诡异黑暗,活在今世,只问如何过得下去,难以讲究心安,设若事事问道理,言曲直,多少人的日子就混不下去啦!”舢板尾舵那边,沉默了老久的田听潮,这时不徐不缓地搭口道:“屈归灵,你是个聪明人,不妨多寻思寻思,一旦你待硬抗,首先遇上的便是翻船,人马落水,我不信你尚有陆上的威风,退一步说,就算你在水里脱得了身,不过几天即将毒发而亡,左右全是一条绝路,为什么不拣中间的生门去走?人只有一条命,撂下了,可没有补缀哪!”危中行也沉声道:“而且何如霜与屈兄非亲非故,毫无渊源可言,屈兄为她流血效力,已经足够有余,萍水一面,只几句虚托,犯得上卖一条命?”沈鹰艳激动地叫道:“屈归灵,你就省省吧,为那娘们,你吃了这许多苦头,也算对得起她了,更无愧于立身处世的品节,仁尽义至之余,你还要证明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啊⋯⋯”屈归灵静寂了一会,才幽冷地道:“前是绝崖,后有追兵,看样子,任何抗拮都属多余了。”危中行像是十分同情,又十分关切地道:“形势比人强,屈兄,眼前的情况如何,你该看得清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了满足于那一份不甘服的英雄感以外,对事实毫无补益,屈兄练达,当不会贸然冲动——”沉思片刻之后,屈归灵抬头问:“沈鹰艳,你身上还带着解药么?”沈鹰艳忙道:“带得有,带得有,这一次我保证决不诓你,解药服食下去,包你药到毒祛,永绝后患;屈归灵,你要能想得开,顺了他们,也就算保住了性命,我心里的负疚亦可大为减轻⋯⋯”屈归灵阴沉地道:“你发誓此中不再有花样?”沈鹰艳跺了跺脚,急吼吼地道:“我要是有一丁半点的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姓屈的,你要搞明白,我是真心真意的要救你,或许我算不上个好人,但也决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一伸手,屈归灵道:“解药拿来。”沈鹰艳边匆匆解除仅剩一粒的耳上珠坠,边侧首望向危中行。 “费了这多心力,人家总算表示妥协啦,危老弟,解药可以给了吧?”危中行有恃无恐地一笑道:“当然,烟波浩渺,我也不怕屈兄能以水遁隐去;为了显示我方诚意,谨先奉上解药,屈兄安心之后,信件自便拿得顺当了。”沈鹰艳动作极快,抖手间,珠坠化为一点银芒,隔水投了过来,屈归灵两指倏伸,挟住珠坠,略一审视,似笑非笑地道:“得服用多少份量,才能彻底祛清余毒?珠坠所盛一半的量,抑或整个服下?”沈鹰艳有些窘迫地道:“珠子里装的药末得一次服用,才能将余毒完全祛除,屈归灵,这一次可是真话,你别又在疑神疑鬼,自误时机⋯⋯”将珠坠放妥,屈归灵的双瞳中忽然漾起一抹难分难舍的哀怅之情,他小心翼翼的从舢板上站立起来,极轻柔的抚摸着坐骑的背臀,口中却笑得爽朗清亮:“危兄,多谢你如此慷慨大方,但是,我们之间,恐怕有一点误会。”危中行稳若泰山般道:“误会?我却不知是什么误会,尚请屈兄有以见示。”屈归灵道:“解药承蒙沈鹰艳赏赐了,然而我可曾说过收到解药便将交出信件的话么?”神色微变,危中行依旧忍耐着道:“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何须一再加以赘言?屈兄自是深知获得解药及由信件交换,莫非屈兄自认得计,尚另有说词?”屈归灵沉缓地道:“从始至终,我就没有允诺过拿解药交换信件,危兄的说法,只是一厢情愿,想当然耳,因此,解药我虽拿到,却无由奉上信件。”危中行表情僵硬了,他阴冷地道:“屈兄,你是在逼迫我们无礼了,而你也明白,于此浩荡河水之上,只怕尊驾侥幸渺茫,又何苦非要我们费一番手脚,敬酒不吃端吃罚酒?”屈归灵笑道:“各位皆乃水中蛟龙,浪里白条,经验丰富,功力老到,戏波弄涛这一方面,我承认不是各位对手。”微微扬起面孔,危中行傲然道:“屈兄既有此自知之明,便该料到迟早难逃我方掌握,届时阶下囚,岂不如今座上客的风光?结果如一,屈兄犯得着自取其辱?”屈归灵淡淡地道:“大概危兄忘了,我在水中既敌不过各位,就不一定非在水里纠缠不可,海阔天空,俱是翱翔奔腾之所,修为在身,还怕无处施展么?”危中行立时神情戒备,却仍有几分狐疑不解地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屈兄,我倒不信,你尚有何处可以施为?”沈鹰艳也惴惴不安地道:“屈归灵,你千万不要撞豁了边,到头来弄个进退不得舢板的尾舵上,田听潮龇着一口白牙,模样宛似在瞧一场什么把戏,有趣得紧地道:“不去水里,屈归灵,难不成你就胁生双翼,和我们到天空玩玩?” 屈归灵道:“正是,不过人在悬虚凌空之境,各位大概就不比水里那般纵横自如了。”危中行身形倏动,同时暴叱:“拖他下水——”斗然间,屈归灵腾空三丈有奇,从尾舵冲来的田听潮一扑不中,舢板立时颠簸摇晃起来,“惊雷”嘶叫如泣,屈归灵的身子猝而侧旋,从三丈多的高度斜斜掠出四丈之外,但是,人却仍在河面之上,距离对岸,至少尚有八九丈远近!只见快艇上的危中行双手翻挥,一只只雪亮的“燕尾镖”锐啸着追射屈归灵,漫空银光闪掣中,屈归灵身形不停转挪滚回,更眼看着就要坠入河中!田听潮半声不吭,一个猛子钻下水,再露头的时候,人已在屈归灵将要坠落的位置下方了——光景仿佛只等着手到擒来。离着水面尚有三四尺的高度,屈归灵双臂倏振,两脚交互踢踹,人又往上拔起丈许,“呼”一声再掠出三丈多远!田听潮株守不获,反应亦快,人往水底一沉,清清楚楚水下一条影像,有若虎鲨攫食般飞潜向前,快猛得不可言喻。屈归灵的身体又已力竭下坠,他在接近河面的瞬息,“穿心刺”蓦而挥现——却不是以刺尖点水,乃是以刺竿横击水面,寒芒流灿,水花四溅,藉着竿身的反弹之力,人向上腾,每一腾起,便又掠投丈外,这种利用反弹力道的循环方式,不但将他有效的节节送渡彼岸,更使潜伏水中的田听潮备受威胁,冒头露脸,皆须躲躲闪闪,万分小心,否则只要挨上一记,怕就再也浮不起来了。就在屈归灵将要飞达岸边的一刹,快艇上的危中行“唰”一声射向半空,身形长掠,美妙如燕子凌波,人在空中,骤然侧旋,六团黑忽忽的球状物体,业已暴掷而出,东西出手,他又在一个优美的半弧线下掠回快艇。屈归灵脚尖甫始沾上陆地,那六团大小有如核桃,通体黝黑的球状物体,已在他头顶两丈许的高度突然互相撞击,霹雳似爆炸声混合着烟硝火焰顿时向周遭分散蓬飞,而火焰是青蓝色的,烟硝是灰白色的,白霭青芒闪忽里,带着一股出奇的呛辣气息——这不是寻常的火器,竟是最为歹毒的白磷炸药!屈归灵马上发觉形势不妙,他扑地侧翻,却仍不免沾上几点星火;白磷一旦着物燃烧,其可怕之处是浸透到底,附着物若不烧成灰烬,便决不熄灭,磷火带有剧毒,万一处理失当,溃肌蚀骨犹是小事,如果毒性循着血脉攻心,就算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个活人来,屈归灵自然识得厉害,腰腿之上几处磷焰才燃,他已毫不考虑的从靴筒中拔出那柄锋利的匕首,削肉抛火,鲜血方溅,人却不稍停留的怒矢般长射而去。河面快艇上,危中行脸色铁青,凝视着屈归灵身影消失的方向抿唇无语,神色阴沉得吓人。田听潮仍在水波间载浮载沉,屈归灵奋力脱身的一幕,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股子窝囊懊恼的感觉,决不在危中行之下;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这边是过于乐观,过于一厢情愿了,不错,人家在水里敌不过你,又何须非到水里纠缠不可?至于沈鹰艳,此际早已忧惶得想不到其他问题,只在心中飞快琢磨—— 自己却该怎么办是好?服下了沈鹰艳给的解药,屈归灵又经过一次相同的折磨以后,确实感到神清气爽,有脱胎换骨般的轻松鲜活,他肯定这一遭必然已将体内余毒除尽了,沈鹰艳没有再诓他,话是那样说么,一个人再坏,也坏不到六亲不认,香臭不分的地步,好歹自己对那婆娘总有两次不杀之恩呀!裹妥了伤处,他连打个尖的耽搁都不愿,便急匆匆地抄着近路奔向“海口集”,夜长梦多,身上揣着的这封信真个如同催命符,早交待了早完事,这一阵下来,也实在是受够了。百来里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亦不能叫短,往常有脚力代步感觉不出什么,眼下只能劳动两条尊腿踏踩,难免不有前途迢遥之叹,一面走,他不由一面暗自唏嘘,临危弃马,虽是为了顾全大局,延绵机后,但仍少不了一份歉疚,仿佛有几分背离故友的惭惶心怀。到达“海口集”,天色刚好拂晓,在暗濛濛的天光里,他当然不会傻到直接去敲“千帆帮”的大门,即便是白痴,也会料及对方必然在左近按伏得有暗桩监视,待如何设法不动声色的与那要见面的人见上一面,尚须再耗一番心思。“海口集”是座大码头,不但四围五府十三县的陆路货材都经此出海,海上船只运来的洋杂物品也以此处为转运集散之地,港口中千桅云集,舻舳相连,更带动得市面一片繁荣喧嚣,才只天亮,街弄间业已人声嘈杂的热闹起来。屈归灵觉得肚子饿了,信步走到一片卖早点的摊子前,跟老板要了一碗甜豆汁,两套驴肉烧饼,人就站在一边连吃带喝起来。在摊子上吃东西的人不少,大多是下三流角色的穿着打扮,不但衣着粗陋,谈话也粗陋,三字经百家姓掺合着烧饼豆汁的香味一起弥漫在空气里,闹哄哄的翻腾着,有两个一身短打,据案大嚼的汉子正在边吃边谈,嗓门不大,却足够让站立旁边的屈归灵听得清楚,实际上他不听也不行;脸上生有几点麻子的那个壮汉吞下嘴里的油条,喝了口豆汁,接着方才的话把道:“所以说嘛,普天之下,谁还再敢托大称尊?在‘海口集’这一亩三分地里,居然都有人胆上生毛,冲着‘千帆帮’的何老板触霉头,其他那些半生不熟的货,尚能不加检点小心么?”他那干瘦斜眼的同伴不由先叹口气,咬一嘴烧饼,含混不清地道:“事情就透着邪,在咱们地头上,‘千帆帮’是何等份量?何老板又是什么人物?呃⋯⋯那是一座鼎、一块天哪⋯⋯唔,那十几个吃了狼心豹子胆的东西,就这么大剌剌的半夜摸进去行刺,他们果真活腻味了不成?”生麻点的这位摇了摇头,放低了嗓音:“听我那个在帮里‘天’字旗船队当头目的堂弟说,何老板多少也受了点伤,摸进总坛行刺的十五个刺客,当场便被放倒了七员,拉开他们的蒙面头罩,却一个也不认识,想都属于外地来的杀乎,说是其中有一个当时还留着口气,却不待审问,就嚼舌自尽了,娘的,可狠着来!”干瘦斜眼的仁兄又咬了口烧饼,沉沉地道:“昨晚上,‘千帆帮’的总坛算是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麻四哥,你知道我小舅子便在总坛粮磨房干执事,夜来正巧轮他值班,到今天大早回来,脸上犹是煞白煞白的不曾还过魂来,据他说,那十五名刺客,极可能是何老板的仇家派来的,和大小姐失踪的事亦有着牵连⋯⋯” 麻皮朋友“嗤”了一声:“废话不是?这他奶奶的刺客,一来就来了十五员之多,若非何老板的仇家派遣,莫不成尚是他亲家指使来的?你舅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粮磨房执事,又从何得知这桩凶案与大小姐的失踪有关?”斜眼的一位有些不大高兴,却仍记得压着声音:“娘的,我舅子不过是个小小的粮磨执事?你那堂弟难道就是‘千帆帮’的大掌舵啦?有些消息,帮里派在外头的兄弟不一定晓得,倒是在堂口办事的人比较清楚内幕,我说麻四哥,谈起灵通活络,你老兄还差一头,与兄弟我比,犹得朝后站上一站哩⋯⋯”一口喝净碗里的豆汁,麻皮嘿嘿笑道:“斜眼刀,你就给我免了吧,别人不知道你,我还有不知道你?休在我麻四面前充俏丽,你要不仗着你舅子在帮里那么点关系,上个月‘春荷院’闹酒的事,你早就叫李老鸨子派人砸扁啦!”斜眼的朋友连打着嘘声,抬起眼珠子左右溜梭,屈归灵若无其事的也将豆汁喝完,管自付帐离去。两个人方才的谈话,不由得他不注意聆听,而越听下去,便也越觉事态严重,情况益见紧张,走在路上,他感到脑袋紊乱,胸口郁郁作闷,不由联想到许多事,再仔细分辨,却又似什么事都不得要领,混沌一片;他问着自己,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场面?自己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如今又陷入什么纠缠中了?是的,他当然明白,一切的变故枝节,完全关系着身上的这封信件,问题是,信件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竟令得有人如此不惜代价的要获得它、截取它?甚至流血舍命皆在所不计⋯⋯ 遥见血云映千帆“千帆帮”的总堂口,座落在“海口集”西直大街的中段,占地既广且深,虎皮石的高耸院墙围绕着层重毗连的楼阁亭台,院落前后巨木遍植绿荫郁沉,在那种凝肃的气氛里,颇有几分侯门如海的味道。许是夜来发生变故的原因,但见在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四周,到处都是哨卡林立,戒备森严,头札紫巾、身着紫色劲装、打着千层浪绑腿的“千帆帮”弟兄,个个神情端穆,眼劲尖锐的往来巡弋不停,任何移动中的目标,只要稍一靠近,皆躲不过他们的拦截或盘查,直将一座总堂口防卫得有如一只滴水不漏的铁桶。屈归灵人在远处,已经把这边的情形观察得十分清楚,他在琢磨,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进到里面会晤何起涛,而且避免暴露自己的行迹。他当然想像得到,个人能够隐在远处窥探虚实,企图劫夺信件的对头一定也会派遣人手如法泡制,一切足以引起对方疑窦的方法都不能考虑,他必须暗中行事,让敌人莫测高深,臆测不到情势的发展已到达何等地步,否则,事急生变,局面的逆转怕就不易控制了。正在他苦苦思忖,犹无良策的当儿,突兀一阵马蹄声冲耳而来,五匹健马,从西直大街对面的一条横巷中奔出,五位马上骑士,一式耀眼的黄衣,跨骑挥鞭之余,意气飞扬,显得来头不小。这五个人甫始出现,屈归灵已不由眼神一亮,他认出领头的那个胡须汉子,不正是日前见过面的“黄香社”“接引舵”舵主佟无双么?不出他所料,佟无双一行五骑,果然直奔“千帆帮”总堂口的大门阶前下马,在“千帆帮”的守卫弟兄迎接下,昂首阔步,排闼而入。脑子里闪过一个意念,屈归灵不紧不慢的凑到街边人家的骑楼之下,勾首佝腰的行向那条横巷附近,他打算等得佟无双出来以后,随尾跟去,说不定可以请这位佟舵主多少帮点忙。他判断佟无双一行人忽然来此,八成是听到何起涛昨夜出事,代表“黄香社”前来慰问的,而探望慰藉之举,一般不会逗留过久,他相信消停之间,人就能转出来了。只是前后绕了两次圈子,屈归灵已看到佟无双他们五人匆匆出门,后面,还有两个不知是什么身份的“千帆帮”的朋友殷殷相送,双方略作寒暄之后,佟无双等五人已经接僵上马,对着原路奔来。不管马儿多么善奔善跑,市镇长街之内到底不能像荒郊野外那样放骑驰骋,佟无双五骑行进,也只是小跑而已,这对屈归灵来说,有了不少方便,因为他也不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当中施展轻身提纵的功夫,这不但显眼,就更透着卖弄了。佟无双等五骑在前,来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缓住势子,再行数步,纷纷在一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门口下马,其中一名黄衣人刚待趋近敲门,屈归灵已抢身而上,冲着佟无双抱拳招呼:“佟舵主别来无恙?人生若寄,萍踪飘零,在此相逢,真个幸会了!”佟无双先是一愣,跟着神情立显惊惶紧张,他迅速向四周查看一遍,才一把拖着屈归灵奔向门前,模样之急迫不安,丝毫没有“幸会”的味道。大概门里的人也听到了外间动静,正好在这时将门启开,佟无双一言不发,拉着屈归灵快步闯入,其势仓促,差点便把开门的人撞了个四仰八叉! 直到进入楼下小厅里,佟无双才算吁了口气,他却不先和屈归灵说话,只一叠声交待随后跟来的几名手下人:“你们且把前后门关紧了,所有窗户掩上,加派桩卡严密守获四周,不准任何闲杂人等闯荡进出,还有,屈壮士来此之事,务须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句,要是漏出风声,看我不活剥了你们身上的人皮!”几名黄衣大汉喏喏连声,匆忙退出,这时,佟无双才肃容落坐,却已满头冷汗;他双手不停的搓揉着,惴惴里带着相当的歉意:“屈壮士,你还不知道你担负着多大的风险与干系,刚才猛古丁这一冒头,吓得我差点闭气过去,事出意外,不得不立时安排某些因应措施,失周失礼之处,尚乞屈壮士包涵⋯⋯”屈归灵笑道:“我也晓得情势严重,却未料及严重到这等地步,凭你堂堂‘黄香社’的‘接引舵’舵主,都在朝面之下颜色大变,慌了手脚——”佟无双苦笑道:“屈壮士,你还不明白其中厉害,牵连之广,若非事态险恶,触发在即,我岂会在甫见尊驾之余仓惶至此?屈壮士,昨夜‘千帆帮’总堂出了事,不知尊驾曾否有所耳闻?”屈归灵点头道:“一大早就听说了,这桩事,‘海口集’市面上沸沸腾腾的传扬得极快⋯⋯”直视着屈归灵,佟无双的形色间透着三分讶异、七分钦佩,他低声道:“尊驾是什么时候抵达‘海口集’的?”屈归灵道:“天还不亮就到了,佟舵主,为何有此一问?”佟无双赞叹地道:“说真话,屈壮士,自你没有接受敝上规劝,离开‘三清宫’之后,敝上和我们一干人都替你担忧不已,大家认为,你能到达‘海口集’的希望实在不大,但你却到了,先时猛一照面,我还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哩!”屈归灵坦然道:“各位的忧虑亦没有错,我的确是差一点就来不了啦,佟舵主,你没看见我只是一条光杆活人在这里,连坐骑都弄丢了?路途屡遭狙击,历尽凶险,要不是老天保佑,自己还算命大,这一会,早不知被埋在什么地方了!”佟无双谨慎地问:“那么,尊驾是否已进入‘千帆帮’,与何起涛何老板见过面了?”屈归灵道:“还没有,就因为夜来‘千帆帮’发生变故,警卫忽增,我不愿贸然求见,引起枝节误会,更顾虑形迹泄露,被企图夺信的人窥及端倪,发生意外,正在苦思何来两全之计而不得的时候,你老兄恰巧出现了,我判断你是受命来探慰何起涛的,便等你出来,将这个难处同你商议商议再说。”佟无双道:“其实我并非‘受命’来探慰何老板,昨晚我正好来到三十里外的‘全兴渡’公干,今早听到‘千帆帮’总堂内出事的消息,基于江湖礼数、同道交情,当然不能免去这个探慰惯例,却做梦也不曾想到,会在此地与尊驾撞上!” 屈归灵微微一笑:“所谓来得早不如碰得巧,要不是遇上佟舵主你,我一时还真不知该拿什么法子在不动声色里晤见何起涛呢!”佟无双严肃地道:“屈壮士,看样子你仍未打消原意?”屈归灵颔首道:“不错,而且在经过如许周折,屡次连番磨难犹能劫后余生之下,就永远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了,佟舵主想能明白?”佟无双表情复杂的望着屈归灵,好一阵,始沉沉缓缓地道:“如此说来,尊驾仍然要将信件交给何起涛?”屈归灵正色道:“当然,信件原本就该交给他,佟舵主,我历尽艰险,多次流血搏命,便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若其不然,我则何苦?”站起身来,佟无双在小厅中来回蹀踱片刻,嗓调有些生涩地道:“屈壮士⋯⋯你的意思是说,要我想法子在避开夺信者耳目的情形之下,将你秘密送进‘千帆帮’总堂,与何起涛见面?”一拍手,屈归灵道:“我正是这个打算,佟舵主,还望你赐助一臂。”佟无双又搓起手来,显得颇为吃力地道:“你不明白此中牵连,屈壮士,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不能帮忙,如果万一把事情走漏出去,不但我要出大麻烦,只怕我们老爷子也罩不住!”屈归灵道:“你不说,你的几位手下不说,我也不说,事情怎会走漏出去?”佟无双坐了回来,尽力推开烦躁,使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屈壮士,你身上所怀的那封信件,关系重大,影响深远,这一层想你知道,你不清楚的是我们老爷子在这场不幸的纷争里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为了这件事,心情矛盾紊乱,受的痛苦及折磨实难为外人道,屈壮士,我们老爷子很看得起你,也很欣赏你的骨格气节,但他却有他的苦衷,他没有法子点明你⋯⋯屈壮士,我个人对你的敬仰,相信你亦感觉得到,而老爷子的苦处同样是我的苦处,我,我想帮你,可是,实在又不能帮⋯⋯”屈归灵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地道:“我想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这个意念,在‘三清宫’面谒三老龙王的时候就有了,佟舵主,你不必为难,作罢就是。”佟无双面有愧色地道:“屈壮士,你不会把我看成一个没有担当、不分是非的怯懦之辈吧?”屈归灵笑道:“佟舵主言重了,其实正好相反,老兄一心为主,赤胆尽忠,不惜牺牲自己的立场观点,去履行某些不甘不愿的义务,这种痛苦的忍受,才弥足令人钦佩!”叹了口气,佟无双道:“屈壮士能以见谅我这身不由己的苦衷,我虽是仍感窝囊,却堪可告慰了。”屈归灵起身抱拳:“多有打扰,殊觉不安,佟舵主,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佟无双跟着站起,脸上的神色阴暗不定的变化着,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屈归灵管自走到小厅门边,这位“黄香社”“接引舵”舵主才蓦然一咬牙,脱口低呼:“屈壮士,且慢一步!”