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奥尼尔戏剧对曹禺戏剧创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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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奥尼尔戏剧对曹禺戏剧创作的影响——以《榆树下的欲望》和《雷雨》为例20世纪80年代中期，美国戏剧大师尤金·奥尼尔的作品被大量翻译引进中国。曹禺发表过一则谈话，表达自己对奥尼尔作品的接受和喜爱，其中，他特别提到奥尼尔的名作《榆树下的欲望》“资产阶级家庭争夺财产是一个普遍的主题。在奥尼尔的笔下，真正的爱与对财产的贪婪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最终年轻的爱碧为了表明她对丈夫前妻之子伊本的爱情，把两人的私生的孩子掐死。爱情似乎胜了，但伊本却和她遭受了罪恶的惩罚。剧中每个人物都充溢着鲜明的美国乡土味。刻画人物即深又狠，两种欲望激烈的争斗，残酷性使人战粟，使人觉得奥尼尔对人生的探索多么深透。”曹禺，《为<奥尼尔剧作选>写的序》，《外国戏剧》，1985可见，曹禺对《榆树下的欲望》这篇剧作的喜爱。此后，曹禺创作的第一部戏剧《雷雨》可以说是这部剧引进中国的翻版，当然外国作家与中国作家纵使作品上出现多大的吻合相似性，但是在根源上的心理因素，民族无意识的影响，宗教文化的差异，地理环境、人文政治背景的不同等，都会使作品呈现出趋近本民族自己文化的景图。所以本文主要从悲剧形态、父亲形象、后母形象、背景环境描写四个方面简述《榆树下的欲望》对《雷雨》的影响，以及曹禺的《雷雨》对其中国化的接受运用。一、悲剧形态两位都是关于悲剧戏剧的大师，对悲剧都有深刻且明晰的理解，移进作品中则成为浓浓地化不开的宿命意识和无可奈何的悲剧结尾。似乎这就是天意，这就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亚里士多德的认为悲剧在于行动，所谓的命运悲剧是人的无知所导致，而这种无知所引起的一系列悲剧会像多米洛骨牌一触即发，难以遏制，最后的结果使人感到极端的难以接受、震撼和莫名的压抑，当这种情绪得到疏导释放，人就得到净化和升华。奥尼尔和曹禺的悲剧主题都在于对非理性、不可知的生命欲望所导致的人性变异，而变异最后的毁灭正是对灵魂的净化和升华。奥尼尔的戏剧创作多为悲剧。在他看来，宇宙间弥漫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我常常深切地意识到一种潜在的力量······一种神秘力量—— 同时也深切地意识到人的一个永恒的悲剧：人为了使这种力量表现自己，而不是象动物一样，成为表现这种力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然而又是导致自我毁灭的斗争。”彭继媛，《论曹禺对奥尼尔悲剧观念的接受和扬弃》，《吉首大学学报》，2004.奥尼尔想要表现的是人与上帝的关系，这种超自然的力量是由上帝操控。每个人的命运，源于现实而又远远超越现实的人类根性，即“生命原欲的冲动，潜意识层面的欲望本能冲动与现实中的不可能实现构成了人的悲剧根源。”张治国《论尤金·奥尼尔与曹禺悲剧观念的趋同性》，《湖北大学学报》，2006而曹禺说“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越挣扎，越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能够改变自己，自己能够拯救自己，义无反顾地奋斗，结果将自己死亡的结越绕越深，一步步走向毁灭。这里可以看出两人的悲剧性都在于反抗后的毁灭，前者的悲剧建立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人对物质钱财的贪欲和欲望在潜意识层面冲撞，这些支撑着奥尼尔作品中人的行为，从而人物关系都出现对立反抗，最后导致了悲剧。