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残阳系列—血斧(下)

柳残阳系列—血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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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挣命得命财去人安猛札大大的呻吟了一声,挣扎着站了起来,余悸未消的蹒跚向寒山重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闪躲着地上的遗骸,却又吃力得紧的拼命拾捡着地下的珍珠宝石。摇摇头,寒山重撕下一块衣襟,用力将手指尖的一些粉末擦去,就是这一点点,就在这瞬息的时间里,他的指尖竟然已有些青绿了!略一用劲,寒山重将指尖挤破,令指尖上的乌血淌出,他怔怔的望着眼前的这副金棺沉思,身后,猛札已将全身塞得满满的行近。“猛札⋯⋯”寒山重低呼了一声。猛札咧咧嘴巴,提心吊胆的道:“方才,寒兄,这些僵尸复活了,寒兄,这是黑婆神令它们复活的,它们在保护老王的陵寝⋯⋯”寒山重嗤了一声,冷冷的道:“黑婆神令它们复活,寒山重又要它们死去,猛札,姓寒的法力无边,那黑婆神算是什么玩意!”猛札吞了一口唾液,不安的向左右看了看,轻轻的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寒兄,咱们快点动手,能拿多少算多少,拿够了还是早点离开为妙⋯⋯”寒山重古怪的瞪了猛札一眼,缓缓盘膝坐下,猛札着急的道:“老兄,你还在动什么脑筋?快点啊,这地方阴风惨惨的好不是味⋯⋯”撇撇唇角,寒山重道:“猛札,我们现在需要冷静,我们要找那一条可以安全出洞的秘道,否则,就依你全身装满了金银珍宝,说来只怕走都走不动,哪里还能再平空飞渡流瀑,嗯?”猛札一想到这个难题,简直头都大了,他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喃喃的道:“只是,坐在这里可找不出来啊⋯⋯”寒山重的眼角扫了金棺一眼,淡淡的道:“那金棺表层有些黄金色的粉末,沾着手就会使肌肤变成青绿色,淤乌血,猛札,你看,这是什么毒?”猛札大瞪眼着瞧去,又缓缓靠近,仔细查视了一番,半晌,他低低的道:“这是‘金丝藤’的根与‘翠玉花’的花瓣合起来捣碎后晒干的粉末,这种粉末,可疗百毒,是一种罕见难求的解毒圣药⋯⋯”寒山重哧哧一笑,道:“猛札,你没有被刚才的景象吓糊涂了吧?这些粉末会是解毒圣药?”猛札不高兴的翻了翻三角眼,道:“我还没有说完话,这金丝藤与翠玉花的粉末固然是一味解毒圣药,但是,假如再加进两钱蛤蟆皮,就变成一昧天下最毒的毒中极品了,而且它有一个与普通毒药不同之处,将这种粉末洒干金铁物上,可以付诸千百年而不失其毒性,我们用它于金杯或银箸上敬给仇人使用。”寒山重笑笑,道:“用手触摸了,大约就⋯⋯”猛札点点头,道: “就全身呈青绿之色,逆血回窜而死,那样子很不好看,浮肿得像一条泡在水里过久的腐猪⋯⋯”寒山重不舒服的哼了一声,道:“猛札,我要取下老蕃狗的头冠!”猛札不敢深看的向金棺内的老蕃王遗体瞄了一眼,透过金棺顶上的琉璃盖,他吸了口凉气,道:“这家伙样子好难看⋯⋯”寒山重站了起来,道:“睡到棺材里面,没有人的样子会好看。”说着,他再撕下两片碎布缠在手上,静静的将双手贴到棺边缘上,暗中加力掀举金棺的棺盖。轻轻的“咯”“咯”之声响起,猛札紧张的注视着,寒山重屏住气,缓缓加力,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忽然,猛札惊异的叫道:“寒兄,那棺盖——”寒山重目光一转,迅速落在棺盖之上,那上面,也用无数颗钻石镶成一只鹰形图案,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吸了口气,冷然道:“棺盖与金棺是接死了的,很难启开。”猛札摇头道:“不,我是指,我是指那盖上的鹰喙与嵌镶在别的物体上的鹰喙,好像不是同一个方向⋯⋯”寒山重悚然一惊,急忙注视,果然不错,这棺盖上用珠玉嵌镶的鹰,它的喙,正向右上方斜伸,这是一个奇怪的图纹,在这以前,他们看见附诸于别的物件上的鹰形图记,喙都是朝下的!半阖着眼,寒山重默默沉思着,他又移目向鹰喙的右上方打量,那里,是一条圆形巨柱的尽头,很稳固,很扎实,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会不会⋯⋯寒兄,会不会⋯⋯”猛札嗫嚅与兴奋的朝寒山重眨着眼,寒山重深沉的道:“会不会是秘道的入口?我想,可能有点不对,这老蕃王岂会指明盗他陵墓的人如何平安出去?”猛札急得脸红脖子粗的道:“这老蕃王如何会知道有人敢进来盗取他的陵寝?假如没有秘道谁能有办法通过外面的流瀑水帘盖起这座白玉宫来?而且,说不定那些筑宫之人自知大数难逃,故意留下来指示后来逃生之路的⋯⋯”寒山重摇摇头,道:“太牵强,我看我们还是自己找找看吧。”猛札瞪着眼,大叫道:“不!寒兄,求你帮帮忙,再在这鬼地方呆下去,我不疯也要疯了,寒兄,请答允我试试看,你瞧,那巨柱之顶,是那鹰喙所指之处,一定是这根巨柱撑托着秘道的门户⋯⋯”寒山重叹了口气,慢慢的道:“金棺原来搁置于那各色不同的玉石雕嵌合就的十六条飞蛇所形成的扶椅之顶,但我刚一沾上,这金棺就在那十六条飞蛇的巧妙转移之后正是被罩合于内,而金棺落下的地方,又恰好有四条嵌印,刚好紧紧将金棺四周卡住, 而棺盖上的鹰喙指向那玉柱之顶,猛札,只怕其中有鬼⋯⋯”猛札双手乱摇,连吼带叫的道:“我要疯了,老汉,我要疯了,你什么事都疑神疑鬼,你喜欢这地方你就呆下去,我可不愿陪你生葬,你不干?好,我自己来!”真像疯了一样,猛札冲了过去,用力抱着玉柱摇撼起来,当然,他的一身蛮力相当不小,但是,却丝毫奈何不得那根足有一抱多粗的玉柱。寒山重双臂环抱胸前,冷眼望着猛札在那里喘着气,鼓着眼,额际青筋暴起的努力抱着玉柱,那粗壮的身躯左移右晃,活似一条以角撼山的牛。汗水如雨般洒落,猛札大吼一声,奔了回来,又霍然转身冲去,用肩背奋力撞玉柱,他这一撞之力,足有千斤,那根玉柱竟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但是,猛札也被自己的力量反弹而回,重重的摔了一跤!跳了起来,猛札不休不止的往返冲撞,他满眼红丝,气喘吁吁,那根玉柱,在他疯狂的撞击下,已经有了裂痕,顶端也降下了不少碎末粉屑来。寒山重这时尽自挑选着陵寝中的大粒珍珠钻石,往怀中塞个不停,猛札的情形,他好似根本没有看见。猛札身上的宝物珠翠,洒散了一地,他却不理不睬,一个劲的往来冲撞,寒山重更加迅速的大把大把专找值钱的珍宝装藏起来,两个人,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忽地——猛札奔了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吼:“老汉,老汉,助我将棺材移动,只要移动,我能把那玉住弄断,弄断了,我们就可以从秘道里出去,这白玉棺里的珠宝,将完全属于我们了⋯⋯”寒山重正俯身将一颗珍人珠塞人右边镖囊内,自肩头斜乜了猛札一眼,冷兮兮的道:“现在,我劝你赶快捡些值钱的珠宝装起来,不要弄个空手而回⋯⋯”猛札一把抹去额上的汗水,愤怒的道:“玉柱顶上就是秘道,找着了秘道这宫里的财富一点也少不了,像你这样能装多少?你身上藏着这么多东西根本也穿不出那道水帘!”寒山重站好身子,平静的道:“你说得有理,那么,你安静下来,容我们细细寻找那秘道,我是说,假如有那秘道的话。”用力一跺脚,猛札粗红着脸大叫:“那不是已经找着了?那柱顶不就是鹰喙所指的秘道?你是呆鸟,老汉,你这呆鸟!”寒山重抬头仰望了柱顶一眼,冷冷的道:“猛札,你就会知道谁是呆鸟,就会⋯⋯”猛札霍的转身冲去,又像原先一样,往返不息的用力向那根玉柱撞击起来,寒山重慢吞吞的将布条再缠在手上,默默用力掀举那金棺的棺盖。那边,猛札跌倒了再冲撞,肉体接触硬物的结实震响一声接着一声传来,这里,寒山重慢慢吸气,缓缓吐气,而他在吐气吸气之间,被嵌卡紧了的金棺终于“咔嚓”一声被他硬生生掀了起来,棺盖仍然未动!照说,他可以先行震碎棺盖上面的琉璃片,这样会简易省力得多,但是,他也同样明白,如果这样做,那块厚厚的琉璃片固然可以碎裂,而那老蕃王尸体额间所戴的金冠上的彩色佩玉也就会跟着被震碎了,这种罕见的彩玉是丝毫承受不得重力的,寒山重启棺的主要目的,却完全是为了取得这块彩玉! 金棺被移动了,寒山重打量着与棺体黏死了的棺盖,心里正忖度着如何开启,一阵风一样,猛札从斜刺里冲了过来,推着金棺撞向玉柱,地面是白玉的,其光润有如冰层,金棺被猛札倾力推去,就像有千百只巨手拉着奔驰一般,起着刺耳的磨擦声,挟着不可阻挡的雷霆之威!寒山重气得断叱一声,抢前欲将滑出的金棺扯回,猛札却迷了心似的抖手就朝他来了一掌,紧跟着双脚蛇样的缠向寒山重腿弯!猝然倒闪,寒山重再自一侧射出,口中大骂:“猛札,你这蠢猪!”猛札两眼全红,忽然滚在地下,骨碌碌翻向寒山重,也是快得不可言喻的再度缠阻而上。于是——寒山重叹了口气,电闪般掠到这宫陵的中间,当他足尖沾地,那挟着巨大力量冲撞出去的沉重金棺,也正好轰隆隆的撞在玉柱之上!猛札趴在地下,兴奋而得意的大叫一声,在他的叫声里,玉屑纷飞,碎块横溅,那么惊人的,那根粗可合抱的玉柱已完全裂开,山岳倾颓般倒塌了下来!当玉柱坍倒,柱顶处嵌排得密密麻麻的明珠已全然迸散坠落,晶晶闪闪的像颗颗流星,这些景象方才映入眼中,跟着就传来一阵如巨钟击壁似的撞击声,宛如闷雷骤响,而在这些声音里,更搀合着澎湃的水浪之声!猛札的脑筋还没有转过来,他因适才兴奋大叫的嘴巴尚没有合拢,刹那之间,一条怒龙似的水柱已从壑顶泻落,银白色的水花暴溢四溅,瞬息间已将顶间撕裂了一个惊人的缺口,仿佛天下的水源完全自这缺口中向里倾注,其势如万马奔腾,无可阻拦!猛札被冰冷的水花兜头一淋,这才体会出是怎么回事来,他激灵灵的一哆嗦,恐惶的大叫:“不好,上面有水流下来了!”这时,怒泻而下的流水已将这陵寝淹没了两尺多高,但自缺口里冲激出来的水箭却更形汹涌,其声震耳,似千万鬼魂在齐声号陶!寒山重站在水里,他要尽力在淹死之前多找点珠宝带着。水位越升越高,水流越泻越急,宛如黄河决口,天瀑倒悬,片刻之间,又涨升了一尺还多,猛札只摸了几颗珍珠与几块不大的翡翠,他张着嘴,满脸泪痕,一面哭着一面仰着脖子伸手到处寻找,那模样,实在令人看了不是滋味。寒山重双臂环抱胸前,冷峻的道:“猛札,你是呆鸟。”猛札一边拼命摸索着地下的珠宝,一同哭泣着道:“寒兄,我们完了,这水势太凶,我们逃不掉的⋯⋯”寒山重“呸”了一声,吼道:“逃不掉你还在水里瞎摸瞎找干什么?阴曹地府不用买路钱。只要再等一会,这整个的陵墓的顶层便会完全坍塌,到那时,你就明白你这混球创造了多么美好的杰作!”猛札浑身湿淋淋的站了起来,水已淹到他的胸部,他无法再蹲着摸索那些宝物了,他恐惧的叫着:“寒兄,寒兄,你想想办法,寒兄,你救救我,我们不能就这么死去⋯⋯” 寒山重撇撇唇角,怒道:“事不过三,姓寒的前后救了你三次,已经仁尽义至了,当壑顶崩裂,猛札,你我要各凭手段逃生,谁死了谁认命!”猛札扭曲着脸,大哭大叫道:“寒兄,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逃生,你与我正该同舟共济,寒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寒兄⋯⋯”寒山重冷嗤一声,道:“这水,是你引来,这难,你就要自己承当!”猛札绝望的大叫道:“不,寒兄,你不能这样,寒兄,我答应你所有的财宝我都不要了,完全送给你,只要你救了我的命,寒兄,所有的财宝完全给你,只要你救我——”他颤抖慌忙的叫声正在水声里回荡,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巨响已自头上传来,果然正如寒山重所言,整个陵寝的顶层在刹那间完全坍塌,挟在排山倒海似的洪涛里坠落!猛札惊惧至极的大喊了一声,脚下一滑,人已跌进水中,寒山重蓦然叱道:“记住你的话,猛札!”“札”字在他唇边一跳,他瘦削的身躯已贴着水面飘射出去,猛札亦正好振臂挤出水中,寒山重一把扯着他的手臂,电闪般往陵寝之外掠出,前后的经过快得不可言喻,浩滔的水浪与散碎的玉块断柱刚刚在他们掠出时,砸泻到了下面!猛札只觉耳边水声轰响,物体撞击碎裂之声乱成一片,他眼也花了,心也慌了,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丁点力量,寒山重鼓足一口元阳之力,怒矢一般掠过了外面的圆陵,外面,亦早已水波汹涌,翻滚如沸,那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不用说已完全被水流淹没或冲散了,只有圆陵正顶垂悬的莲花形灯座在剧烈的摇晃着,寒山重甚至连第二眼也来不及再瞥,因为,他已清楚的听到这圆陵也在响着难承重力的咯吱磨擦之声!没有沾着水面,他宛如是一头没有翼的巨鹰,那么凌厉而猛捷的飞越而去,猛札被他拖扯着活脱似一个沉重而呆笨的大麻包。掠到外面的大殿了,寒山重听见后头又传来一阵刺耳的巨大颓裂之声,他知道那圆形陵寝亦已坍塌,眼前,他已看见黑婆神像的狰狞面孔!寒山重的脸涨得通红,额际的青筋明显的暴浮出来,他没有喘息,因为他需要保持住体内一股至精至纯的真气流转,假如不在这种危险的情形下,假如没有负累着另一个沉重躯体,他可以轻轻易易的飞跃脱险,但是,现在却不行,他不能稍稍松懈,他知道,只要有一点杂劲渗入体中,就不能保持着速度的连续,就难以使一口至真之力流畅运用了。黑婆神巨大的石雕神像迅速接近,而寒山重却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有些难以后继,下面的水位激涨着,身后的水浪呼啸涌来,从进入这里到现在,寒山重晓得,自己的真力实在损耗得太多了。他忽然松了口气,身体在吐气之时似殒石一样急速下坠,猛札吓得杀猪般嗥叫了一声,寒山重双目死盯着黑婆神的大口,凄怖的狂吼:“黑婆神的诅咒!”藉着这五个字的呼吸回转,他猛然开声吐气,一团血似的红雾自他嘴里 喷出,而当这团血似的红雾弥漫,他的身体已不可思议的猝然拔升而起,像佛的慈掌托着他和猛札,滴溜溜的巧妙不过的飞射进了黑婆神那巨大的嘴巴。猛札的下半身,在方才已经浸落进水中了,现在竟奇迹般又在寒山重的五指紧扣下被拖升而起,他眼看着汹涌的水波离开自己,似是腾云驾雾——在那淡淡的血红色雾气中,他已一屁股倒在冰冷坚硬的黑婆神嘴巴里。寒山重用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着,大口大口的喘息,在这瞬息间,他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如纸,蓦然,猛札被刺了一刀似的跳了起来怪叫道:“寒兄,我闻到血腥味!你,你受伤了?”寒山重一直在咳嗽,没有回答,猛札惶恐的道:“寒兄,都是我累了你,都是我混账、无知、愚蠢、笨得像一头猪,寒兄,寒兄⋯⋯”寒山重像用力咽下一口什么,他一拍猛札的肩头,苦涩的一笑:“别太自责,在生与死的搏斗里,永不会有太简易的成功,现在,让我们上去。”寒山重在前,猛札在后,两个人慢慢爬过黑婆神嘴里那条甬道的折角,自这折角往上,就是直通通的那么一条了。”摸着光滑的石壁,猛札仰头向上望,吸了口冷气:“老天,这个陷阱样的石甬怕不有十来丈高,我当时没有一下子跌死,也真不容易⋯⋯”寒山重撇撇嘴唇,淡淡的道:“你有护身甲,而且身负武功,假如跌死了未免太容易了。”猛札尴尬的咧了咧嘴巴,低低的道:“我们如何上去?”寒山重略一沉吟,问猛札:“目前,你自信可以跃高多少?”“我在体力最充沛的时候,可以拔高六丈左右,但现在,现在大约只能蹦起三四丈之谱了⋯⋯”寒山重闭了眼睛,平静的道:“说真话,我此刻十分疲乏,如果我自己设法出这陷井,大约勉强还可以上去,负着你则无法可施,不过,若凭你本身之力,我想,只怕你上不去。”猛札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嗫嚅的道:“是的,只怕真上不去⋯⋯”沉思片刻,寒山重冷冷的道:“据我判测,下面的水势一定还会上升,可能千回江的水源发源处与那陵寝的顶层早已贯通,要不,水岂会这么巨大与凶猛,换句话说,千回江的水源往这里倾注,他外面的流量也一定会减少,说不定,嗯!说不定我们出去后,那片流瀑的水力会缩小很多⋯⋯”猛札兴奋的道:“那好极了,我们现在赶快出去,寒兄,赶快!”寒山重淡淡的一笑,道:“当然要赶快,否则这里的水位一满,源头的水不能再倾注进来,外面的流水量就会再度增加,那道瀑布又成浩荡一片了。”说到这里,寒山重盯着猛札,深沉的道: “不论你能跃多高,现在你尽力跃上去。”猛札愣了一下,嗫嚅的道:“可是,这个鸟坑有十多丈深,又没有一点攀足之处⋯⋯”寒山重静静的道:“我说,你跳。”咬咬牙,猛札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吸了口气,双臂用力往下一挥,粗短的身躯已霍然拔起三丈多高,眼看就要掉下来,他又手舞足蹈的拼命挣扎一下,险险的又往上升高了七八尺——真力已经力穷气竟了,猛札一口气换不过来,像块石头般往下坠落,他窒息似的吼了一声:“寒⋯⋯兄⋯⋯”一只强有力的手掌宛如来自虚无,蓦然抓住他的背心,深直的地洞急速往下沉落,人御着风一样,猛札被快捷的带起了将近四丈之遥,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在这里,大兄。”“兄”字甫落,寒山重拔起的身子已忽然一顿,他的左手五指像铁钩一样深深插进了石壁之内,缓缓地,他又道:“换口气,猛札,再来一次。”猛札这一下子有了信心,他没有再考虑,用力一耸身,呼的飞起了三丈,力尚未尽,已觉得寒山重的手掌垫上了他的脚踝,这一下他有了着力之处,双臂再挥,已一下子抓住了洞口的边缘。正想回头探视寒山重,他只觉眼前有一股轻烟微掠,领口一紧,已被一只手拖上了洞口!寒山重站在他的面前,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瞧着他,这抹笑意,充满了和善,有一股隐隐的,只有在同生死共患难之后才有的亲挚韵味。猛札呆呆的凝视着寒山重,感喟的道:“寒兄,你真是位奇人,假如在边疆,你一定可以一手独霸,在中原,你大约也是声威煊赫吧?”寒山重儒雅的微一抱拳,安详的道:“过誉了,老友,在中原,姓寒的也不过跟着别人后面混碗饭吃而已。”猛札摇摇头,悲伤的道:“我不信,寒兄,你救了我好几次命,我不能再对你耍什么花样,我是真心敬佩你,纵然我此行并没有得到一点点财宝,但我也毫不为憾,我总算受到一次教训,也更结识了如你这般的一位朋友。”寒山重紧握了猛札的手掌一下,道:“假如你知道我,你可能就不愿交我了。”猛札反过来握着寒山重的手,诚挚的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不论你有多坏,我也是终生敬佩你,感激你,寒兄,请相信我猛札,我猛札有生以来,还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种话⋯⋯”寒山重盯着猛札的眸子,那双原本凶恶邪厉的三角眼,这时却变得如此祥和,如此坦荡,目光里,有一片千金也难得买到的真诚与善良,在这一刹,寒山重捕捉到了一些“恶人”所有的,最为深藏的内涵,这内涵,原是本善的根源。他舔舔嘴唇,低沉的道: “我在中原,跨黑白两道,做善事赚雅钱,少朋友,多仇家,我独霸两湖一川的武林道,包揽两湖一川的保镖买卖,我一面也经营那里最大的正途生意,多年来,善善恶恶,做得不少,所以,中原武林道称我以‘闪星魂铃’。”猛札仔细聆听,敬服的道:“寒兄,你武功高绝,智慧超群,又狠又仁,又毒又慈,真是我猛札有生以来所见的第一人,而且,寒兄,你的未婚妻也美得像仙女下凡。”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较诸阁下的赫莎如何?”猛札丑脸一红,双手乱摇道:“不,不,简直不能比,赫莎只能为寒兄的未婚妻洗脚⋯⋯”寒山重豁然大笑,一拍猛札肩头:“走吧,这话如被赫莎听到,阁下只怕入夜上不得床了。”猛札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寒山重扯着他的手,二人迅速出了这幽暗的石室,猛札钻出那裂洞之后,依依不舍的望着那面纯金所制的巨门,寒山重一拉他,道:“这门虽为纯金所造,价值巨万,现在我们却没有办法携它出去,只有日后再遣人来探视之后再设法了,不过,我想⋯⋯”猛札急道:“如何?”寒山重摇摇头,道:“我想,只怕没有什么希望。”“为,为什么?”猛札仍然不死心的追问了一句。寒山重缓缓的道:“白玉宫之上端既已与这千回江贯通,如今江水已经泻入白玉宫内,不满不休,江水不用多久就会涨到这里,或会冲倒此门,或会冲毁石壁,但不论有什么结果,里面的江水必会与外面的流瀑相汇合,形成一股江流,到那时,若想将这重逾数千金的纯金巨门自水中搬出,恐怕不是一件简单之事。”猛札呆呆的想了一下,失望的道:“那,那没有希望了?”寒山重慢慢的点点头,道:“天下的财富得来与否,固然靠着自己的奋斗,但是,我们也不能一点也不相信命运,老实说,我一生要与命运搏斗,但若明知这搏斗之后的结果是什么,要再去拼命,那就是白费功夫了!”说到这里,寒山重又迅速的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仍要去为,是对的,你要看这件事的意义如何,但是,为了财富虚名,却犯不着找些罪来受。”猛札犹要再说什么,寒山重转身指着外面,安静的道:“果然,流瀑小了。”猛札这才将注意力投向外面,在进来之前,那片流瀑浩荡与汹涌,简直令人打心里起疙瘩,此刻,却只有好多股流泉自上面垂挂,已经有些不成一道水帘的架势了。寒山重微微一笑,道:“再听听下面,猛札。”猛札倾耳聆听,百窟之内,隐隐有滚荡的水声在互相冲激,而且,这声 音接近的很快,像一连串的闷雷。“走吧?”寒山重淡淡的加上一句,猛札一咬牙,道:“走!”二人大步走到这白岩伸出的尽头,寒山重紧紧抓着猛札,低沉的道:“我们倾力飞跃,能跃多远算多远,然后,我们游水上岸,现在水流必不会太急,没有流瀑的冲搅,水里的漩涡也啃不了我们。”猛札点点头,又回头向那扇纯金的巨门望了一眼,当他这一眼还没有望尽,寒山重已断喝一声;“起!”两条身躯同时掠空,寒山重在空中美妙的一转,已飞出三丈,猛札用力吸气,紧跟而上,寒山重身躯略起,用力在他领后一提一送,二人已跃出水帘,来到外面,外面,寒风凛冽,黑夜疏微,嗯,天,快亮了。猛札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身体开始坠落,寒山重双臂一展,来到了他的下面,轻柔的,手掌托着他的胸腹再度往前送出,似飞鸟一般,猛札又那么飘呀飘的浮出了四丈多远。洒脱的笑了一声,寒山重在侧低低的道:“水很凉,但我们却要下去浸一浸了。”这时在二人的交互用力之下,已跃出了十几丈,水面,缓缓的,两条身影落在江水之中。冰冷的江水,使猛札一机伶,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用手划着水,哆嗦着道:“好⋯⋯好冷⋯⋯”寒山重在前引导,急速向江边游去,他憋着气,回头道:“冷不了太久,你跟我游快点。” 二十二、仇眼伏击斩尽杀绝两人在流速已不甚急的江水里划游着,约顿饭时光,已快接近了怪石嶙峋的江岸,又经过了几度有惊无险的帘水礁石,湿淋淋的寒山重与猛札互相搀扶的踉跄行到岸上,脚踏上陆地,猛札伸展开双臂大大的舒了口气:“一条老命,总算捡回来了。”寒山重搓揉着自己的胳膊,嘘着气道:“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可以快点见到我的友属,以及我那位美娇娘。”猛札嘿嘿笑道:“快了,向上行,在源头岸上,这时间不会有多久。”嵯峨的岩石幢幢的鬼影,拂晓前的风冷得刺骨,像幽灵在隐冥里呢喃,黑暗里,一个冷森的语声接上了猛札话尾:“是不会有多久,或者,就在眼前。”两只小眼猛然瞪起,猛札像一头怒狮似的霍然转身,吼道:“是谁?”黑暗中,传来一阵刺耳得似狼嚎般的笑声,寒山重懒洋洋的说道:“不要叫,这人除了河魔金易,不会是别个,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猛札一听“河魔金易”这四个字,就像是被人用力在屁股上踢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急吼吼的道:“金易?那叫河魔的金易?害死我大徒弟的那个凶手?”寒山重目注笑声来处,淡淡的道:“完全说对了,一点不差。”晓风吹来,冷得刺骨,猛札打了个哆嗦,却高举双臂,跳着脚大叫:“金易,你给红狮滚将下来,红狮要剜你的心,吃你的肉,割你的狗头祭我的大弟子⋯⋯”在嶙峋的岩石暗影中,那冷幽幽的语声再度传来:“猛札,你就会知道谁将得到这结果,还有,寒山重,姓金的两条把弟的命,今日亦将要你并利偿还。”寒山重把湿淋淋的衣衫拧了拧,哧哧笑道:“还就还吧,老是这么搁着,在本院主心里也是个累赘⋯⋯”猛札轻轻一扯寒山重,低促的道:“寒兄,你逗着这王八蛋讲话,我过去宰了他!”寒山重摇摇头,目光一飘,道:“不,他不止一个人。”“什么?”猛札不大相信的问:“不只一个人?”寒山重没有理他,径自向黑暗中道:“金易,咱们连本带利怎么个算法由你说吧,是群殴还是单打?不过,放着来为你助拳的这批废物不用,却是可惜,干脆,叫他们滚出来一起上,也好凑个热闹⋯⋯”他话声未已,一条人影似鹰隼般凌空而起,在微曦的晨光中,看出是一个大狗熊般的魁梧汉子!哧哧一笑,寒山重偏出一步,道: “来得倒狠!”“狠”字在他舌尖上打转,他那瘦削的身形似流星掠空,暴迎而上,左手如蛇般缠向来人,右手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强力击去,又猛又毒,又快又辣!大块头低哼一声,竟然不让不退,双掌合扰并翻,“劈啪”一声,跟着又是“嗤”的裂帛之响,寒山重凌空转折,大块头却捂着被撕裂的前襟跃退出六步之外。捻着颔下的一根短髭,寒山重独立在一块山岩之顶,冷森森的道:“张老九,你不走关东卖狗皮膏药,却来与我寒山重为敌,只怕你那老鼠都不想要了。”那大汉一张满布横肉的面孔涨得通红,他愣愣的呆在那里,两只蒲扇大的耳朵却一耸一耸的,嗯,他正是关外走单帮,卖跌打损伤膏药的那批苦哈哈们的总龙头,在关东,提起“扁担”张九,谁也会伸出大拇指夸声“好汉”,张九天生有一付牛力,外宗功夫,也真能称得上炉火纯几个字了。寒山重昔日曾在一个应酬场合中见过此人一次,他的记忆力非常强,是而只要一眼就将这位仁兄认出来了。张九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目光却不时向后移动,刚才一招,他已寒了心,在他闯荡江湖的数十年生涯中,老实说,只一接手就出彩,这,还是第一道!语声狠得带血,寒山重道:“不要叫虚无的财富迷了心窍,张九,你现在走,至少还带着一条命离开,再等一下,恐怕连喘气的都没有你一口了。”犹豫的站在那里,张九的眸子里闪动着光彩,寒山重在心里叹了口气,暗影中,一蓬青莹莹的细小物体已扑面袭来,没有一丁点声息,歹毒得紧!如一溜轻烟,寒山重拔冲空中六丈,大叫道:“猛札,干了!”他身形一挺,笔直射向张九,离着那大个头还有丈许,岩石里又有三条人影飞快截上,甫一照面,一柄利剑加上两把紫色金刀已砍向他的头脸各处。寒山重双掌一拍,人已向后翻了个空心筋斗,眼里看见猛札正将一个瘦皮猴似的角色摔出去七八步远。他撇撇嘴唇,猝然单足暴旋回去,“千缠手”蓦地绞飞了那两长柄长剑,顺着原式,将那使剑的高个子扯抛而出,一头撞在岩石上,而这时,一根镶着铁钩的粗大竹扁担已搂头盖顶的猛砸下来!“鬼迷心了,老九!”寒山重冷冷丢过去一句话,闪电般同时避过了自身侧交叉削来的那两把紫金刀,腕上的魂铃清脆的轻响中,他一记“回命腿”又将一个使刀的粗壮汉子蹴得满口喷血的倒仰出去!大扁担张九额际青筋暴浮,鼻孔箕张,咬着牙,一根粗大的扁担舞得云起风生,劲力霍霍如千万只巨神之臂来白九天!那仅存的一柄紫金刀显然是有些畏缩了,只顾一旁鬼头鬼脑的抽冷子突袭,再也不敢靠近,越是这样,大扁担张九越发感到吃力异常,像是用尽生平之力扑击着空气——或者扑击着一个幽灵,他根本无法沾上敌人的衣角,哪怕是一丁点!那边——红狮猛札正与两个手持豹尾鞭的大汉拼斗着,地下躺着那瘦皮猴似的汉 子,看情形,红狮一半时还占不了上风,当然,也不会吃大亏。寒山重连串十六掌逼得眼前两人忙不迭的左藏右躲,他淡淡的道:“张老九,你是为财而来,但财呢?在何处?姓寒的问你。”张九抡起扁担,气吼吼的道:“在你身上!”寒山重哧哧笑了,扁担次次擦着他的身躯过去,猛一翻手,他差一点抓着,张九慌忙后退,寒山重却一晃一闪,在一声惨号中,将那名使钩的壮汉震飞出三个滚才仆倒地下!张九双目皆赤,他愤怒的大叫道:“卑鄙!”寒山重左右各十掌猛泻急劈,冷冷的道:“兵不厌诈,懂不?”喘着气,张九又被逼退了三四尺,侧面,忽然传来猛札的大吼,寒山重目光急斜,看见一根豹尾正重重的敲在他的肩上,而另一个使豹尾鞭的大汉,却已被猛札硬生生摔出寻丈之遥,一声不吭的躺在地下。有如天际的一抹流电,寒山重似要追回千亿年逝去的时光,猛闪又回,在这一刹,那名使着豹尾鞭的大汉已打着转子跌翻于地,口里血如泉涌。眼睁睁的看着,眼睁睁的瞧着,大扁担张九竟没有一丝儿办法稍做阻止,似在一个噩梦之中,空有万钩力,但却虚迷的施展不出。寒山重身形倏然加快,翻飞掠舞,穿插游刃,掌影成山、如水、似水、像风,漫然弥布周遭,呼啸着,号啕着,回旋着,纵横着,仿佛银河的群星崩落,崩落在天地间,都变成了掌影!似一根紧绷的铜线蓦然中断,拔了一个尖音于半截,张九窒息的吼叫了一声,踉跄转出七八步,一屁股坐倒,双手捂着胸口,黄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际淌下,喘得像头牛,脸,白得似纸,他每喘一口,鲜血便喷出一大口,看样子,这位大扁担只怕已活不长了!寒山重一拂衣袖,冷然道:“张老九,在关东,你算得上一把手,在这里,嗯,你却难得卖狂了。”说到这儿,他突然一悚,回头寻视猛札,却见猛札正与另一个穿着蓝绸短衫的虬髯大汉互相弯着腰在游走着,两个人一声不响,俱瞪着眼注视对方,那模样,极似一对斗鸡。地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六七个人,四周一片寂静,天已亮了,寒山重正待上前协助猛札,背后一阵弦动的风声已猝然扑来!他头也不回,微一塌腰,反手就是一肘十三掌,身形略一左晃,蓦向右斜,一记“回命腿”,“砰”的一声,已将一个躯体踢飞出去。隐隐的,寒山重听到了几个惊惧的呼声,撇撇嘴唇,又有四条人影在他冷冷的一笑里自四个方向袭来。“闪星魂铃真的压不住你们么?”他暴吼着,自四柄灵亮亮的“龙鳞铡刀”中闪了出去,眼前,是四个像貌相若,年约三旬的灰衣汉子,四个人一式紧身衣,薄底靴,唇上留着相同的短髭,每个人都流露出一副精悍之气。“好个‘玄月四鹰’,你们哥们也都疯了!”寒山重冷冷的扔过一句话,暴起九腿十七掌罩了上去,玄月四鹰倏散又聚,四柄锋利的钢刀霍霍如电,密密绞合而到,四个人攻守迸退之间,不但 紧凑熟练,而且是精奇诡异无比,有如眼网晶墙,漫天罗地!以脚尖拄地,像一个急旋中的陀螺,寒山重呼噜噜的向后直转出去,快得像一阵风,在他旋动中,一条瘦削的黄影似怒矢一样暴起,那么猛烈的向他冲来——“好朋友,你也早该来了!”寒山重蓦的一个大斜身,拌掌反劈之下,身形贴着地面射出寻丈之遥,直到快要碰到一块岩石,才奇妙的挺飞而上,飘逸的立在岩石顶端,而他在这儿个动作的游移间,已经躲过了五个敌人的三十七铡刀与九腿十二掌!那条扑来的黄影,在曙光下,面色显得出奇的枯瘪蜡黄,嗯,久违了,那不是河魔金易是谁?玄月四鹰迅速分开,小心翼翼的围了上来,四双眸子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岩顶上的寒山重,四张嘴唇紧紧抿成一式微微下垂的弧线。河魔金易一步步的走了上来,他那充满了邪恶的眼睛里,流露出像火一样的仇恨及怨毒,脸上的肌肉,在微微痉挛着,即使一个完全属于局外之人,看了金易这等模样,也会顿时明白他对寒山重的仇恨有多深,有多重!寒山重半阖着眼帘,淡淡的道:“玄月四鹰,翼境的买卖不强了么?动脑筋动到姓寒的头上来?你们掌管撑起的万儿不容易,为了金易这头老狗毁掉实在可惜⋯⋯”玄月四鹰没有回答,四柄锋利弯曲的龙鳞大铡刀闪泛着冷森的光芒,映着他们四张没有表情的面孔,这情景,残酷而凶厉。河魔金易瞪视着寒山重,语声生硬得似带着疙瘩:“寒山重,金易曾经告诉过你要回来寻你,现在,姓金的已经回来了。”寒山重哧哧一笑,道:“是的,只可惜你仍然没有什么出息,在这段日子里,显然你老兄过得亦不如意,嗯!”河魔金易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又倏然凶暴的道:“不论是否如意,寒山重,我只要取了你的狗头,今生今世便不做他想!”嘴里”啧”了两声,寒山重冷冷的道:“假如你成功了,金易,你今生今世也不算白活一遭了。”河魔金易全身抽搐了片刻,大步朝前踏进,而当他的脚步刚刚抬起,玄月四鹰的四大铡刀已斜斜掠起四道光弧,那么冷森森的交叉又斩向岩顶的寒山重!似一股烟雾飘起,寒山重轻悄的浮在空中,又像一抹流电般凌厉而快速的倒翻而下,在同一时间,已同时向玄月四鹰分别拍出十二掌,两腿仿佛绞盘般绞向河魔金易的头顶,就似同时有数十个寒山重一起出手一样,威力暴烈得惊人!于是——玄月四鹰与河魔金易齐齐往后撤退,纵使他们心中万般不愿如此,但却又不得不如此。寒山重毫不迟疑,再接再励,紧跟着又是电光石火般的三十一掌十七腿漫天涌上,他口中大叫道:“不要尽是逃避,五位,练了这么多年把式,你们就只会退让么?好谦虚!”河魔金易气得干枯的面孔煞白,黄色的布衫蓦然涨起,掌与腿连接成一 片急劲的黯影,夹杂着移鼎裂碑的力道呼轰涌上,四周,四柄龙鳞铡刀的寒光亦如此狠辣的布成一个透明的弧盖,自空罩落。玄月四魔的功夫,实在够得上歹毒精湛,更重要的,是他们四人“稳”字诀练得到家,这四个人在翼境,是出了名的诡秘阴沉,然而,最使他们叫得响的,却是他们自出道以来便一直赶尽杀绝的血淋淋的手段。又是寒山重习惯了的哧哧笑声响起,他忽然双足盘起,半跌坐似的虚空浮在空气里,双臂奇异的在极快的互相交舞了三次之后往上抬起,他抬起双臂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却有一片蒙蒙的红色气体随着他抬起的双臂弥漫空中,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河魔金易与玄月四鹰的攻势全似一下子击到一面强而韧的皮革之上,砰砰有声的完全在刹那间反震了回来!玄月四鹰中的老大凌生第一个面上变色,脱口惊呼:“元阳力!”寒山重猝然掠前,目光冷漠得就像两粒带着死亡色彩的水晶球,他阴沉的接口道:“不错,你说对了!”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还似冰珠子般在空气里跳跃,玄月四鹰中的老三凌正狂吼一声,整个右臂宛如被利刃切断一样,那么爽脆的洒着大蓬热血飞出数丈之外,一只断落的右臂,尚紧紧提着他的大铡刀,在朝阳的光辉下,闪曳过一溜冷电,而凌正,却已似全身瘫了一般萎颓倒地!寒山重倏而斜掠,让过了自斜刺里斩来的两个大铡刀,一掌斩向凌生,双腿猛旋,掠着九肘九掌将河魔金易硬生生逼退。这时,玄月四魔余下的三个人眼全红了,凌生大叫狂喊着,奋不顾身的再度冲上,大铡刀挥舞斩劈,锐风呼啸中,寒光如练回绕,如滔浩荡,如山坍颓,如电纵横,他抖着嗓子呼号:“寒山重,寒山重,你有种的就将玄月四鹰全废在这里⋯⋯”寒山重像一个幽灵般的那么不可捉摸的闪移着,冷冷的回答:“朋友,记得瓦罐难离井上破。”忽然,他迎着玄月四鹰老二凌淳的刀刃射了过去,河魔金易正好三掌落空,赌状之下,骇然高叫:“凌老二,小心——”语声未落,凌淳的大铡刀已狠狠朝寒山重的天灵劈了下来,寒山重带着锋刃似的哧哧一笑,身躯猝然从右移开半寸,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半寸,凌淳锐利的大铡刀已擦着他的身体砍空,凑合得如此巧妙,寒山重兜胸一掌,已重重的将凌淳震出寻丈之外,他在空中翻着筋斗,喷着血,像一块沉重的木头一般跌落在嶙峋的岩石中间。方才,寒山重在千钧一发中能移开半寸,这并非侥幸,更非简易,这融合了他十五年以上的苦修与磨练,高手较斗,皆是争取一丝之机以决胜负,以判生死,假如在明明不能闪躲中而能以闪躲,在一个必然的趋势里突然折转,那么,纵然闪躲的幅度极微,折转的角度极小,也往往可以起死回生,转败为胜!河魔金易周身起了一阵不可名状的颤抖,他目注着凌淳的躯体坠落,目注那鲜血洒沥,脑海中又仿佛浮起了昔日他的拜弟白虹与奇月惨死时的情景,虽然,时与地迥异了,但是,那主宰生死的,却仍然是同一个人啊!凌生的悲号声,似针一般扎进了他的耳膜,金易激灵灵的一哆嗦,咬着 牙,倾尽他全身的力量扑了上去。寒山重的身躯似乎已和大气融合在一起,又仿佛完全失去了重量,快速轻灵得像一缕烟,一抹电,一道光似的在四周回绕掠舞,纵横翻飞,掌势飘忽,缤缤纷纷,在猝起突来的腿影里,却又是那么力强劲猛,凶悍暴厉。逐渐的,凌生与他四弟凌成已挤到一块,二人的大铡刀拼命的挥舞着,他们已不敢再行分开,即使如此,他们的合力出手之功,也几乎抵挡不住对方那不可捉摸,却又强猛如雷霆般的攻击,河魔金易,空自急得一身冷汗,他的倾力扑击,也只是稍稍起了一点阻滞作用而已,要想扭转战局,只凭他们,恐怕不可能了。在那边——红狮猛札正紧抓着手里的短匕首,与他的敌人在往返厮杀着,那穿着蓝色短衫的虬髯大汉,似是也识得摔扑之道,但不知怎的他却一直未与猛札近身相搏,只是手里那根尺许长的银珠锤挥得呼呼风响,竟与猛札用兵器狠干起来!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半弧,寒山重正闪电展出十掌十腿,蓦地觉得胸口一闷,眼睛也眩迷了一下,他连忙闭住气拔高五丈,而这时,照战况来说,他是决不该突然后撤的,玄月四鹰中的凌生、凌成及河魔金易觉得压力顿减,皆不由大大的喘了口气,却是非常惊奇的望向寒山重。只这一刹,寒山重已觉得冷汗连流,他知道,昨夜一宿以来,真力实在消耗过巨,人,是血肉之躯,像这样不眠不休的耗劲使力,就是铁打的只怕也难以支撑,何况,又是紧跟着一阵一阵的恶斗狠杀呢?他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趁着这瞬息的空间,他已大大的吸了一口气纳入丹田,似一块硕石,他突地坠落,却又在离着地面还有尺许之际像一般激起的水箭般猛然射向河魔金易!金易断叱一声,侧身移步,双眼却不停的注视寒山重的神色,寒山重故意大笑不息,照面之间,又将凌生及凌成逼得招架不迭,步步后退。大转身,飘然一掌拍向金易,寒山重淡谈的道:“姓金的,你还认不清寒山重么?”金易出手拦架,沙哑着嗓子叫:“寒山重,你有暗疾?”寒山重闪过凌生的铡刀,硬生生的逼开了凌成,哧笑道:“是的,多少年了,这寡人之疾。”河魔金易窒了一窒,险些被寒山重的掌刃拂上,他努力躲过了,掌风却似刀子一样刮过他的面颊,寒山重哼一声,猝然侧射而回,这一次,他又迎向了凌成砍来的大铡刀!凌生目光一掠,大吼道:“老四快退!”吼叫声中,他已疯了似的向寒山重扑去,几条影子宛如皮影戏在布幕上晃摇,寒山重已冷哼一声;“朋友,这一次是你。”“吭”的一声闷哼传来,根本连寒山重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凌生已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如纸的打着圈子摔倒地下!河魔金易狂吼着,抖手十掌飞泻向寒山重,寒山重奇妙的一转,嗯,这在金易急怒攻心之下挥出的十掌,已结结实实,分毫不差的完全劈在坐倒地 下的凌生身上,震得凌生鲜血怒喷,连连在地上翻了五六个滚!寒山重嘴里“唷”了两声,故意惊叫道:“好金易,就是你想独自逃命也犯不着如此狠毒,竟将姓凌的杀了灭口,好辣手啊⋯⋯”玄月四鹰仅存的老四凌成,早已在悲愤之下失了理智,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耳朵听的是寒山重的惊叫,眼睛看的是河魔金易掌震他的胞兄,不管事情真像如何,眼前,却是铁一般的事实,而这种情形,便在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脑海中也难得有个客观的分析,又何况凌成此刻又急又悲又怒的情况下!他头发披散着,疯了一样冲向金易,口中怒喊:“你这狼心狗肺的老贼,老子也叫你一并成全了⋯⋯”河魔金易原来蜡黄的面孔,这时已涨得通红,他一边慌忙闪躲,一面声嘶力竭的大叫:“凌老四⋯⋯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你不要中了寒山重的反间之计⋯⋯”凌成的大铡刀闪泛着匹练似的冷芒,他扭曲着脸,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头上的散发飞舞飘展,那模样,活脱阴曹地府里奔出来的厉鬼!河魔金易大汗淋漓,不停的左闪右躲,边嘶声呼叫:“凌老四,凌老四,你中了寒山重这王八蛋的反间计了⋯⋯你别迷糊⋯⋯凌老四,你听我说啊⋯⋯”大铡刀呼轰飞旋,凌成一个劲的猛力砍劈向金易,任金易如何叫喊解释,他就是闷着声一字不答,但是,他眼中射出的仇恨与怨毒,却似已成为有形的了。寒山重双臂环胸,悠闲的站在一旁,冷冷的道:“金易,你这一着棋可就走差了,你想想,我姓寒的会以为你帮我宰了玄月四鹰这档子事就肯网开一面放你逃生?我说呀,你也未免狠了一点,竟为了独自苟生而向自己同伙下手,唉,实在是狠了点⋯⋯”河魔金易做梦也想不到情势会有这种变化,他几乎气疯了,在凌成的在铡刀之下,他抖着嗓子厉吼:“寒山重⋯⋯你⋯⋯你真是⋯⋯真是毒如蛇蝎⋯⋯狠似凶鬼⋯⋯你⋯⋯你这打下阿鼻地狱的畜生⋯⋯你⋯⋯”呼的一声,大铡刀贴着金易的肋旁掠过,没有劈着他,却将他的衣角割掉了一块,金易也有些暴怒了,他高声叫道:“凌老四,你再如此不分皂白,姓金的也不留手了。”凌成突着眼珠,紧抿着嘴唇,额上青筋浮突,大铡刀霍霍斩劈,依旧不松懈的猛攻着金易,那情景就似恨不能将他斩为肉酱才甘心。寒山重撇撇唇角,淡漠的道:“自古以来,就是上阵兄弟兵,金易,你废了人家兄长,人家岂会在你三两句恫吓之下便休手息兵,真是笑⋯⋯”汗水淌在金易的脸上,他喘息着,吼道:“闭住你的鸟口,畜生⋯⋯”霍霍的寒芒险些再次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暴退五步之下,那张风干橘子皮似的面孔已全变了颜色!寒山重哧哧一笑,悠闲的道:“金易,先别找姓寒的生气,自己的老命保住了再叫不迟⋯⋯” 迅速的闪移着,金易抛去一头的汗珠,大叫道:“你到底停不停手?凌老四,你这呆鸟,你中了人家的计了!”凌成扭曲着脸,悍不畏死的急转猛砍着,语声一个字一个字自齿缝里迸了出来:“金易,有话,到阴曹地府去说,老大会听你解释。”河魔金易突然贴着地面倒射而出,狂风暴雨般的掌势反劈向凌成,他还手了,口里狠狠的叫:“凌老四,你这白痴!”大铡刀舞起一片冷电,倏卷而上,掌影与寒芒相互绞合,白光缠着飘飞的掌影,掌影裹着纵横的寒光,两条人影不停不息的翻跃掠舞,暴叱与厉吼时起时落,嗯,将要流血了——在不用太久之后。借着这个机会,寒山重暗中迅速调运着自己体内那股窒滞之气,但是,他表面上却仍是一副悠游自得之状,丝毫也显示不出来他现在正是运息顺气的重要关头。眼前的情势十分奇妙,被围袭者站在一边观战,围袭者却自相斗杀起来,这种急转直下的立场,只怕不是双方在事先所可以预料的,不过,自古以来,在兵法一门上便有明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寒山重眼皮子半睁,心里却分成两边,一边注意斗场情况的演变,一边却在惦念着他那位美娇娘,他相信梦忆柔等人现在是安全的,因为,黑云司马长雄与无缘大师二人的一身功夫十分高强,再加上猛札手下的双六飞豹及一干部众,等闲的武林高手可以说丝毫奈何不得,便是再有什么特殊的能人异士到来寻隙,凭这些人也可以应付得了,寒山重心里这么想,却又觉得有些忐忑,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为什么应战直到此刻,上面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他眨眨眼,斗场中蓦地传来一声厉嗥,两条激斗中的人影刹时分开,玄月四鹰仅存的老四凌成,一只核桃大的眼珠滴着血挂在眼眶之外,眼球是红糊糊的一团,尚有一根蠕动的肉筋连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衬着他披散的头发,惨白扭曲的面容,形状实在凄怖!河魔金易的左臂被划开一条半尺长的血槽,皮肉翻卷着,半边身上都染成了朱赤色,痛得他连嘴巴都歪了!踉跄不稳的退了两步,凌成紧握着大铡刀,左手指着金易,抖索的道:“你⋯⋯你⋯⋯好⋯⋯金易⋯⋯你真算得上⋯⋯算得上是好朋友⋯⋯”河魔金易眼光一瞪,大步向前逼进,阴沉的道:“这种后果,凌老四,完全要你一人承担,给你解释你不听不睬,如今,你就跟着你那三个老鬼哥哥一起到阴间打官司去吧。”凌成全身抽搐了一下,喃喃的道:“死鬼哥哥?是的,都死了⋯⋯一起去吧,但我们不会打官司⋯⋯我们是好兄弟⋯⋯亲手足⋯⋯”他抖索着,蓦地疯了一样向金易冲来,大铡刀舞起缤缤纷纷,点点片片的光朵,像星辰飞旋,像云彩飘荡,唔,更像龙鳞闪耀!河魔金易面孔上露出一股残忍而狠辣的神色,他倏而偏身,双掌猛扬,刺耳的掌力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之声响起,凌成在地下连连旋着圈子,鲜血一大口一大口的喷出,终于像一块腐肉那样重重的摔倒尘埃。望着凌成已经断了气的尸体,金易呆呆的站着不动,额上汗水一条条的 顺颊淌落,看得出他的身躯正在簌簌而抖。缓缓地,寒山重撇撇嘴唇,他体内那一股逆回之气已经顺调,于是,他上前一步,清雅的道:“金大哥,这一下了了你的愿也,是不?”金易倏然转身,阴毒的道:“寒山重,武林中盛传你武功精绝,机智超人,其实,这些并不是你真正的长处,你最擅长的,还是你那借刀杀人挑拨离间的卑鄙手段!”寒山重耸耸肩,哧哧笑道:“姓寒的早说过,兵不厌诈,朋友,事情总算已经过去,现在,真正该结算一下我们之间的旧账了,当然,此际,只有你,嗯,和我。”河魔金易怒极的盯视着寒山重,汗,却淌得更急了,他左臂的伤口痉挛着,痛得像火在烧,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功力,在他最正常的时候都不是寒山重的对手,如今,只怕更难得与之抗衡了。艰辛的吞了口唾液,他舔舔嘴唇,脑子里尽量在思维着脱身之计,但越是急越是想不出法子,空自紧张得两眼翻白,气喘吁吁。寒山重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慢慢往前移动着,河魔金易似见了鬼一样朝后退让,现在,他最后的力量只能维持着自己不至使牙床打颤。“闻到血腥的气息了么?嗯,冥冥中可看见黑色的死亡之纱在飘荡?”寒山重冷森森的道着,两只眼睛像闪泛着电芒。河魔金易艰辛的往后倒退,不敢稍懈的盯注寒山重,他已实在没有胆量再和他面前这位死神般的对手较斗,逐渐的,他觉得往身前逼进的寒山重仿佛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粗壮,那么不可仰视,那么雄深挺耸,像一座山,像一座擎天巨人似的,千丈壁、万丈崖似的山!“等着你了⋯⋯”寒山重目光里有一股特异的光彩,他低沉的道:“玄月四鹰在等着你,金易,到另一个黑暗的世界里⋯⋯”河魔金易的眼光有些迷蒙,脑袋也晕沉沉的,寒山重的语声像鬼魂的诅咒进入他的耳膜,他激灵灵的一颤,嘴巴翕动了一下,斜刺里,一片冷锐的风声已挟着炫目的银芒闪到!