屈归灵站住,微带讶异地回头望向佟无双:“还有事么,佟舵主?”佟无双这时反倒面无表情了:“门边的那张雕花矮柜里,有一套我穿旧了的衣裤,麻烦尊驾顺便帮我带出去丢弃⋯⋯”屈归灵反应极快,他立刻俯身掀开柜盖,柜子上层果然摆着一套摺叠整齐的黄色衣裤,这套衣裤虽然不是全新,却也决不至于陈旧到须要丢弃的程度,而衣裤乃是“黄香社”的制式服装,佟无双的用意,则不言可喻了。顺手把衣服塞入长衫之内,屈归灵对着佟无双微微一躬:“我会照你的意思丢弃这套衣裳,佟舵主,一切都请释念。”佟无双僵硬的笑了笑,拱手道:“多有拜托,屈壮士,并恕我不送。”屈归灵启门而出,心中颇生感触,这人间世上,情义的流露往往并不与相交的辰光成正比,以他与佟无双来说,彼此到底也才见过两面啊。“黄香社”的服饰,表面看来是一样的款式,一色的鲜黄,其实服饰上已另含着级职身份的表征,在内行人眼里,一看即知穿着者地位的高下,屈归灵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襟口右侧方以灰色丝线缀绣着六道细致的波纹图形,这六道波纹图形,即已表示出来人在“黄香社”的职位高于大头领之上!屈归灵来到“干帆帮”总堂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入黑了,天色黑,总堂口的大门四周可不黑,不但不黑,反而灯火明亮,照耀得左近范围恍同白昼,屈归灵当然不会顶着灯光大剌剌的由正门进入,他绕到日间早已看好了的东侧门方向,那里虽也有几盏风灯悬挂着,光影却要比正门的辉煌景象黯淡了许多。不过这东侧门,灯火固是不够灿亮,防守却也半点不马虎,屈归灵人才靠近,已被从暗中跃出来的四名紫衣大汉截住去路,四个人一露面便是采的四角包围阵势,将屈归灵牢牢拦在中间。屈归灵双手抱拳,一片和悦地道:“各位兄弟,大家都辛苦了。”四个人形色冷凝的打量着他,其中一个白脸胖子慢吞吞地开口道:“朋友直楞楞地朝这里闯,可是有什么贵干?”屈归灵微笑道:“有紧急要事,待求见何老板。”白脸胖子狐疑地道:“紧急要事?在这个辰光你待见我们老板?是什么人叫你来的?堂口里你认识我们哪一个?”一连串的盘询下,屈归灵尚未及回答,对方四人中,已有一个注意到屈归灵的穿着打扮,他轻轻碰了碰白脸胖子,又朝屈归灵的身上努努嘴,白脸胖子这才发觉人家那一袭鲜黄,神态也立即缓和下来。“哦,原来朋友是‘黄香社’的兄弟,先时没有辩识清楚,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兄弟你多加曲谅——” 接着,他又凑近了些,目光投注向屈归灵的右襟部位,这一看,表情又转,已从缓和变为肃然起敬了:“小的范保才,这厢给大哥请安,不知大哥在‘黄香社’的身份是——?”屈归灵摇头道:“不可说。”这范保才似有所悟,忙不迭地道:“是,是,不可说,不可说;大哥寅夜赶来,必有要公待办,小的本不敢稍加耽延,只是上命所在,得依程序行事,还请大哥略候片刻,小的在请示过后,立送大哥入内——”说着,他回头低叱:“蔡昆,还不赶紧进去向当班禁卫首领禀报?”叫蔡昆的汉子答应一声,快步奔进东侧门之内,只是俄顷之间,已偕同另一个瘦长蓄髯的中年人奔了出来,那中年人一见屈归灵,立时趋前躬身见礼:“在下马杰,为本帮总堂禁卫首领之一,闻说这位大哥有要公急事,待即刻晋见敝上?”屈归灵道:“不错,而且越快越好。”马杰略一犹豫,放低了声音:“不知这位大哥是否备有名帖,以便在下呈报候示?或者,高姓大名见教亦可!”屈归灵十分严肃地道:“马兄,如果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求见何老板,又何必转弯抹角招惹麻烦?这并非是我故作神秘,实在事情紧急,又务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才采取这样的法子,请你相信我,其中不会有任何阴谋,我只是为了帮助你们而来!”马杰沉吟了一会,终于点头道:“好吧,请跟我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侧门之内,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快步前行,在细微的履踏声响中,但见浓荫深处或廊角楼底,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成队的守卫往来巡行不断,确实称得上戒备森严,气氛肃煞。来到一幢宽宏的楼宇前面,马杰先请屈归灵到楼下的前厅落坐,自己匆匆奔出,间中,一名紫衣大汉进来奉茶敬客,但是,在奉茶之后,却侍立于侧,再也不曾离开半步。并没有令屈归灵等候多久,已有两个仪表不凡的人物随着马杰来到厅堂,这两个人,一位年约六旬,五官清奇,肤白如玉,举止之间自见雍容,另一位大概四十上下,身材魁伟,方面大耳,随意挥洒,皆流露出一股虎虎威势;年纪大的这一位,经马杰引介,是“千帆帮”二当家“摩云擒龙手”霍邦,霸气外露的一位,便是“千帆帮”的大掌法“虎鲨”屠难生——折腾了这一阵子,却仍然没有见到大老板何起涛。霍邦与屠难生刚刚偕同马杰走入,那名紫衣汉子即已垂手退出,双方略事寒暄,霍邦便单刀直入,话归正题:“首先,是否能以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据马杰来报,兄台似有隐衷,一直不肯以名号见示——‘黄香社’与敝帮素来交善,三老龙王更是我们向所 崇敬的前辈,说起来全都不外,只在今早,‘黄香社’还派了他们‘接引舵’的舵主‘断流刀’佟无双前来探望过我们当家,双方交情既够,彼此之间便没有不可开诚布公的事⋯⋯”屈归灵笑道:“二当家,老实说我没有什么苦衷,之所以隐匿行迹,不愿透露底蕴,亦非故弄玄虚,主要还是为了顾全各位目前的处境⋯⋯”霍邦诧异地道:“顾全我们的处境?请你把话说明白些。”屠难生忽然冷冷地插进来道:“这位老兄,你身着‘黄香社’服饰,襟绣六道海波纹,显见乃是‘黄香社’大头领级以上的地位,居这种地位的人,‘黄香社’里没有几个,我们就算不全认识,至少也听过名姓,老兄你非但眼生,尤其不肯透露万儿,实难令人不起疑窦,恕我说句失敬的话,阁下是不是‘黄香社’所属,我看还大有问题!”屈归灵不愠不怒地道:“大掌法果然目光尖锐,析理分明,见解鞭辟入里,高人一等,不错,我不是‘黄香社’的人,只是暗中取了他们一套衣服,以便混充进来罢了。”话才出口,厅中三位“千帆帮”的人物立即面上变色,霍帮上身突挺,声音也变得厉烈了:“朋友,你到底是谁?用这种手段混蒙入本帮总堂,有何企图?今天若是交待不清,恐怕你就来得去不得了!”屠难生亦阴沉地一笑,接口道:“看你也不像是喜好开玩笑的人,老兄,如果你说不出个道理因由来,这场乐子就有得你消遣了!”屈归灵先悠闲自若地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然后,才和和悦悦地道:“我当然不会在历尽艰险、出生入死之余,大老远跑来此地与各位开玩笑,各位不用紧张,请相信我的动机绝对是善意的。”霍邦冷峻地道:“朋友,我们很忙,有话尚请直说,不要兜圈子扯闲淡!”屈归灵平静地道:“我姓屈,屈归灵。”三个人的神色又是一变,霍邦深深凝注着屈归灵,好半晌,吁了口气:“孤鹰?”屈归灵颔首道:“正是在下。”霍邦的态度马上大大不同了,脸上的严霜立化秋风,颇有改容相敬的味道:“原来竟是屈兄,真正叫人意想不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屈兄勿以见责⋯⋯”屈归灵笑道:“是我话没讲清楚,惹起各位疑心,设身处地想一想,至此多事之秋,谁也免不了急躁。”坐在斜对面的屠难生也陪着笑道:“不是我埋怨屈兄,早把尊姓大名说出来,不就什么误会都没有了?” 屈归灵恳切地道:“可能是我过于谨慎了些,屠兄,此来贵帮堂口,所担干系匪轻,稍有失闪,便牵连极大,且消息如若泄露,则必立时引起刀兵血祸,是而言行之间,不敢不加小心⋯⋯”霍邦微微向前倾俯上身,不觉嗓门也放低了:“不知屈兄驾临,有什么紧要大事见告?”屈归灵道:“一封信。”霍邦与屠难生都愣了愣,几乎是齐声问道:“一封信?”屈归灵形容凝重地道:“是的,二当家,大掌法;请问有一位何如霜何姑娘,与贵帮何老板是什么关系?”两个人同时大大一震,霍邦急切地道:“屈兄,你可是有了如霜的消息?她正是我们当家的大小姐!”屈归灵沉默了一会,表情黯淡地道:“很抱歉带给各位的是一桩恶耗,何姑娘已经去了⋯⋯”霍邦僵窒了好半晌,一张清癯白皙的面孔不禁扭曲起来,他哑着声道:“你,屈兄,你是说,如霜她⋯⋯她死了?”屈归灵轻轻点头:“同何姑娘一齐被害的,还有另外四个人。”霍邦音调颤抖着:“那是派出去侍卫如霜的本帮四名好手‘浪里四蛟’⋯⋯屈兄,就没剩一张活口?”屈归灵苦笑道:“是我亲手掩埋了他们⋯⋯”这时,屠难生激动得两眼全泛了赤:“屈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屈归灵道:“不知道,当我抵达现场的时候,情形已经很糟,那四位朋友业已断气,便是何姑娘亦已在弥留状态,她托我拿一封信亲呈何老板,再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去了⋯⋯”说着,他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湖水绿的丝面小荷包来,打开荷包,一条细致闪亮的小金链子已摊在手掌上,小金链子还悬吊着一块方形雕镂着隐隐云帆图纹的白玉坠,霍邦一看到这件饰物,立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声低号,泪水便夺眶而出!屠难生强忍哀伤,咽着声道:“没有错⋯⋯是如霜的项链,打九岁那年她就戴着,却未想到项链还在,人已不在了⋯⋯”吸着气,霍邦抽噎着道:“屈兄,那封信——?”屈归灵肃穆地道:“信就在我身上,二当家,但我允诺过何姑娘,要将此信亲呈何老板。”连连点头,霍邦抹着泪道:“原该如此,原该如此;屈兄,且请稍坐一时,我去去就来!” 于是,他匆忙起身,向站在一边的马杰招招手,两个人急步走出厅外,屈归灵望着他们的背影,禁不住长叹一声,胸膈之间宛如压上一块千斤重石。屠难生沙哑地道:“屈兄,不晓得有没有找寻凶手的线索?”屈归灵道:“有,为了送达这封信,一路过来,我屡遭狙杀,下手的人不乏江湖知名之士,循着这些人追下去,便不难找到元凶祸首!”屠难生咬牙切齿地道:“我们绝对不会放过这些丧尽天良的豺狼虎豹,无论用什么代价,都必须替如霜报仇,这孩子死得惨,死得冤啊⋯⋯”屈归灵也颇为伤感地道:“虽然我与何姑娘生平只见过那一面,但她高雅的气质、娴淑的风范却已表现在弥留的片刻间,我相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温柔知礼、善良恭顺的好女孩⋯⋯”屠难生吸着鼻子道:“如霜的乖巧灵慧且不用说,尤其对父母的孝敬、长辈的尊从,更是发自天性,一丝不苟,她的好,她的贤、好的品德,都是那么完美无瑕,令人疼她疼得毫无保留⋯⋯屈兄,你再也不能看到比如霜还完美的孩子了⋯⋯”屈归灵喃喃地道:“我知道,大掌法,我知道⋯⋯”重重以右拳击打自己左掌,屠难生悲愤地道:“居然有人狠得下心来残害她,那是些什么人?是些什么黑心黑肝、披着人皮的畜牲?世间道逆,莫非老天也不睁眼么?”屈归灵沉重地道:“大掌法且请节哀,天道循环,总是不爽的,此时不报,他日必报!”屠难生努力平静着情绪,脸颊的肌肉却仍然难以抑止地微微抽搐着:“半个月前,她离家到‘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贺甲子之寿,临走之前,犹笑语如花,春风满面,丝毫不见凶兆,谁都不会想到,这孩子一去竟成永诀,再也回不来了⋯⋯”屈归灵细心地问:“不知住在‘白梅园’的何姑娘义父是哪一位?”屠难生道:“‘七巧元君’吴若耶,屈兄或许曾有耳闻?”“七巧元君”吴若耶是一位名满大江南北的武林巨擘,生平以棋、羿、书、画、诗、美食及武功七种技艺拔萃江湖,除了这些称绝一时的本事之外,为人慷慨豪迈,雍容大度,亦甚得一般同道的景仰亲近,三年之前才洗手归隐,在其精工鸠建的“青牛坪”“白梅园”中享其老福,如此一个响叮当的大人物,屈归灵怎会没有耳闻?他却带几分意外地道:“吴前辈的大名,自是早就久仰了,不曾想到他竟是何姑娘的义父⋯⋯”屠难生意兴索落地道:“吴大哥与我们老板有四十余年的交情,打弱冠之前,两个人就称莫逆了,他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对如霜一直喜欢得不得了,因此他退隐之前,我们老板干脆就让如霜拜在他膝下了⋯⋯”屈归灵用心听着,忽道: “何姑娘出门的时候,可曾说过准备多少日子才回来?”屠难生迅速地道:“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过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天,一定能够回家,实际上她在外面耽久了,我们老板也不放心,到得第七天傍黑未见如霜的影子,老板便已派人前往‘青牛坪’接人,此去‘青牛坪’紧赶一程两日即达,但派去的兄弟却扑了个空,据吴大哥说,在迎护的兄弟到达前三天,如霜已经带着‘浪里四蛟’离开了!”算算时间,屈归灵道:“这样说来,她只在‘青牛坪’‘白梅园’吴前辈那里待了两日?”屠难生道:“不错,而且照路程盘算,他应该早已回到家了,事实上却不见踪影,我们老板焦急之下,四面八方派人去找,偏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些日来,简直弄得人心惶惶,里外不安,人没下落不说,昨晚上又莫名其妙的闯进十多名刺客来,幸好我们的关防尚够严密,发觉得快,把闯入的刺客大部制服,令人困扰的是,却丝毫线索都未获得——为什么原因来行刺,是谁的主使,甚至刺客的身份为何,全不知道,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屈兄,你来了,你带着如霜的招魂幡来了⋯”屈归灵感到周身泛凉,双眼迷濛,喉头间宛似梗塞着什么,而心中浮沉的那种酸楚,竟也使他有号啕一哭的冲动!屠难生双手捂着面孔,哽咽地道:“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屈兄,老天有眼么?你说,老天真有眼么?”屈归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深深领会得到屠难生的痛苦与悲哀,他刚想说几句于事无补的抚慰话,厅门突被撞开,在霍邦的扶持下,一个相貌堂堂、面如噀血的六旬老人,已经步履踉跄的奔入厅内! 英雄最是情义长屠难生立即离座迎上前去,声音悲怆地低呼:“老板,你务必要节哀顺变——”红面老人双目中泪光闪漾,却强自忍耐着不使泪水溢流,他的两侧“太阳穴”在急速跳动,唇角也连续不停的痉掣,见到站在面前的屈归灵,更是全身颤抖,双腿瘫软,不得不让霍邦扶到正中的太师椅上落坐。屈归灵踏上一步,抱拳躬身:“在下屈归灵,今晚有幸,总算见着何帮主了。”当然,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正是“千帆帮”帮主、江湖中最具实力的帮派首脑之一、水路称尊的二皇上“一啸水寒”何起涛了;他目定定的注视着屈归灵,眼神散乱而凄楚,过了一阵,才颤巍巍的抬抬手:“屈老弟,请坐⋯⋯”屈归灵回座之后,没有先开口,礼貌上,他是等着何起涛问话。闭闭眼,何起涛的嗓门在呼噜着,仿佛拉起一具风箱,而箱中掺着水湿:“据霍二弟来报,说你带来信息,如霜她⋯⋯她已不在人世了?”屈归灵低声道:“我很遗憾给帮主带来这个不幸的消息,大略经过情形,已向霍二当家与屠大掌法有所陈述,帮主如果有什么须要查询之处,尽管垂示,我非常乐意再做说明。”以手按额,何起涛呻吟般道:“如此说来,霜儿真是死了?”屈归灵轻喟一声,目光垂下。何起涛带着哭音道:“你,你携来霜儿的一封信?”屈归灵又伸手入怀,拿出一只用油布包摺着的大方胜,拆开来,便展露出那封牛皮纸加火漆的信封,信封上,原来沾染的血迹斑斑,却已变成点点黑褐了;连着项链玉坠,一同双手呈奉到何起涛面前。接过信,只一打眼,何起涛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涕泗齐流,他泣叫道:“是霜儿的笔迹,错不了,是霜儿的笔迹啊⋯⋯”霍邦半跪下来,用力搓揉着何起涛胸口,又是哀伤、又是焦虑的道:“当家的,你好歹都得把持住,千万不能叫悲郁损伤了身子,人已经去了,你若再糟塌自己,叫全帮上下情何以堪?当家的,你要节哀,要振作啊⋯⋯”何起涛呜咽着连连顿足,神情惨痛:“你,你叫我怎么把持,如何振作?我已年逾花甲,老而不死,却要我这白发人去送那黑发之人,上天对我何其不仁,又何其不公⋯⋯”霍邦也抹着泪道:“对如霜,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叫她就这么白死,更不能任她埋骨异地,连座像样的永息之所都没有,当家的,这全得由你作主安排,你若是乱了方寸,一干人便越发失措了⋯⋯”略略靠近了些,屠难生接着道:“还有,如霜如霞姐妹情深,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假设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被她得悉消息,恐怕大有不妥,老板你若不自行克制,又如何去 安抚如霞?老板,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何起涛悲切地呢喃道:“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是多么不幸⋯⋯两年前死了娘,正当青年年华,却又被人硬生生拆散她们的手足情,如霜死了,叫她活着的亲人怎么过下去?幽明异途,竟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屠难生哀哀的道:“老板,你要善自珍重,如霞那里,还非得老板亲自去抚慰才行——”本来不想说话的屈归灵,此刻不得不提醒情绪已陷入极度伤恸中的何起涛:“帮主,我在思量,可能令媛的这封信里,有着她被杀害的因由可寻!”身子蓦地一震,何起涛差点跳了起来,他拿衣袖往上抹去,紧紧抓着手中的信:“说得对,屈老弟,你说得对,总算点化了我,你坐一会,我进去仔细看信,马上就来,霍二弟,跟我到里面走一趟。”当两个人匆忙走入厅堂后的内室,屈归灵不禁对着屠难生叹气:“父女情深,我没料到何帮主竟然一恸至此,方才的场面,我几乎不知该怎么适应是好了⋯⋯”屠难生摇头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言语与慰藉都属多余,除非令死者回生,一切形式上的行为,皆不能对直接承受惨痛的人稍有补益⋯⋯到底,骨肉是连心的。”屈归灵道:“所以我才不知如何适应是好,人死灯灭,再往何处唤魂招魄?大掌法,何帮主那句‘无奈何得令人椎心断肠’,听来最是凄凉⋯⋯”屠难生低下头去,又缓缓抬起,他酸涩地道:“不过,二当家的话正有道理,如霜虽然已遭不幸,我们对她的死亡无能为力,却可替她身后做许多事,至少,也要令她死得瞑目,不再含恨缠冤于九泉⋯⋯”屈归灵道:“我相信各位做得到,大掌法。”屠难生形态真挚地道:“是你帮了我们大忙,屈兄,在今天这个世道里,守信遵诺的人有,但为一个死人的托付而坚持到底的朋友就不多了,尤其为了应承此项信守还必须历经凶险,饱受生命胁迫,犹能贯彻始终者,除了屈兄之外,更有何人?”拱拱手,屈归灵忙道:“大掌法高抬了。”脸上是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又接着道:“听各位始才所言,何如霜何姑娘还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妹妹?”屠难生颔首道:“不错,如霜的妹妹叫如霞,姐妹两人自小就日夜黏在一起,吃一样的穿一样的,甚至在前几年连睡都睡在一张床上,两个相差不到三岁,并成对儿却分不出大小,再也没有见过像她姐妹这么要好的了⋯⋯”屈归灵道:“何帮主的夫人,大掌法,在两年前仙逝了?” 叹口气,屠难生道:“屈兄英义,赴此患难,说起来也不算外人,我便老实告诉屈兄无妨——我们老板娘不是寿终正寝,乃是意外死亡!”不禁吃了一惊,屈归灵愕然问:“意外死亡?”屠难生沉重地道:“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本帮适逢成帮二十一年庆会,道上同源,各门各派到来祝贺的人数极多,整个总堂里外张灯结彩,人涌如潮,流水席开着,执事弟兄上下张罗,八方应付,忙得满头大汗,老板夫妇当然更加闲不着,从一大早就前后招呼,迎送波波不绝的贵宾,赶到起更,老板娘实在累了,便先回内院歇息,等乱到半夜,才算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老板精疲力竭的拖着身子回到寝居,始察觉一场惨剧已经在这大好日子里发生!”屈归灵舐舐嘴唇,道:“何帮主看到的必是一幅十分怖栗的情景?”屠难生眼下的肌肉跳动着,缓缓地道:“是的,他看到老板娘死了,脖子上有明显的紫瘀掐痕,致命处却是左胸一刀,而且,衣裳不整,下裙撕裂,明确的说,是半裸的。”屈归灵怔了半晌,才有些吃力地道:“你的意思是——大掌法,帮主夫人乃遭人奸杀?”