而后者的悲剧是在封建伦理压制下的悲剧，潜意识层面中的非理性冲动，正是悲剧的制造者，人物本能欲望同文化传统对个体生命的双重扭曲和控制。《榆树下的欲望》中父子反目，母子乱伦，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后母不像后母，我想都不是最大的悲剧。他们是资本社会发展出来的异物，是清教式财欲的结果，这可以指责社会，可以讽刺经济资本下人物亲情的淡薄，顶多是物质与精神的矛盾割裂。而里面最大的一组悲剧在于母与子的矛盾，爱碧为了情爱的长存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儿子，在情欲面前抛弃了母爱，是自身人性的搏斗，是人性的冲撞，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最后欲望战胜了母爱。而原本以为的爱情最后得到的是伊本惊悚的狂怒，伊本毁灭了爱碧，也毁灭了自己，冷静下来的自己无法放下对爱碧深入骨髓的爱，两人共同进入埋葬生命的监狱。奥尼尔笔下的悲剧不是用死亡这种血淋淋的方式达到虚空，从而看到人世的可悲和生命的脆弱，在西方失去自由便是失去一切，死亡只是回家，是回到上帝的怀抱，对他们不是结束而是洗礼。因此在剧作的最后的毁灭是爱碧和伊本进去监狱，凯勃特死守着他全部的财产，也不知是他守住了钱财还是钱财画了一个牢笼，将他牢牢地束缚住，都以自由的丧失作为发人深思的结局，这便是美国的悲剧。 再看曹禺的《雷雨》，父与子的矛盾，夫与妻的矛盾，母与子的矛盾，兄与妹的矛盾，处处皆是矛盾，处处皆是紧张，在强大的矛盾张力前，将人撕成一片又一片。里面每个人都是一出悲剧，周朴园是家长封建伦理制下的一个悲剧源头，正是他所规定的礼法压抑着这一切的矛盾，到了顶点时所有的冷空气骤然聚集爆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席卷一切，恰如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在电闪雷鸣中摧毁一切，亲情、爱情、财富、痴情、纯真、欲念······他们所有人冥冥之中都被不可知的命运牵扯，一个又一个地走进吃人的周公馆，最后由所谓的“第九条好汉”销毁了饱满鲜血的生命。正如曹禺所说的“每个人都在自我拯救，只是最后都使自己越陷越深，越困越紧，终至死亡。在中国自由算什么，几千年的奴性教育下，好死不如赖活着才是信奉的真理，而这群被现实攻击的体无完肤的青年，他们无法面对这个残缺黑暗冷漠的世界，他们无处安身，于是鲜活的生命被命运所夺走，在花样的年纪中。这才是中国的悲剧，是新生败给腐朽烂木般的封建家庭，是爱情败给封建伦理，是人生毁于戏剧性的命运，这便是中国式的悲剧。二、父亲形象凯勃特和周朴园，都是资本的所有者，都有三个女人，三个儿子，处于人物关系的最上层，似乎主宰拥有着一切。《榆树下的欲望》中的凯勃特作为一个父亲形象是个典型的，他眼中没有儿子，没有亲情，有的只是钱财，他的全部人生执愿就是守住那片庄园，强壮而冷酷，是强烈财欲控制下的变异人。当然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爱，当他强烈迷恋着爱碧时，他说会把田庄留给他们的儿子，当他得知爱碧同自己的儿子伊本相恋且生下儿子时，他愤怒的想要毁灭整个农场，但这些只是暂时且急切情绪下的一时冲动，当理性意识再度回归大脑时，他依旧选择田庄是自己最后唯一的归宿。在他身上，看到的父亲只是个吝啬、冷酷、爱财如命、狡诈之徒，而这么一个将人性至贪奉为信仰的人，他的欲便是财，而妻子、儿子也都渴望得到他的财，这便是情与欲的冲突，是他们悲剧的源头。《雷雨》中的周朴园，有凯勃特吝钱的本质，但作为封建大家族生长培养出来的儿子，剥削压迫正是其附属品，因此《雷雨》中所表现的父亲形象有吝啬无情的一面，但更多的另一面是想要维护封建家长制的独断，掌握他人，殊不知他一心想要维护的家族秩序，最后全部都毁在他自己手上。周朴园的父亲形象是非常丰满的，有专制严肃的一面，有深情困惑的一面，有决断狠心的一面。