来势是如此急劲,几乎像自九天之上劈落的雷火,含着无比的,血淋淋的仇恨,含着深刻,似是有形的愤怒,当金易发觉,一切已经迟了,他狂号一声,热呼呼的鲜血迸溅四洒,这位曾经纵横一时的江湖魔枭,摇摇晃晃的向侧旁迈出几步,但是,他走出的仅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包括一个右臂与半片肩膊,早已被削落尘埃,糊糊的血肉搀合着瘰疬的肚肠,随着他踉跄的步子流泄了一地,金易木愣愣的突着两张眼球,脸上的血色像一下子被什么吸干了,变得纸一样白!寒山重静静的站在那里,安宁得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些残酷,这些狠辣,这些尖锐,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他已看得太多,太多了。谁也说不出金易脑子里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他目前的感觉如何,他的面孔一片茫然,如初生的婴儿也似,一片茫然。缓缓地,一个躯体仆倒下去,脸上,含有报复后的满足与安慰,他,正是手刃了河魔金易的凌生,方才断了一臂,却仍未气绝的玄月四鹰老三!嘴唇吃力的张合着,那张嘴唇,扁瘪得厉害,全已成了乌紫,河魔金易空洞的凝视着寒山重,吐出几个微弱得像游丝一样的字:“谁⋯⋯是谁⋯⋯暗算了⋯⋯我?”寒山重冷冷的还视于他,冷冷的道: “凌正。”身子大大摇晃了一下,河魔金易迷茫的道:“凌⋯⋯正?”寒山重点点头,低沉的道:“不错,他方才只是断了一臂,并未丧命,现在,他已经死了。”慢慢的,河魔金易脸上浮起一层红酡的光彩,他艰涩的道:“我⋯⋯我要死了?⋯⋯”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大概。”金易脸上的红光迅速消失,他喃喃的道:“我⋯⋯么⋯⋯你⋯⋯你赢了?”寒山重神色一肃,冷沉的道:“当然,浩穆一鼎从来便不曾输过!”眼睛半闭,像全身的筋骨猛然被抽了出去,河魔金易“扑通”一声躺倒于地,自然,他是永远也起不来了。寒山重望着金易的尸体,静默了片刻,目光生硬的凝冻,转过身,步行向那个正与红狮猛札拼斗着的蓝衫虬髯大汉而去。猛札一身长打远攻的本事不算甚佳,但却也够得上一把高手的资格,那位虬髯大汉,似是也不见得有何特殊,与他正是半斤八两,杀了个难分难解,旁边的事,虬髯大汉好像没有注意到,嗯,当然也没有注意到正有一位煞神正向他大步行来。站在五尺之外,寒山重仍旧双臂环抱胸前,冷森的道:“长着一把胡子的朋友,你给姓寒的跪下!”语声铿锵,有若金石掷地,那个虬髯大汉禁不住心头一震,又险险被猛札一匕首扎上,他慌忙跳出三步,目光急速投向站在旁边的寒山重。 二十三、旧人新恨毒手仁心猛札站住没有继续攻上,那虬髯大汉迷惑的望着寒山重,他心里正在七上八上,是的,围袭寒山重的那些人呢?那些响当当的好汉们呢?都到哪里去了?寒山重又如何有机会站到这里来?撇撇嘴角,寒山重冷漠的道:“在找你那些朋友?不用找了,他们都已到一个永无忧虑的极乐之境去等你去了,很快的,你也会跟着去,别让你的朋友埋怨等得太久了。”那虬髯大汉愣了一会,又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惊叫道:“什么?你⋯⋯你是说他们都死了?河魔金易,玄月四鹰,大扁担,苍山七翼⋯⋯都死了,你一个人解决了他们?”寒山重阴沉的一笑,道:“寒山重一个人宰过比这些更多、更卑鄙的无胆匪类。”虬髯大汉如被雷殛般踉跄退后一步,张大着嘴巴,目光已隐约看到一侧那些死状凄惨的尸体,看到那些洒溅得斑斑驳驳的血迹!猛札呵呵大笑,指着他的对手道:“汉狗,你放心,由红狮专门服侍你上道,用不着再麻烦寒兄了。”这位仁兄一声“汉狗”,叫得寒山重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寒山重道:“朋友,报上你的万儿。”虬髯大汉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道:“猬子庄地支党总执事八掌蜘蛛祝晓光。”寒山重笑了笑,道:“你们猬子庄好像老与姓寒的过不去,几次三番寻姓寒的麻烦,嗯,猬子庄也太过份了。”说到这里,寒山重面色一沉,缓缓地道:“祝晓光,你放心去吧,摘了你的脑袋,姓寒的会亲自到猬子庄一行,那时,将有许多人到阴曹伴着你了。”虬髯大汉一哆嗦,惶急的道:“不,寒山⋯⋯寒大当家,不,在下此次出来,庄里上上下下谁也不知道,这完全是在下自己的主意,怪不得里⋯⋯”寒山重“嗤”了一声,道:“金易许了你多少财宝,使得你连一条老命也豁上了?”呆了一呆,虬髯大汉又吞了口唾液,呐呐的道:“他⋯⋯他答应事成之后,将你们得到的宝物折合⋯⋯折合七千两黄金分予在下⋯⋯”寒山重哼了哼,道:“金易如何知道我们来此寻宝?又如何知道我们一定可以寻到?”虬髯大汉犹豫着,空自一口口的咽着唾液,寒山重踏前一步,凶厉的道:“说呀,朋友,你的胆量呢?”吓得全身一震,虬髯大汉忙道:“是,是,在下说⋯⋯”他擦了一把冷汗,嗫嚅着道:“玄月四鹰,苍山七翼,以及在下,都是河魔金易分别寻找游说的,金易许了他们什么好处,在下不得而知了,金易是从边疆市墟里一个老汉口里 打探出来的消息,这老汉多年来一直由桃花源按时运送牛肉,桃花源上下他都十分熟悉,大当家和那姓猛的一离开,金易与在下等即已知道,不瞒大当家说,在下等潜入边疆已有八个多月了⋯⋯”猛札大吼一声,暴跳如雷的叫道:“好,好,一定是那个宰牛的老王八达骨,这老不死的混蛋,红狮待他不薄,他却出卖红狮,这一次可要将他当牛宰了,割肉剔骨,凌迟碎剐⋯⋯”寒山重摆摆手阻止了红狮的大吼大叫,冷冷的道:“说下去。”虬髯大汉舔舔嘴唇,忙道:“得到消息之后,金易与在下等即时赶来此处,在下等看见这里的形势险恶,根本就没有抱有什么希望,但金易却告诉在下等,他说只要寒大当家出马之事,必定有十成十的成功把握,不论情势如何,寒大当家亦会有所斩获,因此,在下等就耐心等候下去,在下等分布成十个点,每个点一至二人不算,专门伏伺大当家出水登岸之处,在大当家与姓猛的上岸之际,恰巧被金易亲自发觉,即刻就用暗号将我们召集过来,下手夺宝、残命⋯⋯”寒山重半阖着眼,道:“流瀑之旁,我们还有很多人在那里,你们是如何应付的?”虬髯大汉又舔舔嘴唇,低低的道:“在下等事先已打探清楚,知道跟随大当家前来寻宝之人,除了黑云司马长雄及无缘和尚之外,只有猛札手下的双六飞豹还有点道行,其余的就不足为惧了,因此⋯⋯”虬髯大汉似是在考虑该不该说出来,他的双眼微微有点闪晃,寒山重已经发觉,他淡淡的道:“因此,你们就选出一个或者两个轻身功力较佳的人物前去诱使司马长雄等人往另一个方向追了下去,也好分散寒山重的力量,加强你们的主力,是不是,嗯?”虬髯大汉呆了一呆,愣愣的点点头,寒山重微笑了一下,笑容又随即冻结,他阴森的道:“现在,你可以说出那一两个人的号了。”一咬牙,虬髯大汉回避过寒山重那两道仿佛可以一直透入他心扉里的尖锐目光,呐呐的道:“那是⋯⋯那是于燕子郭双双与小行孙陈鹄⋯⋯”“郭双双?”寒山重有些感到意外的低呼了一声。猛札奇怪的看了寒山重一眼,述惘的道:“寒兄,你认识这人?好像是个女人的名字⋯⋯”寒山重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妮子真是太任性了,若叫长雄追上,她第一个得送命⋯⋯”猛札呵呵一笑,道:“寒兄,莫非这叫什么双的果真是个女子?”寒山重有些尴尬的抿抿嘴,低低的道:“嗯,她的轻身功夫确实十分高明,已可达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地步了,只是,只是也未见得能强得过司马雄!”猛札揉揉面孔,道:“你认识她,寒兄?” 寒山重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猛札又神秘的道:“可是个年青的姑娘?一定很美吧?”寒山重瞪了猛札一眼,转向那虬髯大汉:“祝晓光,姓寒的问你的问题,你都回答的爽快,姓寒的知道你是为什么,也罢,姓寒的不亲自动手,你自裁了吧。”虬髯大汉神色黯淡,身躯有些微微发抖,是的,寒山重对付敌人的手段,他是听得太多太多了,他明白他不会有一丝可能致胜的希望——假如他与寒山重动手的话,只会落个更悲惨,更痛苦的下场,寒山重令他自行了结,迷在寒山重一贯的作风来说,已是够得上宽大与仁慈了。于是——弃掉手中的银链短锤,他单膝向寒山重屈了屈,探手入怀,摸出一柄只有五寸来长,却精亮闪烁的锋利小匕首来,颤声道:“谢寒大当家恩典——”闪耀的小匕首一晃,强劲的插向他自己的喉咙,但是,隔着只有寸许,他握着匕首的手肘却蓦的一麻一软,呛啷一声,那柄小巧的,却可以夺魂残命的小玩意已掉在地下,旭阳之下,溅起一溜火花。虬髯大汉一时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呆若木鸡般愣在那里,两只牛眼睛睁得大大的,满面孔的迷惘与茫然。寒山重抛掉手里蓄存的另一粒小小的,有如黄豆般大小的石块,撇撇嘴唇,语声显得出奇温和的道:“祝晓光,你去吧,记着以后别再与寒山重为难。”这是真的么?这会是出自那煞神口中的话?这会是浩穆一鼎所曾做过的事?但,这却是真的,每个字,每个音节都是真的,它们代表的意义也是真的,不是么,这些字音还那么确实的组合成一个意思,又这么确实的进入他的耳鼓,老天,得救了啊,虬髯大汉祝晓光“扑通”一声跪到地下,泪水淌满了一脸。寒山重吁了口气,微微一笑道:“起来,祝晓光,现在我年纪也大了几岁,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喜欢血腥与杀伐,不过,嗯,主要的还是我是否会忽然记起一个人告诉过我的话。”祝晓光跪在地下,哽咽着咚咚叩头:“大当⋯⋯家⋯⋯大当家再生之德,在下便是来世生为犬马,只怕也永远报答不尽⋯⋯大当家⋯⋯在下一辈子都会存心中⋯⋯”寒山重让开一边,温和的道:“起来吧,祝晓光,你的生命,原本属你自己,我是说,假如你不想去残夺别人生命的话。”洒着泪,祝晓光爬起身来,朝着寒山重深深一揖,又向猛札深深一揖,洒着泪,他粗壮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嵯峨狰狞的怪石堆后,只留下尘埃上那柄银链短锤与那只小小的匕首,还在朝阳光里眨着眼。猛札呆呆的看着这一切演变,良久,他才一拍寒山重肩头,赞道:“好家伙,寒兄,你真是大人物,能收能放,可毒可仁!”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小柔一直说得对,饶人命,到底比残人命更来得欣慰与快乐。”猛札大嘴一咧,正想说什么,远远的,一个娇嫩却又渴切的呼喊已遥遥传来: “山——重——山——重——”像触了电一样,寒山重极快的转身望去,在那片起伏嶙峋的岩石之间,嗯,那不是梦忆柔么?隔着还有数十丈,但是,只要一眼,只要一眼寒山重就能认出那个令他魂萦梦系的小娇娘来!在梦忆柔的身后,紧随着司马长雄与无缘大师,再后面,就是跳跃如飞的双六飞豹了,双六飞豹中有两个人的肩头,好像还另外扛着两个人呢,嗯,缚得结结实实的两个!猛札龇牙一笑,道:“寒兄,你的心上人来了。”他摸摸脸,有些羡慕的又道:“多舍不得啊,就这一会功夫,你那位美娇娘已经急生生的了⋯⋯”寒山重眨眨眼,笑道:“早结心幕,自是难以分舍,猛札,阁下还不是相同么?啊,是了,你方才挨了一鞭,伤得可重?”猛札嘻嘻一笑,掀了掀他隐于衣衫内的护身甲,目光一转,急道:“咦,马太与力鲁格肩上好像扛着两个人⋯⋯”寒山重知道猛札目中的马太与力鲁格定是他属下双六飞豹里两个人的名字,他目注着梦忆柔等人逐渐奔近,低低的道:“一定是那两个诱引司马长雄等人的朋友被擒住了。”猛札小小的三角眼一瞪,狠狠的道:“杀!”寒山重看了他一眼,猛札忙笑道:“当然,留下那个女的,美丽的女娃。”轻轻摇摇头,寒山重转过视线,嗯,朝阳之下,梦忆柔的脸蛋洋溢着红艳艳的光辉,她的鬓发微微有些散乱,隐隐闪眨着汗珠反映着莹亮的芒星,周身散发着一股芬芳的,充满了活力的青春气息。心里爱极,心里想极,寒山重不管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步迎上去,张开双臂,于是,梦忆柔像一只小鸟般投入他的怀中。美丽绝伦的面庞上有着掩不住的激动与兴奋,梦忆柔紧紧将面颊贴在寒山重多髭的下颔上,她那窈窕的躯体不可抑止的抖索着,两只手臂死命搂着寒山重的腰际,终于,她轻轻啜泣起来。寒山重怜惜的吻着她那一头乌丝,低柔的道:“别哭,小柔,乖,别哭。我答应你一定回来,现在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梦忆柔抽噎了一声,低泣着道:“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夜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天像永远不会亮了,四周是一片黑暗⋯⋯我想,你不会回来了,你已舍弃我了⋯⋯”寒山重温柔的吻吻她的面颊,低沉的道:“小柔,不要胡思乱想,你应该对我有信心。小柔,我是不容易死的,何况,有了你,我又怎能死,怎舍得死啊!”用小丝绢儿抹抹泪,梦忆柔的语声里仍旧带着哽咽:“我好怕,一直望着那片瀑布,就像傻了一样。好几次,我都仿佛看见你从那瀑布里飞了出来,但是,仔细瞧却又什么都没有,那瀑布仍旧淌泻得那么浩荡,那么激烈,我骂这瀑,我要它流到地狱去吧⋯⋯” 寒山重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细悄的道:“不论如何,我总算回来了,小柔,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冒这种险了,以后一定好好和你长相厮守⋯⋯”“真的?”梦忆柔深深凝视着寒山重,眸子里露出一股祈求的光芒,寒山重点点头,有力的道:“当然,真的。”一朵春花也似的笑容,绽展在梦忆柔那足可倾国的美艳面庞上,她望着寒山重,兴奋的道:“谢谢你,山重。我想,我现在可以亲亲你?”寒山重俯嘴到她耳边,低低的道:“等一会,找个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好不?”梦忆柔的脸儿酡红,她温驯的点点头,寒山重又道:“让我们去看看那两个被掳的朋友,长雄他们大约也等久了。”于是,寒山重挽着梦忆柔向前行去,司马长雄与猛札等人早已在两丈之外,无缘大师则垂眉闭目,面含微笑,两个被掳者置于地下,他们身上捆缚着密密的牛皮索,嗯,其中果然还有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似乎年纪不大,身段儿非常婀娜,她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紧身夜行衣,头上包着一块纯黑的丝巾,丝巾外还露出一大束云雾似的秀发,此时,她深深垂着颈项,不过从侧面看去,美得带甜,有点水蜜桃的韵味。在这少女旁边,是一个猴头猴脑,留着几根鼠须的中年汉子,他有个大疤顶,却将脑袋后面的一把黄松松的头发结了个小辫子,看去十分有趣,这汉子也是一身黑色夜行衣,背后却不知怎的被撕去了一大块,衣裳撕裂之处,有隐隐的血迹沁出。轻悄的,梦忆柔在寒山重耳边语道:“山重,这两人都是被司马长雄捉住的,那个女的轻身功夫好高,飞跃起来就像一只掠波的燕子,她长得也很美,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睛一见了我就露出一种非常⋯⋯非常仇视和古怪的神色⋯⋯”寒山重舔舔嘴唇,有些窘迫的道:“这⋯⋯这女孩子我认识,她叫郭双双⋯⋯”梦忆柔一怔,呐呐的道:“你,你又认识?她⋯⋯她爱你吗?”寒山重咽了口唾沫,道:“我只爱你。”“你呀,哼,就是一张嘴巴会骗人,风流鬼!”寒山重知道梦忆柔的个性,碰到这种事,她如果郁悒着闷声不响,那么,事体可能要闹大,反之,她只要一气一嗔,当时发发雌威也就过去了,这时,寒山重暗里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梦忆柔行到各人面前。无缘大师睁开眼睛,合十为礼,枯干的脸上,洋溢着至诚的安慰与感佩,他迎上几步,有力的道:“佛佑施主,施主果然化险为夷,真是可喜可贺⋯⋯”寒山重还礼道:“谢谢大师,只是大师重托未能应命,在下实觉汗颜。”湛然而和祥的一笑,无缘大师道:“只要施主能平安归来,即是天下苍生之幸,更乃老僧心中专诚之祈,财宝之得与失,施主,已不关紧要了。”一侧,司马长雄躬身道: “浩穆右卫司马长雄恭请院主福安。”寒山重微微颔首,一笑道:“高兴么?”司马长雄敬肃的道:“院主安返,长雄较之自己拣回一条命更为欢欣,不过,院主可以渡此难关,亦早在长雄预测之中。”猛札咂咂嘴巴,奇道:“那流瀑的威力你老兄也尝试过了,怎能知道你们的头儿一定可以拖着这条命回来?”司马长雄看了猛札一眼,冷沉的道:“浩穆一鼎,大威震天。”猛札愣了一愣,寒山重豁然大笑道:“长雄,以后对猛大当家要客气一点,现在,本院主与他已结成好友了。”司马长雄也不禁怔了一下,他想不出自己院主如何能够在一夜的短短时间里,便和这个阴毒诡异出了名的边疆枭雄结成了好友,猛札原是个老狐狸般的恶徒啊!猛札似是也看出了司马长雄的怔愕,他磔磔一笑,道:“不用猜疑,老弟,红狮的确不是容易交的,尤其站在你我双方这种关系上,不成仇人已是奇迹,又如何能与你们头儿结成好友?”他用手摸摸面孔,笑了笑,又道:“但是,如果在一夜之间,红狮一连被你们头儿救了好几次命,那么,这种情形就会完全不同了,红狮是说,你们头儿是真正出于好良心的救了猛札几次命,而你要明白,他原可以不救猛札的。”寒山重哧哧一笑,摆摆手,道:“算了,猛札,用不着替姓寒的吹嘘了。”无缘大师望望寒山重,又看看猛札,再度合十道:“善哉,善哉,自古以还,便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猛札嘴巴张了一下,似是想对无缘大师说些什么,寒山重晓得这位边疆大豪要提起白玉宫内珠宝之事,他连忙咳了一声,打岔道:“唔,现在,似乎应该先问问眼前这两个陌生朋友的来龙去脉了。”司马长雄凑前一点,低声道:“院主,这一男一女的轻身之术十分高强,他们故意到长雄等人停身之处露出行迹加以诱引,长雄与无缘大师费了极大的功夫才生擒了这两人,本想立毙掌下,但那女的却说⋯⋯却说与院主有旧⋯⋯”寒山重颔首一笑,道:“是的,而且,老朋友了。”说着话,寒山重已行到那位被捆得像棕子一样的少女面前,他尔雅的一揖,清朗的道:“郭姑娘,久违了,多年未见芳颜,却不料会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重逢,姑娘,你可好?”那黑衣少女郭双双,蓦地抬头瞪视着寒山重,一双明媚却又憔悴的眼睛里有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感,寒山重被她看得有些尴尬,习惯的撇撇嘴唇,低低的道:“可要为你松了绑?” 郭双双秀丽而甜蜜的面容上这时没有一丁点笑容,她咬着牙,语声自齿缝里传了出来:“寒山重,五年没有遇见你,见了面,你就是刚才那几句话?”寒山重半闭上眼,淡淡的道:“不错,你或者是觉得里面讽损的浓度太大,可是,你要先问问自己,此来何为?”郭双双冷凄凄的一笑,道:“报复你。”寒山重哼了哼,道:“金易允你多少珠宝珍玉?”郭双双那两道柳叶似的眉儿一竖,怒道:“住口,寒山重,你休要如此污蔑姑娘,姑娘一点好处也没有要,只是要看看你成为阶下囚以后是什么样子,你,你高高在上已经太久了。”寒山重抿唇怔了一会,忽然哧哧笑道:“这就是你的报复方法?嗯,很可惜,姑娘,你一直应该明白,要使姓寒的成为阶下之囚,只怕不太容易呢。”郭双双忽然抽噎了一声,眼圈儿一红,两串晶莹的泪珠儿已扑簌簌的淌了下来,她哽咽着道:“我⋯⋯我知道不容易⋯⋯我知道他们不会成功⋯⋯但⋯⋯但我恨极了⋯⋯我又不忍心真的见到你有什么悲惨下场⋯⋯我知道你不会再要我⋯⋯我只要看看⋯⋯只要藉这个机会看到你也就够了⋯⋯”寒山重冷冷叱了一声,生硬的道:“郭双双,你就专挑这种方式与姓寒的见面?你明不明白你也在协助他们算计寒山重,你知不知道你也是他们凶杀群中的一份子?”郭双双伤心的啜泣起来,她耸动着双肩,垂着头,呜咽着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没有想到这么多⋯⋯真的⋯⋯我没有想到这么多⋯⋯”神色沉了下来,寒山重转过身去,冷冷朝那猴头猴脑的角色道:“你,朋友,你叫小行孙陈鹄?”脑后的小辫子一甩,这位朋友一挺胸道:“正是,寒大当家。”寒山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朋友大约是在黑道上混的吧?”小行孙陈鹄面不改色的道:“夜行千家,日走万户。”哼了一声,寒山重冷漠的道:“知道江湖上有句‘宁劫勿盗’这句话么?朋友,可惜你一付好身手,却干上下九流的行当了。”小行孙陈鹄蓦然仰天大笑一声,道:“寒大当家,只要良心摆在正中,拉一个义字讨生活,对得起行规,对得起祖师爷传下的教训,干哪一行都见得了天日!”寒山重微感一凛,有些意外的盯着这年已四旬的江湖汉子,半晌,他缓缓的道:“河魔金易也许了你不少的好处么?” 陈鹄面对面的看着寒山重,点头道:“是的,他答允在下只要将司马长雄及无缘大师等人引开,便可得到黄金一千两,在下却不知道金易与大当家有什么恩怨,干在下这一行,只得对方出得起价钱,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在下无权询问对方真正的意图。”寒山重“唔”了一声,转向郭双双:“姑娘,你也没有告诉他?”郭双双摇摇头,含着泪道:“没有,金易说万万不能让人知晓,他只要擒住你教训一顿就算了,但是,我有些不相信,从他的神态上,我看得出他对你十分痛恨⋯⋯”寒山重眉梢子一扬,道:“当然,他的两个拜弟断送在姓寒的手里,他焉能不恨?”说到这里,寒山重沉着嗓子道:“猛札。”猛札应了一声,急步行近:“寒兄,有何交代?”寒山重想了一下,道:“叫你双六飞豹的马太给这姓陈的三十硬棍。”“只给三十硬棍?”猛札似乎觉得太轻了点。寒山重颔首一笑,道:“陈鹄没有什么过错,唯一的错失,就是他不该不探明事情真像,为了那区区的儿两黄金就来与姓寒的作对。这三十硬棍,便是罚他不明事非之过,也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猛札朝旁边一挥手,双六飞豹中原先扛着陈鹄的那名扎着豹皮头巾的大汉子急步奔到,垂手候令。迅速用交待说了几句话,那叫马太的已手抽出背后的短柄钢矛,轻轻掉了个边,一把已将小行孙扯了出来,硬生生摔在地下。寒山重舔舔唇,道:“猛札,交待这个大个子别打伤了陈鹄的筋骨。”猛札笑道:“方才,我已告诉过他了。”纯钢的矛柄在阳光下闪起一溜蓝汪汪的光彩,带着呼呼的风声,忽上忽下的极快起落着,击打在皮肉上的刺耳闷响也连串的传来,小行孙陈鹄咬着牙,睁着眼,被捆在背后的两只手却整个握成了拳,汗,霎时已浸透了他的夜行衣。马太将第三十棍打了下去,利落的跃身退后,猛札上前一把将陈鹄提起,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小子,果然是条好汉,一声也不吭。”说着,猛札将陈鹄放下,这位挨了三十钢棒的朋友却十分硬朗,他打了个踉跄,歪歪斜斜的走到寒山重身前,双手抱拳,恭施一礼:“小行孙陈鹄谢大当家不杀之恩,有生之日,陈鹄必当图报。”寒山重哧哧一笑,道:“朋友,阁下言重了,你日后行道,需记得恩怨分明也就是了。”陈鹄肃穆的点头,再向周遭作了个罗圈揖,然后一拐一拐的向千回江的下游行去。 看着他的身影渐去渐远,寒山重转过头来,有些疲惫的道:“猛札,此地何时起雾?”猛札抬头望望日头,道:“快了,约在午后,水雾就会迷漫得又湿又重,不过,在以往,此刻周遭也会浮沉着迷迷蒙蒙的水气⋯⋯”寒山重朝千回江的流水看了看,低沉的道:“大概是流瀑忽然消敛了的缘故,唔,咱们该可以上道回府了,该得到的,都已得到,该失去的,亦已失去了。”猛札点点头,回身招呼了几句,双六飞豹中有五条大汉已返身朝上游的方向疾速奔去。寒山重移过目光,嗯,梦忆柔已偎到他的身边,如花的面庞上,有着一抹异样的红晕,笑得醉人,她轻轻的道:“山重,现在就走?”寒山重道:“当然,莫不成你对此处还有留恋?”梦忆柔嫣然一笑,低柔的道:“不,你忘了一件事⋯⋯”微微怔了一下,寒山重豁然大笑起来,他豪迈的道:“长雄,为郭双双松缚,由你看护着她。”司马长雄领命上前,远处,一阵阵马嘶声遥遥传来,猛札手下那些边疆好汉们,嗯,也该来了。 二十四、庆安迎故知友有托桃花源。那栋巨大的石砌屋宇里,灯火通明,带着一股特异的情调的皮鼓与铃笛之声响彻四周,成群的彪形大汉们在桃花林中围坐着,一堆堆的柴火映照着他们刺着有花纹的面孔,显得粗野商犷厉,大口的喝着酒,大口的吃着肉,今夜,所有猛札的手下都在为他们的狮中之王庆祝归来而不论是否有所收获,因为,猛札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在这所屋宇的大厅里,铺投着厚厚兽皮的软毯,灰白色的高墙插着一只只承以银托的松枝火把,火苗吞吐着青红色的火焰,照得整个大厅通亮明灿,围着一个长方形的炉池,寒山重与梦忆柔、司马长雄、无缘大师、猛札等人挨序坐在一起,那边,则是猛札的十二姬妾,当然,赫莎也在其中。六个打着赤膊,腰围兽皮的人,正小心翼翼的转动着炉池中的六双铁叉,每只铁叉上,都穿烤着一条不同的野兽,六名浓眉大眼的妇女则忙碌着往那上结烧烤着的野兽身上抹着佐料,唔,肉香四溢。猛札又换上另一套大红的鲜艳衣裳,腰间再扎上他的狮王金带,腕上又戴起叮当撞响的金环,重新恢复他土皇帝的威风。这时——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玉杯,欢愉的道:“来,我们大家干了。”寒山重忽然哧哧一笑,道:“猛札,酒里不会再放毒了吧?”猛札大笑起来,道:“不敢了,免得赫莎又与你私通消息!”于是,众人仰首干杯,梦忆柔浅啜了一口,却显然对猛札方才所说的话有了疑问,狠狠的盯了寒山重一眼。无缘大师招子雪亮,他一照杯底,笑着打岔:“当家的,这酒醇而不烈,香而不腻,是何物所酿?”猛札得意的道:“春夏之季,桃花源结桃累累,个个汁丰肉肥,香甜滑嫩,红狮特请南疆第一流的酿酒能手将果实采下,再加以其他七种珍奇材料制成酒,贮存地窖备用,红狮替这酒取了个名字,叫做‘桃源露’,各位,这酒名起得可好?”无缘大师微微鼓掌,道:“妙极,果是桃源甘露,饮之齿颊生芳。”猛札高兴的呵呵笑道:“来,大和尚,红狮再敬你一杯⋯⋯”二人刚刚举起杯子,大厅的沉重桧木巨门忽然启开,两个执戈人已带着一个少女行人,那少女即是郭双双。寒山重目光一瞟,不由吁了口气,侧首斜睨梦忆柔:“是你的主意吧,嗯?”梦忆柔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一瞪,道:“是的,你要如何?”寒山重笑了笑,低声道:“老婆,既是你的点子,为夫的又敢如何?”梦忆柔的脸蛋儿一红,却噗哧一笑道:“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 青燕子郭双双仍旧穿着她那身夜行衣,她进入大厅,那两名押她进来的人已躬身闭门退出,大厅的桧木门十分宽阔高大,衬着郭双双疲怯怯的身子,越发显得她是如此纤弱与窘迫,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她畏缩的立在门边,颈项深深的弯了下去。梦忆柔暗里捏了寒山重一把,悄悄的道:“看你把人家折磨成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接她入坐。”寒山重微微一愣,迷惘的道:“什么?你要我去迎她入座?”梦忆柔小嘴儿一噘,嗔道:“怎么?你还想抱她入座不成?”寒山重无奈的站起,又迷惘的看了梦忆柔一眼,梦忆柔却微笑着,并没有什么不乐意。摇摇头,寒山重只有大步向那边行去,靠在门侧的郭双双,一眼望见寒山重,眸子里突然射出一股奇异的光芒,这光芒,有着哀怨,有着幽恨,当然,也搀着无可掩饰的喜悦!寒山重轻轻走到她身侧,轻轻的道:“姑娘,这些天来,在路上委屈你了。”郭双双眼圈儿一红,泪珠儿夺眶而出,她哽咽着道:“山重⋯⋯我⋯⋯我⋯⋯”寒山重定定心,温和的道:“别哭,姑娘,一切已经成为过去。”郭双双抽噎得更厉害了,他悲切的道:“多少年⋯⋯多少年没有听过你这样对我说话了,山重,是我错,是我对不起你⋯⋯”寒山重闭闭眼睛,道:“姑娘,不要难过,寒山重不会怪你,现在,请随寒重入座。”郭双双软弱的朝前走了两步,强忍悲痛的道:“这几年来,山重,你过得可好?”寒山重舔舔嘴唇,低沉的道:“托福,几次大难得以不死而已。”抖索了一下,郭双双没有再说什么,垂着头,畏怯的跟着寒山重行到炉池之边,这时,大盘的烤肉已端到各人面前了。梦忆柔脸上含着一抹艳而柔婉的笑容,她盈盈站起,轻轻的道:“郭姐姐,请到这里坐下。”郭双双的两只眼睛里含着泪,她怔怔的凝视着梦忆柔好一会,才微微一福道:“这么多天来,虽然没有人正式为我引见,但我知道姐姐,一定是梦忆柔梦姑娘⋯⋯”梦忆柔妩媚的红着脸儿,低细的道:“路上待慢了姐姐,还希望姐姐不要见责⋯⋯”郭双双险些儿又将泪水溢出,她强忍着,语声带着咽:“郭双双是阶下之囚,笼中之鸟,承蒙寒院主不当场赐死,已是莫大的侥幸,哪里还敢当得起姐姐如此厚待⋯⋯”梦忆柔差一点也将泪珠儿洒上衣襟,她款步移身,拉着郭双双的手,两个人并肩儿坐下,紧紧靠在一起,那情景,可亲密着呢。 寒山重也盘膝坐下,举起玉杯:“来,寒山重借花献佛,也敬各位一杯。”除了女人,大家一起仰首干了,猛札抹抹嘴唇的酒渍道:“寒兄,此离边疆,还有什么打算么?”寒山重沉吟了片刻,慢慢的道:“只想回骑浩穆院去。”猛札双目中露出光彩,渴切的道:“寒兄,急不急?”寒山重笑了笑,道:“猛札,不要转圈子讲话,你有什么事须要寒山重效力不妨说将出来,我也多少可以斟酌一下。”猛札老脸一热,有些尴尬的道:“红狮是想,是想麻烦寒兄一件事⋯⋯”寒山重爽脆的道:“请说。”猛札就杯饮了一大口酒,谨慎的道:“尖高山的玉蛇巴拉,寒兄大约知道这个人,巴拉这老小子表面上与红狮保持友好,河井水并不相犯,其实,他只是对红狮的虚实还摸不清楚,更恐怕斗将起来落个两败俱伤,所以,一直在暗地里积极准备,四处招募边疆高手,要想在时机成熟之际,对红狮来个全面歼灭,他就可以实现独霸边疆的妄想,现在,据红狮的消息,他已招请了三十多名边疆高手,而其中最强悍的,便是‘血仕’匡子渡的那个怪物‘盘杖’柴基,柴基也等于是巴拉所招请到的高手的首领人物,巴拉之所以敢逐渐明目张胆的与红狮作对,柴基给他撑腰是一个最大的原因⋯⋯”寒山重也啜了口酒,淡淡的道:“猛札,你的意思可是要我收拾掉那柴基?”猛札有些不好意思的迟疑着,两只手掌绞合在一起轻轻拨弄,寒山重略一沉思,说道:“没有问题,这件事姓寒的挑了。”猛札料不到寒山重回答得如此干脆,他喜出望外的叫道:“寒兄,真的?”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寒山重几时说过假话?”说到这里,寒山重又道:“猛札,那柴基的功夫比诸你相差高低?”猛札窘迫的咧咧大嘴,低低的道:“三个猛札也打不过柴基,这老小子曾经以一人之力格杀过一头斑皮大虎,他也可以用两指头拗断一根儿臂粗的铁条⋯⋯”寒山重撇撇嘴唇,笑道:“还有别的么?”猛札想了想,续道:“他还可以如飞鸟一样翔舞于空,可以不用助力便飘渡过一条十丈宽窄的河面,左右双手能凌虚击落旋空的灰鹰⋯⋯”寒山重又吃了一口酒,断然道:“好,内外功夫都可以够得上材料了,猛札,我们去斗他。” 猛札忙道:“柴基每十天就到隔着这里的墟市去一次,他都是专买一些他所喜欢的汉人绸缎,再有两天,又到他该到墟市日子了。”寒山重“唔”了一声,垂眉深思,半晌,道:“猛札,你是愿意让巴拉知道这是代你出头呢,还是不愿?”猛札一睁双目,大声道:“当然要他知道,也好叫巴拉这老王八以后不可如此目中无人,得寸进尺,更要他明白我红狮不是请不到能人助。”寒山重拣了一块嫩鹿肉塞进口中,朝对面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照着他的赫莎眨眨眼,一笑道:“够了,我改天就去。”猛札喜道:“如此有劳寒兄了,红狮将派手下最得力之弟子率部众三百名随同前往,他们随时听候寒兄差遣⋯⋯”寒山重露出雪白的牙齿咬咬下唇,淡淡的道:“不,我一个前去。”“一个人?”猛札大不同意的问了一寒山重严肃的道:“正是,就像寒山重自来便一个人雪耻湔仇一样,不到必要,用不着劳师动众。”一侧的梦忆柔想说什么,却又闭口无言,郭双双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无缘大师近些日来已经摸清了寒山重的习性,他知道,凡是寒山重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得了的,纵使有,也是太勉强。司马长雄转头望望梦忆柔,低沉的道:“梦姑娘,院主一定可以收拾掉那姓柴的,就像他老人家以往曾收拾过很多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庸才一样。”梦忆柔郁悒的一笑,没有说什么,她心里明白,寒山重前些日子往探白玉之宫时因耗损真力过巨而形成的疲,到如今,还没有复原啊。 二十五、毒物冷刃初生之犊夜深沉。带着五分醉意,寒山重在猛札的亲自陪送下来到一处精致巧雅的小楼之前,这小楼紧靠着巨厦,中间连着一道宽敞的曲廊。司马长雄立于侧,仍旧是那个样子,冷沉沉的一点笑容也没有。寒山重向小楼打量了两眼,哧哧笑道:“这地方真不错,错的是不能与赫莎的窗口遥遥相猛札哈哈大笑道:“寒兄,你风流到我头上倒没有什么,只怕你的那位美娇娘不会答应呢⋯⋯”说到这里,猛札又放低了嗓子:“梦姑娘的寝居就在你的邻室,假如你想过去,嗯,咳,就把床头上的金狮座向右旋转三下⋯⋯”寒山重吸了口气,道:“还有没有别的秘道可以通到她的房间?我是说,除了我的这一间外?”猛札摇头道:“没有了,只有你的那间房子。”寒山重紧了紧虎皮披风,望望天色,夜空中,星辰眨眼,有一股冷瑟的空气浮游在周遭,他感到一层朦胧的睡意袭来,有点困乏,拍拍猛札肩头,在猛札龇牙一笑里,他转身行向里面。这栋小楼是用纯黑大理石砌建的,平滑如镜的地面上纤尘不染,在静谧中,显示着一片奢侈的华贵。走到铺设虎皮地毯的石阶之前,寒山重回头向司马长雄道:“无缘大师已经安歇了?”司马长雄跟上两步,低沉的道:“是的,大师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他与梦姑娘一起退席之时脚步仿佛不甚稳当。”寒山重向一侧打量了一下,眼前是大厅,大厅右边是一个半月门,他略一沉吟,说道:“你晚上就寝时警觉一点,要特别注意照拂大师,他与你隔室而居么?”司马长雄颔首道:“是的,长雄与大师就在楼下。”轻轻打了个呵欠,寒山重拾级登楼,他刚走上几步,司马长雄忽然低低叫了他一声。寒山重微带诧异的停下身来,回头问:“有什么不对?长雄。”司马长雄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他呐呐的道:“梦姑娘⋯⋯她,她与那姓郭的姑娘同居一室。”寒山重怔了怔,又淡淡一笑:“这妮子!”丢下这三个字,他大步上去了,司马长雄搔搔后脑,也转身行向那道半月门内。楼上,有一条宽宽的甬道,壁顶悬着紫铜琉璃灯,两名女侍立倚在一张 铺着熊皮的石几上打盹儿,寒山重没有惊醒她们,管自行向甬道旁的第一个房间。推开桃花心木制就的沉厚木门,鼻子里闻到一阵淡淡的檀木香味,一只银鼎独立在室中,黑色大理石砌成的石床上垫着厚厚的金丝儿猿皮褥,壁端嵌着青莹莹的长明灯,透过青纱罩儿将光芒洒在房里,到处浮动着一片青碧。掀开半隐半显的床前帏幔,嗯,床头上可不是两边各有一座镀上金的狮头座?寒山重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把身体投在石榻之上,软绵绵的皮褥是,那么厚,就像是躺在云絮里,好舒适,好松散,酒意又袭了上来,缓缓地,寒山重均匀的鼻息轻轻响了起来,有很多个日子,他没有如此安宁的睡过觉了。室中非常寂静,靠在帏幔旁边的石壁上,开有一扇半圆的窗户,窗帘是金钩镶银丝边的,这时被夜风吹得轻轻飘拂,就在窗帘飘着飘着的时候,一团黑影,突地像一头狸猫般自外面窜了进来,好快!这团黑影落地无声,他甫一进来,便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下毫不动弹,半晌,他觉得没有什么危险了,才慢慢的,极其小心的站起身来,这是个瘦削的小个子,全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巾,连面也也用一方黑巾包着,只露出炯然有神的眼睛,这双眼睛,正骨碌碌的朝室中搜视⋯⋯他发现寒山重酣卧之处了,于是,看得出他隐在黑布后面的鼻口深深吸了口气,步一步,似踏在薄冰上一样谨慎的向石榻之前移去。轻轻掀起帏幔,这黑衣人仔细朝石榻上的寒山重凝视了良久,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眸子里有一股响尾蛇似的怨毒神情,他的左手仍旧掀着帏幔,右手已自胯旁镖囊内摸出一方白色的盒子,然后,他将这小盒放在地下,又朝熟睡的寒山重盯了一眼,这一眼,里面充满了残酷的满足与报复后的得意。于是,他又像来时一样,他似一溜淡淡的轻雾般自窗中逸去。黑衣人的身影才自窗口消失,寒山重已悄然却迅速的坐起身来,他目光一飘窗口,立即又瞧向石榻前的那方小小白色盒子上,这小盒子,像是玉质的,外表光润细致,盒面有二十个线香粗细的小洞。每一个习武的人,都有一种超越常人的警觉性,这警觉性尖锐而敏感,不论在动态或静态里,它所发挥的反应力往往出人意表,而武功越强的人,其在冥冥中的反应力越尖锐,每每能在一丝微不足道的征候里。在一丁点不可察觉的声息里得到警兆。这些,除了长时期的环境磨练之外,气平心澄是一种原因,当那黑衣人甫始进入室中,寒山重在隐约里即已感到空气中有一股不自在的陌生气息,对方掀开帏幔的时候,他早已完全清醒了,现在,他注视着地下的小玉盒,脑子里却在推测那瘦小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几乎不可闻地,一阵细细的“嘘”“嘘”之声忽然在室中响起,这声音虽然细小,却凄厉得令人毛发竖立,寒山重双目毫不稍瞬的望着那方玉盒,于是,慢慢地,盒面上那些小孔里,蠕蠕爬出了数十条小指般粗的淡红色长虫,这些软体的长虫艰辛的钻出了小孔,像是喘息般伏在地下滚动着身子,体下的六条细足在不停的划动着,寒山重仔细一瞧,不由陡的一惊,老天,这些长约尺许,头是三角,周身显着肉红色的丑恶长虫,竟然每一条的脊上都生有一付透明的薄翼,它们不是在喘息,它们是在运动着那付薄翼!寒山重不知道这些怪虫的名字及来历,但是,他晓得这些怪物必是含有剧毒的,时间已迫在眉睫,他左右一瞧,一点顺手的东西也没有,咬咬牙,他正待施展元阳真力来硬碰,双手却无意间按在榻上,榻上,嗯,那铺设着软绵绵的金丝猿皮褥的榻上! 意念在心头一闪,他已一把拔下一撮金丝毛来,猛的吸了一口气,将全身劲力贯注于右手之中霍的抖射而出,软细的金丝毛,在他发力一挥之下,根根笔直如针,带着无匹的力道,带着刺裂空气的尖啸,像煞一蓬金闪闪的骤雨,那么强劲的洒出!在地下鼓动着身躯的红色怪虫,这时有两条“呼”的飞腾于空,就在这两条怪虫甫始飞起的一刹,空中的金丝毛已疾射而至,在一片刺耳的“嗡”“嗡”叫声里,其余的怪虫暴扭的躯体,狂乱的在地下翻卷着——没有一条幸免,完全被那些硬如钢针的金线毛活活钉死在地下!飞起在空中的两条怪虫,鼓动着背上透明的薄翼,略一盘绕,霍的扑向榻上的寒山重,怪虫的眼睛大如绿豆,碧光闪闪,有一种说不出、道不出的阴邪与恶毒意味,寒山重撇撇嘴唇,挥了一掌,雄浑的掌风将两条怪虫逼得往两边逃逸,但是,只一躲避,又“嘘”“嘘”的叫着飞转了回来!仍坐在榻上,寒山重将身旁的一个软皮枕头拿起,觑准了抛掷而出,右边的一条怪虫蓦地高飞,左边的一条却猛的钻了进去,就似一根锥子锥了进去一样,那软皮枕头本是淡黄色的,只这一刹,就刹而变成了紫乌!枕头落在地下,却不的蹦跳着,传来一阵阵嘶咬啮裂的声音,空中飞旋的另一条怪虫,已扑着翅咬了下来。寒山重心头跳了一记,微一侧身,怪虫带着一阵臭腥的气息自他脸旁掠过,自眼角的余光里,寒山重看到了怪虫那三角头上占了一半位置的嘴巴,以及嘴巴里细而尖锐的两排利齿!怪虫一扑落空,出人意料之外的突然翻折而回,寒山重猛的一仰身,再次闪过后,刷的将自己腰上的一根线带,抽了下来,两手轻轻一抖,挽成了一个活结,就怪虫迅速的回转里,他刚好有足够的空间抛了进去,恰巧套在怪虫的头上。双臂的挥动,寒山重低吼一声,用力一收丝带,已将这条怪虫绞在中间,他偏开头,双手用劲扯紧,这条毒蛇似的怪虫蹦跳着,蜷扭着,露出一付尖利的牙齿,嘘嘘喷着气,寒山重闭住呼吸,加重双腕的力道,渐渐的,这条怪虫的嘴里流出了暗红的液体,这液体,每一滴滴到金丝毛的皮褥上,就像火烧了似的,那闪亮的金丝毛便迅速焦蚀了一圈,再度猛的一使力,寒山重“呼”的将丝带掷了出去,把这条怪虫重重碰在大理石的墙壁上,又重重的反弹到地下!在手中丝带出手的同时,他又已拔起一撮金丝毛,而此刻,那条钻在皮枕内的怪虫,早已将好坚韧的皮枕咬得稀烂,刚刚爬了出来准备振翼飞起。寒山重抖手将满掌的金丝毛射出,口里低低诅咒了“畜生,回地狱去吧!”他的诅咒还在舌尖上翻动,满室的金丝毛已有一半多钉上了那条怪虫的躯体,怪虫“呱”“呱”的厉嗥着;带着满身金闪闪的金丝毛颤抖抽搐,这些金丝毛全已透穿了它的身体,扎得那么贴实,就好像生来便长在这条怪虫身一样!轻悄悄的站了起来,满地蛇似的怪虫还没有完全僵死,一小部分仍在扭动翻卷,寒山重有点惊悸的摇摇头,赶忙伸手去旋动床头上的金色狮座,向右,三次。一阵低沉的“轧”“轧”声响起,庞大的石榻竟然缓缓向左移开了两步,榻底,是一个地穴,有一级级的石阶通向下面,黑黝黝的。没有丝毫犹豫,寒山重闪电般掠身而入,现在,他所记挂的,只是隔室 梦忆柔的安危。这条甬道很短,大约只有丈许左右,也是乌黑的大理石所砌就,寒山重只三两步已到了尽头,和入口一样,也有一级级的石阶通上去,上面,嗯,出口正在一面硕大的青铜镜之后,寒山重猛力一把将那面伪装的铜镜推开,喝,这间布置得软绵绵的闺房里,一出全本铁公鸡正在上演呢!那全身黑色夜行衣靠的不速之客,手脚异常凌厉,却丝毫不带声息的猛攻着一个仅穿浮丝色中衣的少女,这少女的身法也十分了得,尤其是腾挪闪躲之间,轻巧伶俐的宛如一只掠波的燕子,她不是梦忆柔,是那只哀怨的燕子郭双双。寒山重目光一扫,已发现梦忆柔正在那张垂着纱幔的锦榻之后忙乱的穿着衣衫,看情形,那浑小子钻进来的刻颇令这两位未出阁的姑娘感到尴尬呢。梦忆柔眼尖,寒山重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在心口“扑通”一跳之下已看清了来的什么人:“山重,快点,有坏人闯进来了⋯⋯”她惊惶的大叫着,黑衣人却浑身一震,险险被郭双双一掌扫在肩上,寒山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哧哧笑了一声,淡淡的道:“双双,有劳你了。”郭双双甜蜜的面庞一红,有一种奇异的温馨与欣慰感觉自心底升起,她微微一旋身带着些儿喘息:“这人,刚刚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管似的东西⋯⋯”寒山重的脸色像多变的三月天,刹时沉了下来,阴霾得似罩着一层乌云,他缓缓地,一步一步的踱了过来,冷冷的道:“双双,你退到一边。”郭双双倏出七掌一腿,宛如一股轻烟掠向后面,那黑衣人亦同时闪到墙边,弓着身,瞪着眼,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撇撇嘴唇,寒山重凝视着他,低沉的道:“用这种方法暗算寒山重,朋友,你未免太把姓寒的低估了,就凭这些下三流的门道,今夜你就得将狗命留下。”黑衣人没有说活,刷的自怀中拔出一柄精芒闪耀的“三弯刀”来,目光毫不稍瞬的盯着寒山重不动。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寒山重默默望着这黑衣人片刻,忽然又哧哧而笑。黑衣人显然是被对方这种讽嘲的笑声与不屑的表情所激怒了,他的一双眼睛里喷着怒火,咬牙切的低吼:“笑什么?有种的就过来拼个死活!”寒山重用手揉揉太阳穴,懒懒的道:“不用拼了,孩子,结果一定是你死而我活。来,先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黑衣人仿佛震粟了一下,他裹在夜行衣的身体急剧抖索着,这,或者是畏惧,或者,也是激动。轻轻的,传来一阵叩门的声响,一个冷森而又恭谨的语声响了起来:“梦姑娘,梦姑娘,是否有什么不妥?”寒山重一听就知道是司马长雄的声音,他抿抿嘴,道:“长雄,你待在外面,这里有点小麻烦,不过,我自己可以解决。”转过脸,寒山重道: “孩子,解下你蒙面的黑布,让我看看你是谁。”黑衣人挥舞着手中的三弯刀,激厉的叫着:“不要叫我孩子,我已成长得可要你的生命⋯⋯”寒山重踏前一步,道:“看样子,咱们之间的仇怨像是结得很深?”哆嗦了一下,黑衣人怨毒的道:“寒山重,你双手染满了血腥,天下之大,与你结仇很深的该不只少爷一家!”笑了笑,寒山重又踏前一步:“那么,你是为那些人来向姓寒的索命了?”黑衣人哼了一声,怒道:“杀了你,会有很多人抚掌称快,更会有很多人额手为庆!”点点头,寒山重眸子里闷过一丝憧悟的光彩,他慢地道:“孩子,三招以内,姓寒的摘下你脸上的黑巾。”听到话,黑衣人的全身顿时如得满满的弓弦,那么紧张专注的戒备着,以至他右手握的三弯刀也在微微颤抖了。寒山重撇撇嘴角,温柔的道:“别怕,孩子,放轻松一点,你即会知道闪星魂铃的名头不是白白得来的⋯⋯”黑衣人的两只眼睛有些窒息的闪眨了一下,就在这短促得毫无间隙的眨眼里,寒山重的身形已流电般晃到身前,双手缠卷如蛇,分左右袭上。大吼一声,三弯刀带起一溜冷芒,猛斩卷来的双掌,寒山重哧哧一笑,蓦地旋开,双掌仍然原式缠上——只是换了个方向,黑衣人迅速朝一侧跃出,三弯刀霍霍生风的连连砍向敌人天灵及双肩。动作快得无可言喻,寒山重身躯蓦然仆倒,就在三弯刀挟着冷冽的锐风自他后颈疯然刮过的瞬息,他的左腿已猝然翻起,一脚踢在黑衣人的手腕上,那柄三弯刀滴溜溜的飞到半空,如蛇似的猛然转身,寒山重一手已扯掉了黑衣人蒙面的那方黑巾!“孩子,这是姓寒的‘千缠手’与‘回命腿’。”寒山重冷冷注视着眼前那捧着手腕,面孔扭曲的黑衣人,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羞怒,愤恨、悲切与无告的神色,重重的喘息,衬托着他唇角眉梢的痛楚,显露一抹绝望在眸子里,这滋味,好苦。久违了,寒山重认得他,长湖万筏帮帮主周白水的长子,周小蛟,那个倔强而固执的孩子。舔舔嘴唇,寒山重弄揉着手上的黑巾,似笑非笑的道:“孩子,你真的来寻寒山重报仇了?”周小蛟面孔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却强悍的道:“寒山重,我恨不得能将你碎尸万段!”寒山重点点头,温和的道:“当然,你是会这样想的,不但你,很多与寒山重结过仇的人也都会这样想,只是,他们要碎寒山重之尸,嗯,却需要以生命为赌注,而这场生死的赌赛玩下来,孩子,赢字却往往是寒山重自己。”周小蛟咬咬牙,狠毒的道:“姓寒的,你用不着在少爷面前洋洋自得,又吹又擂少爷敢来找你,早就把生死抛过一边,你来吧,看看少爷是怕你不怕!”寒山重笑笑,瞥了一眼已经穿好衣裙,正默默站在一侧的梦忆柔及郭双 双,两人的神情都有些迷惘,不知道眼前这黑衣人与寒山重到底是什么纠葛恩怨,但是,看得出来,她们都对这黑衣人的语句蛮横而感到不满了。将手背在身后,寒山重淡淡的道:“孩子,你来寻我报仇,你父亲可知道?”