屠难生阴鸷地道:“不完全是这样,凶手的目地可能想先奸后杀,但他强暴手段并未得逞,才在羞怒慌乱的情形下害死了老板娘——我如此论断,自有证据,经老板的仔细检视,老板娘固然下裳碎裂,亵衣裤却仍完整未褪,且挣扎的痕迹斑斑可见,不论何人,都无法在那种境况中进行交合⋯⋯”屈归灵的形态里流露着不可掩隐的厌恶,他恨声道:“真正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大掌法,事情发生以后,对凶手的身份,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屠难生凄苦地道:“没有,除了老板娘的遗体,除了房中一片凌乱,找不着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屈兄,如果有法子追查元凶,我们岂会含悲负冤,让那畜生消遥迄今?”紧皱双眉,屈归灵道:“大掌法,这件事,外面似乎并不知道真像?我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屠难生笑得十分难看:“事情发生在‘千帆帮’的总堂口之内,光景又是如此尴尬,为了组合的声望,老板的威誉,无论如何亦不能明抖出去,我们只好向外宣称老板娘是因为急病猝逝,连发丧出殡都一概从简,但你想像得到,老兄弟们心里的窝囊悲愤却到了什么程度,老板本人与如霜姐妹,那一阵子都差点发了狂!”屈归灵冷静地道:“有一项臆测足资肯定——凶手必是素识之人,要不然,他混不进‘千帆帮’总堂口的内院,亦难以摸清帮主夫妇的寝居,更不可能预知何夫人要独自先行返回住处!”屠难生道: “这一桩,我们的看法相同,难在当天到贺的来宾上千,形形色色,各帮各派的人物都有,待要逐一过滤、进而加以认定,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江湖同道,出身复杂、良莠不齐,若说哪一个有问题,只怕多半人都脱不了嫌疑,无凭无证的指控,万一所指不确,捅的纰漏与惹的风波就不易收场了⋯⋯”屈归灵道:“此倒也是事实,不过,总有几个特别可疑的对象吧?”摇着头,屠难生道:“如果说特别可疑的份子,少说亦上数十,这些人又分据各方,如何在不动声色的原则下个别搜证清查,屈兄,我们有人,却没有这许多眼明心细的角色,一个闹不好泄了底,麻烦就大啦!”屈归灵道:“何帮主这两年来所受的打击真叫不小,夫人方逝,爱女又去,换成一个没有担当、情感脆弱的人,大概精神就会完全崩溃——”屠难生忧虑地道:“就算是老板吧,这两桩不幸对他也够呛的了!”忽然,屈归灵若有所思地道:“大掌法,有个问题,不知是否问得?”屠难生道:“屈兄但问无妨。”略一犹豫,屈归灵始道:“帮主夫人遇难之时,大概是什么年纪?”“四十三岁——老板娘比老板整整小了二十岁;老板娘原是‘海口集’一条货船船主的独生女,当年为了抢生意,老板娘的父亲得罪了另一艘船的东家,那人与地方上一批二混子有来往,暗里便唆使这干青皮无赖去找麻烦,要强逼老板娘她爹拱手退让,老人家自是不肯,那些混帐就待揍人烧船,正巧碰上我们老板经过,那时节,我们老板初创帮口,已算得上有头有面了,他一看不像话,挺身拦下了这档子事,言语之下,当然化难消灾,也就这么认识了老板娘,许是感恩图报,亦可能是敬重英雄,老板娘没几年就嫁给老板了,别看岁数上有差异,他们夫妇可一向是鹣鲽情深,恩爱渝恒⋯⋯”屈归灵赶紧道:“我不是指这一方面,大掌法别想岔了,老实说,我在以帮主的高寿猜测夫人的年纪,因为我纳闷,如果帮主伉俪的岁数相差无几,则行凶之徒的心态就未免癫狂反常了!”屠难生以一种了解的眼神望着屈归灵,语气也比刚才从容多了:“莫怪屈兄心中起疑,如果以我们老板的年龄来推测老板娘的岁数,再看发生的这桩变故,难免就透着怪诞了,事实却非如此,出事的那年,老板娘方过四十,姿容仍极秀丽,由于调养得法,看上去仅似三十许人⋯⋯”屈归灵含有深意地道:“依我的看法,只怕凶手的动机不一定完全在于劫色,潜入内院可能另有目的,在所图不遂之后,始索兴一不做二不休,转对夫人无礼——大掌法,请问帮主夫人是否谙习武功?”屠难生道:“老板娘不会武功。” 沉吟了一阵,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大厅的里间房门已经启开,何起涛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霍邦跟随其后,两个人的表情木纳晦暗,形色灰败,仿佛在这片刻前后,都已衰老了好多年。屈归灵由座上站起,心中难过地看着这两位老人,不用说,何如霜的信里,必是叙述了一些十分令人惊震怖栗的事情⋯⋯何起涛沉重的坐到椅上,目光呆滞的凝注一点,好半晌不曾开口,霍邦也着了魔似地僵直坐在那儿,脸上一边的颊肉微微痉掣不停。空气像是冰冻住了,在一片寒瑟里,隐隐散漾着肃煞的韵息⋯⋯屠难生憋不住了,他轻咳一声,颇为小心地道:“老板,如霜的信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可点明了杀害她的凶手是谁?”何起涛悠悠一声长叹,尾音颤抖,恍若咽噎:“惨啊⋯⋯人心人性,竟然狠毒至此,阴诡至此,要不是霜儿拿命去换来这些真像,我们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屠难生急切地道:“如霜是怎么说的?老板,她获悉的又是些什么秘密?对她下毒手的是哪一个畜牲?”一旁,霍邦阴晦地道:“信上不但点明了杀害如霜的凶手是谁,连两年前嫂子为何惨遭横死的内情也说得一清二楚,实际上,这两桩悬案,全是一个人干的!”屠难生双目暴睁,额上青筋凸起,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人?二当家,你倒是快说话呀!”咽了口唾沫,霍邦苦涩地道:“‘铁桨旗’的魏长风!”像当顶响起一记焦雷,震得屠难生全身摇晃,面白如纸,堂堂的“千帆帮”大掌法,此刻居然舌头发直、口齿不清起来:“什⋯⋯什么?二二⋯⋯当家,你,你是说,说谋害老板娘与如霜的元凶⋯⋯竟是⋯⋯是‘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用力点头,霍邦斩钉截铁地道:“绝对不错,就是魏长风,那个身为‘铁桨旗’瓢把子的魏长风、与‘黄香社’三老龙王曹笃结成儿女亲家的魏长风,也是和我们当家的有着金兰之谊的魏长风!”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屠难生才喃喃地道:“天老爷⋯⋯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那暗里以血手攫杀我们的恶魔,居然会是魏长风,名扬七海、威慑九江的魏长风⋯⋯”于是,连屈归灵也不禁心惊神摇,大为动容——“铁桨旗”的瓢把子魏长风,不但是水路码头的宗主人物,就算在一般武林道上,亦有着他不可一世的崇高地位,魏长风号称“怒鲸”,而人如其号,个性刚烈,行事火爆,由于他本身的煊赫经历、武学素养,但有声色发作,确然四海震荡,波涌涛掀,不折不扣像是怒鲸翻滚,水天变色。“铁桨旗”与“黄香社”、“千帆帮”,都是水路江湖的名帮大派,三个组合鼎足而立,平日关系全也十分融洽和谐,做得到福祸与共,患难相扶的境地,彼此间除了纵的沟通,尚有横的联系,“黄香社”三老龙王的长女,便是嫁给魏长风的独子魏一鸥,同时,魏长风本人和何起涛更乃八拜之交,有金兰兄弟的情份,像这么一个人,在这么一种深切的渊源下,指明了他是谋害何起涛妻女的凶手,如何不使人惊愕震骇,难以置信? 此际,屠难生面向何起涛,强自镇定着道:“老板,这可是真的?”何起涛形容愁惨地道:“以霜儿信中所叙,看来是假不了⋯⋯”屠难生咬着牙道:“但是,为了什么?魏长风和老板你是拜把子弟兄,大家平日里走得勤快,双方有这么深厚的交情,他下如此毒手,总该有个因由吧?”何起涛虚弱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道:“是的,他有因由,霜儿也在信上说清楚了⋯⋯”屠难生大声道:“还请老板明示。”将身子坐直,何起涛用双手抹了把脸——两只宽大厚实的手掌仍在不可抑止地抖索着——然后,他努力振作精神,为了使自己能够将话说得清晰明白:“难生,魏长风平昔的为人如何,心性如何?你拣你知道的告诉我。”怔了怔,屠难生不晓得在这个关口上,何起涛为何犹有此一问,他略一迟疑,慢吞吞地道:“谁都知道魏长风脾气暴躁,个性粗豪,但向来为人行事,却尚守得住分寸,辨得清道理,不是一个仗势凌人,蛮横跋扈之辈,要说他的毛病,乃是好胜心太强,不肯服输屈就——”何起涛沉沉地道:“说得对,难生,这两次灾祸,起因便肇始于他那不服输的个性上!”屠难生疑惑地道:“老板,不知此话怎讲?”何起涛闭闭眼睛,痛苦地道:“我再问你,在我们水路圈子里,固是由‘黄香社’、‘铁桨旗’、‘千帆帮’鼎足为三,但我们三个领头的,哪一个武功最强?”沉吟了片歇,屠难生才道:“单以三位的武功修为来论断,不易分出轩轾,如果说要到分存亡,拼生死的最后关头,则老板你师传的独门绝学‘大寂四剑’便有抵定乾坤之妙!”呼吸急促起来,何起涛的脸色赤中泛紫,握拳透掌:“难生,难生,两年之前,你嫂子不幸遭害,肇因就是丧在这‘大寂四剑’的剑谱上面!”屠难生愕然道:“但,老板,‘大寂四剑’的剑谱经你事后检点,并没有遗失呀!”何起涛磨牙如挫:“霜儿的信上已有解释,在我们两年前帮庆的那一晚,魏长风趁乱潜入内院我夫妻寝居之中,意图盗取这套剑谱,却未料到你大嫂因为过于劳累,提早返回住处而撞个正着,他在情急之下,索兴翻脸逼迫你大嫂交出剑谱,你大嫂自是峻拒不从,进而打算挣扎示警,魏长风生恐事败,才杀了你大嫂灭口,人死了,房间也搜乱了,他仍然不曾得逞——”屠难生回头看着屈归灵,轻声道:“屈兄,事情大部分被你猜对了,凶手果然是熟人,而且,目的并不在于劫色,我们判断误差的地方,仅是凶手先进房中,后被老板娘碰上,而非 凶手跟随老板娘潜入寝居⋯⋯”何起涛激动地道:“这又有什么分别?无论谁先谁后,人总是死了!”屈归灵静静地道:“何帮主,其中大有分别,由此可见魏长风动机不在劫色,夫人衣裳破裂,仅是挣扎下的巧合,至少,夫人未遭玷污,仍是清白无瑕的!”何起涛怒道:“不管怎么说,魏长风杀我妻女,依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屈归灵道:“当然,何帮主,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霍邦在旁接口道:“当家的话还没有说完;魏长风之所以甘冒此大不韪,以他如此尊高的身份去盗取‘大寂四剑’的剑谱,主要目的便在于盗得剑谱之后,好加以研究分析,寻思破解之法,以便能够压制当家的,眼看他倒不一定有什么独霸江山的野心,他是不服输,也防范着有一天大局分裂之际好拿来对付我们,总之,起意决不善良!”长叹一声,何起涛道:“我何曾有意以我的‘大寂四剑’去威胁魏长风?又几时起过唯我独尊的念头?江湖一把伞,有难万人掩,大家全有千百张嘴在等着吃饭,谁能断谁的路呢?可恨魏长风却萌生毒念,存心恶绝,无理无由的掀起这漫天血雨腥风,他毁了我,何尝不是毁他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啊⋯⋯”屈归灵道:“何帮主,此中内情,可谓异常曲折隐密,令媛却是在什么机缘之下获悉其前因后果?”何起涛沉重地道:“是一句话,是魏长风的一句话引起了霜儿疑窦——这孩子太聪明,太机灵,她的聪明与机灵固然使她揭发了母亲惨死的真相,却也累她赔进去自己的生命!”屈归灵道:“能不能请帮主说得详细些?”霍邦形色忧戚地插进来道:“当家的先歇口气吧,接下去让我来说——这趟如霜领着‘浪里四蛟’前往‘青牛坪’‘白梅园’去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若郁拜寿,魏长风亦是座上客,如霜在席间恰好被安排与姓魏的合坐一桌,本来便彼此熟稔,谈起话来即无所拘束,在酒宴快要终结的当口,魏长风大概喝多了几杯酒,又假惺惺地出言慰悼起我们嫂子来,千不该,万不该,他竟说漏了一句话,他向如霜表示,嫂子死得真惨,一刀入心,凶手泯灭人性,莫甚于此⋯⋯”何起涛僵寒着面孔道:“而内人之死,当初基于颜面问题,一概向外宣称是急症突发,不治而死,除了我父女及帮里极有数的几个亲近兄弟外,连一干自己人都全然不晓,魏长风又如何知道内人是死于刀伤,且一刀入心?”霍邦又道:“这句话立刻引起如霜疑心,而魏长风一言溜出,神色亦变,他当即乱以他语,并匆匆退席,如霜越想越是不对,自则不肯轻易放过,不待中宵,便亲自潜入魏长风暂寓的精舍之内,向魏长风严词诘问,姓魏的搪 塞不过,在恼羞成怒之余。干脆豁将出去,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然后不等天亮,即行离去⋯⋯”屈归灵道:“何姑娘未免考虑欠周了,她就不怕盘出真相之后,魏长风当场将她灭口于精舍之中?”霍邦叹息着道:“所以才说如霜这孩子过于聪明了;她事先已将‘浪里四蛟’分布在精舍之外,以为接应,同时她方处于‘白梅园’内,魏长风不免惮忌,生恐惊动吴若老,对他殊多不便,这才忌讳着连夜离开,然而,在他向如霜透露真像的时候,亦早决定了不让如霜活下去的主意,这一点,如霜也明白⋯⋯”屈归灵不解地道:“但是,何姑娘为什么不向她义父‘七巧元君’吴前辈求援呢?”霍邦幽徐地道:“这孩子宅心仁厚,思维细密,姓魏的向她透露真像之后,曾威胁她不得泄漏给吴若老知晓,否则玉石俱焚,六亲诛绝,事实上,如霜亦清楚她义父业已洗手归隐,无论其处境,实力,各方面皆不允许再和魏长风对抗,如果她露了风声给吴若老,吴若老势必不能坐视,牵累波及之下,跟着来的便是刀兵连连,血肉横飞,吴若老清修之地,立将化为修罗鬼域,一片愁惨⋯⋯为了她义父的得享晚年,如霜未做只字投诉,只留下一天时间来写好这封信,自己别作逃命求生的打算⋯⋯”屈归灵缓缓地道:“终究,何姑娘还是未能逃过魏长风的毒手⋯⋯”霍邦表情木然道:“她早已知道此劫难渡,信里剖析分明,她担心的只有一样——不知这封信能否顺利交到我们当家的手里。”目光定定的投注在屈归灵脸上,何起涛神色怆楚,咽着声道:“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感谢才好,屈老弟,你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交换霜儿的绝笔信平安送达——冥冥中,霜儿大概早已预料到会遇上你这么一位遵诺执诚的人!”屈归灵道:“帮主高抬,我只遗憾到得晚了一步⋯⋯”是的,确然晚了一步,但世间事往往都是晚了一步,如果样样般般皆是恰到好处,适逢其会,天底下也就没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这么些遗憾悲悔了。大厅里,四个人是四张郁凝的面庞,是八只相对黯然的眸瞳,愁惨似一块无形的巨石,如此沉重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不是系铃难解铃在僵窒的气氛里,屠难生猛地站起,恨声道:“这样说来,昨晚摸进来的那群刺客,六成也是受姓魏的指使而行凶!”何起涛道:“那干刺客里,不乏好手,他们是存心想要我的命,幸好大伙发觉得早,我的反应还不算慢,才险险逃过这一劫⋯⋯”霍邦形色阴沉地道:“大概是姓魏的在最后拦截屈兄不遂之后,生恐如霜的信件将送达当家的手中,因此才先发制人,不让我们有得悉真相的机会——”屠难生冷笑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如霜灵佑屈兄逢凶化吉,履险如夷,终于还是送到了信,揭发了魏长风这衣冠禽兽的滔天罪行——他尚是老板的结拜兄弟呢,简直猪狗不如!”屈归灵低声道:“有两个人,我想请问一下,各位是不是知道他们出身来历?”屠难生忙道:“屈兄且请示下,是哪两个人?”轻咳一声,屈归灵道:“‘海夜叉’田听潮,‘燕子’危中行。两眼大睁,屠难生诧异地道:“田听潮本是‘黄香社’‘宣日堂’的二堂主,在‘黄香社’中,地位极为崇高,但在年余之前,闻说业已离开原来职位,另谋他就去了,而‘燕子’危中行一向活跃在渤海一带,是个水面上独立组合‘长橹会’的瓢把子,不知屈兄为何问起此二人来?莫不成另有因由?”屈归灵叹息着道:“掩饰得真好,真妙⋯⋯”何起涛疑惑地问:“老弟是指——摇摇头,屈归灵道:“不错,我正是在说田听潮与危中行两个,在渡口上,他们把的便是最后一关,而且几乎就被他们得逞,当时由他们的语气判断,我肯定这两位朋友即是那企图夺信者的直属手下,但照屠大掌法这么一说,他们却又不是⋯⋯”重重一哼,何起涛道:“以前或者不是魏长风的人,如今必然脱不了干系!”屈归灵道:“所以说他们把身份掩饰得好,就算有人追根,一时也不易盘出底细来。”霍邦接过来道:“这两个人都有一身好水性,屈兄若在水面上和他们发生冲突,千万要小心!”屈归灵耸肩道:“二当家说得正是,若非我这几下子提纵功夫还勉强派得上用场,只在 过渡的那条船上就叫他们摆平了,回想起来,也真是险!”略一沉吟,他又道:“另外有档子事,现在寻思,方才恍然大悟——在我到达‘海口集’之前,‘黄香社’的三老龙王亦曾约见于我,也是劝告我不要把何姑娘的信函送来,并且表示信中所叙,牵连极大,更有引起兵刀浩劫的可能,言谈之间,似有苦衷,我虽婉拒了他,他除开神情遗憾,却未苛责于我⋯⋯”怔默了一会,何起涛语声干冷地道:“曹笃为人十分正派,道义观念极重,看来魏长风已将此事始末转告了他,否则,他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他如今立场之窘迫艰困,我们可以想像得到,而亲家总是亲家,渊源所系,他不能不出力。”屈归灵正色道:“帮主算是说到正题了,这桩公案,帮主往后是个什么计较?”屠难生抢着道:“自然不可罢休,老板娘与如霜的血仇,绝对要报!”屈归灵道:“这是件流血残命的大事,一旦行动,后果便极端严重,大掌法,你认为‘黄香社’会采取什么态度?水路码头,‘千帆帮’、‘黄香社’、‘铁桨旗’是鼎足而三,如若三老龙王站在魏长风‘铁桨旗’一边,贵帮恐怕就吃重了。”屠难生是一副破斧沉舟的表情:“任凭搅起漫天腥风,掀七海三江浊浪,我们也要同姓魏的拼到底!”侧首注视何起涛,屈归灵慎重地道:“帮主的看法如何?”面颊上的肌肉颤搐了一下,何起涛坐直身体非常缓慢地道:“我以为⋯⋯决裂的形势难以避免,恐怕非要流血不可;屈老弟,其中不止是我何某妻女的两条命,还包括得有整个组合的尊严及威信,有人杀害我妻,杀害我女,更派遣大群刺客闯入老巢来准备将我本人亦一齐剪除,我们假设依旧闷声不响,缩头缩尾,将来‘千帆帮’尚能在道上讨生活么?”霍邦也凝重道:“而魏长风包藏祸心,存意不良,即便我们能以隐忍,他迟早也放不过我们,今日不发,他时必发,在制敌机先的前提下,我们就要吃很大的亏了⋯⋯”屈归灵喃喃地道:“这倒也是事实⋯⋯”何起涛微微合上双眼,嗓调沉闷:“我同曹笃,亦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平时彼此走动得虽不怎么勤快,契谊总是有的,他的个性我明白,是被那层儿女亲家的关系困住了,要不然,他不但不会搭理此事,反过来更将深恶痛绝⋯⋯我的看法,一朝兴起干戈,‘黄香社’大概不见得会替魏长风出多大的力,至少,明着不会⋯⋯”霍邦有些忧虑地道:“当家的,有没有必要派人去见曹老大?干脆把事情摊开来明讲,看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要战要避,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屈归灵搭腔道:“只怕三老龙王未必方便做明确答复,他夹在中间,实是左右为难。” 屠难生不由心火上升:“要说讲道理,不该我们去问曹老大的意思,应是他找我们表明立场才对,事情他既已插过手,且有包庇之嫌,莫非连几句话都摆不出来?”霍邦皱着眉道:“难生不要急躁,兹事体大,必须从长计议,鲁莽不得⋯⋯”何起涛沙哑地道:“曹笃的处境尴尬,可能是他不便先找我们谈论的原因,我们派人去问他的打算,倒也不失是个可行的法子,必要时,二弟你就走一遭吧?”霍邦微微哈腰:“但凭当家的吩咐。”何起涛又向屠难生道:“等会下去,你马上召集帮里重要兄弟聚议,宣达红灯信号,叫大家紧急备战,船上码头,生意来往,都得加派人手防护,还有,先不必说明是为了什么,免得激起兄弟们的怒气,冲动之下乱了章法⋯⋯”屠难生道:“老板放心,我包管办得妥贴。”看着屈归灵,何起涛接着道:“今晚上我们就把话说到这里,屈兄也累了,早些歇着吧?”屈归灵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忽道:“何帮主,我在想,如果要起干戈,不妨也算我一份。”微愣地直视着屈归灵,何起涛的嘴角不停抽动着,好一阵,他始稳定下情绪:“屈老弟,你对我们所做的,已经超出了你的本份太多⋯⋯我们再有所求,就是不识进退了,不,我们不能连累你⋯⋯”屈归灵平静地道:“令媛临终前的嘱托,使我觉得我该为她做的不止是送到这封信而已,我愿意替她再尽绵薄,或者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是,我做了就会感到心安,何帮主,请相信我,这个决定并非出于此情此景的感触而发,乃是我几经斟酌才认知的意念!”何起涛的眼眶泛红,呐呐地道:“不过⋯⋯不过⋯⋯屈老弟,这样我们岂非太奢求于你,太牵累于你?”淡淡一笑,屈归灵道:“说到牵连,帮主,打一开始,我就已经被牵连进来了,不是么?”“千帆帮”总堂口里,有一座正式接待贵宾用的独立大厅,名字就叫“桅房”,“桅房”的石砌建筑高大恢宏,线条简单而有力,整幢屋宇是一般楼房的三层之高,从顶至地,便只是这座大厅的全部格局;“桅房”内的布置厚重朴实,窗明几净,敞亮宽阔,人一走进来,就有一种安定平静的感觉。此刻,“桅房”的大门开启,何起涛正在接待一位意想得到的访客———“黄香社”的大当家“三老龙王”曹笃,与他一起迎驾的,还有霍邦、屠难生,当然,免不了要屈归灵做陪。