对侍萍的深情与愧疚，对蘩漪的控制和束缚，对儿子的严厉和期许，包含了封建大家族中父亲的一切。是他导致的悲剧，也是他引发的悲剧，闷热的环境是他带来的，不幸的痴男怨女也是 因为他，开始这一切，结束这一切。对妻子有情，对儿子有情，只是这些情都深深的掩藏在封建家长这个字眼后，最后疯的疯，死的死，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品尝恶果。同凯勃特相比，周朴园至始至终都在理性控制下，吞食其他的人，最后也被自己吞噬，是自己的封建专制强烈的控制欲害了自己。凯勃特是自身强烈的对财产的控制欲害了自己和儿子妻子，这可以算是曹禺吸收奥尼尔戏剧并且加以改造，从而更符合中国现实的一点。毕竟戏剧合情合理的不可能远胜于不合情理的可能，尽情尽理的戏剧真实才能让观众更加沉醉，更加陷入其亦真亦幻的情境，被其中的情境所吸引，从而心中涌出一种感同身受或就像是身边发生故事一般的震撼，从人的角度去感受生活，对生活进行艺术概括。三、后母形象同《榆树下的欲望》中的爱碧相比，我更欣赏《雷雨》中的蘩漪。爱碧如同一头发情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伊本，每日炙热燃烧的情欲，达到沸点般的令人窒息。在她身上是情爱、金钱、欲望和母性的纠缠，像油麻藤一样将自己约束越紧，最后将自己绞死，也将身边的人绕死。同凯勃特这个平面人物相比，爱碧则更为丰富典型。她的情和欲都是不加掩饰的赤诚流露，正是西方为爱疯狂的女子形象。她说自己是为了钱财才嫁给凯勃特，为了得到田庄才生下她和伊本的儿子，而为了伊本又狠心的闷死自己的儿子，所有的这一切都来自一个欲，她不加掩饰的将自己潜在的欲望真实的显现，且为之如痴如醉，走向自我毁灭的穷途。她是这出财欲同情欲争斗的导火线、催化剂，潜在的矛盾被她点燃，越燃越烈，终毁灭一切。而蘩漪是显山不露水的层层掀开，从出场的第一幕“一望便知这是个果敢阴骘的女人。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长睫毛下有时会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眼光中充满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痛苦和怨望······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会恨你来像只恶狗信信的吃了你。”曹禺《曹禺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p28可以想到这个女人的深藏不露，往往表面越波澜不惊的人内心则越是波涛汹涌，复杂沉沦。蘩漪毫无疑问是中国化的爱碧，她有爱碧深切热情的情欲，也有爱碧果断狠毒的决然，有爱碧敢于为爱抛弃一切的勇气，也有爱碧为爱花尽心思的付出，但她更有的是藏而不露的心计，狠辣深谋甚为聪明的环环相扣。周朴园是一切悲剧的源头，而她则是这出悲剧的导演，母子乱伦的她， 伦理不容下的他们，周萍感到罪恶，于是想要退回正常的世界，而蘩漪为了自己的情欲，紧紧地抓住周萍不放，导致周萍、周冲和四凤三人的矛盾冲突，而善良的周冲本来消解了矛盾，这时蘩漪又将周朴园拉了出来，最终导致了周萍和四凤两人的矛盾冲突，亲情和爱情的对立，两人无从面对，巨大的张力面前，周萍、周冲、四凤三条生命就此消亡。这一切源于她可罪又不归她，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命运眼下，都是不自由的意志体，不管怎样的挣扎沉浮，最终都将走向既定的命运，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一切只是矛盾的迟缓而已。同奥尼尔《榆树下的欲望》相比，西方更为疯狂和强烈，而她是中国式的悲剧，只有中国这个大家庭生活里才能找得到的典型。“真正的优秀的艺术形象，是及其复杂的人物，其心灵的发展往往是一个过程，从正面像反面，或从反面到正面发展，不是固定不变，而是一个像对立面转化的过程。”