周小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他这沉默却已告诉寒山重太多的事了。“万里迢迢,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周小蛟蓦地狂叫了起来,他激愤的吼着:“寒山重,你没有资格,也不配来审问我、少爷早已豁出去了,少爷此来,成功了背着你的命回去,失败,少爷的这条命就搁在这里。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用不着来那一套软软硬硬的伎俩⋯⋯”寒山重仍旧没有生气,他平静的望着周小蛟,平静道:“没有多少个日子,年青人,你已染上不少江湖习气了。我只是将你看成个不通人事的孩子,我不愿把你和那些江湖朋友一起并列⋯⋯”周小蛟一抹因激动而淌得满脸的汗珠,他喘息着叫:“别在少爷面前倚老卖老,你有多大年纪?你只不过比少爷运气好,拜了个好师父,学的把式强一点⋯⋯”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还有你比不上的,孩子,那是寒山重的毅力与决心!”喉头抖动着,周小蛟窒在那里一时做声不得,门外人声嘈杂,步履零乱,砰砰的擂门声挟着猛札那破锣似的嗓子:“寒兄,快开门,听说来了奸细不是?造反了,简直老虎嘴上拔须。寒兄,快快开门,红狮要看看这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他妈的胆上生毛⋯⋯”寒山重笑笑,朝梦忆柔努努嘴,梦忆柔赶忙过去将门栓拔了,门外,火把通明,数十名执着刀矛的人早已把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猛札穿着一身镶有金丝边的白色长袍,与司马长雄匆匆进入室中,这位南疆大豪甫一进来,已瞪着倚在墙角的周小蛟哇哇怪叫起来:“好个乳臭小子,小王八蛋,桃花源也是你能来撒泼卖乖的地方?竟然摸进来行刺我红狮的贵宾,不宰了你也不会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周小蛟苍白着脸,冷冷的还视红狮,没有一丁点畏缩,他生硬的道:“少爷已经摸进来了,红狮,你这龙潭虎穴也不过如此而已。”红狮估不到眼前这其貌不扬的阶下之囚,竟然尚敢顶撞于他,不由气得两只三角眼突突的直跳,大吼道:“马太、力鲁格、卡鹰来呀,将这小杂种给我丢到后面的红蚁冢去!”门外应声冲进双六飞豹中的三条大汉,长明灯映着他们刺满花纹的凶悍面孔,映着他们手上寒光闪闪的弯长利刀,活脱就是三个凶神下凡!周小蛟一咬牙,猛然向寒山重扑了过来,口里狂叫道:“寒山重,我啮你的肉,喝你的血⋯⋯”一条瘦削的人影猝然自斜刺里拦了上来,左右开弓,劈劈啪啪就是十儿个大嘴巴子,打得冲上来的周小蛟满口鲜血溅,旋了五个圈子才一个筋头栽在地下,就像瘫了一样,除了抖索就没有别的了。那人,是司马长雄,他用脚尖把周小蛟的身体翻了过来,阴沉的道:“小朋友,你年纪不大,却瞎了一双狗眼!”三名双六飞豹中的好汉粗手大脚的自地下抱起周小蛟,不由分说就待往 室外拉,寒山重忽然摆摆手,他走到周小蛟面前,望着这位心余力绌,满腔悲愤的年青刺客,轻喟了一声:“孩子,记得在浩穆院生德厅,姓寒的已经告诉过你,要寻姓寒的报仇可以,但是,却要练好了功夫再来,因为,有些时候,报仇机会只有一次永远没有第二次了。我很可惜,你这一身功夫好似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你很有骨气,嗯,姓寒的一直就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说到这里,他抿抿唇,淡淡的道:“猛札,放了他。”“什么?放了他?”猛札吃惊的叫了起来。寒山重点点头,低沉的道:“是的,我曾废了他父亲的一条腿,这孩子恨我。虽然,他并不明白他父亲的罪衍当时并非一条腿就可以抵销的。”司马长雄犹豫了一下,低低的道:“禀院主,放虎归山,将会遗患无穷⋯⋯”寒山重古怪的一笑,道:“周白水只此一子,而且,周白水已经很老了。”猛札板着脸,口里不知嘀咕着什么,朝那三个抓着周小蛟的凶神挥挥手,那三条大汉立即松了周小蛟退到一边。猛札狠狠的瞪了周小蛟一眼,闷不吭声的站着不说话,一面孔的不以为然。这时,周小蛟的两边面颊早就肿了起来,唇角血迹殷然,他默默挺立,身子却不住摇晃,他的右臂软软垂下,手腕乌黑发亮,看情形,寒山重始才那一记“回命腿”,很给了几分罪受。沉思了片刻,寒山重缓缓地道:“年青人,你的个性倔强,这是件好事,但却需用在该用的地方,你不该再为你那风烛残年的老父增加焦虑与哀伤,周白水只有你一个儿子,将来你们周家的烟火传续完全靠你,假如你有个长短,你父亲第一个承担不住,你们周家亦将后继无人,那时,年青人,后果并不仅是你个人的生死问题了⋯⋯”说到这里,寒山重温和的看着他,平静的道:“如果我要杀你,老实说,并不比杀一只蝼蚁更来得费劲,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他也可能不会为你考虑得这么多,恐怕早已将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了,年青人,走吧,回你父亲那里去,去看看你父亲的苍苍白发,去依恋长湖的夕阳红霞,去看如林的筏槎,去承受那些真正属于你的温暖,不要再固执迷悟下去。生命很美好,年青人,但要懂得用。”那张布满伤痕的面孔轻轻抽搐,那双原先射出仇恨的目光黯然垂落,他全身都在难以察觉的抖动,于是,寒山重知道,这年青的孩子不仅是外在的痛楚,他的内心也受了创伤。寒山重往前靠近了一点,和煦的道:“多日不见令尊,他可好?”在寒山重的预料中,他虽然如此善待这倔强的年青人,虽然给了他如此深厚的宽恕,但是,寒山重却没有把握能使这年青人回心转意,他故意问了这么一句,也是观察自己这般用心良苦之后,能否收到什么代价——血腥以外的代价。周小蛟怔怔的望着寒山重,目光是如此迷茫,迷茫里搀杂着雾一般的惶恐痴迷及矛盾,似他自来就不认识寒山重,似他自来就不明白在做着什么事,似他自来就是如此空虚及不知所以⋯⋯ 低沉的,寒山重又重复了一句:“多日不见令尊,他可好?”蓦地浑身一颤,周小蛟目光里涌起一层莹莹的泪光,他艰辛的咽了一口唾液,喃喃的道:“很好⋯⋯很⋯⋯很好⋯⋯”长长吁了一口气,寒山重如释重负,他友善的拍拍周小蛟肩头:“待到天亮,让他们为你敷药疗伤,好好休息一下,早点回长湖去吧。这件事情,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要遗忘,我也不会记怀。”周小蛟嘴唇蠕动着,良久,他孱弱的道:“寒⋯⋯寒院主,你,你不会迁怒到我的父亲吧?”寒山重摇摇头,轻轻地道:“不会,连你我已恕过,又怎会迁怒到你的父亲?况且,这件事,你父亲并不知情。”用手拭去溢出眼角的泪水,周小蛟呐呐的道:“我⋯⋯我亲眼见过你的残酷⋯⋯以及狠辣,你⋯⋯你不是一位惯于慈悲的人⋯⋯但,但是,你为什么饶过我?只⋯⋯只因为我的倔强?及周家的香烟传递?”寒山重肃穆的凝视着他,好一会,深沉的道:“那是表面上的理由,最主要的,年青人,因为你有一颗孝心。”周小蛟又抖索了一下,眼泪再度夺眶而出,他呜咽着,痛苦的呢喃:“不⋯⋯我在做些什么?⋯⋯我还算孝?我忘了爹的白发,忘了爹的叮咛,忘了爹满脸的皱纹,忘了爹凄凉的叹息⋯⋯老天啊,我怎能算孝?我怎么不想想我若死了爹将怎么度日?妹妹再去倚靠谁?天啊⋯⋯我是人吗?我还能算人吗?⋯⋯”寒山重有力的握住他的手,平静的道:“别难受,孩子,这一切仍不算晚,你还能重新来过。”转过头,寒山重淡淡的道:“猛札,请你最好的郎中,用最好的药为这位老弟疗伤!”猛札吞了口口水,满肚子火气的朝一旁的属下吼道:“听见没有?快些扶这小子下去!”马太与力鲁格赶忙走了上来,小心翼翼的扶着周小蛟往室外行去,走了两步,周小蛟忽然停下身来,回过头来,嚅嚅的道:“寒⋯⋯寒院主,你⋯⋯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能追蹑此的?”寒山重微微又一笑,道:“假如你愿意说,我当然想知道。”犹豫了一会,周小蛟低低的道:“匕首会的二当家,火龙钱琛带我来到此处,他,他原与河魔金易约好了一起来寻你复仇,因为他有内疾,路上耽搁了些日子,我们来得晚了,所以,只好另行计议,由我进来动手⋯⋯”寒山重冷冷一哂,道:“钱琛?他大约是嫌他那条命捡得太便宜了。”周小蛟吸了口气,又孱弱的道:“本来,他和我一起进来,但在浩穆院那一战之后,他因内外创伤太重,虽然养好了伤,却落了个咯血的暗疾,一身功夫被废去了大半,为了怕失手, 我留下他,一个人单独行动⋯⋯”寒山重点点头,道:“你带进来的那些长虫是谁给你的?”猛札在一旁哼了一声,气咻咻的道:“寒兄,难得你这么好的心肠,这小子却是想要你尸骨无存,刚才我已去过你的房子,地下那些玩意,叫做‘蝎子蛇’,是用百步蛇与金尾蝎置于紫砂罐里垫上‘玉凤草’在冬雪之际交配而生的玩意,不但见物就钻,啮骨吸血,更能飞翔于空,毒得可以叫石头变成粉糜,他妈的说着说着我就火了起来,就是狠也不是这种狠法,太没有一点人了⋯⋯”寒山重笑笑,道:“罢了,他能知错,这些,都可歇过,好在我尚未死,是不?”说着,寒山重又道:“孩子,那火龙住在哪里?”周小蛟,惊栗的一颤,道:“不要杀他,寒院主,钱琛已经不足为患了⋯⋯他太衰弱⋯⋯”寒山重深沉的道:“我不杀他,但是,我却要问问他。”眼睛里的神色有些暗淡,周小蛟轻轻的道:“离这里十几里路,有一个墟集,他就住在墟集近郊的一个破祠堂里⋯⋯”说到这里,这年青人又哀祈的道:“别杀他,寒院主,他确实满腔悲愤,请你为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寒院主,钱琛只是在长湖住了一宿,是我知道他的意图后自己求他带我来的,不是他故意要拉请我做帮手⋯⋯”寒山重平静的瞧着周小蛟,平静的道:“不要惶急,孩子,当我答允的事,我便从不毁弃。”感激而愧疚的望着寒山重,周小蛟的心里有着太多的波涛,这些波涛起伏着,充塞在他那尚未完全成熟的思域里,他明白他已得到太多的宽恕,这宽恕,是血淋淋,包含了真正仁义的内蕴。马太与力鲁格搀扶着他缓缓出去,梦忆柔将门掩上,顾不得有人在旁,焦虑的倚到寒山重身边,焦虑的问:“山重,你,你安好?”寒山重朝她眨眼一笑,道:“当然,我怎能有所差池?”司马长雄有些憋不住了,他低低的道:“院主,长雄之意,钱琛这老小子恕他不得,此人居心叵测,手段狠辣,实在不能就此放他生还⋯⋯”猛札用手揉揉肚子,道:“司马兄说得对,见一个放一个,咱们岂不成了广济天的菩萨了?”寒山重飘一眼倚在门旁,神韵戚恻的郭双双,淡淡道:“明天再说罢,我想,咱们也该去歇歇了,不过,猛札,烦你为我再换一间寝居,那些蠕生生的玩意,我看着有点呕心⋯⋯”猛札无奈的咧咧嘴,拖着司马长雄出去,临出门,又回头道: “寒兄,你是铁打的鼎,九牛也拉不动。”寒山重哧哧笑了,唇角勾出一抹半弧,嗯,他是真的欣愉,抑是自嘲呢? 二十六、践诺启战水火难容两度日月轮转,二十四个时辰的云逸风飘,光阴过得快,一生的时间也不眨打个眼,又何况两天的远近?现在,正是凌晨。寒山重一身黑色紧身衣,鹿皮靴,斧盾斜斜背挂背后,头上扎着黑色丝巾,左腕上的九枚魂铃儿映着朝阳闪闪发光,他的面孔有些苍白,但是,一双眸子却精芒炯射,有着金黄色纹理的虎皮披风斜过肩头,缠卷在他的右手上,这模样,这神情,不但俏,不但俊,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英挺与强悍。他独自在那花岗石的巨厦前缓缓散步着,地下,落叶铺得软绵绵的,桃林子失去春天时的嫣红的粉酡,早晨的空气有些冷瑟,亮晶晶的露珠儿沾在枝叶梗上,就像一粒粒莹透的珍珠,一颗颗痴心人儿的泪⋯⋯伸出修长的食指,寒山重沾了一颗露珠儿在上面,他深深的凝注着这颗闪幻着淡淡彩芒的露珠,眸子里有着隐隐的述茫,露珠儿里仿佛虚渺的浮漾着一些什么,这一些儿什么轻轻的旋晃着,这是清晨,淡淡的思维溶和在淡淡的安详里,可是,这安详能维持多久呢?那里面浮样着一些儿什么还能启示他些什么呢?弹去那露珠儿,寒山重微微阖上眼帘,背着手,轻轻踱起来,他知道一场杀伐又不可避免,但是,他也明白自己并不热衷于染血腥,甚至,他早已厌恶,但,这世界上的生生杀杀却又那么不可度测,很多人,就是那么一根肚肠通到底,不见了血,不丧了命,那根肠子就永远拐不过弯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一切却又迟了,一切也都成为过去,然后,又有一些新的莽撞者流血,又有一些新的直肠人丧命,轮回旋转,像一辈子不会停止,这些人,这事事的目的是为什么?假如只是单纯为了活下去,难道除了这条路便没有别的路好走么?他烦躁的挥挥手,转过身来,嗯,不远处,梦忆柔正倚在一株桃树下,那么俏生生,怯嫩嫩的瞧着他,明艳的面庞上,有一丝看得出来的悒郁与关注。寒山重笑笑,大步迎了上去,梦忆柔展动着她柔黄色的裙裾,姗姗过来,目光里,流露出仿佛自亘古以来便未曾变异过的依恋情怀,那么悠长,那么深邃,又那么隽永而坚朗⋯⋯寒山重伸出双手,握紧了梦忆柔的一双柔荑,静静的凝注着她,梦忆柔轻轻眨眼,低低的道:“山重,你中午就要去斗那姓柴的人?”寒山重抿抿嘴,道:“不,等一会就去了。”寒山重微微怔了一下,悄细的道:“山重,我⋯⋯”寒山重揽她入怀,下颔在她那如云如雾的秀发上缓缓揉摩,一股清雅的芬芳在他的呼吸中沁入心脾,他微闭着眼,恬适的依恋着,沉和的道:“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嗯?”梦忆柔依偎在寒山重坚实而宽阔的胸膛里,她有着出自心底的安全与宁静的感觉,她也闭上眼,轻轻在道: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着我站在一块孤立的岩石上,四周全是澎湃的浪滔,无边无际的一片连无恶水,而天上灰黯,云层凝结不动,一切都是那么冷瑟,那么寂寞,那么孤独⋯⋯好像世界已抛舍了我,好像我已到了属于另一个天下的境地,我好怕,我到处呼唤,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想找你,一心一意的找你,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想你快点来到我的身边,但是,最后,我喊哑了嗓子,我流尽了泪,你仍然没有来,我失望极了,我,我哭着醒了过来⋯⋯”寒山重紧紧的拥着她,紧得可以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吻着她酡红的,柔嫩的面颊,寒山重喃喃的道:“你过于忧虑了,傻孩子,那只是梦,那不是真的,我不会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种地方,小柔,我会永远与你同在⋯⋯”梦忆柔仰起脸来,那双迷蒙的眸子里,漾着隐隐的泪光,她祈望的道:“山重,你,你不要去斗那个人了,好不,我们今天就回中原去⋯⋯”寒山重轻轻吻了吻她的嘴唇,深沉的道:“小柔,我允诺了人家的事,又怎能不办了就走?小柔,大丈夫一言九鼎!”梦忆柔摇摇头,幽幽地道:“但是,我怕。你答应我不再去冒险,山重,你答应过的⋯⋯”寒山重爱怜的托起她的下颔,温柔的道:“我当然答应过你,只是,小柔,斗那个人,这在我来说,并不算是冒险。”梦忆柔沉默了下来,她咬着唇儿,好久,才轻轻地道:“你非要去?”寒山重感到梦忆柔的拗执脾气又犯了,他肃穆的道:“小柔,假如你不顾我的诺言与声誉,一定不要我去,我就不去。”抖索了一下,梦忆柔拭去眼角的泪痕,定定的望着寒山重,好久好久,她点点头说道:“好,我答允你去,但是,带着司马右卫。”寒山重迟疑的问:“为什么?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小柔,我一个人已经足够⋯⋯”梦忆柔那双澄如秋水的眸子,那么深邃的凝注寒山重,再一次说:“山重,带着司马右卫。”寒山重舔舔嘴唇,终于,无奈的颔首道:“好,我带长雄去。”梦忆柔踮起脚尖,凑上她两片软软红艳的嘴唇,寒山重俯下脸深深的吻着⋯⋯良久,二人相依相偎,向石屋的阶前行来,他们那么分不开,拆不散,这不用说,不用猜,只要一看,已经可以感觉到了。刚刚踏上石阶,巨厦内大红影子一闪,红狮猛札那粗矮的身躯已匆匆出来,他一看见寒山重,赶忙道:“唉呀,我的老祖宗,时辰都快到了,你还不快去准备准备,那些王八兔崽子已经到了墟市啦⋯⋯”随着红狮猛札身后,紧跟着双六飞豹十二条大汉,司马长雄与无缘大师亦快步行了出来,寒山重目光一扫,已看见司马长雄已全身劲装,虎皮披风 里掩着两肋皮鞘内十二柄短刀,一副骠勇待战的模样,咦,无缘大师竟抄扎利落,看情形,这位大和尚莫非也想活动活动筋骨?红狮站定了,眯着三角眼,朝寒山重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禁不住“啧”“啧”赞道:“好俊,寒老兄,你好俊,这付打扮,可要迷煞我们南疆的女娃了⋯⋯”他看看天色,又道:“也怕要吓死柴基那老王八蛋了⋯⋯”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老小子,少给姓寒的来这一套,快派人将我的叱雷牵来。”司马长雄忙在一旁道:“猛大当家,还有在下的‘追日’。”寒山重看了司马长雄一眼,又望望身边的梦忆柔,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知道,一定是身边这妮子假传圣旨了。猛札抚掌一笑,道:“早已遣人去厩里牵了,大概这就要到,大和尚,你呢?你就将就骑骑我红狮的那匹马吧。”寒山重转向无缘大师,平静的道:“大师,在下看,这件事大师就不用麻烦了,何苦为了在下的承诺而破了大师守之严慎的杀戒。”无缘大师枯槁的脸上浮起一丝湛然的笑容,他目注寒山重,沉和的道:“老僧此去,只是为施主把风了望,不到必要,并不动手溅血,老僧佛前修为多年,施主,需笃守之规正多,非只杀戒一项,只要心里静,脑里明,做得正,行得真,这就已是守了。”寒山重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笑作罢,猛札朝院子的右边望了一阵,骂道:“去牵几匹鸟马也要费那么多时间,真是饭桶到了极点,马太,快跑去看看。”寒山重摆摆手,道:“算了,用不着这么急,猛札,你的人是否已布置在墟集上了?”猛札得意的笑着道:“当然,早几天已派去了,全安插得好好的,由红狮手下最得力的弟子‘儿鹫’加多负责调度,方才传报,柴基一行约二十余人,已在墟集东面十来里处,大约此刻已经到达墟集⋯⋯”寒山重抿抿嘴,目光垂下在想着什么,那边,三名汉子已经吃力的牵着三匹雄骏的马儿过来了。叱雷行在最前面,浑身的毛皮油黑乌亮,双耳中间的鬃毛发光,它昂着头,配着金鞍银镫,丝辔赤铜嚼口,越发显得神骏骠野,气度不凡!寒山重哧哧一笑,蓦地一声呼哨,叱雷扬昂欢嘶一声,脱开握缰人的手,疾若流电般奔到寒山重身前,它踢腾着,摇着尾巴,不停的用鼻端触吻主人的面颊颈项,那模样,亲热而又腻人。拍拍它的头,寒山重笑着道:“乖儿子,宝贝,这些天过得都好吧?猛札的马夫有没有给你吃亏?大约不会,因为你越发漂亮了呢⋯⋯”叱雷喉头低嘶着,不歇的在寒山重身上揉着,又偶尔去嗅闻梦忆柔的肩背,看得猛札在一边直龇牙咧嘴:“喂,寒兄,你这乘坐骑好是好,就是被你庞坏了,我的两个马夫都挨过它的蹄子,实在凶得紧⋯⋯”寒山重检视了一下身上,笑笑道: “熟了就不会如此,你看,它对我多亲热?”司马长雄已经立在他的追日马旁,无缘大师亦站到一乘青色毛皮的大马镫前,寒山重俯嘴在梦忆柔的耳边,悄然道:“在日正当中,小柔,我回来与你一起用中膳。”梦忆柔点点头,深挚的道:“小心一点,山重,记得你的身体有一半是我的。”寒山重望着梦忆柔的眼睛,用力点头,悄悄的又握握她的小手,朝猛札眨眼一笑,略一偏身已上了马背。猛札双手抱拳,满脸笃诚的躬身:“寒兄,百战百捷,谢你助猛札一臂。”寒山重豁然大笑,豪迈的道:“谢了,猛札讨你个好口彩。”语声未落,寒山重一抖缰绳,放马狂奔而去,司马长雄与无缘大师紧跟而上,蹄声如雷中,刹时已在桃林里消失了三乘铁骑的踪影。梦忆柔痴痴的立在石阶上,痴痴的望着那片遮住了她视线的桃林,蹄声已渐去渐远,终至远不可闻,也不过在一刹之间,寒山重的气息还在吹拂着她的鬓角,寒山重的唇痕还印在她的面颊,就这么一忽儿,他却已离开了她这么远了,远得摸不着,触不着,也看不见了,人生的聚合真是如此容易么?如此无常么?如此令人凄恻么?猛札走了上来,低谦的道:“梦姑娘,你尚未用早膳,请随红狮入厅进餐⋯⋯”梦忆柔悚然醒悟,她揉揉朦胧的眼睛,强颜一笑道:“哦,谢谢你,我还不太饿⋯⋯”猛札怔了怔,脸上的横纹扯动了一下,他了悟的搓搓手掌,有些难受的道:“梦姑娘,我,咳,我知道⋯⋯知道你不愿寒兄前去冒险,这些,这些都是我的不是,但是,但是以我的力量,实在无法抗衡那姓柴的老王八——啊,那小子,所以,所以只有托请寒兄大力相助。我⋯⋯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我不能任由别人毁了我的家园以及基业,梦姑娘,一个人,咳咳,一个人总不能太什么,啊,太软弱,要不就难以活下去⋯⋯我永远感谢寒兄对我的帮忙⋯⋯也永远希望⋯⋯希望你的谅解⋯⋯我实在,实在是不得已⋯⋯”梦忆柔瞧着这张往日看去凶煞而丑陋的面孔,这时,浴着朝阳,展现出一片发自内腑的湛然及坦诚的光彩,是这么忠厚,又这么卑谦,这张面孔,看去好顺眼啊,好亲切啊,那些邪恶,狠毒,暴戾,一下子全扫光了,丁点不留。她微微笑笑,道:“不要太自责,猛当家,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这些,我只是舍不得山重离开,哪怕只是一分一霎⋯⋯”猛札开心的笑了,他舔舔肥厚的嘴巴,呐呐的道:“那么,那么现在可以用早膳了吧?”梦忆柔嫣然一笑,道:“好的,我们一起去。”猛札赶忙转身引路,双六飞豹也急急退立两旁,梦忆柔回头望了望已冥 无人迹的桃林,有些怅然的施施而入,她全心全意,只希望太阳快些升到中天,到那时,那冤家也该带着疲惫的笑容来到她身旁了。路上。两旁的田野、林丛、土丘、小流,随着滚滚的尘土全被抛在十二只铁骑的后面,三骑奔行如飞,而在他们每奔出一里,便有一个执着武器的人为他们指引道路,虽然,在出发之前,寒山重已在猛札那里将路途问得非常详尽了。鞍上,寒山重扯起了黑巾蒙着口鼻,他朝右侧的司长雄大声道:“长雄,记着目标只是那姓柴的,其他的人若不动手,可以放过他们,那姓柴的假如肯退出尖高山巴拉旗下,咱们亦不必过于赶尽杀绝!”司马长雄也早就将黑巾扯到口鼻之上,他闷声回答道:“院主,只怕姓柴的不会这么听话。”寒山重在马背上哈哈大笑道:“希望他不要太愚蠢,这是玩命的事。”三乘铁骑在如雷的蹄声中,转过了一个山拗,风自身旁呼呼掠过,黑巾与虎皮披风在强劲的秋风里飘舞招展,无缘大师稳坐马上垂眉定目,灰袍灰旋,与黑巾虎披相映成趣,三人俱有一种宛欲乘风归去的味道。逐渐的,道路已越来越宽阔,远处,亦可隐隐看见一些屋舍棚帐,路旁的林丛中,一个南人将手中长矛向那些远处的屋舍一指,匆匆归去;寒山重知道,前面就是目的地了,那南人,可能是最后的一个指引者。马儿略略放慢了速度,三骑连袂并行,不多一会,已接近墟市,嗬,真是热闹,有正式的店铺,有临时搭就的茅屋竹棚,有用牛羊皮撑起的顶帐,也有随地摆着的地摊子,贩卖的货物上至珍玉玛瑙、貂皮绸缎,下至琉琉项珠,粗碗铜勺,无所不包,买卖双方南汉人都有,穿着迥异的服饰,说着不同的言语,男女老幼熙来攘往,喧器笑闹之声乱成一片,场面混杂得紧。在这儿,马匹是无法再进去了,前面墟集里的人群摩肩擦踵的互相推拥着,阳光照着每一张面孔,也照着每张面孔上不同的表情;人声叱喝着,吼叫着,扰得能使人耳膜生茧,吵哄哄的声浪似能将屋盖也起了顶⋯⋯寒山重向司马长雄及无缘大师打了个招呼,三人同时下了马背,斜刺里,一个年纪很轻,大约只有二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匆匆自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在经过寒山重前面,那小伙子却头也不回的低声丢下了一句话:“请跟我来。”寒山重望着前面这硕健结实的小伙子,微微一笑,大步跟他行去,目光一飘,已看见人丛中又奔出三个人,急急将他们的坐骑牵到一旁去了。司马长雄赶了上来,低声道:“猛札做事也很精呢,来牵马的竟是日常专门照拂叱雷及追日的那几个马夫⋯⋯”寒山重哧哧轻笑,道:“他如不精,他也不能称为‘狮中之王’了。”前面的小伙子避开人堆,专门拣着屋角棚隙人少的地方行进,看情形,他对此地的形势像是十分熟悉,动作之间也利落得紧。转了很多弯子,那年青小伙子越走越快,终于,在拐出条完全是地摊子及棚帐组成的窄街之前,小伙子忽然止步,迅速向寒山重做了个手势,神情也显得紧张起来。 寒山重轻轻点头,沉声道:“快到了。”司马长雄伸手抓紧虎皮披风,掩住了他两肋之旁的两排短刀,寒山重朝无缘大师深沉的一笑,再度启步行去。行出了这条喧嚷嘈杂的窄街,前面,在几株合抱大槐树的荫影下,有一栋三间大店面的绸缎庄,二十多匹健马正拴在店门的木栏上,匹匹鞍明镫亮,气宇轩昂,两名短皮裙,皮坎肩的人双臂环胸,挺立店前,凶神恶煞似的朝左右扫视着,一副不可一世的跋扈模样。那个面目黝黑,形容精悍的小伙子朝旁边一闪,操着熟练的汉语低促的道:“大当家,前面店家就是了,小的到暗处为你老把风探讯⋯⋯”寒山重朝他一笑,道:“有劳了,加多。”小伙子一愕,寒山重未见过他,怎会知道他就是“儿鹫”加多,寒山重撇撇唇角,低笑道:“别愣,小伙子,你号称‘儿鹫’,总不会老迂得像个秃雕,是不?”加多尴尬的一笑,迅速隐入人影丛里去了,司马长雄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感慨的道:“院主,猛札手下人马众多,但只有这个叫什么加多的看上去还像个可造之材,其他的实在都不敢恭维⋯⋯”寒山重颇有同感的笑笑,道:“说的是,现在,长雄,咱们该准备好戏上场了。”无缘大师一拂袍袖,道:“寒施主,老僧于侧暂作壁上观。”拉下遮着半个脸的黑巾,寒山重道:“请便,大师尚需注意不测之变。”无缘大师以手合十,缓缓退到一边,寒山重淡淡朝面前那间够得上排场的绸缎庄打量了一眼,大步行了过去。两名守在店门外的魁梧汉子一见有生人要进店,不由分说便往中间一拦,四只牛眼瞪得老大的怒盯着寒山重。轻轻跺鹿皮靴,似要抖落满身的灰尘,寒山重道:“两位好汉,今天是墟市不是,里面店门敞着,在下想买点东西回去,这没有什么不对吧?”两个大汉大约是听不懂汉语,他们一见寒山重非但不就此退去,更在那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其中一人蓦地大喝一声,怒骂了几句,顺手一个大巴掌就打向寒山重的面颊而来!寒山重晓得要硬干了,他略一仰身,那人的大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根本没有看见他出手——而实际上那人的胸膛已重重挨了七掌,另一个刚刚看见同伴打着转子喷着血往一侧栽倒,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的那颗头颅已像装了弹簧一样蓦地飞射空中七尺,一股血箭直标而起,阳光下,浓艳得发亮!当两具尸体尚未仆下,寒山重已大摇大摆的踏上店门石阶,嗯,这是一家相当不小的绸缎庄,只是里面的店伙计却怎的都把一张脸抹上了惨白与惊慌? 在一张长条形的柜台之后,六七个店伙都傻在那里,个个瞪着眼,张着嘴,筛子似的抖个不停,里面一个穿着青色福寿团字夹袍,瘦得三根筋吊着脖子的中年人仓皇的奔出,差一点一头撞在寒山重的身上。寒山重微微一笑,道:“大掌柜,发财啊?”那掌柜的望了一眼地下的两具尸体,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栗,他怔呵呵的望着寒山重,又蓦的一哆嗦:“这位大哥⋯⋯你⋯⋯你可是自中土来的?”寒山重点点头,淡淡的道:“正是。”掌柜的慌忙回头向店里看了一眼,推着寒山重,牙床儿抖着:“我的祖宗,你你你,你可惹下漏子了⋯⋯这⋯⋯这两个人子可不是轻⋯⋯轻易宰得的,快,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寒山重被他推着,故意往后退,一面道:“怎么来不及啦?莫不成你店里还有条金睛白额大虎?”掌柜的急得直跺脚,他拭着脸上的汗水,慌忙的道:“别问了,别问了,咱们人不亲土亲,我的爹,你你你,你快走吧,再晚一步,里面那个老杀才出来,只怕你十条小命也完蛋了,快走啊⋯⋯”寒山重哧哧一笑,道:“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能将我怎的?”掌柜的浑身上下像在打摆子,他哆嗦着,扯着寒山重往外走:“唉,唉你你,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是?走啊,跑得越快越好⋯⋯”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当儿,一个哑厉的,冷森的语声已响在店掌柜的背后:“都给我站住。”听到声音,店掌柜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又似是被讨命鬼一把攫了魂儿,猛的呆在那里,两条腿部抖得叫人看了难过。寒山重拿开了店掌柜的手,嚷叫道:“人是大爷杀的不错,大爷正要找这两个混账的主人论理,你这开店的却拉住大爷不放是何道理?大爷本来也不想逃嘛⋯⋯”一面大声嚷叫着,眼角已瞥到那说话之人,嗯,他正站在门槛,是个瘦高条,一把乱发白苍苍的堆在头上,两撇胡子却是又浓又黑,鼻子弯钩钩的,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这人的整个面孔,组合成一种残酷与阴沉的韵息,像一头食肉饮血的老鹫!寒山重暗暗撇了撇唇角,仍然叫着:“喂,你这位老人家来评评理,那两个混账⋯⋯”他还没有说完话,那形容冷森的老人已经飘飘的晃了出来,身形轻灵得就似浮在空气中一般,披在他身上的那套紫色滚边的披风连动也没动一下,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多个奇装打扮的人物,个个面孔木讷而冷板,每一双眼睛都是毒蛇似的盯着寒山重不放。寒山重故意退了一退,老人家目光已迅速飘过地下的两具尸体,然后,像两把剑似的瞪着寒山重:“人,是你杀的?”寒山重耸耸肩,道: “是他们先动手嘛,一上来就凶神恶煞的,在下为了自卫,只得出此下策,这两个混账可与你老人家有什么关系?”老人面孔上没有一点可以反映他心里喜怒的表情,冷冷的望着寒山重,冷冷的道:“不要装蒜了,年青人,老夫就是盘杖柴基,把你的意图说出来,生死由你划下,老夫一准奉陪。”寒山重倏忽一收方才的嘻笑之态,沉下脸来道:“在下闪星魂铃寒山重。”像是几根炙红的钢针一下子插进了柴基的胸口,他蓦地一愣,死死的瞪着对方,半晌,低低的道:“中原湘地浩穆院之主?”寒山重平静的道:“正是。”柴基捋捋唇上的黑胡子,深沉的道:“寒山重,你在中土,老夫远处化外,迢迢万里,可说河井水互不相犯,不知你为何贸然残害了老夫手下?莫非是认我柴基可欺?”寒山重淡淡一笑,道:“你不可欺,但是,猛札也并不可欺!”柴基眼皮子一跳,阴恻恻的道:“姓寒的,你是为猛札找碴的?”“这和你为玉蛇巴拉撑腰是同一道理。”弯钩鼻子里哼了一声,柴基低沉的道:“寒山重,你不要将柴基看成蛮荒野人,中原武林道柴基看得多了,会得多了,窝囊废抓起来就是一大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我们南疆本地之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过问,否则,卷入这个是非漩涡,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寒山重生硬的一笑,道:“假如姓寒的非要卷入呢,你是否要试试姓寒的窝不囊?”柴基窒了一窒,嘴角抽搐了几下:“寒山重,你要三思而行。”寒山重哧哧一笑,蓦地神色一冷:“柴基,咱们不要咬文嚼字,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此刻起,你即时脱离尖高山,并解散你聚集在手下的那一批人,以后,永远也不能找猛札的麻烦,假如你答允这几件事,姓寒的立刻拍手走路,异日你我也留下交情好见面!”柴基吸了口气,缓缓的道:“寒山重,你这说话的口气,是把我柴基看成刚出道的雏儿了,事情没有那么简易,而且,巴拉与猛札尚没有撕破脸,你这样做,不会得到武林道的谅解,大家都会说你是有意启衅⋯⋯”寒山重蓦地仰天长笑起来,他一拂虎皮披风,昂烈道:“柴基,你说你也在中原武林道上闯过,假如你闯过,你也该知道姓寒的决定了一件事,便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姓寒的不需武林道谅解,不需天时地利,不需他人援手,寒山重敢与任何力量抗衡,能以毁灭任何阻碍之力,柴基,你若不信,今日便可得到分晓!”柴基冷沉着脸,沉默了好半晌,慢慢的道: “寒山重,你的企图就在这里了?”寒山重眼帘半阖,道:“假如你不从寒山重所求,柴基,姓寒的将杀你尸横遍野,半口不留!”他口中的那个“杀”字,是从齿缝中迸出来,又狠又重,听得柴基心头一跳,隐隐中,柴基似乎闻到血腥的息⋯⋯寒山重冷冷的又道:“柴基,没有太多的时间供你思虑,现在,你所要做的只是点头或摇头,很轻易的点头,或是摇头。”柴基蓦地仰起脸来,满头白发霍然耸立,他的脸,在这时变得凶厉暴戾无比,像野狼在嗥号,他吼着:“寒山重,我柴基就试试你的狠毒手段。”说着,他回头大叫:“盘杖!”一个像狗熊似的粗大身形猝然闪出,双手递过一柄粗若儿臂,长有七尺的金色盘杖,这根长杖通体金光闪耀,上半截是雕镂着两条互相绞盘而上的“红腹蛇”,这一对“红蝮蛇”的三角头交叉向前,尖锐无比,四只蛇目红芒伸缩,看去几与两条真蛇无异,又狠辣,又诡异。随着柴基的接过盘杖,他背后十多名汉子亦倏然闪开,寒山重哧哧一笑,在笑声里,司马长雄已悄然站到一旁的有利出击位置,嗯,一场厮杀,眼看又不可避免,空气中,煞气洋溢! 二十七、铁利杖猛强着为雄寒山重舔舔嘴唇,慢吞吞的道:“柴基,你不后悔?”柴基狂笑一声,身形一偏,金光盘杖在阳光下闪起一片彩芒,呼的砸向寒山重天灵,招到半途,又倏而颤起,杖尾直捣敌人胸膛!寒山重单足旋地,唰的转出半尺,略一俯仰,流电似的九掌十七腿已攻向柴基,以掌互拍,蛇似的硬缠向对方盘杖!“去你的‘千缠手’!”柴基大吼一声,左闪右晃,盘杖起如长虹经天,带着条条闪曳的芒尾,在呼轰的劲气里翻翻滚滚,那么不可力敌的泻向寒山重而去!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那十多奇装汉子亦呐喊一声,潮水似的围攻上来,钢叉、短斧、链锥、蛮刀、长矛,舞动如星练交辉,寒光霍霍,一上手就朝着寒山重全身要害招呼!“好一群畜生!”“生”字冷冰冰的在空气中跳跃,虎皮披风已呼的飞上半天,一卷一扯,像一大块黄云罩落在一个手刚拉叉的秃顶大汉头上,还没有使这汉子来得及发出惊叫,他已被横着兜出寻丈之外,一脑袋撞在地下,白的脑浆与红的鲜血溅出去老远。盘杖挟着狂飚直砸而下,寒山重大仰身倒射空中五尺,虎皮披风直卷柴基,身躯倏弓,让过了一柄弯刀,两把铁锥,他的大腿却在身子立起的刹时猝弹而出,那么巧妙地踢在一个正待攻向前来的大胖子下颔,于是,那胖大汉子像是一下失去身体的重量,急剧的翻滚冲起,哗啦一声撞破了房檐,被悬空架在房顶之上!柴基一见己方人马甫始交手,敌人甚至连兵刃尚未拔出,已稀里糊涂命丧了两个,不由气得两撇胡子全竖了起来:“寒山重,今天我们总有一个不能活着离开!”寒山重一连三掌硬震开三柄铁矛,闪电似的又卷掉一把虎叉,双腿左右横扫柴基,哧哧笑道:“当然,或是你,也或是我!”口里说着话,他那瘦削的身躯倏然再次升起,电光石火般连连在空中翻着筋斗,每一次翻腾空间,都是那么恰巧的闪过了自四面八方攻来的各种兵刃,柴基甫始躲开敌人的双脚,手中盘杖已凌猛的反攻寒山重,却是一连七次击空,气得他白发飘动,双目赤红,狂吼声震动屋瓦。这时——五溜寒芒暴闪,围攻寒山重的尖高山高手中,有三个惨嗥一声,仰身栽倒,每个人喉中却深深的插着一把宽背利刃的短刀,另有两人虽然险险躲过,却也是将衣衫划破了一条长口子,惊得浑身冷汗淋漓。柴基连挥十丈,口里大叫:“努奇,宰掉那另一个小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黑牛皮衣靠的大汉断吼一声,正待飞身扑起,又是一柄短刀倏射而来,他急急偏身,于是,这柄短刀就刚好插进这大汉后面的一个小个子的肚皮!那小个子痛得抛掉手中兵器,在地下蹬踢翻滚,哀号不停,叫努奇的汉 子正自一呆,一条黑影已若惊鸿般暴掠而进,掌沿如刃,狂风骤雨般扑头盖脸就是二十一掌,只见乌飚纵横,黑雾飘荡,劲力锐风如钢锥刀口!叫努奇的大汉怪叫一声,手中的弯长蛮刀直斩斜劈,身形慌忙后退,然而,就在他退出三步的空间之际,已被来人击在肋下,整个粗大的身躯横飞而起撞向屋里的柜台上。是的,来人正是司马长雄,他震飞了努奇,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大旋身,流光星曳的十八掌已击向另三名尖高山的角色!此际,柴基方面的阵脚已经完全混乱,除了他之外的十九名好手,已经折了六名,其他的也早已人心惶惶,个个自危了。司马长雄翻身扑去,柴基这边已有八个人硬着头皮包抄上去,刹时刀光霍霍,劲风洋溢,又晕天黑地的战成一团。寒山重撇撇唇角,左三掌,右七肘,虎皮披风兜卷直扯,便淡淡的道:“柴基,大约你要败了。”柴基连连换了七个方向,盘杖自七个不同的角度扫砸拦劈,连声怒吼道:“寒山重,你不要得意,此时谈胜负,还未免太早!”寒山重长笑一声,闪过了柴基的九腿十六杖,蓦然向前俯倒,在离着地面尚有三寸之际,猝而向前标出,柴基大叫一声,倏然旋开,杖尾直落向敌人背心,他旁边五个大汉也同时暴吼不息,五样兵器,猛砍向寒山重身上!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停顿,虎皮披风像一块铁板,平平的“呼轰”扬卷上去,五件兵器铿锵乱响,碰撞在一堆,同一时间,一片光亮耀目的银电漫天射起,柴基的金色盘杖被硬生生的砸开了四尺,银芒回扫,两颗斗大人头已飞半空!戟斧在寒山重手上闪泛着残酷的光彩,紫红色的皮盾旋动如风,他毫不稍停,似猛虎出口,狂风暴雨般凌厉的攻向柴基,只是眨眼功夫,柴基已经有些招架不住的被逼到石阶之下!“如何?寒山重的斧盾功夫?”寒山重嘴里讽笑着,抖手又是一盾二十七斧,紫红色的盾影像煞地狱轮回的圈影,斧刃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似天地间的冤魂聚集着在哀号索命,空气中充斥着冷厉,充斥着血腥,狠且毒,宛如屈死的人在呻吟。盘杖柴基的兵器迎着寒山重的攻势,倏而扬起,在抖出一圈金蒙蒙的光圈之后,蓦然又似旋螺盘绞飞舞起来,雕镂在杖上的两条金色“红蝮蛇”幻映出条条的光彩,一道道,一缕缕,不尽不绝的包卷上下。紧密得滴水不透,寸隙不留!不错,这就是柴基的绝活,“盘杖法”。寒山重狂笑一声,叫道:“好,这才有点味道!戟斧在他的叫声中倏进忽出,又左又右,皮盾上下旋转,硬砸猛击,盾影与斧芒连成一片,浩浩滔滔,有如天河飞瀑,荡荡漫空,像煞磬石滚滚,无坚不摧,气流在回漩,在翻滚,劲风罡煞得能撕破人们的胆。双方这时已完全贯注在这场剧烈的拼斗这中,柴基已将他四十多年来苦练的绝活通通用上,他非常明白他目前的对手是如何强悍,在此刻,他并不想求取胜利,只要能以自保,他就已经太满足了。于是,很快的,三十招过去了。寒山重的身体内,像是蕴藏了无穷无尽的潜力,那么绵绵不绝的涌出, 斧刃与皮盾围着那股螺旋似的杖影上下飞跃,纵横交击,狠得带血,毒得凝形,逐渐的,又是二十招过去了。那边——与司马长雄交手的八名尖高山高手,这时已有三名尸横于地,司马长雄身形闪掠如虎,游动奔走,煞手连出,剩下的五名尖高山人物,看情形也只怕支持不住,战况几乎完全为寒山重这方把持了。柴基挥出十九杖,暗自吸了口气,飘出五步,猝然侧旋,在他旋身的刹那间,在金色杖影的呼啸里,一点幻光不可察觉的快速弹向敌人的额心,准而又狠!寒山重三斧劈空,那点红芒已到了眼前,他微一仰头,皮盾上举,“砰”的一声,那粒红芒已嵌入皮盾之内,这一件小小的物体,却竟将寒山重硬生生震出了一步之外,他刚刚移了一个方位,第二点红芒已在无声无息中射来!“好一对蛇眼!”戟斧的刃尖直点过去,“叮”的一声脆响,那粒红芒碎成粉糜四溅,寒山重的右臂却又是一震——盘卷的杖影,在寒山重右臂一荡的空隙下,似一条飞蛇猝然圈进,挟在狂劲的杖风中,缠绕而上。单足拄地,寒山重似一团龙卷风被疾旋而出,几乎在他脱出对方杖影的同时,又闪电般转了回来,运起“神斧鬼盾绝六斩”中首招“二神垂肩”,叮当的金属撞击声震成一片,柴基刚要再度振势还攻,寒山重的“鬼决天河”又已来到,皮盾的回荡之力强劲,斧刃的锐风刮面如刀,逼得柴基慌不迭的往后退出三步,寒山重仿佛镇山巨神来自九天,挟无穷威力,再接再励,“神转天盘”“鬼手夺魂”两招同出并进,寒光与盾影交合成一道浩然的劲网,漫天盖地罩落!于是——金色盘杖像一条在罗网中的巨蛇,翻窜冲突,上下折腾,在一连串炫目的光彩幻映流动里,一片片沾血的衣衫四散飘舞,一条人影踉跄射到街心,那是柴基,他的紫色镶金边的长袍,已是破裂不堪,血迹斑斑了。寒山重如影随形,紧跟而上,冷冷的丢过去一句话:“既然动上手,柴基,就要准备性命了!”柴基瘦长的身躯颤抖着,苍白的乱发沾着鲜血,他目欲喷火的瞪着寒山重,狂吼一声,两点红光又流星般射向寒山重的身上!戟斧与皮盾呼轰交辉,将那两粒来自“红蝮蛇”目中的“毒斑石”碰飞,这瞬息的空间里,柴基已疯了似的冲了上来,口里抽筋似的大吼:“白罗,你们三个还在看戏?”随着他的吼声,呆立在石阶上的那三名角色才如梦初醒,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围了上来——寒山重一连九斧逼得柴基又往后退出好几步,目梢子一瞟,他霍然一个大旋身,腕上的魂铃儿叮当一阵夺人心旌的脆响:“蠢才们,都去挺尸吧!”那三个准备上来围袭的角色本来已经提心吊胆,惊惶不安,此刻寒山重一个转身,三个人连看清是怎么回事都不敢,惊喊一声,齐齐往两侧跃出——阳光仍是如此明亮,明亮得耀眼,没有看见任何什么,那三名跃退中的 尖高山角色同时一个踉跄,喉头像被什44画硬塞住似的闷嗥了一声,宛如三堆烂泥瘫了下去,假如你眼尖,你便会在他们倒地的一刹那看见他们右边太阳穴上都嵌着一枚小小的银铃铃尾,三人受制的位置都是一样,而且,太阳穴上露出的铃尾也都是那么整齐的一点点,没有一滴血流出。时间是如此快捷,如此分不出先后,那三个人方才仆倒,寒山重的戟斧皮盾又凌厉的攻向刚刚缓过半口气的基。柴基浑身大汗,挥舞着盘杖,目光却焦急的搜视着他始才呼叫的三个帮手,于是,他看见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在这连眨眼的时间却没有空隙里,那三个活生生的汉子竟已成了三具尸体。寒山重哧哧一笑,八斧十盾连成一气,猛击而出:“柴基,你觉得有些惊愕,是么?”艰辛的咽了口唾沫,柴基的神色转变得那么苍白而衰弱,他缓缓退移着,盘杖的招式逐渐已有些迟滞凌乱。寒山重步步紧逼,攻击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他在每一闪掠游旋之间身形快如流电飞虹,无可捉摸,在每一招式的连衍处呵成一气,无懈可击,上一次与下一次的攻势都是连接得如此紧密,如此猛厉,似波波涌来的浪涛,像是永不停止,像是一张张血淋淋的魔嘴,一只贪婪的黑手!对付柴基,寒山重用的是“六六大板斧”,夹杂着“神铁鬼盾六斩”中的前四招,而这些,柴基已经是消受不住了,寒山重心里有数,他明白,不会再有三十招,眼前这位对手就将尸横命残——当然,假如他想快些,就会更一点。柴基已是高手之流,此刻的情势他着得决不较他的对手含混,他自己晓得苦在何处,每一出手,俱已被敌制了先机,每一移展,敌人的影子总是快得那么两步早站到有利出击位置,变换间,仿佛在对方预料之中,进退间,前后的步眼全被敌人的武器光影占满,他宛如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大鱼,不过,只是只网中的大鱼,左突右冲,不得而出啊!寒山重忽然旋出两步,再度攻回,冷冷的道:“柴基,你自觉吧。”几个字,吐自寒山重嘴里,却似是几根火热的针刺进柴基的心房,他痉挛的抖索了一下,大吼道:“呸,寒山重,今日你死我活,尚未到最后时辰⋯⋯”寒山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老朋友,来世投生,记得莫与姓寒的结怨。”柴基正呼呼轰轰的施展着盘杖倾力与对方抗衡着,寒山重的话听到耳中,他已本能的感到不妙,一口凉气自背脊直往上升,他一咬牙,大叫道:“你休想⋯⋯”才吐出三个字,寒山重的面孔已在刹时冷了下来,更冷的却是他嘴里的三个字:“阳流金!”柴基往日曾经听过这位煞手的“双阳式”是如何的狠辣,他依稀还在脑子里留着印象,这三个字像魔鬼般跳跃在空气之中,柴基已狂吼一声,奋起全身之力,将手中的金色盘杖射向寒山重而去!戟斧闪耀着死亡的烈影,蓦然飞起,在皮盾的巧妙撞击下,霍然一转,带着无可言喻的威力暴斩而至,快得不容人有任何思维的时间—— “当啷”一声撞击之响,溅出满天火花,皮盾的影子像阎王的鬼脸在周遭映转,金色的杖身拖出一溜曳尾,颤抖着,蹦跳着,而一大蓬鲜血喷起在空中,成为一个小伞形的半弧。夹杂在这些惶乱的光影中,夹杂在这些炫目的幻影里,嗯,尚有三颗火红的,不知自哪儿飞来的拳大球状物体! 二十八、磷火焚尸罪解空门在一片闪动的光影里,一切事情都是发生得那么快,那么不可用瞳孔摄视,盘杖柴基绝望的悲号声,像一把利刃割裂着人们的耳膜,如此惨厉而凄怖,他捂着肚肠瘰疬流出的胸腹缓缓后退,鲜血迸溅了一地,而那三粒拳大的红色弹丸亦在寒山重闪电般躲移过飞来的盘杖并伸手接回戟斧时“轰”然爆炸,红毒毒的火焰刹时似一片泼出的水银泻入寻丈内的每一空间,周遭的气流一下子变得那么炙热,那么波荡,一股窒息的翳闷猛然罩向每个人的口鼻!这个巨大的变化来得这般突然,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寒山重大叫一声,皮盾一旋遮着头脑,瘦削的身躯平贴着地面飞出,他的背脊却沾上了点点星火,一团团的燃烧起来!平着地面掠出的身体骤然在沾地之时迅速翻滚,但是,那些在背脊上燃烧的火焰却在他每次翻滚之时一黯又明,继续烧个不停!恶臭的焦肉气息在空气里扩散,一片令人毛发悚然的尖叫悲嗥响得有如冤鬼夜哭,寒山重俊俏的面孔上全变了色,他知道,背上燃烧的火焰里搀有白磷之毒!一咬牙,寒山重一转斧柄,“呱”的一声倒贴着背脊擦了上去,血光迸现里,大片皮肉连着碎衣被他削落地下,那七八团红毒毒碧莹莹的火芒,犹自在那片被削落的模糊的血肉里燃个不停!刺骨椎心的痛苦毫未使寒山重心智迷乱,他双目急速寻找着抛丢这火药暗器的人,口里却大叫道:“长雄,长雄,你无恙否?”司马长雄的语声带着喘颤遥遥传来:“还好,只是手臂上沾了一点,这片火却埋葬了我的对手们,现下只剩下一个还在做困兽之斗⋯⋯”寒山重只看见街上站得远远的人群,那些簇拥的人群像是被勾去了魂似的个个都呆在那里,没有惊呼,没有喊叫,每一张不同的面孔上却有着相同的神色——过度的震骇与痴迷!店铺里、竹棚边、地摊上,羊皮包外,闪缩着一些惊慌的人脸,但是,没有一个像是可疑的人。他舔舔嘴唇,侧过头来,柴基的尸体正在火焰里,抱着肚腹,瞪着眼,舌头伸在唇外,青红的火光在他全身跳跃,像是一个在透明的琉璃罩里以火自焚的老僧,那张扭曲得失去原形的面孔写满了无告,写满了无比的痛楚与毒。另有几条躯体也或躺或俯的浴在熊熊的毒火里,那几个躯体有的蜷曲着,有的伸展四肢,有的还在做爬行状,火舌舔吻着他们的毛发肌肉,嗤嗤的散发出一阵中人欲呕的气息,好狠,这片火!