曹笃是轻车简从,仅带着两个人来,一个是他的贴身近卫“双棍搅天”金秀,一个便是“黄香社“接引舵“的舵主佟无双,但这两位却不曾跟随着进入大厅,在到达门口的时候,便已自动伫立于外。与何起涛及霍邦、屠难生匆匆寒暄过后,曹笃目光投注在屈归灵脸上, 彼此一见礼,俱不由摇头苦笑,心中那股酸涩,简直不用提了。人相继落座,下人献上香茗,即刻退出,大厅中先有一阵短暂的沉寂,然后,曹笃轻咳一声,神色间有着掩隐不住的窘迫:“起涛,我这趟日夜兼程赶来,为的是什么事,相信你也清楚——”何起涛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想曹老此来,是为了你弟妹与侄女遭害之事⋯⋯前天晚上我还在和霍二弟商议,打算要他专程跑一趟‘伏波岛’,向曹老你请示一下,这笔漫天的血债,我该如何自处,曹老忧己及人,却先不辞旅途劳苦,赶了过来,隆情高谊,实令我何起涛感激不尽⋯⋯”曹笃老脸透红,尴尬不已地道:“你就别再挖苦我了,起涛,我们是老朋友,你该知道我的处境极其为难,其中痛苦彷徨,非局中人不能体验,起涛,至少你须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只是不愿风波闹大,平添无数冤魂厉鬼⋯⋯”面颊痉掣了一下,何起涛低沉地道:“曹老悲天悯人的心意,我领会得到,问题在于我的妻女如此无辜横死,这两条冤魂厉鬼,就算白搭,就可以不做数了么?”连连摇手,曹笃忙道:“你不可误会,起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何起涛苦涩地道:“眼前我心乱如麻,悲痛无限,还望曹老有以教我,怎生解脱?“曹笃搓着手,迟疑地道:“起涛,听说你前天已经下令全帮进入红灯状况,勒令所属加强备战了?”点点头,何起涛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曹老,对方杀害了我的妻女不算,业已更进一步有了斩草除根的行动,要不是兄弟们反应快,我也早遭那人的毒手了!”曹笃恨恨地骂着:“真是混帐,作的孽还不够么?居然一而再三,不休不饶,却叫我夹在中间,难以下台,即便是成了气候,亦不该这般胡来,天下竟有如此浑人⋯⋯”何起涛没有答话,当然,所指为谁,双方都心里有数。霍邦擎起茶杯,向曹笃敬了敬,自己啜了一口,才强颜笑道:“敢问曹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曹老的尊见却是如何?”曹笃干笑着道:“霍老二,我来的目的,各位自是肚里雪亮,事情出了,固然属于大不幸,但好歹总得有个收场,若是任由扩张下去,则必干戈四起,狼烟遍地,镝锋之下,又不知要伐伤多少生命,我与两边正主儿都有关系,都有交情,自认为当仁不让,便厚着这张老脸出面说合试试⋯⋯”霍邦极为含蓄地道:“不知曹老是以什么方式,什么原则来‘说合’?”曹笃谨慎地道:“我想,由魏长风亲自来到贵帮口披红谢罪,再赔偿白银二十万两,让出三处码头做为补报,并保证嗣后永远不再有侵犯之举,起涛是不是能以顺得下这口气?”何起涛惨笑一声,颤着嗓音道: “曹老,我只问曹老一句话——如果把曹老的立场换成我,曹老是否能够接受此项条件,把这桩血债一笔带过?”曹笃沉默了一会,吃力地道:“恐怕不能⋯⋯”何起涛深深吸了口气,道:“然则我又如何而能?”曹笃形色略显沮丧,颇生感慨:“起涛,我在这个时候赶来你处,自知关节上并不适当,但大势所逼,又不能不勉为其难,你清楚我跟魏长风的渊源,我们是亲家,可是这档子事,屈理在他,手段未免过于狠辣,我决不偏袒徇私,混淆是非,不过,这场争纷一旦爆发,则影响深远,后果严重,搞不好就是个极为凄惨的结局,我不愿亦不忍见你们双方如此残杀火并,明知其难以为,也出得出头斡旋不可,你不替我想,不替你自己和魏长风想,却得为那干势必有所牺牲的无辜生命设想,何苦一定要流血成河,白骨叠山?起涛,你就顺下这口气吧⋯⋯”闭闭眼,何起涛慢慢地道:“曹老,以你的修养豁达,都顺不下这口气,我却怎生顺下?”叹息一声,曹笃转头向着屈归灵:“老弟,你带的这封信,可是带出大纰漏来了!”屈归灵微微躬身,平静地道:“在下只是遵守一个承诺,贯彻始终而已,此外,人间世的曲直黑白必须伸张澄清,或许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但却值得付出,否则,天下公理何存、公道何在?三老龙王心怀慈悲,悲天悯人,在下十分钦佩,但三老龙王总不会以此一念之仁,令冤屈水沉,报应不明,使那血手黑心之辈逍遥于轮回之外吧?”曹笃僵窒了半晌,才不快地道:“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搞,要死多少人,闯出多大的灾祸?”屈归灵从容地道:“回三老龙王,江湖不外人伦,有时候,以暴止暴,牙眼相还是避免不了的,做了什么,便须偿付什么,托诸于虚浮的道理,恐怕不切实际!”曹笃双眼一瞪,怒道:“你——”霍邦赶紧起身,打着圆场:“曹老包涵,曹老见谅,都是为了我们当家的事,二位千万不要存有芥蒂,要是不然,我们就更难安了⋯⋯”屈归灵心平气和地道:“在下决不是有意顶撞三老龙王,只是心有郁结,如梗在喉,不吐则不快,三老龙王为武林耆宿,江湖前辈,在下若有失言之处,尚乞三老龙王宽宥⋯⋯”曹笃微愣了俄顷,颓然挥手:“罢了,屈老弟,也是我情绪不好,才惹来你这一顿逆耳之言,唉,形势已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心安,如何自处?”屈归灵古井不波地道:“求三老龙王明哲保身。”不由哼了哼,曹笃斜睨着屈归灵: “看情形,你是有意下手帮着起涛这边了?”屈归灵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替天行道,打抱不平,原是江湖人的天赋,三老龙王鹰睨踏四海,领袖群英,正是触世若观,见解精辟,想不会反对在下的作为吧?”曹笃不停摇头,嘿嘿苦笑:“我说不过你,老弟,只是我明白一点——麻烦可大了!”这时,何起涛忽道:“曹老,我想向曹老讨一句话。”曹笃正襟危坐,凝重地道:“什么话?”何起涛坦白地道:“假如——曹老,当然不仅是假如,我们和魏长风兴起干戈,我希望曹老明示一句,届时曹老是待如何做法?”曹笃目定定的望着何起涛,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也非常痛苦,过了好久,他始肃穆地道:“我谁也不帮,起涛,我不帮魏长风,是为了他屈理,不能助你,是为了我和魏长风的至亲关系,这个答复,你还满意么?”何起涛神情凛然:“曹老有此一言,足见宅心仁厚,严明公正,这里我先谢过了。”曹笃忧戚地道:“老实说,要是没有这一层渊源在,我不但不会帮着魏长风,反过来我一定会帮你向他讨还公道,今天的情形,我却不能这样做,论起来,个人已经不算守得住立场了,起涛,你无须谢我,倒是我该自觉惭愧——”何起涛诚挚地道:“曹老快别这么说,在此般亲情血源的压力之下,曹老犹能择善固执,不失偏颇,维护住这一股亢正无私之气,为人为事上,业已仰俯不愧,我谢曹老,出自肺腑,所谓患难中才见真性,曹老的是达人⋯⋯”气氛到现在算是好得多了,霍邦笑道:“曹老,那魏长风,想是已与曹老碰过了面?”曹笃颔首道:“他闯下的这场祸,是在屈老弟出面保信之后始告诉我,因为他似有预感,觉得截夺此信十分不易,而信若截不下来,各位获悉真相只是早晚的事,他衡量形势。认为有知会于我的必要⋯⋯那天晚上他独自来到‘伏波岛’,约我辟室密谈,当我弄清楚是怎么一个头尾之余,人就差一点发了疯,这许多年来,我还极少像那样愤怒激动过,我对他不停地严词痛责,厉声斥骂,整整咆哮了大半宿,但骂是骂了,于事又有何补?”顿了顿,这位“三老龙王”端起杯来喝了口茶,又接着说下去:“前两天,当他确定未能拦阻屈老弟闯关以后,便匆匆来到我处就商,为了他的纰漏,我已出面向屈老弟说合一次,屈老弟虽未赏脸,我却毫不为忏,这一遭,眼看事情就要爆发,在他请托之下,又如何能够袖手不管?所以明知希望渺茫,亦只好劳动这把老骨头再跑一趟⋯⋯”霍邦道:“曹老所提的赔补条件,是魏长风的建议?”曹笃笑得相当难堪: “当然,设若是我,根本提也休提,但他有此一说,我却不得不替他转达。”霍邦微笑着道:“据他的判断,曹老此来,成功的机率如何?”略一沉吟,曹笃道:“他也明白比算不大,霍老二,这是两条命,一条是起涛的妻、一条是起涛的女,毁人家业,绝人血亲,有形的补偿往往是难作抚慰的⋯⋯”霍邦看了何起涛一眼,含有深意地道:“曹老,我不敢说魏长风搬请曹老出面说项,是一条缓兵之计,至少他清楚本身罪孽深重,而血债如山,不共戴天,决不是轻易更可解决的,这一下,曹老在此与我等商谈,姓魏的那一边,恐怕早已大张旗鼓,枕戈待战了!”曹笃稳练地道:“山雨欲来,风自满楼,两国交兵,当然弓刀早备,霍老二,江湖事,原本就是这等的格局,你又何须再来语我?”霍邦笑道:“曹老却是明达——”看着屈归灵,曹笃的语气是冲着何起涛:“有了屈老弟这么一位好帮手,起涛的阵势就壮大得多喽,不过来日凶险,波涛暗涌,各位也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才是⋯⋯”屈归灵注意聆听,似有所思:“三老龙王的意思,是说魏长风早有所备,蓄势待发了?”曹笃呵呵一笑:“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屈老弟,你就好自为之吧!”说到这里,他矍然而起,向着座中四人拱了拱手:“言止于此,不再打扰,各位,容我老头子告辞了。”“千帆帮”自何起涛以下,三个人匆匆起身,屈归灵也迅速让到一边,他们都没有出言挽留曹笃,因为此时此景,谁都知道曹笃不宜久待,虚言浮词的羁客,未免就流于矫饰了。送曹笃出“桅房”的正门,屈归灵与佟无双打过照面,佟无双却面无表情,连眼都不眨,模样竟像是和屈归灵从未见过,素昧平生也似。走回“桅房”的曲径之间,何起涛似是满怀心事,蹙眉不语,霍邦也目定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屠难生和屈归灵并肩而行,忍不住叹吁着道:“好好的一片江山,富饶的流水码头,眼瞅着就要四分五裂,血肉白骨,作孽的却只有一个人⋯⋯唉,姓魏的真该打进十八层地狱!”屈归灵淡淡地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样的,一人造孽,时常也能搞成遍地哀鸿,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说过了么,江湖事,难免就是这么个格局⋯⋯”屠难生笑道:“曹老大对你,屈兄,可是高看得很哩,平日里,谁有胆子敢像你那样顶撞他?连我们老板都要退让三分,他却拿你没有皮调。”屈归灵道:“理直自就气壮,大掌法,三老龙王不是包涵我,是折在道理上。”屠难生轻声道:“你不知当时我替你好捏了一把冷汗⋯⋯” 屈归灵正想说什么,前行的何起涛已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依你们看,魏长风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发难?”霍邦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在指间搓揉着,相当慎重地道:“只等曹笃回去,约莫就是他下手的辰光了,当家的,不会超过三五天!”屠难生冷静地道:“二当家,我认为魏长风不一定要等曹老大回去才动手,说不定他已经在附近或半途上候着曹老大,更说不定人就在‘海口集’某处,一待得到确实回音,判明和解无望,随时便可行动!”连连点头,何起涛道:“不错,难生的见解很有道理,有关这一点,曹笃是不会透露我们的,但在方才谈话当中,他已隐隐约约有了暗示,打此刻开始,溅血搏命,仅在指顾之间——”屠难生道:“老板,不是从现在才开始,三四天前,就可能随时发生情况了!”何起涛道:“我方的准备工作可已周全?”屠难生道:“都已尊照老板谕示交待下去,但我们的面太大,水陆码头又较繁杂,一朝火并开始,是否能完全顾及,谁也不敢担保。”于是,屈归灵接上话来:“何帮主,我有一点浅见,不知能不能说?”何起涛走近一步,忙道:“求之不得,尚请老弟明示。”屈归灵双目中精芒闪闪,隐泛血光:“刚才屠大掌法已经说过,贵帮的面大点多,目标显著,要般般顾全,实不可能,眼前的情况,是敌暗我明,我露骨点说,是个等着挨打的局面,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要等着挨打?为什么不能反被动为主动?”不待何起涛有所表示,霍邦已一拍双手,激奋地喝一声彩:“有道理,屈兄的见解有道理,当家的,我们应该先发制人,不须坐在这里等他们来;‘铁桨旗’的垛子窑是‘黑岩半岛’,主码头是‘平滩’,副码头在‘蹄子港’,从这三方面一齐下手,正可打他个土崩鱼烂!”何起涛背着双手仔细寻思,过了片刻,始形色极为严肃地道:“二弟,屈老弟的看法固然比我们的策略积极,但如果兵分三路,又要攻击,又得自保,我们可以调遣的人手是不是足够?”霍邦掐着指头算了又算,眼睛望向屠难生,屠难生咧咧嘴,稍显犹豫地道:“这就要看姓魏的那边目前实力到底如何了,他们明摆着的几号人物,哪些上得了台盘,哪些滥芋充数,我们大概有底,难处在于姓魏的有没有暗地招兵买马,另置埋伏?答案若是有,要确估双方力量,做精准布署,恐怕就不大容易⋯⋯”何起涛刚刚点头,屈归灵已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三位,我自告奋勇,负责攻袭“黑岩半岛”魏长风的老巢,和姓魏的哪里碰上哪里算,只要派一个人搭配我的行动便可,但是,我要求派给我的人必须是一流的好手!” 何起涛心头不免震动,他不甚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原因,令得屈归灵甘于如此豁命。 何堪阿姐魂飞苦眼前,一池荷花;风拂水面,荷香飘漾,微波皱晃起圈圈涟漪,四周很静,静得即使一声鸟鸣,都显得有些聒噪了。屈归灵坐在一张池边的石椅上,双脚蹬着椅前半截树桩,目光凝视池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或者是在等候着什么。一个体魄奇伟,方面大耳的魁悟汉子出现在回廊转角处,这人向左右略一探望,业已瞧见屈归灵的身影,他急步走了过来,却轻悄得宛若一只狸猫,不带丁点声息。大约距离屈归灵还有丈许远近,屈归灵已自石椅上站起,从容转过身来,含着笑意向来人招呼:“叶兄?”这大块头微微躬身,宽大方正的面孔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脸部的肌肉,像是胶皮凝聚,厚重而僵硬,甚至连腔调也是如此:“叶潜龙奉谕拜见屈大哥,并遵从屈大哥差遣行事——”屈归灵拱手道:“不敢当,叶兄,打今天开始,至从‘黑岩半岛’回转,我们哥俩可要亲近一段日子——我是说,如果我们还回得来的话。”叶潜龙道:“最好两人都能回来,若是只能回来一个,那不是我。”屈归灵笑道:“此话怎说?”眼皮垂塌着,叶潜龙木然道:“因为我一定会死在屈大哥的前面,这趟任务,我奉命要以生命掩护屈大哥,是以不容屈大哥有所失闪,除非我无能为力了。”屈归灵摇头道:“何帮主厚爱有加,我屈某人感激不尽,但对这种谕示,却不敢苟同,叶兄,此去‘黑岩半岛’,当然危机重重,有赖我二人合力同心,豁命以赴,才有功成之望,并不是谁一定要替谁挡在前面或哪一个必须执意维护哪一个始可求胜致果,我们的原则在于为‘千帆帮’讨还公道,各人的份量并无二致⋯⋯”叶潜龙平板地道:“这是屈大哥体恤,但上命所谕,遵令而行总是没有错的。”在叶潜龙到来见面之前,屈归灵已经获知他的出身来历——此人师承的“鬼剑门”在武林中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极少人知晓的门派,但这个小小的门派却香火渊远,源起滇边伊始,已有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代代相传,只收一个门人,当然,一个禀赋特优,心地厚实的门人,所以“鬼剑门”每一代只有师徒二人,到得叶潜龙这一代,他早早便已物色到一个好弟子,将本身所学倾囊相授之后,他那徒弟如今尚在修习精练的阶段,因而他已没有后顾之虑,打八年前就被何起涛网罗到麾下来了。“鬼剑门”的成员虽少,山门虽窄,但独传的武学精粹却高明之极。他们的门人历代相传,都使用同一把剑,同一把又宽又重,钝尖利锋的:“双鱼剑”,做徒弟的人,在师父不曾归山以前,是没有资格去动那柄“双鱼剑”的,只有自己另找材料打一把类似的家伙凑合着使用;“鬼剑门”在两道上 延续至今,就好似一点锥尖露头于沙粒之上,决不显眼,更不招风,但却锐利无比,不容轻视!叶潜龙素有“默剑穿山”之称,不为别的,只为了他剑出如雷动天啸,力足断碑裂石,但是,要想他在拚斗中事前或事后说一句话,却十分不易,喜怒哀乐,杀人与被杀之间,他多是沉默的。在“千帆帮”,他的身份相当崇高,是何起涛的“总堂巡行”,有点像官家钦命按察使的味道。这样一位人物,何起涛竟派了他来搭配屈归灵的行动,更严令须受屈归灵节制,亦足见何起涛相敬之重,倚升之深了。不过,何起涛也曾有言在先,他告诉屈归灵,叶潜龙此人,是绝对的铁胆忠心,绝对的悍不畏死,但拗性特大,而且木讷寡言,处得好可沥血剖肝,处不好,别扭自亦不在话下。屈归灵和悦的望着这位“千帆帮”的“总堂巡行”,忽然兴起一种面对拖犁老牛的感觉——忠耿卖力,鞠躬尽瘁,却固执不渝。明知屈归灵在看着自己,叶潜龙楞是不吭不响,双目平视,只望着荷池中一片姹红淡白,活脱那儿真有什么好看的也似。屈归灵不觉也顺着叶潜龙的目光瞧了过去,边闲闲地道:“叶兄,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适?”粗大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叶潜龙道:“这应该由屈大哥你来决定,我怎敢妄逾轻言?”屈归灵道:“事不宜迟,午膳之后启行如何?”叶潜龙点点头,没有出声。屈归灵心中的忧虑油然而生——这么一个出身特异,在帮职务崇高的人,这么一个年纪分明比他老大,却冲着他尊以“大哥”的人,偏偏又是如此呆板枯燥,言语乏味,却须伴随左右,更历经生死,一段日子下来,可不够呛的了?背着手踱了几步,他又笑道:“叶兄,闻说你师承滇边‘鬼剑门’,剑上功夫,必定不凡,等机缘到来,我可等着大开眼界,见识见识呢!”叶潜龙连眼珠子也不转地道:“‘双鱼剑’上,其实也没什么功夫,武技之道,不论使哪一样兵器,左右不过在于敢拚不敢拚罢了,一夫豁命,犹且万夫莫敌哩。”屈归灵不免尴尬地道:“说得是,但叶兄智勇双全,当更胜匹夫之能——”叶潜龙道:“是你抬举,屈大哥。”直觉得有些词穷了,屈归灵望望天色,故作讶然道:“辰光竟已不早,叶兄,我们也好进去准备准备了。”叶潜龙慢吞吞地道:“一切皆已准备竣事,只等时辰一到,听大哥你吩咐,即可上路。”屈归灵怔忡片歇,苦笑道:“叶兄办事周到仔细,这一路前去,相烦相扰之处必多,还请叶兄多加担待。” 宽大的脸膛上连纹褶都不见抽动,叶潜龙似是在自言自语:“份内之事,不须客气。”屈归灵咽着唾沫,道:“我想,在动身之前,该去向何帮主、霍二当家及屠大掌法告辞一声——”叶潜龙道:“老板与二当家已在炷香时刻之前皆行‘上水码头’察视‘玄’字船队去了,屠掌法正巡行总堂各处,屈大哥要在临走前打招呼,恐怕只能见着屠掌法,待与老板、二当家朝面,就得等到傍黑才行⋯⋯”屈归灵忙道:“事不宜迟,我就不等他们二位了,反正话已交待清楚,见面也不过仅是礼数,叶兄,我们这就去找屠大掌法招呼一声吧?”伸手肃让,叶潜龙道:“屈大哥请。”屈归灵不再虚套,赶紧迈步前行,一面走,暗里不禁连连叹气——现在苦是打谱换个人做搭档,怕是万万来不及啦⋯⋯随在后面的叶潜龙大步紧跟,昂首挺胸之间,仿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位“屈大哥”,业已有如哑巴吃黄莲,苦在心头了。双人双骑,直指向“铁桨旗”的垛子窑“黑岩半岛”,叶潜龙是识途老马,知道怎么走法——这些年里,也曾去过“黑岩半岛”好几次,他做梦亦不曾想到,有一天旧地重游,为的竟是流血搏命。世事无常,人心多变,这位“默剑穿山”免不了感慨系之,但是,情绪上的波动,却绝对反应不到他的脸上来,他那张脸,仍然僵木如故。屈归灵坐在鞍上,听着蹄声得得,很容易就勾起他对自己爱骑的思念来,他不知道“惊雷”现在的处境如何,然而他可以肯定他的马儿不会受到伤害,因为习武之人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共同癖好——出色的马匹,人见人爱。他不禁在默默计算,此往“黑岩半岛”,约有一百八十里路左右,假若以他的“惊雷”发力来跑,大概两头见日,一天可达,但以现在骑的这匹马儿脚程来说,恐怕就得多耗上半日功夫,纵然胯下的马儿也算是不差的品种。两个人各想着心事,各怀着感触,几乎无视于四周景物的移换消逝,而道路,便一大段,一大段地抛在尘土飞扬之后了⋯⋯路的前面,出现了一片幽幽绿绿的竹林,林边有一幢原竹搭成的简陋酒肆,青布酒招斜挑着迎风飘展,好像是在招呼过往行旅下马喝上一杯,滋润滋润让沙尘呛干了的喉舌。微微松缰,放缓了坐骑的奔速,屈归灵侧首向叶潜龙笑问:“也在马背上折腾这一阵了,叶兄,有没有兴趣到那片小酒铺子来上两杯?”叶潜龙眼睛不瞧屈归灵,只定定的望着酒肆外拴马栏上拴着的一匹马,那是一匹毛色呈现栗褐的骏马,配着一副乳白色边镶纯银钉扣的别致鞍具,看上去十分惹眼。轻咳一声,屈归灵以为这位总堂巡行,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叶兄,要不要驻马喝两杯?”叶潜龙一带马缰,声调浊重地道: “只怕不喝也不行,屈大哥。”