陈思和《现当代文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p67蘩漪用尽心机，先周冲拉出来，挑拨其余周萍的关系，又把周朴园扯进来，制止周萍的离开，从头到尾都是中国式女人的渴望留住爱人。而得知真相后，“萍，我，我万想不到是——是这样”善良的一面又显露出来，邪与善完美的融合，人性欲望的大爆发。她是复杂深刻丰富的，将人性深处邪恶的东西逐步翻出来，在话语的阴谋中绽放，就在其他人都想掩盖时，蘩漪为了自己的幸福，像一个魔鬼一样，一步步逼着周萍，把周萍与四凤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家庭也走到了绝路。蘩漪的欲是藏而逐露，爱碧的欲是赤裸裸的不加修饰，我想冰山一角远比信马无疆更为深刻意蕴丰饶。四、背景环境环境的渲染正是人物内心的写照，明亮的环境使人心情美妙放松，正是移情乐景的良辰。而灰暗压抑的场景使人沉闷暴躁，恰如悲剧的背景音乐进行曲。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所言不虚。《榆树下的欲望》中那两颗层层交叠的榆树“弯曲伸展的树枝覆盖屋顶，既像护卫它，又像压抑它。使人感到一种不详、充满妒意和企图征服一切的母性心理”7汪义群《西方现代戏剧流派作品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P691开篇的榆树描写便展露出一幅压抑沉闷且不详的环境，而用树来比喻母性心理，可见所谓的榆树是一种象征。“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屋子，将它压的透不过气来，就像两个筋疲力尽的女人，将她们松垂的乳房、双手和头发都耷拉在屋顶上。遇到下雨的日子，他们的眼泪便单调地噗噗往下掉，顺着瓦片流失。” 所有的关于榆树的描写都是一种颓废缺少生命力的表态，而旺盛的生命力原始欲转到了爱碧身上，一颗情欲之树一颗财欲之树，在情境中塑造人物形象，使得人物的性格合情合理，与环境融为一体。两颗树紧紧地缠绕，也如情欲和财欲的彼此争夺，互相争斗，吸取养料，以一物战胜另一物，一物压倒另一物。在爱碧身上则是情欲压倒一切，毁灭一切。同时，《榆树下的欲望》在结尾的时候留给我们一个美好的背景图，在旭日映红的天空下，太阳升了起来，爱碧和伊本执手走进监狱。没有了凯勃特的田庄的财欲，没有了后母这个伦理的制约，两人离开田庄便是获得新生，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在一起，是结局也是开始。在奥尼尔笔下的这出悲剧，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些美的意味，他毁掉了亲情，却留下了爱情。《雷雨》中那低低沉沉、拥有巨大力量的气压一直笼罩在全剧中。“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曹禺《雷雨》，吉林大学出版社，2010年，p9/p100雷雨像一种威慑，雷雨要来了每个人都很难受，很烦躁，渐渐的乌云密布，雷雨下来，使这个世界得到了一种报应，故事的发展就在这样的雷雨低压节奏中一层层展开，矛盾一重重的升级，就像惊天巨雷轰然掀开，所有人便都被毁灭了。《雷雨》的最后是个真正的悲剧，想要得到拯救却越陷越深，只有靠死亡来消逝痛苦；想要维护秩序的却亲手毁掉一切秩序，只有吞下困难煎熬度日；想要人人幸福的却不再相信这世界的光明，最后以死殉道；想要留住爱情的却越行越远，最后虚无空落。从以上四点，可以看出《雷雨》同《榆树下的欲望》的相似与相异，后者是属于西方欲望下的人性展露，从而演绎出的悲剧，它是直露而大胆热情的，而前者是中国封建大家庭下欲望同伦理的纠缠，是反抗命运下的悲歌，它是深层而复杂的。奥尼尔的作品可以说给曹禺提供了原型人物，而曹禺加这些原型人物加以中国式的加工改造深化，从而出现一个个更满含情绪丰富纠结的形象，他们在各自的欲望下表演交织的情与恨、苦与痛、爱与悲，而这些使他们更加深刻与具体，在无可奈何中走向绝境，这便是他们的悲剧。