寒山重用力磨擦去了皮盾的点点火焰,目光冷冷注视着柴基在火里的尸体,他肚腹间流出的肠脏被火烧炙得如一些盘结纠缠的蛇一样在翻卷抽颤;方才,他挨了寒山重致命一斧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感到疼痛,这一片火光已扑上了他的身,当他感觉痛苦,而这痛苦已经不是他的生命所能负担!蓦地——又是一声尖厉悠长的呼号传来,一条魁梧的影子打了几个旋转,一头栽 进了犹在燃烧不息的火堆里,他露在火光外的半截身子上,清晰的在胸前印着一个掌印;一个乌黑泛紫的掌印!司马长雄的身影转绕了过来,他的包头黑巾已经失掉,左手臂上鲜血淋漓,黝黑的面孔汗水隐隐,一见寒山重,他已吃惊的低呼起来:“院主,你的背⋯⋯”寒山重笑笑,道:“与你的手一样,这火药暗器好歹毒!”司马长雄愤怒的往四边查视,阴沉的道:“如果捉到此人,定要剖其心,刮其骨⋯⋯”再往方才的斗场,现在的火场里看了一眼,寒山重低低的道:“走吧,我们此间之事已了⋯⋯”司马长雄点点头,偕寒山重走出几步,忽道:“对了,无缘大师呢?”深沉的一笑,寒山重道:“大约去捉那暗算我们的鼠辈去了。”司马长雄张望了一阵,急急的道:“难怪他原先说要在一旁为我们掠阵把风,院主,我们可要去寻找大师?”寒山重摇摇头,大步而去,边低沉的道:“不用了,擒那鼠辈,大师一人之力已是有余,目前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说着,二人头也不回的匆匆而去,他们依照来时的路线转折,刚刚走到一个羊皮包面前,两个汉子已矫健而迅速的牵着两匹马自羊皮包内窜出,一匹是“追日”,另一匹,正是“叱雷”!两个汉子垂手退后,却瞪着眼向一些伸头缩脑的看热闹的人死死盯着,盯得那些瞪着眼的朋友个个隐身不迭。寒山重向马前的两个汉子道:“大和尚呢?大和尚到哪里去了?”一面说,他一面用手比着无缘大师的光头模样,两个汉子“啊”了一声,叽叽呱呱,指手划脚了一阵,却越讲越令寒山重迷糊。正在这时,一条人影自一栋竹棚后面奔了过来,唔,这年青的汉子正是儿鹫!他浑身大汗,喘息不止,一见寒山重,已一伸拇指,恭敬而又无限钦佩的喘着气,道:“大当家,你老可佩服死小的了,这种武功小的打出娘胎也没有见过,今天真算开了眼界,啊,对了,那躲在暗处射火药的小子是个瘦高个,他一出手之后撒腿就跑,小的与大师父一同追去,惭愧小的脚力不济却追丢了人,大师父一个人淌下去了,小的已传出‘羽铃’警号,通知埋伏在附近的兄弟们协力捕捉此人⋯⋯”寒山重微微一笑,拭去额角汗珠,道:“好,擒着此人先带回桃花源来,让姓寒的见识见识。”儿鹫一眼瞥及寒山重背后,不由惊呼道:“大当家,你⋯⋯你背后受伤了,血都浸透了衣衫往下滴⋯⋯”寒山重哧哧一笑,道: “不小心沾上那磷火,这火是往骨缝子里钻的,我已尝过几次滋味,除了刮掉那沾着磷火的肉,没有旁的办法可救。”说到这里,他一转斧柄,戟斧在手上翻了个转子,朝着儿鹫眨眨眼:“小老弟,这就叫‘毒蛇缠手,壮士断腕’,江湖上闯,有时就可惜不得这点皮肉了。”儿鹫满脸敬仰之色流露无遗,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翕动着嘴唇说不出来,寒山重豁然大笑,抖缰而去。司马长雄的追日马跟在后面,不消一刻,双骑已出了墟集来到那条直通桃花源的道路上。尘土飘扬在人马铁蹄的线尾外,而人马铁蹄起落如飞,鞍上骑士洒着血谈笑着,多少豪情壮志洋溢在空气里,方才的杀伐只是他们生命中一个小小的波颤而已,是的,刀头舔血的武林生涯,原就是如此惨厉而冷酷的啊。马行一半,一个不高的斜坡上突然奔下两条人影,是两个桃花源所属的人,那两个人急匆匆的奔来,一面拼命摇着手叫喊。寒山重一扯缰绳,叱雷狂奔着四蹄凌空跃起,在空中猛的就转过了头,迎着那两个奔来的人驰去。“有什么事么?”寒山重勒住了马,大声问道。两个人满身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缺一只眼的人大大喘了口气,伸手朝斜坡后一指,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道:“奸细⋯⋯大和尚⋯⋯大和尚追奸细⋯⋯”寒山重叱了一声,坐下神驹跃出寻丈之外,似一阵狂风旋上了斜坡,司马长雄随后紧跟而上,空留下一蓬迷漫的尘雾罩着那两个眸子不开眼的人。斜坡之后,是一片半陡的疏林子,都是相思树,疏疏落落的随意生长着,齐胫的野草,却已有大半枯黄,远远的,可以看见无缘大师的灰袍飞扬,他在转着圈子与一个黄衣人在捉着迷藏。寒山重勒住了马,眯眼望向那数十丈外的黄衣人,司马长雄也一紧缰绳停在一边,低促的问道:“院主,那小子是谁?”冷森的哼了一声,寒山重语意肃然:“就是周小蛟一再请我饶了他的火龙钱琛!”司马长雄气得两眼暴睁,怒道:“院主,凌迟他!”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自此之后,匕首会将无幸存之人!”“人”字在他口里刚刚吐出,一阵“轰”的震响蓦然传来,寒山重急忙望去,眼前已是烈火一片,秋旱草枯,“呼”的火势就卷向两旁!司马长雄咬了咬牙,道:“这老王八在重施故技了!”一条灰影冲天而起,一个翻转落下,再度飞起,又再落下,嗯,这一瞬息,好似无缘大师已失去了他的目的物呢。寒山重目光一冷,嘴里“哈咦”一声,叱雷昂首长嘶,铁蹄飞扬,在一片鼓似的急剧蹄音里暴冲下去!火光熊熊的燃烧,在秋风的吹拂里,那延展的速度是惊人的,逼人的热气弥散周遭,一团团的火焰翻滚着,火蝗子飞舞,火光里,不时飘来一阵刺 鼻的磷臭味,枯枝败叶也被烧得劈啪直响!叱雷飞似的奔到火场边缘,它没有停顿,长嘶一声跃身窜进,这一窜足有寻丈远近,而火场里烟雾滚滚,那股辛辣的气息可以呛出人们的血,叱雷要落足之处,却又仍是火海一片!寒山重目光沉凝,他双腿用力一挟马腹,缰绳猛然往后一带,上半身突地挺起,借着他这夹腿,带缰,起身之力,叱雷又厉嘶如啸,凌空折冲在一块已经烧尽了野草却在冒着袅袅青烟的焦黄土地上,这一凌空折窜,又是九尺之遥!双目一扫,唔,那淡黄影子正在烟硝晦述中,躲闪奔跃,寒山重撇撇嘴唇,策骑狂追而去。蹄声似急雷,似急鼓,一声声的连成了一片,那么惊心动魄,那么强悍狠烈,黄衣人在火堆与火堆之间窜跃着,蹦跳着,叱雷亦在火堆与火堆之间窜跃着,蹦跃着,双方的距离,已经在窜跃与蹦跳之间越来越近了。已看清那张面庞,那张瘦削,憔悴而衰老的面庞,现在,这张面庞上正充满了恐惧,充满了惶急,充满了不可言喻的惊悸!这人是谁?他会是火龙钱琛么?他会是那匕首会威风八面的二当家么?若是,他那往昔的悍勇呢?那沉猛呢?那不论真假的镇定呢?这些,怎么连一丁点痕迹都不存在了?寒山重哧哧笑了起来,他这哧哧的笑声是如此狂傲,如此凛烈,如此狠毒,却又是如此令他的对手熟悉得心胆俱裂啊⋯⋯哧哧笑着,寒山重望着那条人影有如猫爪之下的耗子,在惊悚的东躲西藏,他残酷的叫道:“钱琛,咱们是棒打不散五百年的冤家,今天又幸会了。”黄衣人仓皇的往前奔跑,没有转头,更没有回答,寒山重又是一阵哧哧的笑声,叱雷已像天边的一朵乌云,在鬃毛飞舞里狂驰而上。跃过几处燃烧的火堆,黄衣人已在眼前不足五丈之遥,他喘着气,弓着腰,一副就要爬下去的模样。巧妙的,叱雷以适当的步伐跟上了他,寒山重带着一丝怜惜的表情注视着这个佝偻的身体,他犹在拼命奔跑着,粗浊得带着痰音的呼吸清晰的传入寒山重的耳里,两条腿像在弹棉花,一面抖索,一面在起伏不停的奔跑,好几次,他的两只脚都踏进了火烬未灭的草堆里,溅起了满天火星子与烟灰⋯⋯只隔着三尺了⋯⋯寒山重闭了眼,温柔的道:“钱琛,挺累的,不要再跑了⋯⋯”这温柔的声音在钱琛的耳朵边,却宛如在他的心里猛然扎了一针,那么血淋淋的,那么深嵌嵌的!钱琛突的痉挛了一下,痴了一样站着不动,胸口的急剧起伏,衬着他口鼻的涕液,麻木的转了过来,眸子里的光芒苦涩而黯淡。寒山重直直的注视着他,缓缓地道:“曾放你生路,你为何不快些离开?唆使年幼的周小蛟以‘蝎子蛇’暗算我,再用你的火药暗器伤害我,这些,只要有一桩已足够你五马分尸的条件,何况,在进犯浩穆院之举中,你还是少数漏网的罪魁祸首之一!”虚弱的摇晃了一下,钱琛艰辛而沙哑的道:“既已落在你手,寒山重,你就给我一个痛快⋯⋯” 寒山重冷冷一笑,道:“痛快?钱琛,你设想得太美好,我要用红蚁冢里的红蚁零啃生嚼你!”剧烈的呛咳了几声,钱琛青白的面孔泛起一片病态的红晕,他瘦瘪的额角上暴起蚯蚓似的筋络,愤怒的叫:“姓寒的,江湖上的规矩你全不顾了?老子做了什么事该得到什么后果,你岂能以如此狠辣卑鄙的手段对付我?”寒山重冷嗤了一声,道:“江湖上的规矩?江湖上的规矩准许你暗箭伤人?准许你骗人家的孩子去替死?准许你用下三流手法去复仇?钱琛,不要给闪星魂铃来这一套,告诉你,在这里,对一切犯入我手的敌人来说,我,闪星魂铃就是规矩,就是王法!”“噗”的喷出一口血,钱琛声嘶力竭的狂号一声,向着寒山重就冲了过来,一把匕首闪着寒光投掷向寒山重的胸前!哧哧一笑,皮盾猝旋中,那匕首“嘣”的一声被震飞出数丈之外,当那柄匕首的冷芒泛动着它的曳尾尚未坠地,钱琛已被寒山重一脚踢倒地下!一条灰影飘然自斜刺里落下,无缘大师的语声传来:“寒施主,斧下留人!”寒山重一转手腕,斩出一半的载斧倒仰而回,此际,一阵急剧的蹄音密雨似的移近,司马长雄没有拉缰的左手,在这刹那完全肿成乌紫之色,朝向在地下爬动的钱琛欲劈!一挥手,寒山重道:“留下他!”纳罕的望了寒山重一眼,司马长雄微圈马头转了过去,扬起灰尘溅了钱琛一头一脸,他那只乌紫色的手掌迅速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无缘大师大步踏过去扶起了钱琛,草烬灰沙里,他已咯吐了一大滩黏糊的黑血,神态萎颓得像全身没有了骨骼!司马长雄冷森森的盯着他,沉厉的道:“姓钱的,自做孽,岂可活?”无缘大师枯干的面庞上漾起一丝慈祥的怜惜,他温和的道:“司马施主且请息怒,此人身罹重病,只怕不是块挨打的材料,请施主暂勿气愤,待老僧⋯⋯”大和尚话未说完,司马长雄已强颜一笑道:“大师,姓钱的匪类不是块挨打的材料,却天生是块暗算人的胚子!”寒山重瞪了司马长雄一眼,微愠道:“长雄不可无礼!”无缘大师清朗的一笑,道:“说得对,司马施主,不过,此人虽然可恶,老僧却愿以几分薄面先为他担持一些,未知司马施主赏脸否?”司马长雄嘴角牵动了一下,终于无言策马退后,寒山重笑笑,道:“大师,你又要渡化此人到彼岸去么?”无缘大师庄重的一笑,正色道:“慈航普渡有缘人,纵使此人万恶不赦,只要能放下屠刀,也就立地成佛了,寒施主以为然否?”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当然,但是,在下背上这一大片与司马右卫手臂上那一下子,大师, 未知你做何交待?”无缘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缓缓地道:“便当是施主假佛之心意入地狱拯化此魔障出苦海如何?”寒山重料不到大和尚用这大帽子相扣,愕了一下,终于又豁然大笑道:“罢了,佛能受尽千辛万苦入地狱以救众生,我寒山重这一点小小创伤又算什么?只是,嗯,大师,提防此人不具慧根啊。”无缘大师和煦的一笑,道:“人之初也,性皆曰善,没有天生以作恶为本的人,寒施主,且请一旁相候,容老僧渡化于他。”寒山重微笑点头,正待骑行向一旁,司马长雄却帮道:“院主,咱们的对头要是都见一个放一个,咱们以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得安稳?被暗算的机会将更多了⋯⋯”瞪了司马长雄一眼,寒山重沉沉的道:“不要鲁莽,长雄,大师的话不会错的,现在,跟我来。”说着,他与司马长二人策骑行出十丈之外,再回头,大和尚已与火龙钱琛相对坐下,大和尚似是在给他运气疗伤呢。在鞍上转动了一下臀部,司马长雄愤愤的道:“以后再也不和出家人一起办事了,束手束脚不说,遇到事还要硬插一腿,搬出一套佛理往人头上扣⋯⋯”寒山重轻轻抚摸着叱雷雪白的鬃毛,淡淡一笑道:“别口没遮拦,今后你一定要学习一点,饶一个人比杀一个人更能来得快乐,我已经试过了,长雄,你也该试试!”司马长雄回头瞥了瞥无缘大师,他已在和钱琛低低交谈,只见这位大和尚不时轻拍对方的肩头,态度十分和祥而友善。寒山重笑道:“如何?”司马长雄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院主,长雄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你亦说过,饶恕敌人即是等于对自己残酷,我们心存善意,一心要恕过对方,但是,对方却焉会一定恕你?”舔舔嘴唇,寒山重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你得要看看你所饶恕的人是否还有洗心革面的指望,这‘看看’两字,有时不一定能自外形断测出来,还要凭直觉的感受与体会,像往昔我恕过圣鹰田万仞与周白水等人,我想,如若他们还有一丝良智,他们绝不会与我继续作对下去,是么?”司马长雄沉思了片刻,低低的道:“不过,长雄认为这样做实在冒险,院主以往亦曾训诚过长雄,说做一件事要周密思考,要到天衣无缝之际才一举成功,不要做没有把握的傻事⋯⋯”寒山重豁然大笑道:“好小子,你倒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错,我确实这样说过,但我认为恕过田万仞等人亦并非冒险,我在决定之前是经过详细思考的,我认为他们不会再回来报复生事,因为他们是血肉组合成的人,凡是人,就会有是非善恶之心,田万仞与周白水等人秉性并不算坏,一时的贪婪和冲动应该值得原谅⋯⋯” 笑了笑,司马长雄道:“院主,长雄只怕人家如果擒到我们之时就不会有院主这番高论了⋯⋯”寒山重撇撇唇角,洒然道:“或者如此,但是,正因为他们在善恶的修为上不够深湛,他们的功夫也就差得永不可擒住我们——除了使用诡计和诈术!”司马长雄目光望着天际,虽然空中的阳光耀得眼花,他却眨都不眨一下,于是,寒山重知道他这位素来心黑手辣的右卫已在运用着思想了,能静静的思想一下总是好的,胜似整日在血光剑影里论英雄。良久⋯⋯无缘大师沉蔼的叫道:“寒施主⋯⋯”寒山重策马奔去,在无缘大师身旁停下,笑笑,道:“大师有何指教?”大和尚深陷的目眶里闪烁着一抹欢悦,慢慢的道:“钱施主已经答应将往昔一段仇怨勾销,并且,自今而后愿意皈依我佛,随老僧出家小空寺!”后面这几句话是大出寒山重意外,他怔了一下,望望垂着头站在一边的火龙钱琛,迟疑的道:“大师,你,你没有讲错吧?”无缘大师呵呵一笑,道:“出家之人怎能诳言以欺人?老僧尚请寒施主看在老僧薄面惠于恕过钱琛,这段恩怨也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寒山重转脸凝注钱琛,冷沉的道:“姓钱的,大和尚的话你都听到了,现在,你给寒山重交待一句!”钱琛抬起头来,枯槁青白的面庞上有着令寒山重惊讶的羞惭神色,他咽了口唾液,喃喃的道:“是的,钱某已痛悟往日之罪,愿将未来岁月奉献佛祖,希望也能借此减轻钱某往昔的杀孽⋯⋯”寒山重盯着他,冷冷的道:“钱琛,你不是耍花样?”钱琛摇摇头,沉痛的道:“寒山重,我现在还有什么花样可耍?匕首会已在进击浩穆院那晚全军覆没,连老巢也被你遣人捣了个七零八落,二十年辛苦建立的根基毁于一旦,江湖上的路子从此闯不开了,我的声名基业荡然无存,落得孑然一身,精神上的痛苦,实在非你这胜利者所能想像⋯⋯我如今又染了一身病痛,能活多久还不知道,假如不再寻找一点寄托,不再静心养性,我⋯⋯我自己明白后果是会多么凄惨⋯⋯”寒山重哼了一声,道:“那么,暗算的这档子事你准备如何解释?”钱琛畏缩的看了寒山重一眼,低沉的道:“我已准备受戒出家,在这决定之前的所做所为,尚请你看在我凡心未尽,尘缘难抛的份上莫予计较⋯⋯”无缘大师宣了一声佛号,笑道: “不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寒施主,他既已洗心革面,脱出尘俗,以前之事么,呵呵,便是不提也罢,不也罢⋯⋯”寒山重撇撇嘴角,又朝钱琛道:“姓钱的,你不会只是为了想逃得一死才出此策吧?”钱琛凄苦的一笑,道:“寒山重,钱某并不畏死,老实说,钱某这身沉疴,也恐怕拖不得太久了,钱某一心向佛,确是一片虔诚⋯⋯”深沉的,寒山重注视着钱琛的面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钱琛,不论你是真假,寒山重便依你这一遭,不过,这虽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了,嗯?”钱琛躬身一揖,哑着嗓子道:“异日有缘,寒山重,钱琛会在小空寺前披着袈裟迎驾。”寒山重展颜一笑,回礼道:“不敢,寒山重专诚朝拜宝寺。”无缘大师高兴得呵呵大笑道:“好了好了,一场戾气化为祥和,一片干戈化为玉帛,这件善举实令老僧欣慰无已,也都是佛祖默佑,使老僧渡化钱施主入空门⋯⋯”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这一下子,大师,你又凭添了三分功德,异日大师涅磐,说不得飞升至三十三重天以上的极乐之境呢⋯⋯”大和尚嘴巴一咧,大笑道:“说笑了,说笑了,呵呵⋯⋯”那边,司马长雄的追日马已高高嘶叫了一声,寒山重望望日头,慢吞吞的道:“吾等也该回转桃花源了,记得曾告小柔,说我们回去午膳,而且,嗯,在下背后这片结了血痂的伤口也被太阳晒得痛兮兮的呢⋯⋯” 二十九、离情别绪峡谷之袭十天后。桃花源外的道路上自两边延展,拥立着数以千计的汉子,他们都穿着最鲜艳的衣饰,挂着最美丽的鸟羽,腰上挂的弯刀闪闪生光,手里执的长矛眨着晶莹的冷眼,红狮猛札一身猩红的衣衫,大金狮头腰环擦得雪亮,手腕上的镯子也多加了两只,看这情形,似是有什么喜事,但是,红狮却两眼红肿,瘪着嘴,偌大的汉子倒现出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是的,今天,是寒山重等人要离去的日子,南疆的心愿已了,除了留下这一段患难中的情感,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牵挂的了。红狮身后垂首跟着他的爱姬赫莎及另外十几个侍妾,寒山重与他并肩而行,梦忆柔则与司马长雄、郭双双、无缘大师、钱琛等人走在一道,红狮往后依依的望了望这些人,又转对寒山重唏嘘的道:“寒兄,你就不肯多住几天,就这么去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我⋯⋯唉,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活像掖了一把沙⋯⋯”寒山重豪放的一笑,道:“猛札,我们有一句古语,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你心里记着我寒山重,天涯海角,任是路遥万里,在感觉上,寒山重必与你同在!”猛札苦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道:“话是这样说,寒老哥,唉,我虽然年纪比你大得多,这一声寒老哥却叫得心甘情愿,寒老哥,你救了我好多次命,这一次又为我打垮了巴拉那老王八的靠山,等于是挽救了我桃花源的一次必败的浩劫,你更为我受了伤,这些大恩大德,你要我猛札今生今世如何报答得完?寒老哥,你走后,我要像你们中原人供祖宗一样供上你的牌位,整日为你焚香膜拜⋯⋯”寒山重大笑着摇手道:“不要折我的寿,猛札,咱们交情好,这些事算不上什么,你别要我承受不了。老实说,只要你日后能善待乡里之人,以仁政治事,好好的活上一百岁,我寒山重已感到莫大欣慰了⋯⋯”又唏嘘了一下,猛札带着哭音道:“寒老哥,寒老哥,就是我的亲生老子待我也不如此了⋯⋯你走后,不要忘记在蛮荒化夷之地,还有我这么个不成材的兄弟,有事,只要差个人带一句话来,就是要我猛札的头我也会割下来交那人带回去⋯⋯唉,你就要走了,这可贵的十六天,为什么太阳老是沉落得这么快啊⋯⋯你就要走了⋯⋯你要走了⋯⋯”寒山重感动的回身拉着猛札的双手,低沉的道:“猛札,长安虽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都有我们的故乡,都有我们从小生长的地方,我们有基业,有负担,可惜我们努力的目标都分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所在了,我不得不离开此处,现在,中原恐怕已在飘雪,猛札,我十分盼望你能到中土一游,蹄印踏进了两湖一川的地面,浩穆院的铁骑就会列队相迎于你了⋯⋯”猛札突然激动的哭了起来,他拥抱着寒山重,声音嘶哑:“寒老哥啊⋯⋯红狮舍不得你走啊⋯⋯恩人⋯⋯这一去,隔着山⋯⋯隔着水⋯⋯你⋯⋯你,你别忘了我⋯⋯”寒山重也感到腔内有点酸涩,他轻轻拍着猛札的肩头,低沉有力的道: “别难过,猛札,别哭,月有圆缺,人也有离聚,只要活着,这些事就几乎不可避免⋯⋯我会永远记着你就像你也永远记着我一样⋯⋯”猛札睁着一双泪眼,愣愣的注视着寒山重,嘴里喃喃的道:“我要记着,我要看清你⋯⋯印你的模样在我脑海,在我心里⋯⋯”寒山重静静的端详着眼前这张粗黑而丑陋的面孔,这张面孔原是如此暴戾,如此凶厉,但是,眼前却是这般真挚,这般诚笃,这般可爱与可亲,三角眼里流露的不是残怖的火焰,不是狂乱的咆哮,隔着那层泪的晶幕,散发着心灵的呼唤,热情的拥抱,出自肺腑的依依;是什么力量改变了这些呢?唔,那是宽恕与磊落的胸怀啊。一旁,梦忆柔在轻拭着泪,郭双双将她轻揽入怀,司马长雄黯然他望,无缘大师却在惊异的感叹不住颔首。寒山重强颜一笑,亲自用手为猛札擦去眼泪,他伸手入怀,拿出一个锦囊塞入猛札怀里!“留着这个,里面是三粒‘红心明钻’与三粒大宝石,猛札,别推让,这并不是代表什么,只算是你在白玉宫里冒险一场的小小酬劳,其他的珍玉珠钻,我已全给了无缘大师,让他广与天下贫困之人结下善缘,异日在阴德簿上,你我也都算积了一笔福泽,收下吧,猛札,临别无物以赠,借此借花献佛⋯⋯”猛札又哭了起来,激动的道:“老天啊,此恩此德,我猛札何日才能报还?⋯⋯”寒山重轻拍他的手背,怆然一笑:“别哭,猛札,路途迢迢,寒山重即从此别。”猛札疯了一样捧起寒山重的双手亲吻着,涕泪纵横,咽不成声⋯⋯又拍拍他的肩头,寒山重接过司马长雄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猛札哭着大叫:“再会了,寒老哥、司马老哥、大和尚、梦姑娘、郭姑娘,你们记着我猛札啊,记着蛮荒之中这个莽汉子⋯⋯”斜刺里,儿鹫那小伙子窜了上来,眼里含着泪把住寒山重的马头,哽着声音:“大当家,你要再来,你是我今生最钦佩的英雄⋯⋯”寒山重抑制住了眼眶中滚动的泪珠,轻轻抚摸儿鹫的头顶:“儿鹫⋯⋯要好好襄助你们的红狮,有时间到浩穆院来,我会栽培你⋯⋯你是个可造就的好孩子⋯⋯”儿鹫抽噎了一声,仰首望寒山重,身子慢慢的跪了去⋯⋯寒山重在鞍上挺起腰干,朝四周抱拳为礼,大声道:“桃花源自猛札大当家以下诸位弟兄,寒山重等人就此告别,各位隆情高谊,寒山重等将永存于心!”他一转头,与猛札泪眼相触,沉声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猛札,别了。”说罢,寒山重向早已上马静候于侧的各人一挥手,抖缰绝尘奔去,六乘铁骑刚一撒蹄,猛札已高举双臂,哽咽着大吼:“跪送恩公⋯⋯”近千人呐喊一声,自猛札为首纷纷跪下,嘴里喃喃祈念着一种不易听懂的词句,这词句隐隐飘荡在空气中,像咒语,似祷文,在伤感里有着一股神 秘凄恻的意味⋯⋯六乘铁骑去远了,消逝了,只有远处被马蹄扬起的尘埃还氲氤着薄薄的迷蒙,薄薄的,映入札流泪的晶珠里。离开南疆的地域了,这是半月后的一个下午。天空灰沉沉的,阴霾霾的,北风刮得紧,拂在人的皮肤上像刀子刮,嗯,已是冬天了不是,约莫着就要下雪了啊。寒山重用虎皮披风裹着身体,黑巾拉在口鼻之间,司马长雄与他是同一打扮,梦忆柔里面穿着紫黑袄,外套大丝绵斗篷,就露出一双眼,郭双双也是一样的穿着,只是斗篷是青色的,无缘大师大僧袍挂外加一袭羊毛里的大氅,钱琛却是一件新黑皮袍子衬着厚丝棉的马甲,风吹不透,但各人吸进的空气却是冷得发涩。远处是山,近处是岭,天地一片昏茫,这条驿道一直蜿蜒而去,像是一辈子走不到边,漫长又单调。寒山重遥望了半晌,低沉的道:“这地方真是凄凉,天夹着地是一个色调,灰蒙蒙的⋯⋯”司马长雄拭拭眼角,道:“就要入夜了,找个什么地方打尖才是要紧⋯⋯”寒山重点点头,声音闷闷的:“从来没走过这条路,却不知何处有镇集可供休憩?”梦忆柔两只水汪汪的大眼一瞟,轻轻的道:“快赶一阵试试看,要不,找个避风的地方将就一宿也可以⋯⋯”马儿又开始奔驰了,寒山重抽空捏捏梦忆柔的小手,温和的道:“江湖上的日子是泪缀着泪,苦连着苦,小柔,委屈你了⋯⋯”梦忆柔的大眼睛里流露着真挚与坦然,她策骑靠近了寒山重:“别这么说,山重,我跟着你,就打算吃苦来的,你能受的,我又为何不能受?”寒山重情感的手搂着她,两匹马儿并驰得那么近,好似这些不识男女之情的畜生也晓得为它们的主人多制造亲密的机会⋯⋯郭双双的马儿紧跟在无缘大师之旁,她噙着满腹的辛酸,却将这辛酸掩饰于眉梢眼角的风霜里,她不能表露什么,更不能倾诉什么,这些个日子来,她已看得很清楚,那情,再也不会属于她了,纵然她是用无限的悲恻筑成那可怜的制藩篱,却又怎堪几滴伤心热泪⋯⋯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北风呼啸得更凄厉了,似鞭梢子在空气里哀号飞舞,尖锐的尾韵响在耳边,像鬼在号。前面,是一条山谷,两边的石壁峭峻得宛如六丁之神在十万年前用巨斧砍的,谷口有一片疏林,林叶都脱落光了,只剩下灰白的枝干在寒风里抖索,远远看去,那一根根的树干了,就活像一只只挺直不动的高矮僵尸,阴森森的。山谷里十分黝黯,北风打着呼哨从山谷中肆无忌惮的回刮着,回音刺耳,有股子毛骨悚然的凄怖味道。寒山重勒住了坐骑,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山谷,司马长雄迅速跟上,目光也朝前盯着,边道:“院主,有岔眼的事?”寒山重沉吟了一下,缓缓道: “我觉得前面这狭谷有点邪,心里好像压着块什么东西,经验与直觉告诉我,长雄,可能有事情要发生了⋯⋯”司马长雄怔了怔,又仔细探望了一阵,低低地道:“这条山谷宽窄只容双马并驰,假如有人两头一截,谷里再丢下些干柴或磐石擂木什么的,这乐子可就大了⋯⋯嗯,是有些不对劲⋯⋯”思虑了一会,寒山重道:“长雄,你的后背飞刀带齐了没有?”司马长雄颔首道:“带齐了,十二把,一把不少。”寒山重仰首向山谷两边打量了一下,道:“你策骑先去探一下,如有突变,以飞刀应敌传警,假如万一不能出谷,弃马自行突围!”司马长雄答应一声,一领缰绳就是,无缘大师宣了声佛号,道:“老僧随后为司马施主掠阵。”说着,大和尚也驰马追去,寒山重哧哧一笑,回头道:“小柔与双双退后十丈,钱兄,烦你暂时照顾他们。”钱琛答应一声,与梦忆柔、郭双双二人退出十丈之外,在这一阵子,郭双双已抽出她背后背的青锋剑来。司马长雄的身影已没入狭谷之内,无缘大师也匆匆跟进,寒山重大手轻轻抚着叱雷的鬃毛,右手解开悬在马首旁的牛皮长索,此刻,一阵风吹过,叱雷山不安的踢腾起足蹄来⋯⋯倏然⋯⋯一阵高亢凄厉的马嘶突地响起,跟着又传来另一阵马蹄声,无缘大师的暴吼也随着一片异样的兽嗥声传了出来:“好孽障!”这吼声之后,一柄阔刃飞刀猝然闪着一抹冷电直飞出狭谷之上,这一掷之力,怕不有二十丈之高!寒山重皱眉一听,回头沉声道:“注意了,是一群豹子,钱兄,准备你的匕首吧。”钱琛急急点头,一下子拉开马甲,马甲的两边侧里一面斜插着十柄亮晶晶的锋利匕首,他一面还嘀咕着自己:“留着那些火龙弹不用多好⋯⋯现在用却来不及造了⋯⋯”寒山重一夹马腹,叱雷猛冲而出,梦忆柔高声叫道:“山重,你要小心⋯⋯”寒山重头也不回的挥挥手,蹄声如雷般奔进山谷,他刚刚转了个弯,入口处已轰隆隆传来一声巨响,老天,莫不成是封住了?山谷内,嗬,约莫有近百头牯牛般大小的花豹,闪动着碧森森的眼瞳在扑跃嗥吼,就在这一会,地下已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头了,每一头豹颈上都深深插着一柄阔刃厚背短刀,深得只露出一个刀柄!无缘大师的坐骑早已被几头花豹扑翻地下,在拖着啃咬,大和尚却与另十几头豹子打成一团,那边,司马长雄的两掌全成乌紫之色,力阻潮水般涌来的豹子,只见他双掌挥动如飞,劲气纵横交错,挨着的豹子不是惨嗥的滚到一旁,就是被凌空震起,怒吼厉嗥之声连成一片,司马长雄的“乌心掌”,实是大展神威了! 他的后边,追日马在惊恐厉嘶着,不时前蹄人立而起,畏惧的躲闪着偶尔窜入的花豹的突击!寒山重神色一沉,暴叱一声策马而上,还差三丈,他人已飞身而立,在空中一旋倏扑,两头花豹已分成两个不同的方向左右撞到山壁上!牛皮索呼啸着飞舞,又是一头豹子被凌空摔出三丈,他微一蹲身闪过了一对扑来的豹爪,手上的牛皮索一旋一缠已绕上了豹头,连索带豹子一起用力掷到冲来的豹群中!司马长雄一掌兜翻了一头牯牛似的巨豹,怪叫道:“院主,这些畜是怎么回事?一来就是这么一大群?”寒山重略一斜身,戟斧已划过一片精芒出手,带起了三颗斗大的狰狞豹头,他左手一弯猛撑,皮盾已旋转着硬生生砸碎了另一头花豹的脊骨,这当口,他低沉而急促的说道:“快出去,长雄,这里由我来对付,外面怕也有些吃生屎的摸上来了!”司马长雄吐气开声,连连震翻了两只豹子,仰身倒射而出,数度起落,已自不见踪影。这边司马长雄刚刚退出,寒山重斧盾交挥,横斩斜砸,威猛剽悍有如天神伏魔,片刻间,已有三十多只凶猛的金钱豹尸横尘埃!无缘大师也好像动了真火,他久不用的“震天掌”也使了出来,掌风过处,宛如雷鸣浪排,劲气罡烈而沉雄,十几头花豹转眼已被他杀死了一大半,他一面拳掌齐出,边大叫道:“这群畜生的主使者,若你再不设法将这些孽障赶回,莫怪我老和尚要一一替你诛绝⋯⋯”寒山重一斧切下一颗豹头,飞腿踢滚了一头小豹,哧哧笑道:“大师啊,你今朝也算遇见不识慈悲为何物的畜生了⋯⋯”无缘大师力震一头扑来的金钱豹,边吼道:“其咎在其主,寒施主,这来因去脉你可明白?”寒山重的紫红皮盾霍霍旋舞,他沉声道:“在下想,大约是姓贺的老小子⋯⋯”“姓贺的?”无缘大师一语未已,险些被一只悄然窜上的小豹咬住小腿,他一回手震得那头小豹厉嗥着滚了出去,才忙道:“又是仇家么?”寒山重奋起神威,一连劈翻了九头花豹,大笑道:“不是仇家他也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了,不过,这段梁子却结得在下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口里说着,他斧盾齐展,远砍近击,长踢侧捣,一口气又被他整翻了二十多只凶猛的花豹。无缘大师口里宣着佛号,连声道:“轻着点,轻着点,寒施主啊,你对畜生也狠得紧吗⋯⋯”寒山重的全身溅满斑斑豹血,他撇撇唇角,道:“你仁它不慈,奈何?”蓦地一声裂帛之声传来,无缘大师的惊呼里夹着愤怒,一阵风雷之声连着一声豹吼,无缘大师怒道:“好个畜生,才在为尔等说情,却咬破了老僧衣袍,恶!”寒山重莞尔道: “大师,仁心所指,也得有个对象,是么?”他语声未已,一阵婉转却高亢的笛声忽然自谷的那边传来,扑跃的豹群一听到这阵笛声,立时响起了一片低吼,纷纷返身奔向谷外,来的时候像潮水,退的时候如旋风,刹间已走得一只不剩。寒山重在豹群临退之时,还斧盾齐上又宰了三只,他追了两步停了下来,仰首向两边谷顶仔细打量,边低促的道:“大师小心,恐怕上面会有东西丢下来⋯⋯”无缘大师扯着被撕去了一大块的灰袍下摆奔近,急急的道:“这些豹群主人能驾驭百豹,必有特异天赋,他却不去为善,专门行些恶举,真是大大的不该⋯⋯”寒山重凝视着前面黑沉沉的谷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刺得人脑袋都发涨,他咬咬嘴唇,淡淡的道:“大师,现在不是埋怨对方的时候,主要的应该准备如何应对对方,在下想,退回去吧?”无缘大师醒悟的道:“正是,吾等犯不着在此顶这当头之棒!”寒山重呼哨一声,召过来双耳高竖的叱雷,追日马也带着浑身血迹蹒跚行近,寒山重望望追日,伤感的摇摇头,偏身上马后,他又飘然下来,沉重的道:“大师,烦你领着追日先退,此马来自浩穆院,为浩穆院之一流战马良驹,在下不忍它被弃于此,希望能领着此马退出去⋯⋯”无缘大师颔首道:“当然,老僧便牵它先行。”说着,无缘大师伸手把住追日的缰辔,牵着这匹创伤累累的良驹开始往后面行去,寒山重跟在后面,严密注视着周遭,防备突起之变。他们刚刚走了不出一丈,山谷顶上已传来一片细碎的声音,寒山重抬头望去,口里急促的道:“大师,你快走⋯⋯”无缘大师拉着追日马急奔,追日却惨嗥一声,前蹄半跪了下来,全身抖索,怎么拖也拖不动了⋯⋯寒山重正急得一跺脚,谷顶已蓦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老天,磨盘大的巨石已有数十块凌空飞砸了下来!无缘大师目光一掠,不由气愤填膺,他大吼一声,双臂撑到了追日马腹下,用力将这头重有数百斤的马儿举了起来,追日马才嘶叫一声离了地,无缘大师已健步如飞,迅速奔向山谷的那边!寒山重侧身翻上了叱雷背脊,双腿一夹,叱雷已往后奔回,巨大的石块砸落地上,宛如闷雷连串,尘烟飞扬中山谷内轰隆回响不绝!叱雷在谷中来回奔跃腾闪,躲避着石块飞落,每一块石头都带着万钧之力,沉重的砸在地下,地皮都像是被震得在微微颤抖⋯⋯寒山重怒骂一声,转过马头朝谷外奔去,铁蹄起扬里,一块巨石奇准无比的落向他的头顶!寒山重低吼一声,身形倏然暴起,在空中稍一偏斜,戟斧已闪过一溜冷芒,猝然劈向那块巨石,“嘣叱”一声闷响里,这块巨石顿时碎散飞舞,寒山重就原势直掠而出,安安稳稳的坐到已奔出五丈外的叱雷背上。 此刻,他离谷口已不足百步⋯⋯又是一片石雨落下来,这阵石雨落向了谷口,烟砂晦迷中,谷口已被这阵乱石堵住,堆叠的石块,怕不有丈许高!轰隆的巨响回荡不息,叱雷这般久历战阵的神驹,也禁不住人立而起,长嘶惊吼不息!寒山重一按马头,缰绳猛抖,叱雷嘶叫着箭一般直射出去,是的,寒山重想硬闯出谷口!马蹄方才撒开,这一次,不但骤雨般飞落下无数大小石块,一捆捆火把干枝也随着抛落,熊熊火光在夜空里划过一条条的毫芒,落在地下燃烧不停,烟雾里,还搀着强烈的桐油气息!寒山重的双目全红了,叱雷的漂亮黑毛已被烧焦了一块,这通灵的良驹不住惨嘶昂吼,声音凄厉无比!火把干柴夹在石块之中,仍然不住纷纷泻落,密集的挡住了前后去路,寒山重正小心的操驭着爱马左闪右躲,自谷顶,哗哗的又下来两道黄荡荡的桐油,火把烈焰沾着桐油,像是长江缺了口,呼轰轰的烧了起来,那蔓延的速度,快得就像奔马!“好杂碎!”寒山重怒骂一声,一松缰绳,叱雷冲出五尺,寒山重又猛力往后一带,叱雷已厉吼着跃起寻丈之高,就在它全身腾起的刹那,寒山重已震飞了一块撞来的巨石,身形一翻凌空,在毫无着力的虚空里,他吐气开声,接着叱雷的下腹用力一挺,竟将他的爱马再度送高一丈还多!左脚一撑右脚背,寒山重紧接跟上,大吼一声,双手抓着叱雷后蹄,奋起全身之力向谷口方向横摔而出!偌大的马身在空中打着滚飞出了出去,险险的穿过几次石头的斜击与火把的流曳,呼呼的侧转着跌向谷口之外!寒山重长啸不断,流电般先一步飞掠在前,两腿急速绞蹬,飞跃的身形蓦地停住往上冲升,他双臂一举一带,已斜斜的落到地上,双臂上正举着惊嗥不停的叱雷!现在,在满身冷汗里,一人一马已平安的到了谷口之外。山谷的这边,仍然是条驿道迤逦而去,夜暮中看不见尽头,路的两边是齐膝的野草,再远,就是黑黝黝的荒野了。寒山重抚摸着在抖索不息的叱雷,朝它的头上亲了亲,叱雷两只黑亮的眸子里流露着惊恐与不安,低低在主人怀里摩揉嘶叫,寒山重拍拍它,温柔的道:“别怕,儿子,有老爹替你安排报仇,这些王八蛋是想火葬了咱们爷俩,放心,这口气老爹咽不下的。”他说到这里,黑暗中,一阵隐隐的嗥吼声传了过来,一双双小灯笼似的碧绿怪眼开始自路两边的草丛里向这儿动!寒山重“呸”了一声:“妈的,你老子不和你打糊涂仗了!”他一拍叱雷,低沉的道:“儿子,你先跑,愈远愈好,到时爹会有啸音召你回来!”说着,他使劲在叱雷屁股上打了一记,叱雷高嘶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几次起落,已窜出了二十丈之遥! 黑暗中,数十头牯牛大小的金钱豹蓦地飞扑而出,吼叫暴嗥之声响成一片!叱雷再度扬蹄跳跃,一颗花豹被它的后蹄踢翻地下,不待其他的豹子扑去,这匹神驹已像一股黑烟般滚滚奔逃无踪!寒山重狂风似的旋向前去,一追猛退,三颗金钱豹已惨吼着翻倒于地,不待其他的豹蹄攫来,他长笑一声,身形有如一道流星的曳尾,划过一轮美妙的半弧,那么洒脱的斜斜飞出。这山谷的两边都是削陡的石壁,笔直笔直的挺拔上去,光溜溜的不易着力,寒山重掠到石壁之前,足未沾地,双臂一抖,已经势尽力竭的身躯又“呼”的升高三尺,他左右双脚用力一蹬,再升两丈,然后,他的手中戟斧叮“叮”的点在巨壁上,火花一溜似箭一般又蹿起五丈,现在,谷顶在望了。唇角噙着一抹冷酷的笑容,他借着身形力竭下垂的一刹那,戟斧又一次猛力插向右壁,“叮”的又一声脆响,人已如一头巨鸟飞临谷顶。嗯!这谷之顶十分平坦,后面延绵着一片莽莽山峦,靠着顶缘,正有五十多名大汉在几盏气死风灯的照耀下忙着堆集石块,捆扎着柴火,几大桶桐油也摆在崖边,一副随时准备倾倒的架势,一个身材高大,满颔黑髯的红衣人物,低声而急促的指挥着,一面不时俯首往谷内探视,他的身旁,另坐着一个头皮刮得油亮的肥大汉子,这肥大汉四平八稳的坐在一块青石上,双目半阖,似睁不闭的注视着眼前各人在东奔西跑,他模样大刺刺的,满脸的横肉却绷得生紧!没有人发觉寒山重自壁侧飞来,他身形未落,已扑向一株孤立的柏树之后,目光暗扫,不禁扁着嘴巴摇头。那红衣黑髯大汉,久违了,不是昔日在范家庄附近碰上的“豹胆红翼”贺仁杰是谁?那肥大汉子寒山重更是不能忘怀,这人就是早年声威赫赫,不可一世的千鸣山虎头帮帮主“大铁扇”邵标!寒山重心里生起几分感慨,当年因为邵标率众洗劫离千鸣山五百多里外的一座集镇,不但烧杀抢掠,更将那集镇的首富郝玉章袒身钉在一个巨大木轮上滚动游镇示威,远处城里的官兵不及增援,寒山重却适时路过那里,实在看不过,才伸手拔了邵标插在镇里的虎头矛,这是挑战启衅的表示,于是,双方就干了起来,寒山重当时只是单枪匹马,却杀得邵标这边血流成河,邵标一见不是路数,仓皇而去,寒山重又连夜追上千鸣山,不但从山下砍杀到了山上大寨,更砍断了虎头帮的大幡旗,摘下虎头帮的忠义牌,最后,再一把火将那连云巨寨烧了个精光干净,邵标那时逃脱了,虎头帮却整个垮散,当然,寒山重的名气也大大的传了出去,其时,寒山重不过才满十九岁。现在,又看见了邵标,寒山重觉得对他似乎有些儿谦疚的意味,此人行事虽然狠辣,但自己当年也过份了些,假如那时像如今这般老谋深算,必不会凭白结下这么深的怨⋯⋯缓缓地,寒山重走了出来,那边,豹胆红翼贺仁杰还在低促的吆喝:“谷底火光亮晃晃的,就是烟雾浓了些,看不见什么动静,不要被那姓寒的小子逃走了才好,小毛痣,你再推下一些石块⋯⋯”寒山重走近了,哧哧一笑道:“老贺,不要再推了,咱们聊聊不好吗?”贺仁杰听到声音,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猛然一哆嗦跳了起来,坐在青石上朝谷底端详的大铁扇邵标也不由一愣,急忙回头探视—— 寒山重面堆笑容,抱拳道:“老贺,邵当家,有道是‘船头不见船尾见,青山不转流水转’,咱们又在此处相会了,不过,二位见面的气派可不大磊落,好似没有什么善意⋯⋯”豹胆红翼贺仁杰双目凶光倏射,他狂吼一声,大骂道:“好个打不死的程咬金,算你命大逃了出来,但你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朝,逃得过王法逃不了天理,我⋯⋯我与你拼了!”寒山重哧哧一笑,摆摆手,道:“别叫,老贺,咱们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何苦以性命相争?再说,你也偌大一把年纪,有什么事多想想才对⋯⋯”贺仁杰愤怒的叱了一声,吼道:“你以阴毒的手段暗算我的内兄,骗去了他的宝玉,夺走了他应得的黄金,这些铁似的证据还不够你引颈就戮?寒山重,任你花言巧语,舌上生莲,也洗不脱你满手血腥,满身的罪恶⋯⋯”寒山重仍然笑嘻嘻的望着他,淡淡的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最好让那告诉你这事的人与寒山重亲自对质,你并没有亲眼看见这桩所谓‘罪恶’之事的发生是不?”贺仁杰窒了一窒,目光不由自主的朝一旁的大铁扇邵标瞥了一眼,邵标那狰狞的面孔有些阴晴不定,他察觉贺仁杰的目光向他瞥来,心头禁不住一跳,急忙重重的哼了一声,放大声叱道:“姓寒的,七年前那笔血债,今夜到了你该偿还的时候了,这‘五尺谷’就是你葬身之处!”寒山重撇撇嘴唇,冷冷的道:“邵标,逃脱了千鸣山一死,你就该找个地方住起来修心养性才是,你自知你力量如何,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说到这里,寒山重转望贺仁杰,生硬的道:“告诉我,是谁向你说你的大舅子是寒山重宰掉的?”贺仁杰颈上的喉结动了一阵,大叫道:“老子犯不着告诉你!”寒山重冷冷的笑了笑,道:“那么,你是没有凭据了?记得上一次在范家庄和你夫妻俩打过那场滥仗,姓寒的也曾问过你,你那时也是不肯说,无凭无据你安能栽赃于我,我还说你偷过正宫娘娘的小亵衣呢。”贺仁杰气得几乎晕了过去,他一抹脸,跺着脚大叫:“放屁,胡说,下流,寒山重,你自己犯的错还不敢承认?杀我内兄的凶手就是司马长雄那鼠辈,唆使人就是你,这千真万确的事,我贺仁杰岂屑于冤枉你!姓寒的,你拿头来吧!”双目一冷,寒山重狠毒的道:“贺仁杰,你暗算寒山重,又一再混淆黑白,加以侮辱,现在,如果你指不出证人,那么,今夜拿头的会是你!”贺仁杰的目光又朝邵标飘了过去,目光里含有征询探试的意味,邵标却借势踏前一步,吼道:“寒山重,七年前毁我基业,杀我手下之血海深仇,你想就此一笔带过,你是在做梦,贺仁杰的梁子与邵某人的仇怨合在一起,姓寒的,你还是一并 结算了吧!”寒山重的戟斧斜插腰际,他轻轻抚摸镶银的斧柄,慢吞吞的道:“邵标,你与贺仁杰怎么搭上线的,我看,这在中间挑拨是非的人,大约就是你吧?”生满横肉的脸孔抽搐了一下,邵标阴毒的盯着寒山重:“姓寒的,你不要东扯西拉,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暗算了人家的内兄,还想推诿不认么?”寒山重忽然颖悟的一笑,瞄着眼道:“邵标,我在七年前横扫了你的虎头帮,在我更长大了一些之后,心里对此事实觉有些歉疚,我认为自己不免过份了点,但是,现在我没有这些歉疚了,因为你一直在背后算计我,一直在破坏我,一直在可能的范畴内施展你阴毒的挑拨离间之计,邵标,你恨我可以自己来寻我报仇,为什么拖累那些无辜的人?告诉我,邵标,贺仁杰的大舅子身上的几千两金子你藏到哪儿去了?”大铁扇邵标不可察觉的变了神色,他急忙暴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你你,你含血喷人,嫁祸东墙⋯⋯你这信口雌黄的混账东西⋯⋯”寒山重目梢子一瞟贺仁杰,贺仁杰正有些迷惑的瞧向邵标,好似一时无所适从,寒山重暗自一笑,道:“嗳,老邵,你这就没有气度了,大家不论待一会是文是武,过节一定要交待清楚,等明白到底谁与谁有仇,谁对谁有恩,这样,打起架来才不会搞错了对象,你说是么?”邵标一双猪泡眼怒张如铃,两颗眼球全见了白,他口沫横飞的吼叫道:“你还胡说!姓寒的,咱们不要嘴皮子上动功夫,手底下断仇了债吧!”吼着,他回头向贺仁杰瞪了一眼,怒叫道:“贺兄,你信你那杀兄的大仇的谎话还是信兄弟我的忠言,咱们怎么说过来着?邵标这些日子来对你一片辛劳,辛苦协助你之功你会忘了?”贺仁杰不由一凛,大声道:“贺某并不信他,邵兄,咱们干了!”寒山重冷眼望着,阴沉的道:“贺仁杰,不要中了恶毒之计,白白牺牲!”贺仁杰“呸”了一声,吼道:“谁是恶人?是你?”左右一瞧,方才在谷顶上的那些彪形大汉,全已手抄家伙围拢过来,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冷森,凶厉,一道道目光死沉沉的盯在寒山重身上,一副剑拔弩张的群殴态势!寒山重往前挺上一步,平静的道:“贺仁杰,你不三思而行?”贺仁杰反手抽出了那八尺长的青竹竿,竿端的莲花形倒刃闪泛着冷芒,他硬板板的道:“凶徒,你的末日到了!”大铁扇邵标蓦地暴叱一声,猛然扑上,口里大喝:“杀!与这畜生还有何话可说?” 三十、断仇明冤闪星魂铃寒山重嗖的退后急旋,邵标双掌已落了空,他哼了一声,闪电般曲肘捣向邵标,只一朝面,邵标已被逼退了三尺!邵标这一动手,贺仁杰的青竹竿已恰到好处的递了过来,寒山重微一斜身避过,抖手七掌三腿分击贺仁杰全身十处要穴!旁边忽然响起一片“哗”的震响,寒山重头也不回的又向贺仁杰攻出九腿八肘二十四腿,旋身暴转而去!“老邵,你还是用那把破扇子?”大铁扇邵标果然已执着他那随身不离的铁扇子,这面铁扇子由十二根精钢为扇骨,中间缀织着的是银丝绞合人发,沾着扇丝,另嵌着一道两寸宽窄的锋利刃箧,这刃箧乃缅钢打造,快得吹毛截铁,更能卷折如心,切到人肉上,就和切豆腐没有两样。邵标闷不吭声,铁扇子左旋半圈,风似的挥向敌人肩头,左手并指如朝,修戮对方“喉头穴”!冷笑一声,寒山重修然掠开,森冷的道:“老邵,叫你再试一次七年前寒山重的威风!”贺仁杰闪攻而来,青竹竿子点、戮、挑、钩、挂,有如泼风骤雨,又快又猛,寒山重连旋连移,霍的一记“二神垂肩”已斩到贺仁杰胸前,去势之疾厉凶残,险些使贺仁杰大叫出口!淌着一身冷汗奋力跃出,寒山重已迅速接上了再度攻上的邵标,他一连十二斧挡过了迢标的七招十三式,一笑向贺仁杰:“朋友,寒山重的戟斧来得神出鬼没吧?”贺仁杰惊魂甫定,青竹竿又扑了上来,莲花形的倒钩幻成一片,一朵朵,一条条,一溜溜的冷电精芒,似流星般飞泻向寒山重周遭!略一移足,紫红色的皮盾已在一连串的“砰”“砰”闷响中同时击出,贺仁杰的快速攻击,皮盾“霍”的旋舞,戟斧已“当”的一声硬生生震开了邵标的铁扇!忽地——一阵冷风猝然斩向寒山重后颈,他头也不回,左臂一晃,皮盾已反出砸着了一个躯体,当那偷袭者的呼号尚未及发出,他的皮盾已圈回,几乎丝毫不差的震斜了邵标切来的铁扇!贺仁杰蓦的断叱一声,青竹竿震起如蛇飞龙舞,贴地似万卷丝缠,点点瓣瓣的寒光掠闪,青竹竿身的光华润亮,邵标嘿嘿狞笑,铁扇子带起纵横光彩,挟着呼呼劲风,上切下煽,左扫右砸,与贺仁杰的招式糅合一起,布成了一道攻防自如的钢墙!寒山重倏进倏退,戟斧斩翻起落,皮盾来回飞闪,银白的斧芒宛似天河决堤,洁浩荡荡,紫红的盾影,就像磐石满空,呼轰溜泻,刹那间双方已交手了三十余招!此刻,贺仁杰已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大吼一声,挺身揉进,青竹竿一抖,“哗啦”一声加长了五尺,莲花似的倒刃钩猝然抓向了对方的下腹!寒山重大笑道:“就是如此!”戟斧倏而下落,落到一半又蓦然仰起砸开邵标的铁扇,他的皮盾横着飞 来,“砰”的一声已震开了贺仁杰的青竹竿,动作之快,真是毫无间隙,一气呵成!贺仁杰身形一个踉跄,寒山重已鬼魅似的逼了上来,在哧哧的笑声里,他虽然拼命奔跃,却仍然在左肩上挨了一盾!邵标连环五扇急攻,也没有来得及援救贺仁杰,他急怒攻心下,一面再出五扇十腿,边狂吼道:“通统上啊,你们这些死人!”在他的吼声里,围立四边的五十多名大汉呐喊一声,纷纷涌上,刀剑齐出的招呼了寒山重!突地直冲而上,在空中一个大斜身,寒山重的戟斧划过一道半圆,“呱”“呱”之声不绝响起,五颗斗大头颅已暴起飞落谷底!一片惊呼骇叫刚才乱成一片,紫红色的皮盾已平着砸扫,又是三个身体手舞足蹈的摔出两丈之外!寒山重豁然长笑,身形就地一贴,闪过了邵标骤雨似的十八扇,他右手一翻一转,嗯,十二只人腿齐胫斩断,带着溅洒的鲜血回飞而去!一片狼哭鬼号此起彼落,寒山重神志冷沉,就地一撑倒射而出,邵标的大铁扇连砍连切,空自斩得地下石屑纷飞,印痕道道,却是一下子也没有沾上人家⋯⋯贺仁杰正咬牙在搓揉左肩,一条黑影已隼鹰般飞射而来,隔着老远,戟斧的刃芒已寒森森的逼向了头顶!大吼一声,贺仁杰青竹竿直戳而出,身形同时后撤,寒山重闪电般的七斧九盾,再九盾七斧,逼得他团团乱转,连招架之功也几乎完全失去,情势狼狈得严重。