屈归灵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赶忙道:“是否打算歇马,全看叶兄的兴致,若是认为无此需要,我们便再赶一程,待到下一个站头才休息,叶兄不必勉强⋯⋯”叶潜龙唇角的肌肉微微扯动,胯下的坐骑已近乎漫步了,他低声道:“屈大哥,我不是说你在勉强我,而是另有不得不停下的因由,你看到酒铺子外头拴着的那匹马了?”屈归灵点点头,疑惑地道:“看到了,就那匹栗褐色的马不是?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古怪?”任自己的坐骑行向酒肆之前,叶潜龙一面在鞍上向店内探头探脑:“我认识这匹马的主人。”屈归灵“哦”了一声,不大在意地道:“是谁?”叶潜龙的神色间透着一股迷惘,迷惘里还羼杂着无可名状的紧张,如此情形,在一向木讷深沉,喜怒不露于外的他来说,倒是有点不同寻常,这边厢他尚未不及回答屈归灵的问话,酒肆门内,已忽然走出一位衣裙如雪,明眸皓齿的少女来,少女,一头乌云似的秀发,如瀑布也似自然披泻向双肩,齐项用一只细巧的雕花银环束紧,而在琼鼻樱唇的巧妙搭配配间,她偏又生有一双浓黑的眉毛,益发显得这位姑娘的姿容不凡,在俏丽中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挺拔刚烈之气。一见到这少女出现,叶潜龙不禁微微一怔,随即翻身下马,急步趋前,他和人家像是极熟,腔调里有着掩隐不住的讶异:“如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老板有什么交待要你转告我们?”屈归灵恍然大悟,眼前的姑娘,原来就是何如霜的嫡亲胞妹,何起涛的二千金何如霞,难怪叶潜龙一眼之下,就能将她的坐骑辨认出来,要是辨认不出,那才叫古怪呢。何如霞一张姣美的面庞上,却怀满了悒郁,令得她的俏丽容颜竟凝聚得那么冷漠,那么萧索,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捍格;叶潜龙刚刚来到近前,她已一言不发,扭转身子管自走进酒肆,长发抛飞下,留给叶潜龙的是满头雾水。随后离鞍下马,屈归灵一边轻轻将缰绳绕牢,边悄声问道:“叶兄,这一位,想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叶潜龙摊摊手,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迷惘地道:“可不正是她,怪了,这丫头不好好待在堂口里,在这兵荒马乱的多事之秋,却跑出来作啥?就算老板有什么重要事情差遣,从头从尾算,也轮不到派她抛头露面担风险呀!”屈归灵笑了笑:“进去问问不就明白啦?”叶潜龙嘴里咕哝着,与屈归灵走进店里,零散的几付斑竹桌椅不成规则地四处摆置,何如霞独自个占坐在靠窗的座头上,从那儿望出去,正好可以瞧见来路上的光景,看样子,她是有心在这里等人的。来到桌前,叶潜龙的双颊向上扯了扯,算是笑过了,他压低嗓门道:“如霞,你这是怎么啦?问你话也不作声,在生谁的气么?”何如霞明丽的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冷冷地道:“叶叔,你就这么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叫我怎么不生气?”叶潜龙不由一愣: “不吭不响的走了人?如霞,这话可是怎么说?屈大哥与我,乃是受了你爹之命,出门办一桩要事,奉谕在前,上路在后,却又碍着你哪一段了?”不待何如霞有所表示,店掌柜兼店伙计的那个黑瘦矮子已走了上来,哈腰陪笑:“二位客官请坐,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小店有上好的‘竹叶青’、‘汾白’、外带‘老黄酒’,下酒的吃食有盐水花生、卤豆干、鸡翅鸭爪子另外豆鼓小鱼干,若是饿了呢,肉末子烧饼也还现成,就是凉了点⋯⋯”叶潜龙不耐烦地挥挥手:“随便你来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肉末烧饼,我们只渴不饿!”掌柜的喏喏退去,何如霞流波移动,瞟向屈归灵脸上,但那流波却是生硬的,丝毫不带少女眼神里惯有的那种柔媚。叶潜龙忙道:“如霞,这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屈归灵屈大哥,你恐怕还没见过吧?”何如霞既不起身,也不施礼,仅是淡漠地点点头:“早听爹提过他了,姐的信,就是他带来的⋯⋯”神情冷峻,举止倨傲,言谈之间尤其骄矜,像是谁也得对她退让三分的德性,比起她老子还来得高高在上。叶潜龙先请屈归灵落坐,自己也拉了把竹椅坐下,他一抹嘴,放重了语声:“如霞,你还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原因忽然来到这里,是老板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溜了出来?”何如霞静静地道:“当然是我自己溜了出来,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爹怎会容我私自逛荡?”叶潜龙怔忡地道:“那,你偷溜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哼了哼,何如霞道:“等你们呀!”叶潜龙呆了片歇,呐呐地道:“等我们?等我们干啥?”何如霞直截了当地道:“和你们一起去‘黑岩半岛’,叶叔,我要亲手替姐姐报仇,宰了魏长风!”叶潜龙吃了一惊,嗓门不觉就高了:“这怎么行——”赶紧向周围瞧了瞧,他又警惕的放低了声问:“这怎么行?如霞,我不许你如此胡闹,现在你就给我回去,一刻也不准耽搁,你也不想想,老板若是发觉你失踪,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何如霞道:“没关系,我早留了信给爹,叫水云在我离开后亲呈,信里说得清清楚楚,相信爹会同意我的做法。”叶潜龙沉着脸道:“老板才不会同意你的做法,如霞,你这叫先斩后奏,造成事实,非常要不得;老板的烦恼苦闷已经够多,你不该再给他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你必须马上回‘海口集’堂口去——”摇摇头,何如霞道: “叶叔,你也算从小看我长大的,你明白我的个性,这么些年来,只要是我决定做的事,哪一桩改变过主意,谁又能改变我的主意?”叶潜龙僵窒住了——不错,这位何家二小姐,自幼便性子倔强,脾气刚直,拗起来如同一条小牛,称得上宁折不弯,和她姐姐如霜的柔顺温婉完全是两个对比;怪就怪在她谁都不服,甚至对她父母也有憋扭的时候,却单单听她姐姐的话,不管她怎么闹情绪,只要她姐姐一劝一说,便整个烟消云散了;如今,她姐姐不在人世,她为的又是替姐姐索债复仇,待要令她回心转意,打消念头,真个谈何容易!这时,店伙计端上酒菜,待他退下之后,屈归灵才相当审慎地开口道:“二姑娘,你们姐妹手足情深,我也听到令尊说过,二姑娘骤闻噩耗,悲愤哀痛,不克自持之心境当不待言,二姑娘欲为令姐报仇,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问题在于此去‘黑岩半岛’,凶险处处,艰危异常,稍微不慎,即有性命之虞,令尊已失一女,如果二姑娘你万一再有失闪,则叫令尊情何以堪?因而无论就现实形态或孝亲立场来说,二姑娘皆不宜前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凝视着屈归灵,但何如霞的眼神却是尖锐又冷峻的:“你说完了?”屈归灵陡生不快,却强自按捺着:“二姑娘,我纯是一番好意——”何如霞辛辣地道:“收回你的好意吧,屈先生,咱们到‘黑岩半岛’,你和叶叔进行你们的事,我找我的目标,各干各的,我决不须要你们的掩护或照顾,对我自己的能耐,我有信心!”屈归灵吸了口气,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独自前往‘黑岩半岛’,却在此地等候我们?”何如霞生硬地道:“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沿路上总有不便之处,有男性陪同,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再说,前去‘黑岩半岛’的路途我并不熟,跟着你们,正好带引,我在这里等候二位,就是这两个原因!”叶潜龙又气又急地道:“如霞,对屈大哥,不可如此无礼,你知道屈大哥为了送达你姐姐的信,担了多大风险,受过多少折腾?眼下又不顾艰危,仗义相助,主动请缨替你姐姐讨还公道,种种般般,皆是大仁大勇的恩卿义士,你正该心存德感才是,怎能以这种态度相待?”一甩长发,何如霞尖刻地道:“我用不着感谢他,相反地,我恨他!”不但叶潜龙,连屈归灵也一样大出意外——他的所作所为,就算不是恩义的表现吧,至少扯不上怨恚,何如霞居然恨他,这却是从何说起?恩将仇报,亦不是这个报法呀!叶潜龙似乎真个动怒了,他脸色铁青,双目突瞪,沉厉的一声断喝:“如霞——”屈归灵此时却展颜笑了,他先向叶潜龙比了个劝阻的手势,模样十分安详地道:“二姑娘,我倒想知道,二姑娘为什么会恨我?” 何如霞毫不畏缩地看着屈归灵,重重地道:“因为你晚了一步——屈先生,在你有生之年里,总是晚了一步吗?”全身蓦地一颤,屈归灵觉得有些晕眩,两眼也闪过刹那的晕黑,他唇角抽搐,喃喃自语:“晚了一步⋯⋯我总是晚了一步么?”叶潜龙愤怒地道:“如霞,你再要出言无状,行为放肆,我可要替你爹教训你了!”猛然挺胸,何如霞略显激动地道:“我不在乎,叶叔,随你骂、你打、你杀了我都行,话我非说明白不可,如果屈先生早到一步,姐就不会死,如果他早到一步,所有的情势即将全然改观,因为他到晚了,才使这结局悲惨致死,才令我们全家痛苦终生⋯⋯”连连跺脚,叶潜龙又是窘迫,又是恼火:“你这孩子疯了?这不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么?屈大哥不是神仙,如何能够未卜先知晓得即将发生的事?在他经过‘落月湾’之前,甚至不认识你姐姐,人家在萍水相逢的情形下,犹且慨然应诺了如霜的要求,出生入死贯彻至终,这等信义之人,还到哪里去找?你不心怀感念却也罢了,又怎合以怨报德?荒唐,简直荒唐!”屈归灵的面庞泛着苍白,在这须臾前后,竟已显得憔悴不少:“叶兄,二姑娘的责怪,亦不无道理,我是晚到了一步,这晚到一步,便成永世遗憾,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设若当时我能早些抵达,或可消弥这一场血腥恨事,变不至给何帮主父女带来这一片愁惨了⋯⋯”叶潜龙怆然长叹:“冥冥中自有天数啊,屈大哥,这又如何怪得了你?”屈归灵沉重地道:“我与何姑娘,此生只见过一面,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但对她的不幸遭遇,我竟有着不同寻常的伤感与失落⋯⋯相信我,我的难受决不比各位稍有淡薄,对何姑娘,我⋯⋯我仿佛在好久以前就认识她了,像是认识许多许多年了⋯⋯”何如霞怔怔的望着屈归灵,微张着嘴,表情中充满了悸震和惊愕,她说不出自己是一种什么感受,一种什么回味,但,她却觉得身体颤抖,四肢冰冷,心底深处,有一股浓烈的热流在上升,上升⋯⋯叶潜龙也目瞪口呆地瞧着屈归灵发愣,人世间有轮回之说,有今生来世的传言,莫非幽明两界,果真牵连着那一段难分难割的缘份,超越时空而在亘久后的某时某刻相接合?故事湮远又苍黄了,灵性和感性却不会蚀灭,或许,古老虚渺的传说,就将应验在某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上;天底下,有些不可解的谜,谁又能不信呢? 关山险阻步步难桌上的酒菜没有人动,气氛在僵凝中泛着苦怅,再有多少幽思憧憬,总是虚幻,黄昏沙冢,人已远去,任凭生者尽什么心力,也觉得不那么落实了。叶潜龙太息一声,望着何如霞:“听我的劝,如霞,回去吧,在你如今的立场上,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自己,活得更坚强、更快乐,这样,才能使老板感到人生有意义,才能叫他领着一大伙过下去,假若你也有了闪失,老板往后的日子就难了⋯⋯”何如霞摇头道:“叶叔,你知道我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我不是不听你的,只因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与感受,我若不能替姐姐亲手报仇,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时叔,我一闭上眼,姐的模样就浮现脑中,她的形象好凄惨、好孤伶,不须夜来入梦,姐的魂魄即在我身边飘荡,我要使姐安息,使姐瞑目,我必得替她做点什么⋯⋯”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目的,他的神态和言词间便会显示出刚拗不屈的意韵,这种意韵虽是无形的,却能使聆听者深有领受,现在,何如霞的情况正是如此——屈归灵及叶潜龙不禁颇觉棘手了。何如霞又接着道:“假如你们一定不准我跟随,我也会另想法子前往‘黑岩半岛’,你们不可能用绳索拴着我,拿枷梏套着我,腿生在我身上,我自将走寄走向该去的地方。”叶潜龙怒道:“我可以押着你回去!”何如霞唇角轻撇,不以为意地道:“得了吧,叶叔,你与屈先生同往‘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报复性的重点攻击,涣散敌方军心士气,两人搭配行动,进退掩护,游走狙杀,必须严密合作,缺一不可,你要押我回去,屈先生的任务一朝放单,恐怕效果就得大打折扣,弄不好陷入重围,生死莫卜,你又如何向爹爹交差?”重重一哼,叶潜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容颜十分难看地道:“你,你倒是以为吃定了?”何如霞淡淡地道:“侄女不敢,只是说出实情而已。”叶潜龙无可奈何的望向屈归灵,屈归灵摊摊双手,苦笑道:“我没有意见,叶兄,该讲该劝的,我们都做过了,不是么?”搔搔头皮,叶潜龙为难地道:“但是,万一要出了漏子,老板面前却怎生是好?”屈归灵道:“刀枪无眼,一旦上手便为性命之搏,叶兄,你我谁也不敢担保不出意外。”何如霞冷冷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若出了差池,是我自愿自找,与二位概无干系!”叶潜龙悻然道:“这是你的话,老板可不这么想,屈大哥和我更不这么想!” 何如霞毫不妥协地道:“不管人家怎么想,我是去定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叶叔,你心里明白,你们没有任何说服我或强制我的机会!”叶潜龙愣了半晌,叹口气道:“不错,我们的确没有机会⋯⋯”屈归灵道:“那么,就只有应承她了?”咬咬牙,叶潜龙恼火地道:“如霞,你非跟着去,我和屈大哥谅也拦你不住,但在上路之前,却得约法三章,你若允了,我们便勉强要你随行,如是不允,我拚了误事也非押你回去不可,你,怎么说?”何如霞形色不动地道:“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还不知道叶叔你那三章约法,到底是个什么内容,能不能接受,至少等你把话讲明了,才好斟酌。”气得一拍桌面,叶潜龙恨恨地道:“其一,在到达‘黑岩半岛’前后,一切行动都要听从屈大哥同我的指示,绝对不准擅自行事;其二,你只能去办我们交待的任务,不许节外生枝;其三,当我们叫你脱离现场的时候,务须立即脱离,无论在什么形势之下,都不得稍有耽延或犹豫——就这三点,如霞,你做得到做不到?”屈归灵心中怀疑,如此束手缚脚的条件,只怕何二小姐不肯遵从,大出预料的是,何如霞居然毫不迟疑的一口应承下来:“就这么说,叶叔,我答应照你所规定的约法去做!”叶潜龙似乎也有些意外,他伸手摸着下巴,双目注定何如霞,慢吞吞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完全依我们的吩咐约束行止?”何如霞正色道:“叶叔,你自小看我长大,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算话?”叶潜龙颔首道:“说得也是,好吧,如霞,我便拚着替你担待这一遭!”桌上的酒菜仍然没有人动,屈归灵不知叶潜龙的胃口如何,他自己可是半点食欲都提不起来,打从何如霞现身开始,打从他听到何如霞的要求又明知难以规劝,心情就一直不曾开朗过。三匹马不徐不缓的在道路上奔驰,蹄声清脆而又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那蹄声不止是回响着时空的消逝,更也将人们的思绪扯出老远老远了⋯⋯道路边的斜坡上,四人四骑静静的伫立不动,马上骑士的八只眼睛随着屈归灵、叶潜龙,与何如霞的马行速度慢慢移转,看光景,他们就像是专门冲着这三位来的。当然,屈归灵和他的伙伴们亦早已注意到斜坡上那四个不速之客,在这种情势之下,无论对方以任何原因出现在此,他们都不能往好处去想。领头在前的屈归灵微微侧过脸来,以低沉的腔调向叶潜龙道:“看见那坡上的四个了,叶兄?”叶潜龙道:“才转过那道弯就看见了,却不知是什么路数,会不会冲着我们而来?”屈归灵道: “还是认为冲着我们而来比较合适,叶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样子。”殿后的何如霞接口道:“我也不喜欢。”于是,坡上的四名骑士开始策马下行,马儿移动的势子不紧不慢,看得出他们是有意把握间距,在屈归灵等人由路口接近的时候恰好迎上。那四个马上的人,全穿着一式黑色软皮紧身衣靠,胸肩处还缀钉着银亮的钉扣,于他们坐骑偶而转折的角度里望去,可以看到他们斜背身后的宽扁豹皮鞘囊,但见鞘囊外的纯钢手把上飘拂着大红绸巾,至于鞘囊之内是何种兵器,则就不得而知了。当屈归灵三个人渐渐接近,四名骑士亦刚好一字排开,横拦路前——果然不错,是那话儿来了。屈归灵勒住坐骑,目光冷淡的瞧向对方,那四位的容貌都十分平凡,没有什么特征,除了体格皆极壮健,皮肤黝黑之外,简直找不出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他们不是如此打扮,不是以这种姿态在眼前出现,换个场面或穿章,就和一般农夫及苦力没啥分别了。四名骑士中最右边的那一个,先是逐次端详过他们三人,才和和悦悦地开口道:“请问,三位里面,有没有‘千帆帮’的朋友?”叶潜龙不吭一声,何如霞也没有说话。屈归灵平静地道:“不知尊驾为何有此一问?”那人笑笑,道:“老兄先别管为何有此一向,只请示下三位的身份,我们弄清楚了,必然不会留难。”屈归灵道:“阁下是?”那人相当客气地道:“江湖朋友都称呼我们哥四个是‘木面四判’,其实我们兄弟只是长像单调了点,倒还不至于木头木脑,我叫公冶飞,这是我二拜弟长孙彪、三拜弟司徒敬、四拜弟尉迟发,武林末流,大概不入老兄清听吧?”屈归灵知道“木面四判”这几位仁兄的来历,他们都是青康藏一带“筏帮”所属的骁将,在他们的地头上,名气可是响叮当,叫人纳闷的是,这四位判爷不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里风光消遥,却跑来此处查问人家是否“千帆帮”做什?公冶飞接着道:“我们业已报名亮万了,方才的问题,老兄能不能有以见教?”屈归灵道:“很抱歉,在下三人,与‘千帆帮’毫无瓜葛,八竿子都捞不着边。”微微一怔之后,公冶飞道:“老兄不是在骗我们吧?”屈归灵从容地道:“确是实言。”在公冶飞旁边的长孙彪忽然轻咳一声,慢条斯理的拿着言语:“从这里往‘黑岩半岛’‘铁桨旗’的垛子窑,约莫尚有一百一二十里 路,这条道直指的方向便是‘黑岩半岛’,各位顺着朝下淌,大概是打谱到半岛上游历游历吧?”屈归灵莞尔道:“兄台这话未免就透着滑稽了,我们自有我们的去处,无缘无故却跑到‘黑岩半岛’何为?这条路不错是指着‘黑岩半岛’的方向,但其中岔道很多,中间一拐,不就去了别处啦?”公冶飞忙道:“然则老兄是待前往何地?”屈归灵道:“明告各位亦无妨,我们三人是要到‘大仓镇,去吃一位朋友的喜酒,那位朋友早年丧妻,直到四十好几才又续弦,光景十分难得,虽是路途遥远,忝为知父,亦不得不专程一贺,里外里全向公冶飞兄表明,该可以放我们过关了吧?”伸出舌头舐润着嘴唇,公冶飞干笑道:“不敢,算我们兄弟看走了眼,冒失之处,还望三位多予包涵⋯⋯”“好说好说。”“木面四判”立即策马退到路边,让开地方给屈归灵他们通过,当屈归灵等三人三骑甫始走出丈许远近,一个温厚的声音已突兀响起:“如霞姑娘——”何如霞人在马上,本能的回应一声,扭转头来查看——目光瞥处,却是四张平凡的面孔所带着的不平凡的邪恶狞笑。这可恨又可恶的小把戏!不错,“木面四判”只是人们形容他们相貌的单调寻常而已,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木讷,相反的,他们还机伶得紧,用这种简明而往往最有效的方法辨识真伪,大多对于较生嫩的角儿易见功果,他们不试测成功机率微渺的屈归灵、叶潜龙,端端向何如霞下手,固然何如霞的外表适于猜度,她的江湖阅历不足,也是“木面四判”据而诱发的原因。屈归灵暗里叹一口气,挽住缰绳,轻轻圈回半个马身来,默然无语。叶潜龙更是干脆,他索性偏腿下马,双手环抱胸前,摆出一付随时都可以动手拚命的架势,没有丁点情绪上的反应。刚才出声使诈的人,乃是“木面四判”中的老三司徒敬,现在,他面露微笑,仍然以他那惯有的、温厚又笃诚的音调道:“果然是何大帮主的二千金,如霞姑娘,难得你赏脸了。”何如霞的面庞上透现着一抹羞恼又愤怒的红晕,她唇角痉挛着,死盯着司徒敬不瞬,一双黑白分明的俏眼里宛似在喷着火焰:“你认出了我,又怎么样?”司徒敬谦和地道:“只是向姑娘证明,我们兄弟并不真的很愚蠢罢了,如果要怎样,不是我能拿的主意,这得问我们老大,看他的说法了。”何如霞眉梢子竖起,辛辣地道:“公冶飞,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无妨把你的打算说出来,大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罗哩八嗦,耽误时间!”公冶飞两只微微肿涨的眼泡鼓跳了一下,他打了个哈哈,四平八稳地道:“首先,二姑娘,我要请问的是,姑娘你与身边的这两位,是否要去‘黑 岩半岛’?”一晃头,何如霞道:“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搓搓手,公冶飞依旧不愠不怒地道:“二姑娘,听我一声劝,还是调转马头,好生回去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啊⋯⋯”何如霞重重地道:“反过来说,进一步即是死路,公冶飞,你是这个意思吗?”公冶飞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筏帮’派了我们兄弟四个兼程赶来,要我们向魏老爷子帐下报到,供效魏老爷子调遣支使,但行前帮主另有交代,叫我们兄弟在力之所及,尽量为双方化仇解怨,将流血可能局限至最小程度,幸好第一关就是我兄弟几个把守,见到三位,疑似‘千帆帮’的朋友,这才出声招呼,善言规劝,二姑娘若能朝远处看,容忍几分,便是彼此的福气了⋯⋯”何如霞神色冷肃,如泛严霜,她的腔调亦如同一颗颗迸跳的冰珠子:“我娘,我姐,我‘千帆帮’的属下,一共是六条人命,公冶飞,岂能由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一笔勾消?别说你,即使‘筏帮’的简重光简大帮主来,恐怕也不敢自信有这等担待!”一直不曾开口的尉迟发,不禁容颜微变,提高了声音:“二姑娘,我们兄弟是一番好意,接受与否,全然在你,但姑娘口词之间,对我们当家的却须加斟酌,不可轻慢了江湖礼数!”双眸中的光芒忽然变硬了,何如霞白皙的额头上立刻浮现了细凸的青色筋络,而不待她有所表示,屈归灵已带马面对“木面四判”,平平淡淡地启声道:“四位朋友,盛情我们心领,简大当家的厚意我们更是铭感不已,问题在于形势已成,仇恨铸定,除了牙眼相还,别无他法,孽是魏长风所造,他不思以相对的方式来谢罪,却只知以各种手段广邀帮手,企图以强横暴力掩弥自己的血腥邪恶,迫人低头臣服,如此跋扈张狂的行径,换成四位,怕也不甘默而以息吧?”公冶飞望了他三个拜弟一眼,干涩地吞着唾沫道:“话这么说是不错,但总然冤家宜解不宜结,站在同道立场,我们雅不愿见到这般自相残杀的局面发生,要知道干戈一起,就难收场了啊!”屈归灵笑得惨澹:“公冶兄,这不是你或我能以挽回的事,可以挽回情势恶化的人,又偏偏不肯向消弥干戈的路子上走,真是徒唤奈何!”公冶飞不解地道:“你是指——”屈归灵道:“要化解这连番将起的,血雨腥风,只有一个人能够办到——魏长风自己!”不由呆了呆,公冶飞道:“魏老爷子能够办到?他却该如何去做?”屈归灵闲闲笑道:“一死而已,公冶兄,十分简单,只是一死而已。”蓦地颤震了一下,公冶飞哑口无言——是的,千丝万缕,所缚所缠,也仅仅是一个结罢了,这 个结全绕系在魏长风身上,他若是知错知罪,有敢于承当的勇气与魄力,一切纷争即可消弥于无形,然而,他会这么做么?有谁能劝他这么做?自古艰难唯一死,何况魏长风并不认为他应该死⋯⋯公冶飞晃了晃脑袋,吃力地道:“老兄,你知道这行不通⋯⋯”点点头,屈归灵道:“所以狼烟四起,血云迷漫,其咎并不在我;一个人犯了错,闯了祸,不但不反躬自省,更且变本加利,以非为是,强将本身的罪恶求诉于暴力庇护,如果再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做点公道事,这天下,亦就不成其为人间世了!”公冶飞尴尬地道:“老兄,站在我们的立场,可不能这么想,你知道,我们帮主,与魏老爷子有着极深的交情,这件事,他也叫拿鸭子上架——”屈归灵道:“这个我明白,但交情归交情,是非论是非,总不合因为简帮主和魏长风关系不错,就认定姓魏的造孽得有理吧?”公冶飞干笑道:“我们不谈这些,老兄,再谈就谈不下去了——如此说来,三位是准备扑向‘黑岩半岛’?”屈归灵面无表情地道:“记得我说过,公冶兄,我们是往‘大仓镇’吃一位老友的喜酒。”公冶飞呐呐地道:“是的,你说过,你是这样说过⋯⋯”何如霞冷锐地接口道:“事情都摆明了,公冶飞,你们四个有什么打算,尽早抖出来,是好是歹,我们全都接着!”一侧,司徒敬笑吟吟地道:“二姑娘,有话好说,不必这么‘冲’呀!”忽然,公冶飞神色古怪地道:“兄弟们,有谁看到何二姑娘与她的两位伴当经过此地么?”司徒敬耸耸肩,道:“没有,从一大早守在这里,就不曾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经过⋯⋯”长孙彪与尉迟发双双一愣,他们陡然明白了两个兄弟的意思,却不觉大感犹豫起来,公冶飞目定定的瞪着这二位,加强语气道:“老二、老四,我和老三一直不曾看到有什么可疑的角儿路过坡卜,你们看到了么?”吸了口气.长孙彪艰辛地道:“我⋯⋯我什么也没见到⋯⋯”尉迟发左觑右探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道:“不错,呃,什么也没看到⋯⋯”公冶飞果真像无视于屈归灵等三人的存在,他的目光越过三人头顶,遥遥瞧向远处,边嘿嘿笑道:“那么,我们还是回到坡上守着,可别漏过了‘千帆帮’的人物才好。”四人四骑,就这么泼刺刺地奔向斜坡,临走之前,连个招呼也没打,仿 佛是,屈归灵与叶潜龙、何如霞三个,只是隐在空气中的三缕游魂而已。何如霞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迷惘地道:“这四个人,他们是怎么啦?疯言疯语的,莫非是脑子有毛病?”屈归灵笑道:“不,他们脑子没有毛病,他们只是触发了良知,洞开了心灵⋯⋯”尘沙扬处,四骑隐没,而蹄声渐渺,想是绕到斜坡之后去了⋯⋯白昼的天气相当燠热,但一入了夜,露降风起,仍不免带着几分凉意;林旁溪边,叶潜龙早已升起一堆篝火,三个人围火而坐,熊熊的焰苗映照着三张冷寂的面孔,显得都有满怀心事。何如霞拿着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柴薪,使火光燃烧得越发旺盛,她的双眸,在跳跃的芒彩闪眩里,幻漾着奇异的波光;日间的事,对她心理上颇有影响,以致令这位美艳却幽癖的大姑娘时时不安的向黑暗中探视,透着心神惶惶。突起的一声哗剥爆响,惊得她蓦然一颤,恍悟之后,却目瞪的瞧着屈归灵与叶潜龙——她不甘承认自己紧张过度,反倒先摆出一付预防调侃的防卫姿势出来。屈归灵觉得好笑,但他当然不会笑出来,例如霞的脾气他已大概摸熟,此时此景,犯不着再去挨她一顿抢白或顶撞。叶潜龙也没有笑,不过他自恃身份,少不得适时说上几句:“定下心来,如霞,既然走上这条路,就须要从容应付,慎戒慌乱,犯不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般惧悸法,胆大心细,就错不到哪里!”何如霞脸庞红红地道:“叶叔,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谁说我在慌乱,在怯惧?这点定力若尚没有,还敢跟着你们出来丢人显眼?我只是比较审慎些⋯⋯”屈归灵笑道:“叶兄,看情形,通往‘黑岩半岛’的各条通路,姓魏的可能都已派出探马监视,或按下狙击桩卡,要想草木不惊的抵达目的,怕不容易。”时潜龙沉沉地道:“我在寻思,魏长风得要投注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把这些条通路关口密守严封?他挑起如此一场争端,‘铁桨旗’的营生犹能正常运转么?上上下下,岂不全卷进混水里跟着趟啦?”手上的枯枝洒出一溜火星,何如霞恨声道:“活该他们趟混水,最好经此一闹,先把‘铁桨旗’买卖通通拖垮!”叶潜龙道:“没那么简单,如霞,你也清楚,魏长风近几年算是熬成气候了⋯⋯”何如霞咬着牙道:“不错,他是熬成气候了,但却做上皇帝想升天,还意图独占江山呢!”叶潜龙苦涩地道:“凡是人心不能满足,禀性贪得无厌,就种下莫大的祸根了,魏长风的局面已经相当可观,为什么尚要得陇望蜀,不肯守成?就算真个由他独并江山,他又能有多少安慰?”屈归灵轻轻地道:“叶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如果人人都似你这般淡泊自甘,知足知份,天下早也就太平了;不过,为求权势名利,不惜血手残命,到底能横 得下这种心的角儿不多魏长风豺狼其性,虽说他已成了气候,却非得打他落水不可,否则,一旦霸局砥定,就更不知要冤死若干无辜!”叶潜龙深深颔首:“这真是个魔星、孽障——”就在此刻,何如霞忽地睁大眼睛,悚然四顾,一边仓促地道:“别说话,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响动?”屈归灵与叶潜龙立时噤声倾听,而风拂树梢,流水潺潺,却没有什么特异的动静;要论听力反应,何如霞是不及屈归灵和叶潜龙甚远,连他们都不曾发觉有何不妥,照常理判断,何如霞太过于敏感了——叶潜龙心里这样咕哝,但屈归灵的想法比较慎重,他摇摇手,示意慎戒无语⋯⋯于是,如一片落叶、一丝轻絮,两条人影从树林掩映间毫无声息地飘然而下,两个人全是一袭镶滚金边的锦服,只不过,一个是白衫、一个是白裙——好俊好美的一双男女。有时候,不能单凭人的直觉,这种直觉属于本能意识间的敏感,它往往比久经训练磨砺的成就更有实效、更为灵验,现在,情况就是如此了,屈归灵和叶潜龙并没有查觉有人摸近,但听力不及他们甚远的何如霞却有了感应,这不是说何如霞突兀里有什么进步,而是她人在紧张状态下偶起的疑窦见了效验,岂不是果真来了邪祟?这一男一女,甫始朝面,给予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两个人的肌肤都极为白细、极为柔润,透射着玉一般的光泽,而男的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生得非常俊挺,女的秀发如云、凤眼琼鼻,配着一张菱形小嘴,宜喜若嗔;两个人周身里外,全似散散发着那等和煦亲切的气息,目光相触,如沐春风,才一相见,便无形中叫人对他们兴起一股爱慕温馨的意念,竟有企盼接近的欲望——那奇异的感觉,便在这里了。屈归灵当然能够马上控制住自己这种不同寻常的古怪反应,心中的警惕更且加强,他首先想到的是对方的功力,人家居然摸到近身不足寻丈的树林之上,却令他与叶潜龙毫无所觉,如此造诣,就大大值得他们留心了!叶潜龙仍旧沉着一张面孔,半声不响,他默默注视着跟前这一男一女,连脸上一根筋肉都不见扯动,好像是,他就这么瞧着人家,业已瞧了老半辈子啦。只有何如霞比较激动,她早就抓着她的“鸳鸯剑”跳将起来,跳将起来以后,却又瞪着对方发愣,光景似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那一男一女走了过来,不,简直像浮在空气中飘了过来,就那么微微跨步,便双双到了屈归灵他们三个面前,宛如一粒沙尘也没沾染。叶潜龙看了屈归灵一眼,屈归灵唇角勾动了一下,算是表现了一抹笑颜:“夜半荒郊,敢问二位莅临,有何见教?”一男一女相视微笑,神态雍容蔼然,倒像是老友重逢那般,显示着说不出的熟络味道;男的那位先是朝着他们拱拱手,语调清亮地道:“刚刚与内子路过此处,遥见营火灿丽,不觉有心前来拜识一番,看看是哪几位高人雅士具这等郊野观星,天幕地帐的幽趣,这一看,方知果然不虚此行,算是遇上真正的男女英杰了⋯⋯”屈归灵咧咧嘴,道:“不敢当,只怕二位才是真正的男女英杰,飞身凌梢,潜隐至眉睫之前,犹令我等不知不觉,如许功力,实在使人钦服!” 那英挺的男士又彬彬有礼地道:“我叫江桦,这是拙荆任雪缔——”屈归灵的眼皮子不由急速跳了跳,他侧脸望向叶潜龙,这位“默剑穿山”也正好望向他,两人都体会得出彼此的心意——这一下可遇到鬼了,他们做梦亦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江桦与他的浑家任雪绮,这对夫妻看似和悦温润,尔雅谦恭,实则是一对名符其实的刽子手,黑道上闻风胆落的“阴阳无常”!不待屈归灵有所表示,江桦已笑着摇手,以一种十分了解的语气道:“兄台不必费神引见,各位的来历,我都知道,兄台是仗义拔刀的屈归灵,那一位乃‘千帆帮’的‘总堂巡行’,‘默剑穿山’叶潜龙,至于这位姑娘么,当然就是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了⋯⋯”屈归灵镇定地道:“江兄与尊夫人是路经此处?”江桦笑道:“正是。”屈归灵缓缓地道:“只是经过得太凑巧了,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们碰上,而且,江兄也好眼力,大家素昧平生,江兄居然一眼之下,就能把我们每人的身份辨识出来,丝毫不爽——”朗声一笑,江桦道:“所以我方才说过,常有好奇心,总是不会错的,此行果然不虚,要是我夫妇不来这营火闪亮的地方探看,岂非与各位失之交臂?那该多么可惜!”屈归灵道:“怎么算是可惜?”江桦和悦地道:“老实讲,这趟我夫妇从家里出来,是因为受到‘铁桨旗’魏大当家的邀请,前往‘黑岩半岛’替他尽点心力,在我们接受邀请的同时,也收到一份图说,图说的内容,便是详列了‘千帆帮’各位好手的年龄、体形、面貌特征等各项资料,并且尽可能的绘制了图画,有关屈兄的描述,更是名列前榜,所以我才能一眼之下,辨认出各位的身份来,而我夫妇应邀的目的,就是要对付各位,半途间遇上了,正好抢这头功,如果与各位失之交臂,岂不可惜?”屈归灵“哦”了一声:“江兄倒是实人实话,挺爽快的,难怪晤面之下,贤伉俪满面春风,笑容可掬,敢情是见猎心喜,功成在望了?”何如霞从愣怔中悚然惊悟,原来这一对俊男美妇,竟又是魏长风的索命使者,一股激奋突然由心底升起,“铿”声脆响,她的“鸳鸯剑”已经出鞘! 惊涛骇浪动地来叶潜龙沉着地伸臂横阻何如霞,他面无表情,泰山不动地道:“稍安毋躁,如霞。”从露面到现在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任雪绮,朝着何如霞俏皮的眨眨眼,声如银铃般道:“哟,何家二妹了,看不出你葱白水净的娇模样儿,性子倒还挺火爆的呢!别急,你要真有兴趣,待会儿姐姐我包准陪着你过几招,让你消散消散就是⋯⋯”何如霞小巧的鼻翅儿急快翕动,额头上又浮起了淡青色的细微筋络,她狠狠瞪着任雪绮,冷锐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怕你,把道儿划下来,姑娘必定接着!”任雪绮笑得有如黄莺初啼,煞是好听:“你这就犯了忌啦,我说何家二妹子,动手过招之前,最不合心浮气躁,神思激动,得把握情绪,控制意念,才不易为敌方所乘,像你这么一懊恼,打起架来胜算就不大喽!”何如霞怒道:“输赢是我的事,犯不着你来罗嗦!”任雪绮掩嘴轻笑,似乎她面对任何事故形势都能如此开朗愉快一般:“我纯系一番好意,何家二妹子,你要不愿听,我少说几句不就行了!”屈归灵有意站向何如霞前面,他是深恐这位二姑奶奶不知轻重,贸然出手,因为何如霞并不洞悉“阴阳无常”这两口子到底是什等样的人物,以何如霞的武功造诣来说,如果冒冒失失的与这两口子交锋,情况并不乐观;屈归灵虽然还不明白何二小姐的艺业是哪一流的水准,但他决不敢让二小姐试挡这头一阵!江桦似是十分有趣地打量着何如霞,然后,他又朝着屈归灵笑道:“很抱歉初次见面便是这么一个不很和谐的局势,但我们夫妇没有其他选择,希望三位能够加以曲涵才好——”屈归灵淡淡地道:“江兄客气了,总是各为其主,谁也没什么好埋怨的。”白色的衣袖微拂,江桦笑容如故:“那么,我夫妇就得罪了。”屈归灵目光凝聚,卓立不动,而全身肌肉紧绷,血液流循加速,看他外表悠闲自若,实则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江桦右手略举,袍袖滑褪至肘弯部位,这时,人们才看清他握在手上的一支尺长黝黑铁管,管头还嵌连着一枚拳大的圆球;江桦显示出来的玩意,看着不大起眼,但屈归灵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江桦手上的武器乃是一件异常犀利歹毒的兵刃,名叫“碎胆莲”,是一桩道道地地的杀人家伙!两个人默默对视着,都没有动作,任雪绮则安详地走到一边,双手轻捧胸前,面含微笑,光景倒似“隔山观虎斗”的味道。当然,屈归灵明白任雪绮决不可能“隔山观虎斗”,叶潜龙也一样心里有数,他看似神色不动,其实早就暗中防范着了。“碎胆莲”猝然伸出,只一伸出,就到了屈归灵的鼻尖,屈归灵双肩如盘,纹风不移,一溜灿亮的银芒却从他手中飞射而去,暴指对方下腹;就在 莲现芒飞的同时,江桦身形倏然水平飘起,“铮”声轻响,铁管顶端的拳大圆球已经爆弹开来,形成一朵蓝光流旋,锋沿如刃的八瓣莲花!莲花剐向屈归灵的面孔。飞射出去的寒芒,便在此刻猛的一颤,活蛇般倒掣而回,就像天空流星的曳尾,那么准又那么快得不可言喻的撞击到莲瓣之上,火花四溅里,江桦浮空的身子斜出七尺,屈归灵也退后三步。任雪绮的白色身影,只那么一闪已到了近前,她的动作与她老公配合得天衣无缝,准确之极,江华甫始挪开,她那一条狠光闪闪的链子锥头发出时有影无风,不但劲疾无匹,尤其阴银泼辣!如一阵狂风突起,屈归灵旋出丈外,反手之间,“穿心刺”的芒束爆裂,宛若一蓬光雨洒落,一枚冰球炸散,莹屑碎雪,漫空卷落!任雪绮好像不曾料到屈归灵的功力如此精湛凌厉,在惊噫声中,人似风中飘絮,忽然翩飞而出,她那里才往后退,叶潜龙已半声不吭,疯虎出柙般打横扑上,又重又宽的“双鱼剑”翻搅挥劈,活脱刹时掀起滔天的浊浪!人在空中一个折转,江桦已来到叶潜龙背后,但是,不等他展开夹攻,屈归灵已似鬼魅般移近,冷芒如电,抢先弹指江桦左肋!江桦也够狠,他居然不闪不躲,瞬息的接触间,他竟硬生生将躯体提升三寸,“穿心刺”“嗤”的一声透衣而过,“碎胆莲”闪如石火,“呱”的一记已带飞了屈归灵肩头一块皮肉!屈归灵脚尖一点,人往侧走,一直插不进手的何如霞睹状大惊,念着就待过来支援,屈归灵挥挥手,“穿心刺”的前端细竿微微颤晃,像是替它主人在一声声地轻叹。江桦并没有乘势追击——他深知高手相搏,切忌贪进喜功之道,他从不犯错,不冒失,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而现在,他站住了,眼中似乎看不到他的浑家正在和叶潜龙拚得激烈无比。何如霞焦急地大叫:“屈先生,你歇会儿,让我来斗这姓江的——”右手稳定的执着“穿心刺”,屈归灵的形色平静而淡漠,左肩上血淋淋的伤口,宛如是伤在别人身上,与他痛痒无关似的;他既不喘息、亦不愤怒,只是定定注视着江桦,口中却对何如霞说话:“你不要妄动,二姑娘,我的情形,并不若你想像的那么糟。”跺跺脚,何如霞气恼地叫:“可是,你已经受了伤啦,屈先生,你用不着逞强,我的本领也不似你想像中的那么差!”屈归灵道:“我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二姑娘,请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法!”怔了怔,何如霞悻悻地退到一边,看她瞋目切齿的模样,显然真有了火气。江桦温文地笑了,他微微欠身道:“屈兄,幸蒙承让一招,但愿没有把你伤得太重⋯⋯”屈归灵本来还在怀疑,就算“阴阳无常”江氏夫妻再怎么自恃修为,自命不凡,要以夫妇二人之力搏击他与叶潜龙,制胜的比算未免过于冒险,但如今他方明白,对方并没有求诸侥幸,人家确然是有真才实学,不只有真才实学,在斗杀的经验、镇定的功夫、养气的层次上,都具备极深极精的造诣,他们敢于这般主动搦 战,其道理决非出自狂妄。江桦又笑吟吟地道:“你一点也不愤怒、不激动,屈兄,好像你并不为下一个回合担忧?”屈归灵道:“我为什么要为下一个回合担忧?江兄,你知道你只是伤了我丁点皮肉而已,这对我的战力毫无影响,倒是尊驾你,应多加小心了。”江桦洒脱地道:“是么?你以为你能够赢我?”目光投注在“穿心刺”尖锐的竿端上,屈归灵似笑非笑,静如古井:“老实说,我不能确定能否赢你,但我会尽量往这个目标去做,江兄,我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都是在为求胜致果而努力——”江桦笑道:“我们的作法相同——”“同”字刚在他的嘴唇翕动下出音,“碎胆莲”已抖现朵朵晶花,狂飞横卷,灿丽夺目的莲瓣仿佛脱体而出,于夜空中交纵流旋,划破空气,回溢着那等的厉啸!屈归灵猝然振腕,“穿心刺”突兀凝成一个圆弧,一个滴水不漏的银亮圆弧,弧周如碗,刹时倒扣,朵朵晶花投入弧中,便像泥牛入海,不见踪影。江桦面色倏变,大斜身,人已飞起三丈,屈归灵的“穿心刺”如影随形,挑高弹戮,银芒纷闪,有若千矢并发!于是江桦腾升三丈多高的躯体又蓦地倒射而回,来势疾劲,似流光掣现,“碎胆莲”倏映之下,以击雷贯顶之威兜头劈落!只见屈归灵身形旋滚,“穿心刺”居中暴刺,竿尖透空,声同鬼泣,江桦的“碎胆莲”劈顶而下,正好迎上屈归灵这力有万钧的一刺。但是,等江桦的兵器撞击上屈归灵的“穿心刺”,他才惊觉大事不妙——碎胆莲”的莲瓣竟在一震之下将刺竿轻易磕落,着力处完全不像“穿心刺”出势时的凌厉浑沉,而刺竿坠跌的刹那,屈归灵旋转的身形已隐融进一道长龙般的绚烂光柱中,光柱舒卷,似龙经九天,在一片紫电精芒的迸射下,江桦的一条右臂已齐肩抛脱,血喷如雨,犹带着热乎乎的气息!