这时,贺仁杰绕着那几桶桐油转着圈子,寒山重忽然哧哧一笑,皮盾猛的斜砸油桶,有人高的这么一具粗大油桶,竟“呼”的飞了起来,带着强劲的风声,一下子砸倒了六、七名冲来的大汉,刹时“哗啦啦”的破裂声响成一片,木屑碎块挟着桐油四散飞溅,身形如电腾起,右手扬斧一钩倏扯,落在树枝桠上一盏气死灯风已划着一道曳尾,砸碎在桐油之中!于是——快得像在做梦,“呼”的一声火势已燃烧起来,似原先在谷底的时候一样迅速,熊熊的大火一下子就烧了一片!约莫有二十多名大汉子身上起了火,他们口里嗥着在翻滚跳跃,手上的兵刃早就丢了,宛如一群疯狗般东窜西奔,空气里,散发着强烈的焦臭气味,唔,那是烤肉,烤的人肉!寒山重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在火光里,他发觉正在掠向远处的大铁扇邵标,冷冷一笑,寒山重跃身急追而去。但是——他的身形刚刚闪出三丈,一条青竹竿子已毒蛇般一下猝而噬到了他的肋下,一经出手,他的手臂不动,手腕用力一弹,戟斧已突地倒翻荡回,快得不及人们眨眼的十分之一时间,“咔嚓”一声,那根青竹竿子已连着莲花形的倒刃钩被斩断成为两截!不容对方有丝毫喘息的机会,寒山重再接再励,皮盾猛然斜砸仰击,戟斧顺着原式直斩而去,双腿也同时飞也似的踢出!一声闷哼,贺仁杰抛掉了手上的半截青竹竿,高大的身躯被皮盾震得连连打出去两个转子,还没有来得及喘气,又被寒山重紧接的双足一下子蹴翻地下! 没有朝他多看一眼,寒山重仿佛一头大鸟腾掠而起,虎皮披风展拂如翼,三度起落,已自追上了正在落荒而逃的大铁扇邵标!隔着邵标还有八尺,寒山重已倏然抢在他的面前落下,回过头来,他朝着面色惨白的邵标微微露齿一笑:“老邵,未见真章,未报血仇,怎么就选了那三十六着里最上的一着了?你不念旧,姓寒的却还难舍老友呢。”大铁扇邵标满脸的横肉哆嗦着,他狂怒的叫道:“谁⋯⋯谁在逃走?姓邵的只是要找个清静地方与你一决生死⋯⋯你,你不要满口胡说⋯⋯”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好吧,就算姓寒的胡说,那么,大当家,这里已经够清静的了,咱们就在此了断一下吧,嗯?”邵标的猪泡眼一闪,猛的朝侧旁跃出,跃到一半,大铁扇霍而半旋割切,寒山重一斧砍去,邵标收扇腾起,“嗖”“嗖”“嗖”几声轻响传来,三道精芒已射到寒山重眼前!皮盾魔术似的自寒山重的左手滑到了胸前,“噗”“噗”几下闷响,三只尖锐的纯钢扇骨正深深的插进了皮盾之内!这一刹之间,邵标已奔寻丈远近,他头也不回的又一反手,六道寒电再度射出——皮盾旋飞着震落了六只扇骨,邵标却已在十丈之外,寒山重摇摇头,大叫道:“老邵,不远送了,这里寒山重赠你老兄一点临别纪念!”“念”字甫自他舌尖跳跃在空气中,一阵银铃的叮当声已鬼啸似的响起,不过,当人们的耳朵听到这阵银铃的响声时,奔出十多丈远的大铁扇邵标却早已像得了抽心病一样仆倒于地了。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一摇三摆的走了过去,寒山重注视着尚在地下奋力爬行的邵标,邵标的右脚深深嵌着一枚银铃的铃尾,没有一丁点血流出,但是,邵标的右脚踝骨却整个碎裂了!缓缓的跟着邵标,寒山重温柔的道:“别爬,老邵,人原是两只脚走的动物,你这四条腿一齐上劲,不是和畜生无异了么?”颓然俯倒地下,邵标转过他那张黯淡阴沉的面孔,怨毒的盯着寒山重,良久,他狠狠的道:“姓寒的,你还要干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寒山重耸耸肩,无奈的笑笑,道:“岂敢,只是麻烦阁下,向贺仁杰说明一番也就罢手,前债今仇,姓寒的一笔勾销。”邵标咬咬牙,怒道:“说明什么?”寒山重冷冷的道:“不要装傻,老邵,我们彼此都光棍一点,你去告诉贺仁杰:说姓寒的并没有杀过他的大舅子,以往种种全是你为了报那私仇而存心挑拨离间,还要告诉他谁才是凶手,谁才是盗取那黄金之人!”大吼一声,邵标叫道:“放屁,明明是你杀了人,作了孽,却要老子为你开脱顶罪,呸!你不 要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寒山重哧哧一笑,右手一挥,“呱”的一声,邵标的左耳已应声飞入黑暗,痛得这位虎头帮的大当家,激灵灵鲜血刹时流了满脸!淡淡的,寒山重道:“你说不说?”邵标咬着牙,瞪着眼,语声自齿缝里传出:“你——才——是——真——凶——”寒山重叹了口气,右手再探,“呱”的一下,邵标杀猪似的大叫一声,他的右耳也与脑袋分了家。戟斧的刀口闪泛着寒光,一滴鲜血滑溜溜的自锋利的刃口坠落,寒山重撇撇嘴,叹道:“嗯,你不说?”血满布在邵标脸上,痛扎在他的心里,他的眸子一直瞪视着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戟斧,寒山重的语声又冷酷的传了下来:“最后问你一句,说不说?下一次,老邵,就轮到你的尊目了,我的戟斧尖端挑刺眼球是最利落不过的⋯⋯”一阵深沉的恐惧震撼着邵标,他明白寒山重不是在恐吓他,他明白寒山重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煞手!哆嗦一下,邵标的语声抖得厉害:“罢⋯⋯罢了⋯⋯我说⋯⋯我说⋯⋯”寒山重哧哧一笑,一把将他庞大的身躯提了起来,道:“对了,这才像个英雄,正如你适才所云,好汉做事好汉当!”说着,寒山重提着他走向尚卧在地下喘息呻吟的贺仁杰身边,现在,就要分晓了,到底谁和谁是仇家呢?江湖上的是非虽然太多,但是,有些事儿却定得断出个水落石出才行啊⋯⋯ 三十一、雪冤明仇图穷匕现火光在谷顶上熊熊的燃烧着,浓重刺鼻的油焦气息飘荡在空气中,黝黑的夜空被映得成为一片血紫色的惨红,呼吸像黏着一层薄薄的胶,窒得人们胸口发慌。多少具凄怖的尸体横竖躺在火里,骨肉被火烧得兹兹作响,那模样实在难看,似一段段焦枯的木头却曾生着血淋淋的肢体,有过欲望与灵性,现在,却那么丑恶的僵卧在那儿,丑恶得令人发呕,这些死去的人留下了些什么呢?又何尝留下了一丁点儿呢?寒山重拖曳着肥胖的邵标往前行走,邵标那张横肉重叠的狰狞面孔沾染着斑斑血迹,油光的头皮泛着青渗渗的汁珠儿,他粗浊的湍息着,嵌入银铃的那只脚犹在不停的抽搐抖索,他被拖着走,肌肤擦着地面,火辣辣的似扎着一把针。那边——豹胆红翼贺仁杰已强撑着半坐了起来,他怔怔的凝视着周遭,凝视着眼前一片活生生的惨厉,神色里流露出一股悲戚的茫然。邵标被拖曳在地下的沉浊声音传入贺仁杰的耳朵里,他转过头,愣愣的瞧着寒山重将这位庞然大物的仁兄拖了过来,又毫不在意的掷在他面前——就像掷一头死狗!抿着唇一笑,寒山重低沉地道:“抱歉伤了你,现在好了一些不曾?”贺仁杰嘴唇痉挛了一下,死死盯着寒山重,狠毒的道:“姓寒的,除非你将我贺仁杰挫骨扬灰,否则,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轻饶于你!”寒山重耸耸肩,淡淡的道:“随你,姓寒的双手染血染得太多了,老实说,再增加条把人命也无所谓,只是朋友,你不怕死得冤么?”贺仁杰“呸”了一声,怒道:“冤?放屁——”哧哧一笑,寒山重退了一步道:“别嚷,好朋友,鬼也怕恶人,你这副德性活像要吸血啖骨;十八层地狱里的牛头马面见了只怕也要退避三舍——嗯,咱们虎头帮的舵把子,你说是么?”邵标狠狠的瞪了寒山重一眼,贺仁杰已愧疚的朝他道:“邵兄⋯⋯你,你受伤了?”邵标的肥脸一热,好在这尴尬掩遮于面上斑斑块块的血迹里,他期期艾艾的咿唔了几声,贺仁杰已悲愤的道:“邵兄,邵兄,都是我累了你,都是我贺仁杰对你不住⋯⋯”寒山重用脚尖踢飞了一块石头,冷冷的道:“你们彼此都有些对不住,都是一双废物,现在,邵舵把子,你阁下可以开始伸张正义了。”贺仁杰正想破口大骂对方,一听此言却不禁怔了怔,要出口的话也咽了回去,他迷惑的望着邵标,迟疑的道:“邵兄⋯⋯有什么不对?” 邵标艰辛的舔舔嘴唇,干咽了两口唾液,张了张口,又颓垂下头去了,没有耳朵的脑袋显得如此沉重而狼狈,悲惨加上窘迫。寒山重撇撇唇角,冷森的道:“邵标,到你说话的时候了,不要延宕。”贺仁杰看看寒山重,又瞧瞧邵标,疑惑的道:“说什么,邵兄?姓寒的可是又在耍什么花样?”寒山重面孔逐渐冷沉了下来,他的目光像两把钢刀一样凝视着邵标,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当家的,你需要明白,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痛苦,一丁一点的慢慢死去!”愤怒的瞪着寒山重,贺仁杰喘着气:“你够了,寒山重,你已经狠毒的离了谱了,我们既已栽在你手里,原本就不打算活着出去,你动手吧,用不着如此逼迫邵标兄,你动手吧,你动手啊⋯⋯”冷冷一笑,寒山重反掌倏扬,掴得贺仁杰仰天倒下,满口的鲜血喷起老高,眉梢子微挑,寒山重生硬的道:“当本院主向别人说话,旁边的人最好不要插嘴,这是浩穆一鼎多年来的规矩,现在,邵标,告诉这白痴你要告诉他的!”邵标在寒山重重掌掴贺仁杰时,已不由自主的心头狂跳,他明白寒山重素来的习性,更知道他那说一不二的作风,至少,他目前还不想死,退一万步说,就是非死不可,他也不愿意零零碎碎的受活罪,他晓得寒山重言出必行,不论是仁恕方面,或是在残酷方面。大大吸了口气,邵标终于硬着头皮,暗哑着嗓子,断断续续的道:“贺⋯⋯贺兄⋯⋯事情⋯⋯唉,事情并不像邵某告诉你的那样⋯⋯唉,哦,这件事⋯⋯这件事实在⋯⋯实在不得已⋯⋯”贺仁杰霍的坐了起来,两只眼珠似欲穿出眼眶,他一动不动的盯视着邵标,满嘴满腮的血往下直滴,形象十吓人⋯⋯窒息了一下,邵标有些手足无措的窘在那里,他的目光不敢与贺仁杰的眼神相触,只管垂注地下,定定的呆着不动,夜风里,豆大的汗珠却淌个不停:贺仁杰蓦地起了一阵抽搐,颔下黑髯簌簌颤抖,他的语声带着哭调:“你⋯⋯你在说⋯⋯说些什么?邵大当家⋯⋯你在说些什么?”寒山重的头巾微微飘拂,他一扬头,声如金石:“告诉他!”邵标的一颗心急剧的扑通着,他的面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手脚全已没有了置放处,贺仁杰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悲怆的道:“有什么话,邵大当家,你说吧⋯⋯”一咬牙,邵标抬起头来,窘迫得连呼吸都有些喘不过来了:“我⋯⋯我⋯⋯在往昔告诉你那些话⋯⋯是假的,杀你内兄之人不是眼前的寒山重,另外有人⋯⋯”贺仁杰像被霹雳击顶似的呆了片刻,蓦然又像疯了一样扑到邵标身上,十只手指宛如钢钩,紧紧扼在邵标那粗短的脖子上,喘息得似一头野兽:“你⋯⋯你这骗子,畜生,凶手⋯⋯你⋯⋯你⋯⋯你,你告诉我,谁杀了我的内兄?是谁?是谁?是谁啊⋯⋯” 邵标被他扼得面如巽血,双眼翻白,四肢狂乱的挣扎着,口里窒闷的咿唔不停,喉咙也在咯咯作响⋯⋯寒山重踏上一步,一把拖开了贺仁杰,平静的道:“勒死了他,你也没有好处,朋友,谜底还待揭晓!”贺仁杰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下,伤处的牵动令他全身发着痉挛,一双眼睛却仍牛似的怒瞪着邵标,邵标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嘴角的液涎拉得长长的,他抚揉着脖子,喉里咕噜噜的直响。寒山重懒懒朝四周看了一眼,唔,火在油上仍烧得凶,就着风势,看样子一半会还熄不了呢。盯着邵标,贺仁杰气咻咻的吼:“邵标,你说话呀,你说,到底是谁害了我的内兄,是谁?”邵标苦着脸,伸手拭去挂在唇角的唾液,沙哑着嗓子:“贺兄⋯⋯你先⋯⋯先冷静一下,唉,此事说来话长⋯⋯”寒山重转移腕上的银铃,那叮当的清脆铃声是如此悦耳,如此幽雅,但却又是如此令人心儿忐忑,沉默了片刻,他道:“大当家的,不要太罗嗦,长话短说。”偷觑了寒山重一眼,邵标吞了口口水,呐呐的道:“哦,贺⋯⋯贺兄⋯⋯”贺仁杰冷沉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邵标尴尬的抽抽鼻子,嗫嚅的道:“事情是这样的⋯⋯咳咳,因为,因为兄弟我与寒山重结有深怨,但我的力量又被寒山重消灭殆尽,我一己之力,实在斗他不过,所以,所以在多年以前,我就开始暗中寻访其他与寒山重有仇的江湖同道,以便互相联合,协力对付于他⋯⋯哦,所以我就找到了你们夫妇,承蒙不弃,你们告诉了我令内兄遭害之事,我一时报仇心切,当时就故意摆出姿态,佯称凶手乃是寒山重,而据你们述说的情形,寒山重的嫌疑也自然最大,我并非有意欺骗你们,因为我急需助力⋯⋯”“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吐在邵标的脸上,贺仁杰怪叫道:“你⋯⋯你这畜生,姓邵的,你装得太像了,当时你告诉我亲自隐在一旁目击事情经过,绘形绘色历历如真,又和‘缠练手’贾如钧似是素识,贾如钧对妮妹一直照拂有加,我一点也未曾怀疑过你的居心如何,想不到却被你利用了⋯⋯”寒山重的如剑双眉忽的一皱,缓缓地道:“贾如钧?贺仁杰,你所说的可是那个身体魁梧,壮得像一条牛,又蓄着满腮青胡子的贾如钧?”贺仁杰怔了一下,呐呐的道:“你⋯⋯你也知道这人?”从贺仁杰的语气里,可以明白他对寒山重的仇恨已经大大减轻了,寒山重抿抿嘴唇,冷冷的道:“不只是知道,他还在姓寒的手里栽过一次大筋斗⋯⋯”“那么⋯⋯”贺仁杰咽了口唾沫,又嗫嚅的道:“‘飞狐’裘白你大约也晓得了?”寒山重沉默了片刻,眸子里闪耀着一片智慧与颖悟的光辉,他沉沉的一笑,平静的道:“这小子与贾如钧是老搭档,都是狼狈为奸的东西。贺仁杰,在昔日, 你所说的指点过你‘迷津’的几位江湖朋友,大约就是这两个宝贝吧?”贺仁杰面孔红了一红,低哑的道:“是⋯⋯是的⋯⋯是他们⋯⋯”寒山重目光隼利的瞧向邵标,邵标不敢正视的低下头去,寒山重仰首望着夜空,缓缓地道:“贺仁杰,我在江湖上闯荡了几近十年,这十年中,结的仇怨比交的朋友多,有些仇家够骨气,敢明着找我复仇,但是,有的仇家却没有这个种,只能隐在暗处,用其他阴险的下流手段暗算我,这些人,可以由贾如钧、裘白及眼前的邵标为代表,你没有与我开诚相谈,自然不会明白事情真像,因此,你也容易受他们蛊惑。我并不怪你,你只是个愚蠢的被利用者,我讲句老实后,你在他们眼中,或者尚有两下子,但在姓寒的眼里,却是不值一毛,姓寒的浩穆院里,第三流的角色都比你强,贺仁杰,你除了驯驯那些野豹,不过只是个莽夫而已!”寒山重的唇骂,贺仁杰却奇异的没有愤怒的感觉,他心里非常平静,他自己也为自己的平静而惊异,在往常,他并不是一个度量大的人。于是,贺仁杰明白他是彻底的错了,一丝一毫不假的错了,他知道,他自己接受这错误的后果接受得心甘情愿,否则,他绝对忍受不了对方的讽刺⋯⋯咬咬下唇,寒山重淡淡的,却带着一股足可令人毛发悚然的冷漠语气朝着邵标道:“邵标,此时,你可以说出谁是杀害杜明的真凶了。”邵标面孔的肌肉蓦地起了一阵痉挛,他惶恐的道:“我⋯⋯我只晓得你不是凶手⋯⋯但⋯⋯但⋯⋯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杀的⋯⋯”寒山重撇撇唇角,淡淡的道:“你不会不知道,邵标。”青油亮的青色头皮渗着汗珠,邵标惊惧的用力摇着头:“我⋯⋯我真不知道⋯⋯寒山重⋯⋯你不可逼人太甚⋯⋯”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不,只因你逼我太甚,所以,我才不得不逼你,告诉我,老朋友,到底是谁杀害了杜明?”邵标神色黯然,目光闪烁,但嘴巴却闭得很紧,贺仁杰死死的瞪着他,语声自齿缝里传出:“邵标,我夫妇已被你害得够苦,你如再不说出谁是真凶,邵标,就不要怪我贺仁杰要对不起朋友了!”寒山重轻轻摆手,安详的道:“真凶是贾如钧与裘白吧?”邵标猛然全身一震,面上顿时涌现出一片惊骇与迷惑之色,寒山重哧哧一笑,右手食指和拇指弹出一声脆响,道:“世上很多事情,并不要件件都亲眼看见才能知道真像,有些事,慢慢推断也一样可以猜出。我想,这件事或是一种巧合;在杜明获得那块璞玉及我遣司马长雄等人前往购买之时,贾如钧与裘白大概已得到消息。他们或是跟踪于后,或是预先往浩穆院左近潜伏,在成交之后,他们出手杀了杜明,再伪装成司马长雄‘乌心掌’的遣痕,然后窍夺黄金匆匆而走,可恨的是,他们非但不就此消声匿迹,更竟寻到杜妮,妖言相惑,诱使杜妮又遇上了贺 仁杰这呆子,贺仁杰大约对杜妮十分死心塌地,贾如钧与裘白一见势不可为,也就顺手推舟,装做成全他们婚事,却要杜妮以逼贺仁杰助她复仇为条件,这两个贼种大约是看上了贺仁杰驯服豹子的能耐,觉得可以利用⋯⋯”贺仁杰呛咳了一声,不服的道:“你错了,杜妮嫁我,本来就只要求这一件事,并没有人逼她⋯⋯”寒山重一挥手,冷冷的道:“那么,其他的推断都不错吧?”贺仁杰老脸一热,尴尬的点点头,寒山重又道:“还有一点,贾如钧和裘白是如何知道杜明有个妹妹的?”微微垂下目光,贺仁杰道:“杜明身上有写给内人的函件⋯⋯”寒山重含首一笑,道:“却是简单,他们一定也借着这个以‘仗义’为名找上杜妮的吧?”贺仁杰搓揉着青紫的胫骨没有吭声,寒山重舔舔嘴唇,续道:“这些情形,邵标这老小子一定都知道,他是老江湖了,而且极可能与贾如钧、裘白二人素识,再逢之下,非但是同仇敌忾,更有你这呆鸟做前驱,他们沆瀣一气,串通好了,自然骗得你这饭桶团团打转,你却还以为这一下子碰上了救命的活神仙,却不想被他们耍了宝⋯⋯”说到这里,寒山重似笑非笑的瞅着邵标,冷涩的道:“对么,邵大当家?”邵标艰辛的吞了口唾沫,迟疑着没有表示,寒山重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轻轻松松的又问了一句:“对不对?”邵标一咬牙,硬着头皮道:“不知道!”寒山重长长吸了口气,目注邵标,语声清雅得不带一丝烟火之气:“邵标,你今年只有五十岁吧?”一股凉气自邵标脊背升起,他怔忡而畏怯的瞪着寒山重,两只瞳孔里显露着可以察觉出的颤悚,寒山重平静的道:“假如你好好活,足可活到八十岁,你身体硕健,没有暗疾,嗯,邵标,你一定也想活到八十岁而不想在今夜就完蛋大吉,是不?”邵标满脸的横肉挤做了一堆,他呻吟似的喘息了几声,寒山重双眼上望,阴沉沉的道:“你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你下半辈子,但是,你得回答我方才的问题。”犹豫着,迟疑着,终于,邵标嗫嚅的道:“贾如钧⋯⋯裘白⋯⋯他们⋯⋯”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他们不会放过你,是么?这个你放心,因为,他们首先会想到的将是他们生命的延续问题,邵标,姓寒的自有定夺!”暗暗咬牙,邵标一横心道:“不错,杀杜明的是他们两个!”寒山重脸色一沉,道:“说出经过。”咽了口唾沫,邵标低哑的道: “杜明掘得璞玉之际,也正是他们两人闻得风声前往寻取之时,他们慢了一步,已被杜明获得,本来,他们准备下手硬夺,但是,恰巧司马长雄率人赶到,与杜明商谈之下妥协了买卖,贾如钧与裘白两人见状十分愤恨,乃随后跟随至浩穆院附近潜伏,待杜明身怀巨金出了浩穆院,在骑田岭隐蔽之处,贾如钧及裘白二人便同时出手猝击杜明⋯⋯杜明虽然也识得儿个式子,却远非此二人之敌,照面之下,便被杀死当场,贾如钧与裘白劫去杜明身上黄金,又搜出杜明怀中的几封信函,知道杜明还有一个妹子叫杜妮,他们两个性好渔色,当时都动上了脑筋,因而寻到杜妮编出一番谎话来诱使她随同逃匿,因为杜妮与其兄杜明相依为命,一旦失去依恃,当然惶恐悲愤,也就更加容易坠人贾如钧与裘白所设的圈套⋯⋯”邵标说到这里,贺仁杰已是双拳紧握,一口钢牙咬得咯咯做响,两只眼睛突得有如铜铃也似,寒山重摆摆手,悠闲的道:“说下去,邵标。”润湿了一下嘴唇,邵标避开贺仁杰那双宛似喷火的目光,继续说道:“本来,杜妮早就遭到他们两人污辱的,但因这两人都对杜妮怀有企图,互相牵制监视,才一直平安无事⋯⋯这种情形,直到杜妮有一天遇见了贺仁杰才开始转变,待贾如钧和裘白发觉,已经不及挽回,他们只好将计就计,硬着头皮成全了杜妮的婚事,但是,贺仁杰却被他们利用了⋯⋯”喉头像野兽般嗥吼着,贺仁杰咬牙切齿的道:“邵标,我要生啖了你们这群畜生⋯⋯”寒山重一拂衣袖,安详的道:“这年头,人心本就歹毒阴诡,错只错在你老邵真太份了。”朝邵标看了一眼,寒山重道:“那乌心掌,他们是怎么做出痕迹来的?”邵标揉揉眼睛,低低地道:“先用内力朝尸体上重击造成青紫,再用‘黑藤水’浸染,黑藤水有浸淫之毒,而且永不褪色,浸上去就和司马长雄的乌心掌拍过一般无二⋯⋯”寒山重笑笑,道:“难为他们设想周到,但是,你又如何知晓得如此尽?”邵标禁不住一哆嗦,恐惧的叫:“我没有与他们同谋⋯⋯寒山重,你要守信诺⋯⋯”寒山重哼了哼,冷然道:“我并没有毁诺,我只是在问你的话!”满脸黝黑的横肉扯紧又松,邵标惶惶的道:“他们⋯⋯他们瞒不过我⋯⋯我在一家客舍里遇上他们,那晚,大家都喝了些酒,我们又是素识,一谈起来,大家在你手上都有一肚子委屈⋯⋯他们虽未尽言,但我多少知道了一些,再加上日后相处时的片片断断,自是不难窥其全貌⋯⋯”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你大约也套出了不少内情吧?你本就滑得带油了。”这时,坐着的贺仁杰忽地站了起头来,他颤巍巍的,一步一步的行向邵标,邵标双目突睁,惊恐的叫:“寒山重⋯⋯姓贺的要动粗⋯⋯”寒山重冷然注视贺仁杰,阴森的道:“站住。” 贺仁杰沉浊的喘着气,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带紫,颔下虬髯不住抖索,他瞪着那一双充满血丝的牛眼,喉咙里呼噜噜的咆哮:“我要扼死这畜生⋯⋯一个个生剥了他们⋯⋯”寒山重有如一尊魔像般挺立不动,平静得近乎冷酷:“我说,贺仁杰,你站住。”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宛似一把把的冰碴掖在贺仁杰熊熊冒火的心里,他愣呆呆的站住,全身出着汗,发着抖,终于,面色青白的颓然坐倒!寒山重注视着他,淡淡的道:“我答允邵标生路,就必须叫他活着,老实说,他并非怕你,更不是畏惧你那几下子庄稼把式,他只是因为愧疚惶恐才不敢、也不愿与你对手,你要有自知之明,不可一味逼人走上绝路!”说到这里,寒山重略一沉思,又道:“何况,主凶并非邵标,冤有头,债有主,流血也该找个正确的对象,邵标助纣为虐,欺瞒诈骗,他已有一双耳朵及一只脚做为代价,这,已经很够了,现在,嗯,我要放他离去,我想,他以后该不会再蠢得重犯相同之过了。”贺仁杰蓦地抬起来,悲切的大叫:“你⋯⋯你怎么知道他所说的全是真话?他能骗我难道就不会骗你?不会骗天下人?”寒山重雍容的一笑,道:“骗你容易,朋友,要骗我寒山重却不简单,而且,我若发觉邵标骗我,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被杀,一是自杀!”说到这里,他转朝邵标露齿一笑:“对不,邵标?”邵标急不迭的连连点头,那副恨不得挖出心来表白的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可笑,寒山重双目注视着他,半晌道:“好了,老朋友,你可以离去。”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邵标像爬过刀刃之山而终于到达顶蜂后似的如释重负,他悄然拭去满头冷汗,向寒山重一抱拳,感激涕零的道:“寒⋯⋯寒兄,我邵标会永远记住超生之德⋯⋯”这山谷里曾经历过一场浩劫,焦黑的岩壁与残余的柴烬相映,还四处飘散着袅袅的青烟。寒山重到达山谷的入口了,可以听见一阵阵兵刃的交击声与叱喝声,偶尔惨叫连成一片,显然,外面激战正酣。 三十二、云涌风凄断命飞魂谷口,被一堆乱石封死,大小的石块层叠散乱,像是自天上掉下来的一群殒星,但寒山重知道这不是殒星,这是加以人工的阴毒诡谋。他的那双如剑的眉毛结了起来,瞳孔中的光芒在刹时变得冷森而悠远,嘴唇残酷的紧闭着,在他跃过石堆的瞬息,戟斧与皮盾已分握手中。唔,隔着谷口约有二十丈远,无数人影正在闪晃扑腾,地下;已横七竖八的躺下了数十个人,不全是尸体,因为还有惨痛的呻吟声播扬在寒夜的空气里,只是分不出哪些是死人,哪些还留着一口气⋯⋯靠在那片落尽了叶子的灰白树干边缘,全身黑衣的司马长雄正起落如电的搏击着一个手执红色笛子的黄衫老人,那慈眉善目的黄衫老人——阎王笛子沙心善!无缘大师显然已是十分疲累,他的一身灰僧袍破裂得条条片片,而且,沾满了血迹,这些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敌人的,嗯,他的敌人,一个身材粗壮结棍,浑身肌肉盘虬的青胡子大汉!这蓄着满颔青胡子的魁梧大汉,一身武功十分惊人,行动之间不但强悍,身躯更是快得有如风掣流电,在扑击迎拒的闪游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犷勇暴烈的味道,看情形,无缘大师只怕一下子还不容易占到他的便宜!这人的手里,拉着一条以银色链练环扣接的斗大尖锥,另外,有三十多名穿着各色衣衫,形容狰狞的大汉,在一个身形狡诈滑溜的四旬瘦小汉子率领下围攻着两个人——两个长发披拂,行动踉跄的女人!寒山重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他已看见横卧地下的钱琛,这已弃邪归正的钱琛,他却躺在地下,半边脸孔染满了鲜血,一只眼睛已暴出了眼眶,胸侧的肋骨白森森的戮破了肌肤穿出体外,他手里还紧握着一柄尖锐的匕首,在他周围有着五具尸体僵卧,每具尸体的胸口,都深深插进一柄匕首,寒山重知道,杀他的是阎王笛子沙心善,而缠链手贾如钧必定又是雪上添霜一锥——或更多锥!这种死法,寒山重十分熟悉,长久的血腥生活,已使他能在一瞥中便可判断出死者是致命于何种凶器,而此刻,凶手正在左近。慢慢地,他一步一步走了进去,转攻着那两个女子梦忆柔及郭双双的数十个形态邪恶的大汉,已有一部分发觉了他,但是,这些角色似乎并不认识这突然来临的人是谁,他们甚至不明白一面死亡的罗网已经缓缓罩了下来,其中两个大汉一使眼色,怪叫着道:“裘大哥,又有个兔崽子上门了。”裘白避过了郭双双的连环七剑,身形闪晃中挥出九掌,头也不回的道:“苟老三,你带五个弟兄去拾掇他!”一个穿着羊短马甲,灯笼裤的斜眼汉子答应一声,回手招呼了五个同伴匆匆跃出战圈,像六头猛虎似的冲向寒山重!斜眼汉子一横手中的大板斧,邪气的盯着寒山重大笑道:“好相公,敢情你也是玩斧的,还多了个皮盾儿哩⋯⋯”裘白正逼得气喘吁吁的郭双双往后倒退,郭双双一面还得护着功力不济的梦忆柔,周围的猝袭者又是刀剑齐上,淫恶的哄笑秽语也不堪入耳的钻进了她们蒙不住的耳朵,裘白这时却已听见了那苟老三的讽语——这几句讽辱对方的俏皮话好像钢针一样扎进了这位瘦小的江湖客心里,他差一点吓瘫了,全身猛的一痉挛,宛如见了鬼似的蓦然窜了出来。 寒山重盯着冲向他来的六条大汉,哧哧笑道:“你们这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流市井无赖,江湖上的血雨腥风你们只怕连边也不配沾上。”那苟老三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大板斧一扬猛砍,口里骂道:“去你娘的狗熊,看你嫩得像——”他的话还没说完,戟斧的尖刃已那么不可思议的在倏闪之下似有鬼一般戳进了他的肚腹,苟老三甚至连痛苦还不曾感到,他的肚肠已被全盘扯了出来,戟斧的锋口一斜,轻轻的一声“咔嚓”,这位吊着一双眼的好汉已丢失了他那颗斗大的头颅!这时,白狼裘白的仓皇叫声已来不及的传到:“快追,他是寒山重——”苟老三的尸体尚未倒下,一腔热血方才标溅,寒山重在一个猛烈的旋转下已同时斩死了三个目瞪口呆的敌人,其他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动上逃走的念头,那紫红的皮盾已似来自虚无,将他们凌空砸了出去。从开始到结束,只有一眨眼的时间,而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六条生命已告终结,他们的父母养育了他们数十年,该不知道他们会结束得如此之快吧?寒山重豁然大笑道:“朋友们,这才叫打架,这才过瘾!”笑声中,他直扑向前,生硬的道:“飞狐狸,今日再不收拾你,你大约就要成精了!”飞狐裘白慌忙后退,边骇然大叫:“万毛子,阿洪,快来截住他!”被他招呼的两位仁兄不禁都愣了,他们深知飞狐裘白的功夫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强,而且,平时也狂得厉害,怎的与对方连照面才只打了一下,就已吓成了这付德性?这是怎么回事?寒山重哧哧一笑,狂风暴雨般朝裘白劈出了三十七斧,裘白惊得只顾东窜西躲,甚至连叫也叫不出来了。斧柄在寒山重手上一转,他人已倒射而回,起落之下,九条躯体血肉横飞,在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都打着转转横摔了出去!皮盾闪映出一片紫红色的芒彩,那么美妙的翻起斜砸,三柄鬼头刀挟着两条倒刃鞭震飞空中,斧刃犀利的颤动跳跃,而在那快捷得像狂风一样的跳动中,又有七个大汉尸横尘埃!殷红的鲜血沾染在斧刃与盾面上,当旧染的血迹还在淋漓流洒,新的血迹却已喷洒了上去,厉呼悲嚎之声似是永远不会停止般凄怖的连接着响起,仅只在人们呼吸的间隙里,围攻梦忆柔和郭双双的三十多名凶汉已躺下了二十多!寒山重宛如一个饱受了千年怨气的恶魔突破了十八层地狱出来,戟斧旋舞着,皮盾滚动着,而在斧与斧的飞闪里,盾与盾的刺冲里,一条条的生命便殒落了,殒落得那么干脆,那么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只剩下三个人了,寒山重的戟斧晃起一抹冷电,“嚓”的一声划开了其中一个的膛,另一个瘦子还没有来得及奔逃,坚硬的皮盾已将他的脑袋生生砸迸了颈腔,最后一个大麻子心胆俱裂的嚎叫一声,丢了兵器,“扑通”就朝寒山重跪了下去。哧哧一笑,寒山重微微半侧身,在他身形半旋的刹那,右腿已倏而伸缩, 将这位麻子仁兄一脚踢出去三丈远近,整个下颔完全与上边的脸孔分了家,像半个烂柿子一样飞去老远。郭双双扶着梦忆柔,两个人都喘成了一团,身上沾满了鲜血,长发都披散在肩头,血,分不出是她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两张俏脸儿白得似纸,尤其是郭双双,更是全身抖索得厉害。寒山重注视着她们,静静的道:“你们坐下。”疲惫而憔悴的看了寒山重一眼,郭双双搀扶着梦忆柔坐了下去,寒山重没有表情的道:“谁伤了你们?”郭双双吁了口气,困乏的道:“还好,我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寒山重撇撇嘴唇,梦忆柔却颤着嗓子道:“山重,郭姐姐伤了⋯⋯是那个刚才逃走的人下的毒手,还有其他的刀伤⋯⋯郭姐姐都是为了护着我⋯⋯”寒山重目光游转,嗯,飞狐狸裘白正惶然不安的奔至阎王笛子身边不远,在指手划脚的叫嚷着什么,阎王笛子显然已没有闲暇再加顾及,他与他的对手司马长雄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不用多久,即将分出生死胜负了!轻沉而洒脱的,寒山重向阎王笛子沙心善那边移了过去,裘白已经看到了这位魔神的影子,他恐骇的大叫道:“沙大哥,沙大哥,姓寒的已经过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呀,沙大哥⋯⋯”沙心善闪电般躲过了司马长雄“仰云搏龙手”中的“九九夺命式”,一口气不及回转,又吃对方狂风暴雨般的霹雳掌势逼得连连后退,他汗水纷洒,一张老脸涨得发紫⋯⋯裘白的语声几乎已变成了嚎啕,寒山重又接近了一大段,他哽着嗓子大叫:“沙大哥,姓寒的来了⋯⋯这个杀胚⋯⋯”沙心善身形飘忽,在满身汗湿里翻腾游走,竭力寻隙反攻,一面破口大骂:“你是个死人?过来了就去截住他呀,你没看见我在拼老命?我他妈的又不是闲着——”他的叫骂未已,“嘶”的一声裂帛声传来,一只衣袖已被司马长雄扯落,惊得他慌忙跃闪,红色笛子的光华已有些晃摇得杂乱无章了。寒山重悠闲地站住,冷冷的道:“沙老鬼,偷袭暗算你是老行家,只是,这一次只怕是你表演故技的最后一道了,你已老迈,该退出江湖生涯了。”沙心善已由眼角瞟见了寒山重的身影,他空自急得大汗如注,心脏紧缩,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旁边站着一头猛狮,而眼前的对手也是一条凶狼啊!寒山重斜着眼望望畏缩在一侧的裘白,笑笑道:“老狐狸,你是自己死还是要我姓寒的来侍侯你!”裘白激灵灵的一颤,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寒山重摇摇头,道:“怎么?江湖上的风浪越磨越软了你啦?拿出点男子气慨来,就像你暗算那姓杜的愣小子,就像你方才聚集了那么多人围攻两个少女一样,不要这么快就失了威风!”沙心善的笛子连成一道朱虹点戳砸扫,劲风如啸中,他 愤怒的叫道:“狗娘养的裘白,你怎么一点种也没有,和姓寒的干呀,你死了老子陪你垫棺材底!”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听见没有?裘白,阴曹路上你也有伴相偕了。”飞狐狸裘白咽了一口唾沫,结巴着道:“姓⋯⋯姓寒的⋯⋯是,是准告诉你我们杀了杜明?”“邵标,姓裘的,这不会有假,自古以来,便有一句俗训相传,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裘白神色一变,破口大骂道:“千刀剐的邵标,天雷打的邵标,老子要分他的尸,喝他的血,他竟敢出卖我们⋯⋯”寒山重逼前一步,生硬的道:“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现在,先解决我们之间的仇怨再说。”裘白脸孔发青,他不住搓揉着双手,鼻孔大张,嘴角在不停的抽搐,寒山重安详的一笑,而就在他的那抹笑容刚刚浮上眸子的晶幕上,一片仿佛来自云霄的冷芒已暴飞到裘白头顶。怪叫一声,裘白拼命跃躲闪避,瘦削的身躯真宛如一头躲避鹰爪的狡狐,寒山重微微回时,戟斧一转,像煞烈阳的毫光骤收倏散,那么狠,那么毒,“呱”的一声,裘白的一大块头皮已被削落。带着一头血撞了出去,裘白慌乱的回了五掌两腿,寒山重轻轻松松的躲过,边淡淡的道:“裘白,与往年相比,你好像更窝囊了!”这位老狐狸此刻哪里还顾得到敌人的讽刺,他一个急俯身躲过了闪电似的一斧,身形巧妙的做了一个小角度的翻转,足尖一旋斜跃而出,寒山重“嗯”了一声:“想逃?”皮盾“呼”的旋转着横扫出去,招到一半,又划了个浅浅的弧度移动半尺,戟斧却朝一侧的空间斩去,而这空间,刚好是裘白窜出去落脚的脑袋位置——假如裘白窜出去的话。吓得冷汗如雨,裘白喉中闷哼一声,又拼命倒仰回来,于是,正好迎上了皮盾转出半尺后的弧尾——那浅浅的弧度之尾!“砰”的一声闷响,裘白一个踉跄抢出好几步,“哇”的喷了一口鲜血,还没有来得及翻身侧避,戟斧的锋刃一闪,血花溅处,他的一条右臂已歪歪斜斜的飞落尘埃!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创口的鲜血大量涌出,像一股股不可抑止的泉水。寒山重舔舔嘴唇,语声温柔得出奇:“裘白,在往年,你曾于我手上栽过大筋头,那时,记得你是为了个女人,花小怡,是么?你身为花小怡的堂叔,却想诱奸,我适时经过坏了你的事,因此你恨我,但你却只在我手上走了十招,当时我只要你躺在床上半年,今天,你的罪恶实在过大,我不能再饶你,所以,你要用性命来抵偿。”飞狐裘白喉咙里咕噜了一阵,他翻了翻白眼,用力喘息着,语声喑哑得带着浓重的痰音:“你⋯⋯你才是⋯⋯才是摧残⋯⋯女⋯⋯女人的⋯⋯刽子手!”寒山重哧哧笑道: “或者如此,但是她们甘心情愿,姓寒的从不诱惑,更不强迫。”又喷出一大口鲜血,裘白的嘴巴扁瘪而紧的往扯:“死⋯⋯死为⋯⋯厉鬼⋯⋯我⋯⋯我⋯⋯也要⋯⋯寻你索⋯⋯命⋯⋯”寒山重双眸中有一股清冷而莹澈的光辉,他淡淡的道:“来吧,裘白,我寒山重等着,无论是白昼,还是夜路。”喉咙里又响起一阵“咯”“咯”的痰,裘白的一双眼睛猛然一瞪,带着死鱼似的瓷光盯着寒山重,那双眼睛毫不眨动,那么冷硬,那么沉滞,又那么木讷,断落的手臂伤处,仍然在一滴滴的淌着血,只是,那血已经红得泛紫了⋯⋯轻轻哼了一声,寒山重没有一点表情的走开,那边梦忆柔与郭双双的情形已好转了一些,郭双双正睁着她那美丽的眸子望着寒山重,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与怯悸。寒山重也望着她,冷冷的道:“好些了?”郭双双摇摇头,答非所问的道:“山重,你仍是那么狠,年岁的增长,好像没有磨去你的煞性⋯⋯”寒山重面孔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他平静的道:“不错,年岁的增长,也更使我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江湖的阴诈,仇敌的狠毒,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叹息了一声,郭双双幽幽的道:“我,我并不指责你,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地位,我只是请你替梦姑娘想想,她一定需要一个安定的家,以及一个不用整天为他担心的丈夫。”微微一怔,寒山重有些感触的望着梦忆柔,梦忆柔也正在望着他,眼神中流露着祈求与哀悲,但却深刻而悠远。一仰头,寒山重转身行去,他一步步逼向缠链手贾如钧,贾如钧与无缘大师之战,已经在四百招以上了!老实说,无缘大师遁身空门已有一段漫长的时光,在这段悠长的日子里,他除了清心寡欲,苦苦修行外,再就是勤练武功,增进本身艺业的深度,他的一身功夫,在武林中,已足足够得上一流高手地位,当然,也并不能说是顶尖儿的人物,缠链手贾如钧在滇南一带,乃是最最有名的黑道匪帮头子,一条链锥不知残了多少人命,溅了多少热血,他的一套“流星锥”法加上七绝“翅子红”,是出了名的难惹难招,当年寒山重折倒他也还费了一番手脚,目前无缘大师与他对上手,虽然在沉稳方面大和尚够得上一个“深”字,但是,在猛辣两字诀上,贾如钧却强上三分,双方这一拉平,场面可就热闹了。寒山重缓缓踱了过来,现在,场中只有两对还在厮杀:司马长雄与沙心善,贾如钧和无缘大师。司马长雄的“仰云搏龙手”,乃是他成名江湖的绝活,凶悍强劲兼而有之,他只要一展出这套绝活,全是加进去“乌心掌”掌力,再配上他那快捷如电的身法,越发加虎添翼,不可力敌,难怪阎王笛子在江湖上纵横了这么多年,也丝毫便宜都占不到,更有些炭发可危的形态呢。寒山重抬头望望天色,沉沉的道;“长雄,天亮以前结束较斗。”司马长雄身形起落翻飞中豪壮的答应一声,掌势在片片乌云里更是纵横如浪,浩浩滔滔,像煞九江之水,漫天盖地! 阎王笛子沙心善的一管赤笛也越舞越急,伸缩宛如蛇信吞吐,点戳扫砸之间力道带着空气,都在“嗤”“嗤”裂响,在迷漫的黑色氤氲里,闪动着这条朱红色的光华,情景有着刺目的怪异与突出。那边——缠链手贾如钧紧闭着嘴唇,一把青胡子怒张蓬刺,两只眼睛仿佛铜铃,他全身肌肉绷紧,坟起如栗,在肌肉的突虬里,链锥旋舞如流星飞旋,严密而紧凑,几乎找不出一丝空隙,嗯,他在这把家伙上,浸淫的功夫已是够得上深厚了。无缘大师的灰袍飘拂,进退之间有若灰鹤掠空,清逸中夹杂着洒脱出尘的韵致,出手里“铁袖功”衬着“大空拳”、“一气掌”混着佛门的“般若真力”,身法沉雄稳定,与他的对手打得难分难解,看样子,这位“苦僧”已是动了那不易生烟的三味真火了。寒山重抹了抹脸,满手都是血迹,他熟悉的耸耸鼻尖,这种腥膻的味道,对他来说,实在腻味透了。“大和尚!”寒山重不奈的踏进了一步,低沉的道:“我来吧。”无缘大师袍袖猛挥,有如两块铁板撞向敌人,在呼呼的劲风搅动中,他枯槁的面孔上略微浮起一丝犹豫,缠链手贾如钧上身倏扭,飞锥在两片袍袖中擦过,直砸无缘大师面门,他纹丝不动的下身却猝然间斜起,急蹴对胫骨,一招双式同时施展,无缘大师哼了一声,极不情愿的掠退三尺——三尺的空间极为短促,甚至在无缘大师的袍袖中擦过,然而,一条黑影已像一抹流光自永恒来,“嚓”的一声已接替了他的位置,几乎不分先后,“当”的一声撞击声里,缠链手的飞锥已被荡出五尺之外!寒山重唇角噙着一丝冷酷的微笑,身形不停不滞,上手就是一抡狂若暴风骤雨般的猛砍快斩,他那裹在黑色劲装里的瘦削身子,显露出一股特别窒人的呼吸,撼人心魄的威悍犷野的气韵,仿佛一个五岳巨山都压不住的黑色魔神!缠链手贾如钧连意念还没有转过来,一口气之间已被寒山重逼得步步后退,手忙脚乱,骤出的冷汗浸得他的衣衫宛如水透!寒山重飘逸的晃移了一下,抖手就是十斧十盾,哧哧笑道:“老朋友,这种熟悉的挨打滋味可还曾记得?”贾如钧一甩头,滴滴的汗球子四抛溅洒,他咬牙切齿的挥动着飞锥拼力还攻,一面大吼着:“寒山重,老子今天最少也要你一起垫背!”寒山重的皮盾滴溜溜旋转翻飞,戟斧的光芒有如匹练环绕,在对方的飞锥纵掠里伸缩劈砍,挡拦砸扫,瞬息之间,二人已电光石火般攻拒了十招三十式!眉梢子一扬,寒山重大斜身一侧又猛然倒射而回,戴斧带起一道晶莹浑厚的刺眼芒彩,似天河自长空泻落,在一片澎湃浩荡的无匹劲力中笔直劈向贾如钧,光耀闪处,周遭的气流有如潮水般波动回涌,呼噜噜的排挤冲激,那片浑厚的光是如此强烈与明亮,简直已看不见那展出这片光芒的攻击者,天地之间,似乎一下子全被这片光芒充填了,这,竟然是与那剑术中的至高修为“身剑合一”发挥出相同的功能,但是,用剑与斧的途径却完全不同了,换句话说,使剑到达这种地步较易,用斧也能达到这种境界,真是匪夷所思 了。贾如钧心腔猛然收缩,连头皮都发麻了,他恐怖的大叫一声,右臂抖颤如浪,飞锥闪动似云滚风啸,猛劲的挥舞溜泻,锥与锥的连续纵横中,团团的锥影仿佛流星布空,交结电织!于是——一连串的,竟如骤雨的,几乎不是人们的耳膜所来得及接受的一大片急速的金属撞击声蓦地传出,点点的火花飞溅迸射,似正月的花炮烟火齐放,那么壮丽,那么炫目,又那么惊心动魄。自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口中发出了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号,而那尖锐的惨号划过一道深刻而无形的弧抛向黑暗,贾如钧强健魁梧的身躯像被一只冥冥中的鬼手猛烈打击着,急速而痛苦的一个转子,一个转子往后踉跄歪斜,每一个旋转就洒出一大片热血,在瞬息中看见他的面孔,老天,那脸上的五官,竟已完全扭曲得变了位置,这哪里还像一张人脸?简直是一个在地狱里酷刑煎熬下的厉鬼!寒山重双目冷森,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处凝注着他,戟斧的尖刃指垂向下,一滴滴浓稠的鲜血自戟端淌下,他的皮盾已斜,挂在肩上,整个的形态能凝结出一片极致的安宁与沉静,眼看着贾如钧一头栽倒尘埃!无缘大师暗暗宣了一声佛号,叹了口气,他行到贾如钧身侧,检视了一下这方才还是生龙活虎的悍敌,这一看,不由大和尚倒吸了一口冷气,地下的贾如钧暴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牛眼,浑身上下,竟然有着近百处血肉翻转的伤口,每一处伤口都是那么血淋淋的,那么深入而切口整齐,宛如一张张婴儿启开的小嘴!愣愣的注视着他颔下的那把胡子,青胡子上凝结着血丝,无缘大师暗哑着嗓子道:“寒施主,这人死了⋯⋯”寒山重冷冷沉默着,半晌,道:“当然,他怎能不死?”无缘大师嘴唇扁了扁,喃喃的道:“今夜真算开了眼界⋯⋯用斧也能练成上乘剑术的修为⋯⋯”寒山重懒懒的伸伸腰,淡漠的道:“大凡一件兵器,总有它不可预料的妙用,任何一种武学上的成功,只在于习练这武学的人是否有恒心及毅力,并非仅是依恃着他所使用兵器的隼利,斧可以做剑的妙用,而剑又何尝不能充作别的兵刃使用呢?大师,在下用斧,老实说,已到达可以比拟剑术中的‘大落红’的境界了⋯⋯”无缘大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大落红”乃是剑道一门里至高无上的绝技,比诸同为一流的深奥剑法“黄花蕊”“白莲瓣”等尚要更进一步,休说是用斧练成此种火候,便是一个用剑用上数十年的老手,他恐怕没有这等造诣,要知道,习成剑术之上乘功夫,光凭苦干还是不行,主要的,在于颖悟力之深浅及反应之力强弱,每进一层,更要在养气与澄意上下功夫,这门艺业,并非全在“力”上,“意”的锻炼亦占着极重的因素。无缘大师怔怔的望着寒山重,在他眼里,面前这位瘦削的年青人,仿佛一下子变得高大了千万倍,像一座入云的巨山,仰不可攀,是一片浩瀚的汪洋,深无可测,在寒山重的身躯里,仿佛蕴藏了太多的奇异,太多的力量,太多的能耐,还有太多压挤出来的残酷! 悚然打了个寒噤,无缘大师低沉的道:“寒施主,施主方才显露的一招,不知称作何名?老僧好像一直未见施主用过!”寒山重目梢子瞟了尚在激战中的司马长雄与阎王笛子一眼,平静的道:“浪迹江湖十年以来,此招在下仅只用过两次,是而知者甚少,在下称此招为‘长芒’,因为此乃脱胎剑术之式,是以在下不愿多用,往昔遇睢睢庄主房尔极,在下便一直隐藏不展,在下成名是以斧盾为主,斧盾之外的招术,在下能以收敛就尽量收敛,武林中人,都喜欢自己独创一格而不入俗流,是么?”无缘大师是忍住了一句什么话,连连点头道:“当然⋯⋯唔⋯⋯当然⋯⋯”寒山重略一扬头,道:“大师,大师有所提示,还请直言,你我交非泛泛,大约大师不会隐讳忠告而独善吧?”无缘大师知道寒山重已看出了他的心意,有些窘迫的一笑,大和尚低哑的道:“老僧方才只是想说,嗯,只是想说,施主的行事作风也是爽脆得独创一格,不入俗流⋯⋯”寒山重豁然大笑道:“说得好,只是那‘爽脆’二字,大师原应该说‘狠辣’才对,是么?”尴尬的打了个哈哈,无缘大师忙道:“言重了,施主言重了,老僧是一番善意⋯⋯”寒山重微微躬身,道:“大师有理,此本乃金言,在下怎会不愉?记得佛家有云:‘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又说‘混沌大千,唯善存焉’,只要存仁心便能得仁果,但是,在下虽然尽量克制,有时却仍因嗔念难悟而双手染血,在下想需要些时日逐次磨练才能消弥在下这恶习⋯⋯”无缘大师合十道:“此言此意,老僧已向施主奉告多次,老僧只求施主能看开一眼,多留一步,则天下苍生有福了。”寒山重抿抿嘴唇,深沉的道:“寒山重武林扬名,两道横行,却未曾沾善良之辈的鲜血,大师只要为那些与寒某有仇的恶人祈告即足,苍生之中,好人自会得天佑,在寒某放下屠刀之前,他们亦绝未受过干扰。”说到这里,寒山重又仰首一望天色,慢慢的道:“天快亮了,那阎王笛子,总是见不得光明的⋯⋯”转首朝着大和尚,寒山重一笑道:“是么,大师?”无缘大师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下,平静的道:“那是阎王笛子沙心善?”寒山重一笑,道:“正是。”无缘大师又想了想,缓缓地道:“这人该下地狱了,寒施主,这人该下⋯⋯” 寒山重一笑道:“为何?”闪闪的眸子掠过一片闪闪光辉,无缘大师深沉的道:“自老僧知道此人之名开始,便未曾听到此人行过一件善事,而老僧知他已有十五余年⋯⋯作恶者,必得恶报,老僧心有预感,这沙心善遭报之期可能便在今夜⋯⋯”“那么,又应于在下手上了?”无缘大师尚未说话,寒山重已大步行向司马长雄与沙心善拼斗之处,司马长雄正飞快十七掌挥出,身影暴闪中瞥及寒山重,他亢奋的大叫道:“院主,久违院主的‘长芒’了!”寒山重欣悦的扬扬眉道:“稍停你或将再见一次。”阎王笛子沙心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带紫,他霍地略一退步,又似电闪般暴卷而回,朱红的笛子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声,一层层淡红的光芒随着啸声似波浪般圈圈扩展,劲风回旋里映着满天空的笛影!寒山重冷哼一声,叱道:“这是他的‘摄心八式’!”司马长雄瘦长的身体急快的左右闪晃,宛如一条在狂风中摇摆的垂柳,在摇晃中乌紫色的双掌连连劈击,他出掌速度之快,已看不清他的掌影,只见一片片的黑色暗影如流星般连串飞泻而出!