正与叶潜龙力拼中的任雪绮,顾不得继续缠战,她双臂飞挥,人已卷到丈夫身前,链子锥微沉猛起,陨星也似直射屈归灵融身其中的光柱。金铁交击的声响并不清脆,却带着奇异的细碎声,任雪绮只觉手上一轻,她的链子锥已连着锥头加缀一段银链化为粉磨铁屑,乱雪似的缤纷飘落。叶潜龙僵寒着一张脸孔,双手握着他那柄又重又宽、钝头利锋,刃面上合雕连体双鱼的长剑步步来近,两眼中,杀气腾腾。一个人再是怎么英雄好汉,再是如何精练功艺,丢了一条手臂仍不是桩容易承担的事,江桦此刻已然面如死灰,肩胛处断臂的伤口血涌似泉,他摇晃晃的站在那里,只这一刹,眼眶子都已深深凹陷下去!任雪绮护在丈夫面前,原先那种春风似的笑颜早已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无可掩隐的悲愤惶急,难以矫饰的惊悸窒惧,先时她劝人平心静气的一番话,业已不知抛到何处去了。何如霞冷冷瞅着这一对落难夫妻,眉梢眼角,流露着发自心底的报复快意,她正在想——眼看你扬威武,眼看你落尘土,这轮回,可不是快?屈归灵的“天残剑”不知何时已经缠回腰间,现在,他俯身捡起地下的 “穿心刺”,往回轻挫,前头的几截竿身已缩还套管之中。叶潜龙看着他,慢吞吞地开口道:“屈大哥,这里要怎么收拾善后?”手中拈着“穿心刺”的银亮套管,轻轻敲击着自己掌心,屈归灵的视线飘游在江桦与任雪绮两口子的脸孔上:“至少,他们‘黑岩半岛’是不能去了。”顿了顿,他又对着江桦道:“你说呢,江兄?”自齿缝中吸着气,江桦的嘴唇都显得扁瘪了:“不错⋯⋯‘黑岩半岛’不能去了⋯⋯”屈归灵点点头,道:“而且,江兄,我也没有骗你。”江桦痛得直哆嗦:“骗⋯⋯骗我?”屈归灵形态安详地道:“我说过,半生以还,无论大小阵仗,我都为了求胜致果而努力,任何时地,俱皆以功成为目标——你知道,我是说的真心话。”咬咬牙,江桦的身子又大大晃荡了一下:“是的⋯⋯你是说的真心话⋯⋯”屈归灵注视任雪绮,道:“嫂夫人,你也同意不去‘黑岩半岛’了?”任雪绮急迫得透着哭音道:“我同意,只要你放我们离开,不但不去‘黑岩半岛’,魏长风的事我们也不再插手⋯⋯屈归灵,你行行好,江桦受伤极重,再不赶紧医治,光流血就会流死他!”不等屈归灵说话,叶潜龙已警惕地道:“屈大哥,纵虎容易擒虎难!”何如霞也愤然道:“这两个人半点商量不打,便来要我们性命的,屈先生,你多考量,别慷他人之慨!”屈归灵叹了口气:“江桦咱们这段梁子,算是结定了,嗯?”江桦仰首向天,闭嘴不言,看得出他面上颊肉在不停地抽搐⋯⋯叶潜龙深沉地道:“这梁子,原可以不结的,屈大哥,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那边,任雪绮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姓叶的,我夫妻和你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竟如此心狠手辣的落井下石?‘千帆帮’的英雄好汉,莫不成都是照你这样以趁人之危起家的?”叶潜龙哼了一声,眼珠子上翻:“不必叫嚣,任雪绮,你两口子才是同流合污,冲着我们落井下石,种什么得什么,有本事为虎作伥,就不该贪生怕死!”任雪绮气得全身发抖,颤着声道:“这一刻算你狠,叶潜龙,我不会忘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叶潜龙冷森地道: “休说这一刻,你两口子除了这一刻,还有哪一刻?”猛地一狞笑,任雪绮朝着屈归灵泣号:“你说,屈归灵,你说要把我们夫妻如何处置?”挥挥手,屈归灵神色严肃地道:“去吧。”叶潜龙急道:“屈大哥——”屈归灵苦笑道:“请原谅我,叶兄,我不惯在这种情形之下杀人——纵然那是敌人。”吸了口气,叶潜龙略略哈腰退向一边,不再多说一句话,何如霞只恨得连连跺脚,用力将手中的“鸳鸯剑”插回鞘内。任雪绮深深看了屈归灵一眼,长发向后摔起,拉着她的夫婿风一样奔掠向黑暗之中,只是瞬息之间,已经踪影杳然。屈归灵沉默无语,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也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黑岩半岛”是一片满布黑色礁岩的险恶地域,伸出海中的面积,宽有三里多,长约五里余,形状类似一瓣伸张的兰花叶子,当然,却决没有兰花叶子那种幽雅馨芳的意味。就在“黑岩半岛”的中央,于嶙峋礁石的围绕间,筑有一座十分宽广,但却阴沉灰郁的庄院,高大的院墙,全由就地取材的乌黑石块堆砌,墙头嵌有倒勾刺网,四角并各耸立着一座楼堡,粗浑的方形门柱镶装着生铁大门,连庄院中的每幢屋宇也都是一色的黑岩叠成,而不管房屋的格局有异、大小不同,其气氛之沉闷、色泽之晦涩,都一样压得人们心头窒翳。大约是接近海边的缘故,这里的空气相当潮湿,无论建筑物或礁石的表面,全像沾着一层漉漉的水雾,不过,半岛左右两侧,却分别有着一处形势良佳的港湾,港湾皆成凹状,经三边的天然礁堤与部分的人工坝栏圈围,湾内竟是风平浪静;两处港湾的岸边,都有三座石砌的宽长码头,直伸入海,现在,泊靠的各型船只,只怕不下二三十艘!“铁桨旗”可供选择做为垛子窑的地方很多,但他们别处不拣,端端挑了这么一个景观狰狞、天候恶劣无常的所在,主要的用意,可能就是贪图这两座港湾的条件理想吧?在进入“黑岩半岛”前的三里之遥,屈归灵他们就已将各自的坐骑寄放到一位樵户家中,为什么平地不寄反倒不惮其烦的往半山上樵户家里去绕这个弯?目的亦是为了保密,照常理推断,吃山和吃水的行当,应该不会有什么牵连才对。此刻,他们三人正隐藏在一个黑岩嵯叠的石坳子内,这里既可容身,又可不受海风吹袭,在行动之前,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将息之处。屈归灵与叶潜龙前来“黑岩半岛”,主要是做扰敌性的牵扯攻击和重点狙杀,然而他们在亲眼目睹此间的形势之后,业已感觉到任务进行不易,决非像当初他俩所预料的那般简单。这里地理环境复杂,通道崎岖狭窄,人际关系单纯——几乎只有“铁桨旗”的所属方得进出——而“铁桨旗”的庄院又全是由礁石砌造,甚至连他娘放把火都烧不着!从石隙中眺望着前面那座绵亘宽广的庄院,屈归灵不禁幽幽沉沉地道:“这地方真叫险恶,叶兄,你以前来过此地几多次?”叶潜龙垂着双眉道: “前后来过三次,都不曾久留,只打个转就走了。”屈归灵低声道:“在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曾否查觉此地环境地形皆极特殊,要想对他们施以打击,颇有困难?”叶潜龙道:“老实说,前几次来,全是为了公事,交待过后抽腿便走,做梦也不曾料到有一天会与他们反脸成仇;那时的心情和现在的心情根本无法作比,当初谁又会去考虑这里的环境地形或是攻袭问题?直到如今,才体悟出这个鬼地方竟然恁般邪门!”斜倚在一块黑石上的何如霞不由撇撇唇角,略带揶揄地道:“叶叔,这里只有你曾经来过,事前却没有一言半语对此地情况的描述,等到了地头,始发觉行动棘手,你这反应,未免稍嫌迟钝了点。”叶潜龙瞪着眼道:“我从前来‘黑岩半岛’,是以同行同道的身份来,被他们奉若上宾,当然觉得事事妥贴,样样顺心,看哪里都不觉扎眼,现在却是以敌对立场来砸人家老窝,自则处处都显得碍事;你别只顾说风凉话,如霞,再怎么论,我的经验总要比你来得多!”微微一笑,何如霞道:“叶叔,我向来不习惯掩饰心中的想法,实话实讲,你可别生气呀!”叶潜龙闷闷地道:“我有什么气好生?你少尖嘴利舌的拨弄人,就算阿弥陀佛了。”说到这儿,他又转向屈归灵问:“屈大哥,场面就是这么一个场面,无论形势怎么恶劣,干还是要干,你说呢?”屈归灵颔首道:“不错,只等天黑下来,就动他们的手!”叶潜龙像想起了什么,从左边的贴腰囊袋里摸出三付夹肉烧饼来,一人分了一付,烧饼放久了,不但冷硬,尚透着干涩,何如霞咬上一口,已不禁皱眉,表现得兴味缺缺。屈归灵倒是吃得十分带劲,他望着何家二小姐,一番好意地道:“二姑娘,你还是多少吃点的好,这一餐下了肚,就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吃着第二顿了,夜来行动,最耗体力,肠胃里不打底是撑不住的。”何如霞顺手将夹肉烧饼丢到地下,双眼瞅着乌沉沉的天空,冷冷淡淡地道:“这种又干又冷的东西,我吃不下,不过请你放心,即使我不打底,仍然有力气应付状况,误不了你和叶叔的事!”屈归灵一笑无言,叶潜龙赶紧投来歉意的一瞥,神色间带三分无可奈何的懊恼!就在屈归灵刚刚吞下最后一口烧饼的时候,忽然把视线投向左侧那片嵯峨横竖的礁石方向,形态也立刻有了警惕的反应,叶潜龙似是也察觉有什么不对,连忙把剑下的一小块残饼塞进嘴里,并朝屈归灵打了个手式。何如霞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伏身石下,低促地问道:“叶叔,你们可是发现了哪儿不对劲?”“嘘”了一声,叶潜龙压着嗓门道: “有人向咱们这边过来了,你没听见还带着喘声?”嘴唇一撅,何如霞不高兴地道:“我要是听到了,还会问你?”于是,那吁吁的喘息声便越来越接近了,照音浪与那人行动间拖泥带水的传声推测,对方似乎显得极为慌张、极为恐惧,光景像是正在急不择路的狼狈逃生⋯⋯脸孔隐在岩石之后,叶潜龙只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窥探动静,屈归灵则好整以暇的贴靠着一条石脊不动,忽然,叶潜龙小声说话了:“是有个人往这边跑了过来,身形闪闪躲躲的,还不时向后面张望,像是被鬼追着一样⋯⋯唔,那家伙约模带着伤,咦?竟是个女人!”女人?屈归灵迅速转到叶潜龙背后,顺着他的肩头看出去,礁石参差间,果其不然有个女人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跌地奔向这边,屈归灵再一细瞧,却忍不住笑了,不错,那是个女人,还是个他认识的女人!“水鹫”沈鹰艳。俗语儿有时也真说得准而有趣,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不是么?叶潜龙迷惑地道:“你笑什么,屈大哥?”屈归灵悄悄地道:“我认得这个女人,叶兄,她叫沈鹰艳。”叶潜龙摇摇头,表示不曾听闻,他接着道:“可要帮她一把?”屈归灵笑道:“帮她一把亦无不可,我想,这对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他们静静地等候着,片刻之后,沈鹰艳已经奔至近前,她仓惶四顾,跃身蹿过石坳子旁的两截礁岩缺口,却冷不防被屈归灵伸手扯落下来,一声骇叫尚未及出口,屈归灵已把这婆娘的嘴巴捂上!心胆俱裂的沈鹰艳方待奋力挣扎,目光瞥处,竟是屈归灵那张含笑俯视的面庞——虽然布满风霜,却绝对流露着善意的面庞!惊惶的表情立即消失,双眸中的悸惧也马上化为无比的喜悦,沈鹰艳形色间的变幻,刹那里便是两个极致,她拍拍屈归灵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掌,表示她已领悟这番善意,不碍事了。 黑岩风云起如飚屈归灵才一松手,沈鹰艳已一骨碌从地下跳起,她喘着气,又惊又喜地颤着声问:“真是我命不该绝啊,屈归灵,你却怎么会鬼差神使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这里?”屈归灵笑道:“从我带着何如霜何姑娘的信件,送达‘海口集’‘千帆帮’的总堂口开始,这就是一个脉络相传的完整故事了,沈鹰艳,你是聪明人,莫非想不出来?”沈鹰艳略一寻思,已自了悟:“这么说来,你是帮着何起涛那一伙,来踹老魏垛子窑的?”屈归灵坦白地道:“不错,就是这么回事。”连连摇头,沈鹰艳不以为然地道:“屈归灵啊,就算你艺高人胆大,也不作兴这般自寻死路,姓魏的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又有多少死士骁将?单凭你一个——不,三个人,居然便待砸人家的老窝、抄人家的底?你们乃是闭着眼跳火坑,通通嫌命长啦?”一旁,何如霞冷冷地道:“你是谁?红口白牙净说些泄气话,自己窝囊,可不该把别人也一道看遍了!”怔了怔,沈鹰艳却硬生生憋住了这口气,反而陪着笑道:“对不起,这位姑娘是——?”屈归灵赶忙打着圆场道:“这是‘千帆帮’何帮主的二千金,何如霞何姑娘。”沈鹰艳微微一福,尽管心里不是滋味,脸上的笑容可一点也不淡:“原来是二小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当着二小姐的面前胡言乱语,惹得二小姐不痛快,这全是我的罪过,还望二小姐大人大量,莫要见怪才是⋯⋯”何如霞僵着脸没有答腔,倒是叶潜龙看不过去,极为少有的主动搭上话来:“沈姑娘好说,我是叶潜龙——”沈鹰艳“啊”了一声,做出一副“如雷贯耳”的夸张表情,立刻又见了礼:“叶总巡行,想不到在这儿会遇上你,可真是久仰啦⋯⋯”叶潜龙放低了声调道:“沈姑娘,看你模样,似是不怎么妥贴,好像正在逃避什么?”沈鹰艳犹有余悸的朝方才过来的方向看了看,身子本能的抖索了一下:“总巡行,实不相瞒,我如今和一头丧家之犬差不多少,‘铁桨旗’的追兵说来就来,一旦吃他们拿住,就不将我尸分八块,也必定剥皮抽筋,我可得尽早离开此地,越快越好⋯⋯”屈归灵平静地道:“别慌,至少到目前,还不见追兵的影子,你无妨先歇会儿,喘口气,我们还有点小事想麻烦你指引指引,在此期间万一有人摸上来,我们也负责 替你退敌就是!”拍着自己胸口,沈鹰艳有些心惊胆颤地道:“恁是恨不能插翅飞走,冲着你姓屈的亦不得不留下来,算一算,我对你亏欠不少,我说屈归灵,‘双叉渡’河上那一码事,你可怪不得我,我是被那干杀千刀逼着干的⋯⋯”屈归灵笑笑,道:“你待保命图活,也说不得了,但第二次的解药,份量该已足够我祛毒延寿了吧?”沈鹰艳干笑着道:“别挖苦人了,姓屈的,要是第二次我仍在骗你,你还活得到如今?”顿了顿,她望一眼旁边神色冷郁的何如霞,声音极轻极轻地道:“这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屈归灵,大约你们在看过那封信以后全清楚了?”屈归灵点头:“里外里,都是魏长风一个人作的孽!”沈鹰艳叹口气,愁眉苦脸地道:“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敢将狙杀你的因由据实相告的苦衷了吧?魏长风的虎威我招惹不起,谁泄了他的密,谁就非倒霉不可,我一个江湖女混子,再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他那么大的势力,人待朝下活,就不得不为自己设想⋯⋯”屈归灵似笑非笑地道:“但到头来你也不曾落得两面光滑,危中行他们照样要收拾你!”沈鹰艳的眼皮子蓦地往上抽,她恨恨地道:“‘双叉渡’的河面上,你是跑了,我却朝哪里逃去?他们把我押回‘黑岩半岛’这鬼地方,三不管先囚起来,好几天不问不闻,我正担心姓魏的会如何处置我,前天夜里才从守卫的嘴里套出消息来。原来整个事情已经掀开了,大麻烦跟着就到,姓魏的连日加夜忙着召集属下,广邀帮手,商议应对之策,一时顾不得整治我,我听到消息,可是惊喜交集,再三思忖之下,决定趁此难得良机,冒险破牢逃走⋯⋯”屈归灵道:“看样子,你是成功啦?”摊摊手,沈鹰艳道:“我是假装得了‘绞肠痧’,在石牢中又叫又滚,引诱守卫入门探视,才借机做了他们手脚,这一阵,约模已被他们同伙发现了。”屈归灵知道沈鹰艳内心的那种压迫感,也明白她急于离去的焦灼欲念,于是,他很简单的发出他想问的几个问题:“沈鹰艳,有关‘黑岩半岛’‘铁桨旗’内部的布置情形,我们还不大清楚,有些事,尚得烦你就你所知,给我们点拨点拨——魏长风如今人在何处?他都邀请了外面哪些帮手,以及,他们总堂口的防卫实力、分布状况如何?”沈鹰艳苦笑过:“你别对我有太大的希望,屈归灵,我和你一样,那些人早已不把我当伙伴看了,从‘双叉渡’被押回来,我就是囚犯一个,还能得到什么机密消息?” 屈归灵皱着眉道:“莫不成你一点情况都不知道?”思索了片刻,沈鹰艳迟疑着道:“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只是所知实在有限,而且是否必定可靠也不敢说,屈归灵,我照我听过的讲出来,准确性如何,就要你自己判断了⋯⋯魏长风像是有时在他堂口里,有时外出,什么辰光人在何处,除了他身边几个心腹,谁都拿不准,至于外头他邀请了哪些帮手,我只零零碎碎听守卫的人提起几个名号,好像有‘赤瞳子’柴宣、‘摘瓢’熊光渭、筏帮的什么四判、‘贯月俄’方化,和‘阴阳无常’一干人,其余还有些什么角色,我就不晓得了。”屈归灵道:“你提供的消息对我们尚有帮助,沈鹰艳,接着说下去!”沈鹰艳细细回想着,缓慢地道:“至于‘铁桨旗’本身的实力如何,以及内部的布署情形,我所知道的一点资料,恐怕就太没有价值了;被关的那几天里,一共出来放风三次,只看到他们巡逻的密度增加,明桩暗卡也按插了不少,但哪儿有什么人指挥、何处有些什么机关埋伏、他们的好手又是怎么个搭配法,可就完全搞不清楚啦⋯⋯”一直也在注意聆听的叶潜龙,不觉大感失望——沈鹰艳所能提供的敌情,委实用途不大,除了多指出几个外来的助拳者,其余的说了等于没有说,他深深吸了口气,插进来道:“沈姑娘,你仅能告诉我们这些?”沈鹰艳十分抱歉地道:“总巡行,很对不住,这已经是我全部所知,我人在‘铁桨旗’的老窑里,不过一个囚犯,何能指望他们对我推心置腹?能活到今天不被他们宰掉,已算是烧了高香!”叶潜龙咧着嘴道:“不管怎么说,沈姑娘,我们还是谢谢你了。”沈鹰艳目注屈归灵,神情有些儿央告:“如果没有别的事,屈归灵,我想——”屈归灵道:“请便,一路小心,可不要又着了道!”沈鹰艳带几分窘迫地道:“说真话,这个时候我撒鸭子一走,未免有点临难苟免、贪生怕死的味道,但,唉,我实在惹不起姓魏的与他那一干凶神恶煞,能闪着还是远闪为妙,屈归灵,你好歹得曲涵着⋯⋯”屈归灵笑了:“你有这份心,我已很感激了,你走吧,沈鹰艳,我不会怪你的,这本就不关你的事,再则,你和‘千帆帮’之间,也没有这种卖命的交情,人各有志,人各有路,恕我不送了。”沈鹰艳想开口说什么,嘴唇蠕动,却欲言又止,于是,她低下头,转身而去。望着沈鹰艳迅速消失于礁岩间的背影,何如霞微带不屑的撇撇唇角:“这个姓沈的女人,不但邪气,而且孬种,怎么看她就怎么不顺眼!”屈归灵淡淡地道: “其实她还不算顶坏,人嘛,生活在这种复杂险恶的环境里,便不得不动脑筋保护自己,或者点子想多了,感觉上就未免透着疏离⋯⋯”哼了一声,何如霞瞪了屈归灵一眼:“谁想和她亲近?”叶潜龙忙道:“如霞,怎么可以这样对屈大哥说话?沈姑娘再是如何,人家总是屈大哥的朋友,与你带生不熟的,由不得你这般恣意批评!”何如霞抬头瞧向阴霾的天空,胸口起伏,却紧闭着嘴唇,好歹不曾回敬过来。早已领教过这位何二小姐的脾气,屈归灵虽则不以为然,但并不觉得如何不快,他笑了笑,有意把题目从沈鹰艳身上扯开:“天色暗了,叶兄,这个半岛上的天候,好像比其他地方特别来得阴晦。”叶潜龙道:“可不是?人在这里一待久了,连心情也都沉甸甸,湿塌塌的了⋯⋯”屈归灵轻声道:“再等顿饭辰光,只待夜色较浓,我们就开始行动,但叶兄,二姑娘恐怕不方便随我们一同袭击‘铁桨旗’的老窑,该如何安置她,你得事先有个腹案,别到时候又使她不满!”叶潜龙眉宇之间,宛似打结,他斜睨了那头的何如霞一眼,干涩地道:“我想,让她躲在一处容易隐蔽行藏的地方,为我们打接应,如有万一,她退身突围亦比较麻利,屈大哥,你说呢?”微微耸肩,屈归灵道:“只要二姑娘能接受就行,叶兄,你看着办,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眼珠子一翻,叶潜龙悻悻地道:“大家有言在先,这丫头要是不听指挥,看我怎生来教训她!”屈归灵刚想说什么,毫无征兆的,突然在左侧的礁石顶上冒出了三条黑色身影,三个人居高临下,目光炯亮的俯视着他们,模样倒像是早已知道他们窝藏在这石坳子里一样。屈归灵不由心头一跳,正在诧异这几个人怎么来得如此诡密飘忽,礁石顶上,三个黑衣人中的一个已嗓调低沉地发了话:“‘铁桨旗’‘雷鸣殿’所属‘三刀断虹’裴琮、苏明峰、罗瑞就是我们兄弟三个,请问下面的朋友来自何帮何派何码头?”这“三刀断虹”虽然显示着警戒的神色,但语气却相当温和,并没有立即的敌对行动,屈归灵脑筋一转,即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魏长风处在大战将起的凶险境况中,目前正广邀帮手,礼聘高才到来助拳,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且多为生脸孔,“铁桨旗’的哥儿们不一定能认识几个,因此即使发现陌生人,也不敢稍有鲁莽,必得问清楚底蕴,始有进一步的措施,这种情况,无疑便给了他们一个暂且混充或近身搏击的机会。叶潜龙靠近屈归灵,轻促地道:“‘三刀断虹’是隶属于‘雷鸣殿’的九名大把头中的三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屈大哥,可要小心应付,免得被他们传出警号,坏了大事!”屈归灵悄声道:“他们认不认得你?”摇摇头,叶潜龙道:“彼此都听说过对方名姓,但不曾见面。” 屈归灵仰起头来,以一种颇为清朗从容的语声道:“三位大把头,在下几人是奉了敝寨主之命,专程从‘七星山’赶来,向魏瓢把子报到,听候瓢把子差遣的——”原先说话的黑衣人,这时形态更见和善,却有些不太明白地追问下来:“兄弟裴琮,请教朋友,贵寨窑口设在‘七星山’,敢请示下组合名称,以便代为传报。”屈归灵安详自若地道:“‘莽牛寨’,裴兄。”