朱红与紫黑的芒彩散在空中,像一朵朵的云霓相互搀合倾挤,两条人影又在刹那间跃开,几乎在跃开的同时,电掣般再度回扑交击,动作之快,出手之狠,但是捷若虹光,不可言喻!寒山重眯起眼睛,冷冷的道:“现在,老沙去你可以准备吹奏你的那首安眠曲子的‘幽冥路隔’了。”阎王笛子沙心善险险让过司马长雄的猛烈九掌,立即还攻八笛,破口大骂道:“寒山重,咱们是死冤家,有种的你亲自下来拼个胜负!”司马长雄双目不瞬,又稳又沉又快的劈出十掌,踢出七腿,阴阴的道:“姓沙的,你先搁下我才轮到下一场!”哧哧一笑,寒山重道:“老沙,以前我饶你那次饶错了,早知你心胸如此狭窄,为人这般龌龊,我应该活劈了你才对。”沙心善左掌急速伸缩攻击,右手笛子长戳短点,大吼道:“老子上次若非吃你唬住,今天你就不会还有机缘在此放屁!”寒山重揉揉面颊,有趣的道:“谁叫你不动手?上次相见,我分明剧毒在身,只可惜你老兄胆小如鼠,白白放过一次大好机会,如今么,你应该知道这机会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老沙,你认命了吧!”沙心善气得双目冒火,热血沸腾,身形微微一窒之下,“嗤”的一声,宽大的袖口已被司马长雄的掌沿如刀似的切掉一大片!一头冷汗,沙心善大仰身倒窜了出去,司马长雄有如一片暴风雨中的黑云随影追进,冷沉的叱道:“认栽了吧?” 乌紫色的右掌蓦斩倏起,大掌却幻成一个个的小弧,那么飘游不定却又强而有力的连串砍出,劲风交错,气流涌荡,好凌厉的乌心掌!阎王笛子沙心善喉咙里闷嗥了一声,猛然仰面倒贴向地,要沾着尘埃的一刹那,猝而以极小的幅度往一侧翻滚出去,红色的笛子掠过一点红芒,拿捏得准确无比的骤然插向司马长雄眉心。司马长雄嘴里“哼”了一声,原式不变照式扑下,头侧转,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射出两股带着血的煞光!两条人影在远处看来像是突然俯合在一起,但又互有斥拒力似的倏而分弹,就在两条人影分开的瞬息,一蓬血花已分溅四射!全身黑衣的司马长雄就地打了几个踉跄,黝黑的面孔抹上一层失去血色的惨白,他剧烈呛咳了两声,又如一阵旋风般暴转而回,抖掌就是他的“仰云搏龙手”中最最狠辣的精绝之式,“戮心散鳞一式”!沙心善的整半边脸已被鲜血染满,他形容狰狞的蓦然狂笑,全身一弓,朱红笛子简直看不见的猝然挥出十次,快得十次就宛如一次攻出一样,那么歹毒的迎上了司马长雄垂直插下,像两把利剑般的连续十一掌!司马长雄冷冷一哼,单足足尖猛而深插入地,地面被他急冲蓦止的力量划出一条三尺多长的浅沟,尘土飞扬中,他又低哼了一声,随着他这声充满了冷酷的鼻音,一阵紧急的肉掌击撞在物体上的沉闷响声连串的传来,司马长雄旋转着歪斜抢出七八步,摇摇晃晃的勉强站住,他的右肩胛里,赫然深插着一根笛子,一根朱红的笛子!缓缓地,缓缓地,尘雾消失了,在方才二人作殊死拼斗的寻丈之外,阎王笛子沙心善正奇异的卧在地上,他整个的躯体都蜷曲着,脑袋却软软的伸在自己的双跨之间,两只眼睛古怪的瞪视着夜空,一条腿就摆在胸腔下,满身的鲜血,衬着他这异常的形状,衬着他那龇着牙,扭曲的五官,给予人们一种特殊的凄厉与恐怖的感觉,一个人,死的时候会是这种不忍卒睹的丑恶形态么!郭双双与梦忆柔俱不敢多看,四只眼睛惊悸的垂下,无缘大师双手合十,一股劲的在喃喃宣着佛号⋯⋯寒山重飞身扶住了司马长雄,他心里明白,他早就明白,这将是两败俱伤的场面,但是,在此等情况之下,他又如何能出手夹攻敌人呢?纵使敌人是如此的十恶不赦! 三十三、轻愁薄怨原已无猜司马长雄勉强咧开了嘴巴,要做出一丝微笑,但是,他没有成功,映浮在脸上的,只是一抹肌肉颤抖后的余波,寒山重目光严峻的注视着,轻轻的扶他坐了下去,沉重的道:“十年血雨腥风,铁铸的身子该不会被磨垮,是不?”司马长雄咬着牙点头,暗哑着嗓子:“院主,你放心,我不会死⋯⋯”寒山重冷森的道:“我略略一看,外伤有十六处,小腹侧边的一下子最重,左肋的肋骨也被挑断了两根,肩头这一记也不轻,现在,你是否还有内伤?”司马长雄慢馒吁了口气,低低的道:“在方才沙心善近身接触之时,我一共挨了三下,他的左肘曾撞到我胸口,以外全是他那管破笛子搞的⋯⋯”寒山重朝他面孔看了看,道:“胸口发闷,头晕,全身有些发冷,是不?”司马长雄孱弱的点点头,沙哑的道:“就想立即睡一觉⋯⋯”寒山重摇摇头,道:“不能睡,今晚咱们在这儿呆到天亮,治伤疗毒大和尚比我在行,你好好先把这一身零碎收拾适当。”那边,无缘大师已快步行了过来,寒山重道:“大师,你的药囊带在身边吧?”无缘大师先仔细检视了司马长雄的伤势一遍,蹲了下去,嘴里嘀咕着:“你们浩穆院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个个心黑手辣,又不把自己身体当肉看,一伤就伤得血肉模糊⋯⋯”说着,他枯瘦的手掌一捏司马长雄肩头,熟练的一拔一抽,已将司马长雄肩胛里的那管坚硬的红笛子拔了出来,司马长雄双目倏睁又闭,一嘴钢牙咬得格崩作响,无缘大师拿着红笛子端详半天,摇头道:“这是藏边‘喀拉山’特产的‘红泪竹’,质地坚实如钢,却又轻薄无比,制为箫笛,更能将音韵传出三里之外,沙心善凭着这管笛子,已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命,他那收魂曲子听起来闻说能令人心旌震荡,不寒而栗⋯⋯”寒山重哧哧笑道:“大师,看病要紧,这些典故在下知道得不比你少,莫忘了你老小子与在下是老搭档,他那些破曲子在下所得了⋯⋯”他朝无缘大师做了个鬼脸,道:“但是,在下却好生生的活到现在⋯⋯”无缘大师哼了一声,盘膝坐好,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药囊及水囊,开始一心一意为司马长雄治起伤来。寒山重看了一会,起身离去,在路旁的一个洼地里,梦忆柔与郭双双正紧紧依偎在一起,夜冷露重,两个躯体有些不胜寒的微微抖索着⋯⋯披风早已在谷内血战之时丢失了,寒山重毫不犹豫的脱下来他的黑色紧身上衣,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披在她们并在一起的肩头上。梦忆柔抬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眸子里,竟浮着一层朦胧的泪光,寒山重 也看看她,低沉的道:“这种日子太辛苦,不适宜你来过;长久的奔波,一场连着一场的血腥,使人将年月都看成灰色的了,小柔,你原该生活在一个安详而温柔的地方⋯⋯”梦忆柔觉得有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她哆嗦了一下,惊悸的问:“山重⋯⋯你,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寒山重怜爱的握住她的手,而这双小手却是如此冰凉:“你不要瞎疑猜,小柔,我只是不忍你老跟着我担惊受苦,你不是一个惯于承受一种残酷环境的女孩,就好像一件上好的白玉香炉不该被摆在一间旧的草房里一样,这太不相衬,我怕这样下去会逼疯你的⋯⋯”梦忆柔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顾在一旁深深垂着头的郭双双,啜泣着道:“今夜一开始,我就发觉你有些与往常不同⋯⋯山重,你今夜对我很陌生,从头到现在,你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你⋯⋯你⋯⋯你⋯⋯”寒山重用力握紧梦忆柔的一双柔美,摇晃着道:“别哭,小柔,你不能会错了我的意,小柔,我一直在关心你,别哭,双双会笑你的⋯⋯”郭双双蓦地仰起头来,娇好的面庞上浮映着一抹说不出的古怪神色,她定定的瞪视着寒山重,深刻的道:“不,我不会笑她,我要笑的,是你!”寒山重不由怔住了,郭双双又咬着牙道:“什么时候你才能了悟一个女孩子的心理?那不是单凭你手上的斧,手上的盾,或你血淋淋的名望可以把握的,你不能将你率领手下的那一套搬出来对付你所爱的女人,真正的喜悦,只在你所爱的深浅,这决不是用言词或虚伪可以做出来的!”抹去脸上显得黏黏的汗渍,像抹出满腔烦恼,寒山重毫不愠怒的淡淡一笑,轻柔的道:“双双,你仍然有着一副烈性子,你问小柔,我爱她的深度够不够?她是一个需要爱的女孩子,而我,已经全部给她了。”说到这里,寒山重的目光远远投向远处黝黑的天际,夜色凄冷,尤其在快天亮的这段时间里。梦忆柔悄然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寒山重的一双手上,轻轻摩挲着,语声低细得像在睡梦中的呓语:“山重⋯⋯你生气了?你不要生气⋯⋯我⋯⋯我只是忽然有些小感触⋯⋯我只是要你多些次关心我⋯⋯”寒山重微微叹了口气,伸臂将这冤家揽入怀中,悄然俯嘴在她耳旁:“小柔,宝贝,我恨不得把这条老命卖给你,在魂窍儿上拴根绳子给你牵着,我哪一时哪一刻不在关心你,哪一瞬哪一刻不在记挂你?”很多种难言的滋味浮在梦忆柔的心头,也浮在郭双双心头,郭双双黯然转身行到一边,幽幽的坐下,左手支着头,眼中看着前面一片茫茫的苍灰,半腔熟悉的愁苦渗着半腔落寞,瑟瑟的夜风太萧索,而她,像在笼括着这夜风中所有的悲凉。曾有的或已失去的,都显得那么珍贵与不可或忘,但是,这个“有”字却值得回味,郭双双一再问着自己,她是当真的“有”过寒山重呜?寒山重是否也真的诚心爱过她呢?或者,那只是一种两性间的自然交往,既未留下 什么可资牵挂的任何回忆,那么,也就应该自然分开。她知道自己爱着寒山重,但这已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已经成为过去,过去的,通常不是都不再回来了么?情感应该是双方面的,双方的热炙有了悬殊,那就只有分离,可是,郭双双虽然明白寒山重并不如自己爱他那样爱自己,你叫她就此忘怀,她又怎能死得了这条心啊!远处,一阵急剧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响在山谷的右侧方,像擂着鼓,不多一会,沉沉的荒野里已可隐约看见两乘骑影,正东绕西弯的往这边移近。郭双双悄然拭去溢在眼角上的泪痕,平静的回头道:“山重,有人来了。”寒山重轻轻一拍梦忆柔的肩头,正待离去,梦忆柔已惊怯的道:“又是仇家?”寒山重满不在乎的一笑,道:“我想,这仇家该已变成朋友了。”他大步行到路上,片刻间,两匹高大的栗色骏马已泼刺刺的自荒野中奔到这边,马上的骑士,唔,是贺仁杰与他那小巧玲珑的妻子杜妮。寒山重哧哧笑道:“老朋友,你早就应该来了。”豹胆红翼贺仁杰犷迈的面孔上有一层掩不住的苍白与憔悴,他翻身下马,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语声沙哑的道:“因为行动不便,耽误些时,累及寒兄久候,真是抱歉,妮妹,来见过浩穆院大当家。”杜妮没有回答,坐在马上就像傻了一样,目光惊悸的注视着地下那三具狰狞的尸体,小嘴半张着,两排整齐细致的贝齿在黑暗中映闪着淡淡的瓷光。贺仁杰有些愠怒的转头瞪向他的妻子,却迷惑于他妻子那惊惧的目光,顺着杜妮的目光瞧去,他也不由喉头咕噜了两声,睁大了眼:“怎!怎么?都,都死了?”寒山重冷沉的点点头,道:“你希望他们还活着?”贺仁杰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的道:“我,我⋯⋯不,我只是要亲手为我内兄报仇⋯⋯”摇摇头,寒山重坦率的道:“你打他们不过,便是加上你饲养的那群豹子也不行,这些人凶狠暴戾惯了,似乎自出娘胎以来就是如此。”贺仁杰想说什么,看了寒山重一眼,咧开生满络腮胡子的嘴巴干笑了一声,寒山重淡淡的道:“有话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舔舔嘴唇,贺仁杰有些窘迫的道:“呃,寒兄,呃,我只是想,想问问他们⋯⋯他们是否都承认了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寒山重冷冷的注视着贺仁杰,贺仁杰被对方那两道深澈而锐利的目光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自主的侧转了头⋯⋯寒山重有趣的笑笑,语声却幽冷的道:“贺仁杰,邵标的话并不是骗你,而且,我也没有太将你看成人物,你还在怀疑姓寒的杀人灭口?假如杜明是我杀的,我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怕 你,姓寒的十年浪迹江湖,结的仇太多,其实,再加上你这一段我也不会觉得负担不了,我只是有些不忍见你做个糊涂鬼罢了⋯⋯”豹胆红翼贺仁杰一张老脸涨得赤红带紫,他结结巴巴的道:“不,寒兄⋯⋯寒兄⋯⋯你你你别误会,我决没有不相信之处,寒兄,我只是多嘴问了一句⋯⋯”寒山重摇摇下颔,平静的道:“照你的外貌来看,你应该是个直心直肠的磊落汉子,可是,你却是只个疑心病太重的莽夫,而且,贺仁杰,为你老婆,你已做得过份了,记得,被杀的仅是你的大舅子,而非你的父亲!”顿了顿,寒山重有些疲倦的道:“有时候慷慨激昂与悲愤填膺也应该有个限度,不要做得太过火,现在你的仇家尽已伏诛,假如你有兴趣,是否将我寒某人当做个假想仇人,来个宁枉匆纵?”贺仁杰臊得似乎连虬髯也涨红了,他双手乱摇,尴尬到了极点的道:“不,不,寒兄,这话真是从何说起?真是从何说起?你代贺仁杰诛灭了大仇,即等于我贺某夫妇的恩人,我夫妇谢恩还来不及,又怎会误会到你的头上?这⋯⋯这这实令我夫妇感到无地自容⋯⋯”寒山重撇撇嘴唇,淡淡的道:“罢了,贺仁杰,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这几句话,不啻已是下了逐客之令,贺仁杰不由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形窘迫之至。马上的杜妮,悄悄的下了鞍,畏缩的蹙到她丈夫身旁,红着脸,低低的道:“寒⋯⋯寒当家,我们夫妻⋯⋯我们夫妻都非常感激你,我丈夫说错了一句话,难道你也不能原谅他?”冷冷的扫了杜妮一眼,寒山重语声里没有一点平仄的道:“寒某人岂会如此心胸狭窄?假如姓寒的不能原谅二位,就凭二位这些日子来不分皂白的纠缠骚扰,姓寒的早就不容二位呼吸至今了。”他将目光投向灰黯的天际,缓缓的道:“世上有很多事情,往往有其截然不同的阴暗面,一个具有智慧的人,能站在客观的点上追寻探讨这明暗两面的真象与根源,但是,愚蠢者却只会沿着一条茫然的路子摸上去,而不论这条路走得是否正确,到末了,如若是对,算是这摸索的碰上运气,但如错了,则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害人害己;不过,可惜的是,照这样盲目的摸索,错的机缘却较对的多得多。”杜妮迷惑的眨眨眼睛,呐呐的道:“你是说,说我们太愚蠢?”寒山重冷峻的一笑,道:“非常抱歉,夫人,你猜对了。”杜妮绯红着脸,羞惭的垂下头去,贺仁杰也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傻愣着,空气里,充斥着极度的僵硬与沉闷。寒山重一挥手,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寒山重也不会责怪二位,现在,二位似乎无庸再逗留此处,还请早些上道。”鼓鼓勇气,贺仁杰嗫嚅的道: “寒,寒兄,请接受贺某夫妇由衷的感激⋯⋯”寒山重注视着眼前这对外貌看去颇不相称,却颇为亲爱的夫妇,良久,他的唇角绽开一抹微笑,语声似融化了冬雪,和熙得温暖:“也罢,我闪星魂铃受了便是⋯⋯” 三十四、浅愁轻怜冤家路窄一侧,无缘大师枯干的面庞上也展开了一丝牵强的微笑,他仰首朝东方的鱼肚白瞧了瞧,低沉的道:“寒施主,天将佛晓,吾等可以上道了!”贺仁杰再度抱拳,诚挚的道:“上天佑你多福多寿,寒兄,愚夫妇先行告辞了。”杜妮缓缓朝寒山重一福,转身上马,夫妻二人又向周遭各人施礼,在寒山重洒脱的抱拳相还下,这一对鸳鸯骑已徐徐行去,映着朝霞的第一线光芒,他们的骑影逐渐消失于突起的坡陵之后。寒山重吁了口气,喃喃地道:“这一对夫妻⋯⋯”盘坐在地下的司马长雄活动了一下双肩,恨恨地道:“院主,只因为他们这一误会,却引出了多少麻烦,连钱琛也冤枉死在他们同伙的那些人手中⋯⋯钱琛原已皈依佛门了⋯⋯”寒山重微微叹息,道:“世上之事,难得尽加人意,长雄,江湖上的杀伐最是露骨的代表了人类贪婪凶残的本性,既已生活在这里面了,生生死死,也就当做是必经的途径吧,当然,谁也愿意在到达终点前多延迟一会⋯⋯”无缘大师已经走过去为钱琛收尸,他用一柄弃置地下的单刀在掘着泥土,动作沉重而缓慢,自钱深死去到现在,这位大和尚一直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的举止里,却可以看出他心绪的悲怆与落寞。寒山重闭闭眼睛,大步行到无缘大师身边用戟斧帮他挖掘,一面和缓的道:“大师,佛学视死亡为解脱,正是一个人丢掉臭皮囊永归极乐之时,在那无忧之境魂魄当能自在逍遥,胜似凡尘之生老病死诸般苦楚,大师却为何心思沉重悟不透这一关呢?”无缘大师抬眼瞪了寒山重一眼,又弯下身去继续工作,过了好一阵,他才低悠悠的道:“寒施主说得对,只是有一点⋯⋯唉,佛理虽然精深博奥,但是,老僧却也是个人啊,一个平凡的人⋯⋯”寒山重微微苦笑,沉默着与大和尚掘好了一个洞穴,他到梦忆柔身边拿过一条毛毯,裹着钱琛尸体平置穴中,缓缓将泥土推上⋯⋯无缘大师垂眉闭目双手合十,站在这简陋的坟前低声祈祷,朝阳已现,曙光映照着大和尚的面容形态,有一股特异的寒凉与肃穆的气息。良久——寒山重已扶着司马长雄上了马,梦忆柔与郭双双,也准备妥善,待无缘大师缓步朝这边行来,寒山重口中一连串的发出一片尖锐的唿哨。唿哨声在清晨空气中传播得极为遥远,似水面的涟漪,一圈圈的回荡开去,而当那尖锐的遗韵还在人们的耳膜微微震动,山谷那边,一声隐隐的马嘶已随风飘来!寒山重面露微笑,发出一声只有像父亲对儿子般充满了喜悦与情感的呼唤:“叱雷⋯⋯” 这两个字甫始出口,他突然转过身来,急切的道:“大师,追日呢?”无缘大师神色黯淡,低哑的道:“老僧保护无力,追日宝马已在老僧跃出谷口之时被一阵巨石击毙,老僧将它置于枯林之内⋯⋯”寒山重怔在那里好一阵,唇角在轻轻的抽搐,无缘大师踏上一步,歉疚的道:“寒施主,老僧知道此马之矫健不凡,更明白此马为浩穆院中的良驹,但是,唉,当时情况危急,救人要紧,老僧只有暂将地马匹之事搁下⋯⋯”低沉的笑笑,寒山重苦涩的道:“没有什么,只是在下与此马相处已有数载,日子久了,总会生出感情,它虽一头畜牲,却也懂得忠义之道,自它幼犊开始,便一直在浩穆院中卖力,历经大小数十战,有两次乘它的骑士战死,它犹负创累累的奔逃回来⋯⋯这是一匹好马,生也在浩穆,死也在浩穆⋯⋯”叹口气,寒山重没有再说下去,司马长雄也垂首无语,空气里浮漾着一丝哀伤,直到一阵擂鼓似的蹄声迅速接近——叱雷来了,远远的,它的鬃毛倒竖,昂首扬蹄,像腾云驾雾一样,以惊人的速度奔驰而近,寒山重凝视着叱雷,直到他这相依为命的坐骑将一颗硕大的头颅钻进他的怀抱中。有一种特殊的慈爱光辉映现在寒山重的面容上,这种神情是十分突出而罕见的一个人对一匹马,他搂着叱雷的头,轻轻用面颊摩姿,充满了一股怜惜,抚慰的意韵⋯⋯无缘大师牵过一边的“莹雪”马与另两匹坐骑,目光朝满地尸体扫视了一遍,不禁摇头长叹。寒山重低低地道:“上马吧。”他自己翻身上鞍,缓缓领先行去,在山谷人口,他再下来为各人清除了一条巨石叠堆的通路,在东方的一轮红日照映下,一行人鱼贯行出了山谷,昨夜的血战宛如一场梦魔,隔着这条山谷,已似乎成为一件遥远而淡渺的过去了。山谷外,是一条蜿蜒而宽敞的驿道,寒山重夜里曾经来过,他行马在行列的最前面,得得蹄声,敲不散他微皱的眉宇,那张俊俏而精悍的面孔上,仿佛笼罩着一些看不见,却感得到的烦郁。梦忆柔驱着坐下的”莹雪”快步跟上,她经过一夜的惊骇,神色间显得憔悴而疲乏,低怯怯的,她道:“山重⋯⋯”寒山重回过脸来,向梦忆柔歉然一笑,伸手握着她的小手,双眉稍稍舒展了一些,道:“累不?”梦忆柔摇摇头,温柔的道:“不累,山重,你一定很疲倦,待会找个地方歇歇好吗?”点点头,寒山重道:“昨夜可惊着你了,别否认,我看得出来,小柔,你不知道我心中多不安,以后我一定尽量减少这种长途的跋涉,更要你多在家里待着,小柔,每 在血雨腥风里,我老记挂着你的安危⋯⋯”梦忆柔深情款款的凝注着她这冤家,感喟的道:“有些时,山重,我真恨你为什么不是一个最平凡的人,恨你身上缠着那么多办不完的事⋯⋯”寒山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慢慢地道:“我会欢喜的,为了你,这种生活也该平缓些时了。”犹豫了一会,梦忆柔壮着胆子道:“山重,那匹叫追日的马儿死了,我看你很伤心,我⋯⋯我觉得你对马匹的情感太深厚⋯⋯”寒山重望向两旁向后移动的景色,低沉的道:“马儿也通灵性,只要是真正去爱它们,小柔,畜牲也知道忠于它的主人,比起一些见异思迁,反复无常的小人要来得强,它们不会临危退缩,弃主不顾,在最紧要的关头,它们与主人共生同死,齐进齐出,前面便是一座绝壁,只要它的主人要跳下去,它也丝毫不犹豫的跃下,我的叱雷就不止一次在生死艰困之间与我相依相扶,不是它,只怕我的灾难将更多⋯⋯”梦忆柔如水的双目一眨,悄细的道:“假如是我,我也会这样⋯⋯”寒山重哧哧一笑,紧了紧自己握着梦忆柔的五指,道:“当然,我就是再爱叱雷,也及不上爱你的千万分之一,小柔,这是一种性质上迥然不同的情感,你不要与一头畜牲争风吃醋⋯⋯”梦忆柔轻啐了一声,嗔道:“难听死了,你别臭美,谁和它争风吃⋯⋯唔,难听死了⋯⋯”无缘大师在后面牵着司马长雄坐骑的缰绳缓缓行着,这时,他“唉”了一声,古怪的道:“好了,直到现在才看见你们二位真正开了心,方才就好像谁在和谁赌气一样都板着面孔,活像城隍庙供着的判官像⋯⋯”寒山重撇撇唇角,一笑道:“大和尚不要嚼舌根,在下刚才只是在想着一件事情,表情上可能呆滞了一点,却不是在生谁的气⋯⋯”司马长雄全身僵硬的坐在马背上,怪不舒服的转动了一下脖子,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似的道:“院主,咱们是否直回浩穆院?”寒山重道:“不错,你有事么?”司马长雄青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笑容,道:“长雄只是在想,那块南疆购得的璞玉,正是该雕‘五雄图’的时机了,院主,大约禹殿主也盼得慌。”寒山重一笑道:“约莫是吧,习武之人爱艺若狂,大家都想试试五雄图雕成功之后是个什么狠法儿,长雄,咱们回去就动手!”一侧的梦忆柔急道:“喂,山重,你就从来不告诉我那五雄图到底是代表什么意思,现在你可得说明一下子了吧?”寒山重笑笑,目光瞥向无缘大师及郭双双,二人也正期盼的瞧着他,于 是,沉吟了一会,他道:“五雄图乃是一种五人联手合击的阵式招术图,其威力十分宏大,普天之下,能闯过此阵之一,恐怕,嗯,恐怕还没有一个!”宣了声佛号,无缘大师道:“寒施主,浩穆声威已是名震天下,没有哪个活腻味了情愿去招惹你们,但你们却一天到晚仍是精练技击阵势,这也未免有些太过紧张了。”寒山重理理头巾,道:“大师,树大自是招风,虎无伤人意,却预防人有害虎心,有备才能无患,这五雄图的阵势,只是一种防守的武学,若非敌人相逼,当然不会拿去攻敌,江湖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倒是留神一些才好。”众人一面谈话一面策骑缓行,当日头爬上中天,他们已来到一个十分热闹的市镇之外,寒山重朝这镇子打量了一眼,道:“大师,你可来过此处?”大利尚摇摇头,道:“看去却是十分繁华呢。”略一沉吟,寒山重道:“激战终宵,又走了半天远路,吾等还是于此处寻一客舍休憩下来再说,长雄的伤要好好养一养。”无缘大师笑道:“寒施主,你自己也是脸色青白,双目失神呢。”寒山重揉揉脸上的肌肉,伸伸腰,领先行向镇内,在街上一些行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们找着一家外面挂着斗大“和福”金字招牌的客栈住了进去。客栈里,西厢房一共有五间精舍,寒山重完全包了下来,又差店伙计到街上药铺去抓来五付上好大补药材,在为司马长雄换了伤药之后五个人一人服了一大碗补汤,然后,每人一间客房,闭门蒙头大睡。在寒山重的房中——他被一阵温暖而柔馨的气息弄醒了,这阵阵气息似是来自春风吹拂着的百花园中,又是香甜,又是软腻,嗯,像是一个人的呼吸,而且,更像一个女人的呼吸⋯⋯寒山重仍旧闭着眼睛,安静的享受着这悄然蕴于不可言喻中的温馨,这股隐隐的芬芳,在他来说,是太熟悉,太熟悉了,有一段日子未曾浸漫于中,却又多么令人魂萦魂系啊。轻柔的,两张湿润而滑腻的唇片在他嘴角上游移着,啮咬着,有些麻痒痒的感觉,但是,却一直舒适到心底,茸茸的发丝拂搔着寒山重的面颊,像有几只多脚的小虫在蠕动,唔,那带着甜味的呼吸怎的又急促起来了呢?毫不动弹的躺在床上,他觉得一只软软的小手抚着他多日未刮的颔下胡碴,好一阵子,一个细如蚊蚋的羞涩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喂,我不相信你还没有醒,不害臊,都掌灯了还赖在床上⋯⋯”寒山重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他伸臂用力拥着半伏在他身上的窈窕身躯,懒洋洋的道:“宝贝,你的疲劳倒恢复得快。”说着,他睁开了眼睛,唔,这一睁眼,却顿觉目光一亮,梦忆柔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刻意打扮的,眉儿新描过了,有如两弯娇柔的柳叶,唇上淡淡点 着一抹鹃汁儿,薄敷脂粉,身上换了一套水儿丝的翠色衣裙,波浪似的秀发高高挽起,如云似雾,一根金凤钗儿斜斜插过,小小的串玉坠儿在鬓角轻轻的摇晃,衬着那剪水双瞳,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小嘴,那一抹妩媚的笑魔,嗯,美极了,也艳极了。寒山重长长的吁了口气,呻吟的道:“小柔,你要令我窒息了⋯⋯”梦忆柔大眼睛一眨,嫩嫩的道:“怎么?不好看?”寒山重松开的手臂,细细端详看着她,好一阵子,口中喷喷有声的赞道:“太好看了,太美了,我说不出如何来形容⋯⋯我只怕你这美会不属于我⋯⋯”轻轻捂住寒山重的嘴,梦忆柔不依的道:“瞎说,你明明知道我的一切都已属你,不论是身体或是内心⋯⋯山重,你明明知道的⋯⋯”寒山重拿过梦忆柔的小手亲了亲,伸伸腰坐好,梦忆柔望着他,低细的道:“为什么⋯⋯山重,为什么不拥着我?”寒山重也注视着她,温柔的道:“怕弄皱你的衣裳,小柔,你这打扮是如此高雅脱俗,会教任何想亲近你的人都将感觉到是一种亵渎⋯⋯”梦忆柔咿唔一声,缓缓凑上那张菱形的小嘴,寒山重无奈的笑笑,轻轻吻了吻,梦忆柔正待娇嗔,寒山重又低低的笑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好好休息赶起路来才会有精神,才会不胡思乱想,怕什么我对你冷淡啦,说什么我对你不关心啦等等⋯⋯”哼了一声,梦忆柔轻轻打了寒山重一下,小嘴一噘道:“还说呢,咱们住在厢院前面,有一间小精舍,旁边还围着些斑竹,但是精舍里却像谁要断了气似的一声接连传出一个女人的嗳唷声,那女人似害了病,可是她这一嚷不打紧,我和郭姐姐就都不用睡了⋯⋯”寒山重一笑道:“怎的我没听到?”梦忆柔用右手那只玉葱般的纤纤食指在他额角轻戳了一下,羞着他道:“还好意思说?一睡下去我看你天塌了你也不会管,你住的房子又在最后面,怎么好打扰到你呀?”寒山重抓着梦忆柔的手指亲了亲,笑道:“为什么不找店掌柜去阻止呢?”怯怯的一笑,梦忆柔道:“我不好意思⋯⋯而且,人家在旅途卧病,也是值得同情的事,又何必这样难为人家呢?”寒山重点点头,道:“小柔,我一直就知道你是一个有着好心肠的女孩子,现在,让我恭请你这位好心肠的女孩子去同进晚膳,姑娘,我有此荣幸么?”梦忆柔盈盈站起,一本正经的道:“看你昨夜护花有功,姑娘我就赐你这份殊荣吧。”寒山重大笑跃起,在梦忆柔的面颊上一吻,道: “小乖,你先出去,我换一件衣裳即来。”梦忆柔嫣然一笑,道:“可换快点啊,大家都已经起来了,刚才司马右卫还叫来客栈掌柜,交待他腾出一间雅室来准备用饭。”寒山重点头道:“嗯,不错,长雄负创,犹还不忘他寻常应做的一些琐事。”梦忆柔哼了哼,一面行向室外,边道:“你呀,一向都让人伺候惯了,哪一天我倒要你服侍服侍我⋯⋯”寒山重打开行囊,哧哧笑道:“固所愿也⋯⋯嗯,固所愿也⋯⋯”他迅速脱下身上已经污皱不堪的长衫,匆匆换上一套亦是纯黑色的丝质紧身衣,犹豫了一会,拣了一件宝蓝色镶滚着银白色宽边的长衫罩在外面,然后,他快步走到一张木几之前,木几上已摆好一盆漱洗用的清水及瓷杯,洗漱完了,他坐在床沿,开始套上他的瘦紧虎皮靴,而在这时,房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及叫喊之声,嗯,这声音愤怒而焦切,是梦忆柔的!寒山重微微一怔之下,本能的反应促使他旋风般掠出门外,门外是一道曲廊,围有朱红栏杆,梦忆柔正手捂着胸口靠在她自己房间的门框上,怒目瞪视着栏杆外一个身着大花牡丹儒衣的青年,那青年面色青白,尖嘴削腮,一副典型的油头滑脑纨绔子弟的色相!梦忆柔目梢子瞟及寒山重的身影,已心神大定的一指那个仍然睁着一双馋涎欲滴的色眼的青年,恨恨的道:“你⋯⋯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礼教?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可以说这些下流话?看你外表也像个正人君子,不想竟这般龌龊⋯⋯”隔壁的房门此刻也“呀”然启开,青燕子郭双双匆匆奔出,她赶忙跑到梦忆柔身边,急促的问道:“什么事,柔妹妹?”梦忆柔气得脸色发青,咽声道:“郭姐姐,这人⋯⋯这人他欺侮我⋯⋯”郭双双倏忽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狠狠的瞪着那犹在摇头晃脑的青年,愤怒的道:“喂,你这人是吃了狼心豹胆,竟敢耍这种无赖到姑娘们头上?今天你不跪下叩头谢罪,姑娘决不与你罢休!”那青年眯着眼睛,背着手走向前面一步,口里喷喷有声,半晌,他仿佛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个半转身,斜着一侧肩长揖到地,尖声尖气的道:“两位美娘子在上,小生这厢有礼了。”这一着弄得郭双双与梦忆柔皆不禁一怔,那年青人又捂着嘴那么扭捏的嘻嘻一笑,憋着嗓子道:“二位姑娘俱是国色天香,倾城倾国,一位是解语牡丹,一位是出水白莲,一位胜过西施,一位赛似王娇,一位强过杨玉环,一位气死赵飞燕,嘻,小生何幸,今日得睹芳颜,啊——真是何幸啊何幸。”梦忆柔移眸一瞧,寒山重不但没有过来,反而半倚在门上在强忍住笑,她不由气得一跺脚,大声道:“你不要满口胡言,我们根本不认识你⋯⋯”那年青人一拂衣袖,手中已多了一块大红绸巾,他朝梦忆柔娇滴滴的一 挥绸巾,扭扭身子,道:“姑娘,相逢何必曾相识?唉,同是伤心客里人⋯⋯”郭双双瞪大了眼睛,缓缓退后一步,愣愣的道:“柔妹妹⋯⋯我看这家伙神智有点不大正常⋯⋯咱们还是不要理他⋯⋯”年青人不依的“嗯”了一声,嘴巴一扁像要哭一样,又那么变化迅速的用大红绸巾一捂嘴,嗲声嗲气的道:“这位姑娘,你不要随意评损小生,小生又没有得罪过你,怎么说小生神智不清呢?唉——人哪,就是这样,只要稍稍热情一点,人家就会以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唉,其实,小生的心地却是无比善良的呢⋯⋯”郭双双哼了一声,啐了对方一口道:“我看你是得了癫痴之症了,在这里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这叫善良?这叫下流,无耻,不要脸!”那年青人愣了一愣,两眼突地大睁,尖声高叫:“什么?你!你你这贱婢敢骂我不要脸?好呀,我这条小命是不想要了,竟敢当面辱骂我笑西施俞俊?哼,我倒要给你几分颜色看⋯⋯”当然,寒山重自出门第一眼,就看出栏杆外此位仁兄正是笑西施俞俊这块活宝,像他这样男女不分的形态举动,普天之下,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此刻,寒山重悠闲的踱来,微微拱手道:“俞兄请了。”笑西施俞俊正待发威,闻言之下不禁一怔,他急忙转过身来,疑惑的朝寒山重打量了一阵,一鼓嘴,道:“你是谁?少爷不认识你,怎么过来乱答腔?”寒山重哧哧一笑,道:“俞少爷是贵人多忘事,少爷不认识我,我却认得少爷你呢。”俞俊愣愣的瞧着寒山重,好一阵子,他蓦然尖叫一声,像见了鬼一样跳了出去,张口结舌的指着寒山重:“你你你,你是那小马夫,臭马夫——”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泻了气似的颓唐的道:“你骗我们,其实,你就是寒山重⋯⋯”寒山重再一抱拳,道:“不敢,在下与俞大少久违了。”笑西施俞俊用大红绸巾蒙着嘴,惊悸的道:“寒山重,你你,你要干什么?我母子二人并没有得罪过你,你这般模样却使我心惊肉跳⋯⋯”寒山重十分欣赏对方这份坦白,他哧哧笑道:“在下并不想干什么,虽然令母子二位当年对在下不够好,可是,嗯,在下尚不记怀。”他又笑了笑,问梦忆柔道:“小柔,这位俞大公子方才是怎么回事?”梦忆柔余恨未消的哼了一声,气咻咻的道:“你还问呢,都是你不好,人家在外面等你,这个人忽然从那边精舍里走了出来,一双眼睛转也不转的直勾勾,盯着人家,先是出言轻薄,继则意 欲⋯⋯意欲动手,幸亏人家闪得快⋯⋯”寒山重撇撇唇角,淡淡的道:“俞少爷,此位姑娘乃是在下未婚之妻,那一位么,嗯,亦为在下义妹,尊驾如此行为,可是大大不当了。”笑西施俞俊心头一跳,急忙道:“寒⋯⋯寒山重,我不知道她们和你的关系,而且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你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寒山重神色一沉,冷然道:“不管她们与在下是否相识,你都不该做出此等轻浮下流之举止,俞俊,记得往日你曾有过不服我寒山重之狂言,现在,如果你尚有兴,寒山重极愿奉陪你共走几招!几招!”说到此处,寒山重狠厉之色毕露的道:“假如寒山重在十招之内不令你尸横就地,寒山重即此退隐江湖,永不复出!”仿佛一下子掉在冰窖之中,笑西施俞俊似发了寒热般不住抖索起来,他异常明白寒山重在武林中的赫赫威望,及他本身所具的惊人艺业,多少比俞俊更为强悍超绝的奇才异士都栽于寒山重手中,多少横行一时的江湖袅雄霸主也慑伏于他的浩威之下,俞俊,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对方所经的大风大浪里,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涟漪罢了,那微不足道的一圈波纹啊。在死亡之前少有人能夷然不惧,生命诚是可贵,没有人愿意毫不珍惜的舍弃;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对这世间还有着深刻留恋的人?俞俊十分想稳住心腔的狂跳,想提起勇气与对方硬拼一场,但是,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一肚子的所恼气抵不过一肚子的畏怯,他自己知道他还想活下去,他也更知道若与寒山重拼斗的结果定会与他活下去的希望相反!寒山重冷冷的道:“俞公子,如何?”似一只泻了气的球,俞俊颓丧的道:“别,寒山重,别这样,我打不过你⋯⋯”寒山重双目如冰的注视着对方,缓缓的道:“你认错了?”俞俊用大红绸巾拭了拭眼角,抽噎了两声:“我⋯⋯我认错了。”“嗯”了一声,寒山重语气和缓得多的道:“俞俊,你的本性并不坏,只是你母亲太娇纵你,以至养成你这种十分不雅的习性举动,只要以后能改,你仍是一个有前程的人。”俞俊低下头来,用绸巾捂着鼻子,神态似是极为伤心,寒山重平静的道:“你母亲呢?你怎会来在这里?”又抽噎了一下,俞俊泪汪汪的抬起头来道:“我⋯⋯唉⋯⋯我母亲病了⋯⋯”寒山重怔了怔,道:“病了?什么病?”俞俊委屈的揉搓着绸巾,泪盈盈的道:“我娘是被人打伤的,我与娘也被人家一路追赶下来,就是现在,对头大概还在到处追拿我们逃命的娘儿俩啊⋯⋯”寒山重瞧着他,沉着的道: “对方是谁?又怎么会如此赶尽杀绝?”笑西施俞俊那么可怜的长叹了一口气,怯嫩嫩的道:“唉——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啊⋯⋯” 三十五、释怨叙欢同仇敌忾俞俊这种娘娘腔,令郭双双与梦忆柔都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郭双双皱皱眉,轻轻瞧过梦忆柔,两人也都在留神倾听这位仁兄的下文。寒山重淡漠的道:“你说吧。”俞俊擤擤鼻子,低低地道:“约莫是在三个月以前,娘与我缀上了一笔生意,那是襄阳‘三和镖局’所保的一票红货,由‘三和镖局’遣出他们的总镖头率领三个镖师护送到‘登田府’,娘与我就在襄阳到登田府中间的‘乌鸦林’下手拦截,一把刀彭老六负责接应,唉,哪知眼看着那个臭总镖头被娘打伤,三个镖师也被我赶跑的当儿,自一片土坡后面忽然冲出来数十个大汉子,个个都是那么凶神恶煞的,带头的两个人一胖一瘦,面孔生得又粗又黑,难看死了,他们一上来连句话也不说,那么狠巴巴的就攻向我母子俩人,娘和我拼命抵挡,却是寡不敌众,不但娘伤得极重,连从林子里跑出来接应的彭老六也挨了两刀,无奈之下,我们只有逃⋯⋯啊,我们只有突围而去⋯⋯”寒山重抿抿嘴唇,道:“这样说来,对方已经大占上风,犯不着再继续追赶你们了,为什么他们还如此歹毒的要斩草除根呢?”俞俊脸孔一红,期期艾艾了好一阵,才悄悄的道:“我们⋯⋯我们在临走的时候,把两箱红货中的一箱也抢走了,而且,娘还伤了他们那个黑阎王似的胖子⋯⋯”哧哧一笑,寒山重道:“哦,这就难怪了,对方是何路神圣?”俞俊神色又愁苦了下来,他叹口气,道:“三月派⋯⋯”寒山重双目倏睁又阖,轻轻的道:“嗯,三月派,三月派⋯⋯”俞俊咬咬他的大红绸巾,又沙着嗓子道:“他们穿着一色的青衣,胸前都绣着三弯相连的银白色新月,好不讲理啊,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死不要脸的上来黑吃黑⋯⋯”略一沉吟,寒山重回头道:“双双,你陪小柔先到那间用膳的房子里等我,无缘大和尚呢?”郭双双微蹙着眉儿道:“大师到外面散步去了,他说掌灯时就回来的⋯⋯”说到这里,郭双双又道:“司马右卫要我告诉你,说他就在房中用饭,不能去服侍你⋯⋯”寒山重点点头,道:“那么,你们就先去吧。”他正待转身,梦忆柔已一扯他衣袖,幽怨的道:“山重,你又要管闲事?”寒山重哧哧一笑,道:“这不叫管闲事,俞俊母子当年也曾在不觉中用马匹送过我一程,而且,三月派与咱们浩穆院并不十分友好,小柔,我先去看看就来。” 笑西施俞俊扭扭身子细声细气的道:“二位姑娘,小生十分感激二位的宽怀大量,唉,小生是落难人啊,常言道路不平有人踩,寒大当家就是踩这不平之路的人呢,二位姑娘,方才小生失仪冒犯之处,万请二位不要记怀,小生这厢陪罪了⋯⋯”郭双双与梦忆柔本来不大高兴,经俞俊这几句话一说再配上那付德性,俱皆忍不住险些笑了出来,她们用手绢捂着嘴,互相携手碎步行去。笑西施望着前面两条婀娜的背影,不由咽了口唾沫,赞叹的道:“真是绝色佳丽,倾国之姿⋯⋯”寒山重偏身越出栏杆着地,一拍俞俊肩头道:“却皆名花有主,心已属人,俞俊,奈何啊奈何!”俞俊咧嘴苦笑了一下,羡慕非凡的道:“寒大当家,我真打心窍儿里佩服你,不但名头响,武功强,连天下的美丽女子也像全被你一个人囊括了⋯⋯”撇撇唇角,寒山重道:“不过,我也是要看情形、环境、时机等等才下手追求人家,不似你老兄在这种风声鹤唳下还有心绪胃口扮演一番登徒子的好戏。”尴尬的红着脸,俞俊发窘的道:“我⋯⋯我运气不好,每次碰上一个美丽少女都几乎是与你有着牵连⋯⋯”豁然大笑起来,寒山重一摆手,道:“探视令堂,尚请阁下带路。”俞俊赶忙答应着,摇曳生姿的走在前面,没有几步路,二人已穿过一排高大严密的斑竹,来在那幢小的精舍之前。抢前两步,俞俊轻轻敲门,红桧木镶着银色的小兽环的门儿缓缓开了一线,在看清了来人之后,才半启开来,门里露出一张满脸于思的憔悴面孔,低沉的道:“少爷,令母刚醒,在向小的问你到哪儿去了⋯⋯”说到这里,那人已看见了俞俊身后的寒山重,他一愣之下又陡然大吃一惊,恐惧的叫道:“少爷,那寒——”俞俊得意地一晃脑袋,伸手在唇上嘘了声:“别叫嘛,你知道什么?寒大当家是来探望娘的病的⋯⋯”那人闪身出来,满脸惊疑迷惑的瞧着寒山重发愣,喃喃的道:“他⋯⋯他会来探视主母的病?不信不信⋯⋯”寒山重上前一步,微微颔首道:“彭老六,你的刀伤好了?”这位仁兄果然正是俞俊母子多年的老跟随——一把刀彭老六,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道:“承⋯⋯呃,承大当家下问,已经好得多了⋯⋯”笑西施俞俊捂嘴儿一笑,道:“彭老六是伤在背后,当时刀口子有尺多长呢,流的血就像水,看了直叫人打心眼里发栗⋯⋯⋯寒山重笑了笑,道:“彭老六,怎么,你不肃客入内么?” 一把刀彭老六呆了呆,尴尬的转向俞俊道:“少,少爷⋯⋯”俞俊“嗯”了长长的一声,一扭身子拉着寒山重往里进,口里尖声骂着:“死彭老六,臭彭老六,你越老越糊涂啦,什么人来你都是疑疑惑惑的,那天我看你连我也要挡在门外啦⋯⋯”推开了门,里面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子,陈设得清雅简朴,摆置也很悦目,就是光线黯了点,俞俊拉着寒山重往里一进,里间已传来两声混浊的咳嗽声,一个粗哑的女人嗓音疲乏的道:“谁呀?是乖儿么?”俞俊“嗯”了一声,叫道:“娘唷,你快看看孩儿把谁带来了?”说着,俞俊一边掀开布帘,一边携着寒山重的手进入里间,这间房子较外面略小,靠墙放着一张宽大的卧榻,蓝色的帐慢半垂,榻上半坐半卧着一个肥胖臃肿,却是发乱脂褪,形色委顿的老妇人,唔,一点不错,那就是横行一时,六亲不认的女独脚盗胖大娘焦银花!胖大娘眯着一双水泡眼,细细的打量着寒山重,嘴里迷惑的道:“儿子,这位朋友是谁呀?娘觉得面善得紧呢⋯⋯”俞俊扭扭捏捏的走到胖大娘榻前,往她肥胖的身上一腻,扮了个娇羞的模样,悄悄地道:“他呀,娘,就是寒山重啊⋯⋯”这三个字宛如三记旱雷响在胖大娘头顶,她满身的肥肉一哆嗦,“唬”的坐了起来,圆瞪着眼,仓皇的大叫道:“好个寒山重,你落石下井也不是这般落法,你看我母子二人如今遭难认为是好欺的么?快快将老娘的‘百维带’拿来,快呀⋯⋯”俞俊在她身上扭股糖似的一揉一搓,嗔道:“娘呀,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寒大当家好心好意来看你的病,又答应为咱们挡住三月派,怎么你却如此对待人家,唔——我不来了⋯⋯”胖大娘焦银花气急败坏的推着儿子,边叫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哟,我的儿,你快别相信他,什么邪魔鬼道能瞒过老娘这双招子⋯⋯”哈哈一笑,寒山重背负双手,闲闲的道:“焦大娘,你这一次可是眼里揉进沙啦,在下的确是来探望你的,而且,在下与你并无深仇大恨,更不在乎你那箱红货,你操的什么心?担的什么惊?如果在下心有所图,嗯,你们母子两人还有机会在这里拉拉扯扯么?”胖大娘缓缓缩回了手,想了想,气咻咻的道:“那么,寒山重,你来做甚?”寒山重眯眯眼,一笑道:“正如令郎所说,来探望大娘伤病之情。”不大相信的瞪着寒山重,胖大娘道:“来探望老娘?哼!我可不敢当,只要你不记着‘南甸’那次事儿,老娘已是烧了高香啦⋯⋯”寒山重踱了两步,道:“胖大娘,你是老江湖了,但是,在下亦非初出道的雏儿,是么?假如在下有心寻你启衅,却用不着这些手脚,老实说,在下并不含糊于你,这一 点大约你会同意?”胖大娘沉重的点头,寒山重一笑又道:“所以,在下此来,的确是一番好意,想在力量之内,协助令母子一臂。”胖大娘水泡眼一睁,道:“为什么你会如此突发仁心?”寒山重哧哧笑道:“令郎曾言,路不平有人踩,仅是如此而已,再说,汉家高土,俱有以德报怨之度量,在下忝为一员,当然更宰相之肚,可以撑船了⋯⋯”沉思了良久,胖大娘缓缓地道:“此言当真?”寒山重正色道:“闪星魂铃,岂有诳言?”胖大娘一听前面这四个字,不由神色一肃,讪讪的道:“老娘⋯⋯啊,不,老身有伤于体,不便下床待客,寒大当家,你老包涵些儿了⋯⋯”寒山重一拱手道:“同是客旅之中,大娘尚请少礼。”笑西施俞俊嘻嘻一笑,搂着胖大娘道:“娘啊,这一下子我们可不怕了,孩儿早就说嘛,寒大当家是个讲义气的人,你看,人家不是一口承诺下了?”胖大娘慈爱的拍着俞俊,笑道:“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寒大当家来了这么久,你还不快去招呼一下?叫彭老六那懒虫倒杯茶来呀⋯⋯”寒山重一摆手,道:“不客气了,在下这就告辞,大娘放心养伤便是,若有动静,在下当即前来效力,俞世兄么,尚请夜间多加留意才是。”俞俊忙不迭的点头道:“我守着娘,一步也不离开,寒大当家,你可注意点啊,一有不对你就得赶快过来呀⋯⋯”寒山重笑了笑,道:“当然。”他再次拱手,转身行去,俞俊与一把刀彭老六一直送他出了精舍,寒山重又交待了几句,大步行向前面。在一间安静而清雅的房间里——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已摆好,梦忆柔与郭双双,分坐两侧,无缘大师靠门坐着,寒山重居于正中,四个人静静的吃喝,大和尚的筷子却只朝面前的两盘素菜起落。寒山重浅啜了一口“状元红”,笑道:“大师,你就不敢狠狠心吃块肉?”无缘大师连忙宣了声佛号道:“罪过,罪过,出家之人安能尝荤腥?”寒山重一笑道:“有些深山和尚时常夜里起来烤狗肉吃,大师,酒肉穿肠过罢了,又何苦当真?” 干瘦的脸孔涌起一片讪然之色,大和尚摇头道:“出家之人必须格守清规,戒物欲,贪欲,色欲,要修到无人无我之相,要知道软红十丈皆空,一切俱空,一切俱无,这才能澄心静虑,上达天听,神游于子虚之中,施主,若是区区口腹之欲尚且不能忍耐,老僧这数十年苦修岂不成了白搭啦?”寒山重哈哈大笑,双手举杯道:“好,为了预祝大师修成正果,列登仙位而干杯!”说着,他一仰脖子干了,梦忆柔皱着眉头瞧瞧他,轻轻的道:“山重,你少喝一点。”郭双双眨了眨眼,道:“山重,晚上说不定还有事呢⋯⋯”寒山重放下杯子,沉沉的道:“三月派暗里数度与我们作对,更买通固光等人阴谋颠覆本院,害我手下,残我所属,本来,我回去后就想正式声讨他们,这一下正好,乐得先来个短兵相接,牛刀小试!”无缘大师望了他一眼,欲有所言,寒山重笑笑道:“大师,与三月派之战,只请你与双双二位护住小柔及长雄就是,由在下一人参加!”青燕子郭双双眉儿一竖,鼓着嘴道:“不,我要帮你!”无缘大师也将手中竹箸一放,大声道:“寒施主此是何言?老僧有事,施主莫不费尽心力,奋身以赴,难道施主有事老僧便退避三舍,袖手不前么?出家之人也知情义,施主你却休把老僧看差了!”寒山重豁然笑笑道:“在下岂敢小看大师?只是不欲大师沾染不必沾之血腥罢了⋯⋯”无缘大师双手合十,正色道:“寒施主,杀生皆非善举,溅血俱属罪孽,只要与人动手,能以渡化,当以尽量渡化为要,非老僧也,施主亦然,多积阴功有福泽。”寒山重又一口干了杯酒,道:“大师教训,在下当铭志于心。”这时,梦忆柔为寒山重碗中夹了一只肥大的鸡腿,怜惜的道:“山重,你这些日子来瘦了好多,别一天到晚记着些琐事,自己也得多注意点身子⋯⋯”寒山重用手抓起鸡腿,大大咬下一块鸡肉在嘴里咀嚼,边道:“小柔,你晚上与双双共居一室,大师与长雄同宿,记得不要亮灯,除了我之外,任何人进房就以暗器招呼,对了,双双,你的伤势如何?”郭双双眼圈一红,酸涩的道:“你还记得我有伤?没有什么,那只是几处皮肉的浮伤。”寒山重心头涌起一股像打翻了五味酱缸的味道,他歉然道:“双双,别生气,我一直在关心着你的,有许多话,不一定要用言语表达不可,是不?”