那裴琮在上面念道了几遍,带几分尴尬的打了个哈哈,略显歉然地道:“对不住,朋友,因为近期莅临半岛助阵的各方英雄豪杰太多,兄弟们不曾随身携带备注册页,脑子里一时又记不周全,三位来自‘七星山’‘莽牛寨’想是不错,尊姓大名还烦见告,疏失冒犯之处,尚望三位海涵⋯⋯”屈归灵紧接着道:“在下屈德,我那位伴当名唤叶仁,姑娘姓何,全是一个帮口的伙计⋯⋯”“三刀断虹”分别从礁岩顶上跃落,在裴琮的黑衣飘飞下,屈归灵正巧看到他将一只短短的竹笛,塞入腰板带中——可真叫险。叶潜龙低促地问:“下一步该怎么办?”屈归灵面露微笑,回答的声音却冷森如刃:“干掉他们!”于是,裴琮与他的两个兄弟来近了,姓裴的一边朝前走,边笑吟吟地伸出手道:“屈兄,请将敝瓢把子署名敬邀的碟文交付兄弟一阅,这是手续,请勿见怪,然后,兄弟自会引领各位到庄内宾馆歇息。”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招——屈归灵却神态自若,右手摸向怀里,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在下这就将碟文呈验,裴兄,贵瓢把子那一手字,写得好苍劲——”说着话,他的脚步也往上凑,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到只有三两步,裴琮手还在伸着,嘴巴才张开,不待吐出第一个字音,屈归灵的右手已从怀中抽现,但是,抽现的手上没有执着什么碟文,仅是一只尺许长的银管,而裴琮的眸瞳里甫始映入银管的影像,“铮”一声脆响,一抹寒电已若石火般弹出,“穿心刺”的细锐竿尖,就那么快不可言的在呼吸相闻的交触处射入裴琮的心脏!从第一个反应,裴琮是察觉了屈归灵手上的武器,然而却也是他最后一个反应,他根本来不及有所思维,有所讶异,一切就已结束。跟在裴琮后头的,是他拜弟苏明峰,苏明峰只是听到一声机簧的响动,一柄宽如人掌,钝尖利刃的“双鱼剑”已光华炫目的劈到头顶,剑锋割裂空气,宛似鱼鳍破水,发出“咚”“咚”怪响,他慌忙缩颈斜窜,背脊上一大片人肉业已血淋淋地抛上半空!同一时间,何如霞亦猛扑罗瑞,何如霞的“鸳鸯剑”形式,恰与叶潜龙的“双鱼剑”相反——那是一对又窄又薄的剑身并合使用一个剑鞘,外面看去是一把剑,抽出之后,可以单剑施为,也可分为双剑攻拒,小巧利落,极其狠毒。 罗瑞跟在最后,变化猝起,由于距离上的空间,已给了他抗拒的机会,但见他身形急旋,配在腰际的“鬼头刀”暴翻出鞘,何如霞双剑分刺,却在出手的一刹,“哐”“哐”两响被罗瑞连续封开!叶潜龙不声不吭,魁梧的躯体凌空倒流,“双鱼剑”光波汹涌,仿佛浪起千层,落雪缤纷,罗瑞虽然拚命闪躲,胸前背后,亦顿时绽裂了六道伤口!另一边,背脊受创的苏明峰几次想抽取插在腰带上的短笛,全被屈归灵挥掠若流星穿绕般的刺尖逼得难以如愿,至于拔刀自卫,就更没有余暇了。血和汗沾染得苏明峰一头一身,他豁力窜跳避让,声嘶气竭地吼喝:“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对我兄弟如此斩尽杀绝?用这种阴狠手段害人,‘铁桨旗’断断不会饶过你们⋯⋯”屈归灵看似贴地前冲,却在身形射出的须臾弓背向右飞起,当他难以思议的回旋成半个弧度,“穿心刺”的刺尖便透进苏明峰的颈侧,将这位连刀都来不及拔出的“三刀断虹”之一挑抛三尺,重重撞向一块礁石又反弹落地!苏明峰的身子在地下轻轻抽搐,仅是抽搐了两三下,罗瑞的半片脑袋也在“双鱼剑”的斜飞中怪形异状的甩上了天,殷赤的鲜血和稠白的脑浆四溅迸洒,那股出奇的锈腥气,简直能薰得人作呕!不错,差一点就有人作呕了——何如霞匆匆背身跑出老远,以手捂着口鼻,双肩不停耸动,像是强忍住心口间的翻腾⋯⋯叶潜龙拿靴底抹去剑刃上的血渍,瞧着何如霞那股难受样儿,不禁连连摇头,屈归灵早已收回他的“穿心刺”,走过来不带什么表情地道:“叶兄,既然开了张,咱们就趁早动手,大干他一番!”叶潜龙悄悄一指何如霞,憋着声气道:“且等片刻,这丫头大概少见血腥场合,正在那里反胃欲呕哩。”屈归灵平淡地道:“杀人也不是桩容易的事,有的人硬是下不了手,也永远无法顺应习惯。”叶潜龙沉沉地道:“可不是?如霞使着性子,楞要跟着来,现在可尝到滋味了,不知她明不明白,这才只是开始?越朝后越凄惨,我真担心她受不了!”屈归灵道:“此刻退出,还来得及,叶兄,你能不能藉机会劝一劝二姑娘?”默然片刻,叶潜龙有些勉强地道:“我试试看——”那边的何如霞霍地转身过来,形容在苍白中带着萧索,她冷冷地道:“谁也别想劝我退出,我是替姐姐报仇来的,不错,我不习惯这种怖栗血腥的场面,但我自信可以忍受,你们在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的时候,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甘之若饴吧?”还没踏出一步的叶潜龙,立刻收住势子站定原处,双手尴尬地搓揉着:“如霞!话呢,是说得有理,但你要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像眼前这等血糊淋漓的景象,将会连续不断的发生,那种悸惧感是相当压迫人的,你少有经验,怕你一时难以承受——”何如霞扬着脸道:“叶叔,多经验几次就会习惯了!”屈归灵轻描淡写的接过来道: “求取经验,该在平时就常受磨练,厂增体悟,临阵捕杀之余再来学习,不但不切实际,更把生死牵连看得轻忽了!”狠狠瞪着屈归灵,何如霞咬着牙道:“屈先生,你凭什么来教训我?”屈归灵似是早就预料会得着这么一句回话,他微微一笑,毫不气恼地道:“不是教训,二姑娘,仅是上谏,忠言往往逆于耳,你说可是?”用力一跺脚,何如霞愤怒地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有我的主见,任何人也左右不了我——包括你在内!”屈归灵安详地道:“二姑娘息怒,我当然知道左右不了你,亦从不敢有此奢念,我已有言在先,仅仅是忠言上谏而已,二姑娘若觉得不中听,只当没听到便罢。”叶潜龙叹了口气,低声道:“劝也白劝,这丫头一朝发了性子,就拗执得像条牛,屈大哥,我看算了吧!”屈归灵道:“不随着她,还能怎么办?”顿了顿,他又压着声音道:“为了不使二姑娘涉险,叶兄,只有用你先前说过的法子——把她安插在一处便于周旋的隐密所在,必要时,也好趁早抽身突脱⋯⋯”叶潜龙道:“就这么定规吧,屈大哥,咱们上路。”三个人离开了石坳子,闪闪躲躲的摸向前面的那片庄院,而夜色渐浓,浪涛声波波喧腾,永不停息又极有节奏地起伏来去,海风杂着盐腥气吹舐着,原是春末夏初的节令,竟寒瑟瑟的有着深秋般的凉意了。来到一堆错叠的礁石之旁,屈归灵已悄悄向叶潜龙使了眼色,叶潜龙仔细打量着这堆礁石——位置正好隔着庄院左侧院墙有六七丈远近,石端的高度与墙顶平行,可能还略高一点,石型嵯峨杂乱,人隐其中,颇具掩蔽性,且退路良好,有这些礁岩可供掩护,把何如霞安排在这里,乃是再好不过。半伏着身子的何如霞,一见屈归灵和叶潜龙在这种光景下忽然停止下来,不由起了疑惑,她扭转面庞,低促地问:“怎么不动啦?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情况?”叶潜龙轻咳一声,把脸色沉下,语声加重:“眼前就要摸进‘铁桨旗’的垛子窑上干事了,如霞,我们三个可得严密配合,谨慎行动,丝毫不能有所疏忽,你明白么?”何如霞静静地道:“我明白,而且我也并没有不听调遣。”叶潜龙道:“很好,现在我们就开始分配任务,你便隐藏在这堆礁石里,注意四周动静,替我与屈大哥打接应,如果万一发现情势不妙,不必等我们两个出来,你务须先行撤身走人——”眉梢子骤然挑起,何如霞面露愠色:“万一情势不妙,我先逃命,叶叔,这还叫打接应吗?这岂不是临难苟免?”叶潜龙窒噎了一下,忙道: “我,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如果我们身陷重围或局面大乱的辰光,你就不用冒险来援了,看状况能脱身便脱身,我们两个自有求活图存之道,如霞,刀兵凶危,你切切不可贸然造次——”何如霞冷峻地道:“这只是个苟安的闲差,叶叔,我来此地,可不是为了看热闹来的!”重重一哼,叶潜龙道:“如霞,我们有言在先,约法三章,你要是不听调度,休怪我六亲不论,大事摆下,押你回‘海口集’向老板讨公道!”听到这一番话,何如霞才有些顾虑了,她咬着下唇,好一阵子之后,始悻然道:“叶叔,你拿出约法来压我,我没有话说,也不敢顶驳,但可有一桩,要我在这里打接应,行,却决不能只叫我隔岸观火,临阵脱逃,真到了节骨眼上,我必须要尽我打接应的责任,亦是替姐姐出口怨气!”叶潜龙犹豫着道:“这——”伸手拍了拍叶潜龙肩头,屈归灵凑在他耳边,嘴里呵出一口凉意:“暂且依了她吧!叶兄,再说下去,就未免把二姑娘当成三岁稚童啦。”勉强点了点头,叶潜龙道:“也罢,就这么说定,但如霞,绝对不准你擅自行动,轻言涉险,你明白?”何如霞道:“我明白,叶叔。”于是,两个人眼瞅着何如霞跃身上了礁岩顶,又等她找妥了藏身处安顿下来,这才一步一回头的潜向前面的“铁桨旗”庄院,纵然如此,两颗心仍似晃悠悠的半悬着,老久不落实。夜色更浓了。天空中无星无月。沉郁厚重的石砌庄院中,却连续亮起了风灯火把,光华繁灿亮丽,像将天空的星月全搬到这里来了。 鲸穴险逾虎狼窝石砌的围墙虽高,对屈归灵和叶潜龙而言,并发生不了任何阻碍作用,他们轻轻悄悄地上了墙顶,又轻轻悄悄地落到地面,灯火点点,灿亮闪烁,却又在他们身上映幻过一溜细碎的光影,两个人已经隐入黑暗的死角里。庄院中固是处处明亮,但却不算热闹,至少,比起这繁星似的灯笼火把来,它应衬托出的景象及气氛未免稍嫌冷清——没有什么声响,不见熙攘的人群,偶而有巡逻的队伍疾步经过,远近也仅传来那么一两声低沉的叱问;这片庄院,似是被它自己郁重的形态凝窒住了。屈归灵的背脊紧贴着这座石室的外壁,石壁透过衣衫,浸沁着一股极不舒服的冷硬感觉,这股感觉不但黏在肌肤上,也渗进心底,使得他情绪间都泛漾起那等的灰涩,几乎就想插上翅膀,越早飞离越好。叶潜龙和他并立在一起,这位“千帆帮”的“总堂巡行”木然站着,模样生硬,好像如果屈归灵不出主意,他就能一辈子这么站下去的味道。扯了扯叶潜龙的衣角,屈归灵细声问道:“叶兄,魏长风本人住在哪幢房子里,你知不知道?”叶潜龙道:“他们称呼姓魏的住处是‘鲸穴’,位置似在庄院的后进,一幢两层楼的独立屋宇,我也只是听说,却不曾去过⋯⋯”屈归灵道:“好,我们就先冲着魏长风下手,假设能够一击而中,不敢说永绝后患,至少可使大多无辜生灵得免涂炭,问题就更容易解决了!”点点头,叶潜龙道:“主意不错,杀掉姓魏的,便不啻活人无数,屈大哥,我们这算做功德呢!”屈归灵一笑,向叶潜龙示意前行领路,他们小心翼翼地借着地形地物的阴影或凸凹的格局掩护着行踪前进,在避过几处明桩暗卡之后,终于来到庄院的后面,也发现了那幢宽敞厚实的二层石楼——他们确定没有找错目标,因为楼前的门楣上,正挂着一块褐底白字的木匾,上头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鲸穴”。叶潜龙蹲伏在阴暗里,他伸手朝石楼指了指,不觉呼吸略显急促:“到了,就是这儿,不会错,希望魏长风正巧在里面,也免得我们多费手脚。”细细端详着石楼的建筑形式同关系位置,屈归灵十分慎重地道:“叶兄,不管魏长风本人是否正在其内,我们都要速战速决,避免纠缠,当头一击之下,立时后撤,要不然,就有身陷重围之虞!”叶潜龙道:“我省得,‘鲸穴’是‘铁桨旗’发号施令的重地,核心中的核心,一旦传出警讯,自则触动整个防卫体系,若不快逃,岂非嫌命长了?”屈归灵低喝道:“走!”两条身影,宛似夜空中蓦起的一对飞鸿,眨眼之下已掠至石楼后侧的窗户,没有带起一点声息,一丝风声,仿佛燕子经波,秋水无痕。窗户内一片漆黑,不闻响动,屈归灵攀附在框沿边,贴耳聆听了一会, 突地伸手推开窗格,身形微翻,人已进入房里。俄顷以后,他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叶兄,可以进来了。”紧攀在窗框另一边的叶潜龙,双腿轻拳,身子上耸,游鱼似的滑入房中,脚触处,一片轻柔温软,地下敢情还铺设着什么毛毯一类的玩意哩。屈归灵的语声从屋角悠悠响起:“这像是魏长风的书斋,存书极多极博,只不知他有没有时间看,看不看得懂?”叶潜龙闭闭眼,使自己的视力较适应房中的光度,于是,他发觉这里果然是间书斋,一排排的线装书籍罗列在四壁的紫檀木书架上,靠窗摆着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进门处尚置有坐榻,几只酸枝雕花高脚几上或竖玉瓶,或坐香炉,布置竟还带着三份雅气。屈归灵的身影飘了过来,叶潜龙忙道:“屈大哥,人既不在这里,我们是否要逐房去搜?”掩向门边,屈归灵轻轻启开一线,瞄单目朝外窥探,然后,他招招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门缝外,有光亮映入,显然外面点得有灯火,叶潜龙快步趋前,轻声道:“小心行藏,屈大哥——”屈归灵迅速推门闪出,叶潜龙随后跟上,现在他们察觉正置身在一条宽阔的走道上,走道两边,各有四门紧闭,头尾处亦分别是另一扇掩拢的门扉,这表示二楼上一共有十一间屋子,书房内不见魏长风的踪影,或有可能他就在其余十间屋子的任何一间之内!略一沉吟,屈归灵像箭一样标射向走道尽头那扇门扉,人到门前,猝然侧移,左手倏伸又缩,那扉沉厚的木门已应声往外开启。门后,是一间相当宽大的寝室——有垂挂着深色锦帐的铜床、有衣柜、有卧椅、有长几,而且,有灯、有人。人便端端正正的坐在卧椅上。这人的年纪,大概在五十上下,一张狭长无肉的面孔上,透着暗青的色调,双目细长,瞳孔中的光芒冷酷如蛇,此刻,他抿着薄薄的嘴唇,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门边的屈归灵,以及尚在走道那一头的叶潜龙。屈归灵说不出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有点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觉得紧张,更庆幸找到了狙击的目标——但隐约中,他内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事情的变化,似乎不该是这个形态,宛如,这个形态的衍生并非偶然,倒像是事先经过设计规定的!坐在卧椅上的那人,缓缓摸着自己刮得青渗渗的下巴,而他黑色的袍袖褪落,露出一截纯白的紧口绞纹箭袖来;他注视着屈归灵,语气平淡得像在市场摊子上买一把青菜:“朋友,先容我自行介绍,我叫安磐,‘铁桨旗’的所属称呼我是‘二头儿’,江湖同源叫我‘青面魔君’,这么一说,你大概已经明白我是谁了吧?”屈归灵不免失望,真的失望,房中的这个人,竟然不是魏长风!接着他又想开了,也罢,虽不是魏长风,却是魏长风手下第一大将,他的左右股肱‘青面魔君’安磐,逮不着魏长风,折他一员好手,也算不虚此行了! 安磐神色安详,一点也不惊恐惶乱,仿佛他早就预知,并且在等待这一刻降临似的——轻剔着自己的指甲,他又缓缓地道:“现在朋友,我业已介绍过我自己,该轮到你报个名号,引见引见了。”屈归灵冷静地道:“安磐,你以为,我是干什么来的?”细长的双眼倏然开合,精芒宛如蛇信吞吐,猝现又敛,这位“铁桨旗”的第二号人物不带丝毫笑意地笑了笑,悠闲地道:“你倒说说看,此时此情此景,你——不你们二位以这种方式进入‘鲸穴’重地,是打谱干什么来的?记住,如果你们要编造一个没有恶意的理由,必须编得令人信服才行,而我,常常是很挑剔的。”屈归灵根本不想编什么理由,事实上,他也明白编任何理由只怕都瞒不过这姓安的,他不是为了编理由而来,所以,索性单刀直入:“安磐,我不会给你挑剔的机会,我们来了,正如你方才所言,此时此情此景,用这种方式进入‘鲸穴’,你应该清楚我们是为何而来,这无须编理由,你和我们一样,心里有数。”安磐姿势不动地道:“朋友,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是谁?”屈归灵冷硬地道:“我姓屈。”安磐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孤鹰?屈归灵?”屈归灵被对方笑得不大舒服,他面无表情地道:“不错;难道我的名号,会使你如此高兴?”安磐的形色间,流露看不可掩隐的振奋,他目不稍瞬地瞧着屈归灵,样子有点像一头饿兽虎视着眼前的肥美猎物,显得垂涎三尺:“你来得好,屈归灵,我们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虚掷,终于钓着两条也说不定。”屈归灵冷冷地道:“安磐,不要这么泰山笃定,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安磐十分殷切地在向屈归灵解说——活脱将屈归灵当作一个共参机密的老友,而这机密又是春风得意的一桩杰作;他的神态里有着急欲表功的自诩:“屈归灵,你们现在立足的地方,老实说,乃是一个陷阱,是一个早在数天之前便已布置妥当的陷阱;我们曾经详细研究过‘千帆帮’可能采取的行动步骤、报复方案,也做过好多项预测及防范,于再三的推敲之后,我们认为,‘千帆帮’直接派遣高手潜进‘黑岩半岛’的‘铁桨庄院’,向‘鲸穴’作必死狙袭乃是最可能采用的几种手段之一;因此,瓢把子事先便已搬出‘鲸穴’,改由我来坐镇指挥,你不知道,近数日来,我是多么期盼‘千帆帮’的刺客光临,一等再等之下,差点令我失却信心了,就在这样的焦虑忐忑里,你们来了,更是由你领着头到来,从而使得我方耗神费时的辛苦设计不致落空,又得回报,你说,我怎么不高兴、不自傲?”屈归灵的呼吸稍见滞重,他目光四转——二楼上仍是一片寂静、一片深沉,并没有任何异常状况发生,至少,眼前还没有。走道另一头的叶潜龙,早也听清了安磐的每一句话,但他的样子却像一个字亦不曾入耳,左手执着宽阔银亮的超大型剑鞘,右手轻抚剑柄,人站在 那里,就似一尊七情不动的石像。安磐似是猜得透屈归灵的想法,他干干地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张望,屈归灵,在埋伏发动以前,你什么也看不到,譬喻表面平静的大海,刹时前波如明镜,刹时后,嘿嘿,说不定就怒浪滔天了!”屈归灵道:“看你这副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的模样,大概这个计谋就是阁下你拟定的吧?”安磐老实不客气地点着头道:“好说,好说,正是我一手策划,头尾安排;屈归灵,承你二位赏脸,果然一脚踏入,送上门来,你想想,要是你们不来,我的这出戏却怎生往下去演?白搭精力事小,颜面攸关可就事大了!”歇了口气,他又接着道:“原先,我还一直在担心,就算‘千帆帮’的刺客中计入彀,却不知是哪一等的角色,假如掉进来的只是几个上不得台盘的货,则未免令人失望,此刻我才叫放了心,屈归灵,你够份量,你是我们除了何起涛之外的第二个目标,由你先行垫底,我可面子十足⋯⋯”不管怎么沉着,怎么镇定,也不管历练了多少大小场面,屈归灵如今亦免不了背脊泛寒,手心沁汗,他的直觉竟不幸触中——这个形势,当真并非偶然,竟的确是经过人为设计定规的!安磐坐在卧椅上,大马金刀地续道:“屈归灵,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疑惧、开始畏缩了,你想退出、想逃走?我劝你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在我的严密布署之下,你不会有一点希望。”屈归灵忽然也笑了:“我发觉,安磐,你有一个毛病,要知道,当人们初初相见,就能被挑出毛病,决不是一个好现象,这表示虚浮、夸大、不落实。”安磐的一双倒眉蓦地耸起,又立时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道:“说说看,我有什么毛病?”屈归灵淡淡地道:“你的毛病在于喜欢自说自话,在于自我陶醉,安磐,你要记住,所有未曾发生的事,其演变与走势都不见得会依照某方面塑定的模式去发展,它将千变万化,难以逆料——如果另一方面不肯合作,甚至意图相背的话!”摇摇头,安磐颇有信心地道:“现在的情况却非如此,屈归灵,事实上你们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屈归灵道:“这又是你自己的结论。”伸出那只枯干又细长的左手,安磐遥点着走道头上的叶潜龙,似笑非笑地道:“不用急,屈归灵,现下暂且不谈谁的结论正确,先让我们把另一位贵客的身份弄清楚;唔,这人我虽没有见过,瞧那形貌,似乎挺熟,我来猜猜看——嗯,大概他就是‘千帆帮’的‘总堂巡行’、‘鬼剑门’独一无二的传人‘默剑穿山’叶潜龙老同行吧?”叶潜龙的外表上没有丝毫反应,依然半截铁塔似地站在原处,双目平视, 姿态不变,连脸上的肌肉都不见扯动一下!屈归灵倒是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安磐,果然吃你一猜就着,能如此认人识人,莫怪干得上魏长风的副手!”安磐四平八稳地道:“这不是难事,叶潜龙的外像特殊,活似挂了招牌,人往那里一站,便乃一副早经书就的图样,岂有猜不中的道理?”略略移近一步,屈归灵道:“三皇五帝全已表过,安磐,你还不准备发动阵势,须知夜长梦就多。”安磐深深注视着屈归灵,细长的双眼里闪映着一抹古怪的光彩:“我明白你的打算——只要在你认为适合下手的辰光,你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下手,至于我这边的布置情形如何,你并不考虑,屈归灵,你是这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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