郭双双泫然欲泣的微微点头,这边,梦忆柔咬着唇儿,古怪的瞪了寒山重一眼,又温柔的朝郭双双投去爱怜的一瞥⋯⋯ 无缘大师对这种微妙而有趣的场面装做未见,他端起酒杯来掩饰的啜了口酒,边呵呵笑道:“唔,酒味是醇,不错,嗯,不错⋯⋯”寒山重舔舔嘴唇,无奈的摇摇头,一个劲的吃喝起来,这顿晚饭菜肴十分丰盛,嗯,像是登临斗场前的战饭呢。酒醉饭饱,送回梦忆柔与郭双双二人,已是近初更的时分了,无缘大师握握寒山重的手,慎重的道:“寒施主,三月派并非泛泛,施主不可贪功急进。”寒山重微微颔首道:“当然。”无缘大师进门前又回头加了一句:“手下超生,寒施主。”寒山重哧哧笑道:“救人一命,在下知道胜造七级浮屠。”说着,他挥挥手去了,今儿晚上有隐隐的半弦月,云很浓,时常遮住月儿那已够黯了的光辉,夜风吹得嗦嗦作响,凉意深沉。回到房中,寒山重将搁在梁上的斧盾取下,斜斜安置床头,他喝了一杯冷茶,合衣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闭目养神起来。血淋淋的日子搀合在长远的过去里,有些不愿回忆的伤感浮上心头,每在夜阑人静,那些惊险紧张与泣鬼泣神的片片断断,便会在眼前映现,精神一直是像根绷紧了的弦,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松散一下、安适一下呢?江湖上的生活就是如此马不停蹄的东奔西荡么?想着,回荡着,思潮像波浪般在脑海里波波的涌漩,寒山重翻了个身,有些困了,他带着点虚迷的舒展开四肢——一丝轻微的声息,像几片叶子落在屋顶上,这轻微的声音传进了寒山重的耳中,他宛如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悚然惊醒,一种习惯的反应使他闪电般侧身跃起,悄无声响的移到窗前。乌云正遮住半弦月的惨淡光芒,院中是一片沉沉的黑暗,风拂过那边精舍的斑竹,籁籁的枝叶磨擦声的似洒下一片雨,三条淡淡的黑影一闪而入,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又是五条黑影掠了进去!一抹冷酷的微笑浮在唇角,他回身取了斧盾,轻悄的启门而出,在地下拾起一块石片,他一挥手射出,却在石片方欲脱手的当儿微一抛腕,于是,那块石片便带着一阵轻细的呼啸划过一道半弧倒飞向屋后,几乎在石片方才飞过屋顶的同时,一阵强劲的衣袂带风之声也跟着那块石片射出的方向急扑而去!寒山重狡黠的一笑,迅速得仿佛流光一道,倏然掠向精舍那边,一个起落,他已掠过斑竹梢子轻如鸿毛般飘落在精舍的屋顶。伏在瓦脊之后,唔,现在他发现了三个人隐伏在竹丛之内,另两个人,躲在精舍里面,还有三位则守着靠右的两扇窗户。不一会,又是一阵轻响,再有三条人影飞射而进,一进来便闪到屋门两边,一共是十一个人了,看来他们的功夫俱极高强,只要瞧那份行动间的爽脆快捷便心里有数了。隐伏在四周的来人似是打了几个暗号,屋门两侧的那三位朋友有一个笔直飞上瓦面,无巧不巧的落在寒山重藏身之处的前面五尺。 站在门边的两人暗暗一侧身,他们手中的兵刃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光,其中一个重重拍了拍门,声音在砭骨的夜风里显得无比的冷厉与生硬:“焦银花,冤有头,债有主,结下梁子夹着尾巴跑算哪门子英雄?出来,三月派的小角色韩生等着领教!”他讲完了话,黑沉沉的精舍里即刻燃起灯火,胖大娘焦银花格格的笑声传了出来,道:“姓韩的,老娘早就等着你们了,才来呀?老娘以为你们三月派打过雷就没有雨下了呢!”那叫韩生的人退后五步,冷森森的道:“少说废话,焦银花,今夜与你那相公儿子就准备在这里挺尸吧!”精舍里,胖大娘重重“呸”了一声,似母鸡在叫:“放你娘的春秋狗屁,你以为这点阵仗就能唬着老娘,待老娘出来一根一根拔尽你这小王八蛋的胎毛!”冷厉的一笑,韩生阴沉的道:“焦银花,在你这老虏婆断气之前,你将会知道你这句话所付出的代价是如何巨大!”屋中笑西施俞俊尖叫了一声,像一只湿手用力擦在一块镜面上那么刺耳:“娘啊,那小子竟敢臭骂于你,待孩儿出去撕了这张嚼舌根的嘴⋯⋯”“哗啦啦!”一声暴响随起,精舍的冰花格子窗户被一把太师椅砸得粉碎,胖大娘焦银花的臃肿身体倏然射出,她脚步甫一沾地,已呼噜噜转了一圈,手中一条钉满千百颗锐利三角银锤的黑色牛皮带挽成一道道的闪闪光点,随着她身形的出现,笑西施俞俊也利落的窜出,一个斜跃离开胖大娘六尺左右站住,一柄寒芒吐闪的长丧门剑平举胸前,现在,他们母子站立的地势,正是一个钳角,内行人一望即知,这是一种可以攻守相助的站法。“砰”的一声震响紧跟着响起,精舍的大门被一脚踢开,团团刀花护着一把刀彭老六跃出,他身形出门,已一个俯仰出去了九步,行动之快,又老又辣!屋脊后的寒山重不禁抿唇一笑,他心里暗想:“别看这对母子盗平时言行可笑,办起正事来却是行得很,甚至连彭老六也有那么两把刷子呢⋯⋯”这时,下面的笑西施俞俊尖起嗓子朝他对面的人道:“喂,你这杀千刀的甲鱼就是方才满口拉屎的混帐?怎么这般大的块头却连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叫你家少爷笑话⋯⋯”那韩生是个高大雄伟的中年人,他好似并不欣赏俞俊神态,阴恻恻的望着俞俊一会,他道:“你就是那个阴阳人?”笑西施俞俊微愣之下,胖大娘焦银花已唾了一口唾沫,怒叫道:“去你娘的那条腿,你这混帐才是阴阳人!”韩生黝黑宽阔脸膛上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微挺了挺坚实的胸脯,沉着嗓子道:“焦银花,此刻,是你偿还‘黑虎’应崇林性命的时候了!”胖大娘怔了怔,随即格格笑道:“那黑胖子死了?” 韩生冷板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右掌微微抬起,斜着挥下:“焦银花,你也不会活得太久!”他的手掌刚刚挥落,伏在窗外墙角下的两条人影似两条流鸿般电射而起,急扑背向他们的胖大娘母子!一侧的一把刀彭老六狂叫一声,奋身截来,但是,他才抢出一步,门边暗影处的两三个三月派角色已冷笑着齐齐将他拦住,一对虎头钩加上一条三截棍旋风一样搂头盖顶卷了上来!笑西施俞俊倏复突旋,长丧门剑划过一溜莹光,似殒星在夜空中的曳尾,那么迅速而准确的直指前面那个敌人的咽喉!韩生豁然大笑,雄伟的身躯左右一晃,闪雪般直取胖大娘,就在他这么左右一晃之际,胖大娘已抢先攻击,但是,她连出四带,却是带带落空!狂劲的掌风像一团团凌空飞舞的铁锤般袭来,力道是如此沉猛,如此隼厉,虽是一只肉掌,却在照面间将胖大娘逼出了三步!百维带似一条大蟒般伸缩卷缠,双方眨眼里已相互攻起十七招,那韩生神色自若,冷森森的毫无一丁点吃力之态,而胖大娘焦银花却已汗出如浆,一张厚如银盆般大脸也变得焦黄枯干——又在一阵出奇的雄浑掌风卷袭下吃力避出,胖大娘蓦地叫道:“韩生,你可是号称‘六丁手’?”韩生哈哈大笑,再出九掌,狂傲的道:“不敢,三月派这‘银月堂’堂主六丁手正是不才!”胖大娘心浮气喘的打了个踉跄,暗自叫苦不迭,原来,这六丁手韩生非但是三月派顶尖高手之一,更是武林中以掌上功夫称雄的少数人物里的一个,他的一手“六丁卷山掌法”深厚强劲,力猛无匹,自名扬江湖以来,能以掌力胜过他者实在寥寥无几,胖大娘当日只是耳闻过“六丁手”之名,此时此夕,在自己旧创未复之下,却不料碰个正着,这怎不令她急出一身大汗?韩生左三掌,右六掌,轻描淡写的再出一十二掌,呼呼的掌风漫空飞舞,劲力交互纵横,他的青色长衫飘飘拂动,时而可见缕缕在他胸前的三枚交并银月,胖大娘的百维带倒像是一条病蛇,四窜回摆,前冲后突,就丝毫也挣不出对方这片恢宏的气网!那边——笑西施俞俊更是狼狈,他被眼前一双矮矮胖胖,但是秃顶麻面的角色缠着,这两人手执一式的短宽双刃尖刀,进身回转之间全是揉扑抢贴的路子,又滑又猛,又狠又毒,二十个回合下来,俞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一柄长剑旋舞到五尺以内,连自保都有些困难了!一把刀彭老六的一柄沉约四十斤的红穗单刀功力十足,霍霍生风,倒是拼力狠搏,不巧的是他的两名对手更加难缠,这两人都属于三月派银月堂麾下,是银月堂的两大“护堂”,使三截棍的叫“豹子尾”曹希,用虎头钩的称“蝎子尾”潘瀚,他们全为韩生手下最得力的臂助,一身所学自然也是硬梆梆的无话可说!一把刀彭老六早已额角见汗,他身躯不停闪动,刀光如雪似练,一会缤缤纷纷,一会滚滚荡荡,一会飘飘忽忽,一会朵朵团团,是好刀法,但却在对方的强攻猛打下再加上他自己背后的旧伤口迸裂,一口气大似一口气的喘个不休,步法也逐渐有些不灵光了。笑西施俞俊长丧门剑急施七招十三剑,一斜身抢出五步,回手抖出朵朵 剑花像如影随形般的刺向跟来的敌人,边大叫道:“娘啊,孩儿有些不得劲了,这两个丑矮子好狠啊⋯⋯”胖大娘焦银花咬着牙连连躲闪,又拼力还攻了四带,喉咙咕噜噜的响了一下,破锣般大吼道:“跑着打呀,娘的心肝宝贝,跑着打别光站在那儿发呆,约莫不用太久那人就来了⋯⋯”俞俊猛一低头,让过一柄掠过头顶的宽重刃锋,他鬼叫道:“他怎的还不来啊?娘唷,他怎的还不来吗?”胖大娘甩出一脸的汗水,气吁吁的躲避着呼轰回荡的掌力,她咽了口唾沫,跺着脚道:“就快了,娘的儿,就快了,你小心着⋯⋯”六丁手韩生左右开弓,长捣直挥,逼得胖大娘团团打转,四处窜逃,他呵呵笑道:“老虔婆,那个人?呵呵,你不要在这里呼神唤鬼胡说八道,谁能在此刻到来助你?谁又敢来助你?”他一掌劈出,回头大叫道:“朴立、朴村,你们兄弟俩加上把劲,先把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混小子废了再说,不用迟疑!”那两个矮胖角色粗暴的呼喝一声,攻势更见凌厉,只片刻之间,已几次逼得笑西施俞俊连连见险,尖号怪叫!忽然——“砰”的一声,一把刀彭老六重重的摔倒地下,一条三截棍呼啸飞砸而来,彭老六奋力在地下翻滚,一双眼睛怒睁欲裂,眼球上红丝密布,他咬着牙,切着齿,每一翻滚间,三截棍皆险险擦着他的身体挥于尘埃,只见沙土飞扬,一条条的浅沟密密相接,地下,印着一滩滩的血迹!胖大娘焦银花怪叫如雷,她猛力抢了出去,拼命冲向彭老六处,边狼嚎般破开嗓子号:“你们敢伤彭老六一根毛老娘不活剥了你们两个杀胚就不是人!”六丁手韩生大笑着跟上,轻蔑的道:“老虔婆,先顾你自己吧!”正在这情势危急的当口,屋顶上却蓦地传来一声惊呼,六丁手韩生正待运足功力猛袭胖大娘,闻声之下不由一愣,他高大的身子一旋而出,大叫道:“崔权,有什么不对?”“对”字还在他舌尖上打滚,仿佛是他所叫的人在回答他似的,在一阵瓦片的剧烈崩响中,一团影已惨叫着曳空摔出,横过前面的院落跌到竹丛之内,在那团身躯飞过院子的时候,像下了雨一样洒落了一大蓬鲜血!六丁手韩生不觉大大的吃了一惊,他闪电般拍了三下手掌,厉吼道:“红痣,老九,上屋搜索,给我杀!”两条人影迅速自竹丛内跃出,一个瘦小汉子,哑着声音叫道:“堂主,是老崔,他完了,被剖了膛⋯⋯”六丁手韩生心里猛地一紧,他觉得喉头发干,用力闪闪眼,他又大吼道:“快上屋去搜人,死活不论!”那两人答应一声,正待腾跃,精舍的屋顶上已响起一片哧哧的,冷森森的笑声,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瓦面上,在黝暗的笼罩里,他有如一尊魔神 般俯视着下面诸人,缓缓的,一种沉冷的语声出自那人口中:“韩生,我来了,你奇怪会有人来么?”韩生一张脸气得泛了紫,好在现下不是白昼,他顺了口气,厉声叫道:“你,你这暗打偷袭的鼠辈,你是谁?”瓦面的人,嗯,当然是寒山重,他哧哧一笑,道:“我是谁?问得有趣,你们不一直想找我么?韩生,闪星魂铃寒山重这个名字你该不会太陌生吧?”“寒山重?”六丁手韩生大叫一声,心胆俱裂的院中三月派各人齐齐退后一步,刹时呆在当地! 三十六、涩夜毒斩三月黯淡屋面上,寒山重惊魂动魄的哧哧笑声又传扬开来,在这肃煞的深秋之夜里,笑声就像虎狼的号嗥,恶魔的讽嘲,有一股令人毛发悚然的冷酷韵息与残怖狰狞的意味,于是,三月派的人们都相信了,那是寒山重,那是闪星魂铃,这种笑声,是他惯有的独特标志!六丁手韩生直觉得有一阵森森冷气起自背脊,心里扑通扑通跳,四肢也有些不可理喻的酸软与虚乏,他吞了一口唾液,强自镇定了一下,竭力平静着自己的声音:“寒山重,你与我三月派素无纠葛可言,今夜吾等来此亦并非冒犯于你,纯是和母子盗胖大娘之间的旧帐待算,武林中的规矩是给闯万字的人大家遵守,寒山重,你的名号锵铿,想亦不会自坏操守,横加插腿⋯⋯”此刻,在院中拼斗的各人早已停止了血战,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屋顶上,胖大娘焦银花紧握着百维带,喘息不停的护守在一把刀彭老六身侧,他们前面就是谨慎对峙着的“豹子尾”曹希与“蝎子尾”潘瀚,那边,笑西施也横剑当胸,一个劲的用空着的左手抚摸心口,他的对手,那两个形态丑恶的矮胖子正成分钳之形挺立,双目毫不眨瞬的时时上望屋顶,再平瞪于他。在上面,寒山重轻轻一撇嘴角,冷冷的道:“说得好,韩生,我寒山重与你们三月派确实没有瓜葛,只是,嗯,只是有一点小小的误会,是么?”六丁手韩生悄然抹了一把冷汗,提着气道:“误会?寒山重,大约你搞错了,三月派从未与你有过什么误会⋯⋯”忽然,胖大娘焦银花大叫道:“寒当家的不要听他套近拉交情,他们方才刀剑齐下,以众凌寡,这不是故意藐视你是什么?他们明明知道老身与你是好朋友⋯⋯”笑西施俞俊也尖着嗓子道:“寒大当家,寒兄,寒大哥,三月派的人将我与娘欺侮得好惨哟,他们这么一大堆汉子毛灿灿的一轰上来,啊唷,可真叫人吃不住哪!”六丁手韩生气得一跺脚,大骂道:“你们这一对人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谁藐视过寒山重了?不要为了想逃得了性命就恬不知耻的乱打交道,人家寒山重为浩穆之鼎,怎会识得你们这对宝货?”轻飘飘的,虎皮披风扬展如翼,寒山重已像煞一朵黑色的云彩自屋顶落下,他静静的注视着韩生,慢慢的,目光又转到韩生身侧那两个刚才自斑竹丛中出来的汉子身上,寒山重的双瞳如刃,又冷又热,直瞧得三人浑身发栗,不知不觉间往后退出了好几步!沉沉的,寒山重道:“韩生,不要如此低声下气,你在江湖上名声极响,也颇有骨气,且莫为了珍惜生命丧了志节,有句话,叫头可断志不可屈,你一定知道它的意思,嗯?”一张黝黑的面孔又涨得紫中带红,韩生额角的青筋暴浮,他的鼻孔大大的张着,喘息着道:“寒山重,不要逼我与你一拼,不要逼我⋯⋯”寒山重笑了笑,道: “还记得大鹰教进袭浩穆院之举,是由你们暗中支持?还记得你们卖通了我的护宫头领要暗算于我?还记得展飘絮曾处心积虑想掳我去为你们督刻五雄图?还记得展飘絮竟无耻到要掠夺我的未婚妻?”说到这里,寒山重停了停,又静静的道:“这些,韩生,这叫什么?叫瓜葛,抑是叫误会?”当然,六丁韩生是全部知道这些事的,甚至知道的比寒山重还仔细,他是三月派的首要人物之一,当年,他亦曾参与这些事的筹划与设计,更出过不少主意,只是,此刻你又叫他如何承认呢?寒山重踏近了一步,道:“韩生,说老实话,即使你们三月派今夜未与我姓寒的遇上,咱们相见之期亦不会太过遥远,我浩穆院早晚也要去与你们一决雌雄的!”六丁手韩生的唇角牵动了一下,他的肺叶在急剧鼓动着,他知道,深切的知道,今夜,一场生死之斗只怕在所不免!朝四周淡漠的一瞥,寒山重道:“在这里,我只有一个人,贵方却有七人之多,当然,我是指已经现身的,这种形势,相信不会让人家说我寒山重以大吃小,我将与各位先清旧债,假如贵方尚有隐伏未出的同伴,寒山重亦欢迎一概参加。”韩生宽阔的脸膛上浮起一层油光,他双手十指伸缩又勾曲着,半晌,他咬牙切齿的道:“寒山重,你狂得过份了!”寒山重冷冷一笑,道:“是么?可惜你不会再有机会多一次尝试!”胖大娘焦银花格格笑道:“好,闪星魂铃之名果然是响当当的,就凭这副架势已叫先声夺人!”韩生半侧过身,冷沉沉的向胖大娘道:“老虔婆,你这副嘴脸,才叫令人作呕——”“呕”字还只吐到一半,韩生的庞大身形已猝然抢前一步,双掌闪电般劈向寒山重,掌到一半,又霍然斜掠,再度暴起十掌!寒山重鬼魅般微微腾空七尺,瘦削的身子一旋倏泻,戟斧的光芒闪起一片匹练似的光带,几乎在对方攻势甫起的同时已紧接着反击而下!韩生嘿了一声,倏然后撤,在退后的一刹间双掌反兜向后,满空的劲气呼轰回荡,而寒山重却突然俯贴地面,戟斧似一片自泥土中冒出来的水银,那么无孔不泻的哗然斩来,紫红色的皮盾却硬碰硬的狠砸向他的背后!“劈啪”一声闷响炸开,六丁手韩生哼了一声,单足拄地,呼噜噜的转开,寒山重平平掠起追上,而在这时,跟随韩生身边的那两位仁兄才找到一丝空隙暴叱着拥上!在空中,一个跳翻,寒山重的足尖那么准确的飞向其中一个瘦子下颔,唬得那瘦子叫一声拼命跃开,在寒山重出足的同时,他的紫红皮盾已斜着划过一度半弧砸向另一个腮边生着一颗豆大红痣的汉子!另一边——胖大娘焦银花已与她面前的曹希与潘瀚动上了手,一把刀彭老六也咬着牙自一旁拼力倾助,笑西施俞俊的丧门剑也对上了那双矮胖子,刹时间院落中又是寒光闪耀,人影晃动,战况更趋激烈!寒山重唇角噙着一丝冷森的微笑,他的一柄戟斧,一面皮盾,力敌着韩 生与他的两名手下,攻拒之间腾掠翻飞,不但隼厉无匹,而且极为畅快轻松!胖大娘焦银花的百维带纵横扫卷,忽然高声叫道:“寒大当家,老身犬子情形不对,尚请略助一臂!”寒山重狂风暴雨般的三十九斧十九盾同时逼退了他的三名对手,长射之下已来到那两个矮胖汉子之侧,戟斧抖出片片流芒猛卷而上,大旋身,又是十盾十七斧接上,他沉厉的道:“俞俊,你助你娘!”笑西施急收丧门剑跃出,边叫道:“谢谢了,寒家哥哥⋯⋯”寒山重顾不得后头窝一阵发麻,暴转之下就是一记“二神垂眉”,跟着一式“神转天盘”身形一斜一偏,冲着六丁就是一下子“鬼决天河”!在场中盾影与斧芒的交织迸射里,寒山重奋力躲开韩生跃避后的十六掌反击,电光石火般一招”鬼哭神号”,“啊噫”一声,对手中那个腮生红痣的汉子已身首异处。满脸的鲜血带着他的一对镔铁杖遥远飞出!而在血光里,寒山重却已由眼角瞥到一条黑影迅速自斑竹林中逸去。狂笑一声,他一斧倏斩韩生胸膛,大叫道:“姓韩的,生死原有命!”韩生无法力抵对方这强劲的一斧,仓皇后退开,寒山重已倏然展出他的“阳流金”绝式,在斧与盾的撞击声中,那个瘦长汉子已狂号一声,于倏闪的一抹冷电里五脏齐扬体外,拖着那么花花红红蠕动的一大把肚肠仰栽于尘埃!猝然弹起,寒山重在空中又电射而下,双臂交相挥舞,斧与盾绞合翻飞,瞬息已将韩生及那两个矮胖角色再逼出十步!三月交并的图案晦黯了,枯涩了,六丁手韩生喘息着,颤索着,他的“六丁卷山掌法”已反复施展了四次,这在寻常足以令武林中人震骇的沉猛掌法,此刻却几乎丝毫发挥不了作用,就宛如一柄柄巨大的铁铲重重的击打着一条淡渺的,虚幻莫测的影子,不但显得如此沉滞,更是那么愚蠢而吃力得可笑!寒山重以一股至精至纯的元阳之力支撑着整个身体的凌厉移转,似是鲨鱼潜海,隼鹰翔空,非但快速如电,行动洒逸,那份狠辣歹毒就仿佛凝成了形,戟斧的刃芒与皮盾的旋飞布成了网,砌成了墙,化成了山,那么一重重,一片片,一层层的涌合而来,那么滚滚的,浩浩的,溜溜的包卷而来!“呱”的一声暴响突起六丁手韩生闷哼一声,身形稍稍摇晃了一下,但他没有退避,魁伟的身躯一矮,双手抡翻推劈而出,激荡的劲气似狂风般排涌,他两侧的那胖子也倾力应合反扑,两柄宽刃尖刀划过空气,带出阵阵裂帛般的呼啸⋯⋯寒山重略沾倏退,他隼利的目光已经看到韩生肋下透出一块隐隐的血印,在身形稍移之下,他又已一个侧旋冲回,戟斧猛劈韩生,皮盾挥出团团浑大的磐石之影,力砸那两名矮胖敌人!六丁手韩生急步跃开,一甩头洒掉满脸的汗水,哑着声音急吼:“朴立注意敌后,朴村专司游斗⋯⋯”那叫朴立的矮胖汉子哼了一声,似一团滚地肉球般滴溜溜贴地滚出,寒山重目梢子一扬,“噗”的一笑,十九斧十九盾凌厉攻向眼前之敌,几乎不分先后,他的手腕已闪电般猝而抖抛,只见一点精亮刺眼的小小的光体在夜黯中突地一晃,而当这一溜快速得不可言喻的闪光甫视映入人们的瞳孔,刚 刚自地下跃起的朴立已尖锐的号叫出声,似被一只隐于无形的魔手猛砍了一记,喝醉了酒般打着旋转摔倒地下!这时,那枚小小光体所带起的尖厉呼啸才糅合着叮铃铃的清脆响声播荡在空气中,而这声音却已是攫魂夺命后的余韵了。六丁手韩生神色倏变,他怔窒着顿了顿,脱口惊呼:“闪星魂铃!”寒山重早已褪下了圈绷于肘部的魂铃——在寻常,他多是将那圈串铃儿拉上肘部,以免发出声响,因为,这串铃儿是他的独自记号,不论识与不识,只要一见到九枚魂铃即知他是何人,假如不稍加掩饰,有时也是极不方便的呢。哧哧一笑,他左腕响起一片叮当当的铃声,铃声清脆而轻沉的传扬在寒瑟的空气里,还浮漾着眼那么多的冷酷与生硬,在铃声里,他的戟斧与皮盾电闪般飞旋,“双阳式”中“阳灿芒”又带着哭泣般倏然展出!面孔的肌肉一阵痉挛,六丁手韩生双掌齐出之下拼命倾力而出,口中大叫道:“快躲!”叫朴村的矮胖汉子却惨厉的狂笑着猛冲上去,手中的宽刃刀霍霍如电,伸缩有如蛇信吞吐,他狼嚎般大叫道:“姓寒的,九泉路上,你也得要我兄弟俩做个伴啊——”“啊”的一声号叫拖得长长的折断于一片铿锵的金属碎裂声中,空气在打着小圈子激荡,血像雨似的迸溅蓬洒,只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里,朴村已血肉模糊仆倒尘埃,他的手中,只拉着那柄宽刃短刀中牛角刀柄,四肢还在痛苦的抽搐,血淌成了一个细细的沟渠!六丁手韩生恐怖的愣在那里,过度的惊惧已令他反应麻木而迟钝了,寒山重冷冷的注视着他,冷冷的道:“韩朋友,此刻,争斗似乎不应停止,是么?”韩生猛一机伶,他退一步,沙着声音道:“你,你,你⋯⋯寒山重,你走不掉的,我的人早已前往求援,三月派的大批好手即将围住此地⋯⋯”寒山重撇撇唇角,残酷的笑笑,道:“你这叫威吓还是拖延?姓韩的,你以为你那几个毛人我没有看见?匿藏在竹林中那位仁兄在我首次除掉你的两个属下时已匆匆奔去,他腿溜得快,不过,姓寒的招子却也够得上尖,朋友,我当然知道他是去求援。”望着对方惨变的神色,寒山重又安静的出奇的道:“我做事素来不喜欢拖泥带水,早晚都要结算的帐,还是早些结清了比较好,希望稍停你们三月派的高手能尽量到齐,我仍以一己之力相搏,那时,韩生,你就知道我闪星魂铃之名得来并非侥幸!”韩生憋住一口气,正想说话,蓦然传来的一声惨叫封住了他的嘴巴,他惶然扭头瞧去,老天,那豹子尾曹希已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整个头脸全染满了鲜血,三截棍脱手飞出老远,而笑西施俞俊却扶着肩头蹲在地下,夜色中,只见这位仁兄面孔青中泛紫,黄豆大小的汗珠顺颊淌个不停,他的长丧门剑也斜斜插在地下,剑把子还在微微颤动,看情形,伤的也不轻!胖大娘焦银花与一把刀彭老六疯了似的猛攻着蝎子尾潘瀚,百维带翻飞 如长蛇旋空,舒卷似电,红穗子单刀滚滚如浪,霍霍生辉,直逼得潘瀚喘息如牛,招架无方,胖大娘边咬牙切齿的道:“你这鬼崽子,老娘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你们竟敢伤了老娘的心肝宝贝⋯⋯”六丁手韩生睹状之下,不禁又急又怒,一腔热血突然上冲,他一咬牙,猝然暴扑胖大娘,口中发狂的大叫:“屋后的三月弟子,豁了命的出来干!”寒山重身形一闪,斜斜掠前,他手臂一振,九斧成一次斩出,光辉如匹练贯连天地,在这片炫目的冷电里,他哧哧笑道:“对了,这才像个人物!” 三十七、咽恨吞仇残命落胆洒出点点滴滴的汗珠,六丁生韩生在斧刃的纵横里险极的躲闪开去,他的心腔在急剧的跳动扑腾,感觉像在一个可怕的梦魇里,任凭自己如何挣扎,却解脱不出那云沉沉、血淋淋的阴影束缚,那阴影是这般紧紧的追逐着他,弥散着死亡,组合着暴烈,在闪耀的寒光里,映着白幡般的曳尾⋯⋯凌厉似突起的龙卷风,寒山重滴溜溜转了十余个弯曲却幅度极小的圈子,而每在转这些圈子的时候,他手中的斧盾暴挥狠斩,攻击的角度随着他身形的不断移动而连连变换,六丁手韩生又闷哼了一声,踉踉跄跄退出五六步去!一翻手,戟斧在寒山重的腕上打了个转又被他一把握住,身子跟着猝进,紫红色的皮盾猛砸急推,韩生仓皇还攻三掌落空,“砰”的一声再被震出四尺,一张黑脸已变成煞白!寒山重右臂一曲,戟斧的斧尖直插对方小腹,他狠辣的道:“朋友,你差得远!”六丁手韩生神色大变,拼命后跃,却是仍差一线——眼看那尖锐的戟斧就要戮进韩生的肚皮,一阵急风突地斜刺里扑来,一抹雪亮的冷芒已闪在寒山重的目梢子外!大叫一声,寒山重猛然挫腰蹲身,在左手盾倏推自己右肘,于是,直跳的戟斧忽然以无可言喻的快速侧转了一个半弧,那么狠毒的深深插入一个肉做的躯体之内!悲厉的惨号与兵刃的落地同时响起,寒山重看也不多看一眼;暴叱如雷,一个大汉俯戟斧脱手飞去——飞向另一条正在亡命逃向黑暗的人影!斧芒似夜空中的流星般笔直泻去,甚至可以清晰听到那锋利的刃口“吭”的切入那黑影背脊的声音,寒山重飞快的长射而到,右手一捞拔回戟斧,左足跟着猛踢回挑,那连一声号叫也来不及发出的敌人已带满空血雨倒翻了两个筋斗,又重重的跌落地下!六丁手韩生目光散乱,四肢抽搐,他的肋下早已受伤,方才又加上肚腹处挨了一斧,再被皮盾将肩背敲了一记,全部的战斗力已几乎失去了大半,他明白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是多凄惨,但是,他却已没有力量再为自己稍微做点什么!长长的嘶喊又像被活活剥下一层皮的野狼在嗥叫,不用回头,韩生也知道又是怎么回事,嗯,不错,那是蝎子尾潘瀚的叫声,他正抛弃了兵器,双手捂着面孔在蹦跳,鲜血骨突突自他蒙着脸的双手十指缝中溢出,胖大娘焦银花那条带子所附的尖锥,正沾黏着血糊糊的点点肉糜!一把刀彭老六凶猛的侧旋而上,锋利的单刀直贯潘瀚,寒光一闪,“噗嗤”一声已从潘瀚的右肋刺进左腹穿出,哑断肠的嗥吼杂在破腹而出的肚肠里,那么惨厉,又那么尖锐!身躯大大的摇晃了一下,韩生只觉得眼前一阵无边的血红,脑袋疼痛欲裂;而冰冷的,戟斧的刃口已如此轻巧的搁在他的颈项上了。“朋友,屋后的三月弟子已经出来过了,而且,如你所说,他们已豁出命干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六丁手韩生面孔的肌肉痉挛了一下,孱弱的道:“但求速⋯⋯死!”寒山重蓦地大笑道:“对这人生,你就如此没有留恋了么?” 胖大娘焦银花一阵风似的冲了上来,尖叫道:“你少装他娘的英雄,寒大当家,休要叫这老小子用话扣着了,他即使想死,就干脆成全他便了!”六丁手韩生双目倏睁,眼珠上红丝密布,似放射着火焰般瞪视着胖大娘道:“焦银花,我韩生死不足惜,可惜的是三月派会剥你的皮为我垫棺,扬你的骨灰散于我坟土,剜你的心祭我之胖大娘一张已经焦黄的肥脸一下子气成了大块猪肝,⋯⋯”她双手叉腰,杀鸡似尖吼道:“什么?姓韩的,你这该杀千刀老甲鱼,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你已是阶下之囚,犹敢如此张狂诅咒老娘?看老娘割掉你那狗舌头⋯⋯”韩生豁然狂笑,哑着嗓子道:“老刁妇,你不用往你脸上贴金了,今夜若非寒山重横加插手,只怕此刻你这刁妇早已尸骨僵冷;我韩生是栽于姓寒的手里,你这老妖连边也沾不上!”冷冷的,寒山重道:“韩生,我寒山重看你是一条汉子,现在,你自行了断也罢!”韩生全身起了一阵不可抑止的颤抖;他微微怔忡了片刻,突然放声疯狂的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泪,带着痉挛,带着一种沁着血的悲哀,好一阵,他停住了笑,狠烈的道:“寒山重,你记着我,如果人有来生,来生我会不辞万难的寻找你,寻找你索回这笔血债!”寒山重不但没有愤怒,反而带着异常凝重的肃穆之色退后两步,缓缓地道:“寒山重记着,朋友,我等着你!”六丁手韩生咧着唇一笑,那笑,却是如此凄惨与断肠,骤然间他的面孔变得无比狰狞,猛地张口又猛地将牙齿合拢,于是,“咔嚓”一声似摘去了心,他已硬生生将自己的舌头连根咬断!热血突突自他口中涌出,他扭曲着脸,咿唔着呻吟,又高举右掌,奋力劈向他自己的头顶!“噗”的一声闷响,挟着红的血,白浓的浆,溅上他的衣襟,溅得四周斑斑点点,掌缘还在脑壳中,他那魁梧的身躯已慢慢倒下!空气里一片血腥,一片沉翳,死亡的阴影似已成实质般笼罩在周遭,胖大娘焦银花干干的咽了口唾沫,嘴边蠕动了一会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静静地寒山重道:“焦大娘,江湖上的好汉,要死就应该是这种死法!”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胖大娘呐呐的道:“六丁手在武林中,名声也是响当当的,只怕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会落得这种下场⋯⋯”寒山重仰首望天,淡淡地道:“寒山重从不计较这些,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将来的下场会如何,可能比他好,也可能比他更悲惨!”胖大娘的身体抖索了一下,强压着心底那一份惊虑:“呃⋯⋯唔⋯⋯寒大当家,我们双手不错是染过血,可是我们也积过阴德,不似他们强横霸道⋯⋯”哧哧一笑,寒山重一挥手道:“罢了,冥冥中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是是非非,这双眼睛瞧得雪亮;这倒无庸我们自己去担心,现在,焦大娘,请你与彭老六照拂令郎人屋,不要多久,三月派的大批人马就会到来了。”胖大娘略一犹豫,摇摇头道:“不成,你寒大当家单人匹马,挺身出来 救了老身娘儿几个,我娘儿几个怎能在这要紧的骨节眼上拍拍屁股就走?说句不中听的话,老身这几下子把式虽然不行,扯扯三月派后腿倒还差强可以⋯⋯”寒山重撇撇唇角,道:“这件事是我浩穆院与三月派之间的恩怨,焦大娘你们几位犯不着插在里面趟这混水,况且令郎有伤在身,极须调治,焦大娘你与彭老六也都是完全整整的,轻重也得休憩一下,寒山重这厢心领盛情了。”焦黄的脸一板,胖大娘气呼呼的道:“老身知道,寒大当家是瞧我老身功夫不济,怕为你增上累赘!”豁然大笑,寒山重道:“大娘此言谬矣,我寒山重孤家寡人一个,生死也就是这付皮囊,大不了手下孩儿哭一场代为报仇便罢,一抔黄土也落个干净,大娘却与令郎相依为命,万一有了个长短,叫令郎如何生活下去?大娘心里明白,令郎若没有大娘照顾,只怕未来的日子难过呢。”怔怔的呆了一会,胖大娘有些左右为难起来,这时,一把刀彭老六一拐一拐的走了过来,沙着嗓子道:“大当家,反正我彭老六好歹一条命,便由小的陪着大当家挺一阵吧。”寒山重深深的凝视着眼前这个粗犷却忠诚的汉子好一会,慢慢地道:“彭老六,你虽然只是焦大娘母子的跟随,但在我姓寒的眼里却是一个铁铮铮的好汉,这件事无须你插手,陪着大娘母子到屋里歇着吧。”焦大娘与彭老六面色迟疑,磨磨蹭蹭的不肯走,寒山重突的沉下脸来,厉声的道:“焦大娘,你在江湖上也闯荡若干年了,大约你也听过我浩穆一鼎寒山重素来不问亲疏,言出必行?”胖大娘舔舔嘴巴,皱着眉毛直搓手,后面蹲着的笑西施俞俊已嘶哑着叫道:“娘啊,便依了寒家哥哥吧,假如真须要咱们动手,寒家哥哥也不会客气,咱们硬要逞能,没得给寒家哥哥增上麻烦才叫冤哩⋯⋯”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小子言之有理,大娘、彭老六,请。”看着寒山重,胖大娘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当家,你可得好生留意啊,别叫那些天杀的伤了你⋯⋯”寒山重略一躬身,道:“多谢大娘关注,闪星魂铃自当谨慎。”转过身去,胖大娘与彭老六将地下的笑西施扶了起来,这位仁兄“哎唷”了一声,临进门还回头来叫道:“寒家哥哥,你多小心⋯⋯”全身发着酥,寒山重仍不得不挤出一丝微笑颔首,他心里暗暗叫着够受,过去寻着了那僵立的尸体,取回了嵌在他体内的银铃,脚步又轻轻行向竹丛下的阴影里。精舍的地面上,躺着这几具死状恐怖狰狞的尸体,而寒风如削,雪浓如盖,衬着沙沙的枝摇影动,死沉似水,越见凄凉悲惨,生死飘渺无常。寒山重缓缓盘膝坐下,目光投注右手握的戟斧之上,斧刃染着斑斑的血迹,有一股隐隐的,淡淡的血腥味在鼻端游浮,紫红色的沉厚皮盾反映着暗暗的赤光,盾面宛如涂着一层浓浓的血浆;多少江湖上的惊涛骇浪赖着这两件兵器渡过,然而,每一渡过,便在斧底盾身平空又系上如许多的鬼魂幽魄,其中或者大多是凶残狞恶的歹徒,或者是作奸犯科的鼠辈,但是,那却也总 是一条条的人命,他们对善良人生负了债,便须付出这债的代价,不过,却为何一定要自己去做收回这代价的刽子手呢?天空还是黑沉沉的,四周寂静,没有一点征兆;寒山重知道,这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这沉静过去那跟着来的变化将是巨大而惊人的,无可置疑的会带着血,血,这气味闻在鼻腔却要生茧了⋯⋯伸出手指,他轻轻摩娑着斧刃边缘上精雕的细致花纹,斧刃冰冷的,凉森森的,寒山重微微苦笑,不错,在每次残命饮血之时,自己的心里不也是这种感觉么?想着,他有些倦困的想在竹根上靠着一会,而不让他再有时间,那么突然,数十条鬼魅般的黑影宛如来自幽冥地府,来自九天云霄,似乘着风,隐于黑暗,如此鬼气阴森的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没有带出一丝声息。“来了⋯⋯三月派⋯⋯”寒山重心里叫着,依旧坐在那里毫不动弹,他知道,这笔帐早晚也要结算的,如其弄到将来,不如现在了断来得干脆!来人约莫有四十多个,看起来都是道上老手,非但个个身法轻灵利落,而且精练机伶,甫一落地,便纷纷找寻黯影掩蔽之处把好位置,黑暗中,可以隐隐看出他们都是青衣一色,胸前的银白弯月并绣,手中握着兵刃,时而反映出冷冷光芒,嗯,是些久经阵仗的角色。又过了片刻———阵沙沙的脚步声响在通到精舍的这条路上,渐渐越来越近,不一会,十多人条人影大刺剌剌的走了进来,直到精舍前面站定,为首一个,身材瘦长,气度雍容洒脱,有一股说不出的威凌意味,一看即知是这些人的首领!寒山重一眼望见此人,面孔上不由浮起一片错杂的表情,这错杂的表情里还渗着一丝意外,这人,他虽未见过面,但传闻中对他的描述寒山重却是太熟悉了,他,在甘陕一带声威煊赫,曾与大鹰教田万仞分庭抗礼的”神算毒胆”展飘絮!抿抿唇,寒山重又笑了,他只道三月派还有帮手在此,就料不到竟连三月派的头儿也会大驾亲临,也好,如此一来,则更加干脆了!带着肃煞的神韵,那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默默环视地下僵卧的尸体,他身边的几个大汉则迅速到前面挨身检视,片刻后,一个浓眉大眼,头束黄巾的汉子轻轻来到他身侧,语声低沉的道:“大龙头,地下躺着的全是咱们的人,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有。”那人阴沉沉的凝注着眼前一片黑的精舍,又缓缓朝周遭环顾,黄巾大汉嘴唇蠕动了一下,有些艰涩的道:“还有,韩堂主⋯⋯”那人一挥手,冷冷的道:“我知道,我已经看见了,不要再说下去!”黄巾大汉咽了口唾液,默默退到一边,另一个颔下蓄着一撮黑须的角色凑了上来,谨慎的道:“大龙头,情形有些不对,若是只凭母子盗那对人妖,决然不会是韩堂主他们的敌手,但是事实上非仅韩堂主他们全军覆没,母子盗与那个骚胡子彭老六更竟踪影不见,这却透着玄,据杨干那小子报信说是寒山重突然出现,帮上了焦银花他们,不过咱们的消息却千真万确的证实寒山重是上了南疆,这些日子来一直未曾返回中土,杨干那小子当时气急败坏,晕头胀脑,八成是看花了眼⋯⋯”黄巾大汉在旁边冷哼了一声,道:”易堂主,照你这样来说,既非如杨干所报是寒山重插上了手,那么,地下这些人死做何解释?” 被称为易堂主的汉子了黄巾大汉一眼,不悦的道:“老俞,我话还没有说完,你打什么岔?固然咱们的消息证实寒山重还在南疆未归,也可能是杨干在一时惊慌之下看错了或听错了,但眼前却明明摆着这些尸首,而母子盗又决然敌不过韩堂主他们,那么,咱们的人是栽在谁手里呢?无可置疑,一定另有仇家趟进这片混水来了⋯⋯”说到这里,他侧过身来向那沉冷的中年人道:“大龙头,依你之见,断测可能是哪一路的神圣?”那人双目微挑,煞厉的道:“易堂主,现在不是推断猜测的时候,吾等不能全然相信寒山重已在此地,但却亦不能毫不相信,无论他在此地也罢,不在此也罢,我们一定要找出主凶与母子盗几个人,我们要用血来洗清我们的恨!”说到这里,他双眸中仿佛闪耀出一片火辣辣的血光,又狠毒的道:“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浩穆院寒山重的残酷手段,你们必须明白将可能遭到的对手是谁,现在,看看我们兄弟的死亡形状,这是典型的寒山重手笔!”他身旁的每一个人俱不由暗中打了个机伶,是的,他们都在尽量找出理由来证明寒山重不在此地,他们一再推搪着脑海中关于寒山重的种种记忆,可是,现在却是击破迷幻的铁锤而那魔鬼般的杀手却似乎就隐蔽在黑暗里,在空气中,呼啸北风宛如他的哧哧嘲笑,自己兵器上的微芒仿佛是他眨弄的冷眼,树影竹枝簌簌摇晃,像他随时可以自冥隐中杀出,用他那染满了鲜血的独门武器斧与盾,草木皆在这时成兵了,不,似乎是千千万万索命的鬼魂啊!黄巾大汉咽了口唾沫,呐呐的道:“我也怀疑是他,但是,如果真是他,他现在在哪里呢?”中年人冷森森的一笑,沉沉的道:“老实说,他可能即在左近!”竹丛里的寒山重微微耸肩,慢慢踱了出来,笑吟吟的道:“果然不愧是三月派的龙头,果然不负‘神算毒胆’之名,展飘絮,在下寒山重有礼了!”那中年人——展飘絮霍然转身,双目毫不眨动的死死盯着寒山重,四周所有的三月派属也全像是定住了一样,怔怔的注视着他,空气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丁点声息,宛如时光在刹那间停顿,大地猛然悬吊于虚空。轻轻一摇腕上的魂铃,那叮当当的清脆撞击声似是一只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如此令人颤栗,又如此令人痉挛⋯⋯缓缓地,展飘絮踏进了一步,语声冷得像冰道:“闪星魂铃寒山重?”寒山重略略欠身,哧哧笑道:“不敢,阁下必是神算毒胆展飘絮无疑。”展飘絮暗中吸了口气,低沉的道:“寒山重,果然是你,你已自南疆归来?”寒山重撇撇唇角,道:“昨天方到,展飘絮,想是你我有缘。”长而略方的面孔似蒙上了一层青霜,展飘絮薄薄的嘴唇往下一弯道:“本派韩堂主及他银月堂所属都是阁下你超度了?”寒山重熟练的将左手皮盾旋了个转,淡淡的道:“不错,韩生是我逼他自绝,其他的人,嗯,还使我费了些手脚。”脸上的肌肉扯紧了,展飘絮阴森森的道:“寒山重,你与母子盗是什么关系?你们以前像是并不十分友好。”寒山重笑笑,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可以改变,是么?”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逐一扫视四周的三月派人物,每当他那双冷刃般的目光与他注视的角色眼睛相触,这人都会不自觉的半垂下头,微微一抖⋯⋯展飘絮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他异常明白军心之重要,而此际,三月派的军心似是已在摇动了。“寒山重!”展飘絮骤然大叫一声。笑吟吟的看向他,寒山重道:“大龙头,你该不会问我为何与贵派架梁结仇吧?”展飘絮咬着牙,语声自齿缝中迸出:“自十年之前,你掌浩穆院崛起于两湖一川,我展飘絮就有与你寒山重一决雌雄的心愿,每在时光延展,我这心愿便越发坚定,寒山重,你明白?”寒山重点点头,缓缓地道:“当然,遗憾的是你手段用得不够上流!”冷冷一笑,展飘絮道:“为了求取成功,便顾不得太多,寒山重,与你也难得谈通仁义!”哧哧笑了,寒山重毫不愠怒的道:“说得好,展飘絮,你处心积虑的想打击我,暗算我,而我昔往又并未与你有过恩怨,你又如何谈得上仁义?再说,你对我的未婚妻室竟能生出那种邪恶之念,更使我寒山重感到你能掌握三月派大权实在令人惊异。”微微一窒,展飘絮粗厉的道:“天下美女有如至宝,唯真英雄大豪杰才能据之,寒山重,我认为你的未婚妻跟你这刽子手是糟蹋了她!”寒山重豁然大笑,道:“这是你的观念?展飘絮,你不能说是疯狂,只能叫做卑鄙。”展飘絮退了一步,双目有一片肃煞的光彩,他深沉的道:“寒山重,你我不用再争辩下去,今夜,我们之间的纠葛缠连就会告一终结,谁是谁非,溅血残命之后便可分晓!”皮盾又在寒山重的手上转了一圈,紫红色的黯赤光华炫闪着血似的芒彩,他狠厉的道:“当然,展飘絮,你应该知道我早就是这个意思。”顿了顿,他又冷森的道:“而且,姓寒的奉陪三月派在场的任何朋友,你们可一起上。”展飘絮神色一变,勃然暴怒道:“狂夫,你是螳臂挡车!”寒山重淡淡一笑,道:“试试看——”这带着笑意的“看”字在他舌尖上轻轻滚动,而握于左手的皮盾已飞磐般抖砸向展飘絮,同一个动作,右手戟斧幻带起一股浓厚的银芒,似一条卷绕的匹练,那么凌厉的阻拦了对方的四周退路。展飘絮暴叱一声,颀长的身躯笔直冲上了半空,疾快的一旋,青色长衫已有如一大片铁板般“呼”的劈罩向寒山重头顶,右腕倏翻,他背后斜背着的一柄“角蛇刀”亦已闪电般砍向寒山重的右方三尺!角蛇刀形成角度极小的波浪形弯曲,光为银灰,靠在把柄处向两边突出一对三寸长的银灰尖锥,刀刃每一舞动,俱皆带着溜溜闪幻不定的森森寒芒,骤一出手,会令人兴起一种满空蛇影飞舞的幻觉!展飘絮的还攻与反应是隼厉无匹的,他的角蛇刀甫一攻去,瘦长的身躯已在半空往侧里滚出,寒山重的黑色身影暴退九尺,哧哧一笑,戟斧上斩下砍,左劈右砸,猛扑而上,在他身后,一个体魄肥大的汉子悄无声息的扑上,雪亮的三刃剑毒蛇似的猝然扎向寒山重背心。展飘絮在空中滚动的身形蓦而斜落,角蛇刀连伸连缩,溜溜的银灰光彩 似泻地流窜的水银,那么无孔不入的围戮向敌人,寒山重双目暴睁,皮盾旋磨似的突然滚转迎上,同一时间,他的身体猛然俯地移出半尺,角蛇刀“噗””噗”连声的刺在皮盾之上,而这几乎连成一串的刺戮声里,寒山重的右手戟斧已贴着地面往后掠起一道半弧,冷森的寒芒骤现,背后,那胖大汉子的三刃剑已猛然扎进土中,而当这大汉的兵刃入土,他自己的一双腿也齐着胫骨以下被敌人后斩的戟斧削落。一声毛发悚然的惨嗥搀合在四溅的血花里,寒山重眼皮子也没有撩一下,斧尖微一拄地,人已斜射而出,另一个瘦小汉子大叫一声,哗啦啦的抖动手中三截棍便砸,但是,他的三截棍方才举起一半,寒山重已长笑如雷,皮盾急扬猛劈,“叮当”闷响里,这瘦小汉子吼了半声滚倒地下,右边面孔已经完全骨碎肉糜,成为血糊糊的一团。一阵风倒袭而来,角蛇刀震颤如波波浪涛,在一片尖锐的劲风里合卷涌上,展飘絮的语声愤怒得咬牙切齿道:“寒山重,有种对着我来!”戟斧霍然翻飞纵横,在一连串的叮当交击声中火花乱射,展飘絮闪电般一退又上,寒山重哧哧一笑道:“鬼决天河!”一溜明亮的冷电倏现,却在现出的刹那迅速扩散伸延,似一片炫目灿烂的光辉来自九天,浩浩渺渺无极无限,而在这片泛着森森寒气光芒里,魂铃的清脆响声已冤鬼啜泣般响在人们的耳中,人们的心里!展飘絮冷笑一声,身形猝然急快的在一个三尺方圆的圈子里晃移如飞,而每在他做着这种幅度极小的游移时,角蛇刀已似闪射轮转的旭日光芒缕缕不绝却又快若飞鸿般连续刺出!寒山重暴叱一声道:“二神垂眉!”戟斧在剧响的魂铃声里,带着轰雷的威势滚劈而出,皮盾映闪着血红的光辉盘旋飞舞,这是寒山重的成名绝技“神斧鬼盾绝六斩”中的开山首式,他已熟悉得能将这套狠厉的盾斧之法在任何情形之下混合或分拆使用,就宛如他在使用着自己的臂指一般,招与心连,式与心系!展飘絮倏然跃出,在跃出的瞬息间,他苦练了三十余年的“心魔大九式”刀法中最歹毒的“欲罢不能”一招反手戮出,颤抖着点点、片片、层层、重重光芒,似满空的崩星,苍穹的流虹,翻滚的浪花,旋荡的湍涡,一圈又一圈,一股又一股的包卷纵横而上,气流激涌,呼啸如号!“好。”寒山重断叱一声,“神斧鬼盾绝六斩”中的“神转天盘”“鬼手夺魂”“神雷三劈”三招在同一时间里相并施展,斧刃尖锐的割破空气,带起锐厉的尖啸,呼轰的冷电精芒交互盘绕缠卷,似江河决堤,洪流滚滚,似狂风咆哮,飞砂走石,似巨瀑倾泻,浩浩荡荡,盘卷的匹练般芒彩里旋飞着紫红色的蒙蒙烟雾,而紫红色的蒙蒙光雾中滚动着磐石般的盾影,盾影搀合在寒森森的雪白电闪里,似是无边的茫茫的苦海中浮动着张张屈死的血脸。一阵急剧如正月花炮般的铿锵暴响那么不及令人接受的钻入每个人的耳膜,溅洒的火星四散迸扬,角蛇刀贴地翻闪,斧盾直冲霄汉,略一晃游,二人又同时大吼一声,再度拼到一起。四周,五十多名三月派高手俱如泥塑木雕般怔怔站立着不动,他们个个 目光呆滞,嘴巴半张,连呼吸也是那么急促与窒息,瞳孔来不及印入双方的快捷动作,只好囫囵吞下,而每当他们的眼帘眨动,头颈微转,每当他们略作喘息,心腔跳跃,在激斗中的两人已是互相拒了无数招式,在生死界上经过多次回转了!夜空,依旧黑暗无光,北风呼号,滚滚的乌云向西移去,乌云是那么灰苍,那么深沉,它们可想带着什么到那虚渺的极西之土?魂魄么?泣着血的魂魄么?但是,带着谁的呢?场中做着生死之斗的哪一个人的呢?蓦地——寒山重暴烈得嘶哑的狂吼一声道:“鬼哭神号!”这凄怖的吼叫似撕裂了人们的心幕,似洞穿了夜空的层层云雾,高昂尖厉得无以复加,随着他的号叫,皮盾带着流灿的红光向空中斜推,宛如欲撑拒九天至极,他的身躯同时横空而起,一片暴涨的异光夺魄耀目的粹而闪射,溜溜条条的光华环绕着寒山重的躯体迸闪耀亮,是神祗们的佛光在映照生辉,而斧刃纵横翻飞似怒浪掀天,狂涛涌地,将周遭的空气激荡得滚滚回旋,发出阵阵惊心动魄的呼轰之声,仿佛天地之欲倾颓,在刹那间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卷向地狱!面孔肌肉扭曲着,鼻孔大大的张开,展飘絮双手握着角蛇刀,在双目的怒睁中倾出全部力量捉取敌人的斧盾来势,奋起周身之力竭力拦挡架截,他的角蛇刀在狂风暴雨似的挥舞中波颤出千百道银灰色的光彩,刀柄处的角椎在划着幅度极小却异常巧妙的内弧,只见一股股的大光圈套着一条条的光圈,而光圈里似洒着血,震耳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九霄,一声声紧密得能撕裂人们的心脏!豆大的汗珠沿着展飘絮的面颊急淌,他在这片吃力的硬击狠架中被震退了七步之多,寒山重也马步浮动的移出三尺,俊俏的面庞上似染上了一抹朱红,他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双神威棱棱的眼睛似欲喷出火焰!嘶哑的一笑,展飘絮挥动手中角蛇刀再度攻来,他狂烈的大笑道:“寒山重,你岂奈我何?”在原地未动,寒山重迅捷无伦的连连躲过了对方“心魔大九式”中的绝招“魂散魄灭”“含恨带冤”“生死无常”,在突然的侧旋中,他冷沉的暴叱道:“阳流金!”戟斧跟着皮盾的震响霍然旋斩,带着一抹死亡的凌芒,展飘絮喉中闷哼,角蛇刀又是一招“欲罢不能”倾力迎上,而寒山重脚步一斜,偏身接斧。“阳灿芒!”半弧的光圆照映着阿鼻地狱的血腥与冷厉,斧刃宛如一张贪婪的豹嘴,那么快速得神鬼莫测抡砍而到,展飘絮口中大叫着再施“心魔大九式”中的绝活“意随心转”“善恶有报”“魔高一丈”,三招相并同展,刀与刀的每一次斩出间隙已等于无,一片片的银灰色刃芒密密相接,似一只只魔手在呼啸着飞去,而魔手带着无比的仇恨,无比的愤怒,无比的咆哮⋯⋯快得不容人们的意念稍有回转的余地——“咔嚓”一声,一阵血光迸溅,展飘絮的左手齐腕飞落,但是,他的角蛇刀也在寒山重的腰际擦过,顺着腰肋,划破了一条不规则的,长约半尺的血口子! 哧哧一笑,寒山重的皮盾呼的一旋倒翻,快捷至极的砸下,这是他的“落磐盾”法中精绝之式:“坠星石”!“砰”的一声震响里,搀合着骨骼的脆断声,两条人影倏分,角蛇刀扬射寒山重咽喉,寒山重振吭道:“阳流金!”戟斧突飞,“当”然撞响中对方的角蛇刀闪着火花摇曳弹出,寒山重身形猝进,皮盾猛击斧柄,于是,几乎像是二人方才分开的同时,戟斧的尖端已那么狠毒的深深插进展飘絮的胸膛之内!展飘絮浑身一抖,整个人蓦地挺立不动,寒山重手腕一振,戟斧已经拔回,大股的热血,“哇”的喷了他一身是。定定的瞪视着寒山重,展飘絮的嘴角在轻轻痉挛,胸前的鲜血却泉涌般突突冒出。寒山重也冷沉的凝注着他,油汗隐隐在面孔上浮着一片古怪而错杂的表情,就是这样,二人静立不动的互相盯视了好一会。周遭了是一片死寂,听不见一丁点声息,甚至连那数十个人的呼吸声也是如此轻细若无,如果勉强说有,那就是几十颗剧烈蹦跳的心了。艰辛而吃力的,展飘絮举了举已被斩断而血肉模糊的左手道:“寒山重⋯⋯你胜了⋯⋯”寒山重努力张开紧咬的牙床,语声有些喑哑的道:“多少年来,寒山重一向如此,展飘絮,你该早知道的。”摇摇头,展飘絮的面孔已开始泛起一层灰白——死样的灰白: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尽量提着气道:“我⋯⋯我不服你⋯⋯今⋯⋯今生斗不过你,来世⋯⋯我会再寻你⋯⋯寒山重,我⋯⋯我的肉烂成糜⋯⋯骨蚀成灰⋯⋯我也忘不了这⋯⋯这深仇大⋯⋯恨!”寒山重微撇唇角,冷森的道:“你来,展飘絮,我任何时间都等着!”“记着⋯⋯”展飘絮的瞳孔光芒散乱,他咬着牙,断续的道:“记着⋯⋯这次搏战⋯⋯永不会结束⋯⋯永不,它将延续十年⋯⋯百年⋯⋯千年⋯⋯今生⋯⋯来世⋯⋯以及生生⋯⋯世⋯⋯世⋯⋯”语声沉寂了,但是,展飘絮的眼睛仍旧眨着一种死鱼般的瓷光瞪视着寒山重,一动不动,像要将他所有的余恨在这空茫的怒视中排遣出来,风,刮着他披散的头发,吹着他衣衫的下摆,身上,尘土,沾着血,好凄凉,又好惨厉!好一阵,好一阵灭寂般的肃穆——“哇”的一声尖叫响在寒山重身后,似一阵风,在空中飘拂中一条人影狂号飞扑而来,寒山重嘴角勾成一度弯曲的半弧,倏然半转身躯,左腕猝扬,那名黄巾大汉隔着他还有五六步已惨嗥一声,打着旋栽倒于地,而这时,才由空气中轻轻传几下叮当的银铃之声,那只魂铃,则早已深嵌入这名黄巾大汉的咽喉中了:“俞堂主啊——”一片悲号响在四周,五条人影舞动着亮闪闪的兵刃猛扑向这边,同一时间,那蓄着一撮胡子的汉子也悄无声息的与另一个大块头悄然袭到,寒山重长啸如虹,在原处狂风似的单足拄地暴旋,左手上下飞舞,八枚魂铃叮当着分成八个不同的角度、迥异的位置闪射而出,空气中响着魂铃的哭泣,响着魂铃的哽咽,而那去势却比夜空的流星更为迅捷,当人们眸子印入那闪晃的 细细银色曳尾,而八个攻来的大汉已在数声兵刃的断裂声中哀嚎着滚在地下,在他们窒息的悲嗥厉叫里,在他们的扑腾翻滚中,可以隐约看到那都在一个位置嵌入的魂铃——咽喉的正中间。不错,有三名三月派高手更尽力以自己的兵器拦阻那夺命的铃当儿,但是,他们却忽略了“闪星魂铃”的真正狠毒之处,除了快,更加上发自心脉丹田的“元阳力”,这股力量分别贯注于魂铃之中,足能洞穿老松之干,铜钹败革,而却不损及洞穿处周沿的丝毫!像一下扼断了声源,所有的哗叫惊嚎猛地静止下来,静得似在墓地,在幽谷,所有的三月派人马完全震骇得不知所措,宛如已将魂窍飘出了躯体,他们个个目瞪口呆,脑中混杂惊恐得似一团乱麻,任什么也做不出,在这一刹,通通变成了白痴。人人呆立着,人人的心腔在狂跳,下一步该如何?三月派的朋友都傻了眼,不错,他们还知道愤怒与仇恨,可是,另一个本能的直觉,也使他们更明白生命的可贵与不再,人,只能有一次的死亡啊⋯⋯紫红色的皮盾轻轻在寒山重的左手上旋动,他俊俏的面孔上显示着一片深沉得近似冷酷的神色,平静的,他向着四周的三月派人马道:“如果你们现在退去,甘陕两地三月派尚可保留一席之地,你们如若怨恨难消,可以再加整顿来导找我寒山重复仇,回去后,你们便向你们的伙伴解释,说是因为不愿毫无代价的白白牺牲才保存实力含辱退去以待东山再起,这样,能以证明你们仍是英勇而忠义的,当然,我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了各位的生命,为了各位的家小,我寒山重不再沾染你们的鲜血。”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带着一股奇特的意味撇了撇,道:“我寒山重答允你们维护你们今夕的声誉,而且,更欢迎你们前来索还旧债,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指名找我寒山重还是浩穆院!”周遭沉默着,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议论,但是,看得出他们的神色开始犹豫,目光在微微闪烁⋯⋯,在那些横卧的尸体上取回了魂铃,寒山重唇角那一抹微笑又已逐渐变色⋯⋯“嚓”的一声,寒山重将戟斧插入他身前的泥土中,双眸暴射出一片狠裂时光芒,他冷酷的道:“抬着你们龙头及兄弟们的尸体离开,走得远远地,我寒山重给你们八个字的时间考虑,只要这八个字自我口中说出,而各位仍未退去,便是表明各位有意与我闪星魂铃一决生死,到了那时,我寒山重自会舍命相陪!”“浩——穆—————鼎——”四周的三月派人马从第一个字激荡在空气中,已经偷偷的互相窥视,第二个字吐时,有些人的脚步已在不自觉的悄悄移动,三个,幢幢人影已有一小部分黑暗中慢慢退去,到“鼎”字出口,缓慢的行动成为明显,近一半的仁兄穿越斑竹丛外,发力奔人沉沉的夜色之中。睁着光辉闪闪的双目,寒山重又昂厉的道:“大—————震———天———”剩余的三月派人物在这后面四个字的飘浮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他们的尊严,信心化为烟雾,恐惧与自保的意念代替了愤怒仇怨,像是一群鸟兽哄然而散,但是,他们却还保留了一丁点儿血性,有十多名大汉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勿匆忙忙扛起地下同伴的尸体,另一个生着一双斜吊眼的中年汉子掠过寒山重身边,抱着挺立未倒的展飘絮遗尸跃弹而出,当他身形凌空,还匆忙 的回头盯了寒山重一眼,这一眼盯得如此匆忙,但是,寒山重却已觉出他瞳孔深处所露出的刻骨之恨!心头一动,他又淡淡微笑,是的,他也总算替展飘絮稍稍找到了一丝安慰,三月派中,还有人敢恨,虽然,这恨也是如此畏缩与隐讳!俯身拔起戟斧,左腰肋间有一阵痉挛的扯痛,他斜着目光瞥一眼那已结上了血痂的伤口,伤口周遭的血迹已成为乌紫,多少年来,在刀山剑林打滚,在生死界上徘徊,身上,这些纪念是太多太多了,而这残酷的痕印,却又怎比得心灵上的怅憾于万一?人,不论善恶,总是要死的,但是,为何却往往都是自己去扮演那索魂者呢?精舍前面的院落中,已不见方才的凄惨,只见滩滩浓淡不匀的血迹洒染四周,那杀伐,那嘶喊,那悲号,仿佛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世事,大也无常,太也虚渺了啊。长长吁了口气,寒山重拖着疲惫的步子行向斑竹围绕的林丛之外,他需要好好睡一觉,脚步踏在那条碎石道上,背后,响起了精舍的“吱呀”启门之声:“寒⋯⋯寒大当家⋯⋯呃,你,你先进屋来歇会吧?”是胖大娘焦银花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服与佩服,还有,唔,一丝丝儿阿谀。寒山重沉沉的停住了步子,又继续向前行去,懒懒的挥挥手,语声飘在寒瑟的空气里:“罢了,大娘,待明日,寒山重来向你请安。”七天,悠悠忽忽的过去了,今晨,初雪铺地,但旭日的光辉却是如此明亮,带着暖洋洋的金黄,是个适于赶路的日子。店掌柜率着四名穿着长衫的门面伙计,肥胖的脸上浮着殷勤得带有惶恐之色的笑容,躬着腰送走了这几位豪阔而又令他胆颤心惊的贵客,这几位贵客分为两批,一批五人向南,另一批三人朝北。当然,他们是寒山重与胖大娘两拨人,这时,胖大娘焦银花流露着无限依依:“寒大当家,说了千句万句,也道不尽说不尽老身心对你的深切感激,大当家,但愿你福寿双全,多子多孙啊⋯⋯” 三十八、离情聚欢昔怨如姻笑西施俞俊两眼一眨,竟已带着泪,他哭兮兮的道:“寒家哥哥,过些日子我到浩穆院来玩,你可别阻我在大威门外,你是我的哥哥,我要告诉每一个认识的人,你是我的哥哥呐⋯⋯”寒山重双手抱拳,开朗的笑着道:“先谢焦大娘,在下便讨你个口彩,俞老弟,欢迎你莅临骑田领浩穆院,哦,对了,记得初次见面于‘南甸’路上,老弟你似是欲往‘洪子店’与一位姓于的姑娘结亲?”俞俊自襟腋下掏出大红绸巾一捂嘴,涨赤着脸,娇羞不胜的道:“嗯⋯⋯寒家哥哥取笑人家,人家不来了,那于家丫头与我性情不合,所以,所以⋯⋯这事早就吹啦⋯⋯”寒山重哧哧一笑,道:“没有关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慢慢来,老弟,总有一天你会娶得一房如花美眷。”说到这里,他又朝一直默默无语的一把刀彭老六道:“彭老哥,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彭老六喉结上下颤移了好一会,有些激动的道:“谢⋯⋯谢你老,大当家,彭老六服你在心眼里⋯⋯”同时,梦忆柔、郭双双、司马长雄、无缘大师一起在马上向三人施礼,在一声声的互道珍重里,八匹铁骑分成两个方向沿街驰去。马上,司马长雄揉揉那张显得有些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低低地道:“院主,母子盗对你却是好生不舍⋯⋯”寒山重笑笑,道:“这是极有人情味的母子二人,虽然,只是习性略微古怪了一点。”梦忆柔在鞍上轻轻一哼,道:“才古怪一点点?怪透了!这次不是为了他母子二人,又怎会引起三月派的人来到‘雅安’不远的‘九埠镇’来?这里隔甘境蟠家山何止遥遥数千里?假如不是他们惹的事,哼,三月派说什么也遇不上我们⋯⋯”寒山重沉吟了一会,道:“据我想,他们可能是为了报那‘黑虎’应崇林的毁命之仇,再么,嗯,也或者被焦大娘临走夺去的那一箱红货十分重要,要不,犯不着展飘絮亲自出马,这般小题大做。”一侧,司马长雄忽然诡秘的一笑,道:“昨夜,长雄与彭老六对饮了两杯离别酒,他酒一下肚连祖宗十八代的家谱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说着说着⋯⋯”寒山重看着司马长雄,道:“说着说着就漏了底?”“是的,他卷着舌头告诉长雄,那箱红货乃装着十只‘红玉人参’。”“什么?红玉人参?”寒山重与无缘大师同时脱口惊呼起来,满脸罕异神色,梦忆柔奇怪的道:“山重,你嚷什么嘛?红玉人参又是什么?”寒山重忽然颖悟的笑了,淡淡的道:“大师,你告诉柔吧。”无缘大师干咳一声低沉的道:“红玉人参,乃是参中之王,出自长白之绝顶,隐生于千百年冰雪覆盖之下,此参相传须得千年时光始能成形,色做透明晶莹的粉红,看去仿佛一只人形的红色宝玉,美丽悦目之极,此参功能补血延气,强身固骨,有难言喻的妙用,习武之人更视此为至宝,一旦发觉, 必定豁命相夺,因为此参对习武之人越俱神效,服食之后,可以使内力在一夜之间增加三成,每三年再次服用,则又增三成,若是十只完全服食完竣,则内劲之强,无可比拟矣⋯⋯”梦忆柔小嘴翕张,方待说什么,寒山重已微微笑道:“大和尚只是忘了一点,小柔,服食这红玉人参以增功力,必须要在七岁之前便打通了‘任’‘督’二脉才能生效,否则,只能像寻常人一样得到祛病延年之益罢了,是么?大师。”无缘大师莞尔道:“正是。”寒山重眉梢子一扬,道:“小柔,焦大娘母子与彭老六皆未具此条件,现在,你不用担心我们将来吃亏了吧?”梦忆柔怔了怔,随即哼了一声,却又低下头,寒山重笑道:“其实,这根本不用过虑,便算是焦大娘母子功力突进,她也不会反友为敌找我们过不去,而且,嗯,我寒山重更不相信凭借外来之助能独霸天下这一套,真本事,是要靠自己苦练出来的!”无缘大师一拍双掌,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寒山重撇撇唇角,道:“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被展飘絮夺去,否则,以他一身超绝之技难保他在七岁之前便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停住讲话,寒山重神色有些怪异的伸手向挂在叱雷头旁,挨着他小腿的皮囊之内,手缩回来时,已多了一个四方形,精致小锦盒,寒山重喃喃的道:“我是奇怪皮囊怎么比我昨晚装东西时鼓涨了一些,果然有点不对⋯⋯”说着,他轻轻启开锦盒,这一看,老天,却使他再次惊呼起来,锦盒的紫缎垫上不多不少并排置有五枚晶莹透明,宛如五只绚烂朱赤玛瑙般的人形“红玉参”!五枚排着的美丽玉参上,有一方二指长的白绢,上面,用毛笔恭恭敬敬的写着一行字:“寒家哥哥笑纳,愿你鼎足永固,威凌九霄。”良久,寒山重放回锦盒,吁了口气,感慨的道:“想不到笑西施俞俊待我如此深厚,看人,的确不能以貌为相,我一直以为他胸无城府,幼稚简单,更不会明白情感之微妙,这样看来,我是差了⋯⋯”一直未曾开过口的郭双双忽然轻轻的道:“山重,你并未看差,因为你待他们母子更是仁尽义至⋯⋯”寒山重微喟一声,道:“不论我对他们如何,这样一来,却令我有些受得沉重。”无缘大师枯瘦的面孔上浮着一丝湛然的笑容,他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佛早有云,寒施主,好心自得好报,你便留着这五只红玉人参补补近日来的伐伤疲累吧。”豁然大笑,寒山重悄悄伸手握住了并辔驰着的梦忆柔的小手,司马长雄微夹马腹,奔到一边挡住了郭双双的视线,无话找话与这位青色燕子攀谈起来。于是,蹄音扬起,扬在延绵无际的前途上,扬在白皑皑的原野间,而阳光温暖,映照着浩渺渺的大地,他们的路线指向湘境,那里,有骑田岭,有浩穆院,有熟悉的景物与人脸,多长久了啊,这段跋涉在外的日子。过了香花岭,前面是一片地形崎岖不平的荒野,道路,便蜿蜒穿过这荒 野消失于远处,这里,是浩穆院在两湖一川的武林主盟下所辖的“两拐帮”地盘!寒山重仍是一袭黑色紧身衣,外罩虎皮披风,头扎黑巾,形态强悍而冷厉,他用手揉揉面颊,放慢了坐骑的奔速,笑道:“叱雷这小子只要一进了两湖境界,你不驾驭它,它也自己识得方向,顺理成章的直朝骑田岭跑。”无缘大师微微笑道:“所谓‘识途老马’,便是如此了。”一边,郭双双低悄的问司马长雄:“司马右卫,这里到浩穆院,还有多久路程?”司马长雄欢愉的道:“现在刚好正午,明日黄昏,便可以望见浩穆院的大威门了。”郭双双沉默着没有说话,脸蛋儿有些青白,司马长雄奇怪的道:“郭姑娘,你气色有些不对,身子不舒服么?”郭双双摇摇头,有些惨愁的道:“心里不舒服。”司马长雄不觉一怔,呐呐的道:“心里?心里不舒服?”落寞得似秋天飘零的枫叶,郭双双怆凉的一笑:“你不会懂的,永不会懂的⋯⋯”说着,她策马驰向前面,而前面,梦忆柔正在似百灵鸟儿似的与无缘大师盈盈说着什么⋯⋯将头巾拂向后面,寒山重正要转过头来说话,右边的荒野里,已有一匹栗色的骏马遥遥狂奔而来,这匹马的后面,尚有二十多乘黑色铁骑在紧追不舍。勒住了坐骑,寒山重眯着眼向右边的追逃者望去,低低一笑道:“是两拐帮苗成刚的伙计。”司马长雄策马抢上一步,诧异的道:“不错,追的是个女人,那女人有一头长发,用一块紫色丝巾半遮口鼻⋯⋯”寒山重冷冷一笑,双臂环胸而抱,大有隔山观景之意,旁边的梦忆柔可就忍不住了,她一噘小嘴,暗暗扯扯寒山重的衣角:“喂,你就眼睁睁的看这么多大男人去欺侮一个弱女子?最没有良心了,一点仁慈之心也没有⋯⋯”寒山重摇摇头,道:“两拐帮是我的盟友,曾经敌血起誓的兄弟伙,他们追赶那女子一定是有原因的,那女人说不定做了什么坏事,我不管他们是对是错,却从无肘弯子往外拗的道理,要帮自己人哪。”他正说着,那匹粟色骏马竟忽地一掉马头,拼命往这边奔来,后面的追兵也一声哎唷,霍然紧追而至,寒山重哧哧一笑,道:“长雄,这正叫地狱无门投进来,你去助两拐帮的伙计一臂,将这女子擒下!”司马长雄答应一声,正待策马前往,梦忆柔已杏眼圆睁,瞪着寒山重:“你,你敢⋯⋯”寒山重豁然大笑,刚要说话,右侧方的栗色骏马已飞快移近,马上是一个身段儿窈窕,穿身紫色紧身裙的女子,这女子有一双明媚的大眼,自半遮住的面庞紫巾后面直生生的盯着寒山重,寒山重正觉有些奇怪,那马上女子已突地惊喜逾恒的尖叫了起来:“寒大哥⋯⋯我⋯⋯我是巧儿⋯⋯冯巧儿⋯⋯”一阵出乎意外的喜悦蓦地涌进了寒山重的心胸,他飞马向前,猛地在鞍 上一个侧身,将冯巧儿自那狂奔的马匹上抱了过来,口中沉厉的大喝:“两拐弟兄住马!”二十多匹黑色铁骑倏然人立而起,昂昂嘶叫之声响成一片,却在马群甫始落地的瞬息已围成了一个半圆抄了上来,马上骑士全是黑衣,头巾却做黑白相间的纹色,手上俱是分握双拐,拐身映着目光,闪泛着阵阵莹蓝的光芒,二十多骑往上一围,为首一个满脸凶狠狠的大汉厉烈的叫道:“道上朋友,放下女人,两拐帮不愿滥杀无辜⋯⋯”就在他那“辜”字还留着一个尾韵,他的目梢子已瞥见了寒山重摆成一个半弧度的虎皮披风,同时一阵清脆的轻轻脆响也已传入耳中。这大汉猛觉心头一跳刚说了一句:“你是——”寒山重哧哧一笑,道:“寒山重。”大汉神色剧变,火烧屁股似的翻跳下马,抱拳、躬身、半曲膝:“两拐帮‘玄骑’队头领黎立君拜见大盟主,恭请大盟主万福金安。”其他各人也早已慌忙下马,刹时跪满一地,寒山重怀抱巧儿,和蔼的道:“各位请起。”黎立君肃身站好,他手下伙计也个个垂眉低目,屏息如寂,寒山重将巧儿放下,自己也离鞍落地,平静的道:“怎么回事,黎头领?”抿抿嘴唇,黎立君惶悚的道:“回禀大盟主,这,这位姑娘闯入帮里‘乱石涧’,被帮里兄弟看见,喝令她下马,她却一言不发,放马便逃,小的以为是敌人奸细混人,是而即时率领手下弟兄追来,小的却决不知道是大盟主的⋯⋯的贵友⋯⋯”寒山重点点头,道:“这位姑娘与我渊源极厚,她父母且对我有恩,你们正应高接远送才是,却追得人家团团乱转,实是不该,但看在尔等不知情份上不予深究,回去交待苗老大,说我罚他好酒两坛!”黎立君欣然笑道:“谨遵大盟主示谕。”寒山重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招呼冯巧儿上了马,向两拐帮的儿郎首领告别,一行六骑疾奔而去,这边,在黎立君为首之下,又顿时跪倒一片!马上——寒山重细细自侧面端详冯巧儿,这么些个日子不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只是有些风霜瘦惫之态,这时,她正转头向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梦忆柔羞怯的低呼:“梦姐姐⋯⋯”梦忆柔将马儿更靠近了一点,近得可能揽住巧儿的腰,她亲睦得像一个真的大姐姐一样欢欣的道:“嗳,巧妹妹,我做梦都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你,我真高兴啊⋯⋯”寒山重笑着道:“巧儿,你是专诚来看我的么?”冯巧儿的紫巾已经拉下来,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粒似的细小扁齿,娇憨而羞涩的点着头,面颊上飞起两朵蒙蒙的红晕。寒山重豁然大笑,目光一转,却发觉跟在后面的司马长雄正傻愣愣的瞧着冯巧儿,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脸上有一种兴奋与羡慕的奇异神色,老天,这种神色,却是寒山重从未见过的呢,莫非,唔,莫非这冷若冰霜的杀手也动了凡心啦?轻轻咳了一声,寒山重朝悚然惊悟而又急忙红着脸转开视线的司马长雄眨眨眼,笑道:“巧儿,令尊令堂都好吧?他们为何不来?这些日子,我对你们全家都思念得紧呢。”冯巧儿明媚的大眼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她轻轻的道:“爹与娘早就要我来探望寒大哥,娘本来也想来,但他一时离不开爹,因而就叫我一个人先来⋯⋯我走了好久才到这里,在路上只要一问骑田岭浩穆院,人家都以又惊又敬的神气望着我,马上替我指引方向,寒大哥,你的名气好大哟,还没有进两湖地段就响亮起,一直响到这里⋯⋯一路上都没有人敢惹,就是刚才搞错了路,闯进一面布满了奇怪岩石的山涧,被他们一吼一叫我就⋯⋯就慌了,也没有多想,回头就跑⋯⋯”梦忆柔狠狠瞪了寒山重一眼,嗔道:“喂,你该认错了吧?巧妹妹,在没有看出是你之前,你这位寒大哥还几乎想帮那些人拦住你呢,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冯巧儿眨动着那双大眼睛,迷惑的道:“那些人很怕寒大哥,他们是谁呢?”梦忆柔悄悄地道:“在这里,没有人不怕你寒大哥,他们是⋯⋯是你寒大哥主盟下的一部分⋯⋯”冯巧儿“哦”了一声,怪钦佩的望着寒山重,而寒山重已招呼郭双双与司马长雄、无缘大师三人为冯巧儿一一引见,没来由的,在介绍到司马长雄时,这大的汉子竟然红了红脸。远远的荒野间,时时可见黑衣黑马的影子隐现,冯巧儿惊慌的问梦忆柔,一旁的司马长雄竟腼腆的插嘴,为她解释那是两拐帮的飞骑远护,这是江湖上的传统的最为恭谨的亲切礼仪。一路上,寒山重已暗中向梦忆柔等人打过招呼,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尽量给司马长雄以机会,让他时时能与冯巧儿独处,这位素有“黑云”之号的剽悍勇士,在追求异性方面远不如他日常对人对事的机智与深沉,但是,他却仍能有一股锲而不舍的狠劲,见过的女孩子也不少,司马长雄一向没有动心过,对冯巧儿,他有一种特异的感觉,这感觉十分微妙,似是在经过了长久的心头模糊幻想后一下子在现实遇见了只在梦中才得看见的影子,有着深刻的颤栗,却包含在强制的平静里。第二天,现在,已近黄昏。六人策骑踏上了骑田岭的泥土,远近高地斜植的荞麦盛开着金黄色的小花,一片片,一块块的扩展开去,形成了一幅极为美丽而旷怡的图案,这片辽阔的高地在天幕之下地之极处映着夕阳绚烂而嫣娇的光彩,构成了一个无限宽广的弧度,而风令人兴奋的吹拂着,隐隐可见骑田岭的屋舍,隐隐可见枫林之后的巍峨浩穆院,西方的云组合为晚霞,晚霞绕环着火球似的落日,遥遥的骑田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豪壮与粗犷气息。郭双双与冯巧儿简直看呆了,好一阵子,她们才像被压制下挣出来似的喘了一口大气:“真美⋯⋯”寒山重做然一笑,道:“骑田浩穆,大威震天。”梦忆柔抿着唇儿一笑,道:“瞧你那得意的样子。”低低地,司马长雄凑了上来:“院主,弟子们迎上来了。”远处的脊线上,有一群马队排成一个“山”形出现,响着急雷般的蹄声往这边迅速移近,他们的黑色头巾飞舞,虎皮披风飘扬不息,黑色的皮鞍映着雪亮的银镫,看上去充满了剽悍的煞气,似是来自远古的魔鬼武士!一侧的郭双双与冯巧儿又为眼前的这种阵仗所窒息,怔怔的直瞪着眼前不动,司马长雄凝视了片刻,低沉的道:“院主,山字之首是紫星殿禹殿主,其他各堂阁首要俱亦在侧!”寒山重笑笑,道:“你上去答礼。” 于是,司马长雄口中“唷哩”一声,放骑奔去,百步之外,双方遇上了,骑队之首果然正是浩穆院紫星殿首座承天邪刀禹宗奇!这位浩穆院坐着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形态依旧,仍是那么雍容与威凌,清灌而做朱赤的面孔上浮起一丝罕见的笑容,一双丹凤眼流露出亲挚喜悦的光芒,司马长雄右手一带马缰,马儿的冲劲尚未止住,他已偏身飞落,抱拳躬身,兴奋的道:“浩穆右卫司马长雄拜见紫星殿禹殿主,恭请殿主金安。”禹宗奇在马上还礼,笑吟吟的道:“免了。”司马长雄一跃上马,双臂高举,大呼道:“浩穆一鼎,大威震天。”承天邪刀禹宗奇神色一肃,与后面三百名骑士俱皆俯身,齐声应合:“浩穆一鼎,大威震天!”这时寒山重已率各人缓缓迎上,振奋的呼声尚在空气中回荡,禹宗奇已与数百浩穆儿郎同时下马,恭行大礼。寒山重哧哧一笑,抢行掠下扶起禹宗奇,目光朝四周一扫,沉声道:“罢了。”三百浩穆壮士垂手肃立,目光平视,右左的银河堂堂主金六,两极堂堂主仇忌天,长风阁阁主“生死报”姜凉,卷云阁大二阁主巫尧、韦峰等也围了过来,金流阁,嗯,新任阁主“怒缠剑”齐南也在!与各人一一把臂寒暄,寒山重笑道:“赵刑堂呢?怎么没有见他?”禹宗奇凤眼一扬,笑道:“这却不是再怕院主栽他通敌之罪,他如今正躺在床上养息。”“养息?”寒山重吃了一惊的问。禹宗奇神秘的一笑,道:“稍停路上本殿主详禀,院主及各位一路辛苦,且别来必有一番精彩之事垂告,本殿等正渴欲听闻呢⋯⋯”寒山重哧哧一笑,待梦忆柔招呼过后,又将无缘大师及郭双双、冯巧儿等为各人引见了,大家重行上马,浩穆院的各位首要们便陪护在他们四周一起缓缓前进。极为简洁的,寒山重将出外的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就是在谈到如何力斗展飘絮比较上做了进一步的阐明,他挥挥手,道:“三月派的内部组成我不太熟悉,好似那一夜他们派中能手尚未到齐,否则,只怕不会这么轻松就算了⋯⋯”禹宗奇赤红的脸庞上现出一片豪烈的光彩,他呵呵笑道:“院主那夜下手,时机拿捏得实是准确之极,照院主所示,那天晚上栽在院主手下的,除了三月派龙头‘神算毒胆’展飘絮之外,尚有他们银月堂堂主六丁手韩生,戴着黄巾的大汉不错是姓俞,是三月派白月堂的堂主‘浪里藏龙’俞强,蓄着短胡的那人乃是他们青月堂堂主‘赛天星’易安,此人武功泛泛,却是鬼计多端,使三节棍偷袭院主之人,本殿推测极可能是那‘五臂鬼使’莫成,至于最后抬走展飘絮尸体的那人,则是早先为展飘絮出主意欲劫夺姑娘的孔樵了,三月派中,也只有他生有一双倒吊眉⋯⋯”顿了顿,禹宗奇道:“其他各人,想多是三月派的香主及头目之流,他们一共五堂十舵,五堂为金、银、红、白、青,十舵则是依数序往下排列,另有护坛及掌法二座,院主与‘九埠镇’力歼展飘絮及其属下三掌首要,及香主头目多人,三月派实力已去其半,他们金月堂堂主‘彩雪独锏’严企虽是艺业高强,雄才大略,也只怕独木难支倾厦,不易挽回既颓之局了。”一侧的“丹心魔剑”金六微微一笑,道:“三月派能保残局已是额手称 庆,哪里还会再扩展报复之奢望?严企不是白痴,本堂想他应该知道以卵击石的后果!”寒山重霎霎眼,笑道:“你们在这些日子来倒是把三月派的底细摸清楚了,难得。”禹宗奇略带三分得色的道:“本殿知道浩穆院早晚也得与三月派一决雌雄,更明白院主对三月派愤恨之心,是以早早便遣人打探出三月派的底蕴,以免院主问起来回答不上,丢人事小,违反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兵学古训才划不来呢⋯⋯”寒山重豁然大笑,道:“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赵刑堂为何负伤之事了吧?”此言一出,禹宗奇神色随即严肃起来,寒山重急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禹宗奇左手握缰,低沉的道:“在院主出外期间,那神莽噶丹寻上门来了⋯⋯”“噶丹?”寒山重怒叫一声,切齿道:“这卑鄙的东西!我想找他还找不到,他尚竟敢寻上门来?真是灯蛾扑火,自找绝路,禹殿主,你们吃他逃了?”禹宗奇面孔豁然开朗,他大笑道:“院主,灯蛾既已扑火,哪里尚能生还呢?”寒山重焦切的道:“那么如何?”金六在旁边插口道:“三月之前的一个夜里,噶丹带着七名帮手摸进浩穆院来,那夜禹殿主、仇堂主、姜阁主、洛阁主等人恰巧因院中各项经营之事出外料理去了,院中便由本堂暂时掌管,噶丹等一进来,便不小心触动了我们埋在地下的‘空心传音铜管’,当时便有在附近巡视的金流阁弟兄十名带着三条‘豹头犬’围了上去,但是,甫一接手就被噶丹那些人杀得东倒西歪,警讯一出,刑堂隔出事之处最近,咱们赵老大抄起家伙率领绿眉伍定心与红白胡章干匆匆赶去——”寒山重岔道:“章干可以行动自若了么?”后面的“生死一抛,左回金刀”仇忌天呵呵笑道:“生龙活虎的,成天与金发战寿堂捉对子上山扑鸟雀,别看一人缺了一条手臂,就差没蹦上南天门去⋯⋯”在众人哄笑声中,金六又接着道:“赵思义一到,马上就与噶丹等较上了,本堂亦前脚接后脚的赶到,本堂所属莫灵剑曹波,剜心手班祖望,行者牛静言等随往,这边一干上,整个浩穆院亦已同时戒备,人皮鼓声传警出十里之外,骑田岭周围在半个时辰已把守得宛如铁桶,层层重重有九层人马明防暗伏,本堂与赵老大带着人痛击噶丹等来敌,可恨这些小子们却俱是功夫了得,本堂单斗噶丹,他们六人力拼那七名黄衣汉子,没有多久,金流阁二阁主指日腾蛇夏厚轩也来加入战圈,金流阁所属铁二郎满财宏也紧随而来,此时,战况已对我有利,那噶丹也在本丹心剑下逐渐不支,而场外灯火通明,浩穆儿郎执弩层层围困,来敌更觉惶恐,就在这时,那边已有名黄衣汉子溅血横尸,场外人影又晃,两极堂所属神剑曹耐吏与六指秃子霍一染俱至,本堂尚未及喝彩,唔,咱们的‘生死一抛,左回金刀’仇忌天老兄也恰巧回来捡便宜了⋯⋯”仇忌天在后面笑骂了一句,金六又继续说道: “以后的情形自然已不用细说,对方几个仁兄无一幸存,本院金流阁的二阁主夏厚轩老弟也挂了彩,班祖望小子贪功太切,亦受了伤,赵老大好心过来帮助本堂,却吃噶丹的最后一击——用内力将一条手臂完全震碎——而带了伤,本堂的丹心剑穿透了噶丹的胸膛,也几乎被他的那枚赤铜的人头砸折了脊梁骨⋯⋯”寒山重吁了口气,道:“办得好,总算除了一个祸害,也了却我一件心头之⋯⋯”说着,寒山重回首望向梦忆柔,而梦忆柔也正感激得面庞绯红的瞧着他,是的,是了却了一件心愿了,一件上一辈的怨仇,一件上一辈的冤屈,自然,还有他们自己恨!金六又转脸向寒山重道:“本堂主就知道那噶丹曾经暗算过院主,能以饶亦不可饶,那夜他不来,咱们早晚也得寻去找他一清旧债,这一下正好,叫他真正个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忽然,一直未曾开过口的生死报姜凉插了一句嘴:“禀院主,上月本阁赴鲁境押送一批皮货,路过济南府,在前大街的一家酒楼里遇见了圣鹰田万仞及郑姮姑寒山重“哦”了一声,关切的道:“他们好吗?”姜凉连连点头,道:“那家酒楼名唤‘来贤楼’,建筑恢宏而精美,气派极大,是田万仞与郑姑娘开设的,由田万仞掌柜,郑姑娘理帐,生意十分兴隆,田万仞与郑姑娘还一再托附本阁代候院主,尤其是郑姑娘,她提起院主来就感激得流泪,听说他还在自己后院的闺房里设有院主的长生牌位,天天焚香膜拜呢⋯⋯”哧哧一笑,寒山重不禁大大摇头。禹宗奇喟了一声,道:“郑姮这娃儿却是个好心肠,懂情感的孩子,当初院主恕她,算是恕对了⋯⋯”寒山重笑了笑,道:“现在,咱们不谈这些过去的事了,禹殿主,莫忘记咱们的‘五雄图’!”禹宗奇神色一肃,道:“敢问院主何时雕镂?何时正式演练?”寒山重低沉的道:“明日即行连夜雕刻,一待完工,立时照图演练!”略一犹豫,禹宗奇道:“那么,院主⋯⋯院主百年之喜就要耽搁了⋯⋯”眉梢子一扬,寒山重笑道:“耽搁不得,吾等可以同时并行,明晨即遣飞骑前往五台山专迎泰水梦老夫人及于罕舅舅!”周遭随行的浩穆院首要们爆起一片兴奋而喜悦的笑声,后面的梦忆柔愕然注视,却又明白什么似的羞红着脸儿深深垂下头颈,郭双双的一双秀眸中顿时涌起两眶她不愿在此刻涌起的泪水,带着一脸愁苦凄意,把无尽的酸楚咽回肚里⋯⋯无缘大师合十无语,他沉默中看得分明,但又怎能在目前说穿一个“空”字?枯干的面孔湛然而静穆,心里只在念:“善哉、善哉⋯⋯”黄昏将逝,极西有一抹苍凉的嫣红,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是到了最后才这么美艳动人么?才如此缠绵难舍么?既是这般了,任是无限依恋,又能留得往昔的回忆几许?骑队燃亮了熊熊的松枝火把,蜿蜒如一条火龙,明亮而炫灿,通过枫林 了,已见到萧萧的白芦与那山脚下静寂流淌着溪,唔,浩穆院的楼台连绵,亭阁如云,高大的院墙矗立延展了,豪壮的石阶气势万千,大理石的纯黑闪泛着威慑的光芒,左右两对白石巨形麒麟仰首吞月,金光绚丽的大威门面对笔直的十马奔驰大道,到了,浩穆院,有如山岳耸拔,别来,依旧深沉无恙。 三十九、赫赫五雄天长她久太真宫。负着手闲立于宫前雪白洁润的大理石台阶上,寒山重穿着一袭紫色的,襟前滚绣着银白古松图的长衫,他目光安详却似有深思的凝注着远处朱红的枫林,现在是早晨,大约午后,嗯,“五雄图”就该雕刻竣工了,回来已经有半个月,这半月中,他几乎是废寝忘食的日夜督工镂凿“五雄图”,这是一件异常吃力而耗费心脑的工作,任何一条纵横线都不能稍有偏差,任何一点一划也不能错误,任何刻痕沟洼也必须附合路数,因为,那每条线,每个痕,俱是联手合力的表现,皆在转圜排列中包含了生与死的分野!林荫深处,有两个人并肩缓缓行来,他们靠得很紧,正在喁喁低语,寒山重一眼就看出那是司马长雄与冯巧儿两人,于是,他不觉笑了,心里想着,十多天来这位浩穆煞手在情场上也进展颇快呢。慢慢地,他们行近了太真宫,司马长雄偶一抬头望见了寒山重,不由面孔一红,赶忙肃身站好,腼腆的道:“院主起身了?冯姑娘⋯⋯呃,长雄陪她四处走走⋯⋯”冯巧儿却是落落大方,她一甩披背的长发,蹦蹦跳跳的跑到寒山重身边,一挽寒山重的手臂,娇憨的道:“大哥,你这儿好大好美啊,不但房子都是那么华丽精致,连每个院落都布置得好像皇宫里的御花园一样,太好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住的地方是如此舒适,啊,大哥,我真不想回去了⋯⋯”寒山重含笑望着她道:“那么,你就不回去好了。”微微一怔,冯巧儿大睁着眼睛,摇摇头道:“这⋯⋯这怎么行?爹与娘还在蟠龙山等我,而且,那儿是我的家⋯⋯”哧哧笑了,寒山重道:“假如你愿意,巧儿,我在这里也为你安排一个家,一幢精美的房子,一个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小家庭,当然,还得附带一个男人在里面⋯⋯”甜蜜的脸蛋儿蓦地飞红,冯巧儿又急又羞的抽出挽着寒山重的手腕,不依的道:“人家不来了,人家去告诉梦姐姐,说你取笑人家⋯⋯”说着,她已羞不可抑的奔迸了半掩的着太真宫银门,寒山重豁然大笑,转头对司马长雄道:“小子,情形还不错吧?”司马长雄微红着脸,呐呐的道:“全仗院主撮合⋯⋯”寒山重笑道:“你休要将担子完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来,小子,自己要加把劲,我与梦姑娘再来个硬劝软哄,保管你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唔,在这一方面,你真不像我,差得太远了。”司马长雄唯唯诺诺,寒山重又道:“午饭后,召集各殿堂阁首座在太真宫前聚合,准备阳光偏西的光线位置与‘五雄图’的配合,还有,达元押还的那两船鹿茸已到,大约他也该回来了,叫他亦来,所有的浩穆院高手全须明白‘五雄图’的特质与功用!”司马长雄恭声答应,匆匆去了,寒山重又闲立了一会,缓步转身行入宫门之内。午后。太真宫的草地上,用铁条支起两个承架,一大块十尺长、十尺宽的物体便平稳的搁在这两个承架之上,现在,用一张紫红色的丝幔罩着,看不出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在太真宫的石阶下面,已到齐的浩穆院所有殿堂阁 的首要,除了负责执行巡守职务的人,其他的好手们都到达,连无缘大师亦笑吟吟的独立于一隅准备开开眼界⋯⋯这些豪士里面,紫星殿殿主承天邪刀禹宗奇,银河堂堂主丹心魔剑金六,两极堂堂主左回金刀仇忌天,黑云司马长雄四人是一式紧身衣,而且,有兵刃的全已带上了兵刃。梦桥到太真宫的四周,早已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没有谕令,谁也不要想擅入一步,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紧张与激奋,像有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发生⋯⋯缓缓地,太真宫的银门开启,寒山重一身黑衣飘然而出,他后面跟着新近补齐的十韦院,而十韦陀的头领已由那忠心耿耿的潘材充任,他们头上的金环映着日光,闪射出一溜溜的金芒,甫始跟出,已十分肃静的成一字横立于银门之前。低声谈着话的人们顿时静肃下来,紫星殿殿主禹宗奇大步迎上,率领众人躬身行礼,寒山重双拳一抱,笑道:“罢了,禹殿主,要他们扯幕!”禹宗奇回过身来,沉劲的道:“五雄站入方位!”丹心魔剑金六一声未响,“唰”的直冲空中七丈,左臂一探,凌空暴转落向承架之前的草地上!金六身形甫落,大回金刀仇忌天已电射而去,落足在金六的侧后七步,同一时间,黑云司马长雄亦一起一伏站到金六右边五尺。禹宗奇颔首道:“扯幔!”四名站在承架之下的黑衣大汉同时用力一扯手中握着的丝绳,于是,庞大的红色蓝幔落下,退出一块正四方形的,色做浅蓝的光润玑玉来!这块矶玉,长宽各有十丈,罕异的是竟然全为整体凿成,毫未安嵌,通体映闪着蓝莹莹的光彩,质地细密光洁,决无疵瑕斑痕,远远望去映着日光宛如一大块半透明的宝蓝色水晶,美丽极了,炫目极了。一片惊赞叹息之声隐隐响起,在场之人俱皆识货,知道这块宝玉,便是得到一小块也弥足珍贵,何况竟是这么庞大的一块?而且更是这等完整无瑕!寒山重却未向这块矶玉看去,他凝神注视着逐渐移动的阳光,于是,全场也鸦雀无声,屏息如寂,缓缓地,禹宗奇行向场中,卓立于金六之前两步。忽然,寒山重大叫一声:“留意了——”微微偏西的阳光在他的叫声里似是猛地明亮了起来,光线照在矶玉之上,刹时反映出一片彩色炫异夺目的光灿,矶玉的平板面上蓦地流动着闪耀的条线,跳动的点圆,纵横的沟痕,这些条线、点圆、沟痕,在阳光与矶玉本身的反映彩芒中藉着光线的旋转而在伸缩、跳移,宛如有人在矶玉里面做着复杂的操纵。当矶玉上第一道光线闪动,寒山重已断叱一声,仿佛流渡苍穹的飞虹,奇快的掠到禹宗奇前方九尺,他足尖刚沾地,猛然一个大旋身,背后交叉佩挂的盾斧已带着尖锐的啸声合击而出!禹宗奇倏而侧移,承天刀有如滚雪飞瀑,盘旋而起,金六闪电般纵身掠升,就在空中翻滚跃游,丹心魔剑霍然凌虚出现,冷电精芒四溅,挥洒之间,上空五丈方圆已为一片白雾般的蒙蒙剑气所覆盖,司马长雄却在四周做着不规则的奔跃掠走,“乌心掌”起落如铁铲血刃,飞舞飘闪不息,而寒山重的戟斧如雷神的报应火锤,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绕回翻旋,似生翼的索魂者长笑,似白色的驭光凶魂,似只有一个模糊形体的恶魔,在奔舞、在追摄、在冲刺,而皮盾映着团团的紫红光彩,有如一张张带血的脸孔浮移于空气中, 有如苍穹的陨石在交织坠曳,五个人做着不规则却又分毫不差的穿掠奔飞,繁复的往来跃腾,他们行动的范围约有十丈,而这十丈之内,已完全被刀练、剑气、斧芒、盾光、掌影所遮掩住了,交织得如此紧急,如此严酷,如此歹毒而又血淋淋的啊!表面看起来,他们的移动出手完全是自己与伙伴间演练后的配合行动,其实,行家一眼就知,他们俱皆遵从着矶玉之上点线的跳动流闪而行动,就好像矶玉上所雕的点纹点圆是一面浮动的指示牌,在光度的闪映下指示着他们的进退攻拒一样,而事实上,那块矶玉上所雕刻的图纹,亦是寒山重经过多年苦思而得的联手合力阵式——“五雄图”!这五雄图的深妙之处,乃是能将五位绝世高手的武功融而为一,彼此辅助协补,使弱处消弥,强处更盛,换句话说,即是将五个人的力量融汇成一个整体的力量,无论敌人是一个,或者千万个,都必须突破这整体的力量才行,但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微妙的地方,五雄图的阵势只有十丈方圆,假如有千万个敌人却必不能同时击溃这五大高手的力量,否则,不论强弱,必在接触的刹那被歼,试问天下之大,武林中有几人能超越目前的五大高手,便是能够,又有几人能同时承受这猝然涨大了五倍的压力?五雄图的阵式,在任何位置的移转皆保持着整体的攻击锐角与力量,求取在最快最短的时间以内以极度强烈的压力消灭来敌!将图纹雕刻于矶玉之上,是因为此种生产于南疆的宝玉有一种随纹理而折光线的特性,每当光度映照于上,矶玉的表面纹痕便会吸收光线而闪亮于沟纹之中,看去异常醒目清晰,更可借着光度的闪烁与跳动来显示招式的路数及动作,这些,都是寒山重心血的结晶,也是他多年钻研的成就!于是——在一声清亮的叱喊中,场中众人以长风阁大阁主生死报姜凉为主,迅速飞跃散开,闪眨中,一片不及听闻的清脆撞击声已连串响起,顿时残余的铁屑钢渣四散,映着日光有如缤纷雪花,似是一盆水倾向一把油伞,又被这把油伞撑弹出去,泼溅飞散,涓滴不留!哧哧长笑之声扬起,寒山重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出来,悠悠吟道:“五雄图,五雄图⋯⋯”承天邪刀禹宗奇一拂衣袖,笑接道:“浩穆盘根,千秋永固!”四周刹时响起一片热烈的鼓声与兴奋的喝彩声,有着满颔于思的金刀呼浪迟元一个箭步抢了上来,边接过寒山重的金斧,边低声嘀咕道:“院主,你看这多有面子,院主却非要本左卫列入预备手,光彩都叫老司马一个人占尽了⋯⋯”寒山重拍拍迟元肩头,笑道:“你们左右卫原是一体,都是我寒山重的臂膀,又分什么彼此呢?真是太小心眼了。”迟元受用的呵呵一笑,邹非,拧了一旁的司马长雄一把,司马长雄痛得一龇牙,收回了仰望太真宫阁楼的视线,阁楼的窗前,嗯,可不正是凭楼而凝眸的梦忆柔、郭双双、冯巧儿三位姑娘吗!寒山重朝红着脸的司马长雄眨眨眼,转过头去又迎上了金六带笑的眼睛:“院主,这五雄图之阵真是妙极了,本座觉得其威力之雄大,配合之紧凑实在无与伦比,而且可攻可守,能防能挡,只怕难得有人在阵中占上便宜呢。”摇摇手上的魂铃,寒山重深沉的道:“五雄图一直是我心中一种联手武功的构想,我们以前时常演练,但都未曾比照矶玉上的招式路数实地配合过, 今日一试之下,确证此阵之玄异奥妙不虚,在我心里,十分感到安慰,多年以来,我的心血并未白耗,各位所提陈的诸般方法也有了结果,日后嵌此矶玉于紫星殿秘堂之中,大家平常不可断了琢磨⋯⋯”他正说到这里,一阵急骤的皮鼓声忽然呼呼的响了起来,鼓声里有异常的紧张与阴沉,来自四面八方!这阵鼓声甫一入耳,太真宫的每一浩穆豪士都不禁怔了一怔,但这只是一刹,一刹之后,承天邪刀禹宗奇赤脸一沉,瞳眼中煞气蓦现:“各殿堂阁所属立即进入堵截位置,格杀或活擒任何敌!”迅速而熟练的,太真宫前的各位浩穆高手沉静无哗的开始向周遭散去,但是,他们刚刚举步,四周的皮鼓声却在声声悠长的锣鸣里骤然而止!大家愕然了,疑惑的面面相觑,寒山重微皱眉宇,冷冷倾耳凝听,禹宗奇也有些迷惘的道:“奇怪⋯⋯警讯消失了⋯⋯锣声表示敌人已退⋯⋯”太真宫前的路上,此刻如飞奔来两人,一个是紫星殿的生济陀罗,一个是两极堂的满嘴风吴含元,两人气吁吁的狂奔而近,顾不得行礼,已由生济陀罗双手奉过一块白绢,白绢之上,赫然是用鲜血写着字,而血迹犹尚淋漓未干!寒山重面色凝重,接过白绢,只见上面血写着:“睹五雄之威,房尔极心死矣!”一丝笑容隐隐震现在寒山重唇角,他传示白绢,满嘴风吴含元已抹着汗,龇着一口亮闪闪的钢齿道:“天爷,那小子身手好快,来无影去无踪,凭我们十个人都圈不住他,把守各处险隘的弟兄们还白白浪费了近千只没羽箭!”生济陀罗常德也摇头道:“还是赤眼阎浩在无意中发觉的,他在巡行梦桥左近之时掉了腰带的配玉,待他在草丛寻找却发现树桠上有一团人影被阳光映了下来,一声呼叫之下那人一弹而起,好多院中高手紧追不舍,却连人家的面盘儿都没有看清,临到院墙,那人便丢下这块写着血字的白绢飞身而去⋯⋯”禹宗奇微微一笑,道:“这次本殿不怪你们,来人乃睢睢庄庄主幻剑士房尔极!”几声惊噫之声响起,寒山重淡淡的道:“睢睢庄文名与浩穆院齐,房尔极亲来,本院各殿堂阁首座又全在这里,他当然来去较易,此人功力卓绝,为我历年所仅见,却更是一条硬汉!”丹心魔剑金六笑道:“他来此必是想雪昔日与院主在五台山斗败之辱,大约一见咱们的五雄图阵仗又知难而退了。”寒山重颔首道:“所以说,能收能放才是真英雄,这房尔极心性怪异,却也是性情中人呢。”左回金刀仇忌天然道:“房尔极武功绝高骨头又硬,他想是恨悔不甘之下才以血留书,这种心有余而力不够的感觉最是伤感,有一肚子怨,一肚子愤,却只能空向长天号陶⋯⋯”禹宗奇重重的拍了仇忌天肩头一下,大笑道:“老仇,你就少悲天悯人了吧,吾等庆幸又免去一场干戈,虽然那房尔极把式够硬,纵然他不会在浩穆院占去便宜,却也会为吾等增加不少麻烦,这样最好不过,彼此落得愉快。” 一片欣悦的笑声淹没了禹宗奇的话尾,寒山重朝众人拱拱手,步履轻松的踱向太真宫,禹宗奇率领所属躬身相送,银门关闭于大家盈盈带笑的目光里。是的,怎会不笑,怎能不喜呢?浩穆一鼎的欢欣流露在他的眉宇唇角,流露在他的一言一行,人人都知道有件事要近了,那件白首之约的喜事啊⋯⋯迎来自五台山的梦夫人于大威门,五台派八回剑于罕亲伴他的妹妹而来,另外,尚有一位稀客——五台掌门人以下的第一位高手龙僧归梦大师!这三位远来的客人,与随行的十五名五台弟子,宗全被浩穆院恢宏华丽的建筑所震慑住了,浩穆以最隆重的礼仪欢迎他们,在他们目眩神迷的惊赞声中,寒在心斋——身着大红袈婆的龙僧严肃的坐在设着厚厚棉垫的酸枝太师椅上,他目光扫过满室的浩穆高手,最后,落在含笑的寒山重脸上:“寒施主,老衲奉掌门师兄法谕,亲伴本派执法及梦家嫂子来完姻,施主既然专诚遣贵院铁骑往迎想是大致筹措竣事?”一侧的梦夫人慈祥的望着寒山重,温和的道:“山重啊,哪里还有加以拖延的道理?老身看,婚事不用铺张,简单隆重就成了,难得归梦大师也亲自到来,时间上就快点吧!”八回剑于罕呵呵笑道:“妹子,不用你催,山重早就迫不及待了。”拿起杯子啜了口茶,禹宗奇的凤目闪亮,道:“一鼎早已将婚事所须准备妥善,拣日不如撞日,本殿提议年前第十天即行大礼,未知列位意下如何?”寒山重抿唇笑着没有回答,坐在书架下的无缘大师拍手道:“好极,老僧首先赞成,这杯喜酒是越早吃越好!”仇忌天、金六等人也同时道好,梦夫人笑吟吟的道:“老身自无异议,不知归梦大师之意⋯⋯”龙僧呵呵大笑,道:“老衲之意么?最好就在明天,既是一切准备妥当,吾等还等什么?不过,好在目前隔着年关也不远了,老衲便耐着性子等吧,只是今日便得快马遣人回五台归报,山上那几个酒肉和尚与季子昂穷酸也待赶来呢,他们早就打过招呼了⋯⋯”寒山重连忙点头,道:“禹殿主,派长风阁所属快马回五台山报喜。”禹宗奇微微躬身答应,于是书房里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婚礼的每一样事,每一桩细节都在详细计划,大家兴奋的谈着,笑着,空气里洋溢着欢笑,浮荡着喜悦,人人都是如此欣愉,如此快乐,任谁也没有注意到谈论中的主角寒山重悄悄溜了出去,是的,这些事体,早已用不着他去操心了,他们会办得尽善尽美的,在浩穆院,他是最高的主宰,最后的决定人物,但是,这件事,在进行的过程中,他也得硬起头皮受一次摆布。到了梦忆柔的房间,使女恭谨的告诉寒山重梦忆柔在宫顶的平台上,寒山重上了平台,在祈天鼎之前,梦忆柔穿着一袭浅黄色的衣裙,长发解开,被风吹得飘拂飞舞,她正跪在这尊硕大的青铜鼎下,双手合十在祈祷着什么,美丽的面庞上布满了虔诚而圣洁的湛湛光辉,眸澄如水,衬着那飘舞的黑发,那摆动的黄裙,那纯真不染一丝儿污瑕的韵息,真是美极了,艳极了,也脱俗极了。良久,寒山重低沉的叫:“小柔⋯⋯” 梦忆柔安详而深情的回过头来注视他,寒山重柔声道:“你在默祷什么?祈天鼎的沉檀香未燃起。”缓缓站起,梦忆柔轻轻的道:“但是,上天会听到我心底的祷告,我请求冥冥中的神佑娘,佑舅父,佑五台山与浩穆院的每一个人,更保佑我们白头到老,生生世世为夫妇⋯⋯”寒山重感动的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谢谢你,你还祷告了些什么?”梦忆柔忽然伤感的一笑,道:“求神保佑昨晚离去的郭姐姐。”慢慢闭上眼睛,好一阵,寒山重才道:“除了给你的爱,我一切都可与她分享,但是,小柔,我无法将我们的情感再予分割,哪怕是一下儿⋯⋯双双恨我,就让她恨吧⋯⋯”梦忆柔温驯的偎在寒山重怀里,低细的道:“她不恨,她只是觉得难过,她告诉我,今生今世,她不会再对别的男人用情了⋯⋯我一想起她那黯然盈泪的模样就想哭,但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帮助她呢⋯⋯”寒山重沉默了片刻,走到祈天鼎下,用鼎脚处暗藏的火种燃起了鼎内的沈檀,当袅袅的氲雾上升,他从怀内取出一包青绸裹着的物件投了进去,目光朦胧的望着那包东西融合在沈檀的烟气里飘散空中,梦忆柔走过来,怯怯的问:“那是什么?”寒山重用手臂揽着她,紧紧地,口里却安详地道:“过去所有的荒唐与放肆,那是龙女秦洁所保留的一些与我有关的东西,小柔,它们都过去了,像烟,像雾,像一些飘忽的梦,今后,我们将彼此相属,不要再让过去的困扰我们,让我们创造些新的未来,只属于你和我两个人的未来。”偎在寒山重的怀里,将身,将心,将一辈子的寄托⋯⋯梦忆柔轻轻闭上眼睛,蕴住那两颗因过度的激奋与喜悦所溢出的泪珠,是的,他们彼此已经寻到了对方,在长远的时间里,在起伏的坎坷人生上,他们将相依相揽到永久,不只是躯壳,还有灵魂。——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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